雪鸿泪史

雪鸿泪史  (清)李修行撰

  自序

  《雪鸿泪史》出世后,余知阅者将分为两派:爱余者为一派,訾余者又为一派。爱余者之言曰:“此枕亚之伤心著作也。”

  訾余者之言曰:“此枕亚之写真影片也。

”爱余者之言,余不能不感;訾余者之言,余亦不敢不承。

何也?无论其为爱为訾,皆认余为有情种子也。

余之果为有情种子与否,余未敢自认,而人代余认之,则余复何辞?

  车免近小说潮流,风靡宇内,言情之书,作者伙矣。

或艳或哀,各极其致,以余书参观之,果有一毫相似否?艳情不能言,而言哀情;普通之哀情不能言,而言此想入非非索寞无味之哀情。

然则余岂真能言情者哉?抑余岂真肯剪绿裁红,摇笔弄墨,追随当世诸小说家后,为此旖旎风流悱恻缠绵之文字,耸动一时庸众之耳目哉?余所言之情,实为当世兴高采烈之诸小说家所吐弃而不屑道者,此可以证余心之孤,而余书之所以不愿以言情小说名也。

  余着是书,意别有在,脑筋中实并未有“小说”二字,深愿阅者勿以小说眼光误余之书。

使以小说视此书,则余仅为无聊可怜、随波逐流之小说家,则余能不掷笔长吁、椎心痛哭!

  昔有苦吟者之诗曰:“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余愿即借此二十字以题余书,并质阅者。

  乙卯十二月二十日,东海三郎自序于沪滨之望鸿楼。

  序一

  言情小说者,情种之写真也。

天生情种固不易,而为此情种之写真更大难。

而世之自命为小说家者有言曰:“小说为文人遣兴之作,非历史也,非纪传也,有其文不必有其事,凭虚构造之可也;有其事不必求其实,穿凿附会之可也。

”噫!此大谬也。

此小说之所以仅成其为小说也。

  今之世小说多矣,言情小说尤汗牛充栋,后生小子读得几册书,识得几个字,遽东涂西抹,摇笔弄唇,诩诩然号于人曰:“吾能为情种写真也。

”实则情种之所以为情种,彼固何尝梦见之!盖情种有情种之真相,情种有情种之特性,此真相,此特性,惟情种能知之,惟情种能自知之,断非彼东涂西抹、摇笔弄唇之小说家所得而凭虚构造穿凿附会者也。

  余尝谓作言情小说为情种写真,欲求其于情种之真相,能惟妙惟肖,于情种之特性,能绘声绘影,无假饰,无虚伪,非以情种现身说法自道之不能。

否则必其人之亦为情种,斯能设身处地,以己身作影,为他人写照也。

  是说也,余尝以质余弟枕亚。

今以《雪鸿泪史》与《玉梨魂》参观之,不啻为余说作一根据也。

夫梦霞情种也,世惟情种能知情种之所以为情种,能知之斯能道之,此《玉梨魂》之所以作也。

亦惟情种能自知其所以为情种,能自知之斯能自道之,此《玉梨魂》后所以又有《泪史》之作也。

  《泪史》与《玉梨魂》,同为言情之作,惟《玉梨魂》为枕亚之作,而《泪史》则为梦霞之自道。

枕亚之作,为设身处地;而梦霞之自道,则为现身说法。

然梦霞与枕亚,固同一情种,而《泪史》与《玉梨魂》虽互有出入,可互相引证,乃同一情种之写真也。

然则谓枕亚为梦霞之知己也可,谓梦霞为枕亚之影子也亦无不可;谓《玉梨魂》为此情种之写真也可,谓《泪史》为彼情种之摄影也亦无不可。

  枕亚自谓有《泪史》而《玉梨魂》可以尽毁;余则谓有枕亚而梦霞可以不死。

世之阅过《玉梨魂》而再读《泪史》者,当韪余言。

至其文词之哀感绮艳,与《玉梨魂》如出一手。

而枕亚又自谓有崔灏上头之感,则余又何言?

  四年十一月海虞徐天啸序于粤西浔州旅次。

  序二

  虞山崔巍,其灵秀所钟耶?不然,何代生文人,迄今后进云兴也。

夫今国势陵夷,国纲不振。

茫茫华域,日簸荡于愁云惨雾之中,凡百弱点,不遑论矣。

即以文字之微,冥冥之中,亦日随国弱而俱微,长此滔滔以不返。

其末也,吾恐不忍言矣。

  而虞山诸君子,颇能发扬蹈厉,日以笔花墨雨,灌溉文字而光大之。文字振微之机,或能于千钧一发中,露一毫生意欤!

  徐子枕亚,庸中佼佼,歇浦骚台,日见其飞腾上达。

曩着《玉梨魂》,颇有蜚誉,近又以何梦霞日记付刊,风行一时,操券可待。

走与梦霞,稍附姻娅,《玉梨魂》事,知之甚审。

  故走于《玉梨魂》一书,赏其才华绮丽,凄咽缠绵,他事则未敢知也。

  嗟嗟枕亚,既秉以生花吐凤之才,似宜善用,则何事不可成?何事不可为?泣鬼神而动风雨,抗衡千载,媲美古人,正未遑多让。

奈何日为小说家言,孜孜忘倦以自弃耶?

  然而浪迹天涯,伤心已惯,负韩非之孤愤,怀长吉之心肝,情动于中,胡能自己?不得不寄情《说郛》!日作过激之谈,以抒其牢骚郁勃之怀,是亦非可厚非也。

境靡苦斯,文字亦靡工,《雪鸿泪史》斯杰构也。

猿啼巫峡,鹃泣空山,展读一过,真不知是泪是血耳。

  乙卯梁溪秦蛩秋撰。

  序三

  徐子枕亚,古屈灵均之俦出。

雅不欲以斯文着,无如生当浊世,壮志莫伸,外感既深,内情斯泄,于是以典赡高华之笔,写缠绵悱恻之文,寓救世于稗官,舒愤懑于儿女,而《雪鸿泪史》诞生矣。

  顾读者第服其文情之挚,文思之奇,文言之富,文旨之纯,谓深合古者风人之旨,而得近世小说界中所未曾有,抑知此书成而徐子之文光、徐子之泪亦随之

而竭耶!是故《雪鸿泪史》者,亦徐子之《离骚》也,乌得以小说目之!

  嗟乎!方徐子下笔草此时,国是纵极阽危,而告朔虽虚,饩羊犹在。

今则邪说暴行,萧艾充涂,茫茫夏域,将并此具文之典而犹去焉。

此虽志得气扬之士对之,犹不免魂销而骨挫,矧伤时善哭之徐子耶?然则继自今徐子殆又有《远游》、《天问》之赋也夫,虽然,吾深愿徐子之不复作也。

  顾柘村撰。

  序四

  写情难,写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为尤难。

  吾国小说,传者多矣,而言情者乃寥寥。

岂吾国人皆榛榛如草木,狉狉如鹿豕,不知情之高尚可贵乎?然而《石头记》、《牡丹亭》、《花月痕》又何以称焉?则知吾国人固非不知情之高尚可贵也。

知情之高尚可贵,而言情之作,传者乃寥寥,则言情之作,舍《石头记》、《牡丹亭》、《花月痕》外,更无有惬心贵当令人爱慕不忘者,又可知也。

故曰:写情难也。

  夫《石头记》写宝黛之情。宝黛固中表亲,一则中馈犹虚,一则深闺待字,两情既洽,苟无家庭之阻力,欲成有情眷属,易如反掌耳。

  《牡丹亭》写柳杜之情,柳为落魄书生,杜为离魂倩女,皆非使君有妇、罗敷有夫者,欲谐伉俪,即亦匪难。

  若《花月痕》写韦刘之情,则以坎坷名士而遇沦落佳人,同病相怜,遂相缱绻,虽非用情之正轨,然《闲情》一赋,不损渊明高节;司马青衫,伤心人别有怀抱,固亦不得谓为名教之罪人。

  是三书所写之情,皆非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可比也。

既非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则是普通之情。

写普通之情难,而究非大难,故能工。

使易其写普通之情者,以写此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则工者或未必工。

故曰:写情难。

写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为尤难也。

  曷言乎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也?彼梨影者,新寡文君也;而梦霞者,则才同相如,品非相如之比者也,其对于梨影,固不能用情之人也。

然而佳人命薄,才子情多,一念怜才,半生知己,惺惺惜惺惺,当有未能忘情者矣,所谓不能不用情者此也。

  写此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其范围极狭,过则滥,不及则不能感人。

记所谓“发乎情止乎礼”,及古诗所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二语,庶几得之。

  余友徐子枕亚,尝本此意以着《玉梨魂》一书,所谓梦霞、梨影者,即此书中之主要人也。

其叙彼二人也,虽互相钟情,然一能持其圭壁之躬,一能保其松筠之节,虽爱而不及乱,是无过也。

而其后卒能以身殉之,是无不及也。

  噫!本此意以着言情小说,虽不得为言情之正轨,亦庶几能得古人之微旨矣。

而徐子犹自视?然,以为代他人写照,终不若其自抒胸臆之能得其真象,故又将何梦霞之日记,修饰而润色之,且缀以评语,如治丝而理其绪,振网而挈其纲,俾阅者知要旨之所在,名曰《雪鸿泪史》。

其书之详审精密,直驾《玉梨魂》而上之,视《石头记》、《牡丹亭》、《花月痕》诸书,尤有难易之判。

  盖徐子多情人也,以多情人而言情,正如伐木于山,渔鱼于泽,取之固有不待外求。

故其写难言之情,独能缠绵悱恻,酸人心脾,阅之泣数行下,诚言情小说中之杰作哉。

  自有此《雪鸿泪史》出,而《玉梨魂》不足多也,而《石头记》、《牡丹亭》、《花月痕》诸书更不足多也。

何也?盖彼为其易,而此为其难也。

书将付锓,徐子索序于余,因弁数言于卷首。

  乙卯九月韦秋梦撰。

  序五

  盈天地间无物也,而所以物物者,一情之弥纶而已。

有情而后有儿女,有情而后有家国。

未有缠绵于儿女之情,而恝置于家国之情者。

亦未有贯注于家国之情,而轻弃其儿女之情者。

  人第见风流旖旎,两好无猜者之为艳情,而不知此横陈嚼蜡之情,情之易竭者也。

人第见伫辛伫苦、百折不回者之为苦情,而不知此剥极后复之情,情之应有者也。

善言情者,不虚铺于美满之情,而肆力于落寞之情;不轻许于离合之情,而崇拜于寂灭之情。

愈落寞,斯其情愈奇;愈寂灭,斯其情愈挚。

  良以情之真趣,当于空山抔土中求之,不第于软玉温香中卜之也。

  人生弧弧堕地球,使举此良缘嘉偶,悉数以偿,则娲皇无不补之天,精禽无待填之海,于此而欲用吾情,吾又乌乎用吾情。

  而求牡守雌,蠢蠢动动,与禽兽奚择焉?徐子曰:是乌可哉!吾始有以表示之。

而既有《玉梨魂》之着,吾今复有以演进之,而于是有《雪鸿泪史》之作。

譬之物质,《雪鸿泪史》其元素,而《玉梨魂》特其标本也;譬之绘事,《雪鸿泪史》其真迹,而《玉梨魂》犹其临摹也。

托微波于尺素之中,以翰墨了死生之局,只此结果未遑之文字,而厥后种种之末日朕矣。

  善读者正无庸以灰窦求也。

况准斯以推,则梦霞他日之死筠倩,非梦霞之矫情,正梦霞之苦用其情也。

梦霞他日之死国事,非梦霞之逃情,正梦霞之借殉其情也。

  落寞云乎哉?寂灭云乎哉?嗟嗟!十年影事,依约啼痕,双冢斜阳,鞠为茂草。

吾知一弹再鼓之徐子,伤心人固别有怀抱也。

然而梦幻泡影,过眼空花,文士肝肠,能容得凡许折皱?

  “钟情深处恨人多”,余不尝作是言乎?余爱徐子,余盖深望徐子之有以自忏焉。

  是为序。 #

  乙卯八月镇海倪轶池识于海上。

  序六

  昔欧阳子谓“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斯言也,予今者以之证吾友徐子而益信矣。

盖枕亚实一天壤间之最穷人也,故其作为诗文,率多哀感悱怨,男儿生不能霖雨苍生,勒石燕然,不得已以济世苦心,发救时哀音,甚至不惜效箕子披发为奴,贾生痛哭欲狂。

  呜呼!此其人盖亦大可怜已。

徐子之穷,余知之稔矣。

间尝劝之,谓君年未三十,而视茫矣,而发苍矣,是皆愁思忧郁之所致也。

人生贵及时行乐耳。

且君上有母,下有儿,家有书可读,圃有花可莳,老屋聊以蔽风雨,薄田自可免饥寒。

君固神仙中人不啻也,胡戚戚为?君其不宜过哀矣。

余言时,徐子每为之低首默默,相对欷如愚。

  噫!徐子岂真不愚人耶?久矣吾衰也。

去日苦多,愁城坐困,咄咄书空,皇皇何止。

未几而可爱之春光,不我留矣;未几而憔悴之秋风,又一年矣。

大好头颅,搔首成丝。

无聊情绪,亦总堪怜。

访旧半为鬼,一转瞬间耳。

故余尝曰:人而生不能自寻其乐,等闲白了少年头,其人实天下之至愚,不独徐子然也。

  乙卯之秋,七月既望,余驱车过枕亚,剪烛西窗,促膝话心,意至快而为状至乐也。顷之,枕亚出《雪鸿泪史》示余。

  予诵读未半,觉泪耶墨耶血耶,沛然若决江河,莫之能遏。

呜呼!《石头》遗憾,旧事重提;《梨花》春梦,别谱新弹。

泪蒂长留,血花独吐。

东海三郎,是宜愁肠百结,悲无已

时耳。

虽然送穷乏术,迎愁有缘,彼徐子之去《泪史》中人物几希哉!余以是劝徐子,其亦可以已也。

“同是天涯沦落人”,无聊之劝,姑勿计入耳与否,意博吾友之一粲,想亦故人所许我尔。

时七月慈溪冀良冯常序于海上。

  序七

  天地不仁而生男女,男女不幸而有爱情。

有爱情而男女以死,其死之者非爱情死之也,天地不仁有以死之也。

夫天地不仁,而玩弄男女,使男女姻缘错误,以是而男女爱情遂苦,以是而男女以爱情以死。

此男女也,此爱情也,无有而有,既有而无,颠倒万幻,至人莫测,非天地不仁,冥为操纵,曷克臻此?而梦霞与梨影,亦不过其一者耳。

  夫梦霞与梨影,罗敷有夫,使君有妇,本无爱情可言也,而梦霞与梨影,竟有爱情。

然而吾谓其有爱情也,非梦霞与梨影之爱情也。

天地不仁,弄梦霞与梨影以爱情,而以爱情死梦霞与梨影也。

不然,则梦霞与梨影,何有爱情?纵有爱情,亦不发生于梨影有夫生子之后也。

惟夫梦霞灵昧,梨影情缚,弗审天地不仁,而相争恋爱,此梦霞与梨影所以不免于死也。

且梨影自误,又牵筠倩,而筠倩又死,是又梨影之过也。

  呜呼!天地不仁,好弄众生。

而众生根器薄弱,难逃情网,此古今来,情海苍凉,今人欲泣也矣。

吾言梦霞与梨影,吾又不暇哀梦霞与梨影矣。

呜呼梦霞!呜呼梨影!其奈天地不仁何!

  其奈大地不仁何!

  周亮夫序。 #

  序八

  天下惟有至性者,乃有至情。

古今来名士美人,无端遇合,相怜相慕,悱恻缠绵。

及其志不得遂,则为情颠倒,郁郁以终者,亦至伙矣。

谁为为之?孰令致之?天为之,抑人为之欤?

  皆非也,实出于至性至情而已矣。

  夫名士美人,既无端遇合,怜且慕矣,乃不免为情颠倒,郁郁以终。

卒未有逾闲荡检之行者何耶?夫发乎情,止乎礼,乃得其性之正。

非然者,徒见庸劣之性情而已,焉得谓之至?

  而名士美人,亦何足取哉!

  梦霞具至性至情之名士也,梨影又具至性至情之美人也,有不相怜相慕者哉!其势既不可合,梨影知之,举筠倩以自代,以为如此庶足见我之情矣,而又不失其性之正,法固莫善于此也。

梦霞亦非不知之,而自以其情不可夺,遂报国以死,以为如此亦足尽我之情矣,而其性之正固在也。

  然余以为梦霞之报国以死,与夫影梨之举筠倩自代,要皆至性至情之发现,而无勉强存乎其间。

惜乎好梦难圆,情天惨劫,后之人士,凭吊而不免欷耳。

筠倩处旋涡之中,既不得顺梨影之至性至情,以安身立命,又不得合梦霞之至性至情,而?碍毫无。

举世之怜梦霞、梨影者比比,又岂能不为筠债怜哉!徐君枕亚刊《雪鸿泪史》既成,因邮寄所见如此。

  乙卯秋日吴兴沈凤览方来氏撰于春风书屋。

  序九

  盖闻沦落骚人,悲世多愁怀之作;枯贫才子,穷途着感慨之文。

李贺锦笺,尽成血草;江郎彩笔,惯放泪花。

司马迁之作史,良有以也;楚屈原之为骚,岂无故哉!今也何子梦霞,末路愤编日记;徐君枕亚,芸窗校订鸿词。

西邻闻笛,向子期思旧之言;华屋生悲,曹子建感怀之赋。

收月夜杜鹃之血,编作恨书;是雪天鸿雁之哀,着成《泪史》。

伤心人读之,能无悲乎?

  嗟嗟!愤欲问天,惟容把酒;愁来感世,空托饣甫糟。

伤哉一哭,仆本恨人;卓尔千秋,君原奇士。

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班超慷慨,犹怀报国之心。

虽烈魄空归,红羊浩劫,而雄功难朽,青史留名,岂不伟哉!亦可敬矣!若夫说部湮没,缘稗官世上无名;《史记》流传,因著者生前有道。

词工词拙,何有于传;文妙文佳,毫无在毁。

此孟子德才凛凛,因之书宝千年;鲁公忠义堂堂,以故字遗百世也。

  是书哀感缠绵,情词悱恻。思凝楚岫之烟,韵按湘波之月。

  而况能为国死,书生起豪杰之心;不恋家生,词客动英雄之志者乎?从此人与书美,馨遗世间;书共人芳,风行海外。

  四年夏五月江都牖云俞长源序。

  序十

  言情小说,前有《红楼梦》,后有《花月痕》,皆脍炙人口。

然《红楼梦》情流于滥,《花月痕》情流于浪,仍不得为言情之极作。

若《雪鸿泪史》,诚哉善言情者矣!夫于无可用情之地,无可言情之人,而竟用情言情。

且出以至性至情,情若离若合,若有若无,括悲情欢情、愁情惨情,而成此一段奇情,又能轨于情之正,是为正宗情,非野狐情。

故必具此手笔,始许作言情小说。

质之情天情种,想无不表同情也。

弁言既竟,系之以诗:“道是无情却有情,镂肝刻骨更全贞。

《红楼》《花月》都无色,只合瑶函贮上清。

百转柔肠百炼金,海枯石烂两同心。

情天别具生花笔,写尽孤鸾寡鹄吟。

  四年冬月南海冯雉泉壕隐序于杏香庐。

  题词

  崇明徐吁公: #

  春机织得相思鸟,春风吹绿断肠草。

  落花时节送春归,白怨红愁梨花老。

  梨花满院悄闭门,临邛酒醉近黄昏。

  儒冠误似犊鼻裈,琴心闲拨月下魂。

  可怜玉钩斜畔路,毵毵谁种合欢树。

  三郎恩重美人轻,李死桃僵风日莫。

  重□当初劫余灰,秋坟鬼唱空徘徊,

  粉痕界褚血殷朱,千古痴人眼泪陪。

  浮尘过客: #

  狂风怒雨撼乾坤,绝少生花江笔存。

  冷眼倩人挥热泪,壮心终自阻销魂。

  世衰贾傅才何用,书着虞卿愁更繁。

  本性真情余几辈,唤醒儿女仗名言。

  人间何地住红裙,离合悲欢惨澹闻。

  一什关睢翻别调,双飞彩凤敢同云。

  琴心觉到文君误,剑气欣从侠士分。

  几事而今非泪史,空教山鬼哭秋坟。

  虞启征: #

  人间无计相回避,恨不初逢未嫁时。

  一死能完儿女节,半生且了梦魂痴。

  月圆花好宜郎寿,玉碎香销岂妾期。

  侬欲忏情情不断,英雄自误误蛾眉。

  自锁葳蕤春意消,不将艳曲谱文萧。

  余生已分红情断,有客还来绿绮挑。

  玉女丰怀霜后菊,美人心事雨中蕉。

  愿移旧爱移新宠,甘伴明珠慰寂寥。

  剑影: #

  侠骨痴情累此身,相思无复问前因。

  寂寥夜月埋香冢,惆怅斜阳送别人。

  一剑血花欣马革,三生红粉感征尘。

  蓉湖啼鸟鸿山柳,司马伤心卓女颦。

  英雄殉劫蛾眉死,一样痴情付水流。

  家国无缘惊客梦,海天何处问归舟。

  风寒大漠新狐泣,血冷中原暮鬼愁。

  几度秋声几回首,敢书时愤吊枯髅。

  莽莽风波渺渺春,天涯遗恨楚萍身。

  牺牲碧血酬知己,慷慨黄泉哭故人。

  鄂堵怒云欣逐鹿,沙场浩劫历飞尘。

  死生一卷哀鸿史,阅尽沧桑几苦辛。

  梨魂筠泪凄凉梦,落叶残花劫火灰。

  端合鸿山酬侠女,偏教鹗水妒英才。

  斜风细雨藏诗阁,枯草垂杨挂剑台。

  镜里姻缘成泡影,断砖遗骨在苍苔。

  用枕亚自题玉梨魂原韵

  武进刘谷荪: #

  蓉湖一水路迢迢,梨白筠青恨未销。

  名士多留倩女影,新词莫唱《念奴娇》。

  因防礼义难同梦,非为功名始折腰。

  李代桃僵空有愿,梦魂夜夜度蓝桥。

  我亦伤心鬓已丝,年来难觅合欢枝。

  守身如璧甘沦绝,立志兼金岂等差。

  咏絮才华谁比拟,葬花心事莫能知。

  从今普告痴儿女,刻骨相思无尽期。

  梨花香冢已无存,风雨年年独闭门。

  殉国殉情宁惜死,多情多病自忘言。

  鸳盟未许今生订,鸾帕难招异日魂。

  一读残编一凄绝,最难消受是黄昏。

  花落春归剩一亭,真娘艳迹几曾经。

  青陵幽怨向谁说,黄鹄歌成未忍听。

  玉陨香销刚六月,含情忍泪看双星。

  诗词评语题名遍,《泪史》流传万古青。

  南沙蒋沧海: #

  乾坤巨眼失昆仑,去果前因莫再论。

  蕉叶有心留恨史,梨花无语锁啼痕。

  春风枉切庄生梦,夜月还归荆女魂。

  一样蛾眉偏薄命,荒江岁岁泣文鸳。

  昔日词坛有胜兵,只今说部擅才名。

  天教彩笔传鸳谱,魂断灵犀绝凤城。

  罗袜霓裳悲杜字,玉楼金谷渺云英。

  伤心莫展画图问,我读斯篇泪亦倾。

  瘦竹

  嫠妇心怀孤客影,相怜同病益凄凉。

  茫茫世事天胡醉,皎皎丹心日有光。

  尘梦渐随乡梦老,愁苗并逐爱苗长。

  狂澜倒处吾能挽,情史千秋姓字香。

  愈经挫折愈缠绵,朗澈晶莹烛大千。

  一点精诚贯金石,三生誓约薄云天。

  痴心犹欲逃情劫,苦海谁能了夙缘。

  如此关头真险恶,空空色色问何年。

  蜀南太瘦生: #

  儿女相思总惹愁,梦魂梨影更悠悠。

  飘零幻海谁青眼,颠倒情场孰白头。

  天意难回歌当哭,尘缘已尽死方休。

  可怜一现昙花后,博得人间双泪流。

  都向愁城寄此身,相逢何必问前因。

  明知此境终成幻,偏把侬心示与人。

  事到强为多两败,情如可忏总难真。

  三千《泪史》从头看,鸿爪雪泥尽作尘。

  乞得三生石上盟,天心无那不公平。

  忍将慧业期来世,反被多情误此生。

  歌哭无端终侘傺,文章贾祸是聪明。

  缘悭命薄凄凉甚,一枕梨云梦未成。

  羞向蛾眉说报恩,只将哀怨细评论。

  由来儿女情关险,不愿风流姓字存。

  蝶梦惊风多失意,梨花带雨总销魂。

  即今一部伤心史,知是墨痕是泪痕。

  张庆霖: #

  一卷新词万恨攒,孽河刻刻有惊湍。

  《梨魂》已是长生怨,

  《泪史》重翻绝命澜。

  红豆种成怜月缺,绿章奏罢惜花残。

  佳人小传才人笔,挑尽兰灯不忍看。

  天愁生: #

  伤情毕竟是伤春,同是天涯沦落人。

  红袖留痕离恨旧,青衫吊影客愁新。

  一池绿水君多事,古井生波卿有因。

  善病工愁难自胜,相思相慕梦中身。

  春风容易慝吾思,半作情缘半作痴。

  冷月凄烟伤心色,泪花血絮断肠诗。

  相如客里都成病,织女银河更可悲。

  留得埋香遗冢在,幽魂夜夜绕残碑。

  励生: #

  断肠词句欲低徊,《泪史》题名无限哀。

  雪印鸿痕何处觅,蛛丝马迹为谁来。

  情天未补娲皇拙,海恨难填精鸟猜。

  别有伤心悴憔者,辛夷零落长莓苔。

  剑魂: #

  笑煞何生好梦赊,情丝揽起乱如麻。

  啼残杜宇凝成血,哭罢鲛珠散作霞。

  醇酒妇人自古尔,柔情侠骨有谁耶?

  只今天少长生药,医遍人间短命花。

  (何梦霞) #

  只为多情葬落英,一场惨史所由成。

  好花解语都成梦,红粉怜才惟有卿。

  万劫不磨情一字,期年赢得泪千行。

  知君别有伤心在,多谢金吾钟爱情。

  (梨娘) #

  长夜漫漫迄未明,自由侵夺恨难平。

  漫将怨偶成嘉偶,未必前生订此生。

  孤雁声声都怨泪,六歌字字尽哀鸣。

  含沙射影心何忍,嫂氏当年太不情。

  (筠倩) #

  姚民哀: #

  淡烟疏柳罩池塘,病蝶凉蝉忆梦乡。

  不是恨人谁解得,一编新著费商量。

  别梦离魂断客情,笙簧百啭恨流莺。

  借浇块垒人间有,岂独伤心阮步兵。

  明月空堂忆所思,穷居茕独不胜悲。

  锦茵苫席都尝遍,最是踌躇下笔时。

  笔精墨妙写吴姝,呕尽心肝亦太愚。

  记事系年陈迹杳,烟云过眼有还无。

  文雅纵横亲手删,裁冰剪雪泪潸潸。

  怜君又入梨云梦,盼断蓉湖水一湾。

  作嫁年年压线针,天涯同一是伤心。

  可怜销尽轮蹄铁,读罢缃囊感慨深。

  集《疑雨集》句

  樵渔: #

  谁教倾国更怜才,恰羡顽痴福分来。

  长日卧多宵不寐,情交总自慧心开。

  掩关多病独吟身,暂见花间滴泪频。

  灯下有时思梦笑,泣看图画叫真真。

  绰约还同未嫁年,倍添今日泪绵绵。

  情钟我辈难忘处,青鸟闲将病耗传。

  为传音问与萧娘,密讯红笺日几张。

  料得似侬愁艳在,独揩清泪两三行。

  徐淑题诗病甫轻,扫眉才子更无卿。

  开函喜见翩翩字,更近残灯一看明。

  自许单栖燕子楼,霎时知遇半生愁。

  春心久作寒灰死,命薄难将一愿酬。

  燕妒鸳猜卒未休,返魂续命亦人谋。

  阁中碧玉谁人识,只愿莲开是并头。

  底样酬郎一片心,剩余残骨付哀吟。

  狂心于此何能已,值得萧郎到死寻。

  定知名士悦倾城,未称琼浆一饮情。

  我已自知生趣短,不辞辛苦为云英。

  染得衾斑似竹鲜,莫教赍恨下黄泉。

  思量却被欢情误,心似游丝百尺牵。

  半山旧主: #

  蕊珠官里瑞芝香,花覆浓阴砚席傍。

  百计千思来作合,枉抛心力剧无常。

  古皇山畔草芊芊,青冢佳人绝可怜。

  月似梨花花似月,芳魂随月照君边。

  杨陛云: #

  郁往深愁解不开,天公有意厄奇才。

  不图小小埋香冢,引起情场惨劫来。

  已被柔丝一缕牵,愈思解脱愈缠绵。

  心猿纵有千般巧,逢此情魔也惘然。

  不能自处欲全人,疑思天开选替身。

  争奈痴郎痴到底,只将一死报情真。

  千古名言说至情,情深不必果圆成。

  是谁旷达是谁恋,澈底翻腾辨不清。

  万幼新: #

  文明怕说自由婚,错让良缘已断魂。

  一念痴迷惟誓死,误人误己两含冤。

  孽缘应自悔当初,鳏绪无端叹索居。

  曲谱求凰心未死,文君不怨怨相如。

  偏从学界误青年,情到痴时命易捐。

  若未成名先丧志,好姻缘是恶姻缘。

  相思两地尚冰清,几度心期竟未成。

  卿自死情侬死国,莫嫌身后欠分明。

  佳人才子逝悠悠,废宅沧桑感旧游。

  艳福由来成祸水,休将奇遇诩风流。

  泪草曾题无限哀,重摹粉本费清才。

  徐陵自有如椽笔,新咏今堪续《玉台》。

  江夏宝琛: #

  生涯黯淡强依人,遭际何缘感夙因。

  只为残宵花溅泪,一轮明月照愁颦。

  凄凉腻友正相和,匝地风液起爱河。

  炼石无方天莫补,尔劳我怨付悲歌。

  眼底沧桑种种哀,错将心事诉妆台。

  孽生夙世虽为数,陷入愁城不易回。

  埋香埋玉种情根,杜宇啼红有泪痕。

  失足沉沦浑不悟,好将骨肉报君恩。

  坐嫌力弱倩人扶,烛影摇红玉骨癯。

  两字只余情恨在,生离死别各分途。

  牢缚蚕丝已不堪,铸成痛史血斑斑。

  竟因壮志扶摇语,弹雨枪林破素颜。

  奉天陈景尧: #

  重翻新样好文章,一话前情一断肠。

  墨駃泪痕浑不辨,伤心岂独有江郎。

  埋香冢畔月孤明,满地梨花任落琼。

  东渡聊偿知己愿,岂因名利便偷生。

  蓉湖风月两悠悠,一局残棋带泪收。

  往事不堪回首处,凄凉黯淡醉花楼。

  漫说钟情便是痴,相逢能有几相思。

  娥不靳长生药,举世应无薄幸儿。

  樵渔: #

  少年衰飒恐非宜,凄绝江郎笔一技。

  三复《雪鸿》新泪史,令人肠断想情痴。

  身世飘零泪满襟,容中偏有惜花心。

  那知绣阁怜才意,惹起相如一曲琴。

  梦魂颠倒醉花楼,青鸟传书互唱酬。

  名士美人无限意,可怜福慧未双修。

  缘悭空唤奈何天,别鹄离鸾我亦怜。

  君自多情侬薄命,伤心缺月总难圆。

  桃僵李代了情缘,因爱生怜计万全。

  演出家庭悲惨剧,天长地久恨绵绵。

  沙场毕命一身轻,耿耿此心愿殉情。

  优孟衣冠弥缺陷,《梦圆》差足慰书生。

  (民兴社演《玉梨魂》,有《梦圆》一幕。)芙影室主:影里梨花梦里霞,花飞霞散事堪嗟。

  当年堪葬残英日,早把痴情个里赊。

  由来红粉总怜才,造物何心付劫灰?

  休羡文君司马事,终身已垢不胜哀。

  作茧春蚕总自缠,青衫红粉镇相怜。

  多情要以礼为限,咫尺天涯梦若烟。

  四行血泪浇香冢,万缕情丝烧寸心。

  一点灵犀谁解得,诗词都是断肠吟。

  芳情寂寞到黄昏,满地梨花更断魂。

  泪蘸胭脂红雨冷,斜阳淡月掩重门。

  薄福如侬原薄命,多才若子更多情。

  传来绿简肠将断,和去新诗眼不晴。

  蓄溪潘幻影: #

  凄绝三郎笔一技,两番一样写哀思。

  却悲个里因缘误,何不相逢未嫁时。

  孤灯幽恨绕窗纱,枉自多情惜岁华。

  一阵杜鹃哀泻血,晚风吹月照梨花。

  春花秋月自年年,作嫁为人绝可怜。

  怪煞个侬无赖甚,伤心同戴奈何天。

  佳人双殒怎淹留,到死情怀不自由。

  且向扶桑偿素志,一番小劫忆从头。

  古越倪少白: #

  今年春比去年迟,开到梨花带雨时。

  底事书生悭艳福,由来一幅断肠词。

  青衫红袖两相怜,都被情丝一缕牵。

  却怪风姨频肆虐,名花凋谢绿窗前。

  西风黄叶雁迢迢,夜坐书窗魂暗销。

  处世凄凉谁似女,深闺犹有可怜宵。

  美人名士两跎磋,总是前身孽债多。

  千古风流同一哭,生离死别恨如何。

  古越汪春樵: #

  姑嫂双双一树花,凄风何事苦交加。

  可怜零落无人惜,为有江南何梦霞。

  潦倒风尘百事哀,满腔热血尽成灰。

  客中遍寓无情处,深院梨花带雨开。

  情天泪雨落深闺,病骨恹恹瘦不支。

  事到于今难省悟,痴心犹有苦相思。

  青衫染泪千秋湿,红粉怜才万古香。

  一曲琵琶弹不得,犹悲同调感潇湘。

  苏恨仙: #

  一腔哀怨托蛮笺,墨泪生涯大可怜。

  月自常圆天不老,空教恨事待人传。

  风月何曾惹梦霞,不堪肠断玉梨花。

  只缘小把琴心误,香冢蓉湖又一家。

  孀闺冷月梦如烟,止水心同古井泉。

  可奈何郎痴太甚,无端抵死把人缠。

  桃既摧时李亦僵,空余噩梦到鸳鸯。

  虚名赚得千行泪,撒手还难热一常

  白壁生愁着点瑕,情能礼义最堪嗟。

  都拼一死酬知己,愿结来生并蒂花。

  无缘何必更相逢,孽镜台开到几重。

  搔首问天天不语,巫山十二白云封。

  王吟雪: #

  儿女情肠亦太痴,英雄肝胆剑相知。

  那堪啼鸟声声里,忍读卿卿绝命词。

  底事干卿拼命写,教人无语暗销魂。

  埋香剩有多情骨,含恨犹余血泪痕。

  集句

  樵渔: #

  独在异乡为异客(王锥),

  药囊诗卷是生涯(宋贺镇)。

  情钟我辈难忘处(王次回),

  此恨绵绵无绝期(白居易)。

  耿耿残灯背壁影(白居易),

  几回偷看画图来(主次回)。

  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

  夜半分明到镜台(王次回)。

  愿作贞松千岁古(刘希夷),

  真成薄命久寻思(王昌龄)。

  红笺漫有千行字(裴羽仙),

  恨不相逢未嫁时(张籍)。

  无边妒眼憎情眼(王次回),

  欲采茨花不自由(柳宗元)。

  长日卧多宵不寐(王次回),

  他生未卜此生休(李商隐)。

  惟有感君珍重意(王次回),

  小姑居处本无郎(李商隐)。

  不如意时常千万(陆游),

  云雨巫山枉断肠(李白)。

  花影一阑吟夜月(殷尧潘),

  情痴自信定非痴(王次回)。

  春风无限潇湘意(柳宗元),

  恩重真拼命一丝(王次回)。

  光风霁月庐: #

  投赠芳兰礼意诚,何期爱叶勃然生。

  诗筒唱和频来往,只为怜才动感情。

  天若多情愿果偿,佳人才子好鸳鸯。

  笑蓉帐暖团夜,鲽鲽鹣鹣乐未央。

  太息青年寡鹄伤,频挥酸泪宿空房。

  红颜薄命知无补,辜负书生一片狂。

  苦被情牵一缕丝,客窗魂梦系相思。

  求凰一曲难如愿,此恨绵绵无绝期。

  爱河滚滚苦无边,红袖青衫都化烟。

  勘破情禅应失笑,从来恨海有谁填。

  堂上衰翁闺里女,同归泉壤最堪哀。

  世间多少为情死,借鉴前车可畏哉。

  金缕曲 #

  奉天祝封: #

  便不情根种。

似那样、侠骨柔肠,也应钦敬。

况是一般断肠人,能不相怜同玻正期诗简长酬赠。

讵料相知才一载,遽今生、永抱分离痛。

醉花楼,空留影。

盟心誓口终何用,霎时间埋香冢畔,长辞薄命。

梨花拼向东风陨,枉说三生有幸。

消不劲愁怀万种。

却怪娲皇真计拙,补情天,遗下情天孔。

忍回首,蓉湖梦。

  满江红 #

  鱼城杨昌国: #

  浪藉梨魂,怜花黛玉知谁是。这都是生生有意,神情若契。

  鸿雪因缘难再证,无端竟把芳魂瘗。

这痴情欲彩凤双飞,待来世。

思往事,愁难置。

鲛销泪,君知未?收拾行囊也,鼓东瀛枻。

故国荒烟衰草冷,那堪回首铜驼地。

把这轻轻笔尖儿抛,从戎起。

  罗敷媚 #

  吴江殷梯云: #

  流莺不惜啼声苦,春满儿家,侬住谁家?愁对阶前夜落花。

  人间恨事知多少,抛尽年华,消尽才华,莫把哀情误认差。

  仿回溪道情体 #

  何亚澄: #

  吊梦霞(用吊何小山曲)

  凄绝秋风,血战沙常牺牲知己,一死相偿。

想梦霞侠骨柔肠,酬报莫忘。

把情苗爱叶,血花泪果,归结戎行。

不论梨带啼痕,梨留梦影,侠与义两全不爽。

但武汉军人,那一个识得梦霞模样。

幸徐公至友黄郎,旆返武昌。

检点化者衣囊,始悉了人儿影响。

想伊人也无论他恨短恨长,也莫问他是李是张。

  须将那小册儿细细端详。漏泄春光,知台前孽债尽情了帐。从今后殒玉销香,物在人亡。只剩一部儿《雪鸿》史泪流纸上。

  如此凄凉,令我可泣可歌也,不禁目睹神伤。

况君殉国如生,殉情如矢,忝附同宗,教不才倾倒诚无量。

思量只得抚一首商调道情词,凭吊青陵壤。

愿吾君咽住悲哀,早超情网。

  悲梨影(用吊马秋玉曲)

  命薄红颜,酷叹乾坤太不情。恨镜破难圆,从此青鸾障影。

  同梦鸳鸯梦不成,命短缘悭,一片幽凄景。这不特成了充饥画饼,恰又等那虚生泡影。他心如止水,情不生波,本同古井。

  白头黄口,小姑共处,谁怨谁争。此恨绵绵,偏来了阃外知音。

  座中佳士,公然谛结诗盟。

竟来鸿去雁,便怜我怜卿。

放宽慧眼识英雄,最难得玉洁冰清。

忆昔司马长卿,谱新词琴声依永,深得那求凤要领。

文君意动心倾,霍地私奔,难言贞静。

这独礼防森严,任剥尽红蕉,此心耿耿。

休见屏,斧柯手秉,且以阿姑为请。

伊人未省,报知音一命身倾。

  悼筠倩(用题翁霁堂三十三山堂图曲)

  夫婿马牛风,流水无情竟向东。

大好自由,水中用暗,镜里花空。

凤倒鸾颠惊束缚,鸳羁鸿梏入樊笼。

这樊笼,撇得开,晓得你自由自在,陷将去,惹得他至悲至痛。

雾浓五里身如堕,石订三生命怨穷。

只恨接木移花,僵桃代李,暗暗遭愚弄。

这一片苦诣孤心,嫂也真如梦。

到后来一场恶果,结得生怜死恸。

  从此黄口童儿白发翁,一样可怜虫。尽着孩提哭,老婿弹,夫泪未婚马首东。

  伤崔翁(用题何师之采药图曲)

  命也竟何如,最伤心苍颜白首,送老终叹空虚。

一家风卷残云尽,仅有那鹏孙寄戚庐。

忆昔丧明初,叹仅存硕果,寡独鳏孤共处。

为延请西宾伴读书,如花天女娇无语,欲觅东床付缺如,半子目无余。

自由种子,那一是求凰侣。

为什么付托有人志不舒。

亲识尽悲,失珠痛煞散花女。

早与孀雌冥叙,只剩髫龄孤苦,随侍残年共起居。

  忆鹏郎(用赠方又将曲)

  一片灵光,端的从慧根舒放。

引线穿针,来鸿去雁,青鸟凭谁仗。

正是硕果犹存,传递着锦绣文章。

忍令那家门积善,反降不样。

无靠无依,把劫后余灰,尽了孽冤帐。

因此上寻根究柢,多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如今听稚子埋踪,孤雏沦迹,只怕无人肯放。

还要望你在烟霄之上,当学得抟风万里,接衍旧书香。

  题石痴(用寿蒋贪山五十曲)

  一对书生,一样聪明。

一个是不衫不履,一个是多义多情(此指梦霞)。

畴知道死生有命,天道不平。

先令那效死武昌,不作二难并。

殉国殉情,无姓无名。

蓉湖减色,鄂渚咽声。

君当班马,彼已骑鲸。

戴笠难逢知己,捉刀谁是豪英。

全凭着城北徐公,因君家一片热诚。

记事言情,须践那从前函请。

想当年梦霞附骥渡东瀛,必死之心早萌。

忆重逢旧雨,道故班荆。

  凭谁作合,双碧连城。何事报酬,为国捐躯命。男儿流血竟,全仗尔秦君至友,流传了死友英名。

  赠枕亚(用赠陈亚泉曲)

  情种出琴川,城北徐公冠世贤。羡锦心绣口,笔妙天然。

  自《玉梨魂》人手一编,风流佳话都传遍。

到而今鸿爪雪泥,《泪史》重新补缮。

较从前艳迹奇情,更吐得珠玑飞溅。

因此把锦章瑶函,增辑成编。

满纸尽伤心可怜。

从来惟才子情多,乐得满目琳琅染锦笺,再践前言。

伸纸抽毫,便把梦霞日记评校一卷终篇,更相期将稗史别裁修遍。

也不枉万苦,千辛操笔砚。

待他时,墨儿饱、笔儿健,他编定得重相见,再结三生文字缘。

  《雪鸿泪史》评

  第一章 #

  余之身世,乃与梦霞如出一辙,余对于元旦,亦从无快乐之表示。

十一岁时,曾有元旦诗云:“愁人那有随时兴,锣鼓声休到耳边。

”余父见之,叹曰:“是儿才清,惜福薄耳。

  今余父殁且八载,余母年亦五旬,余则飘泊风尘,欲归无计,风木之悲,于焉终古,反哺之愿,何日能偿?读此章开始数节,不啻字字从我心头跃出也。

  性与情相通,家人骨肉之间,率性而联之以情,情固不必仅用于男女之交际也。

人对于家人骨肉而漠然,则于男女交际而言情,其情已为无源之水,必不可恃。

梦霞对元旦而忆去年,对生母而悲死父,纯笃之性,肫挚之情,悉流露于行间字里,此梦霞所以为至性中人,亦梦霞所以为至情中人也。

  《玉梨魂》第二章云:“家本书香,门推望族。

”今此章第三节云:“余家先世经商,至余父而改业儒,倒非书香望族也。

”又云:“父本淡于功名,且以梦霞非凡品也,不欲其习举子业,入名利常”读第三节末段,其父乃热于功名者。

前清时老师宿儒,中科名之毒者,固不仅梦霞之父,亦无庸为梦霞讳也。

  第一节至第六节,皆为思父之作,一唱三叹有余音,其用笔不嫌其重叠复杂者,以其为至性语也。第五节中“花爷爷”三字,奇绝妙绝。

  花为情死,信有其事。梦霞家中乃父手植之花,皆情种也。

  后日梨花、木笔,两殉美人,已于此处现一影子。

  人至成人以后,回忆儿时况味,无不怅怅若失。恨年光之不肯逆流,此亦为人之常情。惟梦霞儿时有父,此时无父,其所感益深,则其情亦益可怜耳。

  前六节为痛死,后三节为痛生。痛死情苦,痛生情更苦。

  第七节中,何母侃侃数言,毫无一点婆子气。

有是母乃有是子。

异日梦霞殉国,剑青奉母隐居,冢中碧血,久已成灰;堂上白头,今犹无恙,盖儿死而母心反为之慰矣。

  梦霞答母之语,全从肺腑中流出。哀哀欲哭,读之觉昌黎《祭十二郎文》无此惨痛也。

  剑青生子于父殁之后,《玉梨魂》第二章云:“剑青亦已授室,且抱子矣。”下接:“父母欲即为梦霞卜婚。”是剑青生子时,父犹在也,误矣。

  写母子之情,则节节伤心;写夫妇之情,亦层层入彀,极双管齐下之乐。

即以词句论,亦当得“哀感顽艳”四字。

每见青年学子,喜发牢骚,为文则满纸“呜呼噫嘻”,为诗则自命“悲歌慷慨”,虽曰“穷而后工”,然穷字亦有真解,境穷非穷,心穷,乃为真穷。

况境实不穷,而假托于穷。

口穷而心乐,又何用是做作为?故余谓文人多穷,而真穷实不可多得。

乞儿求富,倘是真情。

文人言穷,半为假话。

必有如梦霞之境遇之性情,乃可以言穷,乃可以言穷而后工。

  第十节中,何父训子数言,真足为少年喜发牢骚者之药石。

  特梦霞非其入耳。

  梦霞之姊名梦珊,子名兰儿,此为《玉梨魂》所略。

  梦霞之姊,亦是一个巾帼能人。在《石头记》为凤姐化身,在本书为筠倩小影。

  人谓梦霞多情,梦霞未尝不自负。

观十三节末段,实阴以宝玉自拟,而后日之奇缘会合,即胎于是。

为《泪史》中必不可少之文。

然伧父见之,必曰:“四人身份,一一与图中人吻合,掷骰得此,吾不信,吾不信。

  枳棘丛中,非栖鸾凤之所。梦霞之献身教育界,从母命,亦从兄命也。能为孝子,所以能为悌弟。

  欲去则不忍,不去又不能,不得已乃决之于不出百里之外。

  婉曲写来,想见踌躇之苦。

  捡剑青由楚入闽,在己酉六月之后,此余得之于剑青之自述。

此亦以潇湘云梦为言。

是剑青此时,明明在楚,《玉梨魂》第九章云“剑青于去年秋间,只身游闽,迄今已十阅月”者,误也。

  良夜无月色,即失良夜之价值。

每月之望,月色最佳。

所谓良夜者,舍此固无他求矣。

每岁元宵,为月光第一次圆满之期,即为一年第一良夜。

此天然满美之月光,乃所以润色良夜,装点良夜者,吾人不赏此冰清玉洁之月,偏赏彼烟熏火灼之灯,是亦焚琴煮鹤之类也。

  诗人复即而歌咏之,一若元夜现灯,果为韵事。

而月色之佳否,可置不问。

积习相沿,不知是何心理。

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今良夜又将如游人何。

二十节中所云,自是千古快论,梦霞真嫦娥之知己哉。

  二十一节末段,感慨淋漓,可见革命思想。梦霞蓄之有素,幼时固已不凡矣。

  介绍梦霞之人,《玉梨魂》佚其姓名,但云:“适其同学,有为之介绍于蓉湖某校,函招之往。

”不知实是梦霞自荐,并非子春函招,此亦与事实不符之处也。

  校址所在地,为一穷乡。而是乡何名?《玉梨魂》固未指出,此非著者之粗忽,乃从石痴之请。而石痴亦询梦霞之意也。

  其地著者亦曾到过,非如世外桃源,不容人寻觅者。

二十二节中所言之螺村,则遍问锡人,无有能举其名者。

《玉梨魂》第六章云:“是乡处蓉湖之尾闾,远隔城市,自成村落,周围十里,分南北两岸,回环屈曲,形如一螺。

”此数语足为螺村二字之注脚。

有熟悉锡金各地形势者,当能悟此假名,得其真境。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读此章别母一段,乃觉此诗之沉痛。

  梦霞之去,幸有姊在可以留伴老母。

不然,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伶仃孤苦,未尝一日相离,毕竟是去不得。

《玉梨魂》于此等处太嫌忽略,且未言及梦霞家中尚有何人,更是大疏。

  第二章 #

  李某之名,《玉梨魂》亦略之。字曰杞生,殆自命为卢杞复生那?

  李之为人,梦霞一见,即知不可久与相处。后日犹受其愚弄,几酿惨祸,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也。

  《玉梨魂》以崔氏为何氏之亲,不知乃秦氏之戚也。

张冠李戴,固属可笑。

且崔何既属姻亲,相去密迩,六七年间,两家死亡相继,决无不通吊问之理。

《玉梨魂》第二章云云,非特与事实不符,且亦为事实所必无。

  梦霞之应骋而来,并无他项目的,《玉梨魂》误以崔何为戚,因谓其母怂恿梦霞往,得便道询崔氏近状,此误之又误也。

  石痴之行,本其素志,非梦霞促成之也。

  石痴若无志东渡者,梦霞亦无由来此,与石痴订交。

《玉梨魂》第六章所记两人谈话,全系妆点失实。

且石痴若必待他之劝勉而始发愤,则石痴亦乌得为有志之士哉!

  客中送客,其情最苦。

而梦霞之送石痴,又别有一种无名之感触,转不在于伤离怨别也。

赠别八章,意在言外,所以自伤者实深。

不知当时石痴读之,其视梦霞为何如也?

  石痴东渡在二月上旬,非四月上旬也。

石痴以《玉梨魂》事略寄余,误二月为四月。

余初读梦霞诗,至“沽酒无忘今日醉,梅花未落柳初黄”二句,亦讶其与物候不符,故易为“沽酒莫忘今日醉,杨花飞尽鬓无霜”,盖欲以牵合于四月,非敢点金成铁也。

然末首云:“君去我来春正好,蓉湖风月总难闲。

  “春正好”三字,亦岂可用之于四月?而余顾忽之,此不待阅者之讶,余亦无以自解矣。

  小学教师,为最苦之生活,却最易受人轻视。

为乡校教师,其苦尤甚,而受人之轻视亦尤甚。

社会之心理如是,此教育普及之所以难言也。

八至十一四节,说得淋漓尽致,实为普通之乡校同写一照。

读之为乡校教师一哭,为教育前途一哭!

  《玉梨魂》详于崔氏一方面,于校中情形,未着一笔。

石痴桑梓情深,容有所讳,故书中略焉。

黑幕既揭,乃如罗刹鬼国。

若前无石痴之嘱托,后无梨影之缠绵,梦霞早作飞鸿之冥冥矣,乌能居此是乡,至一年有半之久哉!

  乡间贫民,暴棺不葬者,往往而是,野田草露之间,时有此等纪念品出现,无足奇也。

然或庇以茅,或覆以瓦,虽不掩埋,可蔽风雨,从未有骸骨委弃于外,如梦霞之所见者。

孟子曰:“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

”梦霞所制,殆所谓太古之民欤!

  坟墓革命,近来研究社会学者始创此说。不料数百年前,已有人实行,是亦一异闻也。

  该乡北岸,并无人家。《玉梨魂》第六章云“两岸均有人家者”,误也。

  鹿苹为人,颇饶豪气,虽职业稍卑,要亦吾道中人也。

梦霞于无聊中与之为友,虽曰慰情聊胜于无,然弹铗曳裾,同是穷途潦倒。

卖浆屠狗,非无志士沉沦,但得志同道合,何求学侔才均。

落拓如鹿苹,正梦霞之良友。

况相遇于客中,无怪其如鱼得水,如胶投漆也。

此人亦为《玉梨魂》所略,不知后来于梦霞情史上,煞有关系,亦不可少之脚色也。

  鬼之有无,殊难确断。

十八、十九两节,虽持辟鬼之论,实亦说鬼之谈也。

鬼而能说,说亦可害,只恐说得不像,为鬼所笑耳。

梦霞不信鬼,鬼故示之以信。

梦霞既说之,而复辟之,鬼又奈此梦霞何哉!

  二十节以下,方入正文。梦霞由此航入情海,其为《泪史》之过渡时代乎?

  梦霞若无杞生为其眼中钉,未必遽允崔翁之请。不寓崔氏,即无由与梨娘通情,演出一段情史。小人行事,往往转为人福。

  后日春光漏泄,杞生蓄谋破坏,其结果卒使两人爱情上得完全美满之信用,亦犹是也。

  “不知我者谓我轻薄,知我者谓我狂痴。

”此二语可以代表一部《玉梨魂》,亦可以代表一部《雪鸿泪史》。

梦、梨两人之心事,同是光明磊落,可质鬼神!其相感之情,至高尚,至纯洁,绝不参以一毫之物欲者也。

  《玉梨魂》中之书僮,《泪史》中并无其人。

梨娘以爱婢遣侍梦霞,方足以见其待先生之诚。

且梦霞因此得于秋儿口中悉梨娘历史,说来毫不费力。

秋儿解人,得此已足,不必多增一马矣稚无知之书僮也。

  第三章 #

  看梅四绝,《玉梨魂》未载。有此一段,于石痴方面,方不冷落。

  “惜花生怕花轻放,珍重韶光恰二分。”早发不如晚达,岂惟花为然,人事亦如斯矣。

  梦、梨两情之结合,以兰为之媒。

折花寄意,不待闻声相思也。

《玉梨魂》中赠兰一节,已为第二次。

彼时之兰,乃惠兰也。

馨香远赠二律,即步前诗原韵。

惟第一首第三联,则前后互易耳。

二诗意甚轻薄,似可不录。

  然此时相感伊始,即梦霞亦未必消除妄念。

其后卒能自持,故不可及。

若不到悬崖,便尔勒马,此惟漠然无情者能之。

试问梦霞岂无情者乎?故存此二诗,所以见梦霞之真。

  鸿山踏青一节,虽不关紧要,而于其地之人情风土,亦可略见一斑,非无谓之闲文也。

  虞仲山与让皇山,遥遥相对,相距不过六七十里,山脉互通,应有山灵来往,惟二山所占之地位,截然不同。

虞山秀色可餐,夭矫天际,四周胜迹独多,雉堞参差。

由山脚碗蜒上达,若常山蛇然。

所谓“十里青山半入城”者是也。

春秋佳日,时有游人登山眺玩。

  余家于虞,亦曾蹑屐相从,领略林峦风味,非如鸿山之荒凉寂寞,无可流连也。

世传虞山十八景,与西湖媲美,若以比鸿山十八景,相去殆不可以道里计。

一样千秋,兄不如其弟矣。

  梦霞身世,虽云不幸,然少年作客,尚非人生至苦之事,且乡居风味,亦殊不恶,何惯作牢骚语,郁郁至此耶!盖此时一缕情丝,已怦怦欲动,其胸中别有难言之隐,故不觉思之苦而语之哀矣。

  静庵为梦霞至友,其后两情缱绻,梦霞悉以语静庵,未尝或讳。

静庵亦尝尽言劝慰,冀悟其痴。

盖渠亦情场失意人,与梦霞相怜同病,而能攀登恨海、跳出愁城者也。

  葬花、哭花,为全书大关键。两人由此生出美感,事既非虚,情尤独绝,读之令人意消。

  律诗二首,下首方咏葬花,上首仅咏落花而已。《玉梨魂》佚去第二首,便与题目不合。

  梦、梨两人之遇合,三生泪债,本非正当之因缘;一片诗心,仅作无聊之慰藉。

观梦霞第一书,即愿与梨娘作诗友。

初无非分之要求,后日卒能相守以礼,不及于乱,此则持圭璧之躬,彼亦坚冰霜之节,但以至情相感应,不以肉欲为牺牲,呜呼远已!

  芳讯之通,未免太骤。此时两人,殊均不免一“挑”字。

  惟各能认明情欲之辨,故卒能保全,不致堕落。古来大贤大圣,未有能忘情者,于梦、梨乎何尤!

  梦霞半生潦倒,无分功名,与梨影之有才无命,正是一对可怜人。以及第花相赠,正有无穷惋惜,无穷爱慕,寓乎其中。

  深情密意,亦凄苦,亦缠绵,宜梦霞为之倾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两人相遇,其情正复类此。

  前六绝后四绝,《玉梨魂》误作一起,而各佚其末首,四律则一首未录。其第三首描写伊人,似嫌刻划,然词句绝妙,殊难割爱,阅者勿以辞害意可也。

  第四章 #

  长歌一首,沉郁慷慨,濡血成篇,而宛转言情,苍凉应节,庾、鲍、韩、杜兼而有之矣。

  梦霞之病,自知之,梨娘知之,费医亦知之。

梦霞自知而不能自药,费医知之而无能为力,梨娘乃能以一篇锦字,两剪兰花,驱病魔而远去,谁谓治相思无药饵哉?

  梨娘书中有云:“留此身以有待,且及时而行乐。

眼前虽多烦恼,后此或有机缘。

”此数语曾有人函诘著者,谓为可疑之点,曰:“有待。

”曰:“机缘。

”果何所指?不知此正是梨娘之妙用。

梦霞之病源,梨娘知之审矣。

欲愈其病,必先慰其情。

如此云云,即为慰情之语。

若病愈而后,又无需此虚言相慰矣。

曾谓冰清玉洁之梨娘而怀他念哉。

  梦霞病而梨娘担忧,一札两诗,真情毕露。

是病魔之来,适以助情魔之虐也。

第一次赠兰,尚在有意无意之间。

第二次则明明有意矣。

梦霞诗云:“美人此意最分明。

”斯语确也。

  从此情苗怒茁,与兰俱长,无言之兰,能为痴男怨女作断肠媒,是亦奇事。

  梦霞咏兰两词,寓意亦自深远。就词论词,亦无愧名句。

  乃深自谦抑,不求胜人,明是退让,反说求工。

其实仍窃怡红故智,而用意更深一层。

谓不如是不足以显梨影之真才也。

此梦霞深情作用,亦梦霞狡狯伎俩,阅者不可被他瞒过。

  梦霞索观梨娘诗稿,若不以病余消遣为由,梨娘犹未必遽肯相示。小儿女恃爱撒娇,梦霞则恃病乞怜,恶甚亦趣甚。

  梨娘诗才清绝,心迹皎然,卷中诸什,虽多凄怨之词,却有大方之致。

多才折福,无足为怪。

使其勘破情禅,一尘不染,含茶茹蘖,直到白头,岂非一巾帼完人!今乃于清净中,又着此一番情感,致复损其寿,梦霞之误人甚矣哉!

  《玉梨魂》于梨娘从前种种,未有一字提及,此章事足补其漏。而其人身世,即于其人诗中得之,更省却几许笔墨矣。

  衾寒如铁,好梦初回。

一盏残灯,半明半灭。

床头鼠子,嘁嘁作声。

此时情景,阅者设身处之,堪乎不堪?伤哉梦霞,身当其境,吾不知其何以挨过此残宵也!

  误尽才人是此书。一部《石头记》之罪案,七字足以定之。

  梦霞亦被误之一人,故言之真切若此,然岂第身陷情窟者?为此书所误,今之喜作哀情小说者,亦皆被误于此书者也。

  《玉梨魂》第六章,已云“清和天气”,其时梦霞尚未病也。

不知梦霞之病,尚在三月之中。

《玉梨魂》既将石痴东渡时日移于后,又将梦霞卧病光阴移于前,前后倒置,不符殊甚。

  而此章末两节之情事及诗词,又均为所略,是不可不亟为指出者也。

  梦、梨两人,以理言,以势言,万无可合之理,荡检逾闲,为文君、相如故事,两人又均非其伦,欲合则无可合,欲离又不能离。

无端邂逅,至死纠缠,其情之苦,良有独绝古今者!

  使两人中有一人焉,有自决之能力,知其不可而毅然绝之,回头苦海,撒手悬崖,宁非幸事!惜乎,其皆一往情深,不遑返顾也。

  病后追思,两情之接触又逼近一步。自此以后,更步步沦入苦障矣。

  第五章 #

  闻泰伯庙离墓六七里,梦霞所遇之道士,不知何许人?所赠五律,高唱入云,习习有仙气,余颇爱诵之。

  赠影一节,在梦霞为过望之喜,在梨影有自献之嫌。然一观后文,则此赠自有深意。梨影聪明女子,固早知此事之无好结果矣。

  梦霞之誓,毋乃过激。一念狂痴,陷人陷己,此实书生之见误之。梨娘与筠倩之死机,均伏于是矣。

  梦霞第一次复书,《玉梨魂》略之,两绝则仅载末二句。

  今读此书此诗,觉其愤无可遏,郁而莫伸,不平之气,跃然纸上,如闻祢正平《渔阳参挝》,宜乎梨娘之不能堪也!

  名场失手四绝,《玉梨魂》误置于《赠兰》、《题影》数章之前,而书则略之,书语颓丧已极,然梦霞后来卒践此言。

  梨娘一劝,收效乃在于死后,不亦痛哉!

  梨娘之书,情至义尽,字字清醒,却字字沉痛。语语解脱,却语语缠绵。委婉若此,顽石亦应点头。而梦霞竞终于不悟,梦霞真恶魔哉!

  梦霞之于梨娘,得尺则尺,得寸则寸,一方面愈退让,一方面愈猛进。

此书为梨娘第一次正告梦霞,使梦霞而即悟者,则一场惨剧,就此告终,后来之事,皆可以免。

此事梨娘实处于被动地位,梦霞能舍彼,彼无不能舍梦霞,彼固至死尚求解脱者也。

此书之语,不足死梦霞之心,适以坚梦霞之心,此则文字感人之毒,在梦霞固有不能自解者。

惜哉梨娘!何不为无才之女子也!

  梨娘之劝梦霞东渡,原欲使梦霞离彼而去,此层意思,余着《玉梨魂》时,却未曾体会得到。

《玉梨魂》第十章有云:“委曲陈词,情至义至,字字从肺腑流出,一幅书成,芳心寸断矣!”盖即指此书也。

  两情愈逼愈紧,虽由梦霞为其主动,仔细思之,梨娘亦不能无过。

梦霞第一次上书,原是客邸无聊,偶然弄笔,使梨娘能置之不答,或答而明示决绝,出以正大光明之语,不作缠绵凄苦之词,则梦霞之情,何自而入?

  前则无端窃其诗稿,后则作动情之答书,又复叠次连番,赠花寄意,此酬彼唱,折简传情,人非木石,畴能已于怀思者?

  !

  梦霞第一次誓书,因得梨娘小影而作。

夫衾中小影,何自而来?案头诗稿,又何自而去?此不皆多事乎?后来种种,欲专责梦霞,梦霞决不任受。

我为此论,未免过刻。

揆之事实,盖未尝谬,以质梨娘,应亦首肯也。

  梨娘以大家闺妇,不辞劳瘁,尽力于蚕事,可谓有敬姜遗风。至彼此时不答梦霞,自有不可说者在,非因蚕忙,不遑弄笔也,观下文便知。

  梦霞在家时之日记,处处以老母为言,天性肫挚,自然流露。

比离家后,则忽然冷落,彩笔一枝,别有用处,不复作孺慕语矣。

然观其前次病中,闻医言心疾,忽念及此身未可死,乃知梦霞固未尝须臾忘老母也。

即此篇自责之语,亦纯是至性用作,乌得而非之哉!

  梨娘之病虽出意外,实亦在梦霞意中。梨娘不病,乌得为梦霞知己哉?!

  两情若此,一面尚难,隔水牵牛,空劳怅望,无聊之极,妒及侍鬟,痴绝亦痛绝!

  《问卜六绝,未载《玉梨魂》,诵其词,深情刻露,沉痛万分,直受次回衣钵矣。

  梨娘病状,由鹏郎口中述来,凄然若睹。至今读之,犹令人伤心泪落,况梦霞留日,能不惊怛欲绝哉!

  就末节崔翁之言观之,梨娘确是一贤能之妇,苦心全节,只手持家,洵属可钦可敬。惜卒为情误,身既殒而家亦隳,九原有知,能无余痛!

  后来梨、筠俱亡,梦霞长逝,崔翁亦奄然就毙,卒未知其所以然,此老一生梦梦,大是可怜!

  第六章 #

  筠倩,庸中佼佼,自是可儿,而梦霞视之,异常淡漠,盖其胸中已有一梨花小影,先入为主。余子碌碌,无足当其一盼也。

  以当日地位论,梦霞能用情于筠倩,斯为正当。今彼乃以筠倩为可爱,以梨影为可怜,且曰:“吾辈用情,在彼不在此。”

  是其心以不正当者为正当也久矣。牵缠到底,贻恨无穷,何其谬耶!

  筠倩之归,在五月之初。奉父命省嫂病也。考其时,距校中暑假,尚差二三星期,此点足正《玉梨魂》之误。

  李代桃僵之计,微特梦霞不曾想到,即梨娘于未见筠倩之先,亦不曾想到一棹归来,会逢其适,盖冥冥中有牵丝者,然而筠倩冤矣。

  梨娘为梦霞,百转千回,渗同流血,卒于无可奈何之中,得此一计,其意固欲自免一死,不知此计一成,转以促其速死,欲不谓之孽,焉可得哉!

  梨娘之诗,不载于《玉梨魂》者甚多。此章所有六绝二律,皆漏记者也。

  所谓真爱情者,一度属人,终身不二。梦霞此时胸头方寸地,已为梨娘小影占据殆满,万不能以他人夺其位置。

  此在梦霞亦无如何,所恨者,天既生梨娘,何为复生筠倩,且何为生筠倩于崔氏之家,使一朵自由花,亦陷入于情爱漩涡之内,此实筠倩之命,非二人之过

也!

  一着错,满盘输。

两人之错,错在于先。

先着既错,欲以末着补救之,已成倒挽九牛之势。

即此着而果获效,亦终为不了之局。

况复着着趋于失败乎?噫,君子所以责慎始也!

  梦霞此次答书,《玉梨魂》亦未载,沉郁顿挫,倾倒出之,不复自留余地。

其深刻处入木三分,洵一字一滴血也。

梦霞有许多未了事,梦霞不自筹而梨娘代为筹之,此计正所以全梦霞也。

使梦霞而能如梨娘言者,何尝不可自全?乃一则曰:“自全难。

”再则曰:“不能自全。

”彼所谓难与不能者,意固别有在。

女陈平其奈此痴宝玉何哉!

  梨娘一宵无寐,望梦霞之一诺。

盖亦知此事万非梦霞所愿,故徨无已也。

然此一纸断肠书,入于彼目,又不知悲慨至于胡地。

梦霞万千情绪,可一言以蔽之,曰;“始终不肯放过而已。

”若两人者,余终觉其可恨之处多,可怜之处少也。

  梨娘书中末段,故作旷达语,愈旷达乃愈觉其可痛。律诗第二首,,欲抛还恋,是欲绝人而不能自绝也,吾是以知两人之终不可绝矣!

  论情字十分警辟,世间姻缘美满者,往往不能尽其情量,无怪彼苍恶作剧,必欲将痴男怨女一一驱而纳诸愁城恨海中也!

  使有情的才子佳人,都成了眷属,天地间之情种子,且将自此而绝矣!

  两人对于姻事,其心理之缓急,适成一反比例,相同者一“痴”字耳。梨娘之望其速成,以了心事,痴也。梦霞之望其不成,以全盟誓,亦痴也。

  风雨夕制风雨词。《石头记》亦有此事。特彼在于深秋,此则在于初夏,风风雨雨可怜宵,愁人当之,随时可以肠断,不必秋风秋雨,才是伤心时候也。

  荷花生日之约,《玉梨魂》未曾叙明,诗语便觉无根。其后梦霞因病爽约,故复有“已负荷花生日期”之句。

  第七章 #

  首段言情人交际,精神形迹,分如水犀,真说得出。即此可觇梦、梨两人之心地,固非流俗人所能妄测也。

  梦霞对梨娘则情真,对家人则情假,低徊往复,若有所不慊于心,实则所谓假者,仍是天真之发现,微至性人又乌能作是语哉!

  诸人初见梦霞之时之语,各如分际,出话不同而亲爱则一。

  现何母对剑青数言,可见其于梦霞,实有所偏爱。惟此偏爱,亦正与常人不同,所以能为梦霞之母。

  梦霞姻事,何母未尝不于心。

有此一番谈话,后文乃不觉其突。

剑青答母之语,亦能深谅梦霞之心,惜梦霞此时已为情场失意之人。

“婚姻”二字,言之痛心,初不系乎自由与专制矣。

  剑青一夕话,侃侃而谈,真能抉出“情”,字真际,足以警醒痴愚。梦霞本能自觉,入此良言,心地乃益明澈,所以异日终不至于堕落也。

  家庭之乐,为人生所不可必得。得之而不能享,是为至愚。

  梦霞之家庭,虽未得为十分美满,亦足当,“和顺”二字。梦霞情感虽多,性灵未汩,一经接触,便自清醒,然则梦霞固未负此家庭也。

  梦霞此次之病,未必全系外感,挠情失志之余,继之以惊忧疑惧,百端交集,那得不病!

  因病而心地愈明,必欲将隐情说出,以求心安,自是入情入理。《玉梨魂》作剑青私窥秘箧,此实大误。

  抑知梦霞若欲自秘,则此箧乌有不自慎密,而与人以窃窥之机者?且此事惟为梦霞自陈,乃足以见其觉悟之诚,若待剑青窥破,而始承认,则梦霞到底欺人

,人格复安在哉!

  梦霞自陈忏悔,剑青笑其未能,正道得着,可谓“知弟莫若兄”。然剑青能为此言,则剑青之多情,亦不弱于乃弟矣。

  梦、梨之发情止礼,剑青未尝不佩,抑又深服梨娘之智。一闻梦霞不愿之言,便自怫然不悦,继乃反复劝喻,言之亲切有味。

  卒使梦霞胸次豁然,无复介蒂,自愿缔姻。此一席话,其力乃胜梨娘一纸书十倍。

  梦霞既诉心事于剑青,剑青为之代陈老母,亦情事所必至。

  《玉梨魂》亦将此层略去,且以下亦未表明。若其母终未知订婚之由来者,非特事实不符,且陷梦霞于欺母之罪矣。

  何母侃侃数言,未免有头巾气,然自是探源之论,不嫌过刻。且亦不仅为梦霞说怯,足令行善而心恶者,闻之丧胆。

  梦霞之姊,忽在忽谐,最是可人。一种友爱之情,于谑浪笑傲中自然流露,家庭间有此种人,足以化惨雾为祥云,增进幸福不少。

  聚餐一段,纯是至性语,读之令人油然生孝弟之心。

  症结既解,情感复上心来。梦霞固无如此心何,此心亦无如梦霞何也!

  八诗叙别后之情,语亦真挚,惟较之他作,则似稍逊。

  梨娘之书,姿致自佳。中段尤觉深情婉致,娓娓动人,不言愁而愁至,不言怨而怨深。

  四绝首章,艳绝媚绝,寥寥二十八字,不厌百回读也。

  第八章 #

  两人通函之法,却补得好。且由此引出静庵,承上启下,暗暗度过,生出以下无数文字来。作文关键,即在于是。

  梦霞归家后之日记,只可写家庭状况。

梨影一方面,用虚笔点缀,不能实写。

行文至此,几有水尽山穷之概,乃忽然请出一静庵,便觉生面别开,文势一展,真如左右逢源,取之不竭。

  静庵确是绝好一梦霞影子,而其历史妙在即从梦霞口中说出,烘托映带,极双管齐下之乐,此亦借宾定主法也。

  静庵八律,均情至语,而以末首为最佳,未首中尤以末联为最佳。静庵闻声而感,梦霞即以诗语调侃之,趣语风生,如见当时欢谑情状。

  静庵亦不愧一情种,故与梦霞交好,亦以情相感也。诵痴到来生一语,可以想见其为人矣。

  情痴者每不自知其痴,且每笑人之痴,舍己耘人,忽明忽暗,是之谓真痴,不独静庵一人然也。

  梦霞之痴,实不减静庵,以痴遇痴,以痴劝痴,双方痴谈,言各成理,卒不能确定痴者为谁,写来煞是好看。

  静庵劝梦霞一番说话,自是正理。彼盖深知梦霞决非庸庸者流,万不可轻于一殉,故此劝正与寻常有别,不可以其痴而废其言也。

  静庵认情甚真,故议论亦极透辟,彼苍与人以顶天立地之身数语,尤如棒喝一声,足以警醒情界众生之痴梦。

劝到后来,梦霞仍说到他自己身上,至此而静庵劝无可劝矣。

若要劝人,还须自劝,以“吾将娶矣”四字收场,妙极!趣极!

  伤心人之怀抱,无劝解之余地。故梦霞虽能抉出其所以不可劝之理,而卒亦不能自劝也,悲夫!

  《七夕》一绝,与第一章之《元夜》诗,遥映成趣。梦霞儿时,出语恒足惊人,故后来行事,亦自不同凡俗,辟千古情场未有之奇。

  前次通讯,梨娘自有牍而无诗,梦霞有诗而无牍;此次通讯,梨娘有诗而无牍,梦霞有牍亦有诗。

有补笔,无复笔;有活笔,无死笔。

行文得此诀,庶免刻板之消矣。

  梨娘十二绝,伤离怀远,情见乎词,《断肠集》中佳句也。

  《怀人诗》第七绝,未免流于荡,却妙在着一“愧”字,觉其词虽荡而意正,绝无可疵。

  梦霞答书,直是两人遇合后一篇小史,叙次极清,出语极挚,诗亦哀婉动人。

  剑青原来亦是革党中人物,梦霞之志,剑青实成之。临行问答之词,何等激昂慷慨,读之而不动者,非男儿也!

  梦霞得剑青临行一激,总是真正醒悟,然亦幸有彼梨嫁先入之言耳。后来结果,一半殉国,一半殉情,实无所轻重于其间也。

  别兄之后,继以别母,别长儿之后,复别次儿,均是大难为情。人生最苦是离别,似此盖尤离别中之最苦者也。

  不幸之人,每遭天妒,斯语至痛。凡使梦霞才经回复之精神志气,复为此盲风恶雨所摧残,天厄若人,亦太甚矣哉!

  饥而进餐亦寻常事。有心人便由此寻常细事,发出许多感慨,读者于此,亦可悟无中生有之法。

  写夜景绝佳,中间一段,实借江山风月,寓沦落之感,言外更有意味可寻。

  思母一层,断不可少。

  此章及前章情事,大致皆为《玉梨魂》所略。

其未略者,亦多歧误,如何母之知否?两人之通讯,剑情之别话,均属紧要关节,《玉梨魂》未曾说明者,故特标出。

  第九章 #

  梦霞重来,适值灯节末日,时机之巧,一至于此。使迟一日来者,两人又乌得有一面缘哉?

  梦霞意不在观灯,故不见梨娘,便兴尽而归。

梨娘初未知梦霞之来,忽于灯市见之,如昙花一现,不复留连,可见其意亦不在于观灯。

所以来此者,殆因不能却秦氏之请,聊随人兴,安有欢肠,赏此良夜灯光哉?

  鹏郎初见梦霞,问别后病状,琐琐不休,是必梨娘教而为此,亦不减一枝解语花也。

  莲开并蒂,其兆甚佳。而突遭雨折,则佳兆变为恶兆。筠倩横夭,应于此矣。

  《观灯》六绝,《玉梨魂》轶其二。末首云云,知梨娘闻梦霞病讯,担尽惊恐,至欲买掉相寻,事虽未行,而其情已至。

  梦霞安得而不感?

  梨娘《和观灯诗》,亦不载《玉梨魂》,六绝均佳,为集中不可多得之作。

  静庵两律,销魂刻骨,而哀而不怨,深得诗人温柔敦厚之旨,非伤心人不能为此语。此梦霞情界知音,亦梦霞诗坛劲敌也。

  《石头记》一段,恰好回应到前。分咏十二律,论事言情,各如分量。出自闺人手笔,尤为难得。而梦霞之《影事诗》,独不可得而见惜哉!

  梦霞善病,梨娘亦善玻情者病之因,病者情之毒。情既不解,病终难除,梨娘乃为梦霞之附骨疽矣。

  梨娘令鹏郎辍读,俾梦霞得安心养病,体贴至此,真足令人感泣。

  《病中》四绝,呜咽声声,如闻哀哭,即非伤心人,恐亦不能卒读也。

  世有为文自寿,或撰联生挽,未闻有预作绝命诗者。梦霞此诗,洵能了澈于死生之际,其情至痛,而其意至达,《玉梨魂》轶之,不亦辜负此奇文妙事哉!

  绝命诗成,人命不绝,然哀莫大于心死,梦霞之心,固已死矣。此诗何可不存!

  梨娘劝而梦霞不从,两方各有至情,然讳疾以慰母,何如割情以慰母,惜梦霞不能见到。

  劝归不得,便欲自来省视。梨娘之情至矣,而梦霞却之,此却殊出人意外,此两人之情,所以自始至终,纯白无疵也。

  秋儿数言,点逗至妙,读之恍有一深怜痛爱之梨娘,隐现纸上,梦霞何修而得此?

  中秋夕之诗词,均未载《玉梨魂》。

六绝末首,即脱胎“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何处倚阑干”之句,而所感不同。

杞生视病一段,伏下文酿祸之根,却不可少。

  《秋词》两阕,即《玉梨魂》用为煞尾者。书中诗多词少,而长令又仅此两阕。就词论词,无愧名作,况是吉光片羽哉!

  此病则彼亦病,几成惯例。此次梨娘之病,自在梦霞意中,而梦霞既愈,则梨娘亦愈,此中自有作用,冤煞病魔,究竟何能为力?

  梦霞之诗,梨娘宝之;梨娘之诗,梦霞宝之。知己文章,自关性命也。然此书一出世,两人之诗,且将与天下有情人共宝之矣。

  末段《赠答》八律,《玉梨魂》亦皆未见。灵犀一点,息息相通。温、李之笔,而运于屈、贾之思,那得不令人叹绝!

  第十章 #

  秋风秋雨,愁煞双声。诗情自是独绝,梨娘四绝,评梦霞诗至当,真知己之言。梦霞亦不枉呕却一番心血也。

  戒诗一简,以痛语起,以趣语收,实则趣语中亦含深痛,吾觉其痛而不觉其趣也。

  五古六首,自叙平生,与前《放歌》一章,可互相印证。

  而词意沉着,音调激越,似又过之。

  人到穷愁始著书,读梦霞此数节日记,益信此言之确。

  春兰秋菊,绝好配对。诗里因缘,不可无名花点辍,花亦何幸,而双伴此有情人也。

  梨娘《咏菊》诗,实是自己写照。末联用李山甫句意,身分恰合。

  “诗似残棋剩劫多”一语,意新词隽,不愧名人吐属。

  首节起至梦霞《重阳》诗止,其中情节及诗词,皆为《玉梨魂》之轶文。

  杞生作剧,事出意外。然祸根之伏,固非一日。君子与小人,不可与并处,斯言信然。

  何母以把生为热诚君子,抑何可笑!然在此时之梦霞,尚未能决定其意之良否,况何母之隔膜几层者哉!

  观梦霞揣测一段,在慌乱之时,尚能静心体会若此。

梨娘谓梦霞才大心细,良非虚语。

无如宵小窃发,防不及防,然因此亦可多增一番阅历,固非无益于梦霞也。

  其言甘者其心苦,人之忽变其常者,必有所谋也,梦霞自不察耳。

  杞生利用鹏郎,却是探骊得珠。然若非鹏郎传书,适与之值,彼亦无隙可乘,又何至酿此奇变?若此者诚不得不谓之魔矣!

  梨娘之书,辞气咄咄逼人,无复柔婉之致,盖其情急迫,不暇择词也,然不怕急煞梦霞耶?

  杞生之赚梨影,不过年少无赖,欲一见颜色以资笑乐耳。

  若必谓其有他种恶意,吾却未信。

  静庵决定伪书必不能乱梨影之目,心比梦霞更细。以下数语,在梦霞视为闲言,在全书则为补笔,不可少之文也。

  杞生以伪为赚归,梦霞复以伪书自脱,伪书之作用大矣哉!

  心灵计妙,俯拾即是,静庵亦自可儿。

  梦霞在舟中,自谓心绪懊,行踪狼狈,而中途吟诵不辍,诗为性命,语实非虚,此诗亦未入《玉梨魂》。

  祸变之生,出于意外。会晤之促,亦出于意外。以意外奇祸,结意外奇缘,遂有此意外奇文。

  梨娘未出之前,先写一番延伫光景。既出之后,又写一番冷淡神情。梨娘自始至终,曾无数语,梦霞亦不多言,如此写来,方不失两人身份。

  杞生交来之纸,《玉梨魂》误作梦霞友人《无题》诗四律,诗亦未录。二诗旖旎风流,在把生观之,或竟信两人真步文君、司马之后尘矣。

  梦霞隐去鹏郎漏言一节,阴慰梨娘之心,自在情理之内。

  《玉梨魂》梦霞语梨娘,有破坏好事之罪魁云云,未免太过。

  其他谈话,误处亦多。

  四绝末首,吾读之亦为泪下,何况梨娘,有不伤心刺骨者乎!既赚人哭,复陪人哭,梦霞亦无赖哉。

  《秋风》四律,《玉梨魂》与四绝连载。兹作次晨续咏,与情事较合,未首略易数字。

  筠倩姻事,久已冷落,因此一番魔劫,乃复旧事重提。而即于梨娘书中,带出石痴归国之耗。应上呼下,线索甚清。

  梨娘之必欲玉成姻事,一半为梦霞,一半实为鹏郎,此书乃说出心话。

  六绝第一首,《玉梨魂》误为梦霞之作,其余六首,则均失载。

  梦霞答书,何其哀婉刻深。梨娘阅之,又将赔却几许眼泪矣。

  《玉梨魂?魔劫》一章,考其前后情节,盖在八月,记时实误。而此次两札,及章末梨影和诗,亦均略去。

  第十一章 #

  首段言愁,能得愁中三昧。非真愁人,不能道其只字。言愁至此,我亦欲愁矣。

  “惜秋”两字,绝好题目。愁人心孤,于此可见。诗亦感喟苍凉,有对此茫茫百端交集之慨。

  梨影和惜四绝,为《玉梨魂》所未载。诗韵婉妙,衣韵沉痛,花韵切合,魂韵警炼,直驾梦霞之作而上之。呜呼,才难不其然乎!

  草木无情,随开随落。

人即无情,而死者岂能复生。

然则不仅有情之人,不如草木,即使天下之人,尽作无情之物,亦不能与草木争荣也。

我愿为草木,不愿为人矣!

  埋香冢冷落已久,着此一二闲笔,略为点逗,亦不可少。

  崔家舍后之草场,为梦霞晚来散步之地,即春时于此见梨娘数面者也。

当时虽惹闲情,犹未极缠绵之致。

今则时序由春深而入秋深,人亦由希望既绝而至于悲愁无底,旧地重经,那得不感!

  石痴未归,而梦霞先忧,梨娘先喜,两人之心,处处皆同。

  惟此时之一喜一忧,则绝然反对,然梨娘委屈求全,梦霞亦委屈求全,反对处均是吻合处也。

  “计到两全终是苦”,此言确是实话。

三春忙过,蜂怨蝶愁,人与物同是一痴。

然则使梦霞与筠倩意遂双飞之愿,彼时梨娘之心,必有更苦于此日者,一死实较干净耳。

  怀才厌世,为文人通玻梨娘之惜梦霞,正在于此。

一样用情,自有公私之判。

巾帼知音,似此者实难再得。

天遣梦霞遇斯人,正天之独厚梦霞。

呜呼,梦霞夫复奚恨!

  梦霞前经剑青一激,已稍稍有自振之心。一至此间,志气又复颓落,饮恨益深,则灰心益甚,不仅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之谓矣。

  匣底龙泉四律,与上文交酬答八绝,及下文梨娘《叹月诗》和梦霞《枕上》两绝,《玉梨魂》均未载。

  梨娘《叹月诗》,写尽独夜凄凉状况。“双桨风横人不渡,玉楼残梦可怜宵”,可节榷花月痕》句以评此诗。

  “隔一重衾如自寒”,即脱胎《两当轩集》“隔一重城如自寒”句,仅换一字,而意更警切。

  向人觍颜求作冰人,此层却是强人所难,梨娘未免不谅。

  石痴设问颇骤,使梦霞存心欲讳之者,此时更不知如何也。

  梦霞自和石痴《看梅》四绝后,日记中久已忘却是人,非梦霞薄于友谊,实势有未遑也。此处借石痴数言作补笔,甚妙。

  把生告密,亦属意料中事。《玉梨魂》谓杞生已受梦霞诚感,化良为恶,实是不确。

  梦霞欲托石痴之事,不能明言,反教石痴逼出,而杞生又于暗中助梦霞一臂,抑何巧妙乃尔!

  筠倩之归,固得梨娘之信。《玉梨魂》作筠倩会逢其适,与石痴同时归,非特无故请假,非学生所宜,且事亦巧不至是。

  《玉梨魂》漏去鹿平,即漏去此时一介绍人。婚姻常例,执柯须有两人,故此层不可不补。

  石痴之诗亦挂,处境不同,故出语亦洒落,不似梦霞之专作愁词。

  五律之中,《玉梨魂》轶其末二首。

  静庵亦深情人,故书意恳挚,无一语泛设,尺牍所以言情,必如此类,方不负“言情”二字。

  静庵之函及和诗,《玉梨魂》亦漏载。

  第十二章 #

  筠倩之勉允姻事,实未知梦、梨二人暗中有此情感。若早有所闻,吾知其必不肯允也。

  梨娘之强筠倩,虽为梦霞,实为筠倩。

以梦霞足为筠倩佳偶也,不知以他人自由之身,为一己爱情之代价,根本已谬,措置均乖。

即使筠倩和顺以从,亦不得为正当之婚配,况乎人各有志,无能相强哉!

  梦霞之委屈承顺,在彼固自有说。

若筠倩与梨娘究无何种关系,不愿则不愿耳,何必曲从。

故此事筠倩亦自误,筠倩之灰心求学,引吭高歌,均属太过之举。

使彼竟不允者,梨娘或不至于死。

既勉允矣,能含忍到底,不露声色,梨娘亦不至于死。

然则直接死梨娘者,梦霞也;间接死梨娘者,筠倩也。

  梦霞虽怨梨娘,犹不敢以言伤梨娘。

使梨娘不先有书,梦霞亦决不为此愤激之词。

此番悲痛,实梨娘自召之。

梨娘第一书,《玉梨魂》不载。

梦霞答书,前后多篡易,二律亦佚去。

  梦霞之书,语诚太激。梨娘之还诗赠发,亦嫌太骤,皆不能忍之过也,到底不能决绝,则又何苦为此!

  梦霞啮血作书,迫于情之不得已。书中作乞怜之语,以感动梨娘,明知梨娘必为所感,而不忍竟绝也。两情至此,其苦亦云至矣。

  秋儿有言,洞中肯綮,能深知梨娘心事,方以《石头记》中之紫鹃,何多让焉。

  两人相见,各无一语,惟以泪眼相看,情景至为惨厉。

  四绝各道心事,针锋相对。人意与诗情俱苦,有情人何堪卒读!

  梨娘两绝,《玉梨魂》仅载二句,梦霞和诗,则一字未载。

  此外尚有十二绝,首二绝为梦霞之作,曰:“深深小巷”,曰“半墙残月”,曰“行到阶前”。

梨娘楼居,字面不合,故《泪史》独佚去此诗,其余十绝,则散见各处。

  梨娘语梦霞,“君用心若此,我终有以报君。所谓报君者,舍一死外无他途”。然则梨娘死志,此时已早决矣。

  西湖之游,其后卒未偿厥愿。此日梨娘,不知埋香何处,惜无好事者,为之卜葬于西子湖头,以慰芳魂也。

  梨娘和韵两律,梦霞续赋四绝,《玉梨魂》皆未载,末段六律,则佚其三。

  第十三章 #

  梨娘赠物,《玉梨魂》未载其事。梦霞答诗,因物寄意,自然切合,非咏物诗,直写情诗耳。

  《警梦》一段,与《玉梨魂》无甚出入。惟以时计之,彼在秋宵,此在冬夜,不免舛误耳。

  此梦固非佳兆,然苦海同沉,梦境实已早验,岂待将来?

  所谓梦者,固以心理造成之。梦无不与心相应,事亦无不与梦相应也。梦霞续赋二绝,《玉梨魂》未载。痴人说梦一首,实较前一绝为佳。

  梨娘求死,梦霞亦求死。事至无可奈何,只有大家求死,情痴至此,宁不可怜!

  继《记梦》诗而作之八绝,《玉梨魂》佚其五。未佚者,第三、第六、第七三首也。而第六又误为梨娘之作,且三首分见,计时物不符合。

  梦霞与梨娘相见,前后实不止两次。《玉梨魂》少此话别一番情事。梦霞之《留别》诗亦佚去其六,未佚之首二绝,则误载于前一次相见之时。

  《归舟》四绝,及归后酬和四律,《玉梨魂》亦未栽。

  梦霞归时,梨娘尚未玻《玉梨魂》作已病,误也。梨娘之书,首段删数句,以符事实。

  一年所记,惟此月最略,因无可记之资料也。岁阑事集,非繁琐即尘俗,不合笔之于书,故宁缺毋滥。

  第十四章 #

  《玉梨魂》叙梨娘之死,为己酉除夕,实为全书之大误点。

  《泪史》即为正此误点而作,故又有此章之补叙。

  此章所载诗词,其七十余首,《玉梨魂》录入者,仅有四律五绝,而计时均误。

  此章梦霞与梨娘又见三次,计前后共有六次见面。与筠倩则终无一面,缘亦刻矣。

  梨娘死志早决,其未死前种种示意,梦霞均于死后悟之,情景逼真。

  梦霞恋情忘母,致其母有致梨娘一书,而促梨娘之死,不孝不义,吾不能为梦霞恕矣。

  梦霞重赋《木笔》二律,语语伤心。梨娘读之,知其终不能与筠倩相合,而死志乃益决,和诗不终,何其痛也!

  梦霞续赋两绝亦痛绝,亦知伤心之梨娘将何以堪?而一弹再鼓之不已耶!此一诗笺,实于催命符同其效用。

  梦霞末次所呈二律,心事已和盘托出,梨娘更以何语相酬?

  更有何术避死?

  《石头记》无宝玉祭黛玉文,为全书缺陷。

《泪史》无梦霞祭梨娘文,亦为全书缺陷,顾此文实难于下笔,阅者多有情人,能为拟作一篇以慰芳魂乎?著者为梨娘馨香祝之。

  何母遗书,为《玉梨魂》所无。此书措词,婉而多讽,口吻逼肖,梨娘答书亦称,而悲痛之深,过于流涕。其感人处,却在哀而不艳。

  明知其必死而不能救,此痛宁复有底。不痛之痛,乃是深痛。梦霞所有哭梨娘之眼泪,盖悉驱之向腹内倒流,至月明人静时,使得尽情一泄,呜呼痛哉!

  秋儿忠于梨娘,故若有不谦于梦霞,梦霞受其冷淡,而绝无忤意,毕竟多情。

  筠倩遗梦霞书,梨娘遗梦霞书,《玉梨魂》皆未载。

筠倩之书,怨而不怨,梨娘之书,不怨而怨,若此者可以怨矣。

读梨娘遗筠倩之书,可想见其死时之苦,在梨娘欲以慰筠倩之心,而孰知又以此促筠倩之命也!

  梦霞之于筠倩,若有情若无情,终身未能忘情。使筠倩不死者,或尚能如梨娘之嘱,以安生而慰死。惜哉筠倩,死更冤矣!

  梦霞两闻凶耗,两作吊客,惟一再恨己之误人,至此地位,舍一恨固无他法,然岂一恨所可了哉!其后从剑青之劝,东渡以图事业,死者之心慰矣。

而崔翁、鹏郎,置不一顾,吾于梦霞,终不能无责焉!

  筠倩日记中,时时不忘老父。

自知其不可死,而卒不免一死。

崔翁双袖龙钟,叠遭两人之丧,而并不知其致死之由。

梦霞虽终以一死报两人,其能告无罪于此翁哉!

  梦霞书筠倩日记后数语,自是真心吐露。若并此而无之,则梦霞直万古之忍人耳,焉得谓之情人!

  剑青之劝,迎机而入。石痴之返,会逢其适。复加以静庵之赞助,无三人则梦霞东渡之举,必不实行。故书中叙此三人,实为宾中之主。

  收束数语,知梦霞原欲即以身殉,东渡之举,尚非所愿,固当时应有之意。而梦霞之所以为梦霞,亦即于此处见之。

  例言

  一、是书主旨,在矫正《玉梨魂》之误。就其事而易其文,一为小说,一为日记,作法截然不同。

  一、书中人物,悉仍《玉梨魂》原本。

间有加入者,情节较《玉梨魂》增加十之三四。

诗词书札,较《玉梨魂》增加十之五六。

两书牜氐牾处,附注评语,以清眉目。

  一、是书初登入《小说丛报》时,章复分节。嗣以太嫌割裂,故仅分章,以书非小说体裁,故每章不无疏密不同之处。

  一、书中称谓,间有错乱。如余、吾、尔、汝等字,未遑悉数校正,以归一律,阅者谅之。

  一、小说家言,多半空中楼阁。此书情节较奇,著者即以寓言自解,阅者未必肯信。顾即为事实,亦未必遂是真相,阅者可毋事深求。

  一、是书属稿虽久,或仍不免有失检之处,深望阅者不吝赐教,俾便改正。如能于每章后,另加评语见惠,尤所欢迎。

  题词补遗 #

  石昆: #

  人隔梨花香冢前,魂惊彼美夕阳天。

  是谁丝缚春蚕死,愿结来生未了缘。

  憔悴生涯笔一枝,无端文字种想思。

  若逢柳絮前身认,已嫁桃花薄命知。

  重来园畔草犹青,景是人非已慨零。

  一笑狂奴太痴绝,护花无术促花龄。

  无力春风势不支,痴人心血美人诗。

  红颜薄命同声哭,何不相逢未嫁时。

  珊珊瘦骨我犹怜,感旧人来思惘然。

  杯酒花阡来世祝,姓名先注有情天。

  前情尽付水流东,泪洒梨花瓣瓣红。

  脂粉琴书两零落,美人名士命原同。

  第一章乙酉正月

  今日为己酉元旦。

余自出世以来,所历之元旦,并此已二十有三。

韶华如箭,余乃如弦,箭去而弦仍寂然。

岁自更新,人还依旧,余所以负此元旦者深矣。

聪明消尽,只余得一片痴呆,将于何处发卖耶!

  爆竹一声,欢腾万户。元旦诚可贺哉,而余之元旦独可吊。

  三年前之元旦,已撇余而逝;三年后之元旦,复逐余而来。

余回溯过去之元旦,而余乃泫然;余下测未来之元旦,而余更惘然。

元旦自元旦,哀乐人为之。

人谓余姓乖僻,无事不抱悲观。

  夫余亦犹人耳,非别具肺肠者。

余亦有笑口可开,余亦有眉头可展。

使余果有可乐之实际,则对此佳日,将舞手蹈足之不暇,何无疾而呻为?痛哉余心!余固不求人谅也。

  夫人所以乐此元旦者,家人父子团聚之乐耳。三年前之余,固亦与人一样欢迎此元旦。父母俱存,兄弟无故,饮屠苏酒,舞五采衣,余固有三乐之一也。

  而今则寂寂春盘,徒对饧而生苦感。

徘徊堂上,触于目者,乃为余父之遗容;入于耳者,仅闻余母之咳叹。

呼父而父不应,慰母而母无欢。

使余兄而在家者,眼看玉树双双,余母或稍忘伤逝之痛。

今复远隔楚天,为岁暮不归之游子。

  母老矣,自父死后,双袖乃无干时。

余以一身兼二子职,虽强笑承欢,有时痛泪,亦复难制。

一家骨肉,死别生离。

伤哉余母,慈怀之恶何如耶!余母无乐,而余尚有何乐耶?

  余家先世经商,至余父而改业儒,丰才啬遇,潦倒终身。

  晚年督子綦严,意失之东隅,或可收之桑榆也。顾属望方殷,而名场已毕。余兄犹博得一第以慰亲心,余乃一无成就。

  父爱余特甚,常摩余顶而笑曰:“此吾家千里驹。

他日得路云霄,为若翁吐气者也。

”比终南径绝,希望成空,慨世之余,病根遂伏。

然犹勉力教余吟咏以遣老怀。

余兄则系情书画金石,古心自鞭,沆瀣一家,颇得陋巷自安之乐。

青灯有味,不减儿时。

惜此中岁月,已为余父养病之年矣。

尝有句云:“学堂扰扰此何时,家学翻嫌误两儿。

伴我寂寥饶别趣,一勤铁笔一吟诗。

”此即余父病中之作。

  嗟呼!余父之死,余杀之耳。

余父殁二年矣,此境此情,固历历悬余心目。

每诵遗诗,未尝不号泣呼天也。

余父弥留之际,自撰一挽联,命余兄书之。

俟其书毕,乃含笑逝。

联曰:“凡事如是难逆料,诵武侯语,妄想都除。

此身元自不应来,读放翁诗,老去何恋。

  今其联尚在,每岁元旦,必出而悬诸余父遗容之侧。过此则卷而藏之箧笥,奉母命也。此惨痛之纪念品,今日乃复入余眼际,余泪宁可收欤!

  余得良好之家庭教育,而劣性不除,书籍什物,随手抛掷,纵横满案,不事整理。

日坐于丛尘积垢之中,已成习惯,今更懒似水牯牛,襟袖上之墨痕,作碗子大矣。

  今晨入书室,拟作一函,促余姊归宁。入则见案头书册,如叠乱山,弥望皆是,更无横肱属草之余地,不得已略事修整。

  而其中签题倒乱,十亡六七,存者或为猫爪所裂,或为鼠牙所余,盖彼等据以为搏击之场者久矣。

  犹忆余父在时,所好惟洁,所宝惟书。

洒扫拂拭,事必躬亲。

虽局促一斗室,而窗明几净,尘飞不到。

琳琅满架,秩然不紊。

入其中者,觉有一种静雅之气,??袭人。

余辈若有移动其位置,或损其书之一角者,必大加呵责不少贷。

儿时好弄,深苦其烦苛。

受责后,辄背父喃喃詈。

  今虽几上尘封盈寸,书叶碎舞为蝴蝶,余父更不复责余矣。

  余于此数日间,乃无一刻不思余父。

盖余父之爱余至深,而余之所以报余父者,仅此清洁勤俭之习惯,尚未能率由不愆,致大好书城鞠为茂草。

九原有知,当痛恨夫不肖子之无可救药矣!

  余父暮年养性,屏酒近花,家有隙地,可辟场圃,只以盆栽小本数十种,取次花开,迎繁送谢,君子长卿,罗列主座。

  吾庐可爱,俗客不来。春气绵绵,四时不断。

  余父虽不精于种植学,而无论何花,一经余父之栽培,即着手成春,无枝不发。

此是名山经济,非同老圃生涯,其灌溉之勤、爱护之力,真可谓无微不至。

朝除花虱,暮洗叶泥。

性本好洁,以花故,虽粪土之污,有所不避。

余母戏呼之为“花爷爷”云。

  余父殁后,惜花人去,寂寞阑干。

余母乃为之管领,殷勤护惜,一如余父生时。

然而睹物思人,难免对花溅泪。

未几而诸花次第憔悴死。

岂花真有知,甘殉此多情之主人,为坠楼之绿珠欤?抑余父死未忘情,知余母之见花不乐,而为之斩此愁根欤?

  今姹紫嫣红,飘零都尽,惟剩老梅一株,婆娑墙下。

春到草庐,犹着凄花一二,然亦冷淡无生意,恐不久亦同归于荆窗纱寂寂,冷月窥人,瘦影一团,只伴凄凉之我。

魂兮不归,兄行复远,阿谁与共巡檐,向此冷蕊疏枝,索一回苦笑也?

  更岁以来,又匆匆三日逝矣。

满城萧鼓闹如雷,豪兴哉,曾未解愁人耳边,禁不得尔许噪聒也。

方余幼时,每值新年,余父必命收拾书囊,尽十日之乐。

余则招邻儿来,挝催花之鼓,吹卖饧之萧,杂沓欢呼,闹成一片,乐乃不支。

余父虽习静,此时亦不以为忤。

或值韶光骀荡,风日宜人,必挈余出游,饱览春城丽景。

入市见售纸灯者,作种种虫鱼鸟兽之形,裁红剪翠,穷极工巧。

余顾而乐之,徘徊不忍去。

余父已知余意,笑解钱囊,购其一二以归,悬之壁间。

  夜燃以烛,呼邻儿来观之。

喜极,则群于灯下唱田歌,以贺余得此新灯。

余亦乐而和之,哗笑追逐于灯光之下。

当余母呼余晚餐时,歌袅余音,犹绕梁未息也。

  今儿年不再,而父骨已寒,人比春烟,事如春梦,只此万户春声,依旧洋洋盈耳。

昔日天伦乐事,节节思量,皆断肠资料矣。

雨夜听《淋铃曲》,商女唱《后庭花》,乐者自乐,忧者自忧,伤心人别有怀抱,彼不入耳之欢,复胡为乎来哉!

  余母爱余之挚,与余父同。平日每值伊郁寡欢之际,见余跳跃而前,依依作孺子态,辄为之破颜一笑。余亦不忍见余母之不乐也。

  乃自余父殁后,余母老困愁城,十日九病,伏枕嗓泣,长夜无眠。时或扶病花前,听莺窗下。青春大好,白发无情,辄复对景伤怀,临风雪涕。

  余百计求悦,或述瀛海遗闻,或粲东方妙舌,虽一时霁色,偶上慈颜,而痒隔靴搔,曾未稍解其中心之郁结。

迨事过情迁,一刹那间,惨雾愁云,又绕身三匝矣。

  今晨余入室视母时,见其含颦独坐,对余父遗容,悠然神往。凝睬久之,而珠泪双双,无端自落,盖未能一刻忘余父也。

  母泪如绠麾,儿心亦如刀割矣。

  是晚,乃谓余曰:“儿年长矣。

寒素家风,例无坐食,非可如千金之子,长赋闲居也。

儿亦知若父死后,虽稍有余资,而经营丧葬,已去其三。

年来米盐琐屑,亲友周旋,复耗其六七,今已床头金尽,若无汝兄时寄资回,以相继续,则汝嫂亦非巧妇,其何能为无米之炊耶?家累万端,在理宜两人共同担负。

彼既远游,汝亦须谋自立。

行矣,行矣,毋令阿兄笑汝富于倚赖性也。

  余闻言泣曰:“母训良是,儿亦不愿长此株守,累母及兄。

  然户庭寥落,父死兄离,孤苦零丁,备极惨况。有儿在,母或忘忧。儿复行,母将吊影。空房寂处,何以为欢?儿实不忍再弃母于冷清清地也。”

  母忽怒曰:“霞儿,汝何言之傎也。

男儿志在四方,家食虽甘,而修名不立,耻孰甚焉。

儿欲为食粟之曹交耶?抑欲为乘风之宗悫耶?余虽逆境撄心,老怀滋恶,然得及余未死,睹汝有所作为,桑榆暮景,足自遣矣,又安用是长日相伴者?”

  嗟乎!母言诚甘,母心太苦,彼日望兄归,岂复愿离余者?

  其为此言,余知其心之千回百转也。

  余家无多人,余母与余外,一嫂一媪而已。

嫂亦名家女,归余兄者六载矣。

前年举一雄,今已牙牙学语,骨紧头圆,白胖可爱。

余母尽多愁思,睹此兰芽挺秀,绕膝依依,以常情测之,亦应易茹荼之苦,为含饴之乐。

顾余母每捧抱此儿,泪辄被儿嫩颊。

盖此儿出世之时,已在余父盖棺之后,故余母抱孙,即思余父,痛此无知婴儿,乃未识阿翁一面也。

  嫂父固名儒,幼承家学,能解吟咏。归余兄后,徐淑秦嘉,一双两好,芦帘纸阁,灯影书声,消受人间艳福。

  无端而薤歌一声,惊破春闺好梦。

家庭多故,田园已芜,芋粟之收,难供菽水。

余兄迫于饥寒,遂轻离别。

从此东莺西燕,两两分飞。

余嫂乃去其膏沐,卸却钗钿,尽力于事母抚儿诸事,而黄花之句,亦于以辍吟矣。

  姑良不恶,妇亦大贤,不厌糟糠,能操井臼。

不知者见之,每谓得妇如此,不知姥姥几生修到也。

然而高堂白发,少妇青春,死别生离,各含惨痛。

虽并无恶感横生,亦只有愁颜相对,融泄之乐何在耶?

  今者春到人间,瀛洲又绿,王孙不归,罗敷独处。

虽余未有室家,不识此中甘苦,然伤离怨别,人有同情。

况其为思归征夫,于伤春人中,又当别论。

值此晴光乍转,柳色渐舒。

客里思家,楼头望远,乌有不临风怅忆、异地同心者!

  余无以慰母,更无以慰嫂。余嫂此时,直是朝朝寒食,夜夜辽西,不悔教夫婿觅封侯,应亦恨子规啼不到也。

  余今年之日记,开卷即作无聊语,其后每一拈管,而愁丝一缕,即紧绕于余之笔尖,致行间字里,墨泪交萦,一片赍音,几堪裂纸。

  牢骚烦忧,为文人结习。

余更天生愁种,自识字以来,即堕此魔道,今乃更甚。

曩者余父屡以是规余,谓少年人如方春之花,当时有欣欣向荣之概。

虽处境极穷,心地终须活泼,稍不如意,遽抱悲观,非丈夫也。

即作为诗文,亦当就雄浑豪放一派,不宜恨字频书,哀声叠奏,啾啾卿卿,若虫吟,若鬼哭,以自附于伤心人。

盖颓唐之音,最足短人志气,无多心血,尽呕于区区文字之中,殊不值得。

  嗟乎!微亲爱之余父,又谁为此暮鼓晨钟,发人深省者?

  余年方盛,事业正多,余之日记,方如一出极热闹之戏剧,登场之际,当振刷精神,别开生面。

由是渐趋绚烂,有声有色,蔚为大观。

乃方开幕,便呜呜咽咽,唱起断肠曲子,将未来身世、绝妙文章,一笔抹煞,岂不可怜!岂不可惜!

  虽然言为心声,日记所以记实,余今所见者,皱眉耳,泪眼耳;所闻者,噪泣耳,长叹耳。

综言之,余之家庭,愁城耳,恨海耳。

余处其中,如项王困于垓下,四面皆敌。

惟有悲歌一曲,以自排遣,有甚心情,作旖旎风流之文字哉!

  余日草此不祥之日记,以写此可怜之家庭,闷苦甚,亦局促甚。

余亦不知余之心思如何开拓,余之篇幅如何发展。

长此以往者,余且病,而日记之资料且穷。

  今日乃大幸,于寂寞无俚中,有不速之客一人来,则余姊梦珊也。

余姊归宁,挚一甥俱来。

甥名兰儿,年五岁矣。

登堂拜母,语杂笑啼。

兰儿亦如小鸟依人,活泼可爱。

老人颜色遂为之大霁。

  在此新年中,见余母作此态,尚是破题儿第一遭也。

余母之爱余姊,较甚于余,此亦为母者之恒态。

戚党中有谂余母性情者,固无不知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也。

  一枝解语花,便是忘忧草。温言软语,慰藉无聊,本为女子之特长,其细腻熨贴,恳挚周详,允为余辈莽男子所不逮。

  故看护病人,必利用之。即如余对于余母,未尝不求其症结所在以药之,而穷搜冥索,终嫌隔膜一层。

  余姊谈笑之间,便回慈意。

彼盖能深入余母之心坎而代为解释者,故如天女散花,如水银泻地,使一室之中,满布融和之气。

余姊能使母乐,余乃益爱余姊矣。

余直视余姊为喜神、为救星、为侦探余母心坎之福尔摩斯、为余日记中开辟新世界之哥伦布。

  余姊归而余之愁担卸矣。所谓家庭幸福者,固属人为之。

  余姊有转移亲心之能力,所以慰母者良深,而所以福余者正不浅也。

  惜姊自有家室,可小住而不可久留。

一旦青舆担来,玉人归去,余将失所凭依。

余母且立复其故态,而余之日记,才放光明,又将黯然无色矣。

余作此想,知眼前欢笑,大不可恃,此时一点忧心,虽暂时抛却,已怦然有复动之机。

  虽然,母之苦乐姊为之,余之苦乐母为之,既于苦中得乐,复于乐中寻苦,宁非大愚?且余母此时,已尽忘苦痛。

余乃以来日大难,忧思未已,设不慎而形诸词色,恐适足以召老人之诘问而大煞风景,夫又何苦来耶!

  掷骰斗叶之戏,人每于新年无事时,藉以消遣。余家则无人喜此,赏心乐事,真不知在谁家院子矣。

  今日余母兴乃勃发,饭罢后,呼余姊、余嫂及余,团坐掷骰,各纳青蚨二百为公注。

所掷者,为《大观园行乐图》。

是图为余父遗制,手泽存焉。

图之起点,先以人名分配,视事迹之大小轻重,为胜负之比较。

制法与寻常之升官图略同,而趣味弥永。

  余母掷得史太君,余姊掷得王熙凤,余嫂掷得邢岫烟,余乃掷得宝玉。玲珑骰子,若有神灵。一局四人,会逢其适。

  余母虽无史太君之福,而今日情形,固不减荣禧堂前之佳话。

余姊善承色笑,有凤丫头之黠而无其奸。

余嫂裙布钗荆,鹿车共挽,岫烟之食贫安分,庶几近之。

惟余于宝玉,殊不相类。

盖宝玉情人,而余则恨人也。

以余之身世,再跌入情涡,不知更何所底。

止平日读《石头妃》,对于潇湘妃子,颇富感情,然徒羡痴公子之艳福,未敢效癫蛤蟆作天鹅想也。

今日“怡红”二字,居然冠我头衔,戏耶?真耶?偶合耶?有征耶?

  前因渺渺,后果茫茫,苦海无边,余心滋惧矣。

  晨起,闻乌鹊绕屋鸣,作得意声,余家更有何喜可报者而为是哗噪耶?

  未几,忽闻剥啄,启视乃邮卒也,以一函授余。接而阅之,不禁狂喜。此书非他,余兄剑青发自潇湘云梦之间者也。

  书语恳切周至,先问慈躬安否,次乃及余,并询余行止,谓:“吾弟学业有成,可以应世。

为谋生计,为立名计,则掉臂行耳,何恋恋作僵蚕之伏茧者。

同学少年,今多不贱,何不就教育界中稍有势力者,效毛遂之自荐,最下亦得一小学教师之位置,足以略展平生抱负。

家食苦无甘味也。

  余兄此书,讽余至切。余处家庭,本

  无生趣,出游之志,蓄之已久。

所以迟迟吾行者,只以有老母在耳。

然母意亦殊落落,前固以此言促余,今复有兄函劝驾,则余志决矣。

顾投身学界,殊非余愿,不得已当暂以是为武城鸡耳。

  书后附一纸,乃致余嫂者。

在理余无阅此书之权利,然彩笺一幅,并未加缄,似个里春光,非不许旁人偷觑者,乃展阅之。

则满纸淋漓,尽作伤心之字。

魂羁孤馆,梦绕深闺,令人读之直欲质问春风,何不送王孙归去,只将锦字传来。

书至人不至,徒博得双方情泪,新痕湿透旧痕耳。

  余兄固多情人,且能专一其情者。

不然,异乡风月,大足撩人。

冶柳秋花,道旁岂少。

他人处此,殆未有不结托萧娘,以为遣此旅愁之计。

春风一曲,欢笑当前,忘却糟糠久矣,更何心远道驰书,存问闺中人之无恙耶!

  余今将为东西南北之人矣。宇宙虽宽,如余之性情冷落,满肚皮不合时宜,恐走遍天涯,亦少余寄身之地。

  近来学界人才,斗量车载,而人格秽鄙,志气嚣张,目的只在黄金。名誉轻于白羽,如是者十得八九。

  余虱其间,热心虽少,傲骨犹存,其何能伈伈伣伣,长与哙等伍耶!且昔年同学,多隔天南地北,大好江湖,即多佳境,余亦未能遽从此逝。

  盖偏亲在堂,阿兄不返,余复更事浪游者,设有缓急,又无穆王八骏马,何能千里江陵一日还耶?余可为负米之子路,不能为绝裾之温峤。

在百里之范围,觅一枝之栖息,则离家不远,朝发可以夕至,倚闾之望,其稍宽乎?

  余于是思得一人名江子春者,锡之同学,与余夙有交谊。

  闻渠近在锡金学界中,颇占势力,即作一请托之函,嘱为绍介。

  书毕,入告余母,将待母命而置之邮。母笑颔其首,若甚喜余之能自策者。

  余嫂亦在旁,见余怀函欲行,问曰:“叔今往邮局耶?妾有私函,可否携与俱往?”

  余曰:“敬诺。”

  嫂即入内将出,郑重授余,小语曰:“莫作殷洪乔也。”

  密密函封,中护深情一片。余虽未窥悉其内容,方嫂授余时,余固见其眼角腮边,啼痕宛中,一腔心事,未可明言,书中所有,非血泪语,即断肠草耳。

  人春,腰脚不健,蛰伏斗室,未出衡门一步。

香衫细马,花帽软舆,正不知多少风光,为谁占去,伏茧僵蚕,其亦有出谷新莺之想乎?人生及时贵行乐,胡郁郁久居此愁城之中而不出也!

  虽然,繁华境里,热闹场中,惟彼无心肝之叔宝,乃能周旋于其际。

余不识春风,春风其乌能识余耶?犹忆十四岁时,曾有春游一绝句云:“古寺斜阳隔小溪,模糊墨迹粉墙低。

  阿侬别有伤心句,背着游人带泪题。”

  父执方某见之日:“沉郁悲愤,大有杜工部《伤春》末首意境。少年人胡作此语?”盖杜《伤春》末首句云:‘幽人泣薛萝。’诗意相同也。

  余身虽难拔俗,性不近嚣,山林中人,自与仆仆城市者异其志趣。

春秋佳日,乘兴出游,亦惟与二三吟侣,踯躅于深山穷谷,留连于野店荒村,向枯寂中讨生活。

  彼七里山塘,马龙车水,软红十丈中,殊未敢一试其风味也。

今则恨逐年添,情随境易,囚首丧气之余,并此青鞋布袜选胜探幽之结癖,亦复消除净荆冷落山灵,隔院东风,满城丽景,从此将永与余断绝关系矣。

  今夕何夕,以遨以游,忽矣过春,俄焉临望。所谓重城之扉四辟,车马轰阗,五剧灯之九华,绔罗纷错者,正上元之佳景也。

  千门开锁,万户腾烟,而余家双扉,仍严守闭关主义,不放一线光明入此室内。

夜市声喧,灯光大好,小窗影悄,月色偏多。

一度团阚之候,正万人鼓舞之时。

蛮蜡飞烟,炫人望眼。

  凉蟾泼水,清我诗心。一样良宵,毕竟是谁孤负?是谁糟蹋耶?

  唐崔液《元夜诗》云:“玉漏银壶且莫催,金关铁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青莲《春夜宴桃李园序》亦曰:“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夫秉烛夜游,岂真善赏良夜者,直杀风景之举耳。

”以彼号称诗人,犹作是语,一般俗物,夫又何责!宁不令嫦娥笑尽古今人耶?不能耐冷,偏解趋炎,此实骚坛奇辱。

  余所以看月而不看灯者,非敢引嫦娥为知己,聊为古人解嘲,为今人败兴。城开不夜,看到天明,人自乐此,此真所谓“一池春水”也。

  良辰佳节,无岁无之。

自古及今,不知历若干年月。

此若干年月中,又不知有几许同性质之良辰佳节。

而人所以赏此良辰佳节者,微特古今人志趣不同,行乐未能一致,即同是今人,亦岂能一一而强同之?匪特此也,一人之身,情随境迁,嬉春伤春,前后之观念迥异。

  余今夜独赏此凄凉之月,而回忆十年前儿嬉时之状况,俯仰之间,又生别感矣。

  余年十岁,尝于元夜随父游灯市,归而父命赋诗记之,有“忆昔狄青关夜夺,嬉游愧煞太平人”之句。

  余父喜曰:“此非髫龄口吻也。能有此思想,将来必非弱虫。”

  噫!元宵犹是也,灯犹是也,昔之观灯人,犹今之观灯人也。

览兹破碎河山,果否具有太平景象,而需此灿烂之灯光以点缀之?王者之民,熙熙皞皞。

醉生梦死,年复一年。

如此烽烟如此酒,老夫怀抱几时开,漫漫长夜中,或不乏愤时嫉俗之士,与余表同情,而挥泪送此元宵也。

  事有会逢其适而至者。余于前日函托江子春谋一席地,今日忽有不速之客至,即子春也。

  子春由锡来苏,余初谓其乘此新年无事,驾言出游,来与余寻平原十日之约者。及询之,乃知其不然,且似与余事有密切之关系也。

  锡北之螺村,有秦石痴者,与子春为总角交,卓然新学界中第一流人物也。

  前年毕业于某公学,愤其乡人之顽钝,以开通风气为己任,请于其父,出资办一小学。

全校教科,一人独任。

三学期后,成绩斐然。

惟石痴青年有志,不欲牺牲其身于教育之中。

热心任事之余,忽萌游学之念。

今春决意东渡,校务势难兼顾,乃托子春代聘一人以承其乏。

子春诺之。

因吴门有十数同学,为子春夹袋中之人才,特地来苏劝驾,以报命于石痴。

  讵彼所心许之人,已多有他就,一二赋闲家居者,又多以彼乡陋僻,不愿为此寂寞生涯,不得已乃来访余,其意欲余转为推荐,彼固知余无志于此者,不知余已为亲老家贫稍磨壮志,一变昔日之宗旨也。

子春既为余言,余在势必为毛遂。

  子春大喜曰:“得君愿往,此行之结果良佳,余可无负石痴矣。”

  议既定,询子春以开校之期。

子春曰:“石痴东行有日,需代孔殷。

余允于三日后觅得一人来,恐彼此时,正目穷帆影,耳听足音,日盼高贤之驾。

既蒙俯就,即于明日首途何如?”

  余笑曰:“虽有君命,何其速也。明日太局促,迟以后日,可担簦就道矣。”

  子春曰:“诺。余当待君一日,然后偕行。今且去,勿溷君,可絮絮与家人话别也。”

  余日:“君远来,余尚未尽地主谊,蜗居虽隘,尚有容榻地,今夜当与子抵足,一罄阔衷,何言去为!”子春乃止。

  余与子春,在同学中最相投契。

毕业后水分云隔,倏已二年。

彼能奋发有为,蜚声学界,不似余之潦倒。

今夕相对,联杯酒之余欢,话沧桑之别恨,人影西窗,不觉烛之三跋也。

  然余于是时,已别有所感,几不能复与子春周旋。

计余在此,为此室之主人者,为时止二十四钟矣。

二十四钟后,余即将背离乡井,抛撇慈亲,为异地劳人,作穷乡孤鬼。

世间离别,莫惨于斯,莫怪余之魂摇而心怯也。

  嗟呼!余将行矣,此行不出百里,而余视之,几有千山万水之遥,地北天南之感。

非别苦也,不可以别而竟别,则别斯苦矣。

割慈忍爱,为国忘家,温太真绝裾而去,原无累乎盛名。

  而余之出也,仅为糊口之谋,不作立名之计。

室家虽好,风雨飘遥骨肉无多,死生契阔。

留此一身,以伴老母。

凄凉之况,已不堪言,乃不为反哺之鸟,复作离巢之燕。

双袖龙钟,又挥别泪;一声骊唱,竟不回头。

此后欢承菽水,更有何人,望切门闾,不知几日,谁非人子,处此万难之局,未有不徘徊瞻顾,欲行复恋者。

近别甚于远别,小别难于永别,固不必道路几千,时序变易,始觉此别之黯然销魂也。

  余母为余治装,被一条,布衣数袭,一一缝缀而折叠之。

  一针一血,其痛由母心而转彻余心。余知此行已无可挽,然忽然竟去,心岂能安!余于是不得不陈情于余姊之前矣。

  余所求于姊者无他,欲姊留家伴母,代余之职耳。而余母此时,虽不沮余之行,未尝不痛余之行。

  成行尚在明朝,而叮咛千万语,已于先一夕倾筐倒箧而出之。若恐临别仓皇,一时说不了者。余以是知余母之爱余深也。

  视老人之颜色,计别后之情形,此心乃震震欲裂,顾竭力制泪,不欲复为母见以伤其心。

然母若已窥余隐,忽正言以勖余,旋复婉言以慰余。

余第唯唯,而母言滔滔,似江河之不竭。

  世无有慈母而愿离其子者,余母亦犹人耳。

因其学问识见,俱高人一等,故爱子之念,寄诸精神,不形诸词色。

余聆母叮咛之语,足动余儿女之情。

复聆母训诫之言,又足振我英雄之气。

  生我者母,成我者亦母。

此别太无端,此恩真罔极也。

余姊平日,谈吐生风,豪放自喜,是夕亦至无欢。

余欲彼留家伴母,彼在理必允余之请。

彼之爱母,固无异乎余之爱母。

余不能不行,彼可以不去也。

  喃喃一夕话,余母舌敝,余魂碎矣。听到晓钟,惘然就道,别时情况,至为凄恋。余母转无一言,惟以一双枯瞳,炯炯视余,欲泪不泪。

  余此时欲忍痛觅一慰母之言,而方寸已乱,竟不可得。良久始得数语曰:“母亲,儿去矣。待到清明,当遄归视母也。”

  母闻言微颔其首。

  余姊则诏余日:“弟到校后,速以书来,免家人盼望。此后亦须时时通问,毋吝平安二字也。”余敬应曰:“诺。”

  正徘徊间,而舟子不情,解维自去。好风相送,帆饱舟径,一回首间,而杳杳家门,已没人晓光迷漫中矣。

雪鸿泪史 2 (清)李修行撰

  第二章二月 #

  此行也,与子春偕,舟中并不苦寂,而余则涕泣登舟,慈容遽隔,听欸乃之橹声,拨余心而欲荡。沧波路杳,游子魂孤。

  推篷一望,远山蹩恨,如愁乱攒,寸寸离肠,为渠割断。湖水作不乎之声,呜鸣咽咽,亦若和人饮泣者。江春早景,大足娱人,离人视之,伤心惨目。

  子春见余不乐,则曲相慰藉,谓:“苏常犹邾鲁耳,一水相通,往还至易。小别数月,何事戚戚为也?”

  余叹日:“余非恋家,恋老母耳。”

  余与子春别二年,此二年中,余家小劫沧桑,子春固未知一二。

今日余愿膺斯职,在子春亦未尝不以为讶,谓与余之初志相违也。

一舟容与,絮絮谈心,乃以不得已之苦衷,告余良友。

  子春闻之,亦深为扼腕日:“枳棘丛中,非栖驾凤之所。

  子姑安之,腾达会有期也。”

  夕阳在山,暮烟宠树。

余舟已傍岸歇。

子春先登,旋偕石痴来迎余。

行装甫卸,肴核纷陈,同席者为副教员李杞生、石痴及其父光汉,此外尚有一叟,崔其姓,五痴之戚也。

子春一一介绍于余。

  石痴为人,风流倜傥,矫矫不群,一见如旧相识,若与余三生石上,订有夙缘者。

其父年约六旬,精神矍铄,谈吐甚豪,绝非乡曲顽固者流。

副教员李杞生,去冬毕业于锡金师范学校,石痴聘之来,任音乐、体操、图画等科。

与余寒暄数语,即知为毫无学养者,其一种浮嚣之气,几令人不可向迩。

  近来新学界人物,类李者正多。余姓介介,厌与若辈交接。

  前所以不愿投身此中者,正以薰获之不能同器耳。

今初次任事,即遇此人,姑无论其人品如何,学问如何,而聆其言论,察其行为,已与余心中所厌恶而痛绝者,一一符合。

  此后将与彼同卧起,同饮食,晤言一室之内,周旋一年之久,寂寞穷乡,生涯已云至恶,复得此不良之伴侣,相与其处,其何以堪!余之来此,其第一事未能满余意者,即此是矣。

  是校系私立性质,校费所自出,秦氏之私款也;校舍所在地,秦氏之庄舍也。

屋字宏敞,空气光线,俱十分充足。

似此适宜之校舍,求之乡间,殊非易得。

余下榻处在室之东隅,四面有窗,地亦不恶,惟与李联床,殊令余梦魂为之不安。

  子春已于今晨去,石痴亦将行,交才晤面,别已惊心。

余于未见石痴之前,意石痴亦常人耳,迨既接其人,丰姿比玉,咳唾成珠,才华之茂,器局之宏,胥足动人钦慕,与余姓情之投契,真有所谓倾盖如故者。

  嘉宾贤主,晨夕流连,弹铗曳裾,此缘不浅。

惜乎会合无常,别离甚促。

剪西窗之烛,夜雨多情;挽南浦之船,东风无力。

但看片帆开处,即是天涯。

余心之怏怏为何如耶!余来校二日矣,尚未开课,枯坐无欢。

时过石痴家,与其清谈。

而可厌之杞生,追随不舍。

余行亦行,余止亦止,时来噪聒,其所语乃无一堪入耳者。

石痴之意,亦似不乐与之周旋。

闻此人来历,出于当道某公之保荐,石痴不得已而纳之者。

  余初晤石痴时,彼即以全校主持,责余一人,盖亦知此人之不可恃矣。今石痴将离余而去,惟剩此伧日扰余之左右。未来之岁月,余正不知其何以消受也。

  石痴之行,余惜之亦复妒之。

当此黄祸燃眉之际,正青年励志之秋,余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顾附尾有心,着鞭无力,相人相我,显判云泥,磋跎蹉跎,余其为终穷天下之士矣。

  此行无意,得遇石痴,石痴亦引余为同志,结来短促之缘,莫补平生之恨。

从此月明茅店,不敢闻鸡。

血洒中原,看人逐鹿。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诵顾氏之言,能不令余汗珠儿湿透重衫耶!

  今夕石痴置酒招余,与余作别,明晨出发矣。离筵一席,反令行人作东道主,是亦一笑谈也。是会也,杞生以小病不赴。

  席间少此一人,殊快余意,因与石痴纵饮谈心,豪情勃发,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

  余之心事,石痴尚不能知。

余对于石痴之行踪,实不胜前路茫茫之感。

石痴固无以慰余,余之不能告石痴也。

酒酣耳热之余,身世之悲,胡能自遏!即席赋诗,以赠石痴,余亦不自知其为送别之诗,抑为怨穷之作也。

  羡君意气望如鸿,学浪词锋世欲空。

  恨我已成下风手,荠花榆荚哭春风。

  情澜不竭意飞扬,密坐噤吟未厌狂。

  沽酒无忘今日醉,梅花未落柳初黄。

  唐衢哭后独伤情,时世梳妆学不成。

  人道斯人慌悴甚,于今犹作苦辛行。

  不堪重听泰娘歌,我自途穷涕泪多。

  高唱大江东去也,攀鸿无力恨如何。

  榜童夷唱健帆飞,乡国云山回首非。

  但使蓬莱吹到便,江南虽好莫思归。

  更无别泪送君行,掷下离觞一笑轻。

  我有倚天孤剑在,赠君跨海斩长鲸。

  河桥酒慢去难忘,海阔天长接混茫。

  日暮东风满城郭,思君正渡太平洋。

  林泉佳趣屋三间,门外红桥阁后山。

  君去我来春正好,蓉湖风月总难闲。

  春宵苦短,小住为佳。竟夕深谈,不觉东方已白矣。酒杯才冷,烛泪未干。惜别有心,留行无计。仆夫负装相摧,舟子整篙以待,于是石痴行矣。

  出门一望,晓色犹豫,听啼鸟数声,权当骊歌之唱。

而小溪一带,稚柳成行,冶叶柔条,尚未为东风剪出,不足供攀折之资料也。

风光草草,云影匆匆,聚散无常,此别亦嫌太促矣。

  石痴既登舟,余亦惘然返校,五日余欢,从兹收拾,惟于脑海中,增一良友之影象。

花明驿路,不胜去国之思;草长阶除,讵免索居之感。

迢迢千里,可与相共者,惟有江上清风,窗前明月耳。

  今日为开课之第一日。

第一时上修身课,余方上讲坛,而怪象忽见,几令余不能毕讲。

盖乡校情形,本不能与城校例视,而是乡地点较僻,风气之闭塞,民情之顽固,尤为锡金各乡冠。

  余初谓石痴办学,夙有经验,一年中之成绩,必有可观。

  及身入其中,而不可思议之怪象,叠呈于余之眼帘。

其程度与未开化之野人等耳。

办学者过于严厉,固足愤事,专事因循,亦少成效。

石痴办是校,盖坐宽猛不能相济之弊。

乡人子弟,平日皆所狎习,一旦庄以相莅,事诚大难。

此无庸为石痴讳,且亦不足为石痴咎也。

  然则是校若永远为石痴自任教务,将终不能有所成成就矣。

  此其故石痴亦明知之,临歧之际,以全校责任,郑重付余,云“弟去之后,一切总望君以大度容之”。余方讶其语不伦,而不知其固有为而发也。

  乡中鲜读书之士,愚民无知,视学校如蛇蝎,避之惟恐不遑,嫉之惟恐不甚,是校之成立,石痴盖已历尽困难,始得规模粗具。

而察其内容,实一完全私塾之不若。

学生二十余人,额本未足,而年龄之相差,至堪奇异,有长至二十余岁者,有幼至五六岁者。

是乡俗尚早婚,学生中已授室者有二人,问其年龄,已届中学毕业之期;问其程度,则当初等二三年级而不足。

有某生者,其子亦七岁矣,与乃父同时入学。

子固蠢然,父亦木然,可笑亦可骇也。

  因年龄之相差太远,管理教授上,不免多所窒碍。

余登坛后一见此状,诧为得未曾有,眼为之花,口为之噤,而当时足以窘余者,更别有人在,不仅此陆离光怪之生徒也。

  学校者,乡人所反对者也。

既反对矣,对于校中之教师,往往不知敬礼,而加以侮蔑,甚或仇视之。

求疵索瘢,尤其长技,即品端学优者,偶一不慎,亦足贻人口实。

为乡校教师,其难盖如此,况余非锡人而为锡校之主教,尤足动彼都人士之注意。

  方余初至,乡人闻之,麇集来观,如窥新妇,其情景与渔父初入桃源时,殆相仿佛。幸余非女子,不然视线所集,?

  至于无地矣。 #

  今日开课,若辈闻讯,相率偕来,围观如堵,来者大率非上流人,短衣窄袖,有赤足者,有盘辫于顶者,更有村妇数辈,随众参观,口中大呼:“看洋先生,看洋先生!”指点喧哗,无所不至。

  堂中学生皆其子弟,于是有呼爷者,有呼妈者,有呼哥与叔者,甚有径入课堂,相与喁喁私语者。

余不得已为之辍讲,禁之不可,却之不能,婉言以喻之,无效,严词以拒之,亦无效。

若辈不知学校为何地,更不知规则为何物。

既不可以理喻,复不可以威胁。

若辈非黔驴,余竞为鼯鼠矣。

  去者去,来者来,喧扰竟日,至罢课后始鸟兽散,非特余不能堪,即杞生亦为之减兴。

幸至次日,来者渐稀,余又诏木工于课堂外树一棚以拦之(是校附设秦氏义庄内,故不得禁人之出入)。

彼等乃为之裹足。

间有一二顽梗之尤,不得其门而入,则大怒,申申詈教师之恶作剧。

余只听之,旋亦引去。

  顾外界之干涉未终,内部之困难方始。

学生程度不齐,顽劣而不率教者,占其大半,如木石,如鹿豕,教之诲之,不啻与木石居,与鹿豕游也。

余非深山之野人,此间又乌可以一朝居耶!

  今日课罢,晚晴甚佳,杞生邀余出游。

余亦因终日昏昏,欲出外一舒烦闷,乃允偕行。

杞生身操衣,足皮鞋,橐橐然来,路人多属目焉。

或窃窃私议,或指而詈之曰:“此洋贼也,私通外国者也。

”余一笑置之。

杞生怒目相向,然亦无如之何也。

  行尽街,得一桥,过桥达于北岸。北岸无人家,弥望皆荒田,田中杂树丛生,乱草蓬勃,生意固未歇绝,中有块然而纵横者,则暴棺也。

  即而视之,棺多破碎,或亡其盖。间有小树出于棺之小穴中,人立而颤,白骨累累,狼藉地上,积而聚之,可成小阜。

  生理学家见之,当居为奇货,较之寻常蜡制之品,固尤为确而有征也。

余不知研究及此,对此枯骸,徒呼负负。

而是间空气恶浊,更不可以久留,乃挚李去休。

归时拾得胫骨一小枚,以为兹游之纪念。

  前所记之暴棺,大率皆村中贫农,死不能葬,弃之野田。

  俾与草木同腐,遂使阴惨之气,笼罩一村。雨夕烟朝,啾啾盈耳,是乡固不乏坐拥厚资者,而为富不仁,熟视无睹。

  人鬼同居,恬不知怪,埋肉掩骼,一视同仁。

此至可仰至可崇之慈善事业,固不能望之于铜臭翁守钱虏也。

然长此不加收拾,新鬼故鬼,络绎趋赴其间,血肉代滋田之水,骸骨为铺地之金,岂惟人道之贼,抑亦卫生之障!闻每年夏秋之交,乡人中疫而死者,必以数十计。

是岂无因而然欤?

  石痴非无力者,知兴学以加惠乡人子弟,独不见及此,同一公益事,胡厚于生薄于死?此则余所大惑不解者,异日函询石痴,石痴当有以答我。

  余又闻之乡人云,是乡在数百年前,本为丛葬所,杳无人烟。

不知何时何人,披荆棘,辟草莱,将土馒头斫而平之,建筑房舍,以居民人,遂成村落。

惟所成之屋,悉偏于南,北岸则任其荒弃。

即今乡人弃棺之所,其地原为古墓,实非荒田。

  置棺其中,固其宜也。即今南岸人家,其下皆数百年前之枯骨,鬼不能安,故时有啸于梁而阚于室者。

  是说也,余固笑之,而乡人信之殊笃。有患病者,不为延医,先事禳鬼,往往因施治不及而致毙,迷信之祸烈矣。

  只身穷士,举目无亲。

伧父顽童,长日相对。

俯仰不适,言笑谁欢?课余无事,欲出游散闷,而信步所至,途人指摘于前,村儿嬉逐于后,若以余为游戏消遣之资者。

自抚藐躬,实不堪为众矢之的,以是不敢出校门一步,埋颈项于斗室之中,听风雨于孤窗之下,几闷煞没头鹅矣。

  今日幸于寂寞无俚中,得一良伴,其人何人,则秦氏义庄司会计者,亦秦姓,字鹿苹。

其人虽盲于文学,而豪于谈吐,朴实诚悫,浑然太古之民,而野性不驯,疏狂落拓,与余亦不甚相左。

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萍踪偶合,兰臭相投。

吾不图别石痴而后,复于斯地遇斯人也。

  鹿苹家邻村,余初至时,渠适归。今日来,乃与余款接。

  彼盖以会计员之资格,兼任校中庶务一席者也。鹿苹嗜酒,余亦为麴生至及。鹿苹好奔,余虽不善此,然努力亦可借一。

  四五钟时,铃声一振,诸生鸟兽散,鹿苹即来就余。一樽相对,娓娓清谈,其味弥永。鹿苹读书虽不多,而见闻殊博。

  酒酣耳热,唇吻翕张,上至国家大事,下至里巷琐谈,一一为余倾倒出之。

若海客之谈瀛,若生公之说法。

虽有稽无稽,未能鉴别,语言凌杂,多半荒唐。

然能令余听而忘倦,其魔力亦复不校残酒既尽,揪枰遂开,相与驰骤纵横,追奔逐北,局终兴尽,分榻酣眠,不知东方之既白。

如是者,亦足偿一日之苦矣。

  故自鹿苹来,余乃大乐,戏呼之为“黑暗世界之明星”。

  每晚课罢,非酒风习习,则棋声丁丁,非口诵如流,则手谈不倦。

一一周旋,犹虞不及。

而出游之念,自归淘汰。

为吾谢村中人,从兹十字街头,三叉路口,或不复有“洋先生”之踪迹矣。

  乡人信鬼,余已志之日记中。多见其闭塞之深,迷信之剧而已,然信鬼之说,固非无因。是乡荒僻过甚,人事无闻,而鬼迹独着。

  余来此渐久,乃得闻所未闻,大谙鬼趣。

校舍为秦氏义庄,亦为秦氏家祠,讲堂之后,木主累累,不知几百,由下而高,重重叠叠,兀峙其间。

若此数百木主,魂各以为依据,此地不啻为鬼之大巢穴。

  以余等数人,与之为邻,阳少阴多,其必无幸。且闻庄客言,当年平垄筑舍时,此间枯骨独多,与人同处,鬼亦难安。

  时有警告之来,不啻逐客之令。故胆小如鼷者,辄一夕数惊,不久即谢去。今所存之庄客,为数不及十,皆自谓力能胜鬼,故可高枕无忧也。

  又一人言,往年六月,纳凉庭畔,月光之下,曾亲见一红衣女子,掩映桐阴,冉冉而没。

余固不信,然言者凿凿,心亦不能毋动。

意其言若果可信者,余今常客是间,亦当有所闻睹。

  此后迢迢长夜,益不愁寥寂寡欢矣。

  余与杞生同卧室,室之外为庶务室,亦即义庄之会计处也。

  室置一案,账册纵横其上,鹿苹当据坐是间,持筹握算,一日万机,非头脑清明者,固亦无能理此乱丝也。

  其卧处与是室毗连,萧然一榻,长夜独眠。

室极狭,一榻外无余地。

余每以不得与之联床共话为恨。

日中余上课之时间,亦为彼办公之晷刻。

至余课完,而彼之公事亦毕。

  浊酒三杯,围棋一局,夜深归寝,日以为常。盖彼之办公,亦有限制,未尝见其焚膏继晷,以补日间之不足也。

  畴昔之夜,事乃大奇,风雨声中,夜阑人倦。余既就枕,意鹿苹亦作甜乡之游矣。

  急雨打窗,睡魔远遁,辗转不能成寐。

忽闻有声来自隔室,知鹿苹犹未睡,方手拨盘珠,其声滴沥盈耳。

俄又闻磨墨隆隆声,展纸飕飕声,与窗外风声、雨声相唱和,益恼人眠。

未几诸声并息,又闻启抽屉声。

俄而钅从钅从铮铮,纷然大作,则以银市相触而成此声也。

  余呼鹿苹,鹿苹不应,起视,一灯昏然,群籁未寂,喧扰达旦,那复成眠!黎明即起,入视鹿苹,方披衣下床。

余讶甚,问之曰:“君彻夜未息,此时不妨假寐,胡便起为?且余昨夜呼君,君胡以不余应也?”!鹿苹亦讶曰:“异哉君言!余夜睡甚甜,君何所闻而谓余未睡?”

  余曰:“然则昨夜有事于室中者,非君也耶?”

  鹿苹笑日:“君真见鬼矣。余昨夜先君就睡,君宁未知?

  碌碌终日,头脑为昏,夜长梦多,谁复耐作此琐碎欲死之生活!”

  是时杞生亦起,闻之笑余妄!谓:“余与君联榻眠,胡独一无所闻?君殆误以雨声淅沥为拨珠声耳。

”昔人言鬼而余不之信,今余言鬼而人亦不之信也宜也。

  鹿苹知余非妄言,则俯首而思。

久之,憬然曰:“是矣,余之前任曰黄老者,精于计学者也,在此任事十余年,去岁殁,乃承以余。

闻黄老生前,颇能忠于其职,十余年来,账册且盈箱,取而核之,未尝有锱铢之误。

昨君所闻,必黄老之魂也。

  彼盖死而不忘其主,深恐后起如余,或有忝厥职,故不辞风雨而来,一调查余之成绩也。若是则一篇糊涂账,昨夜必为渠揭破。余其危矣。”

  余曰:“信如君言。余昨夜悔不闻声而起,觇其作何情状。

  人每以人为鬼,而余则以鬼为人,是仍与鬼无缘也。即便君言果确,余终坚持辟鬼主义耳。”

  鹿苹笑日:“强项哉君也!不幸而干鬼怒,连夕与君作恶剧,君将奈何?”

  余曰:“昨误为君,致余心耿耿,觅睡不得。若知为鬼,早甜然人梦矣。”因相与一笑而罢。

  余初至时,石痴设宴款余,席上不尚有崔翁其人乎?崔为石痴远戚,此子春告余者。当时草草终席,未与一谈。余已忘之矣。

  今日星期,午后乃来谒余。

老人须发皓白,颜色甚和蔼可亲。

倾谈之际,乃知此老固以垂暮之年,历伤心之境。

有儿不禄,有女方笄,哀寡媳之无依,恐幼孙之失学。

其意欲使余于授课之余,惠斯童稚。

问其年才八龄,茕茕弱息,祖若母均爱之。

虽已届上学之年,不忍令其胜衣就傅,与村中顽童为伍也。

  翁之来意,盖欲余移榻其家,趁黄昏之多暇,沐绛帐之余春。

且谓家有精舍,亡儿往日曾读书其中,小筑一椽,地颇不俗。

庭前花木,亦略具一二,足供游赏之资。

已遣童仆扫除,敬候高贤之驾。

察其言若甚殷勤,余正以与李同处,厌恶殊深,今得脱离,宁非大快!且崔翁之意,亦未可负,竟不踌躇,欣然承诺。

  次日,余下榻于崔氏之庐矣。

崔氏子名鹏郎,红氍觎上,拜见先生。

冰神玉骨,非凡品也。

乃祖云:“儿性颇慧,若母尝于绣余之暇,教之识字,今已熟读唐诗数十首矣。

  试之,果琅琅上口,不爽一字。孺子洵可教也。何物老妪,生此宁馨,有儿如此,其母可知矣。

  由余寓达余校,仅一里有半。

余从此朝为出谷之莺,暮作还巢之燕,相违咫尺,往返匪艰。

而昔日村人每见余,辄作眈眈之视,今余日日徘徊中道,渠等已属司空见惯,因任余自去自来,不复加以注意。

  而余与杞生,昔为鸦凤之同巢,今作管华之割席。

投馆如归,恍释重负,宁复惜奔波之苦者?惟鹿苹与余,无半月之流连,有十分之交谊,豪兴方酣,顿被横风吹断,从兹棋局酒杯,一齐搁起,灯昏月落,大难为情。

此事若余不即允崔翁而先就商于彼,彼必力为沮尼也。

  余自寓居崔氏后,作客之苦,浑然若忘。思家之念,于焉少杀,盖崔氏之所以供余者良厚。感贤主之多情,占旅人之幸福,穷途得此,亦足以少自慰藉矣。

  崔氏之家庭,寥落之况,与余家如同一辙。

崔翁之子,博学能文,而天不假年,遽赴玉楼之召。

崔翁衰年丧子,老泪痛挥,何来矍铄精神?只有颓唐病体。

家庭间琐屑之事,更不足以撄老人之心胸。

一肩家政,担之者谁?则鹏郎之母耳。

  闻鹏郎之母,系出名门,夙着贤誉,清才淑质,旷世寡俦。

  十五嫁作崔郎妇,十六生儿字阿鹏。

红袖青衫,春光大好,笙歌听尽,便唱离鸾。

年才周夫花信,镜已断夫菱根。

偕老百年,遂成幻梦。

遗孤六尺,又复累人。

阿翁促摇烛之年,稚子待画荻之教。

秋月春风,如意事消磨八九;事老抚幼,未亡人生活万千。

女子中不幸之尤,殆未有若斯人者。

  余也萍踪飘荡,身为人幕之宾;花事阑珊,魂断坠楼之侣。

  绛盘双蜡,尚知替客长啼;春水一池,漫说干卿底事。

苍昊无情,遍布伤心之境;青年多难,孰非失意之人。

不知我者,谓我轻薄,知我者,谓我狂痴。

杳杳天阍,真欲诉而无从矣!

  鹏郎之母,白姓而梨影其名。此余得之于其侍婢秋儿之口者。

  秋儿年十四,颇慧黠,且勤敏能治事,凡余室中整理洒扫之役,以及捧匜沃盥,进膳烹茶,皆彼任之。

彼自云乃梨夫人遣以侍余者,稍怠且获谴。

又为余言,夫人深敬先生,所进肴撰,皆夫人亲作厨,娘纤手自烹调者。

且侦知余嗜饮,每饮必设醴。

  晚餐已具,秋儿旁侍,余则引壶徐斟,津津有味。

秋儿喃喃为余述闺中韵事,谓夫人才貌俱优,劣者命耳。

婢于侍夫人久,知其夙娴吟咏,幼时有学士之称。

既来归,郎君亦复嗜此。

  妆台之畔,牙签玉轴,触目琳琅。兰闺春永,夫婿情深,红袖添香,彩窗分韵,凤凰于飞,和鸣锵锵,见之者以为神仙眷属也。

  迨少主人殁,夫人哀痛之余,心灰泪涸。

加以百务丛脞,乱其芳心,由是吟情销歇,笔砚荒芜者且半载。

其后卒因结习难蠲,而无穷幽怨,舍此更无从发泄。

月夕烟晨,复时作孤猿之悲啸。

婢子每见其悄背银釭,轻拈斑管,伸纸疾书,飕飕作春蚕食叶声。

一幅书成而泪滴盈盈,与墨痕同透纸背。

  迄今案头丛稿,积有牛腰。惜婢子不识字,不知其连篇累牍而说不了者,为何种伤心句也。

  余闻秋儿言,乃知夫人非惟贤妇,抑亦才女也。

秋儿言时,不期而泪被面。

却喜雏鬟能解事,灯前细说可怜虫。

余独何人,能闻此语?梨影梨影,亦知天壤间尚有伤心人何梦霞耶?

  第三章闰二月 #

  殢雨初歇,湿云酿阴。轻风剪剪,客心欲碎。怅望乡云,杳无的信,不识故园尚有未残梅否?

  杞生请假归,久而不来。校务委余兼任,终日昏昏,沉闷欲死。惟晚来一枕蘧蘧,稍觉甜适。不作日记者,已半月于兹矣。

  此半月中,事亦无可记。来此绝境,操此生涯,既无资料,又少心情,此后余日记簿中,将多不填之空白矣。

  石痴抵东已久,海天万里,两度书来,嵇懒庄荒,未有以报。其第二函中,有诗叫绝,系与东友在大森看梅之作。录以示余,并索余和。

  此书来亦旬日,想石痴此时正屈指计邮程,翘首盼飞鸿矣。

  书不可不答,诗亦不容不和也,枕上吟成,苦无佳句,聊以慰石痴之望而已。

  东风吹恨满天涯,梦断罗浮不忆家。

  故国山河残破甚,争来海外发奇花。

  吹葭已变旧时灰,才见森林绽早梅。

  毕竟东方春信晚,一技先已向南开。

  倩问何人种此梅,今朝尽为使君开。

  世间急待调羹手,尽许东风着力催。

  一从迁植到山房,忘却当年处士庄。

  铁石心肠移不得,而今也斗入时妆。

  书室前有庭一方,庭无杂树,一梨花,一木笔而已。梨树大可合抱,高亦寻丈,木笔则枝干伛偻如侏儒,其低者仅与檐齐,遥对梨花,若甘拜下风者。

  以二花之品言之,一极平淡,一极绚烂;一为出尘标格,一为媚世容颜;一多风流自赏之姿,一俱憔悴可怜之态。

雅俗不伦,荣悴异遇,不知当时花主人,何以将此二花并植一处!

  然而万紫千红,无非薄命。

东风恩怨,一例无边。

弱如梨花,易受风摧雨打;灿如木笔,亦岂能常开不谢!吾为此论,真不通之甚矣。

今年春信较迟,斯时之梨花,正烂漫盈枝,亭亭玉立。

设不幸而遇无情之风雨者,不日且就残矣。

眄彼辛夷,犹含苞未坼,珍重第一花,赊得春光几许,诚哉早发不如晚达也。

  东风飞快,剪尽韶华。

雨雨风风,又值禁烟时节。

校中循例放假焉。

午饮薄醉,乡思如焚,粥香饧白之天,酒尽愁来之候,重门深掩,风雨凄凄,凭吊梨花,飘零一半矣。

昨日枝上鲜,今朝砌下舞。

余固知其无能久恋也。

  嗟嗟!蝶梦成烟,尚有未归之客;莺声如雨,已摧将暮之春。好景不常,虽怀曷遣,诵放翁“又见蛮方作寒食,强持盾酒对梨花”之句,能不黯然欲绝乎?

  日来风雨二师,大行其政。今晨阳乌偶出,遽尔逃匿,若十三四好女儿羞见人也。向午淅淅沥沥之声,又到愁人耳边矣。

  院落沉沉,春光深锁,一时真个冷清清地。

酒醒奇渴,自起瀹新茗,焚好香,按洞萧信口吹之,居然一市上乞人矣。

又如赤壁舟中客所吹呜呜之调,宛转哀怨,嫠妇安在?闻之或可泣否?

  一曲既罢,小立回廊,视梨花正纷纷自下。白战一场,无言自泣,风景弥复凄黯,因口占一绝句云:冷人冷地太无情,一片闲愁眼底生。

  日暮东风吹更急,满庭梨雨下无声。

  清吟乍歇,鹏郎忽来,手携芳兰二茎,为余插之瓶中,嘻然曰:“先生寂寞哉!以此伴先生。”

  余问:“花何来?”曰:“此吾家所固有者。阿母最爱此花,长日与之相对。先生亦爱之否?”

  余曰:“此花香清韵淡,余亦爱之。惟汝识之,花不可轻折也。植于盆中,可延一月。折而养于瓶内,不数日而瘁矣。”

  鹏郎曰:“阿母亦尝以此言戒余。余今日折而赠先生,阿母固不余怒也。”言已自去。

  异哉此不可思议之兰!果胡为乎来哉?味鹏郎言,则赠兰者非鹏郎,固自有人在也。余对此兰,益不胜美人香草之思矣。

  濯濯之姿,尘飞不染。依依之态,我见犹怜。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兰不能言,其何以解余心之感乎?因作《对兰》、《问兰》二诗以寄意。

  含烟泣露可胜情,折取瓶中懒自呈。

  未许岩峦终志操,不妨风雨过清明。

  瘦来只恐香成泪,淡极应惟我称卿。

  从此名香无用□,垂帘静坐足心倾。

  怨否芳春占已迟,美人空谷尽相思。

  同心结佩知谁许,竟体扬芬怎自持。

  明月几时照清梦,托根何地寄幽姿。

  孤标果许人怜惜,为我低头对面时。

  环校皆山也,群峰初霁,拨黛若沐,掩映于碧油槅子间,其状万变。

就中有一山,突兀撑空,纵横数十里,作势如奔马,视众阜如婴提。

群山若侍从者,则所谓鸿山是也。

  考之邑乘,鸿山原名让皇山,又名铁山,有泰伯遗墓在焉。

  曩游虞山,尝谒仲雍墓,初不知泰伯墓在何处,窈意二子之逃也,行踪既非两歧,遗蜕应同一穴,而千百年后,各占一山,遥遥相望,此亦不可言者也。

让皇山更名鸿山,则以梁鸿与孟光同隐于此之故。

至又名铁山,则不知何所取义矣。

  每岁清明,远近士女,在山下作踏青之举。是日红男绿女,踵接肩摩,有万人空巷之观。其近者则携樽挚榼而来,其远者或命车棹舟而至。

  一年一度,人趁风颠,远岫迎人,娇驾留客,极一时之豪兴,收十里之春光。

过此以往,则寂寞空山,凄凉古墓,只有夕阳翁仲,枯水寒云,无言相对而已。

  盖是山绵亘十数里,四无人烟,离城远,王孙公子,不来此处着鞭,逸客骚人,更是从来绝迹。

  一年中惟清明一日,附近村民,相与掎裳连衤艺,山前山后,喧逐如狂,不过循成例以为欢,趁良辰而共往,熙熙攘攘,殆无有知踏青为韵事者。

就中田夫野老,樵子牧童,占过半数。

  欲求一啸青吟翠之徒,搜峭探奇之客,盖属绝无,仅有如天末美人,可望而不可即。此余于未游鸿山之先,询诸鹿苹而知其然者。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今岁清明,适应是语。风雨无情,败尽游人之兴,踏青惯例,乃迟三日举行焉。

  鹿苹招余同游。

余不获辞,且欲一揽鸿山之胜,乃棹扁舟而往。

盖是山离校十余里,一两芒鞋,难胜是役,余复不能健步,故代之以舟。

然“踏青”二字,未免有名无实矣。

  山之四围,绝无胜处。

俗传鸿山十八景,其第一景则曰大脚姑娘,其他尚何足道!最特色之点,厥为泰伯墓,次则梁鸿祠。

墓在山阳,崇封屹屹,形势郁幡。

墓前有大红山茶两株,大可合抱,花如缀锦,殆灵气之不钟于人而钟于物者欤!

  词在山麓,形式至为简陋。

败壁颓垣,仅支一角。

饲亦无主,惟所祀梁鸿、孟光之像则尚存。

男则白山道袍,丰神奕奕;女则钗荆裙布,颜色怡怡。

高风千古,辉映后先。

瞻仰之余,令人慨慕。

  夫以三让高踪两贤芳躅所止之地,宜其转移风化,垂教无穷,数千百年后,生其地者,犹多盛德君子焉。以余所闻,则不其然,岂其遗泽已尽欤?

  山势甚山崒巍,而枯瘦于秋。

生意都歇,既无郁郁丛林,并乏萋萋芳草,名曰踏青,毕竟无青可踏。

游人如带,紧束山腰,不知若辈所藉以游目骋怀者果何在也。

而高原之上,败棺纵横,白骨狼藉,几于遍山皆是。

以点缀此可怜春色,较之曩者大田中所见,殆如辽东之豕,少见称奇。

令人到此,几疑深入不毛,萧条满目,宁复忆是踏青时节,拾翠风光哉!

  来斯广漠之区,那得登临之趣?只觉凄凉热闹,两不可堪。

  俯仰游观,一无所得,索然兴尽,鼓棹而归。途中口占两绝,聊记斯游之幻。

  绿惨红愁色未匀,出门风物几曾新。

  故乡春半不归去,野鸟山花空笑人。

  青山无语对斜晖,人世荣华旦暮非。

  多少枯骸萦蔓草,清明不见纸灰飞。

  东风无赖,人软于绵。昨夜中酒,今晨致不能起。幸校课在第四小时,不妨蘧蘧一枕,暂偷半日闲也。

  案头瓶兰已僵,残泪欲滴,静中相对,悠然而动遐思。香魂一缕,欲断未断,呼而祝之,花闻之乎?花犹如此,人何以堪!余亦殆将病矣。

  灯花落尽,稚子不来。

独坐寡欢,羁愁叠起。

忽忆故乡尚有二三知己,如汪子静庵,邵子挹青,皆余昔时吟友。

回首当年,时相过从。

三月莺花,一船诗酒,此乐正复不浅!嗣余惨遭家难,抱恨终天。

读礼之余,啸吟俱辍,遂与二子疏,然犹未至数月不见也。

  今则故人无恙,独客无聊。

落月屋梁,怀思靡已。

梅花岭树,瞻望徒劳。

重拾坠欢,更不知在何日矣。

永夜怀人,不能成寐。

且凭尺素,以写我心。

二子得之,当有以慰我也。

与静庵书曰:暮霭苍苍,关山色死,此如何景象耶!单床冷席,孤寂如骛,此如何地位耶!顽童数辈,终日聒噪,此如何生活耶!而梦霞以一身当之,不其危哉!盖自风雨孤舟,飘摇到此,忽忽已匝月于兹矣。

愁中滋味,尝遍十分;病里光阴,抛来几日。

回首荒店品茶,丛祠赌弈,情澜不竭,密坐谈心,曾几何时,恍憾若梦,渭北江东,云愁树惨。

我所思兮,杳不可见。

浮世光阴,隙驹之影耳;人生聚散,沙鸟之迹耳。

黄昏不寐,摊书独坐,乡思羁愁,百无聊赖。

不徐不疾之钟声,若与我问答焉,不明不灭之灯光,若为我撮影焉。

叹世运之不齐,伤命途之多舛。

鸡声落月,刘琨起舞偏迟;雁影西风,瘐信伤心太早。

才人薄命,名士工愁。

  同病如公,何以教我?嗟乎!笔墨无情,莺花易老。

  君才如海,我志将灰。浊酒一杯,此身何有耶?裂素写意,聊寄殷勤。春风多俊,惠我好音,勿使消息如瓶井也。

  与挹青书曰: #

  浮云一别,殢雨三春。

酒分诗情,而今搁起。

故乡春半,可归不归,得毋莺花笑客乎?故人无恙否?乡园事事驱人出,只有朋欢系客赐。

别来消息沉沉,忘筌之交,何藉中山毛生,虚问寒温也。

风尘知己,落落曙星。

昨日惜秋短章投我,颇知近状。

徐郑二子,已否晋省?雪泥异路,恐此后踪迹如秋叶也。

  寒乡孤客,穷苦万状。花娇柳宠,触目尽足伤心;燕语莺歌,入耳都成苦趣。三杯闷酒,一曲风琴,近日生涯,殊落寞耳。

  足下襟怀洒落,才思纵横,诗不多作而有奇思。

昔人句云:“春物诱才归健笔。

”未知令春之笔健乎?否乎?如有佳作,肯录示一二以慰羁人之渴想否?(下略)寒食清明都过了,雨丝风片正愁人。

斯时阶下梨花,零落殆荆一片春痕,狼藉满地。

有情人对之,殊未能恝然也。

  方花盛时,我固尝为花之主。

栏杆时凭,香雪频闻,既不能护花于生前,免受风饕雨虐,复不能慰花于死后,任其堕溷沾泥。

花死有知,应叹遇人不淑矣。

趁着星期无事,何妨收拾一番,俾眼底残春,不留余影。

  葬花韵事,埋玉多情。古之人有行之者,余亦何妨学步。

  乃就庭畔凿土成穴,拾花片纳诸其中。土坟然隆起,成一冢形,植枝其上,以为标识。

  约两小时而竣事、检视枝头,所存盖无几矣。

而彼对待之辛夷,则正嫩苞初坼,浓艳欲流,骄贵之气,咄咄逼人,一若无限风光,为渠占荆虽然,此俗艳也,我殊不喜。

我不敢自谓别具看花之眼,夫以梨花之色静香恬,苟非俗物,殆未有不爱者。

余友挹青尝有句云:“万紫千红都看厌,还亏本色此间存。

”余谓确合此花身份。

惜乎琼姿濯濯,早来零落之悲;玉骨珊珊,易受摧残之惨。

开时常泣,满枝都是泪痕;落后谁怜,入地犹留梦影。

对此一抔香土,余其能无所悲耶?凭吊未已,哭之以诗:幽情一片堕荒村,花落春深昼闭门。

  知否有人同溅泪,问渠无语最销魂。

  粉痕欲化香犹恋,玉骨何依梦未温。

  王孙不归青女去,可怜辜负好黄昏。

  本是泥涂不染身,缘何零落逐烟尘。

  明知入地难重活,只愿升天早返真。

  几缕香魂明月夜,一抔荒土玉楼人。

  再来此地茫茫甚,莫觅残英更忆春。

  独吟独会,低徊不能去。

一回首间,而艳之辛夷,又触余之眼帘矣。

彼花虽非余意所属,然亦不可无诗以咏之。

心有别感,诗语未免唐突,然据意直陈,不作一矫情语。

辛夷有知,或不嗔我薄情也。

  脱尽兰胎艳太奢,蕊珠官里斗春华。

  邑枝晓露容方湿,隔院东风信尚赊。

  锦字密书千点血,霞纹深护一重纱。

  题红愧乏江郎笔,不称今朝咏此花。

  夜凉如水,依约三更,此时余早入梦。吟魂栩栩,正缭绕于梨花香冢之间。忽闻一片哭声,凄清人耳。而余醒矣,辨哭声所自来,似在窗外,颇滋疑惧。

  徐按衣起,就窗隙窥之,见一缟衣女郎,亭亭玉立于月光之下。始则倚树悲啼,继则抚坟痛哭,缠绵哀怨,若不胜情。

  女郎何人?非梨影而谁欤?夜阑人静,来此凄凉之地,发此悲咽之音,小步低徊,啼痕狼藉。彼非别有伤春怀抱者,何为而至此?

  然则此花幸矣,既得余为之收艳骨、妥香魂,复得彼女郎之情泪,滋斯冢土。

但未知彼哭家中之花,亦曾一念及葬花之人耶?亦知葬此花者,因为伤心之余耶?隔着一层红纸,几眼疏棂,尽情偷觑。

夜深寒重,瘦骨怎生消受!嗟夫梨影,殆颦儿后身耶?不然,胡泪之多而情之痴耶?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此烂熟之盲词,乃为余昨宵之实境。

  余自目送伊人去后,其呜咽之哭声,仿佛常滞余之耳根。

  其寂寞之玉容,仿佛常印余之眼膜。中宵辗转,心事辘轳,百感纷来,双眸难合。未明而兴,徘徊庭阶之下,脚蹋香冢之旁,万滴红冰,依稀耀目。

  正遐想间,鹏郎倏至,嘻然谓余曰:“先生真个爱月眠迟、惜花起早矣。彼满地落花,非先生拾而埋之土中耶?先生爱花若是,真花之知己也。”

  余闻此语,知非出自小儿之口,则漫应之曰:“余非爱花,特爱洁耳。残花之当收拾,犹蔓草之必芟除耳。”鹏郎唯唯。

  今夜余自校中归,室中乃发现一至奇异之事。检视案头,余所著《石头记影事诗》一册,已不翼而飞,并昨日之新稿,亦遍觅不得。

  异哉!人此室者,果为何人?窃诗而去,意又何居?个中消息,殊堪研究也。

  余之出也,户必加肩,而下锁焉,外人固未由而入也。即属外人,亦必无此窃诗之雅贼。

  余方穷其心思,以侦此事之究竟,而一注目间,茶一朵,灿然陈于地上。

拾而视之,已半蔫矣。

反覆而玩索之,簪痕宛在,香泽微闻,知必自美人头上堕下者。

  噫,吾知之矣,其人为谁?盖梨影也。梨影之入余室而取余诗也,有怀春之思耶?抑有怜才之意耶?余之对于此事,将置之不问耶?抑与之通辞耶?

  虽然,彼已嫠矣,余安所用其情哉!秋娘已老,我无杜牧清狂;文君自奔,我少相如才调。

然而穷途潦倒,客舍凄凉,得此解人,以慰寂寞,纵非意外良缘,亦属客中奇遇。

而况青衫红粉,一样飘零,同是可怜,能无相惜?我即欲已,情又乌可以已。

无已,请管生一行可乎?乃作书曰:梦霞不幸,十年蹇命,三月离家。

晓风残月,遽停茂苑之樽;春水绿波,独泛蓉湖之棹。

乃荷长者垂怜,不以庸材见弃。

石麟有种,托以六尺之孤;幕燕无依,得此一枝之借。

主宾酬醉,已越两旬。

夙夜图维,未得一报。

而连日待客之诚,有加无已。

遂令我穷途之感,到死难忘。

继闻侍婢传言,殊佩夫人贤德。

  风吹柳絮,已知道韫才高;雨溅梨花,更惜文君命保只缘爱子情深,殷殷致意;为念羁人状苦,处处关心。

  白屋多才,偏容下士。

青衫有泪,又湿今宵。

凄凉闺里月,早占破镜之凶;惆怅镜中人,空作赠珠之想。

蓬窗吊影,同深寥落之悲;沧海扬尘,不了飘零之债。

明月有心,照来清梦;落花无语,扪遍空枝。

  蓬山咫尺,尚悭一面之缘;魔劫千重,讵觅三生之果。

  嗟嗟!哭花心事,两人一样痴情;恨石因缘,再世重圆好梦。

仆本恨人,又逢恨事;卿真怨女,应动怨思。

前宵寂寞空庭,曾见梨容带泪;今日凄清孤馆,何来莲步生春?卷中残梦留痕,卿竟携愁而去;地上遗花剩馥,我真睹物相思。

个中消息,一线牵连;就里机关,十分参透。

  此后临风雪涕,闲愁同戴一天;当前对月怀人,照恨不分两地。

心香一寸,甘心低拜蝉娟;泪墨三升,还泪好偿冤孽。

莫道老妪聪明,解人易索;须念美人迟暮,知己难逢。

仆也不才,窃动怜才之念;卿乎无命,定多悲命之诗。

流水汤汤,淘不尽词人旧恨;彩云朵朵,愿常颁幼妇新词。

倘荷泥封有信,传来玉女之言;谨当什袭而藏,缄住金人之口。

此日先传心事,桃笺飞上妆台;他时可许面谈,絮语扑开绣阁。

  余自来之僻境,尘氛已绝,俗虑全蠲,眼前可与语者,舍鹿苹外,几不可再得。日中上课,如傀儡之登场;傍晚归来,如老僧之入定。

  至此境界,方寸灵台,实无用其纷扰。

所有者,思亲之泪、还乡之梦而已。

乃近数日来,无端而有吟兰之草,无端而有葬花之举,又无端而月下忽来倩影,更无端而案头失却诗篇,种种不可思议之事,忽于清净无事中,连续发生。

绕来眼底新愁,勾起心头旧恨。

此意怦怦,静极而动。

余亦不自知其所以然,意者此间殆有孽缘耶?

  只为一封书,辗转中宵,何曾交睫。

今日思之,此书殊太冒昧,以彼心同枯井,节比寒松,而余无端以绪语聒之,宁不足以召玉人之怒?一旦事发,余将置身何地?

  然不足虑也,衅自彼开,一纸瑶笺,夫岂无因而至?况余心坦白,初无非分之干求,多情如彼姝,读是书也,其或有同是天涯之感,而以一眶清泪饷余也。

彼果不能谅余意者,则流水本无心,余亦何必自寻烦恼。

所虑者,情网缠人,欲避之而无由耳。

  余方默自探索,而为余传书之鹏郎,已携得复书至。一幅花妙格,灿然陈于余之眼前矣。

  白简飞来,红灯无色。

盥诵之余,情文虽艳,哀感殊深。

人海茫茫,春闺寂寂,犹有人念及薄命人,而以锦字一篇,殷殷慰问于凄凉寂寞中耶。

此梨影之幸矣。

  然梨影之幸,正梨影之大不幸也。

梨影不敏,奇胎堕地,早带愁来。

粗识之无,便为命妒。

翠微宫里,不度春风。

燕子楼中,独看秋月。

此自古红颜,莫不皆然。

才丰遇啬,貌美命恶。

凡兹弱质,一例飘零,岂独一梨影也哉!

  人生遇不幸事,退一步想,则心自平。

梨影自念,生具几分颜色,略带一点慧根,正合薄命女儿之例,不致堕落风尘,为无主之落花飞絮,亦已幸矣。

今也独守空帏,自悲自吊,对镜而眉不开峰,抚枕而梦无来路。

画眉窗下,鹉鹦无言;照影池边,鸳鸯欺我。

  个中滋味,固是难堪,然低首一思,则固咎由自龋不加重谴,免受堕落之苦。天公之厚我已多,而尚何怨乎?

  夫以多才多情如林颦卿,得一古今独一无二之情种贾宝玉,深怜痛惜,难解难分。

而情意方酣,奸谋旋中。

人归离恨之天,月冷埋香之冢。

泪账未清,香魂先化。

人天恨重,生死情空。

夙因如彼,结果如斯。

  梨影何人,敢嗟命薄?使梨影而不抱达观,亦效颦卿之怨苦自戕。

感目前之孤零,念来日之大难。

回文可织,夜台绝寄书之邮;流泪不干,恨海翻落花之浪。

病压愁埋,日复一日,试问柔躯脆质,怎禁如许消磨,恐不久即形销骨立,魂弱喘丝。

红颜老去,恩先断而命亦随之俱断;黄土长埋,为人苦而为鬼更苦矣。

此梨影平日所以当以自怜者自悲,又常以自悲者自解也。

  乃者文旆遥临,高踪莅止。辱附葭莩,不嫌苜蓿。

  鹏儿有福,得荷裁成;梨影无缘,未瞻丰采。自愧深闺弱翰,漫夸咏絮之才;侧闻阆苑仙葩,颇切葵倾之愿。私心窃慕,已非一朝。

  继而月中摹花冢碑文,灯下诵红楼》诗句,尤觉情痴欲醉,缕缕交萦,才思如云,绵绵不断,几疑君为怡红后身。

自古诗人,每多情种;从来名士,无不风流。

夫以才多如君,情深如君,何处不足以售其才?

  何处不足以寄其情?而愿来此断肠地,眷念未亡人,殷勤致意?

  读君之书,缠绵悱恻,若有不能已于情者。

梨影虽愚,能不知感!然窃自念,情已灰矣,福已悭矣,长对春风而唤奈何矣。

独坐纱窗,回忆却扇年华,画眉情景。

念四番风,花真如梦;一百六日,春竟成烟。

  破镜岂得重圆?断钗乌能复合?此日之心,已如古井,何必再生波浪,自取覆沉?薄命之身,诚不欲以重累君子也。

前生福慧,既未双修;来世情缘,何妨先种。

  彼此有心,则碧落黄泉,会当相见。与君要求月老,注鸳牒于来生,偿此痴愿可耳。

  梨影非无情者,而敢负君之情,不以君为知已?

  但恐一着情丝,便难解脱,到后来历无穷之困难,受无量之恐怖,增无尽之懊恼,只落得青衫泪湿,红粉香消,非梨影之幸,亦非君之幸也。

至欲索观芜稿,梨影略解吟哦,未知门径,绣余笔墨,细若虫吟,殊足令骚人齿冷。

君固爱才如随园,苟不以梨影为不可教,而置之女弟之列,梨影当脱簪珥为贽,异日拜见先生,涤砚按纸,愿任其役,当不至倒捧册卷,贻玷师门。

此固梨影所深愿,当亦先生所不弃者也。

  区区苦衷,尽布于此。泪点墨花。浑难自辨,惟君鉴之。梨影谨白。

  噫!是人乃有是才耶。

则其命之恶也,固其宜矣。

一幅深情,如怨如慕。

惺惺之惜,余岂无心?此书也,不啻为导余入情关之路线。

此后余一副未于之眼泪,又不愁没洒处矣。

  情之所钟,正在吾辈。

得一知己,可以无恨。

余非到处钟情者,亦非不知自爱者。

年逾弱冠,中馈犹虚。

不知者疑有他故,实则余之心积愁成恨,积恨成痴,黄尘莽莽,绝少知音。

  一片痴心,原欲于闺阁中得一解人,乃求之数年,迄无年遇。

  此念消灭已久,今岁饥驱到此,初无访艳之心,而忽得一多才多情之梨影,余固自负情痴,彼更怜才心切,速引余为知己,此不可谓非吾生之奇遇。

情之所钟,其在是乎?

  然而名花有主,早嫁东风,岂惟罗敷有夫,且作娥终寡。

  余以了无关系之人,与之达缄札、通情款,虽云心本无他,毕竟情非所用,将来结果,必有不堪设想者。

然则绝之乎?难端自我发者,自我收之,固未晚也。

  无如此时之心,已不由余自主。

除非彼能绝余,则余尚可收拾此已散之情丝,不复粘花惹草。

倘彼亦如此者,则此重公案,如何了结?当以问之氤氲使者。

噫,知己难得,得一巾帼知己尤难。

余已得之,宁非大幸?已矣已矣,愿拼此身以与情魔一战矣。

  余伏案草此数行之日记,为时已近黄昏,方搁笔时,而新词一阕,又发现于砚匣之底,取而读之,录其句曰:骂煞东风总不知,葬花心事果然痴。

偶携短笛花间立,魂断斜阳欲尽时。

情切切,泪丝丝,断肠人写断肠词。

落花有恨随流水,明月无情照素幔[调寄鹧鸪天]怨句清词,深情若揭,若非清照后身,定是小青再世。

余诵此词,不期而泪湿纸角。

  识字为忧患之媒,多才即聪明之误。文人多穷,古今一例,况其为薄命红颜哉!忍哉碧翁,既假之以才,何为悭之以福。

  既悭之以福,何不并靳之以才。使其无才,则混沌不凿,感触不灵,不知所谓愁,不知所谓怨,并不知所谓情,浑然过此一身,则亦已耳。

  奈何天生美人,不与以完全幸福,偏与以玲珑心孔,锦绣肝肠,使之宛转缠绵,多愁善怨,度幽囚岁月,寻眼泪生涯,终其身无展眉之日。

是中因果太不分明,虽欲解之,未由也已。

  日前鹏郎为余插兰瓶中,历数日而憔悴,今已香销玉殒,无复含烟泣露之态矣。

  鹏郎嘻然来,指瓶而谓余曰:“此花枯矣。请以好花为先生易之。”

  言毕,即取瓶中枯茎,掷之于地。余急拾之起。鹏郎笑曰:“先生何爱惜残花若是耶?”

  余曰:“花虽残,犹有骨在。吾人爱花之容,当兼爱及花之骨。千金市骨,古今传为美谈。余亦当为此花遗骨,寻一好去处耳。”

  鹏郎连点其首,若有所会。余回视瓶中,则彼已为余易一香酣红醉之花矣。

  余微愠曰:“鹏郎,曩语汝花须留在枝头看,不可轻折以损花寿,汝奈何又忘之耶?”

  鹏郎曰:“先生言,余识之。然此花亦阿母教余折取,以供先生赏玩者,毋责余也。”

  余再视其花,形如喇叭,色深红,问:“此花何名?”

  鹏郎日:“此及第花也。先生乃不识耶?”异哉花名,乃逆余耳。

  此春风得意之花,胡不去媚长安道上之探花郎,乃来伴我凄凉之孤客,不亦辱没芳名而羞煞鲰生耶?彼梨影之赠此花,有意耶?无意耶?措余之沦落无聊,抑嘲余之蹉跎不振耶?回首前尘,余能无感欤?因成六绝句以答之曰:东风何处马蹄香,我见此花欲断肠。

  会得折枝相赠意,十年回首倍凄凉。

  浮生换得是虚名,感汝双瞳剪水清。

  痛哭唐衢心迹晦,更抛血泪为卿卿。

  几回伤别复伤春,大海萍飘一叶身。

  已分孤灯心赏绝,无端忽遇解情人。

  背人花下展云笺,赋得愁心尔许坚。

  只恐书生多薄福,姓名未注有情天。

  梦云愁絮两难平,无赖新寒病骨轻。

  一阵黄昏纤雨过,离人听得不分明。

  满目乌鸦噪奈何,情缘深处易生魔。

  东风来去须珍重,莫遣惊涛起爱河。

  崔氏之家,去村里许。竹篱茅舍,淡写春光,颇足流连玩赏。较之近村之荒田败棺,一派萧飒气象,真是别有天地。

  舍后有一草场,广可一亩。

场上芳草芊绵,迎青送绿,间有黄白或深紫之小花点缀其上,如铺五色毡毹。

履其上,滑而且软,倦则可藉以为茵,枕手而看晚山,颇得宗少文卧游之趣。

  场之前界一小溪,溪水潺潺,能悦人耳。板桥架溪上,如玉虫禾之横陈。夕阳西下,时有牧童樵子,渡溪而归。人影历乱,倒人波中,如演新奇影戏。

  溪旁绿柳成行,迎风作蹁跹舞。过溪则阡陌纵横,一望无际。远山近水,绿树红桥。如斯风景,欲拟桃源矣。

  余日周旋于尊严之课堂,夜坐卧于局促之斗室,厥状类囚,幸有此舍后一块土,为遣泄闷遗怀之地。

故每至课罢归来,辄独往草场,送此匆匆之暮景。

或席地坐,或缘溪行,夕阳如醉,红挂柳梢。

凝眺徘徊,得少佳趣。

直至暮烟四合,瞑色苍然,乃行而返。

比至书舍,则灯光乍明,晚餐已具,又须重理胡孙王生活矣。

  余虽终日沉闷,留得此晚来一霎之光影,亦足为终朝辛苦之补偿。

且比来数日,更有一特异之景象,入余眼帘,有足以驻余之足,而使余低徊留之不能去者,则余于此处,乃获见伊人数面也。

  舍南舍北,编堇为篱以围之。一带粉墙,斜阳恋其一角。

  余每于草场上遥望之,仿佛有衣光鬓影,掩映于乱烟残照间。

  彼梨影者,镇日价困守兰闺,亦应恼闷,故徙倚门闾,风前小立,聊遣幽情耶。否则其知余至此,不惜天寒袖薄,姗姗而来。

  从墙隅篱隙,偷觑个郎也。

  分明对面,若即若离,咫尺天涯,银河遥阻。

唐人宫词有曰:“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余乃不如日影,犹得从寒鸦之背,斜过墙腰,度上玉搔头也。

挑灯独坐,回思日间所遇,似真似幻,赋律绝各四首以记之。

  梦也迷离恨也迢,啼莺何事苦相招。

  多情似说春将去,一树残红半已销。

  深情缕缕暗中传,伫立无言夕照边。

  将面如何人更远,思量近只在心前。

  吟魂瘦弱不禁销,尚为寻芳过野桥。

  欲寄愁心与杨柳,一时乱趁晚风遥

  相思无处觅来由,好似痴鱼自上钩。

  薄命累卿卿怨否,茫茫情海共沉福

  壮不如人老可知,风尘我已倦驱驰。

  未能消恨宁辞酒,非为怜才不说诗。

  压病埋贫甘落寞,良辰美景懒追随。

  今来此地茫茫甚,受尽凄凉却为谁?

  宵深先怯被池单,烛泪何心不住弹。

  好梦能寻终是幻,同人相对强为欢

  (今夕鹿苹携酒来就余饮)。

  云沉重岭鹃魂小,月上空梁燕额寒。

  闻道蓬莱今有路,好风借便到非难。

  风前小立瞥相逢,浅黛深颦有病容。

  腰带分明春后瘦,脸波依约酒余慵。

  半墙残日留纤影,一抹寒烟杳去踪。

  两处独眠情悄悄,难禁今夜五更钟。

  浪迹天涯感断蓬,落花何语骂春风。

  座无佳士眼常白,灯照离颜影不红。

  杜宇寄愁来枕畔,柳丝牵梦度墙东。

  文窗六扇重重锁,幽会恐劳想象中。

  第四章三月 #

  余父生平酷嗜杯中物,余秉其遗传性,亦与麴生结不解缘。

  盖攻破闲愁,非此无能为力也。

  自来此乡,俗冗不断,常妨把盏。而是乡茶楼酒家,绝无仅有。湫隘嚣尘,不堪驻足,惟足供田夫野老,息肩解渴而已。

  呼童行沽,多不可饮,不得已聊以润我枯喉。放翁诗所谓“村酒甜酸市酒浑,犹胜终日对空樽”者也。

  自寓居崔氏后,乃得倾其家制春酿,其味醉醰,迥异市品,余乃大乐。

且主人爱客,每饭必具壶觞。

余之酒肠,遂无枯燥之时。

加以新愁满眼,欲拨难开,若无红友劝人,只合青衫常湿。

余因是益狂饮不休,冀作醉乡之游,暂脱愁城之厄。

然而酒入愁肠,酡然易醉,比醉而愁乃更甚,或至哭泣。

  人谓酒能消愁,余谓可消者必非真愁,真愁必非酒力所能消,其反动力或适足以翻腾脑海思潮,膨胀心头热血,令人斫地呼天,不能自己。

  今晚偶醉,万恨齐来,成长歌一首,录示梨影。梨影阅之,或詈余狂,或怜余痴,余亦不暇问也。

  梦霞梦霞尔何为,身长七尺好男儿。

尔之处世如钝锤,尔之命恶如漏卮。

待尔名成志得遂,苍浦须有开花期。

忆尔幼时舌未稳,凌云头角削玉姿。

偷笔作文学涂抹,聪明刻骨惊父师。

观者谓是丹穴物,他年定到凤凰池,而今世事以迁移,尔何依旧守茅茨。

十年蹭蹬霜蹄蹶,看人云路共奔驰。

今日人才东渡正纷纷,尔何不随骥尾甘守雌?鸟雀常苦肥,孤凤不得竹实而常饥;鸟雀皆有栖,孤凤不得梧桐而伤离。

人生及时早行乐,尔何工愁善病朝欷暮唶而长噫!饥驱寒逐四方困,日暮途穷倒行而逆施。

寒俄孤灯一束诗,心力抛尽不知疲。

尔何不咏清庙明堂什,惟此写愁鸣恨纸劳墨瘁为此酸声与苦词。

尔生二十有三载,世间百忧万愤何一不备罹。

少壮情怀已若此,如何更待朱颜衰。

吁嗟乎尔之生兮不如死,胡为乎迷而不悟恨极更成痴?看花得意马蹄疾,尔之来兮独迟迟。

落红狼藉难寻觅,空对春风生怨思。

闲愁满眼说不得,以酒浇愁愁不辞。

倾壶欲尽剩残沥,洒遍桃叶与桃枝。

一日愁在黄昏后,一年愁在春暮时。

两重愁并一重愁,今夜无人悲更悲。

三更隔院闻子规,窗外孤月来相窥。

  此时之苦苦何似,游魂飘荡气如丝。

泪已尽兮继以血,泪血皆尽兮天地无情终不知!掷杯四顾愤然起,一篇写出断肠词。

是墨是泪还是血,寄与情人细认之。

  无端小病,淹缠床褥者一旬。校课久荒,日记亦于焉中断。今幸就痊,而镜里容颜,已非昔日。

  医者谓须调摄,不可劳精疲神,即笔墨之事,亦应暂为捐弃。

故虽能强起,只于庭前试脚,未出舍门一步。

然医者欲余捐弃笔墨,沉伏斗室中,舍此又何以自遣?因翻日记簿,补记病中之状况。

  余之病也,半伤于酒。彼夜大醉后,晨起头目晕然,似宿醒犹未解者。继而大嗽,有物自喉间跃出,视之血也。连嗽连吐,余遂失其知觉。

  比醒,则余身已僵卧榻上,一人以手按余掌,崔翁亦在旁。

  知此老热肠古道,讯知余病,已为余延得歧黄妙手矣。

  医费姓,颇负时名。既诊余脉,日:“此似心疾,幸所感尚浅,能捐除万虑,不涉愁烦,当可获愈。藉非然者,则非医生之所能为力也。”

  余闻医言,知病源不误,心乃大惧。

且知咯红一症,患者多不治,余体赢弱,今犯此,宁有幸者?不幸作他乡之鬼,尚有倚闾老母,将何以为情,余罪不更重耶!

  明知此症系伤情所致,不斩除万叠之情丝,将无以保全一线之生命。

然而孽根深种,怨愤难消,辗转衾枕间,殉情之念,与惧死之心,交战于胸,神志为之益昏。

而斯时之梨影,亦为余多担一重心思。

鹏郎则如穿帘燕子,倏去倏来,以报告病情于玉人之耳。

余于昏惘中,伏枕书一律以示之。

  情魔招得病魔来,愁乱如丝拨不开。天上难平牛女恨,人间谁识马卿才。三生宿债今生果,九死痴魂不死灰。若是情关能打破,四禅天可免风灾。

  至第四日,余稍清醒,鹏郎复以书至,随后秋儿捧方开之蕙兰两盆,置于榻前之案上。

  余问:“何为?”则曰:“夫人言,以此代先生药石也。”

  余不觉为之感绝,徐取其书,展而阅之。

  醉歌方终,病魔旋扰。深闺闻耗,神为之伤。只以内外隔绝,瓜李之嫌,理所应避。不获亲临省视,稍效微劳,十分焦灼,莫可言宣。闻君之病,中酒也。

  然中酒者,病之所由起,而伤情者,则病之所由来也。

  鲜红一掬,此岂可以儿戏者?情海茫茫,君竟甘以身殉,而捐弃此昂藏七尺乎?

  呜乎!君亦愚矣。

君上有老母,下无后嗣,一肩甚重,莫便灰颓。

梨影诚不敢以薄命之身,重以累君也。

君果爱梨影者,则先当自爱,留此身以有待,且及时而行乐。

眼前虽多烦恼,后此或有机缘。

谚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此言虽小,可以喻大。

  请君即其旨而深思之。愁城非长生国,奈何久居不出,以自困而自囚哉?

  昨闻医者,亦谓君病系心疾,服药不能见效,夫心疾须以心治之。

一念之苦乐,生死之关头也。

但使灵台不昧,奚须药石为功?制恨抑愁,以熄情火。

平心静气,以祛病魔。

言尽于此,愿君之勿忘也。

  芳兰二种,割爱相赠。此花尚非俗品,一名小荷,一名一品。病中得此,足慰岑寂,且可为养心之一助焉。

  临颖神弛,书不成字,纸短情长,伏维珍重。书尾附有五绝二首,系分咏二花之作,并录于下:一品名休羡,家贫无好花。

  素心人此夕,应共惜芳华。

  (大一品) #

  故与淡烟遮,销魂是此花。

  藉兹情种子,伴尔病生涯。

  (小荷) #

  余病中得此多情之抚慰,良胜于苦口之药石。

而案上之盆兰,阵阵幽香,由鼻观沁入心脑,更觉神清气爽,心胸豁然,病竟若失。

感谢玉人,所以惠余者良不浅也。

今日已能握管,应亦有以报之,乃作小简,并填小词二阕。

  既惠名花,复颁佳句。深情刺骨,我病已苏。重帘不卷,香气氤氲,不啻与卿晤对一室,促膝谈心也。

  呜呼!卿之厚我,可谓至矣。卿不忍余为情死,卿若此,余又何忍不为卿死哉!花名二咏,幽娴婉丽,如见卿之为人。两花字韵,不脱不粘,令人叹绝。

  呜呼!多才薄命,自古已然。

名士美人,同声一哭。

然后知余与卿相怜相惜,一往情深者,固非无因也。

春风多厉,卿亦宜善自珍摄,千万勿以余故,有伤玉体,则余更无以对卿矣。

深情,笔何能罄。

  略书数语,藉慰锦怀。

  思佳客(大一品)

  报答春晖擢紫芽,盈筐合献帝王家。头衔品自无双贵,芳国香应第一夸承雨露,嗜烟霞,却甘淡泊洗铅华。余情已向幽丛托,不爱春风及第花。

  忆萝月(小荷)

  花娇欲语,抟露如擎雨。冉冉情根还乞护,恐有鸳鸯魂驻。相遗多感情深,合欢梦里同寻。卿性幽如兰性,侬心苦比莲心。

  填成自视,笔涩词呆,远不如来诗寥寥四十字之切合自然。

  深情刻露,竟不能以多许胜彼少许矣。

  昔贾宝玉与大观园姊妹联吟,名字常题榜尾,非稻香社主,故加屈抑,亦非宝玉才不能胜,实故作劣诗,自甘让步,此自是情人作用。

余则初无是想,且刻意求工,而卒无以胜。

未知梨影之才,视诸林、薛诸人何如?余愧无宝玉之深情,亦愿尽焚芜稿,拜倒妆台,北面执弟子礼矣。

  晴日一窗,不写《黄庭》而写情简,自责亦复自怜。

更翻前月日记,有咏兰二律,此诗已得诵之香口。

前次赠兰,慰余客中寂寞,此次赠兰,伴余病里生涯,用意相同,寓情弥永。

  彼因爱兰而推爱及于余,余能不因爱赠兰之人而兼爱此兰耶?感念之深,殊殷余恋,觉前诗犹未足以尽余之意也,爰武原韵,再成两律:馨香远赠寄深情,露眼如将肺腑呈。

  君子有心同臭味,美人此意最分明。

  更无别艳能移我,除却斯花那比卿。

  今日素琴须一奏,忘言相对两相倾。

  春风识面太迟迟,令我潇湘系梦思。

  佩岂无缘终不解,芬犹未尽恐难持。

  任他群卉夸颜色,只愿终身伴素姿。

  一掬灵均香草泪,兰闺同此断肠时。

  乘养病之余闲,作传情之密简,叠叠锦笺,粉如雪片。屈彼大鹏,(意指鹏郎)作青鸟使,个中秘密,殊无虑局外人知其一二也。

  余前欲索观梨影诗稿,渠未允余,余亦不敢强。

今乃又向之哓哓,谓闭户养疴,长日寂寂,对兰思卿,神为之往。

更诵佳句,弥殷想慕,想卿耽吟自昔,积稿必多。

曩者见索,未蒙俞允。

偶然忆及,情如饥渴。

卿如念余,其毋吝此。

此函去后,果生效力。

是夕鹏郎以一小册子来,题曰《醉花楼吟草》。

余大喜过望,开卷则有一笺夹于其中,乃先阅之。

  侬无命,且无才,君何苦苦逼侬,必欲依献丑而后己,未免太不相谅矣。

吟咏一事,从前颇喜为之,然月夕花朝,聊以自遣,不足云诗也。

自遭不幸,意兴索然。

  此事抛弃已久,所存者只数年前旧稿一小册。

中多自伤身世之作,如秋虫唧唧,应时诉哀,阅之令人无欢。

夜阑灯,自诵一过,泪洒云蓝,辄将新痕把旧痕湿透。

君仔细认之,当分得出几重泪迹也。

  曩所以索而不与者,以君亦伤心人,似此怨苦之音,入君之耳,徒累君悲增忉怛耳。

今若此,则魏收之拙,不能再藏,而君司马之泪,亦岂能自制乎!(下略)嗟乎!余得此诗,乃尽悉彼姝身世,一天欢喜,果化作一天烦恼矣。

此一册断肠草,固成于未赋离鸾以前。

当时秦嘉徐淑,双影翩翩,正花好月圆之候,宜乎芦帘纸阁,叠韵双声,互织同功之茧,不为啼血之鹃。

而乃笔尖吐露,只有哀音;花底推敲,尽芟绩思。

岂诗人多穷,闺阁亦难逃此例耶?盖至性所流,情难境易。

外感所触,怨比欢多。

  嗟乎梨影,固生带愁根者。

幼伤孤露,椿萱之荫无存;长更伶仃,姊妹之花又折。

人生不幸,无过于斯。

即令夫婿情多,锦帏春好,亦难化哀思为烟云,托情于风月。

然而篇存怀旧,聊抒已往之悲;字触灵机,又作未来之谶。

言为心声,感应至捷,无家之痛,重以无夫。

从此一生,更无余望。

是固彼苍之故厄其遇,抑亦梨影之有所自取也。

  披阅数过,茶残香冷,弥复塌然,乃择其尤凄惋可诵,及与若人身世有关系者,录数篇于余日记,以志不忘。

  韫玉余姊,归梁溪顾氏,清才早世,永绝诗筒。

  逝者悠悠,生者怅怅。花光月影,增悲于清夜良时;剩札遗诗,触动于窗前灯下。姊也早逝,先赴清虚;我尚偷生,浑难解脱。挽歌当哭,了恨无期。

  慧业生成早悟禅,消魂恰值放青莲。

  一身如寄原无碍,万事全抛始是仙。

  料得难忘儿女爱,可能即到父娘前。

  帐中蝴蝶伤虚幻,愿祝迢登兜率天。

  诵姊遗诗感作 #

  姊妹戏呼元白友,何期才美早成仙。

  余情胜似香山老,痛对遗诗忆昔年。

  韫玉楼中玉化烟,梁溪风月失吟仙。

  抛诗起问梅花道,我住人间得几年。

  手把遗编泪似丝,此生无复共吟期。

  人间多少伤心恨,最苦花残春尽时。

  闻雁

  雁声风送白云开,凄咽悠扬入耳哀。

  两岸芦花一条水,年年辛苦客中来。

  读《长生殿》传奇

  乱烟零草不胜春,一树梨花葬玉人。

  碧落黄泉无可问,雨铃凄咽独伤神。

  阅《西湖佳话》

  春到孤山翠似屏,玉梅花曲韵堪听。

  不消细辨真和假,总觉堪怜是小青。

  阅史有题 #

  争战河山得几年,美人香草夕阳边。

  古今多少兴亡恨,付与寒鸦啄乱烟。

  有忆

  蟋蟀声中雨似烟,关心偏忆少年时。

  联床姊妹新秋夜,此景如吟梦里诗。

  阅回文诗 #

  读罢回文月上初,妙文真可愧相如。

  窦郎犹是钟情客,不负萧娘知纸书。

  梅花

  冰姿玉蕊影翩翩,风送幽香雪后天。

  雅淡最宜来月下,清高原合占春先。

  六桥流出空山梦,一笛吹开古岭烟。

  不效巡檐争索笑,知花早已悟枯禅。

  统阅全稿,伤逝之作占其半。

兹录者尚未及十之二三也。

其余《长生殿》、《西湖佳话》、回文诗及梅花之末联,当时聊寄闲情,后日尽成谶语。

心之所感,事即应之,有莫知其所以然者。

使梨影自将诸诗玩其意味,而证以今日之境地,应亦爽然自失。

知一点灵犀,已早作来日大难之警告,而当时固未之觉也。

  余又赴校数日矣。病后精神,已如其旧。晨出夕返,脚踪儿忽东忽西;枕冷衾单,梦魂儿忽颠忽倒。

  盖一病之余,于余身初无所损,而转有所益。所益者非他,脑蒂之潮,翻飞十丈;胸头之血,热胀一腔。愁丝之乱者益棼,心灰之死者复活。

  明知不宜久恋,而情魔逼人,节节进步。

虽未至失足,却大有不肯回头之意。

余亦不自解何以迷惘至是。

昨宵梦里,竟至离魂,仿佛身轻如燕,飞人香闺,与个侬絮絮话情,难分难解。

而饥鼠跳梁,惊回好梦。

灯花半萎,寒照床头。

鬓影衣香,杳不可迹。

则又废然而叹,不复成眠。

枕上成诗入绝,晨起录出,以云梨影。

不知渠亦曾同梦否也?

  落魄劳卿格外怜,青禽几度费鸾笺。

  世间那有痴于我,悟到痴时痴更颠。

  瘦尽伤春病要成,百般情绪总难明。

  旁人未识余心苦,劝向红尘学养生。

  游子他乡恋旧衣,壮心痴愿两俱违。

  近来不作还家梦,只傍妆台夜夜飞。

  灯寒漏涩夜何如,正是孤窗月上初。

  好梦乍醒袭半冷,卧听饿鼠啮残书。

  仙风无路到蓬莱,此恨终身撇不开。

  蝴蝶已拼痴到死,肯教飞上别枝来。

  愁来愁去两心知,梦想魂劳十二时。

  幸有诗篇能代语,不然何以慰想思。

  倚门独立数归禽,麦浪如云思共深。

  柳织愁丝长几丈,应知共系两人心。

  多情却似总无情,见面无言背面行。

  何日素心人对面,诉将哀怨到天明。

  余自病后,已戒除杯中物,主人知余意,亦不复以壶觞供客。每届晚餐,只登饭颗之山,不入酒泉之郡。

  今日夏至,校中无课,余乃饭于馆中,秋儿复为余设饭具,且侑以一盘樱桃梅子,充仞其中。

盖吴中习惯,每逢佳节,必荐应时果品。

夏至之食梅樱,犹中秋之供菱藕也。

  三杯饮尽,已觉微醺。更食青梅一颗,酸沁齿牙,不复能饭。酒阑意倦,倚枕假寐。俄而一片痴魂,居然化蝶,又飞绕于香闺绣阁之旁矣。

  栩栩移时,闻耳畔有人高唤,遽然惊觉,张目而视,则鹏郎立于余侧。

  余笑曰:“鹏郎,汝乃学鼠子作剧,扰人清梦耶?”鹏郎不答,授余以纸。

余曰:“是又诗债来矣。

”接而阅之,纸尾附数语曰:“君案头有《石头记》,可假侬一阅?”

  余乃起,取书付鹏郎,更书四绝以示之曰:墙角桑阴守野庞,午慵难遣睡魔降。

  梦中起把新诗读,蝴蝶当窗飞一双。

  百结愁肠得酒宽,麦风微送余寒。

  而今始识相思味,直与青梅一样酸。

  前辈风流事有无,春烟蜀市客行沽。

  诗心应比琴心苦,欲觅当年旧酒垆。

  一卷《红楼》梦醒余,情怀渺渺独愁余。

  令朝付与闺中看,误尽才人是此书。

  异哉余病!不知其所自来,亦不知其所自去。

咯红一症,本非癣疥。

余初病时,沉沉若死,药石不能攻。

医生为余忧,即余亦未尝不自惴惴。

而一言之劝,憬然而悟;一念之转,霍然而苏。

神速若此,生死之权,果操于谁之手欤?

  余固梦梦,旁观自有清者。

清者何人?梨影也。

梨影谓余病系伤情所致,斯语殆确。

然使余不病,梨影决不肯遽为此言以慰余,彼所谓伤情者,非与彼深有关系在耶?

  夫余未病之前,梨影于余,若有情,若无情。

虽瑶缄往返,诗筒唱酬,一点芳心,早暗地作惺惺之惜。

而言语动作间,尚不免有所顾忌,未有以表示其爱情之热度。

  迨余一病,然后不能自制。灯下侍儿,传言琐琐;床前爱子,顾影依依。沉挚之思,心为焦灼;馨香之赠,意更分明。

  娓娓爱语,款款深情。药烟病榻间,乃尽够余消受。

  人情于有关系之人,骤闻其遘不幸事,未有不惊皇无措、言动改常者。

究竟梨影视余,果有关系与否,余未敢知。

然就彼数日中表示于外者测之,则梨影之心,一余之心耳。

彼果无意于余者,何为而若此?

  余知彼闻病后,所以为余忧者,有甚于余之自忧者也。余非彼亦不病,梨影既知余矣,余复何病哉!

  个人一点真情,表现于余之病后者,尤多缠绵恳切之处。

  今日层层追忆,殊令余且感且惭,又悲又喜也。

一诗稿也,曩日靳不我示者,此日索之,而一卷清词,已饱余之馋眼。

尤可感者,余病已愈,初无需于药石,而秋儿传夫人命,日遣医生视余,意若谓个郎病后,身弱如花,非得药力滋补,难复健矣。

  余昔日啜此苦口之汤,而攒眉梗咽者,今日啜之,醰醰然有余味焉。

鹏郎自余病后,辍读至今。

余意其荒于嬉也?遣秋儿招之来。

则曰:“夫人自课矣,先生可早眠以将息病体也。

  余赴校之日,秋儿尚来尼余,谓余大病新愈,宜静心调摄,俾可恢复精神,毋遽奔波自苦。秋儿能言,一鹦鹉耳。调而教之者,自于人在也。

  余以旷课兼旬,久劳杞生庖代,今能强步,不欲再累他人。

  宁负此谆谆之密嘱,复为草草之劳人。固知爱我者之心,尚为余悬悬而莫定也。

  余嗜饮,而孱躯赢弱,不胜酒力。

此次之病,伤于情者半,伤于酒者亦半。

梨影知之,则为一痛切之函,戒余辍饮。

略谓酒能败德,亦能伤身。

麴秀才非好相识,绝之为宜。

君如念侬言者,其勿再沉湎以自贻伊戚也。

余得此函,曾口占二绝以答之曰:病渴无才转自危,堆肠积肚是相思。

  会看索我枯鱼肆,瘦骨知能耐几时。

  花前病酒也风流,争奈寒宵形影酬。

  感汝殷勤频劝诫,教侬何物可消愁。

  梨影之所以待余者若此,余之所以感梨影者何如。迟暮相逢,嗟此缘之已晚;缠绵不解,复余思之难芟。余初认为片面之相思,今则确知为双方之互感矣。

  方余病中,亦尝自危自惧,自警自责,力欲摆脱此情丝束缚,还我一无牵挂之身。

而今病后思量,弥增痴恋。

此心又胡能不作死灰之复活者?情根不可割,病根又胡以除?明知薄福书生,终作含冤情鬼。

顾后来之事,此时殊无暇计及,惟持余一点痴心,消受此眼前狂福而已。

  第五章四月 #

  今日徇杞生之请,举行春季旅行,赴鹅湖各校参观焉。

  鹅湖为锡金重镇,山水清嘉,夙称善地,风气之开,较他乡独早。学校林立,成绩斐然可观。

  李率学生整队行,余独棹小舟往。归途过一村名蛮里者,云即昔日泰伯逃居之地。村有泰伯遗庙,规模宏丽,气象犹新。

  因率诸生入庙瞻仰,且小憩焉。

  庙中主持,为一老道士,能诗,年八十余矣,童颜鹤发,意致洒然,与语绝凤雅,不作长生不死谈,真有道之土也。

余口占一律以赠之曰:出门遇道士,双袖拂红霞。

  铁笛横吹晚,看山不忆家。

  呼童拨炉火,为我煮琼花。

  欲叩长生旨,无言指日斜。

  余此行虽以舟代步,然亦惫甚。比归杞瞑,草草晚膳后,亟思往华胥国一游。

  甫拟扫榻就睡,衾中有物隆然,触于眼际,揭衾视之,则镜架一具,中贮美人影片,亭亭似玉,飘飘欲仙。

展玩之际,狂喜不自禁。

镜中人,梨影也。

余与梨影,两情之恋爱,已臻极点,而一面之缘,尚虚佳会,畴昔之夜,月色朦胧。

隔窗窥觑,苦未分明,今仍于画图中省识春风之面,何幸如之!此影既为余发现,然则今日梨影必来余室矣。

  余复遍烛室中,冀尚有余踪可拾,偶见地上纸灰散乱,检视之得烬余纸角一,草书七字曰:“悠悠人亦去如潮。

”殆为余不在而作也。

乃即夕草一小简,并赋四律以报之曰:仆一介书生,寄危根于客土,深蒙过爱,感极生惭。

前生之因乎?令世之缘乎?吾不得而知之也。

呜呼!仆之所以独坐愁苦,塌然摧肝,忧愤填膺,不能自解者,亦以独操古调不遇知音为恨耳。

今既得卿,此生为不虚矣,复奚惜此浮花断梗身哉!卿前书日:“非冤家则不聚,非同病则不怜。

”斯言也,即我所欲言而未言者也。

我心即卿心,卿心即我心。

人睽两地,情出一源。

我心已为卿剜,我身亦为卿有矣。

今日鹅湖之行,强为同人挟去,幸卿顾我,徒使卿增室迩人遐之感。

剩劫灰于地上,未识诗心;覆小影于衾中,深知爱意。

此情此情,图报维难,惟有将卿玉影,日夕以香花供奉,祝卿吟怀常健,百病皆消耳。

律诗四首,一以答过访之意,一以谢赠影之情。

知我者或不嗔余轻薄也。

  鹅湖结队偶从行,负却殷勤访我情。

  湘管题诗痕宛在,纸灰剩字意难明。

  室中坐久余兰气,窗隙风过想□声。

  我正来时卿已去,可堪一样冷清清。

  暂驻仙踪独自看,入门如见步珊珊。

  更劳寄语悲人远,为觅余香待漏残。

  命薄如侬今若此,情真到尔古应难。

  青衫红袖同无主,恨不胜销死也拼。

  意中人是镜中人,伴我灯前瘦病身。

  好与幽兰存素质,定从明月借精神。

  含情欲证三生约,不语平添一段春。

  未敢题词写裙角,毫端为恐有纤尘。

  真真画里唤如何,镜架生寒漫费呵。

  一点愁心攒眼底,二分红晕透腮涡。

  深情邈邈抵瑶赠,密意重重覆锦窝。

  除是焚香朝夕共,于令见面更无多。

  今晚得梨影复书,情深虑远,不啻清夜钟声警人痴梦也。

  录其词于下: #

  我来君不在,君若在,我亦不来。

留诗一句,出自无心,君勿介意。

至以小影相遗,实出于情之不得已,致不避瓜李之嫌,亦不望琼瑶之报。

盖梨影以君为知己,君亦不弃梨影,引为同玻然自问此生,恐不能再见君子。

种玉无缘,还珠有泪,不敢负君,亦不敢误君。

海萍风絮,聚散何常。

此日重墙间隔,几同万里迢遥。

一面之缘,千金难买。

异日君归远道,妾处深闺,更何从再接霞光,重圆诗梦?赠君此物,固以寄一时爱恋之深情,即以留后日诀别之纪念耳。

  是夕余复作书报梨影,并附以二绝,聊以表明余之心迹,盖即梨影所谓出于情之不得已也。过三鼓始就寝。

  启诵芳札,情怨缠绵,真欲呕心相示,读未竟,不知何来一副急泪,将香笺湿透一半矣。

卿固非怀春少妇,仆亦非轻薄儿郎,此日两心均不克自持,总缘情丝一散,难以复收耳。

  仆也不敏,生非富贵之家,长无乡曲之誉,以乖僻之情性,择冷淡之生涯。

遭家不造,老父见背,惟一兄一母是依,孤苦伶仃,艰难万状。

今日此身,正如一片春萍,随风飘泊,劳人草草,寤寐难安。

  今岁证鸿雪之因缘,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则两人今日相逢,亦如风际杨花,偶然聚迹耳。

况今者青鸟书来,已积千行之锦;蓝桥路断,曾无一面之缘。

异日者地角天涯,水分云隔,非特不得形影相依也,恐并魂梦亦不能偷接矣。

  伤哉!伤哉!念及此而余之悲慨,宁能自己耶?

  赠影之意,仆亦知之,何寄情之深且远也!

  呜呼!卿以冰姿玉质,沦于穷乡僻壤之中,极尽颠沛流离之惨,此才可惜,此恨谁知?幽兰之挺秀于岩谷也,长养春风,孤根自保,不遇君子,谁惜馨香?

  其不被溷于荒榛丛莽,见笑于李夭桃也亦仅矣。

兰耶?人耶?卿之愤泣,不亦宜耶!鹏郎虽幼,聪颖过于群童,真卿子也。

充其学力,将来可耀门楣。

然则卿虽薄命,犹可少慰。

视仆之沉沦,不已较胜一筹耶?

  仆所遭不幸,性复耽吟,声凄孤韵,一灯一箧,行将终其身于忧愁困苦中,今更自累不足而累卿矣。

卿前言不愿仆为卿累,仆今则不能不使卿为仆累。

但自今以往,无论悲欢离合,卿既以同病人相待,仆总拼以一死报卿耳。

  夫人患贪生耳,人事虽难知,极之以死,而何事不可了哉?情患不坚耳,苟能持此心于永久,人间天上,何患无相见期哉?我书至此,不禁掷笔狂呼,不复知此身何有也。

  名花老去见无期,嗟我寻春到已迟。今日断肠泪欲尽,断肠空对半残枝。

  我自狂痴敢怨卿,本来薄福是多情。来生愿果坚如铁,我誓孤栖过此生。

  今晨又得梨影书,并颁到香笺一叠,客中正乏此物,谨受而藏之。此后千行万行,不愁写不尽相思矣。赋四绝答之:凤纸曾经素手摩,一回持赠意云何。

  从今远寄同心字,写到相思语更多。

  卜居若得傍兰闺,海燕年年免独栖。

  容我桃花源里住,此身不再出仙溪。

  镇日昏昏梦绕床,小窗消受午风凉。

  寻常一样高槐日,偏向愁中故故长。

  菜花过风麦全黄,摘叶提筐一巷忙。

  今夜蚕房篝影畔,有人不睡倚残妆。

  命途偃蹇,人海飘零。

元龙豪气,久作冰消;司马雄心,亦为灰死。

石痴行后,梨影屡劝余东渡,并愿拔簪珥以助余行装。

自顾驽骀,局促若此,愧无以副我玉人之期望也。

深宵苦忆,万感来来。

既成长书,复吟短句:东渡之言,出之他人,无足深怪,卿能真知我者,亦以斯言劝我,得毋同于流俗人之见,与素心大相刺谬乎?继而思之,不觉悄然而悲,泫然而泣日:“卿固爱我之深,望我之切,不忍我为终穷天下之志士,不得已而为此言也。

  呜呼!卿之用心,如此其苦也,能不令我感卿恋卿、结于肠而不解、入于骨而不灭耶?虽然,卿固闺阁中第一情人也,仆则天地间第一恨人也。

  畴曩心迹,已尽于《放歌》一章,卿已知之,无庸复赘。

方今环球竞争时代,有进无退,有志之士,孰不欲争先捷足,发现于经世作人之大剧常而我也独闭门枯坐,郁郁不乐。

惟是一腔幽愤,托之劳人思妇之词以自遣,徒使青春白日,消磨于一吟一醉之中。

  此其中实有大不得已者在,而岂敢自附于骚人墨士之林哉!

  呜呼!河山一局,已剩残棋。

风雨孤灯,空怀磨剑。

念兹黄种,负我青年。

今日者愤时嫉俗,竟欲将功名富贵一举而空之,非年不如人也,才不如人也,实自知命不如人耳。

  好荣而恶辱,我非异于人情也。

故每当春阳暖活之时,风日晴明之候,一草一木,皆有斗生之心,一花一鸟,尽有矜时之意。

对此韶光,少年用世之心,未尝不怦怦欲动。

而一转念间,叹时运之不济,伤命途之多舛,则又未尝不沉醉悲歌,继之以哭而不能自己也。

  当终军弱冠之年,已有庚信江关之感,死灰终无复燃之时,枯木宁有回生之日耶?卿顾欲以乘风破浪之宗悫望我,此意良足感,此愿恐终虚也。

肺腑之言,若蒙鉴察,为幸多矣。

  名场失意早沉沦,卖尽痴呆度几春。

  名士过江多若鲫,谁怜穷海有枯鳞。

  感卿为我惜青春,劝我东行一问津。

  我正途穷多若泪,茫茫前路更无人。

  此身已似再眠蚕,补明时合抱惭。

  事业少年皆不遂,堂堂白曰去何堪。

  世事年来万念灰,风波险处便惊猜。

  斯人不出何轻重,自有忧时名世才。

  痛余老父,为余而伤其生,功名两字,不啻与余有不共戴天之仇,心灰气短,非一日于兹矣。

梨影因自惜而惜余,曩者以及第花相贻,寓有深意,使余枨触十年前事,万倍伤心。

尔时之梨影,仅知余为名场失意人,初不知为此微名,已死余之老父。

此惨痛之纪念,何尝有一日去余怀抱。

折花相赠,原迫于怜才一念而来,余惟自痛自伤,固未敢怨梨影之逆余心坎,其后《放歌》一章,余已自陈其心迹。

聪明如梨影,畴不能即诗见心,相喻于无言之表。

  乃自石痴东去,复感芳心,时以此逆耳之言,强聒不已,谓君亦健者,着鞭怎让他人,郁郁居此胡为乎?忍哉梨影!斯言也,持刀以刺余心,痛不至此也。

汝胡不思,余而尚有一点名心未死者,何不走马长安,探春上苑,顾来此寥寂之乡,共尔销魂之侣,对泣于花残春尽时耶?欲为下车冯妇,余尚有羞恶之心;欲为投笔班生,余已无英雄之气。

黄尘莽莽,举步皆非;白日攸心,浮生已促。

梨影既引余为同病,是已知余心矣,又复苦苦相劝,意果何居?

  今日复得梨影书,一片苦心,始和盘托出,彼之用意,固有较怜才一念而探焉者。余欲怼之,无可怼也。天乎,天乎!

  所以虐余与梨影者至矣,又何为而使此一双可怜虫无端会合,可望不可即耶?

  嗟呼霞郎!尚愿听梨影一言乎?君书作誓死之语,君诗作非分之词,亦知梨影果为君何人?梨影所处之地位,尚可与君自由恋爱与否?君如此用情,果于两人有所裨益与否?君胡不细加审度,而陡出之以孟浪也。

  梨影已为失群之孤鸟,惟欠一死,埋香冢下,呜咽声声。

梨影固自有可悲者在,非为君也。

君自葬花,侬自哭花,虽然一样凄凉,自有各人志趣。

梨影与君之关系,果安在哉?

  初不料因此而一线牵连,又来孽债,再接再励,遂成今日不了之局。

早知其如此,梨影即有无穷痛泪,亦当暗洒于无人之深闺,不敢为君所闻,为君所见,致拨动君心之哀感,惹起君心之爱恋也。

  夫使吾两人而三生石上订有夙缘者,则相遇亦何待于今日?既无缘矣,又复相遇,此亦无可奈何之事。

  放下愁肠,斩除烦恼,斯为计之上者。

其不能也,则为文字之交,结精神之爱。

月见灯前,频传锦字,天涯地角,不隔诗心,亦情人之末路,苦海之生涯也。

  君为梨影病,梨影未尝不为君憔悴;君愿以一死报梨影,梨影亦未尝不愿以一死报君。

  然而君固不可死,梨影亦乌可便死?此生各有未完之事,人世已无再到之春,来生之约,姑妄言之可也。

必欲于今生捐弃一切,宁非大愚!以君才华卓荦,夫岂久居人下者。

  男儿三十不得志,则亦已耳。

君今未满三十,正可有为之时,又乌知其终不得志?君固自伤身世,无梦功名,然不遇梨影,则固无预梨影事。

既遇梨影,而使君之性情,益复凄恻,君之志气,益复颓唐。

又复重之以盟誓,要之以他生,一若此为毕生恨事,从此不愿复问人间事者。

君爱梨影而不知自爱,梨影惜君而君不自惜,夫梨影一女子耳,即令相逢未嫁,如愿以偿,亦何足恋!况其为孀闺之怨妇乎?

  君为一梨影而伤心至于此极,梨影自思殊觉不类,而恨无法以悟君之痴。

东渡之言,盖欲君速离此伤心之境地,勿迟徊留恋,而自误其无量之前程也。

君恋梨影,以梨影之有微才耳。

方今女学昌明,济济英雌,不乏才貌俱优之辈。

如君矫矫,何患不逢佳偶?梨影不祥人也,极君愿望,亦不过听琴计遂,卖酒心甘,与司马、文君结千秋同调。

梨影纵不难拼此残躯,偿君痴愿,而夕阳虽好,已近黄昏,名节既德,终身抱慝,君亦何取于侬也!

  嗟乎霞郎,事已无可奈何,只合大家撒手。

君其速悟,勿为无益之悲。

君即无意进取,而春城莺燕,海国风光,世界花花,正大有寻欢之处。

此间非乐土,速去为佳。

梨影之所以劝君者止此,君能从梨影言,是即爱梨影也。

否则坚持不决,好梦终虚,悲苦殒身,两无所益。

男儿七尺,躯死自有所,为一不可恋之女子而死,此所谓轻于鸿毛者也。

君其念焉。

  噫,忍哉!东渡之言,余初谓梨影怜才心切,与余昔日之劝石痴,同一用意,孰知彼固欲藉此离余。

而跳出情关之外,为余计实自为计也。

余诚累彼,明知其无可恋而与之作非分之周旋,寻可怜之生活,使彼一寸柔肠,为余辗转,灯昏月冷,徒唤奈何,不得已以劝勉之言,为解脱之计,其用心绝苦,其抱恨良深,亦知余读此书,当更生若何之感想,而速能抛撇此情耶?

  嗟乎梨影!汝固可怜,余宁得已?此事发端,良由于余一书挑逗。

然使汝置而不答,则余情亦无着处耳。

何为而瑶笺叠叠,频传玉女之言;香草离离,狂赚灵均之泪。

青衫红袖,同是天涯;缺月残花,偏生幻想。

蝶迷短梦,双双待死之魂;茧织同功,一一传情之作。

  至于今日,两方交感,一样无聊。欲合固难,欲离岂易?

  余固不能舍彼,彼亦何以舍余也。

埋香何事,我诚身世悲多;还泪而来,渠亦前生债重。

蓦然相遇,事岂无因?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今乃云君自葬花,侬自哭花,一若两人之相感,与此事绝无关系者。

  嗟乎梨影!若言殆欺余也。事已至斯,尚有何说!余情不二,余恨无穷,石烂海枯,长此终古。休矣休矣!其毋再为此苦语以劝余,而徒增余心之痛也。

  余读此书,余言又乌能已!披肝沥血,重写蛮笺,更赋数诗,以见余志。

梨影梨影,此为余第二次之誓书矣,万千衷曲,尽在个中。

汝其鉴之,前书已志余日记,因将此书并志之,以为异日情天之证。

记取蔓草埋香之日,便是韩凭化蝶之时。

此一点真诚,或尚能取信于梨影也。

  顷接手书,谆谆苦劝,益以见卿之情,而益以伤仆之心。卿乎卿乎,何忍作此无聊之慰藉,而使仆孤肠寸寸断也。仆非到处钟情者,亦非轻诺寡信者。

  卿试思之,仆所以至今不订丝萝者何为乎?仆所以爱卿感卿而甘为卿死者何为乎?卿诵仆《红楼影事诗》,可以知仆平日之心;卿诵仆前次寄赠之稿,可以知仆今日之心。

  卿谓仆在新学界中阅历,斯言误矣。

仆十年塌翼,一卷行吟,名心久死。

迄今时事变迁,学界新张旗帜,仆又安能随波逐流,与几辈青年角逐于词林艺圃哉?

  今岁来锡,为饥寒所驱,聊以托足,热心教育,实病未能。

卿试视仆,今所谓新学界,有如仆其人者乎?至女界中人,仆尤不敢企及。

仆非登徒子,前书已言之矣。

狂花俗艳,素不关心。

一见相倾,岂非宿孽!无奈阴成绿叶,徒伤杜牧之怀;洞锁白云,已绝渔郎之路。

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卿之命薄矣,仆之命不更薄乎?无论今日女界中,如卿者不能再遇。

即有之,仆亦不肯钟情于二。

既不得卿,宁终鳏耳!生既无缘,宁速死耳!与卿造因于今生,当得收果于来世,何必于今生多作一场春梦,于来世更多添一重孽障哉!

  至嗣续之计,仆亦未尝不先为计及。仆虽少伯叔,幸有一兄,结扌离数年,亦既抱子,但使祖宗之祀,不至自我而斩,则不孝之罪,应亦可以略减也。

  仆闻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若食我言,愿与薄幸人一例受罚。

卿休矣,无复言矣。

我试问卿,卿所以爱仆者,怜仆之才乎?抑感仆之情乎?怜才与感情,二者孰重孰轻乎?发乎情,止乎礼义,仆之心安矣,而卿又何必为仆不安乎?

  或者长生一誓,能感双星;冤死千年,尚留孤家。

  情果不移,一世鸳鸯独宿;缘如可续,再生驾凤双成。

  此后苟生一日,则月夕风晨,与卿分受凄凉之况味。

  幸而天公见怜,两人相见之缘,不自此而绝,则与卿对坐谈诗,共诉飘零之恨,此愿虽深,尚在不可知之数耳。

  呜呼!仆自劝不得,卿亦劝仆不得,至以卿之劝仆者转以劝卿,而仆之心苦矣,而仆之恨长矣。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仆体素怯弱,既为情伤,复为病磨。前日忽患咯红,当由隐恨所致。

  大凡少小多情,便非幸福。仆年才弱冠,而入世间之百忧万愤,亦已备尝。憔悴余生,复何足惜!愿卿勿复念仆矣。

  杜牧今生尚有缘,拨灯含泪检诗篇。

  聪明自误原非福,迟暮相逢倍可怜。

  白水从今盟素志,黄金无处买芳年。

  回头多少伤心事,愿化闲云补恨天。

  顾影应怜太瘦生,十年心迹诉卿卿。

  佳人日暮临风泪,游子宵分见月情。

  碎剪乡心随雁影,惊残春梦减莺声。

  客中岁月飞星疾,桑剩空条茧尽成。

  万里沧溟涸片鳞,半生萧瑟叹吾身。

  文章憎命才为累,花鸟留人意独真。

  浮世百年成底事,新歌一曲惜余春。

  金樽檀板能消恨,莫负当前笑语亲。

  才尽囊余卖赋金,果然巾帼有知音。

  寒衾今夜怜同病,沧海他年见此心。

  静散茶烟红烛冷,冻留蕉雨绿窗深。

  萧寥形影空酬酢,梦醒重添苦楚吟。

  草草数行,喃喃再誓,书去而余之灵魂亦随之以俱去,心头小鹿,又复作恶。

盘踞方寸间,辟战场焉。

未知梨影之阅此书也,其喜耶?其怒耶?其笑耶?其泣耶?彼欲劝余而反为余劝,彼之失望将若何?彼之伤心又将若何?彼果能忘余耶?彼阅此书,果能漠然无动?止水不波,而将余度外置之耶?余知其必不能也。

若是则余深苦彼矣。

  然梨影当谅余,余岂得已哉。

劫余身世,忒煞凄凉。

觅得知音,有如此恨。

至于今而余心坎中所贮之欢情,已早和万点残英埋于地下,畴复顾恋人世之春华,作风花之幻梦者。

  此意也,梨影固知之,知之则又何必再以虚言相慰。夫余即不与梨影遇,余亦为绝无生趣之人。今兹若此,初非梨影能感余,余自感者实深也。

  嗟乎!余书入于梨影之目者,四十八小时矣。

此四十八小时中,余固未有一分一秒忘梨影,且未有一分一秒不望梨影之飞温语以慰余,掬情泪以饷余也。

余此时情如大旱之苗,深望梨影以一滴杨枝甘露,润余枯槁之心田,转生机于一线。

就余意度之,梨影阅此书,必不忍恝然舍置。

顾余久望梨影书而书终不至。

  噫!梨影殆绝余耶?抑以书语突兀,踌躇而未能遽答耶?

  尤奇者,每日晚餐后,鹏郎必捧书就余读,比两日来,亦绝迹不至。

何事辍业,岂亦与余书有关系耶?个中消息,欲侦无从,徘徊斗室中,心事辘轳,坐卧不知所可,木然类待死之囚。

  今晚鹏郎来,谓余日:“吾家蚕事大忙,阿母瘁矣。余日夜助阿母喂叶,辍读二日,先生得毋责其惰乎?”

  余闻言乃恍然于梨影所以不答余书之故,盖是乡富蚕桑之利,栋花风过,同巷分功。

篝影红时,有辛勤之少妇;桑阴绿处,无姨戏之儿童。

所谓“乡村四月闲人少”者是也。

余之校中,因此而放临时假者,已一星期矣。

  鹏郎之言殆确。

渠家虽不必藉此为生计,而爱叶垂垂,旧有桑畦十亩,女红之事,何可废也。

梨影以憔悴遗嫠为贤能主妇,俭以持家,勤以率下,不惜以愁病之躯,任劬劳之职,尽心抚育。

彻夜徨,三起三眠;殷勤待去,一丝一缕。

辛苦抽来,蚕耶人耶?是同一人世间之可怜虫也。

以彼玉骨珊珊,弱如风柳,岂耐得劳苦者?蚕功琐碎,眠食失时,自非健妇,宁能堪此?渠为蚕担忧,余又为渠担忧矣。

  余自陷身情海以来,晨夕碌碌。

课罢以后无他事,日作此无聊之酬答。

诗债共泪债惧偿,乡情与世情并谈。

残春笔砚,新篇积有牛腰;明月家山,故里曾无蝶梦。

吟魂颠倒之余,情思蒙葺之际,并此寻常竹报,亦复懒于下笔。

不知天寒日暮,徙倚门闾者望眼穿矣。

  犹忆当时惘惘出门,余母挥泪相送,余姊则以别后音书,谆谆嘱咐。今则春光别去,游子不归,盼断天涯,杳无的信。

  苦哉老母!思儿之况何如也。

  一行作客,忘却老人,余姊知之,又乌能恕余者?而数日前余兄自湘来书,以暑假非遥,特地举归期相告,谓:“弟返棹蓉湖之日,即我回头衡浦之时。

李频诗所谓‘梅烂荷圆六月天,归帆高背虎邱烟’者,可为我两人咏也。

  余得此书,亦复漠然置之,一若反以不归为乐者。

噫!世之真爱余者,舍余母余姊余兄外,更有何人?彼梨影爱余之情,纵极恳挚缠绵,然岂得为正当之爱?余以恋恋于梨影故,将平日家庭间之至情至性,尽付淡忘,至今思之,余诚不自知其何心矣。

  趁兹蚕假,补达鱼书,聊慰亲心,以志吾过。兄处报章,同时将去。楚云一片,珍重万千。计荷风梅雨时,家人团聚,细诉离衷,为乐当无艺也。

  夜馆无人,可互告语,辄复与麴生呢,而酒入愁肠,酡然易醉,不及一斗,玉山颓矣。醉后忘情,继之以哭。

  呜咽之际,鹏郎忽至,语余曰:“先生勿哭,阿母病矣。”

  余昏惘中骤闻是语,酒意为之尽消,急询以何病,且病何速也。

曰:“家人谓系积劳所致。

阿母己亦云然。

然以余测之,殊不类。

阿母之病,为先生前日一封书耳。

  余益惊骇,问曰:“为余耶?为余之书耶?若乌知之?岂若母有以语若耶?”

  鹏郎曰:“先生前日书中不知作何语,阿母初阅之长叹不语,旋复哭泣。

余亦不敢问,比来愁眉苦眼,镇日无欢。

今已病不能起,余犹时见其就枕上翻阅先生书,暗中流泪不止也。

  鹏郎欲再有言,而秋儿自外入,谓鹏郎日:“夫人唤汝,其速去。”

  语次以目视鹏郎,意似不欲渠向余喋喋者。余亦嗒然无语。

  鹏郎乃匆匆随秋儿行。

  异哉梨影!汝竟为余而病耶?汝嗔余痴,今痴者固不仅余矣。漫漫长夜,黯黯残灯,魂魄不来,意绪若死,这番惊耗既入余耳,余独何心能不悲哉?

  梨影之病,良如鹏郎言。

余真无赖,逼之使然。

然余即无此书,彼亦未能忘余。

余已为彼而病,彼岂能独免耶?今余即讹言以慰彼,谓余已愿从汝劝,从今分手,不复相缠。

余为此言,彼病之能愈与否,未可必。

而余自思,岂真能洗空心地,勘破情禅,出此割恩断爱之举耶?即彼情丝一缕,紧绕余身,亦岂能自放自收,不相牵惹者?

  噫!余言既出,宁复可追?彼病而死,则余亦死耳。

余今所以慰彼者,只此方寸间一点真情,终须表白,至后日之悲欢离合,余既以命自安,彼亦可达观自悟。

  爰就灯下,再草长书,附以八绝,仍交鹏郎携去。此书此诗,明知其非对症良药,然余言止此,余力亦止此,其他以问彼无情之碧翁耳。

  闻卿抱病,恻然心悲。

卿何病耶?病何来耶?相去刍墙咫尺,如隔蓬岛千重,安得身轻如燕,飞入重帘,揭起鲛绡。

一睹玉人之面,以慰余苦忆之情。

阅《聊斋》孙子楚化鹦鹉入阿宝闺中事,未尝不魂为之飞,神为之往也。

  虽然,终少三生之果,何争一面之缘,即得相见,亦复奚益。睹卿病里之愁容,适以拨我心头之愤火,固不如不见之为愈矣。”

  嗟乎梨姊!梦断魂离。

曩时仆状,今到卿耶!卿病为谁?夫何待言。

愁绪萦心,引病之媒也;誓言在耳,催病之符也。

我无前书,卿亦必病,但不至如是之速耳。

梦霞、梦霞,无才薄命不祥身,重以累吾姊矣。

  伤心哉!此至酷至虐之病魔,乃集之于卿身也,此可惊可痛之恶耗,乃入之于我耳也。

此偌大之宇宙,可爱之岁月,乃着我两人也。

我欲为卿医,而恨无药可赠;我欲为卿慰,而实无语可伸;我欲为卿哭,而转无泪可挥。

我不能止卿之病,我又安能保我之不病耶?近来积恨愈多,欢情日减。

令又闻卿病讯,乱我愁怀,恐不久亦与卿俱病耳。

尚有一言幸垂爱察,但我书至此,我心实大痛而不可止,泣不成声,书不成字矣。

我之誓出于万不得已。

世间薄福,原是多情。

  我自狂痴,本无所怨。

卿之终寡,命也;仆之终鳏,命也。

知其在命而牵连不解,抵死相缠,以至于此者,亦命也。

我不自惜,卿固不必为我惜矣。

卿尤不宜为我病矣。

痛念之余,痴心未死,还望愁销眉霁,勉留此日微躯,休教人去楼空,竟绝今生余望。

  麦浪翻晴柳豋风,春归草草又成空。

  庾郎未老伤心早,苦诵《江南》曲一终。

  一日偷闲六日忙,忽闻卿病暗悲伤。

  旧愁不断新愁续,要比蚕丝十倍长。

  佳期细叩总参差,梦里相逢醒未知。

  诉尽东风浑不管,只将长恨写乌丝。

  半幅蛮笺署小名,相思两字记分明。

  遥知泼尽香螺墨,一片伤心说不清。

  怯试春衫引病长,鹧鸪特为送凄凉。

  粉墙一寸相思地,泪渍秋来发海棠。

  晚晴多在柳梢边,独步徘徊思杳然。

  目送斜晖人不见,远山几处起苍烟。

  恻恻轻寒早掩门,一丝残泪阁黄昏。

  不知令夜空床梦,明月梨花何处魂。

  绿窗长合伴残灯,一度刘郎到岂曾。

  只觉单衾寒似铁,争教清泪不成冰。

  余自闻梨影病耗,为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者数日于兹矣。

何预余事而关心若此,殊可笑也。

闻秋儿言,夫人旧有肝疾,乘时再发,心烦意乱,夜不成寐,昨日已延费医,进平肝疏肺之剂,尚未见效也。

  秋儿之言如此,然病态以目见为真,传言宁复足恃?使余而得亲侍梨影之疾者,则黄花人面,憔悴若何,固足以慰余痴想。

而药铛茶灶,事事亲承,自问余之能力,当有十倍于寻常看护妇者。

  今则格于礼禁,帘外天涯,只能暗里担忧,那许公然问讯。

  模糊想象,疑假疑真,愤念及此,转妒彼无知之秋儿,反得常傍玉人之侧,相亲相近,问暖嘘寒也。无已,其仍藉诗篇代语,而相慰于无形乎。

  被窝私泣不闻声,醉后伤情顿触情。

  苦溢心头难自制,断肠血泪一时并。

  自闻病耗胆俱寒,粒粒长枪下咽难。

  竟日攒眉忧底事,旁人犹自劝加餐。

  病态愁颜想未真,炉熏茗碗恨难亲。

  可怜槛外看花客,不及床头进药人。

  苦是双眸彻夜清,一灯长伴枕边明。

  穷途无计堪相慰,共尔残宵梦不成。

  呻吟痛楚病成魔,细碎心烦苦绪多。

  不奈眼前还扰扰,痴儿顽婢待如何。

  药饵何功病怎廖,平肝疏肺火还烧。

  愿将万斛如泉泪,向汝心头着力浇。

  余今下笔草此日记,拈管则手频频颤,久之未成一字。

坐对书城,昏然如历梦境,恍榴间若自省曰:“余在此作日记,所书者何语耶?”即掷其手中管,就纸视之。

墨沈淋漓,濡染已遍。

既而审之,则烂然纸上者,泪也,非墨也。

  盖余笔未下,而余泪先下。

纸上写不尽之千行万行,悉以此两眶间之情泪双行为代表。

而余竟不自知,足征余方寸之乱矣。

实则万种深情,已历历镌余心坎。

此无聊之日记,即长此不着一字,亦岂能遽付云烟耶?

  梨影之病,余固知其为余。余何为而使彼病?彼何为而为余病?当局者且迷离惝恍,不识何因,彼局外人又乌乎知之?

  余病而彼代为忧,彼病而余亦烦扰若此,究竟余之痛苦尚有较彼更深者,彼一病而余之神情益形颠倒,余之思绪,益觉棼乱。

  此心长日悬悬,若空中之纸鸢,飘飘荡荡,靡有定向。而余之脑筋,则已麻木,灵魂已离其躯壳,而悠然长往。往何处?

  殆徘徊于个人病榻之前耳。

  有时神志稍定,若灵魂已乘风而返,告余以个人病体若何萋瘁,病容若何消瘦,幻影重重,乱生眼底。旋转一室,如入孔明八阵图,昏迷不知所措。

  噫!此数日间,余虽未身为鹦鹉,殆已形同木石,使彼病而不即愈者,余亦将成痫矣。

造化小儿,尔虐彼可怜之弱质,毋宁转而虐余,余能代彼病者,事较佳也。

  余当此栗碌不宁之际,而校中两星期之蚕假,已瞥焉过去。

  功课严迫,殊不因余之心有不适,而稍事宽假。

蛾眉知己,情岂能抛?鸡肋生涯,食原无味。

形神俱敝,强要牺牲。

心绪如焚,更多搅扰。

恨也何如,余实自咎。

不应以枯寂无聊之人,而任此烦苦之小学教师。

既为教师,复有此许多意外之烦恼事,乱余心曲。

  余即欲勉尽厥职,而形为心役,心与志违。晨夕奔波,总是敷衍局面,安有所谓才具?安有所谓精神?教育界中人而尽如余者,贻误宁有底欤?

  日来身虽在校,而忧心悄悄,郁不能宣。

同人相对,神丧色沮之态,辄流露于不自觉。

有一次上国文课,既登讲坛,方悟忘携其教授本,复下坛往教室中取之。

又误携修身教本,往返三四,而时间已过半矣。

  学生见余皆匿笑,其后口讲指画,草草了事,竟不自知作何语。噫!余其为傀儡教师矣。

  鹿苹察余有异,亦颇注意,谓余日:“君两目红肿,似失精光。昨夜殆未睡乎?”

  余漫应日:“然。”揽镜视之,泪晕莹然,犹存睫际,盖不仅失睡也。

  鹿苹以余客久思家,致有此状,慰藉备至。而杞生在旁,嗤然作狞笑,又从而揶揄之。余虽恶之,亦无以解嘲也。

  余欲探病人之真耗,而得之秋儿之口者,多恍惚不可信。

  或云稍愈,或云加剧。有时余问之急,则并噤而不言。鹏郎又作冥鸿,去不复至。眼前舍此雏鬟;直令余无所用其探索。

  侥天之幸,今晚乃于廊下遇鹏郎矣。呼而与之语,问:“若母病状若何矣?”

  鹏郎不答。

怪而诘之,嗫嚅曰:“余不敢言也。

前以病耗语先生,为阿母所知,乃大斥责,谓若再向先生哓舌者,必重挞不贷。

阿母素爱余,从未加余以疾言厉色,不知此次何以狂犷至是?殆病能易性也。

  余强笑慰之曰:“汝勿恐,兹且语我以实,不令若母知也。”

  鹏郎愀然日:“先生,余语无妨,但望先生勿再以诗若札贶余母。”

  余曰:“何谓也?”鹏郎曰:“余母体弱善病,顾未有如此次之剧者。

数日前先生不又有新诗嘱余递送耶?余母得此诗后,病乃加剧,梦中时时狂呓,所语多不可解。

有时推枕而起,脱指上金约指,取药杵就床沿力捶之,成饼,两目炯炯露凶光,状绝可怖。

医言是有心疾,殆难药也。

时或神识稍清,呻吟未息,呼余至前,取镜窥之,惊曰:‘吾乃憔悴至是耶!天乎!

  吾事未了,不可死也。’则又伏枕哭,呜咽断续,至不能声。

  噫!先生,可怜余母,面庞儿枯若人腊矣。”

  鹏郎语时,举袖自拭其泪。

余闻而如醉,身不期而自颤,脱非倚壁而立者,或至倒地而踣。

良久谓鹏郎曰:“不意若母之病,单元至于此,此余之过也。

望汝善侍若母。

且我问汝,侍若母疾者,此外尚有何人乎?”

  鹏郎曰:“余家无多人,阿姑又远出,调汤进药,只余与秋儿任之。阿翁亦不常至也。”

  余始心安,盖恐梨影大病之中,神经瞀乱,或于吃语中自露其秘密,旁人闻之心讶也。

  鹏郎既去,余回忆其言,至为怅惘。余怀莫诉,渠命难长,果使天公见怜,病而获愈者,余此后再不敢以片纸只字,重乱玉人之心意矣。

  星期日午后,余方隐几沉思,倏门帘启,一老人颤然入,则崔翁也。

翁在平时,值余星期不赴校,辄来就余作长谈,或检查其孙之功课以为常,今未亲其謦欬者,亦两星期矣。

  余观其面和蔼之色,已易为愁惨之容,额上皱纹如织,似较平时尤多,益呈其龙钟之老态。

  坐定乃谓余曰:“吾侄亦知阿鹏之母,已卧病兼旬耶?”

  余曰:“固尝闻之,今已占勿药否?”翁摇首曰:“大难大难,老夫耄矣。

自痛抱丧明而后,暮境日非,家事如毛,惟儿妇是赖。

今渠病又沉顿若此,真令人焦忧欲死。

  余曰:“是何病?而若是其可危也。”

  翁曰:“医者言病颇奇异,药石恐难见功。

以老夫之意度之,彼青年丧偶,未免郁郁自伤。

女子心地至窄,不能如吾辈男子,知逆来顺守之义,自为宽解。

加以米盐薪水,家政独操。

  弱质葳蕤,殆难堪此。昔人云:“积劳致疾,久郁伤身。’病之由来,殆以此耳。”

  余闻而默然,暗思:此老殊梦梦,彼病明明为我,造孽者我也。

  既而翁又续言曰:“余今日已命舟往鹅湖文学,嘱筠儿速归。

渠二人甚相得,得渠归来,为之看护,以入耳之言,解其胸中之抑郁,此病或有转机之望。

彼苍者天,不佑吾宗,中道夺吾儿以去。

今若并儿妇而死者,则吾家且立毁,白叟黄童,后事将不堪设想矣。

”言次欷不已。

  余慰之日:“吾丈勿忧,吉人自有天相。医言殆故作欺人语耳。”

  噫!余设言以慰彼,彼固不知余为此事,忧更甚于彼也。

  翁又言曰:“渠未病时,饮食烹调诸事,皆自为料理。今病莫能兴,乃悉以委诸灶婢,日来必多简慢,辱在知好,幸相谅也。”余但逊谢。

  翁既去,余不觉自叹曰:“暮景无多,逆境复相逼而至。

  可怜哉!此老人也。余已逼人致病,复使此头白衰翁,烦忧莫释,抚躬自问,诚亦嫌其太忍,顾事且奈何!”

  第六章五月 #

  崔翁有女,字筠倩,肄业于鹅湖某校。

曩者清明节假返里,曾识得春风半面,一十四五好女子也。

惜其婉丽之姿,已深中新学界之毒,飞扬跋扈,骄气凌人,有不可近之色。

  近来女学昌明,闺阁从风,联翩入学。究其所得,知识未必开通,气质先为变化,良可慨也。梨影清才,较之老人,相去殊远。

  盖二人皆具过人之质,不过一趋于平淡,而一趋于绚烂,一趋于恬静,而一趋于热闹。

遭遇不同,态度亦因之而异。

故一则觉其可爱,一则觉其可怜。

可怜者未有不可爱,可爱者未必尽可怜。

吾辈用情,知其在彼不在此矣。

  余书至此,又忆及余当初见女郎时,正值庭前木笔盛开,梨花尽落。

余既以一树香云,比此孀闺之少妇,复以万枝红玉,方彼绣阁之名姝。

意中二美,巧有此二花为之写照,不可谓非奇事也。

当时曾赋小诗,有“题红愧乏江郎笔,不称今朝咏此花”之句,亦可知余意之所在矣。

  虽然,人家女郎,何劳我加以月旦。幸此为余之日记,只余一人知之。偶然捉笔,聊寄闲情,人固不能得,且所评亦至当也。

  余于梨影,悯其遇而洞其情矣。

彼矫矫之筠倩,等诸隔墙春色,不甚相干。

乌知其一寸芳心中,有几许柔情蜜意?就余意私惴,二人态度不同如此,其情性之不能吻合,殆可断言。

  然昨闻崔翁言,又似两人平日相处,实情投意洽者,或者以貌取人,不无一失。

彼女郎与梨影,惺惺相惜,一样可怜,固大异乎余所云耶。

果尔则余为失言,而梨影寂寂空闺,尚有一凄凉之伴侣也。

  筠倩与梨影,平时果能相得与否,兹姑勿论。

即果相得矣,而此次归视梨影之疾,果能以身代药石与否,正未可恃也。

梨影病源,余一人知之耳,病源不去,病岂能除?

  彼筠倩纵兼有慧心热血,善为劝慰之词,曲尽缠绵之意,中间终隔着一层厚膜。

余知梨影必不肯遽以心事诉之筠倩,则筠倩又何从见其胸膈间物而为之治疗耶?

  事有出于意料之外者,余以筠倩归来,于梨影之病,无所重轻,而孰知不然。两日间个侬病耗,传送于余耳者,乃足令余喜极而骇。

  昨晚秋儿告余曰:“筠倩归后,夫人之病即十去其八九,昏者以清,呓者以息,浃旬以来,水浆未人于口者,今已能啜粥半瓯矣。

筠倩诚吉人,一来即立驱病魔远去,良于医生万万。

  婢子愿其常守此善病之夫人而不离也。”言毕,目余而笑,若知余闻此讯,亦必喜不自禁者。

  是儿慧解人意,梨影遣以侍余,渠既病,人侍汤药,余每日仅于晚餐时一见之,悄立灯前,愁容一掬,俟余餐毕,匆匆收拾残肴以去。

今则笑声恰恰,已复其憨痴之常态,若自表其无限之愉快者,则其所言者确也。

  天相伊人,灾消病退,好音自至,余宁不喜?顾实有不可解者,彼之病,其来也若飘风,其去也若骤雨,关键何在,岂属筠倩耶?使筠倩之能力,果能疗彼

心疾者,则彼又何为而病?

  此事余滋不信,个中疑有别因,殊难悬揣也。

  梨影病卧以来,余亦未有一宵稳睡。今彼病渐愈,余忧可解,黑甜乡中,宜有余之位置矣。然竟不得,以其愈之奇也。

  余必欲求其故,乃至苦思冥索,辗转终宵,东方又明,依然无寐。为余之双眸者,亦云苦矣。

  思之不得,转疑彼丫鬟狡狯,造作是语以欺余。

梨影此时,或仍是昏沉一榻,恹恹作病潇湘也。

顾余此想又于事实不合,盖辍学之鹏郎,今夕又嘻嘻而来,就余补课矣。

  讯之良确,且日:“余母今日已倚枕支半身起,与阿姑絮絮作闲谈。

余久不见余母笑容,今复见之,余心滋乐。

阿姑爱余,尤爱余母。

余因阿姑能乐余母,乃益爱阿姑。

先生亦知兹数日来,阿谁伴余寝者?”

  余曰:“殆若母耳。”鹏郎日:“否。余与阿姑同宿也。”

  余聆到一番报告,心益茫然,童子何知,只知恋母,今其出言之际,亦于其姑,则筠倩之为人,良有与人以可爱者矣。

  然余不解其何以能愈梨影之病也。

  余意筠倩纵可爱,梨影之忽焉而愈,事决与彼无关。然则其故果安在耶?

  思之重思之,忽大悟日:“梨影殆绝余矣。

彼为余牵率,同堕苦海,载沉载浮,几濒于死。

今乃于急流万丈之中,力求振拔,一跃而独登彼岸,能如是乎,岂不甚善!然而余怀渺渺,月惨云愁,此恨绵绵,天长地久。

病余大觉,渠早为出梦之人;劫后相怜,余已作沾泥之絮。

天乎无情,此局如何便了哉?”

  疑云一团,犹滞心头。

余度梨影之心,必已莹然彻悟,拨云雾而见青天、故幽爱之疾以解,然未得其自示,则拟议之词,又乌足据为定案。

彼意果如余料者,亦当有一言示余,以为永诀。

  果也,鹏郎今夕乃又以瑶缄至。

余意是必绝交之书也,孰知一罄内容,乃有想入非非,令人惊叹欲绝者。

噫!梨影之爱我,可谓至矣。

梨影之用心,可谓苦矣。

乃录其书于日记。

  一病经旬,恍如隔世。前承寄书慰问,适瞑眩之中,不克支床而起,伏案作答,爱我者定能谅之。梨影之病,本属自伤,今幸就痊,堪以告慰。

  君前次来书,语语激烈。未免太痴于情,出之以难平之愤,宣之以过甚之辞。情深如许,一往直前,而于两人目前所处之地位,实未暇审顾周详也。

  梨影不敢自爱,而不愿以爱君者累君,尤不愿以自误者误君也。

君之情,梨影深知之而深感之;君之言,梨影实不敢与闻。

君自言日:“我心安矣。

”亦知己之心安,而对于己者之心将何以安耶?

  况以梨影思之,君之心究亦有难安者在也。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大舜且尝自专。

夫妇居室,人之大伦,先哲早有明训。

君上有五旬之母,下无三尺之童,宜尔室家,乐尔妻孥,本人生应有之事,君乃欲大背人道,孤行其是,不作好逑之君子,甘为绝世之独夫,试问此后晨昏定省,承菽水之欢者何人?米盐琐屑,操井臼之劳者何人?弃幸福而就悲境,割天性以殉痴情,既为情场之怨鬼,复为名教之罪人。

君固读书明理者,胡行为之乖僻,思想之谬误,一至于此!梨影窃为君不取也。

  语云:天定胜人,人定亦能胜天。

君痴若此,岂竟欲胜天耶?吾诚恐无情之碧翁,且以君之言为怨读言,将永沦我两人于泪泉冤海而万劫莫脱也。

青春未艾,便尔灰颓。

君纵不自惜,独不为父母惜身、为国家惜才乎?

  君风流文采,冠绝一时,将来事业,何可限量。

  乃为一薄命之梨影,愿捐弃人生一切,终身常抱悲观,将使奇谈笑史,传播四方,天下后世,必以君为话柄,以为才识如君,志趣如君,乃为一女子故,而衔冤毕世,遗恨千秋。

恐君虽死,九原亦有未安者,而今顾曰君心已安耶?

  君诚多情,惜情多不能自制,致有太过之弊。过犹不及,君之多情,适与无情者等。梨影爱君,梨影实不敢爱君矣。

  总之,此生此世,梨影与君,断无关系。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各有末了之事,各留未尽之缘。

  冤债未偿,既相期夫来世;良姻别缔,何不慊于今生!

  君不设誓,梨影亦不敢忘君之情。君即设誓,梨影亦无从慰君之情。

  天下不乏佳人,家庭自多乐境,何苦自寻烦恼,誓死不回,效殷浩之书空,愿伯道之无后,为大千世界第一痴人哉!梨影为君计,其速扫除魔障,斩断情丝,勿以薄命人为念。

梨影以君为师,君以梨影为友;我善抚孤,以尽未亡人之天职,君速娶妇,以全为子者之孝道。

两人之情,可以从此作一收束。

  梨影固思之审而计之熟矣,然脉脉深情,梨影实终身铭感,不敢负君。

为君物色一多情之美人,可以为君意中人之替代,恢复君一生之幸福,此即梨影之所以报君者也。

顾求之急而得之愈难,寸肠辗转,思欲得有以报君者而不可得,此梨影之病之所由来也。

  为君一封书,苦煞梨影矣。

霞君乎,君非爱梨影者乎?君非以梨影之痛苦为痛苦者乎?君如不愿梨影之有所痛苦,则当念梨影为君筹画之一片苦心,勿以梨影之言为不入耳之谈,而以梨影之言为不得已之举,谅其衷曲,俯而从之。

  此则梨影谨奉一瓣心香,虔诚祷祝,而深望君不负梨影病后之一书也。

梨影之所以为君计者,今已得之。

崔家少女,字曰筠倩,梨影之姑,而青年女界之翘楚也,发初齐额,问年才豆蔻梢头,气足凌人,奋志拔裙钗队里。

君得此人,可偿梨影矣。

阿翁仅此一女,爱逾拱璧,尝言欲觅一佳婿如君者,以娱晚景。

  嗣因筠倩心醉自由,事乃搁起。

  君归去,速请冰人,事当成就。

筠倩与梨影情甚昵,君求婚于我翁,我为君转求于筠倩,计无有不遂者。

此失陇得蜀之计,事成则梨影可以报君,君亦可以慰梨影,梨影之病今愈矣。

  君能从梨影言,梨影实终身受赐。

若竟执迷不悟,以誓言为不可追,以劝言为不足信,必欲与薄命之梨影坚持到底,缠扰不休,则梨影不难复病,此外无可报君,惟有以一死报君矣。

  然梨影虽死,终不忘君。

梨影之魂魄,犹欲于睡梦中冀悟君于万一也。

君怜梨影,知君必能从梨影言,终不忍梨影之为君再病,且为君而死也。

率书数纸,墨泪交萦,无任急切待命之至。

附呈四诗祈察。

  残宵苦忆泪如麻,只为当初举念差。

  垂死病中惊坐起,昏灯一点忽开花。

  他生有福尽堪修,何必今生定不休。

  依欲替天来补恨,愁云啼雨一齐收。

  九转螺肠苦费思,好春拼付隔墙枝。

  他年璧月团阚夜,莫忘梨花泪尽时。

  病起心情尚渺茫,重修密札报痴郎。

  书成不见相思字,此是儿家续命汤。

  嗟乎!梨影欲绝余则绝余矣,胡为又节外生枝,多此一札一诗耶?夫筠倩何人?何与余事者?亦何与彼事者?余于世无缘,强他人之缘以为己缘,又焉能必其如愿!即如愿矣,而人自人,我自我,我固无缘,人且为我而失其缘。

  我自福薄,应食此报,而人则何辜,离恨天缺其一角,岂他山之石,所能借补耶?以俗情衡之,余年少翩翩,多情自负,尘世风华,阿谁无分?爱河汩汩,

情天苍苍,宁独少我何梦霞一人?游泳回翔之地,何为而自歧其趋,沦人于颓丧灰败之一境?即彼梨影之用心,盖亦为薄命人一生已矣,尔独何心,为此无益之

凄恋?脂粉丛中,不少怜才巨眼,尔欲用情,可用之情正多,独不应用之于余,夫此意何常非是!

  余亦常以之自问,年华未老,才思犹多,欲于情爱场中,觅一知心佳侣,尚非在必不可得之数,何不弃而之他,自谋幸福?天壤之间,固岂仅一飘零女子白

梨影足系吾情者?然而一转念之顷,则复塌然而!

  吾生固无望也,回忆十年来之所遭,无一足称余意。

少年人欢愉活泼之情,已为恶劣境遇,摧折殆荆使不遇梨影者,余且终为木然无情之人;既遇梨影,同沦落之感,一寸心灰,居然复活。

而名花已老,惆怅春风,复活之情,不期又如浇冰雪,冷彻胸腑。

  总之,余非自弃,大实弃余,今日之事,欲余力摈梨影于度外,余即自问不逮,亦当勉抑此心,强归割忍。

欲余舍梨影而他图,则余情无多,死而复活,活而复死,一再打击之余,决无此自振之能力。

  梨影知余已深,今逆余意而为是言,良非得已。

盖谓余心太忍,以不遂其情之故,竟欲将人生万有,一概捐除,事涉于彼,胡能自安?委屈求全,迫而出此,余宁不知其旨?实则余忍心绝世,初非为彼一人,不过一遇彼,而余微生一线之希望,窘然遂斩,无可再续。

  人事至一败到底,万难转圜之际,亦惟有逆来顺受,奄奄忽忽,心绝气平,一任彼苍摆布而已。

徒唤奈何,固无所益,强作解人,亦宁有济?梨影愚矣,彼之一身如风花飘荡,悠悠无极,自为处置,尚无把握,又焉能处置余者?余意彼能绝余,事实最佳嫠妇生涯,将来或尚有苦尽甘来之日。

  至余此后何以自处?天意苍茫,余且无权,彼更无庸过问。

  若终不能绝余者,则余即勉从其言,别枝飞上。

而彼与余之关系,终无法以解除。

新欢不乐,旧恨弥长。

究其结果,徒令余多增一重恶业。

而彼亦刺目不堪,伤心无既,是又抱薪救火之类矣。

  余知爱情者,乃纯洁高尚之物,万不可为尘俗之见所污。

  余今抱此情以终古,事虽茫茫,而纯洁高尚之质自在,一着尘缘,则我且失其为我,不第此无聊酬答,可以不必,即昔日之一冢梨云,亦为多事。

花魂有知,将于地下笑人矣。

至此而余意已决,则疾书四绝以报梨影。

  劝侬勉作画眉人,得失分明辨自真。

  蜀道崎岖行不得,拼教孤负陇头春。

  俯仰乾坤首戴盆,人生幸福不须论。

  一枝木笔难销恨,终爱梨花有泪痕。

  天荒地老愿终赊,那有心情恋物华。

  不见青陵孤蝶在,何曾飞上别枝花。

  便教好事竟能谐,误却东风意总乖。

  最是客窗风雨夕,痴魂频梦合欢鞋。

  四诗直书余之胸臆,不作欺人语。

方欲交鹏郎携去以了此事,忽念梨影读此诗将若何耶,则复取梨影来书复阅之。

而余又爽然自失,彼病为余,彼病之愈亦为余,余今实操彼生杀之权。

余欲彼生,则当立允此事,否则是彼得生机,而余忍绝之也。

余可以自绝其生,惟决不可再以残暴之行为,加之爱我之人。

诗题红叶,有心却是无心;人瘦黄花,一病何堪再玻彼为此书,知余必不忍相负。

成算在胸,症结尽解,故不药而能霍然。

  总之,两情至此,万无可合之理,又万无可离之理,更万无长此不合之离之理。

天下无论何事,美满者无所用其踌躇,破坏者必思所以补救,至于无可补救,则亦必有归宿。

今古情场,例无悬案,譬之弈也,落子已错,则收局殊难。

然明知其难而局终不可不收,收之之法,能出一生于九死之中,转败为胜,斯为最幸,否则亦至于一局全输而止。

  今梨影之于余,一于误投,败象立见矣。

欲不终局而止欤,势已有所不能。

然则此一局残棋,终必有以收拾之。

梨影此言,即收局之末着。

此着而再失败者,则舍一死外,实更无他法以救余且以自救。

余即甘自暴弃,千灾万毒,一身当之可耳,顾何为累人至死!

  前次彼此相恋,固为自寻苦痛。

无可诿者,律之以义,余为主动,则所受苦痛之分量,自应较彼为多。

今余允此事欤,则余之苦痛,自然增加,而诿之苦痛,可以轻减,不允此事欤,则余之苦痛,未能轻减,而彼之苦痛,且将增加。

  余既愿一身受此苦痛矣,则凡一事而可使彼身之苦痛,过渡以加于余者,余皆当勉为之以赎己过,允之宜也。

况今彼所以为余计者,既周且至,情义悉合,有使余不得不允者乎?

  余思至此,乃将已成之诗草,毁之弗呈,而别作一书以慰伊人之望,顾下笔之际,艰窘万状,汩汩思潮,逆流而上。

一字一痛,此书结果,未知其为成为败,或竟为后日冥司对簿时一宗罪案,然我何梦霞终不敢曰余心之愿也。

  梨影青览:汝书来知汝病已廖,且忻且慰。

至书中所述,所以愈若病者。

乃大与余忤。

余已累汝,何必再累一人?即为汝计,亦必不愿以吾二人冤孽牵连之故。

而波及无辜,同沦冤海。

汝为此言,余固知非出汝本意,不过为余一人之前途计耳。

使余能自将前约取消者,则汝且心安体泰,钳口结舌。

人家儿女,自有因缘,顾何忍将他人毕生之幸福,为己轻于一掷耶?以此质汝,汝当云然。

  然而余之与汝,以情事言,则可云至恋,以地位言,固万无可恋。

此一段悠谬荒唐之情史,汝即欲收束之,则收束之可耳。

行云流水,一梦无痕,画蛇添足奚为者?汝当知汝既收其旧者,此后余即有意辟其新者,亦必不再牵汝入内,汝复何疑焉?

  书至此,觉语太直率,仍有相怼之意,梨影读之,且谓余不谅,非所以慰彼也。

则立变其语调而续书曰:余今为汝言之,余实能强忍以绝汝,惟绝汝之后,望汝勿复问我。

而汝固不能不问,则余又将奈汝何?

  嗟乎梨影!汝前言今生与余断无关系,斯言良是。

  汝白氏女,崔氏妇,而余则路人也。

余非狂且,生平不知恋爱为何物。

自遇汝而后,乃几几不克自支。

然越礼犯分之嫌,所弗敢蹈。

清夜皇皇,若怀大慝,魂梦亦为不适。

每一夕数惊,疑此身之已沦恶孽。

自苦若此,固不如早归决绝,尚可求身心之安适。

  所最奇者,初遇汝时,早悉汝之身世,尝视汝为神圣不可侵犯,冀以敬畏之心,战胜爱慕。

而一点倾向于汝之真情,乃若本诸天赋,非人力所能遏抑,虽万死有所不避。

明知无分,强说有缘,则余亦无能自解。

  今即云余能绝汝,不过全汝而已,欲自全难也。

  质言之,余情已如揉碎之花,片片零落,欲再集合碎瓣,复为一完美之花,上之枝头,以媚春风,此必不可能之事。

则余惟有将此零星粉碎之情,收拾而吞咽之,不复为人所见。

异日死后,挟以入地,或挈之升天,待汝于黄泉碧落之间,一一出以相证。

今生之事,已矣已矣,夫复何言!

  虽然,余兹喋喋向汝诉此冤苦,知已非复汝所愿闻,汝所望于余者,只欲余允。

汝书中之语,汝为余回肠百转,出死人生,余宁不知之?以汝兰惠之姿、冰霜之质,万缘皆净,一尘不惊。

只以余故,复入魔障,颠顿至于如此,余有良心。

殊未足以对汝。

汝今即与余绝,而太空无物之中,已着有一点浮云,吹拨不去,其终不能恝然于余也固也。

余已苦汝万状,今汝所求余最后之一言,余明知此言一出口,即定汝生死之局,其关系绝重,余纵自问万不肯出此。

然何忍复吝兹一诺,以绝汝一线自全之道耶?

  嗟乎梨影!余今允汝矣。

余尝谓为人不如为傀儡,自今以后,余愿化余身为木木无知之傀儡,而以处置之权属之于汝,置余于东则东,置余于西则西,而此傀儡之如何下场,亦任汝为余收拾。

  然此特讳言,余固不能真为傀儡也。

傀儡不可为,则惟有自置余身于生命之外,而择有益于汝之事,尽吾力以为之,以慰汝心而消吾眚,至于能尽力索而止,如是而已。

  病体新愈,千万珍重。鹏郎课读如恒,勿以为念。

  梦霞顿首。 #

  余就灯下草此断肠书,滔滔若泻,纸有尽时,而手腕且僵,两目乃昏不见物,盖沉闷极矣。

  长吁一声,掷笔而起。

远听街头寒柝,已报三更。

鹏郎此时,安睡已久。

深夜安得传书之人,则藏之以待明朝。

实则余意初不欲以此书呈梨影,迫于万难,勉强出此。

明知此书一去,可全梨影,余实不能自全。

今我之为我,止此一宵,自明日始,当另易一人,脱皮换骨,装出一副假面目,行尸走肉,享人世间庸庸之福已耳。

此短促之残宵,不久即与吾惟一无二之情以俱逝。

而对我之昏灯一穗,膏涸焰枯,亦遂与吾心同时并入于垂尽之境。

  大局已定,计无可挽,则并此残宵一晌之光阴,亦不复加以珍惜。

悄然展衾而卧,一回念间,万种痴情,已成陈迹,则辘轳心事,此时亦渐臻平坦。

遽遽一枕,梦境转酣。

  比晓钟动罢,睡味初回,懵腾间闻耳畔有人唤曰:“醒乎?

  吾已待半钟矣。”启衾张目而视,则乱发蓬松而立吾床前者,乃为鹏郎。

  余惺松问:“何时?晏乎?”鹏郎曰:“尚早。”

  余曰:“然则汝清晨奔越至此,又奚事者?”

  鹏郎日:“余方睡,阿母唤余起耳。”

  余瞿然曰:“然则若母必先起矣,渠病新痊,胡不事休养,而早起若此?得毋又中晓寒耶?”语甫出口,忽自悔余何为复琐琐不了,此后余于彼事,当一切付之不闻不问,斯为最善。

  寻思间,闻鹏郎答曰:“先生,吾母盖彻夜未眠也。

昨余课罢归寝,吾母即询余以‘先生有物交汝携来否’。

余答以‘无’。

彼则嗒然,手承其颐,沉思无语。

俄起取床前一豆蔻盒,将先生叠次寄呈之书稿,一一出而翻阅之,反覆不已。

忽而眉颦,忽而泪落。

旋余即人睡,不复知其何作。

今晨窃觇之,鬓钗未卸,犹然昨夜残妆,其不睡也可知。

  余闻是语,突觉胸中起一不可名状之剧感,兜的上心,抑之愈蓬然而转。

  无已,则力忍语鹏郎曰:“汝知若母未睡,兹遣汝来,曾以何语诏汝?”

  鹏郎日:“固无所事,不过嘱我视先生已起否耳。先生,吾母皇皇促余起,乃只为此。”语已,嗤然而笑。

  噫!鹏郎能笑而余则心滋伤矣。即就枕畔取余昨夜所书者以授鹏郎,麾之速去。

  鹏郎既行,余复掩衾僵卧,汍澜久之。日上三竿,始不获已而起,揽镜自视,目肿如桃。秋儿以盥具至,则取巾力拭其泪晕,不御晨餐,惘然赴校矣。

雪鸿泪史 3 (清)李修行撰

  细雨飞梅,风日尽晦,伤心抚景,益觉恻恻少欢。

环顾前途,亦复沉黑若漆,乃与天时适合。

而斯时也,校中暑假之期已过,循例举行季考,竟日郎当,无术自脱。

  自念心绪若此,复有此不耐之事,烦扰不休,真令人闷苦欲死。

总恨当日出处不慎,不应投身学界,更不应来此蓉湖,平白地生出许多烦恼,则默呼“子春误我”不止。

  校中同人见余闷闷不乐,均莫知所以。

盖余以近月以来,到校供职,恒长日无欢容,且复暴怒。

学生之不率教者,乃大为余苦。

同人见惯,即亦不以为异,谓余殆由性僻所致,否则亦痫发耳。

惟鹿苹知余较深,时就余殷殷慰问,然亦隔靴搔痒,未得痒处所在。

而余则苦惟自咽,不能将难言之隐,与以示人,则相与唯唯诺诺。

  然知鹿苹心中一朵疑云,亦正时时团结,拨之不开也。

彼见余今日尤改常度,面色如灰,疑余且病,则力劝休息,且谓校中未了事,愿为庖代半日。

余感其意,未暮自归。

  足甫及阈,鹏郎已迎面至,低呼曰:“先生,今日归何早耶?”余不应而入。

  鹏郎亦迹余至室中,探袖出函,置之案上,返身欲奔。余呼止之,欲有所询,而心忽自警,目注鹏郎,久久不能作一语,则复面赪而微。

  鹏郎不解,亦微诧言日:“先生病耶?吾视先生状貌,乃大与曩日异也。”

  余亟应曰:“否。吾固甚适。汝且去,吾有需再唤汝。”

  鹏郎逡巡遂出。

  室中复遗余一人,案头书赫然固在,平日似此情形,余不知几经熟历,殆如印板文字,未或稍易,每得一书,辄心花怒开,恨不能一目而尽,独今日对此书,乃殊不欲观,顾又不能不观,木坐有顷,乃徐取阅之。

文日:展诵来书,思深语苦,宛转欲绝。

想君落笔时,胸头肠角,不知作几次回旋,乃有此消魂刻骨之语。

  即铁石人见之,亦当不支,矧肠断泪苦之梨影耶?

  嗟夫嗟夫!人生到此,尚复何言!君能决绝,绝之便也,抑梨影中怀杌捏,尚有所表白于君前者,则惟是耿耿私衷,尽情倾倒,固未尝不与君同其眷恋。

  而返顾己身,复念君事,均不可有此,则力遏此念使弗萌,且惴惴焉惟恐君之已洞吾肺腑,而益助君情苗之怒长,持此念也。

  自遇君以迄于今,盖半载如一日,而终不能自绝于君,则梨影所不能自解也。

窃尝思之,古今来情场中,痴男怨女一往缠绵者尽多,无不先有希望而后有爱情。

美满者不必论,彼缺陷者,当时固亦皇皇然各有所注,力向前趋,至于山穷水尽,目的终无由达,不得已而呼罢手。

  然后之人论其事者,已群笑其痴。

若梨影之于君,华年已非,希望早绝,乃明知之而故陷之。

落花同梦,止水再波,一若天心尚可挽回,人事不容不尽者,是诚空前绝后得未尝有之情痴矣。

  夫天使梨影识君于今日,是天不欲以梨影属君也明甚。君即欲怨天,而天且嗔君诞妄,谓君自沦苦障耳。

  嗟乎霞君!我与君前事皆谬,而我谬尤多,及今忏之,犹或可及。

然我已累君,乃益不能置君,所以为君计者,必欲使君由我而失者,复由我而得之,则前途始无挂碍,或可以稍盖吾愆于万一。

  今君已勉从吾请,我心甚慰。然寻绎书意,低徊往复,觉允我之语,乃出之至艰,则此事似非君所愿。

  君意一允此事,即不能自全,盖谓得一名义上之筠倩,即将失一精神上之梨影也。

抑知此事即不发生,君已失梨影矣。

亦何尝可以自全?君苟悟者,此后可全之处正多。

大事已尽,则形神俱适,而两心之维系,仍弥永无既。

留此莹洁朗彻之情,当放光明,共日月以照耀乾坤足矣。

作如是想,则并来生一约,亦属多赘,更何有于今生?以君高明,何观不达,闻此言也,其亦破涕一笑乎。

  五月二十日醉花楼主梨影谨言霞君吟几。

  书外另附一纸,为七律二首,则并读之:我本深闺待死身,何须迟暮怨芳春。

  多情终为多情累,失意偏逢失意人。

  流水前番欢已逝,落花后约梦常新。

  劝君莫负平生志,且向春风忏绮因。

  今生来世两休休,剩有痴魂终古留。

  八九光阴消病里,万千心绪讳眉头。

  重重魔障除非易,滚滚情澜遏尚流。

  终是闲愁抛未得,春光不度醉花楼。

  大凡人至此情爱关头,把持不定,流荡忘返者,十人而九。

  即能辨明情字之真理,而以礼自束,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此其人固属难得。

  而情关险恶,一入不可复出,乃至痛哭呼天,埋愁入地,一腔冤愤,无处可消,终则侘傺傺无聊以死,诚不若无情者之一生安贴也。

虽然,世岂有无情者,吾人呱呱堕地,既带此一点情根,能将此情根,滋溉而保护之,发挥而张大之,择可用之,处而善用之,方不负上帝生人之责。

而收果时之为良为恶,正无庸顾问也。

  余生平常持一种僻论,谓情之一字,专为才子佳人而设,非真才子真佳人不能解此情,非缘悭福薄之才子佳人不能解此真情。

情之真际,于辛苦磨炼中出之;情之真昧,于梦泪狼藉中得之。

  盖有尽者非真情,不尽者乃是真情。

而情之消长,即以事之成败为断。

吾视世间夫妇之情,殆未有不尽者也。

彼一遇即合者,固不足以言情。

始离终合者,当初历尽困难,用情虽苦,获果殊甘,踌躇志满,自诩艳福。

泊乎华年既逝,情田渐芜,垂老画双蛾,亦觉淡而无味。

事过情迁,终必有灰灭烟销之日。

  白头鸳侣,数十年如一日者,固为情场中所仅见,矧即情终不变。

而飞鸟投林,其时已至。

美人黄土,名士青山,又谁向冢中枯髅,说恩论爱哉?此等已成之眷属,其中亦不乏有情之才子佳人,惟因愿既获遂,转不能尽其爱情之分量,身死而情亦与之俱死,是亦岂得为幸?

  反而观之,彼不能成者,颠倒一生,艰难万种,生则沉沉饮泣,死亦恻恻含冤,而此一段未了深情,埋于地下,或散于人间者,乃历万劫而尚存,共千秋以不朽,所谓“川岳有灵,永护同心之石;乾坤不改,终圆割臂之盟”。

是亦岂得谓之不幸哉!

  吾故曰:“天不使有情之才子佳人成眷属者,盖以庸庸之福,惟庸庸者可享,与情字无关。

天生一二情种,不知泄却几许菁英,而不使之于茫茫情海中,作一砥柱,挽狂澜于既倒,绵真源于一线,徒以尘世间美满因缘,尽其情量,是即不得为厚待情种也。

”余持此论,自矜偏解,先有一不成之见存于胸中,因之而言语行为,不期尽趋于萧飒一路,而不如意事,纷至沓来,捷于影响。

  今则余意中所虚构之一境,竟不幸于余身亲陷之。余非情种,而情之回旋缭绕于余身者,乃至缠绵而不解。

  余已拼捐弃一生幸福,以保此情于永久,而当前苦痛,乃有为人生所万不能受者,如罪人之受凌迟,其难堪乃在欲死不死之间也。

无可如何,作旷达语以自解,一念方作达观,一念复涉于痴恋,此特无聊可怜之想,自欺欺人之语,实则用情既深,万无觉悟者也。

  庄子妻死,鼓盆而歌,人以为达矣,不知彼惟未能忘情,故歌以自遣。

达如庄子,犹不免此,矧吾辈质仅中人,心非顽石,遭遇如此,其能自为解脱耶?梨影此书,语则达矣,然仅以慰余,实不能自慰,究之余亦未可得而慰也。

  彼果能如书中之言,一切付之达观者,则当径与余绝,病又何为僵桃代李,接木移花,不更多此一举哉?彼若谓此事成就,可以弥补余生之缺憾,则诚大谬。

  彼意以大局为重,以私情为轻,而于余此后之何以自聊,恐亦未尝代为计及。

  嗟乎梨影!欲余舍意中之汝,而与一爱情不属之人强颜欢笑,余独何心而能耐此!此事结果,滋可惧也。坐对一灯,心迹为晦,辄和二律,借代鹃诉。

  白萍一叶是吾身,尚许浮花占晚春。

  万古乾坤几恨事,五更风雨两愁人。

  罗衣病后腰应减,锦字灯前意转新。

  情到能痴原不悔,又翻此局太无因。

  今生事业算都休,如水韶华去不留。

  已到悬崖终撒手,愿沉苦海不回头。

  僵蚕丝尽身常缚,残蜡心灰泪更流。

  只有梦魂自来去,每随明月度南搂。

  余既允梨影之请,梨影尤望此事速成,得早完其心事。

而余则意非所属,志不在谐,且此婚姻问题,在理虽可自由,而有母兄在,亦应得其同意,胡可草草自为解决者?矧蹇修一职,此时尚难其人,最适当者为石痴,今又远在异国。

余意俟石痴归来,然后提议此事,毋须汲汲。

梨影亦以为然。

  余为此言,意主延缓,预计石痴归国,当在八九月之间,为时尚远,人事万变,此数月之光阴,不知更历若何变幻。

使梨影对于此事之热度,幸而下降,则一段姻缘,自可融消无迹。

  而余之初志得遂,是亦未为非计也。

  梅雨沉沉,终无霁理。一年中惟此时节,最是恼人。落落一斋,黯如窀穸,一到黄昏,更难消受。喧声盈耳,起落如潮。

  手抚空床,欲眠不得。

起视孤灯,乍明又灭。

窗纸破处,时有雨花飘入,迷蒙若雾,陡觉新寒骤加,袭肤难忍。

则复蒙被卧,此时乡思离愁,一一为雨声催起。

而一片吟魂,越窗而出,更不知飘荡至于何所。

  遥想彼空闺独处之梨影,一阵廉纤,十分凄寂。

虾须不卷,鸭兽无温。

掩袖含啼,泪点与雨珠并滴;展衾怯冷,愁心和香梦都清。

其凄凉况味,或更有较我难堪者在也。

枕上口占二绝句云:池塘乱草长烟苗,困柳欺梅分外骄。

  已觉凄凉禁不得,窗前幸未种笆蕉。

  冷雨浇春春已残,炉灰拨尽酒阑珊。

  醉花楼上书窗畔,今夜平分一半寒。

  清吟达晓,梦少愁多,风雨潇潇之中,鸡声四起矣。

拥衾瑟缩,了无暖意,则亦不恋,披衣自榻而下,推窗四望,雨势犹盛。

黑云垂垂,一天皆墨,而冷风若镞,迎面刺人,着肤作奇痛,觉不可当。

  思掩窗而入,忽远见一人自西廓来,审之,鹏郎也。

既至,谓余曰:“先生起胡夙,寒甚,易加衣乎?”时余身御单袷,冷至难耐。

鹏郎人室取一絮袄,逼余易之,且言日:“今晨若非吾母命吾来视,先生必中寒而玻吾每每谓先生偌大年纪,乃如一才离保抱之小孩,起居饮食,犹在在需人调护也。

  余闻言,不觉扑嗤一笑,曰:“余为小孩,汝且为大人矣。”

  鹏郎亦笑,旋问余曰:“雨风载涂,行人已断,今日赴校乎?”

  余曰:“今日为举行放假之日,不可不往。校事毕,余明日行矣。”

  鹏郎惊愕曰:“行耶?行何往者?吾必不使先生行。先生住吾家佳也。”

  余笑曰:“是又奇矣。余自有家,今客汝家者三四月,奈何不思归?且不久即复来视汝也。”

  鹏郎蹙然曰:“否。吾与先生相处久,不愿一日离先生。

  先生爱我,奈何舍我去?脱吾力不能挟先生者,吾必请于吾母,止先生勿行。恐先生亦不能自主也。”

  余曰:“余欲行,若母又乌能阻余?能阻余者,惟有天耳。

  脱雨不止者,余且作数日留,晴后乃行耳。”

  鹏郎始有喜色日:“然则吾愿天一雨十年也。”

  余怜其憨,抱置于膝而吻之,随取一笺,将两诗录出,置伊袖内,一回首间,奔入视母矣。

  是日,校中举行夏季休业式。午后事毕,余即出校。风片雨丝,泥泞遍道,几有“行不得也哥哥”之叹。

  踉跄归寓,外衣尽湿,双履亦拖泥不能步。

秋儿侍余易衣纳履毕,询余膳未。

余答以已膳。

乃去。

余思就坐,而目光所及,案头有一诗笺在,取而阅之,即和余听雨之作也。

  情苗难润润愁苗,泪洗眉峰惨不骄。

  自是愁心容易乱,非关昨夜听笆蕉。

  雨声滴共漏声残,被冷鸳鸯枕冷珊。

  拼受凉凄眠一觉,娇儿独睡惯惊寒。

  伤哉嫠妇!鞠育孤儿,值此风雨清宵,益觉凄然吊影。

火冷香销,迟徊未寝,而帐中鼾睡之儿,时时梦中呼母,此情此景,怎生消受?未亡人孤苦生涯,尽此二十八字中矣。

  方慨叹间,鹏郎复至。

  余问之日:“汝家后院有芭蕉乎?”鹏郎日:“有之,高且过于人,其矮者亦等于余。”

  余日:“此恼人物,何不剪而去之?”

  鹏郎曰:“余母手值此蕉,谓蕉之为物,晴雨皆宜,昼长人倦,绿上窗纱,可以遮日而招凉,何为剪之?”

  余微叹曰:“风雨连宵,繁响不辍,渠独不怕滴碎愁心耶?”

  鹏郎日:“芭蕉着雨,有碎玉声,清脆亦足娱耳。先生胡独不喜?”

  余曰:“余所以恶之者,正以其频作闹剧,扰人无寐也。”

  鹏郎曰:“吾殊不然。渠自作声,吾自寻好梦耳。”

  余日:“痴儿,汝不知愁,自不畏此絮愁之物。

若汝母者。

”至此遽止,续言曰:“鹏郎,汝以余言告汝母,此后风朝雨夕,欲得安眠一觉者,其先剪此蕉也。

”鹏郎曰:“诺。

  既而鹏郎问余日:“明日不雨,先生果行耶?”余日:“必行。”

  鹏郎曰:“吾已言于吾母,吾母谓先生离家久,必欲行者,亦不能相阻,惟嘱先生六月中必一来视吾,勿待秋期也。”

  余曰:“此必汝饶舌所致。吾知汝母,必不使吾冒暑作无谓之奔波也。”

  鹏郎曰:“否。

此确母意,儿何敢诳。

先生此去,正逢炎夏,城市烦嚣,不如乡居清净足以避暑。

与使在家闷损,何如来此小祝且先生爱花,吾家有荷花数缸,花开如斗,届时能践约者,当留与先生赏玩也。

  余曰:“谢汝厚我,请以荷花生日为期,吾当买棹而来,与汝共祝荷花之寿。”

  傍晚雨止,天忽开朗,明日之行决矣。

乃将案头乱稿,草草收拾之,纳诸行箧。

忆曩与兄书,约期在五月中浣,同归故乡,今已月杪,阿兄必已先归,而余尚淹滞未行,累家人盼煞矣。

整理既竟,即遣崔氏纪网,赴校嘱鹿苹为雇一艇,预备早行。

  崔翁知余将别,治杯酒以相饯,并邀鹿苹为陪。却之不得,相与偕饮。长者多情,席间亦谆以早定行期为嘱。

  酒阑人散,余亦薄醉,复于灯下拈管,草留别诗数章,拉杂成之,藉为纪念。而余之日记簿,明晨亦将挈之偕返,当于下页别开生面,重叙家庭乐事矣。

  寓馆栖迟病客身,怜才红粉出风尘。

  伤心十载青衫泪,要算知音第一人。

  梅花发后遇云英,反见枝头榴火明。

  无限缠缩无限感,于今添得是离情。

  略整行装不满舟,会期暗约在初秋。

  劝君今日姑收泪,留待重逢相对流。

  两情如此去何安,愁乱千丝欲割难。

  别后叮咛惟一事,夜寒莫凭小阑干。

  梦醒独起五更头,月自多情上小楼。

  今夜明蟾凉似水,天涯照得几人愁。

  分飞劳燕怅情孤,山海深盟永不渝。

  记取荷花生日节,重寻鸿爪未模糊。

  第七章六月 #

  大抵情人交际,求之形迹,都属虚假之情,寄诸精神,始臻真实之境。

余与梨影,知半稔矣,觌面不过一二次,且亦未有一启齿一握手之欢,惟以诗篇代语,缄札寄情。

无形之中,两相默喻,虽形格势禁,难开方便之门,而在两人心中,初不以离合为离合,形迹愈荒疏,而精神愈团结。

且已知无分作鹣鹣之比翼,则亦何争此草草之言欢,所以死心塌地,涕泪互酬,愿以螺黛三升,乌丝十幅,了此离奇断碎之缘,不愿以无聊之希望,为非分之要求。

  人来槛外,迹近桑间,而适以自污其纯洁无上之圣情也。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心相知矣,又何必形之相合?昭昭者可按迹以求,惟默契于冥冥者,其情乃隐微曲折而无所不至,弥沦磅礴而靡知所极。

  然则我今日此行,与梨影殆未足以言别也。

别之一字,对于长聚者而言。

余与梨影,以形迹言之,无时非别;以精神言之,无时或别。

此后无论余至何处,余心坎上终当有梨影在,如影随形不离左右。

  极而言之,梨影而死,而余心坎上之梨影终不死。

即余亦死,而余心坎上之梨影亦终紧附余身,随余灵魂之所适。

质言之,梨影与余之精神,生生死死,殆无有别时也。

今日离彼而去,彼实已随余而归矣,余复何伤于此别!

  虽然,妾歌白纻,郎马青骢,情人分袂,为离别中之最苦者。余与梨影,可为情人与否,尚难下真确之判断。然而两心如此,固不得谓为绝无关系者。

  湖上帆开之候,正楼头肠断之时。

余亦岂能无所恋恋?他人以为苦者,余偏不以为苦,实则不言苦者其苦愈深。

不苦云者,于无可奈何中作自解语耳,于万千苦绪中,比较而言之耳。

  前日之聚非真聚,则今日之别亦可视为假别。别情非苦,更有苦于别情者,个中滋味,恨未能与天下有情人以共喻也。

  一帆风顺,朝发而夕抵家矣。

将至家门,心忽自怯,念作客半年,他无所益,只赢得一身烦恼。

老母临行之嘱,言犹在耳。

而数月以来,沉沦于泪泉恨海中,几置家庭于不顾,平安两字,屡误邮程。

纵母不怪余,余其何以对母?此中情事,既不能掬以示母,而怀兹隐慝,周旋于伦常之地,欺人虽易,自欺殊难。

  忆余未行之先,庭帏色笑,甘旨亲承,率性而行,只有天真一味。

曾几何时,人犹是而性已非,乃至对于亲爱之家人,声音笑貌,在在须行之以假。

思至此,则背如芒刺,悔念复萌。

  然悔固无及,且悔不一悔矣,而卒不能自拔,则余其终负余之老母乎!

  挈装入室,母姊兄嫂咸在,各展笑靥以迎余。盖余兄于先二日抵家,余姊则自余行后,守余之约,留伴老母,未赋归也。

  余前见母。母审视余面忽诧曰:“儿乎,病耶?何憔悴至是,惊若母矣。”

  于是兄若姊若嫂,闻母言均集视线于余。嫂曰:“阿叔果清减几许矣。”

  姊曰:“顽童扰扰,教授劳形,况复他乡,如何不惫?”

  兄曰:“吾弟娇怯哉!出门不越百里,便尔不耐。

如阿兄飘摇数千里,舟车之劳顿,风霜之侵蚀,且什百倍于吾弟,而容色转丰腴,身躯转壮硕,此又何说?大凡人不能耐得劳苦者,即不能成事业。

弟知之否?”

  余方欲答,母谓兄曰:“汝弟气禀素弱,幼时常在病中,乌可以例汝?使家无衣食忧者,余亦不使彼离余一步也。”语次欷。余兄唯唯不复言。

  余初不自知其憔悴,闻诸人言,乃复怦怦。

余容而果憔悴者,其原因固自有在,与作客之苦,实无关系。

余母之言,爱余之至者也;余嫂之言,顺母意以慰余也;余姊之言,原情测理之言也;余兄之言,寓爱于勖者也。

要之诸人无一非怜余爱余者也。

  既余受此家人亲密之慰问,复自省一己隐曲之私情,觉我未足以对人,人尽足以对我,此心益惕然不宁矣。

  谈话有顷,晚餐具矣。家人围桌共食,余母频频停箸目余。

  余知母意,欲觇余食量之佳否,余为之勉尽三器。余母似有喜色,意谓余容虽悴而食未减,可稍宽其忧虑也。

  饭罢复围坐共谈。

余母琐琐询余别后事,余一一告之,惟隐其私。

余亦知于家人骨肉之间,不应打诳语,但兹事若骤闻于老母,必疑余有不肖之行为,而大伤其心,故宁暂秘之。

纵自知其不当,亦惟有默呼负负而已。

  既而余母顾谓余兄曰:“今日之会,一家骨肉,尽在于是,余心滋乐。

所不足者,若父早殁,而若弟未娶耳。

余老矣,残年风烛,刻刻自危,汝弟年已逾冠,正当授室之时,深愿于未死之先,了此一重心事。

兄弟无猜,室家永好,一旦撒手尘寰,亦可瞑目泉下。

此事殊汲汲矣。

  余兄答曰:“母言当,霞弟姻事,儿亦念念在兹,然好女子非易得。

如弟矫矫,合匹天人。

以儿所见,一派庸脂俗粉,殊未足以偶吾弟也。

此事为弟毕生哀乐所系,胡可草草?此者欧风东渐,自由之婚比比皆是,吾母能持放任主义者,儿意不如听弟自择之为愈。

  母笑曰:“吾岂顽固老妪,以儿女之幸福,供一己之喜怒者,何干涉焉?吾所望于汝等者,只愿兄弟妯娌,好合无间,互持家政于将来耳。”

  余骤聆母与兄提及姻事,不觉又惊又痛,念此事母意若欲强制执行者,余将何以对梨影?幸阿兄解事,代为关说,得聆母最后之一言,殆无异罪囚之获闻赦令。

而回念余意中之事,固已早成画饼。

梨影所以为余计者,其事若成,殆较专制婚姻为尤苦”则复木木若痴。

  而此时余姊见余不语,则转谑余曰:“阿母已允弟自择佳偶,吾弟旅锡半年,亦有所谓意中人乎?”

  斯言也,在姊实出之以无意,而余方涉念及私,闻之不胜疑讶,意余之隐事,岂已为阿姊侦悉乎?不然,何言之关合若斯也。于是面热耳红,不能置答。

  兄嫂睹余状,均为粲然,姊尤吃吃不已。

余益惭惧,至不能举首。

余母呵之曰:“霞儿觍类新妇,素不耐嘲谑。

汝为阿姊,奈何故窘之?”余姊闻言,笑乃止。

而余意亦解。

  事后思之,蛇影杯弓,疑心生鬼,说破个中,良可笑也。

  是夜余兄伴余宿于东舍。余促之归寐,兄不可。余日:“兄意良厚,独不虞冷落嫂氏耶?”兄笑曰:“弟愿单栖,兄亦不愿双宿也。”

  余以其言适余中隐,于是复如向者之疑姊者以疑兄。既而觉其非是,则又哑然自笑。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余今者真成为惊弓之鸟矣。

  乃复谓兄曰:“兄与嫂氏,一别经年,相思两地,一旦远道归来,深闺重晤,正宜乘此良宵,互倾离抱。

奈何咫尺鸳鸯,复作东西劳燕。

兄非无情者,何淡漠若斯耶?”

  兄怫然曰:“弟以阿兄为情虫耶?弟夙以多情自负,亦知情字若何解释?夫岂专属之男女者!大凡言情不能离性,父子兄弟之情以天合,夫妇之情以人合。

以天合者,虽远亦亲;以人合者,虽真亦假。

人不能不受命于天,即不能舍父子兄弟之情而独钟夫妇之情。

此情之正解,不可不辨。

吾视世之自负多情者,往往徒抱一往情深之概,孤行其是,或至割天性以殉痴情。

若而入者,美其名日情人,实则为名教之罪人,君于讥焉。

  顷弟所言,似尚未明情字真际,致以常情测余。亦知吾若恋恋于儿女之情者,则何为弃此柔乡之岁月,度彼羁旅之光阴乎?

  此次归来,只以倚闾之望,陟岵之思,情动于中,遂被子规劝转,以言夫妇,则一年之别,何可谓久。

即云未免有情,亦当知所先后。

弟言若此,则异时娶得佳人,便将迷恋温柔,置老母阿兄于不问乎?吾愿弟为性分内之完人,不愿弟为情场中之奴隶也。

  噫!余兄此论,清夜钟声,良足发人深剩念余今兹之所为,蔑性甚矣。

夫妇之情,犹不可过恋,矧于不可恋之情而恋之,恋之不已,沦为痴愚,惝恍迷离,而莫知所适。

幸可自救者,中情之毒虽深,而一点良知,犹未尽昧。

至万不得已时,终当制私情以全天性。

然此时一腔情绪,半含怨愤,半带悲哀,欲忍难忍,言愁更愁,无一可告人,无一足自解。

则方寸灵台,已多内愧,受责于良心,乃较听命于父师之前,待罪于法庭之下,惨酷不啻数倍。

  用情一不慎,自苦至于如此,则少年血气之过也。自讼良久,谨答兄日:“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弟此后不敢再谈情字矣。”乃相与抵足而寝。

  天涯游子,一旦双归,比来年天伦团聚之乐,无美满于此日者。

余母已笑逐颜开,不复愁眉苦眼。

余亦暂脱愁城之厄,觅欢笑于当前。

槐阴摊饭,竹院分瓜,妇子嘻嘻,笑言一室,极酣畅淋漓之致。

  晚来浴罢,同坐乘凉。

余兄则徐挥蒲扇,以别后所遭,娓娓为吾等道。

海客谈瀛,听者忘倦。

余姊间或搀以谐语,博得慈颜一粲。

余臻此境,恍离地狱而登天国,听仙乐之悠扬,如向我胸头,奏恨海澜平之曲。

无穷哀感,倏如蝉蜕,屑层剥卸,障翳一空。

  信乎外情之蔽,终不敌内性之明也。伦常之乐,人皆有之。

  弃之而别寻苦趣,宁非大愚?世界一烦恼场也,就中真实之乐境,舍名教外,直无余地。

  人生此世,苟使天伦无缺陷之事,优焉游焉,全其本性之真,亭此自然之福,已足以傲神仙而轻富贵,又奚事得陇望蜀,驰心外骛哉!

  大凡人之性灵,莫宜于养,莫不宜于泪。一涉外感,则聪明易乱。而外感之来,复多愁少乐,则生人之趣短矣。吾今自情海复返性天,已深知此中之苦乐。

  上帝而许余忏悔前情者,已当立收此心入腔子里,奉老母以终天年,于愿已足。

然而一场幻梦,虽醒犹痴,况复多所牵涉,何可中道弃捐!总由子春劝驾,生此枝节。

事至今日,始深悔出门之孟浪也。

  浃旬以来,余日向家庭寻乐,一切烦忧热恼之事,暂释于心。

明知乐不可久,而悲者无穷,姑作得过且过之想,尽找之所当为,使老母不为我而多所愁闷。

此即找近日对于家庭之唯一主义也。

  戚友辈闻余兄弟归来,各加存问。

门外时闻剥啄,室中不断话潮,如汪子静庵、邵子挹青,尤为余苔岑夙好,亦复时时过从,相与读诗赌酒。

日雨重联,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盖又有彭泽归来之况味焉。

  长日如年,佳趣正复不少。盖自父死兄离以后,此为最乐之时期矣。乃不意彼万恶之病魔,日夜环伺余旁,复乘此欢情畅适之余,而忽焉惠顾。

  当此炎炎大暑,郁气如蒸,披襟当风,庶乎称快。

而我乃伏处若茧,拥絮被作牛喘,寒热交作,头汗涔涔,其苦殆无伦比。

虽只余一人受之,然家人为余病故,已尽易其快乐之心肠,而为忧愁之滋味矣。

  一家之中,余母焦忧尤甚。

余既以胸隔间之秘密,负母于冥冥,复以形体上之损害,陷母于扰扰,伏枕以思,为子者殊不应若此。

余亦不自解余身之何以惯与病为缘也。

  此次之病,来势虽剧,幸系外感,尚非难治。服药数剂,即已退减。既而成疟,间日一作,医者谓病势已转,可保无虞。

  荏苒兼旬,老母之精神,业为余消耗尽矣。

  余病作时,余母刻不离余。余兄为余皇皇求医药,几无停趾。余姊余嫂,亦均改其起居之常度,攒眉蹩额而问讯焉。直至余病少瘥,而后众忧始解。

  忆余之病于崔氏也,侍余疾者,鹏郎、秋儿二人而已。

虽问暖嘘寒,调汤进药,事事经心,总是不关痛痒,未免粗疏,使多情之梨影,能亲至余之榻前者,或能如家人侍余之无微不至。

然而礼防森严,内外隔绝,病耗惊传,徒令彼芳心闷损。

  而余亦一榻孤眠,凄凉无荆

  今余病于家,而周旋于余侧者,母也,兄也,姊也,嫂也,无一非亲余爱余之人。

至于忘餐废寝,劳神焦思,而祝余之速愈,至性至情,每至疾病时而愈见。

而外感之缠绵,总不及天伦之密切者。

此番骤病,殆天欲以家庭间之至情至性,一一实演于余前,而启余以觉悟之门也。

  余至此益觉余之所为,殊无一分足以对母。

不第母也,即推诚相爱之兄,而余亦报之以欺罔自顾此身,已为天地间不孝不弟之人,无处足以容我。

余之外疾可除,余之内疚又宁有已时耶?

  余于病中睹家人亲爱之状,思潮之起落愈频。

余之知觉,藉以完全回复,觉人各有诚,惟余独伪。

余亦有本来面目,今果何在?身着茵席,如卧针毡,不宁特甚。

既而思之,余恶未极,非不可补救者,今宜先求一安心之法。

欲安此心,惟有将余之隐事,和盘托出于余母之前,而求母赦余。

然终有所畏怯而未敢直陈,则奈何。

  思之重思之,余其先诉之余兄乎?兄为敌体,且又爱余,余已自陈忏悔,兄或能存宽恕,不至峻责,令余难堪。

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余复何惮而嚅嚅不能出口耶?

  思既决,余乃秉余之诚,鼓余之勇,将半年情事,含悲带愤,倾筐倒箧而出之,而听余兄加以判断。

  兄初闻余言而骇,既而曰:“弟平日喜读《石头记》,反覆玩索,若有至味,形之吟咏,至再至三。

吾固知弟已深中此书之毒,将来必为情误,今果然矣。

  余曰:“一时不慎,堕落情坑,今已自知悔悟,愿挥慧剑,斩断情丝。

从前种种,均可作为死去,还我自由之身,忏我一生之孽,未知兄能宥弟前失而许弟以自新否?”

  兄目余而笑日:“谈何容易!吾见有蹈情网而死者矣,未见有人而能出者也。

弟少小多情,宜有此等奇遇,惟用情贵得其当,于不可用之地而强用之,是为至愚。

弟今已迷失本性,陷入痴情,即欲力求摆脱,心亦恐难自主。

盖男女苟以真情相交际,不合则已,如其合也,则如磁引针,如珀拾芥,又谁得而分离之?有时自觉,知恋爱之无益,托忏悔以自解。

然而一转念间,又复缠绵固结,如阴霾时节,偶放阳光,不久即复其故态。

弟言将谁欺耶?”

  余日:“兄言然,余固终不能忘梨影也。

惟余今欲求此心之安适,不得不强忍出此。

明知陷溺已深,此心正复难恃,亦决持余毅力,以良心天理,与情魔决一死战。

最后之胜负,未可知也。

  兄闻言,若误解余意者,卒然问曰:“弟与彼妹,果相爱以纯洁之情乎?抑参以他种之欲乎?弟其明告我无讳。”

  余曰:“兄以弟蹈相如之故辙耶?彼姝质同兰慧,意冷冰霜,岂可干以非礼者?即弟虽不肖,亦知自爱,常持圭璧之躬,不作萍蓬之想。

两情之交际,不过翰墨因缘、泪花生活而已,他何有焉?”

  兄日:“吾亦知弟或不至此。虽然两人酬答之作,能容阿兄一寓目乎?”

  余慨然曰:“何不可者。半年中之成绩,尽在余书箧中。

  兄自取阅之可也。”

  余言竟,授兄以钥,启箧出所藏,锦笺叠叠,厚逾数寸,一束断肠书,首尾俱备,酬答之诗词,亦杂诸其中,一时苦不能竟。

  余兄略阅数页,叹曰:“如此清才,何减淑真、清照,无怪弟惘惘至是。

阿兄已为受戒之僧,阅此而一片心旌,亦不觉微微豋动矣。

”既叉言曰:“奇哉此女!缠绵如彼,贞洁又如此,情网陷人,一何可畏。

勒马悬崖之上,挽舟恶浪之中,无定力者殆矣。

  既而阅至梨影病后之书,拍案而起曰:“此计抑何巧妙!

  若人不仅多情,亦且多智,于无可奈何之中,出万死一生之计,既以自全,又以全人。

一转移间,而恨事化为好事,殆炼石补天手也。

”复顾语余曰:“彼筠倩者,弟曾识其人乎?其才其貌,果能如彼书中所称道乎?”

  余日:“识之,固绝好一朵自由花,书语非虚也。”

  兄曰:“然则此事信为弟无上之幸福,弟意又如何者?”

  余嗫嚅而答曰:“彼病后以此书相示,有挟而求,在势余必得允。然兹事滋巨,一人胡敢擅专?当禀诸堂上,然后取决。

  彼亦谓然,故今尚搁起也。”

  兄曰:“此无虑,老母之前,一掉舌之劳耳。

弟不忆前日之一席话耶?母于弟之姻事,念念在兹,且许弟以自由。

有此良好姻缘,知之无不允者。

弟如羞于启齿,余当为弟玉成之。

  余急止之曰:“否。此固非弟愿也。”

  兄不悦曰:“弟言傎矣,不愿将奚为?岂真欲作鳏鱼以终老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殉无谓之痴情,蔑人伦之大义,此至愚者不为,而谓弟为之乎?然弟径情孤往,不计其他,一身之事,或非弟所恤,独不为若人计乎?彼系一十分清净之人,以弟故而陷于忧辱愁恼之境,古井波澜,于焉复起。

弟之误彼已多,今彼已藉此自脱,弟犹苦苦相缠,不肯知难而退,则弟之爱彼,究属何心,良不可解。

以余思之,彼所以为弟者至矣,兹事在义,弟不能不允。

  余曰:“弟初亦欲勉允之以了此局,顾我心匪石,终无术以自转,即强为撮合,而担个虚名,爱情不属,则人亦何乐?

  我亦徒滋身心之累。自维此生,不祥实甚,已误一人矣,何为再误一人以重余孽?此所以踌躇而不敢承也。”

  兄曰:“此又误矣。

弟与若人之交际,不过梦幻之空花,究何尝有一丝系属,弟顾自比曾经沧海之身,遽作除却巫山之想,宁不可笑?微论因情绝伦,不得谓之合义。

世之多情人,以不娶终其身者,大抵有夫妻之关系。

故剑情深,遂甘独宿,断无有恋必不可得之情,而置人生大事于不问者。

如其有之,其人之行为,背谬已极,不啻自绝于人类,犹得靦然自号多情耶?余为弟计,若人用情甚挚,而见理至明。

弟既眷眷于彼,必不忍彼之终为弟累。

精神上之爱恋,既相喻于无言,名分上之要求,复何悭于一诺!事成之后,弟纵不能尽移其情,使之别向,亦当强自遏抑,而尽人生之所当荆异日闺房好合,敬爱有加,亦不可使汝妻因缺爱而生怨望。

如此则对人对己,两两无亏,方可为善补过之君子。

非然者,一意狂痴,流荡忘返,公私两负,情义皆乖,生固无自适之时,死亦留无穷之恨。

人格已失,罪恶丛身,以言爱情,爱情安在?弟乎!其毋执迷不悟,而堕落至于无底也。

  余兄侃侃而言,警余至深。

此事余已允梨影,惟全由强致,心实未甘。

今闻兄言,乃知余之存心,一无是处。

余可自绝于人,讵能自绝于家?并何能自绝于梨影?

  一念之转移,判善恶于霄壤,余今决如兄言,忏吾已往之愆尤,副彼未来之期望,洗清心地,不着妄想矣。

乃答兄曰:“弟今悟矣,愿从兄命与崔氏缔姻。

‘惟老母之前,将如何关白,兄其善为我辞。

”语未已,忽闻履声细碎,达于户外。

余等立止其谈锋。

移时推扉而入者,则为余母。

  余母既入,顾余等而言曰:“顷吾于户外,闻汝等谈兴甚浓,胡吾至遂无声?所谈何事,能语老身耶?”余兄笑而不言。

  母复顾余曰:“儿病今愈矣。吾意尚宜再服药数剂,以为病后之弥补。”余曰:“毋须,儿已无病,精神亦健旺如常矣。”

  母复曰:“儿体素羸,又不善营卫,病魔遂乘虚而入。此后饮食卧病,宜留意自摄,勿时时致疾,重贻若母忧也。”

  余未及答,余兄搀言曰:“霞弟之病儿知之,乃心病非身病也。

母欲绝彼病根者,可毋使之再赴蓉湖,不出户庭,可占毋咎也。

”余闻言惊甚,急目止之。

余兄置不顾。

  母不解所谓,瞠目致诘,更见余慌急之状,怀疑滋甚。余兄视余而笑,既而曰:“此事胡能欺母!弟其自陈,毋事靦觍。

  弟诚有过,可速忏悔于慈母之前。弟今已知悔,想母当仁慈而恕弟也。”

  余仍俯首无词,念欺母良不当,但似此何能出口,?久之,心窃怨余兄之见窘。有顷兄复曰:“弟既不言,兄当代白矣。”

  余母躁急曰:“趣言之,趣言之,何事作尔许态耶?”于是余兄遂以个中情事,宛转达于母听。

  而不待聆竟,勃然变乎色,指余而詈曰:“汝做得好事,乃欺老母。祖若父一生积德,为汝轻薄尽矣!吾诚不料汝有此卑劣之行为,为何氏门楣辱也!”

  余泣诉曰:“儿罪滋大,知难求母恕,惟尚有所禀白于母前者。

此事发端,不过为‘怜才’两字所误。

圭璧之躬,固未敢丧其所守。

回头虽晚,失足未曾。

天日在上,此心可凭。

母信儿者,或能恕儿也。

  母怒叱曰:“汝犹以未及于乱自诩有守耶?亦知人之善恶,原不必问其行为,当先问其心地。

故《大学》必先诚意,《春秋》重在诛心,苟心地不良,即行为能自强制,而其人负慝之深,已终身不能湔涤。

男女之间,礼防所在,稍涉暧昧,即干罪戾。

况为孀妇,则嫌忌尤多。

汝乃挑之以情词,要之以盟誓,使彼黄花晚节,几误平生。

即云止乎礼义,而此心实已不可问,岂必待月西厢,闻琴邸舍,始得谓之文人无行哉!汝平时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今甫与社会交接,即首犯此淫字,且犯此极恶之意淫,一生事业,尽隳于此,此后尚复奚望?吾不知汝何以见死父于九原也!”言已,愤然遽出。

  余知母怒剧,不敢多言,惟默自引咎,悔恨几无所容。

  余兄起谓余曰:“弟勿谓余多事,须知此难终秘。

母至爱弟,怒尚可回。

余当为弟善言劝解。

俟慈颜稍霁,即以姻事语之,十八九可望成就。

弟毋焦急,坐待好音可耳。

  余曰:“任兄为弟处置,弟甚感兄,成败均无所怨也。”

  余兄颔首,即亦别余而出。

  余兄去后,余徨斗室,意至不宁,恐母意难回,兄言无效,余将终身见弃于家庭,名教中无复有余立足地。

以是中心惴惴,震荡靡定,如罪囚待死刑之宣告。

  危坐良久,忽闻一片足音,自远而近,杂以余姊笑语之声。

  余知此事姊已尽悉底蕴,此来又将肆其谑浪,令余难堪,殊无术以藏此羞颜。

  驰思间,余姊已翩然竟人。余兄从诸后,姊且笑且前曰:“弟毋闷闷不乐,余特来报喜。崔家姻事,阿母已承诺矣。”

  余不语,转目余兄,以觇其信否。兄颔首示意,知姊所言者确也,于是心为稍宽,而默感余兄不置。

  旋姊又语余曰:“弟今将娶美妇,能容我先认彼之嫂氏乎?

  玉照安在,可将出以饱余眼?”余答以“无”。

  姊微愠日:“弟毋诳我,剑弟顷语余,若人有小影赠弟,画里真真,已不知唤过几千万遍。剑弟已见之,独靳我何也?”

  余亦笑答曰:“是诚有之,惟所有权属诸我,不示姊将奈何?姊窘我者屡矣,此所以报复也。

且此物,独不可为姊见,姊见之又将添得许多嘲讽之资料矣。

  姊前握余手,复以一手理余之发,状至亲爱,婉语日:“吾之爱弟,请汝恕我,而示我以玉人之影,吾此后不再窘汝如何?”

  余兄亦笑言曰:“今日之事,微阿姊之力不及此,试思老母盛怒之余,言岂易人?若无姊从旁加以赞助,则慈颜如铁,决非阿兄三寸不烂舌所能奏效。

在理弟当有以报姊,区区一影,复何靳于相示耶?”

  余闻言,回握姊手,恳切言曰:“姊乃助我,然则敬谢姊。”

  即检箧取影片授之。

  姊受而凝视,久久无语,状似神越。既而泪眦莹然,盈盈欲涕。

  余睹状诧曰:“姊素抱乐观主义,平时笑口常开,若不知人世有戚境,今胡对此而无端垂泪耶?”

  余姊叹曰:“哀乐相感,人有同情,吾岂独异?所不可解者,彼苍者天,胡于吾辈女子,待遇每较常人为酷。

以若人风貌之美,才思之多,宜其含笑春风,永享闺闱之福,而乃命薄于花,愁多若絮。

红颜未老,情影已孤,俯仰情天,殊不由人不生其悲慨。

”言次,以巾自拭其泪,若为梨影抱无涯之戚者。

  余闻而愀然,念人世间伤心女子,闻之者殆无不动其怜惜,固不仅余一人独抱痴情也。余兄亦黯然无语。

  木坐有顷,余姊忽转其笑靥,谓余曰:“弟与若人,奇缘巧遇,虽礼防难越,倾吐未遑,而情款深深,已至极处。

得一知己,可以无恨,何戚戚为?且若人虽佳,徐娘丰韵,已到中年,小姑妙龄,当复不恶。

召和而缓至,得失足以相偿,明年此日,行见鸳鸯作对,比翼双栖,不复念学泬寥天际,有悲吟之寡鹄矣。

非然者,一箭双雕,亦何不可!文君无恙,只须一曲凤求凰,便可勾却相思之债,又谁谓古今人不相及哉!”

  余趋掩其口曰:“姊真无赖,才替人悲,又说出几多风话,不怕口头造孽耶!”

  姊莞尔曰:“弟何猴急乃尔!吾与弟戏耳。

实则若二人之情愫,良不得为正当。

弟诚多情,何处无用情之地,奈何独眷眷一可怜之孀妇?兹者奇兵独出,足以战胜情常旧梦如姻,复何足恋!弟为一身计,为大局计,总以抛弃此情为得。

  余应之曰:“然。弟顷受老母一番训责,方寸灵台,已复其清明之本体,从此豁开情障,别就良姻,讵敢重寻故辙,陷此身于不义乎?”

  姊曰:“吾弟明达,宜有此转圜之语。若人耿耿之怀,谅亦深冀弟之能若是也。”

  夜灯初上,家人传呼晚餐。

余以餐时必复见母,心??然,趑趄人室。

家人已毕集,余亦就座。

偷眼视母,乃不复以怒颜向余,言笑洋洋如平时,且勉余加餐焉。

乃知慈母爱子之心,初不以一时之喜怒为增减,偶然忤之,如疾风骤雨,其去至迅,刹耶顷已云开见日,依然蔼蔼之容。

舐犊之爱,人同此心。

而为人子者,受此天高地厚之恩,不思珍重此身,为显扬图报之地,而惟挠情丧志,恣意妄为,重陷亲心于烦恼之境,自顾实无以为人。

  思至此则复内讼无已,且食且想,不觉着为之堕。

余兄睨余微笑。

余姊余嫂则默侍于旁,不发一语,含笑相向,各为得意之容。

推其心,殆皆以日间老母一诺,阴为余贺,故不期而面呈愉色。

  余此时已不知为羞,亦不识为喜,只觉家人一片倾向于我之诚,人于余心,使余胸头忽发奇暖,如坐春风,如醉醇醪,栩栩焉,醰醰焉,心身俱化,而不知其所以。

  有顷餐毕,余母复讯余数语,大致关于姻事者。既又以日间未尽之言,加余以警饬。余俯首受教,更鱼再跃,乃告辞归寝。

  是日以后,余心渐臻平适,恍释重负,清净安闲,度此如年之长日,顾诸念既息,而胸际伏处之情魔,复乘隙跃跃欲动。

  半年来经过之情事,乃于独坐无聊之际,时时触拨。

  心头眼底,憧憧往来者,胥为梨影之小影。

余初亦欲力抑之勿思,顾愈抑而思乃愈乱,则自怨艾,胡吾心与彼,结合力乃若是其强且厚,至于念念不能或释!才作悔悟之语,而心与口终不能相符?一刹那间即又应念而至,不获已手书一卷,而贯注其全神之阅之,冀自摄此心,不涉遐想,而乃目光到处,倏忽生花,视书上之文,若满纸尽化为“梨影”二字,疑其疑幻,惘然不能自决,则复废书而叹:“异哉此心!今不复为余所有,余复何术足以自脱?则亦惟有听之而已。

  然当此情怀撩乱之时,忽忆及余母训诫之语,兄姊劝勉之词,则又未尝不猛然一惊,汗为之溢。

复悬想:夫姻事既成之后,为状又将奚若?更觉后顾茫茫,绝无佳境。

此身结果,大有难言。

人生至此,真此抵羊触藩,进退都无所可。

他事勿论,即欲使此心暂人于宁静之境而亦不可得。

只此一端,已足坑陷余之一生而有余矣!

  独居深念者数日,梧阶叶落,夏序告终,荷花生日之期已过,鹏郎临行之约,势不克践。

凉风天末,盼望之切,自无待言。

余其有以慰之矣,乃以别后情事,成诗八律,投诸邮筒。

  无端相望忽天涯,别后心期各自知。

  南国只生红豆子,西方空寄美人思。

  梦为蝴蝶身何在,魂傍鸳鸯死也痴。

  横榻窗前真寂寞,绿阴清昼闭门时。

  天妒奇缘计不成,依依谁慰此深情。

  今番离别成真个,若问团圆是再生。

  五夜有魂离病榻,一生无计出愁城。

  飘零便是难寻觅,肯负初心悔旧盟。

  半卷疏帘拂卧床,黄蜂已静蜜脾香。

  吟怀早向春风减,别恨潜随夏日长。

  满室药烟余火热,谁家竹院午阴凉。

  阶前拾得梧桐叶,恨少新词咏凤凰。

  海山云气阻昆仑,因果茫茫更莫论。

  桃叶成阴先结子,杨花逐浪不生根。

  烟霞吴岭催归思,风月架溪恋病魂。

  最是相思不相见,何时重访武陵源。

  一年春事太荒唐,睛日帘栊燕语长。

  青鸟今无书一字,蓝衫旧有泪千行。

  鱼缘贪饵投情网,蝶更留人入梦乡。

  欲识相思无尽处,碧山红树满斜阳。

  碧海青天唤奈何,樽前试听懊侬歌。

  病余司马雄心死,才尽江郎别恨多。

  白日联吟三四月,黑风吹浪万重波。

  情场艳福修非易,销尽吟魂不尽魔。

  夜雨秋灯问后期,近来瘦骨更支离。

  忙中得句闲方续,梦里呼名醒不知。

  好事已成千古恨,深愁多在五更时。

  春风见面浑如昨,怕检青箱旧寄词。

  小斋灯火断肠诗,春到将残惜恐迟。

  一别竟教魂梦杳,重逢先怯泪痕知。

  无穷芳草天涯恨,已负荷花生日期。

  莫讶文园成病懒,玉人不见更无诗。

  缄既付邮,忽忆第二首颈联,语殊不详,似非忆别之词,直类悼死之作,欲反之加以窜易,则已无及。

不知梨影阅之,其感伤又当何若?若不幸此诗竟成凶谶,亦未可知,于是心为怅然。

是日之晚,忽得梨影书,并制履一双相遗。

殆因余爽约,遽兴问罪之师耶?乃开缄诵之曰:青帆开去,荏苒弥月。

怀想之私,与日俱永。

念君归后,天伦乐叙。

风尘困悴,争看季子之颜;色笑亲承,先慰高堂之梦。

半载离衷,于焉罄尽;一室团聚,其乐融牵而妾茕茕空闺依旧,自君去后,意弥索然。

孱躯衰柳,家事乱丝,耳目之所接触,手足之所经营,焦劳薅恼,无一不足损人。

环顾家庭,老人少谈侣,亦岑寂其无聊。

稚子失良师,复顽嬉而如故。

  盖君去而一家之人,胥皇皇焉有不安之象。固不仅妾之抑抑已也。

  比来酷暑烧心,小年延景,侍翁课子之余,惟与筠妹情话,偶展眉颦,此外都为惟悻思君之晷刻。

晨兴却镜,午倦抛书,听蕉雨而碎愁心,对莲花而思人面,深情自喻,幽恨谁知?不待西风,妾肠断尽矣!

  乃者金钱卜罢,有约不来;秋水枯时,无言可慰。

  或者善病文园,梦还化蝶,岂有多情崔护,信失来鸿。

  将信将疑,无情无绪,君心或变,妾意终痴。

未知慈闱定省之余,夜灯笑语之际,曾否以意外姻缘,白诸堂上。

从违消息,又复何如。

望达短章,慰我长想。

  锦履一双,是妾手制以遗君者。随函飞去,略同渡海之凫;结伴行时,可代游山之屐。纳而试之何如?

  六月二十八日梨影裣袵。

  荷花生日之约,余不过姑妄言之。

明知言归以后,非届秋期,不能离家庭而他适,加以病魔为祟,直到如今。

梨影亦已悬揣及之。

余知彼意,初不以失约为余咎,不过悬悬于筠倩之姻事,欲得余确实之报告耳。

更视双履,细针密缕,煞费工夫,想见昼长人倦,停针不语时,正不知含有几多情绪。

前诗意殊未尽,续赋四绝,寄以慰之。

  线头犹带口脂香,锦履双双远寄将。

  道是阿娇亲手制,教人一步一思量。

  万种痴情忏落花,判年春梦恨终赊。

  等闲莫讶心肠变,犹是当初旧梦霞。

  殷勤撮合意重申,曾向高堂宛曲陈。

  莫道郎痴今已去,不将深恨绝人伦。

  缘在非无再见期,不须多事费猜疑。

  待听鬼唱荒坟日,便是人来旧馆时。

  第八章七月 #

  余行时曾与梨影约,彼此别后通函,必如何可免为家人窥破。

后知崔翁老迈不治事,米盐琐屑,从不过问。

如有外来函牍,由梨影代阅,需复者,则请命于翁而已。

所以一缄诗讯,不妨直达香闺,无虑旁落他人手中也。

  若彼欲通函于余,则万难直遂,须用他种秘密传递之法。

  继乃思得一人,即汪子静庵。静庵为余至友,情逾手足,其家仅一弱妹,余无他人,嘱渠转达,可无失事之虞。故前日之双履一笺,即由静庵处转递而至。

  静庵为他人作寄书邮,初未知寄者为谁,而此葛履五两,乃制自掺掺之手,而为美人之贻也。

至余之为此,亦非愿以秘事告人,盖以静庵交好,殊非外人,无事不可与言,且渠亦失意情场者,若知之必将动其惺惺相惜之情,而为余陪掬伤心之泪也。

  今日午后,余独坐书室,颇涉遐想。

忽有不速之客,至则静庵也。

静庵此来,意颇不善。

彼盖亦以前次邮递之品,突如其来,苟无别因,何必多此一转,以是怀疑滋甚,欲就余得其实。

读见余神惘之状,十分中已参透其六七,含笑诘余。

  余语之曰:“良友,此事余殊无意秘君。但此间非可语之地,奈何?”

  静庵曰:“久不与子偕饮,今晚同往对山楼觅一醉何如?”

  余曰:“可哉。”即匆匆易衣,与之俱出。

  既登酒楼,呼杯共酌。静庵复申前请。余即悉倾胸中之隐,且饮且谈,声泪俱下,不觉瓶已罄而余言尚滔滔也。

  静庵怃然有间,拊案言曰:“有是哉,情之误入也!以子之才,当求世用,文章华国,怀抱伤时,勉我青年,救兹黄种,急起直追,此其时矣。

奈何惹此闲情,灰其壮志。

君不自惜,我窃为天下苍生,致怨于斯人之憔悴情场也。

  余曰:“子责我固当,然人孰无情,何以处此?子今日与余侃侃而谈,深恐余之不悟。犹忆三年前与蓉娘喁喁泣别时,我亦劝子不得耶?”

  盖静庵曩眷一妓,妓名秋蓉,慧而能诗,与静庵有啮臂盟,唱酬之作殊伙。

风波历尽,娶有日矣,为强有力者夺去。

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

静庵引为终身之恨,至今犹鳏也。

  当时静庵闻余言,夷然曰:“蓉娘耶?彼一妓耳,乌可以例子今兹之所遇!”

  余曰:“否。

人虽殊而情则一。

子与蓉娘情愫,固自不保我今重提君之旧事,不过借以证明人生到此关头,当局者胥不能打破。

子历劫之余,情灰寸死,一闻人之身陷情关,知将蹈已覆辙,宜有此警告之语。

然子当日与蓉娘之缱绻,余固目击之。

即两人酬和之作,余亦耳熟能详。

犹忆得有一夕子醉后伤情,伏枕大恸,倾泪如潮。

蓉娘闻之,亲临抚慰,止君之哭,待君人睡始去。

子次日赋四律纪其事。

余一字未忘也因吟曰:一度持觞一断肠,醉时恸哭醒时忘。

  牵衣嘎咽悲难语,拂袖馡微近觉香。

  叠就锦衾还昵枕,付将银钥教开箱。

  双生红豆春风误,枉费残宵梦几常

  枕函低唤伴无聊,多谢云英念寂寥。

  哭挽裙裾探凤?,惊回灯影见鸾翘。

  洗空心地欢难着,蹴损情天恨怎消。

  离别太多欢会少,倍添今夕泪如潮。

  剩有痴心一点存,悲欢离合更休论。

  繁花雨后怜卿病,乱絮风前托我魂。

  难制恶魔挠险计,剩抛血泪报深恩。

  青衫检取明朝看,无数啼痕透酒痕。

  意中人许暗中怜,不断情丝一线牵。

  西鸟有生同聚散,春蚕到死总缠绵。

  多愁紫玉空埋恨,谁觅黄金与驻年。

  安得扫除烦恼剑,一身飞出奈何天。

  吟毕,静庵笑曰:“于记忆力佳哉!”余日:“君诗我记得者甚多,不仅此也,还忆有一次子与蓉娘,因谗伤和,后经剖明心迹,言归于好,子亦赋四律纪之。

其诗哀艳刻深,直人次回之室,余最爱诵。

”因复吟曰:时刻风波起爱河,谗唇妒眼似张罗。

  相思无力吟怀减,孤愤难平死趣多。

  情入丁年偏作恶,梦回子夜怕闻歌。

  欢愁滋味都尝遍,心铁难教一寸磨。

  酒醒衾单了不温,囚鸾谁与致存存。

  魂牵重幕轻难系,影失孩灯暗愈昏。

  蛱蝶狂拼花下死,嫦娥险向月中奔。

  情深缘浅痴何益,毕竟三生少旧根。

  偶戏何须太认真,心期一载百年身。

  玉台有恨堆香屑,银烛无言照泪人。

  忍死心情拼痛惜,含羞意绪试娇嗔。

  反因青鸟传讹信,又得身前一度亲。

  隔绝欢踪梦化灰,断云一片锁阳台。

  微词着处偏生恼,怨脸回时得暂偎。

  红豆悔教前世种,翠蛾终肯为郎开。

  可怜泪似黄梅雨,一阵方过一阵来。

  吟未竟,静庵止余曰:“可矣。

此种诗当时自谓甚佳,及今思之,真不值一笑。

余已删弃,子乃拾而志之于心,又奚为者?”余视静庵,言虽出口而泪已承睫,则他顾而笑曰:“时非黄梅,何阵雨之多也?”既复谢曰:“我戏君,无故拨君旧恨,良不当。

顾君亦无事强作态,实则君之情固痴于我者,则亦不必以五十步笑百步矣。

  静庵急曰:“我何尝痴?当时逢场作戏,未免有情,事后即如过眼浮云,了无?碍。子仅记此数诗,亦知我尚有忏情十律之作乎?”

  余日:“子之忏情诗,吾亦见之。

虽不能尽忆,而沉痛之句,今亦犹能背诵。

如日:‘百喙难辞吾薄幸,三年终感汝多情。

’又曰:‘事从过后方知悔,痴到来生或有缘。

’子诗中不尝有是语耶?今生不了,痴到来生,其痴至矣。

而今顾自谓不痴,谓非欺人之语而何?”

  静庵哑然曰:“我欲自解而反授子以柄,我亦不辩,兹且谈君事。

夫我痴矣!人之所以偿我痴者亦见矣。

苦海沉沦,有何佳境?子固不痴者,殷鉴不远,何为步我后尘,亦陷此沉沉之魔窟?我恨回头之难,而子抑何失足之易也?”

  余曰:“此则我不自知。

我本一落寞寡情之人,何以一着情缘,便尔不能自脱?大约上帝不仁,惯以此情之一字,颠倒众生之心理,特构此离奇苦恼之境以待。

余之自陷,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

即君与蓉娘之情事,当日亦岂能自主者?明月梨魂,秋江蓉艳,都是断肠种子。

而我与君乃不幸而先后与此断肠种子为缘,一担闲愁,行与君分任之。

渺矣前途,又曷从得诿卸之地耶?”

  静庵曰:“然则君今痴矣,痴且甚于余矣。

裙钗祸水,良非虚语。

古今来不乏英雄豪杰,到此误平生者,则亦何责于尔我。

然如余者,无才厌世,生终无补于时,即挠情丧志,郁郁以终,亦何足恤!如君则胡可与我比?英才硕学,气盖人群,异日者得时则驾,投笔而兴,为苍生造福,为祖国争光,匪异人任也。

兹当鹏程发轫之始,便以儿女情怀,颓落其横厉无前之壮气,情场多一恨人,即国家少一志士。

今我所望于君者无他,君固富于情者,可将此情扩而大之,以爱他人者爱其身,以爱一人者爱万人,前程无量,何遽灰颓!君今所遇,可谓之魔。

脚跟立定,则魔障自除。

盖喁喁儿女之情,善用之亦足为磨励英雄之具。

惟贵乎彻悟之早耳。

  余曰:“如君所言,我不敢当。

然君固爱我,且为过来人,故言之警切若此。

顾我今亦悟矣,兹事不久当有结果。

虽痴无已时,而情有归宿,则亦足以自慰而慰人。

且明告君,若人于余固亦深惜余之因情自误,屡以男儿报国为言,向余东指,劝驾情殷,又知余贫,或无力出此,并愿拔簪珥以供余薪水,慧眼柔肠,婆心侠骨,巾帼中所无也。

愧我驾骀,望尘莫及。

频年抑塞,壮志全消。

加以遇合离奇,情缘颠倒,伤春惜别,歌哭无端,悲己悯人,精神易损。

白太傅赠诗浔妓,固老大之堪悲;韩熙载乞食歌姬,亦伤心之表露。

俯仰天地,感慨平生,直觉得一身如赘,万念都灰,更何心此支离破碎之河山耶?”

  静庵离案而起曰:“吾乃未知,若人固红拂之流,能于风尘中识佳士者也。果尔则君沦落半生,获斯知遇,尚复何求?

  而赠珠有意,投抒无心,花落水流,春光已去,痴恋复奚为者?

  从此尽铲有情之根,自图不世之业。凌烟阁上,得识姓名,离恨天中,别开生面,岂惟好男儿所为,抑亦所以慰知己之道也。

  君倘有意乎?”

  余闻言,惟含泪连点其首,竟不能答一语。静庵又曰:“察君之意,类有所踌躇而未决。君顷言此事将有结果,所谓结果者,又何说乎?”

  余爽然日:“我忘未语君,君亦不必虑我。我为若人所感,誓不为并命鸳鸯,行目作换巢鸾凤矣。”因以筠倩姻事语之。

  静庵聆言,抚掌曰:“妙哉此计!女陈平良不愧也。

既报君痴,复偿君恨。

转移之顷,而缺陷之事,已美满无伦。

若人为君,洵可谓情至义荆君于若人,万不可负彼苦心,而虚彼期望。

”且言且拍余肩曰:“因腻友而得娇妻,书生艳福,信不浅哉!我当为君浮一大白。

”言次,举杯引满而立酹之。

  余见静庵作此态,乃回忆余兄初闻是事时,亦同此狂喜之神情,同此赞成之表示。

夫瓦全不如玉碎,庸福不抵深愁。

此种委屈求全、别枝飞上之行为,良非深情人所宜出此。

即强勉而行,亦属终身抱憾。

而旁观者闻之,每以为可贺,亦不可解者也。

乃止静庵曰:“君醉耶?风狂乃如许,我以君为良友,故示君以实。

君亦潦倒情场者,个中甘苦,宁不共尝,胡不为同病之怜,而亦作随声之和?君尚如此,举世滔滔,抱此不白之怀,又复谁可告语?我欲效古灵均,拼汨罗之一掷矣。

  静庵掷杯叹曰:“子以我为不谅耶?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岂不识君心所在?然情为恨介,恨比情多,自古钟情人,都无良结果,况君之所遇,尤属例外。

大局如斯,君即欲不趋于此途而不得。

春蚕心死,劈开同茧之丝;雏凤声清,另谱求凤之调。

是何不谦,有甚为难!盖以情言,以义言,此事胥不能免。

若人已思之烂熟,此真多情而能善用其情者也。

且情也者,无形中结合之物,本不以尘世土木形骸之离合而为增减。

君既心乎其人,则此心不死即此情不死。

其余未净之尘缘,即为人生应尽之责,无可逃避。

一家虽微,犹有国在。

时局艰难,人才寥落,梁父吟成江山相待久矣。

彼苍与人以顶天立地之身,岂专为末路才人,作殉情之用者?君何所见之不广也!”

  静庵言时,颇极慨慷激昂之状。

余微颔而笑曰:“最诚然矣。

然我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固见小而失大,君亦未免此明而彼暗。

春归一梦,鳏以三年,隔江杉桃叶,已无再见之期。

小圃梅花,直有终焉之概,是又何说以自处耶?”

  静庵扑嗤一笑曰:“诺。吾将娶矣。”因相与极欢而散。

  余与静庵一席话,不可作寻常朋友谑浪之调。

盖静庵为人,我所深佩,平日披肝沥胆,无不可以相示,其所言爱我至切,纯为肺腑深谈,不类皮肤慰藉。

我顽不如石,岂竟有头终不点耶?惟我所不解者,世之多情人,无一不聪明绝世,而一惹情丝,则聪明立变为懵懂,往往劝人易而自劝则难。

  彼静庵者,非多情种子耶?当彼与蓉娘死生诀别之际,十分眷恋,一味悲哀。

我亦尝以忠告之言进,而彼顾处之漠然,曾不能动其毫未。

今我堕情网,彼即以昔之劝彼者转而劝我。

  我虽感其诚,而心乃愈苦,觉其言爱我滋甚,而逆我心坎也亦滋甚。设身处地,大略相同。信乎难乎其为当局矣。

  今而知情之一字,实为鉴人灵根之利器,不中其毒则已,一中其毒,即终身不能自救,至于聪明销尽而不觉,事业摧残而不惜。

即或惕于大义,不敢为过激之举,受家庭之责备,为亲友所周旋,勉抑私情,曲全大局,有形之躯体,不过如傀儡之随人布置。

而此心之随情而冥然一往者,固已万劫不复。

质言之,凡伤心人之怀抱,决无可以解劝之余地也。

  然亦幸有此人伦之大义,障此泛滥之情流,俾溺于情者,知人生各有当负之责,佛门不容不孝之人,不能不于死心塌地之余,为蒙首欺人之举。

非然者,一经挫折,便弃身家,孽海茫茫,不知归路。

芸芸情界众生,宁尚有完全之人格耶?

  岁序如流,不为愁人少驻,越两日而河鼓天孙欢会之期已届。

天上有团阚之喜,人间无晤聚之缘。

对此佳节,弥增忉怛,思而不见,我劳如何,此真所谓人似隔天河也。

  遥想梨影此夕,画屏无睡,卧看双星,更生其若何之感想?

  其亦与小姑稚子,陈瓜果,供蛛盒,仿唐宫乞巧故事,以遣此良宵乎?其亦忆李三郎、杨玉环长生一誓,成就了夫夫妇妇,世世生生。

怀人天末、情动于中,不觉怅望银河而亦有所默祝乎?

  余念及此,又忆起余之儿时情事矣。

余方髫龄,曾与学友数人,共赋七夕。

诸友皆作缠绵绮丽之词,余窃非之,成诗云:“乌鹊填河事有无,双星未必恋欢娱。

怪他宵旰唐天子,不看屏风耕织图。

  诸友见之,笑曰:“牛女渡河,不必有是事,不可无是说。

  诗人即景成吟,聊以寄兴,更何容辨其有无。而子乃作此呕人之腐语,煞风景,煞风景!”

  后诸诗上之余父。余父独取余所作者为冠,并奖励之,谓:“诗以言志,髫龄思想若此,将来必非脂香粉泽恨绮愁罗中人物也。”

  噫!今则何如,一样七夕,而前后之观感大异。

昔之怪三郎者,今且与三郎互表同情矣。

余父之言,卒乃不验。

甚矣人之一身!己亦不能自主,思想恒随境遇为转移,而情感之生,每出于不知不觉之中,殊无术足以自闲。

  人生斯世,而为灵物,岂得谓之福哉?然三郎痴情,双星感之,余之痴情,双星亦得而感之欤?是未可知。

他生未卜此生休。

诵唐人马嵬坡诗,能不对此沉沉之遥夜,天高地回,结想茫茫,数尽更筹,下无边之涕泪耶?

  一年之中,惟初秋气候最适人意。

于时炎威尽退,清光大来,心头眼底,正不知有多少尘氛为之荡涤。

然而人事颠倒,哀感之贮于心者,已凝结成团,推之不去。

即值此凉秋亢爽,亦无殊盛夏蕴隆,到眼秋光,都化作愁云一片。

  宵来望月,凉蟾拨水,照彻诗心。游神清虚,一空尘障,若绝无粘滞于胸中者。既而徘徊就枕,冷簟如冰,夜籁骚然,。

  寒螀咽露,发感时之哀音;病叶惊风,作辞枝之怨语。杀那之顷,而嬲嬲愁魔,又为唤起。辗转终宵,恨秋曙之迟矣。

  不幸而雨雨风风,叫嚣竟夜,则一枕凄凉,更觉万愁如海,震荡靡定。

枕边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个中情味,堪乎不堪?想具有伤秋怀抱者,靡不同余之凄悒无欢也。

而当此秋愁无赖、万难排遣之时,天际鸿音,忽焉双至,盖一则个侬诗讯,一则开学报告也。

拆函阅之,其第一笺为补送别四首。

  句云: #

  积雨连朝溪水生,吴门归棹镜中行。

  扁舟一叶人无几,满载离愁也不轻。

  别梦依依废晓妆,一心祝汝早还乡。

  出门不见帆开处,归去空房独自伤。

  忆罢来时忆去时,来来去去总相思。

  扬帆孤客无吟伴,只有潇湘枕上诗。

  锦笺叠叠贮瑶囊,鸿去痕留迹尚香。

  读罢留行诗六首,酬君清泪两三行。

  再阅第二笺,为《暑后怀人》八绝,盖得余病讯后之作也。

  忽得痴郎字数行,为侬憔悴病支床。

  含情欲寄相思曲,只恐郎闻更断肠。

  了尽尘心忏尽痴,小窗独坐自追思。

  金钗折断浑闲事,翻累他人怅后时。

  信誓情深我实悲,刺心刻骨恨无涯。

  不须更说他生活,便到他生未可知。

  终日颦眉只自知,想思最苦月明时。

  阑干独立应难说,此景人生几度支。

  能结同心不合时,池塘夜夜荨娇姿。

  从今不更留荷种,免对鸳鸯有所思。

  怅望银河别有天,凉风阵阵到窗前。

  今宵看月情难遣,却笑娥也独眠。

  一番好梦五更天,若有诗魂绕枕边。

  愧我情痴神竟合,如胶如漆伴君眠。

  当初弄笔偶相怜,别后离怀各一天。

  闻病顿添愁百结,祝郎风貌总如前。

  情词顽艳,意绪缠绵。七字吟成,芳心尽碎。一番病耗,又惊我玉人不少矣。更阅校中来函,知开学之期,为七月二十日。

  计时余尚未能成行,不如先以书复梨影,免得渠望穿秋水也。

  书词如下: #

  兰缄遥贲,喜鹊先知。

剖而读之,深感爱意。

又复浣诵佳篇,只有深愁一味,离恨千丝,字里行间,呼之欲出。

一领旧青衫,又把新痕湿透矣。

呜呼!情痴哉两人也,情苦哉两人也。

  方两人之初遇也,偶然笔健,不类琴挑。

两首吟兰之草,许结同心;一枝及第之花,不堪回首。

斯时也,两人之情,尚在若离若合之间。

继而一语倾心,双方刺骨。

我有孤栖之誓,卿有始终之言。

从此帘外衣香,花间吟韵。

春光别去,我不无写恨之诗;燕子飞来,卿亦有传情之作。

  斯时也,两人之情,正在难解难分之际,无如破镜难圆,断钗莫合。

秋娘老矣,杜牧狂哉。

名士沉沦太早,如许伤心,美人迟暮偏逢,空悲薄福。

于是泪雨不晴,疑云渐起。

情关一入,永无出梦之期;苦海同沉,不作回头之想。

猝集恶魔,难免一误再误;痛挥冤泪,不知千行万行。

  斯时也,两人之情,虽在多误多疑之时,已入极至极深之境。

无何榴火齐明,萍踪难驻。

昔作他乡游子,今为客路骚人。

一声珍重,万语叮咛。

此后卿住空闺,我归故里。

南浦魂销,只余草色;西楼梦断,不见玉容。

伴此药炉茶灶,病忽淹缠;传来锦字瑶笺,情尤宛转。

  六月之约已虚,一面之缘莫卜。

醉花楼中,临风洒泪;梦霜阁里,对月怆怀。

痴莫痴于此矣!苦莫苦于此矣!溯自春后相逢,旋于夏初赋别,才觉风清荷沼,忽悲月冷豆棚。

为日无多,伤心已极。

即令崔护重来,人面尚依然于此日;只恐刘郎再到,风情已大减于曩时。

  伤哉伤哉!燕子楼中,孤影照来秋月;桃花源里,落英误尽春风。

文君未必无心,司马何曾有福。

罗敷有夫,莫恋花残月缺;中郎有女,不妨李代桃僵。

强解同心之结,别栽如意之花,无可奈何,殊非得已矣。

  嗟嗟!子绿阴浓,今世之情缘已错;天荒地老,来生之会合何时?溪永不平,吴山蹙恨。

梦霞心死,梨影神伤。

卿意云何?我辰安在哉?归后早将私意,上诉高堂。

白头解事,诺已重乎千金;红叶多情,功不亏夫一篑。

只此佳耗,可慰远怀。

  乃者凉风几阵,报道新秋;长笛一声,催人离思。

  不用三年之艾,病榻已离;再迟十日之期,吟鞭便起。

  人原前度,缘又今番。视我容颜,为谁憔悴?埋香冢在,泪迹可寻。素心人来,诗盟再续。为时非远,稍待何妨?绝句四章,聊以奉答。之意,笔岂能宣。

  为怜薄命惜残春,我岂情场得意人。

  回首几多烦恼事,一生惆怅悔风尘。

  倾心一语抵知音,愁病奄奄直到今。

  几幅新诗两行泪,灯前如见美人心。

  黄叶声中夜雨时,锦笺写不尽相思。

  可怜梦断魂飞处,枕泪如潮卿未知。

  情缘误尽复何求,壮志全消也莫酬。

  只有空门还可入,芒鞋破钵任云游。

  七月中元,俗亦呼为鬼时节,各地多有赛会建醮放焰口之举。

人为鬼忙,滋可笑怪。

而值此时节,往往天气酿阴,阳乌匿而不出,凄风恻恻,零雨蒙蒙,以点缀此沉沉之鬼世界。

盖入秋以来第一种伤心时候也。

  在此天愁日惨之中,余之家庭幸福,亦于以告终。

余兄得闽中故友函招,定于二十一日赴沪,乘海轮人闽,匆匆整理行装,安排车马,家中骤现不靖之象。

而余于别人之先,先为送别之人矣。

  湘中多志士,余兄频年浪游,足迹不离彼土,得与诸贤豪交接,尽知世界大势,痛祖国之沉沦,民生之涂炭,非改革不足以为功,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

今已名列同盟,共图大举。

  此次入闽,盖应某军署中某友所招。

友亦湘中同志,占某署中重要位置,招余兄往,盖有所企图也。

余兄在外所为,于家中未尝宣布。

临行之际,余独送兄至舟中,乃密为余道之,且慷慨言曰:“时局至此,凡在青年,皆当自励。

以吾弟才华气概,自是此中健者。

阿兄早深属望。

今春书劝吾弟辞家出游,本欲藉此以磨炼弟之筋骨,增进弟之阅历,开拓弟之胸襟,为将来奋发有为之地。

不意此次归来,知弟一出家庭,便投情网,英姿未改,壮志全非,反不如在家养晦。

不见可欲,即无所增长。

而少年固有之精神,或不至消磨至此。

阿兄实深惜之,惟以兹事重大,恐惊老母,故迟迟不为弟言。

今将行,乃不能复忍。

弟须知人生在世,当图三不朽之业。

而立功一项,尤须得有时机,不可妄冀。

今时机已相逼而来,正志士立功之会。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盖以身与家较,则家重而身轻;以家与国较,则国重而家轻。

男儿以报国为职志,家且不足恋,何有于区区儿女之情而不能自克?吾弟勉矣,从此排除杂念,收拾放心,爱惜此身,以待世用。

一席青毡,本非骥足发展之地。

今年已耳,明春如有机缘,当令吾弟至海外一游,一面灌输学识,一面与会中同志接近,为立足进身之基。

  改革之事,此时尚在经营期内,时机未熟,万难妄动,最速亦当俟至一二年之后。在此期内,正足为吾弟前途进取之预备。

  姻事一层,老母已允,便为无上幸福,亦属应尽义务。

此外情田葛藤,都宜一力斩尽,莫留残株余蒂于心胸。

盖男儿生当为国,次亦为家,下而至仅为一身。

固已末矣。

矧复为情网牵缠,不能自脱,至欲并此一身而弃之,则天地何必生此才,父母何必有此子,即己亦何必有此想。

想吾弟或愚不至此也。

言尽于此,行矣再见。

  余闻此发聋振聩之词,不啻棒喝当头,心乃大动。

时余兄已送余至船头,临风小立,俯视江流,慨然有感,即指而誓之曰:“弟独非男儿哉,自兹以往,所不苦心忍性,发扬振厉,如阿兄今日之言者,有如此水!”言已,即萧然登岸。

余兄亦拨掉逝矣。

  踽踽归家,回思余兄赠别之言,乃与日前静庵醉后之语,同一用意。

此种思想,本亦为余脑筋中所有,男儿抱七尺躯,有四方志,为国为家,均分内事。

奄奄忽忽,与草木同腐者,可耻也。

惟是人之志气,每随境遇为消长。

  余自有生以来,常回旋于此恶劣境遇之中,致少年锐进之气,常如锥处囊中,闷不得出。

今且摧折殆尽,厌世之念渐深,而伤心之事未已。

自问此生,会当于穷愁潦倒中了之矣。

曩者梨影不尝以东渡之言劝我乎?彼之劝我,亦正与余兄、静庵之意相同。

余不自惜,而人均为余惜之。

余实自弃,于人何尤!

  天降大任,行拂乱其所为,古来英杰,恒从困苦中磨炼而出。余今兹所遭拂逆,安知非天之有意玉成?故为自弃若此?

  前尘已杳,来者可追。

且责我者都为爱我之人,而梨影亦其中之一。

余于梨影,自问实无以偿其爱。

只此一端,或即所以偿之之道乎?生乎运命,百不如人,惟此一点勇往之血气,则固有诸己者。

一旦奋发,或尚不至如驽骀之不能加以鞭策,而终必有以偿余之愿望。

  今姑少安,事至山穷水尽,无能自全,则志决身歼,孤注一掷,终当于枪烟弹雨中,寻余身结果之所在,不较胜为困死情场者之庸庸无价值乎?余志之,余志之矣。

  余兄行后,余母未免减欢,诸人亦各同惘惘若有所失。余于是不得不少留数日,藉慰家人。至二十八日,始宣告成行。

  盖此时距开校日已一星期,势不能再延矣。

  旬日之间,两番离别,方余兄弟归来之时,固已预料其有此。

在他人犹能自遣,余母老境颓唐,曾不能久享家人团聚之乐,一月之光阴甚迅,而膝下双雏又次第分飞,不见踪影,忽悲忽喜,何以为怀。

父母在,不远游。

思之思之,吾辈良有愧于此言也。

  而此次老母临行之嘱,尤谆诫至再,刺刺不可骤止。

盖以洞瞩余之隐衷,此行益不能不多所顾虑。

一念及余客中之苦,一念又及余意外之缘,势既不能止余勿行,心又不忍舍余竟去,则惟有将此尽情诰诫之言,为深忧乎?余思至此,心腑荡然,空无所有,直欲与此艇以终身,不复再履尘世。

而转念之顷,乃复嗒然若丧,盖似此生涯,人人能办到,却人人不能想到;人人能想到,却又人人不能办至。

尘缘扰扰,欲海沉沉,一入其中,不可复出,则诚无如何耳。

  晚餐既罢,舟子为余铺设衾枕,嘱余早睡,既而自去,不脱蓑衣,甜然人梦。

  余复出舱,立船头远眺。

时则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弯凉月,徐渡桥栏。

桥影弓弓,倒映波心,清可见底。

睡鱼惊跃,微闻唼蝶之声;萤火两三,飘舞于岸旁。

积草之上,若青磷之出没。

俄而月上树梢,巢中老鸦,见而突起,绕枝飞鸣,良久始已。

  远望长天一色,明净无尘,惟有树影成团,东西不一,作墨光点点,以助成此一幅天然图画。似此清景,人生能有几度?

  而忍以一枕黄粱辜负之乎?两岸人家,闽焉不声。

  回瞩两舟子,月明中抱头酣眠,鼾声乃大作。

苍茫独立,同余之慨者何人?若辈舵工水师,生长江乡,此种风景,固习见之。

习见则不以为奇,且亦不能识其趣。

吾辈能识其趣者,又不能常见。

此无边之风月,真实之山水,所以终古少知音也。

  苏子瞻《石钟山记》固亦尝致慨于此矣。

  玩赏久之,又不期对月而思及老母。

今晨余别母出门之际,天犹晴朗,乃不意而中途猝遇此无情之风雨。

余固饱尝颠顿之苦,余母悬念行人,应亦心魂为碎。

此时月到中天,人遥两地,当必有摩挲老眼,对此清光,耿耿不能成寐者。

嗟乎余母!亦知儿亦在此山桥野店之间,望月而思母耶?

  思至此,不觉清泪浪浪,与宵露俱下,泼面如冰。夜深寒重,不能复禁,则长叹归舱,出怀中日记簿,就灯下记此一日中变幻之风波、复杂之情绪。

  此日记簿余挟之以行,意将俟达彼都后,再志鸿泥,不图先在此夜半孤舟中,走此闲笔。

书成,更附一诗于后,以写今夕之状况。

时篷背露华,正盈盈如泻珠也。

  日暮扁舟何处依,云山回首已全非。

  流萤粘草秋先到,宿鸟惊人夜尚飞。

  寒觉露垂篷背重,静看月上树梢微。

  茫茫前路真如梦,万里沧波愿尽违。

  第九章八月 #

  次日十一时许,舟抵螺村,泊于崔氏庄门之外。

  携装入室,风景不殊。崔翁闻余至,支筇来视,言笑极欢。

  俄呼家人具餐,相与进膳。嘉宾贤主,重与留连,顾独不见鹏郎,并秋儿亦杳然,怪而问之。

  翁曰:“昨日阿鹏偕母,为秦家邀往观灯,秋儿亦随去,大约今晚当归耳。”

  问:“何灯?”曰:“此乡人循例之举也。

每岁秋初,乡之人必醵钱敬神,以祈丰稔,悬灯设乐,以五日为限。

此五日中金吾不禁,仿佛无宵。

一村尽是闲人,满望皆成丽景。

今已为最后之一日,吾侄此来甚巧,犹得一与斯盛。

惜老夫年迈,游兴已衰,未能追陪作长夜游耳。

  余笑曰:“此亦眼福,今夕当往一观,以识此间之人情风俗。”坐谈良久,崔翁意颇倦,即辞入内,余就室中,略事修整,即出门赴校。

  时校中放灯节假已数日矣。

见杞生,寒暄矣,鹿苹亦至,絮絮问别后事,意至殷勤。

盖鹿苹爱余甚深,见余容悴,不觉问讯之殷也。

杞生有言,鲜与余合,旋自引去。

  盘桓至晚,鹿苹命校役设饮,具酒杯重把,谈兴转浓,既而薄醉,闻市声一片,震耳如雷。

  鹿苹曰:“六街灯上矣,曷往观乎?”余曰:“诺。请与子偕。”

  于是舍酒而饭。既醉且饱,携手同行,鼓腹而游于灯市。

  所谓灯市者,范围甚狭,一览易尽,且灯式古陋,亦无足观。而游人来往,蚁附蜂狂,咸煦煦有春意。在穷乡得之,已为极繁华之景象矣。

  余所以来此者,意不在于灯,盖闻崔翁言,梨影已偕鹏郎赴秦氏之招,再见之缘,或在今夕。

乃鼓余兴,踯躅街头,冀于万灯光下,一睹仙姿耳。

无何,行经秦氏之居,临街有楼,楼头笑语,如群莺乱啭,声声入耳。

余遥立而望之,凭槛以观者,都为秦氏之宅眷。

而珠围翠绕之中,有一女郎,缟衣如雪,脂粉不施,如一枝寒艳,亭亭独立于千红万紫中者,则梨影也。

  余见梨影前后不过数次,此次藉灯光之力,逼视益真。

然而玉容憔悴,意兴阑珊,一缕愁痕,紧蹙眉际,此惟余知之,及梨影自知之,他人固莫能察。

虽随人语笑,对景留连,而芳心寸寸早化寒灰,正未必与人一样有欢肠也。

再视其旁,则鹏郎亦在,指点喧哗,不改痴憨故态。

  余偷觑良久,梨影若有所觉,剪水秋瞳,不期而加余以盼睐,四目互射,久久不离,若有万语千言,藉此目光线以为传递之具者。

既而梨影回身就鹏郎作耳语。

鹏郎突起,下视行人,作寻觅状。

余急隐身人丛中避之。

移时再视,则人影已渺,余亦尽兴,乃与鹿苹分道自归。

  余归时才交二鼓,鹏郎已候于门次,知梨影既见余,挈鹏郎先归矣。

  余入门,鹏郎牵衣从诸后,且行且问曰:“先生迟至今日始来,乃累人盼欲死。顷阿母谓见先生于灯市,胡我乃遍觅不得也?”余漫应之。

  既入室,室中布置已楚楚,则秋儿奉命而为此也。

鹏郎见余,状殊欢跃,喃喃问余在家何病,病几时,曾服何药,今愈复几时,逐层追诘,乃不觉其言之烦。

余一一告之。

  鹏郎日:“今年吾家荷花甚盛,且有并蒂莲一枝,阿母以为佳兆,殆应在筠姑。

惜遭暴雨,才开即折。

先生前约荷花生日来吾家,后闻因病阻行,乃令我扫兴。

今惟留得碎盖几张,残茎数本耳。

  余日:“枯荷自佳,昔人诗曰:‘留得枯荷听雨声。’盖亦添愁之资料也。”

  鹏郎日:“先生欲听此雨声乎?明日可移缸置之于庭。”

  余日:“否。我惟厌听此碎苦之雨声,故前语汝嘱汝母将芭蕉剪去,忍听彼猛雨残荷,一声声打人心坎耶。”

  鹏郎曰:“阿母亦以先生之言为然。

后院之芭蕉,早付并州一剪矣。

”继复与余琐琐谈家事,语至无伦。

余不耐听,乃促之曰:“夜漏已深,汝宜归寝,我倦亦欲眼矣。

”随书六绝付之。

  寻乐追欢我未曾,强扶残病且携朋。

  愁心受尽煎熬苦,何忍今宵再看灯。

  繁华过眼早相忘,今日偏来热闹常

  不为意中人怅望,客窗我惯耐凄凉。

  万灯顷刻放光明,逐队行人喜气迎。

  满耳笙歌听不尽,一时都作断肠声。

  叮咛千万早登程,犹记当时别尔行。

  盼到相逢难一语,最无聊是此时情。

  依依泣别我归吴,两处怀人泪尽无。

  莫怪重逢如隔世,可怜四目已全枯。

  相如一病竟沉沉,闻说卿将买棹寻

  (亦鹏郎语余者。)

  感煞深情真似海,此恩何止值千金。

  灯节已逝,校中续假一日,以资休息。书斋无事,为鹏郎温理旧课,较前大进,知得自母教者深也。晚得梨影和来《观灯》六绝。

  病容瘦损愈何曾,客里扶持少旧朋。

  迟起早眠须自爱,夜寒莫再伴风灯。

  一从久别两难忘,此夕无端聚一常

  心自分明身自远,空教痴望各凄凉。

  灯光人面映分明,暗里情丝一线迎。

  听到笙歌心更怯,几疑又作别离声。

  游人如蚁满前程,有客低头独缓行。

  一样良宵来趁节,如何哀乐不同情。

  蝶枕蘧蘧梦入吴,人间此境有还无。

  芳心争不成灰死,视此池荷蕊早枯。

  凉风飒飒月沉沉,此后诗盟好再寻。

  心血呕完情草在,宝君一字抵千金。

  余此次成行之际,未及与静庵握别,今日得其来书,殷殷垂讯,累三四纸,盖犹是前日苦劝之意,恐余为再来之人,不能自持,仍蹈覆辙而为是警告也。

  牍尾附诗二律,题曰《所闻》,录之日记,永志良友之多情尔。

  落拓江湖髩欲丝,寻春更比古人迟。

  虚怜蕊意教莺递,敢恨冰心抵玉持。

  明月每来残梦里,好花偏误已开时。

  绣襦同抱还珠怨,碧海青天未有期。

  空台何处着行云,木笔花前酒强醺。

  香草多情怜楚客,金徽无力怨文君。

  芙蓉自绾同心佩,兰茞天教竟体芬。

  他日画眉明镜底,暗中惆怅为谁分。

  《石头记》为言情极作,余幼时即喜诵之,其后渐解吟咏,戏将书中各人事迹,系以小诗,积久遂成卷帙,题曰《红楼影事诗》,即梨影携去者也。”

  余识梨影,实间接以此书为介绍,盖无此书则余无此诗,无此诗则决不有此意外之情感。

故后梨影借阅此书,余口占赠之,有“今朝付与闺中看,误尽才人是此书”之句,盖纪实之言也。

  今梨影之阅此书者,已数月矣。余已为此书所误,彼乃尤而效之,亦有《红楼杂咏》之着,先以十二律示余。

  余诗分咏各事,彼诗则专咏个人,体制不同,词华并妙,若能积成百首,蔚为大观,则二难已并,大足为此书生色。恨曹雪芹不见我两人也。

  不荒唐处却荒唐,假语真情两渺茫。

  皓月虚呈池里影,名花浪说镜中妆。

  荣华过眼皆何在,恋爱痴心为底狂。

  便使卷中人果有,也教何处觅余香。

  怜香惜玉枉劳神,漫说风流自有真。

  槛外一朝成大觉,园中万卉为谁春。

  当前缺尽人伦事,身后空谈夙世因。

  犹幸回头彼岸早,秋闱以后不沾尘。

  杜鹃无语月三更,寂寂潇湘泪暗倾。

  眉黛蹙来谁识恨,病魔添去总因情,

  题巾剪穗痴何似,绝粒焚诗空不平。

  莫怪红颜多薄命,误侬毕竟是聪明。

  性情厚重不矜文,姊妹行中独此君。

  涵养何妨凭戏谑,姻缘还在意殷勤。

  可怜金玉方谐约,其奈巫山已误云。

  孤负良宵应自悔,礼成草草更羞云。

  愁云镇日护难宽,只为情痴鼻暗酸。

  恼意暂因撕扇解,病衾犹耐初裘寒。

  貌空花月生前语,诔得笑蓉身后欢。

  一楼幽魂何处去,长天迥迥夜漫漫。

  柔情百转意千回,一旦相离自可哀。

  虽未小星明定位,要须全节答涓埃。

  桃花流水香分去,破席堆床梦幻来。

  求死笑伊无个所,遥遥千载总疑猜。

  西窗灯火冷清清,生死难明去就轻。

  小草有情怜独活,子规无血咽三声。

  独来花冢闻长叹,合向蒲团了此生。

  只有撼风千个竹,替人似作不平鸣。

  香焚宝鼎俗尘空,羡煞孤高概罕同。

  弃盏人前知意洁,赠梅槛内暗心融。

  邪魔竟致侵方外,素抱堪怜堕个中。

  莫笑如来无法力,蒲团原不锁花骢。

  一生气爽若哀梨,莫爱姣娃恰及笄。

  秉节何妨将发截,报恩宁自不眉齐。

  须知幻境随人设,纵在侯门未性迷。

  行酒催花才独捷,香心尤羡等灵犀。

  情缘牵处易生痴,况是生成绝代姿。

  叹绝莲还随手折,忍援金作殉身资。

  小星咏后恩何在,大限来时悔已迟。

  一蹈危机成大觉,柳是空袅恼人丝。

  莫将颜色判妍媸,激烈风高已独贤。

  表洁不难拼一死,真情何意枉频年。

  恼郎谑语休生怪,完我芳名也值缘。

  无限荣华终有尽,岂如鹤驭早神仙。

  本性雄豪可奈何,名场利薮擅权多。

  猜嫌切处人忘妒,机变灵时水欲波。

  弱息枉留花若锦,老奴休怪口悬河。

  自从月夜幽魂感,不少荣华一瞬过。

  余体本弱,往往一岁而病者数焉,兹复心为情役,而精神血气于不知不觉中渐次消磨,病魔之窃伺余旁者日益亟,而余遂不能脱床第之危。

  春夏两病,苦余者至焉,幸而获愈,病根实未除也。

夫以余之心与境衡之,固乌得而不病?病又乌得而能愈?即愈而病根自在,终有再发之时。

余之病即余之心,不病固不足以为余也。

  投馆仅五日,而旧病复作。

所谓旧疾者,疟也。

今夏患之,服药而止,今复作,殆由前夜舟中露坐感寒之所致。

疟虽微疾,而虐人殊甚。

间日一来,若有成约,由轻而重,由再而三,如是不已,而余体遂惫。

然校课难荒,不能不扶病强支,以尽厥职。

故虽头重目昏,筋疲骨懒,而朝夕奔走,口讲指画如故也。

  余病如是,而人事之苦余者复如是。猢狲王青毡诚无昧哉!

  幸罢课归来,安眠无扰。

黄昏人静,鹏郎亦不来读,盖梨影怜余神瘁,因自课其儿,俾余得休养地。

然余心则又为之不安,既不能自祛其病,又何能止人勿忧?生命岌岌,尚未卜若何,余实未遑多顾。

释氏“随缘”两字,将奉以为吾生自处之方针矣。

  梨影历来待余种种,余固无在而不呼负负。

课读一端,未能尽力,犹其小焉者也。

且余即强求自效,病拥皋比,灯下三余,不改寻常旧例。

梨影之心,实非所愿,既伤吾身,复伤彼心。

孰如任之,则彼心且适,而吾身亦可以少休也。

  然而病在吾身,痛在彼心,余病不愈,彼心终无安适之时,余固知之,而无赖疾魔躯之不去,则余亦无奈。

盖因此一病,而两情更深入一层,苦到十分矣。

口占四绝,自知文以情生,渠试一吟,当必泪随声下也。

  用情深处尺难量,病中新秋瘦沉郎。

  悔把当时肠尽断,而今欲断更无肠。

  带病登坛漫讨论,胸前还渍泪双痕。

  人生此苦谁禁得,口欲言时眼又昏。

  鳏鱼照影梦难成,莫恨吟虫诉不清。

  便使虫声都寂寂,何曾合眼到天明。

  病骨朝来渐不支,为伊憔悴至于斯。

  西风落叶萧萧夜,恐是羁魂欲化时。

  初疟之作也以日哺,继而至晚,渐移至夜,往往额汗如蒸,昏迷达旦。比醒而热退,则复强起治事。

  梨影以为忧,谓若是则以生命作教育之牺牲矣,必不可。

  余从之,乃不复赴校,日惟僵卧如死人。

  盖至此,而余身已尽失其知觉,所未死者,胸头一点情热耳。

一灯一榻,相依为命,是人是鬼,所去几何?昨夜病作时,势乃大剧,郁火内攻,喉干唇燥,茶不能解,头痛如裂,心痛如割,气咻咻作牛喘。

既而力尽,若不能续。

自疑命在须臾矣,因强镇全神,历思往事,成绝命诗四律。

  正转辗间,而晨鸡一声,余已豁然如梦醒。

披衣起视,朝暾上窗,满室生耀,固依然为吾寄居之旧馆,而非黑暗之冥途也。

则又不觉哑然自笑,余犹未死,绝命诗可废矣。

  然余固求死者也,人事既不容我死,天公亦不放我死,一死之难,又有若是。

然余虽苟活,终有死时,此已成之绝命诗,何妨先为录出,以待将来。

且以告人之读余诗者,知余非幸生,乃求死而不得者也。

而今而后,竟将余作已死之人现也亦可也。

  滴残铜漏夜三更,鬼气阴阴凄复清。

  血泪已干双袖冷,誓心犹在一灯明。

  寒风入户人无影,残月满天雁有声。

  此夜游魂向何处,黄沙万里断人行。

  残躯终要委风尘,今日方知我是真。

  死后难抛应有梦,病中最苦是无亲。

  长将黄土埋吾恨,谁为苍生惜此人。

  花落江南春去也,浮萍流水悟前身。

  炉灰已冷再难温,四顾无人灯半昏。

  一刻忽分生死路,廿年长负父师恩。

  黄粱客梦将辞枕,白发亲心尚倚门。

  剩有天涯朋旧在,登高应为我招魂。

  气急喉干力更微,眼前恐已绝生机。

  雁行分散身常隔,鹃血啼枯梦不归。

  缘待来生终信有,情痴到死未知非。

  孤坟愿傍鸿山筑,今古冤魂化蝶飞。

  此诗余亦录示梨影,梨影阅之,乃大不堪,血泪盖盈笺也。

  彼以余诗中有“病中最苦是无亲”之句,遂劝余暂归,谓:“客中遇病,本为人生最苦之事。

此间医药一切,虽可无缺,而调护不周,扶持谁任,一室沉寥,无可告语。

病且日见其增,而不见其减,不如归去,就家人之抚慰,庶几心胸稍舒,药石亦可收效,何必恋恋此举目无亲之地,只有愁烦,绝无语笑,而日游魂于墟墓间也。

  梨影此言,余未能允,盖余病在此,虽历万苦,而伊人匪远,芳讯时通,尚有一种苦中之乐。

一归而相思之路亦断,能不于病中加病而愁上添愁耶?且余尤不欲惊老母。

夏间一病,已大伤慈心,今复颓然而归,焦扰当复奚似?余不敢以病讯示母,更何忍以病颜见母,而使头白高堂,为不孝之身,多担惊恐也。

  余以此意告梨影。

梨影无如何,则亦听余,而废寝忘餐,徨无计,芳魂一缕,时旋绕于余药炉绳榻之间。

继乃密嘱鹏郎传话,欲亲临视余,以觇真状,约期在次夕月明人静时。

明日何日?则百年难遇之中秋也。

  嗟乎!梨影诚爱余哉,竟甘以金玉之身,为薄福书生,贸然作自由之举动耶?以余相思之苦,一旦得与素心人携手灯前,喁喁款语,则一宵情话,即为治相思之药饵,余病庶几其已。

  然事实有不可行者,渠是遗嫠,我非荡子,纵心怀坦白,迹不类乎桑中。

而人约黄昏,嫌已多于李下,既知相见之时,亦至于清谈而止。

悠悠良夜,空台不着行云,彼此无心,则亦何必自处于嫌疑之地位,因作书力却之。

而一夕因缘,遂成虚话矣。

  虽然,余非不愿见梨影也,余欲见梨影,初恐梨影不我许,今彼自为此言,是彼眷余之情,已臻极处。

兹虽事未实行,而余之所以感之者,乃较彼实行此事,尤为沦浃难名也。

  夫刻骨相思,自有至昧。必求觌面,则与横陈嚼蜡亦何以异?留此希望,以待后缘,为计至得。梨影深情人,此旨谅能共喻也。

  余因病不出者已数日,久卧思起,人有同情。得梨影一言,余病又去其泰半,虽疟势未已,而精神已较振于前。

  中秋之日,午后强起,思作野游,以舒积闷。时一院沉沉,待久亦元人至。余乃加披外衣,反扃室门,悄然由后户出。

  一路寒风剪剪,败叶萧萧,云气沉阴,秋阳失曜。

牧童樵子,亦复无踪。

只有草根呜螀,卿卿互答,似慰余之孤寂。

所谓“三日不来秋满地,虫声如雨落空山”,不啻为我咏也。

  延伫久之,亦不思返。

忽闻后有呼者,回视则秋儿坌息至,牵余衣而言曰:“先生乃在此耶?野外风多,病体颓唐,何以当此。

速归息,毋令夫人抱不安也。

  余不获已,乃随之而返。时红雨廉纤,沾衣欲湿,天光已垂垂就瞑。今夕月色,殆无望矣。

  无聊思饮,命秋儿呼红友来。秋儿始应之,继而踌躇曰:“此当问夫人,许先生饮否?婢子无胆,不敢导先生入醉乡也。”

  且言且笑而去。有顷,捧一壶至,侑以小碟数品,谓余日:“夫人言,必欲饮者,可尽此壶,欲请益不能也。”

  余举壶估其重量,殆可三杯,则笑曰:“梨影乃败吾兴,然病躯不胜酒,略进少许,即醇然如已足。

”倾壶既尽,起视天际,云垂垂以不明,雨萧萧而未已,狡哉嫦娥,呼之不出。

  百年几度是今宵,殊令人意为之索。篝灯枯坐,睡魔不来,成六绝以寄梨影。诗成,复以余墨填小词两阕。

  惟悴容颜镜亦嫌,穷愁万种一人兼。

  桂香时节懵腾过,再到秋深病要添。

  隔着蓬山路总遥,佳期长负恨难消。

  今生无复团阚望,何必相逢在此宵。

  素娥敛彩望徒赊,恨杀浮云故故遮。

  惟有羁人偏称意,转因无月免思家。

  细雨无声湿豆篱,金风骤起动疏枝。

  萧斋不耐秋寥寂,来听孤坟鬼唱诗。

  满盘菱藕及时尝,此夕孤飞灯下觞。

  忽忆故乡好风味,桂花深处栗房香。

  支床听雨独徘徊,醉看灯花含笑开。

  鸿岭西村一壶酒,明年何处复持杯。

  七娘子 #

  今晚偶至后场,独行踽踽。回忆花底勾留,墙阴小立时,依稀如昨。曾几何时,而风林坠叶,露草鸣虫,又换一番景象。

  旧日香踪,杳难寻觅。欲求一见玉人之面,而萧郎已如作路人矣。抚今追昔,良用惆怅。

  西风又见萧萧起,忆春时、落红庭户今重倚。

瘦柳欹桥,寒蓉依水,十分秋色斜阳里。

晚来无限潇湘意。

叹天涯咫尺人千里。

旧约鸥知,新词雁寄,飘零未分今如此。

  钗头凤 #

  村沽无美酒,乡僻无好花。浊醪半壶,清愁一味,不知负却秋光几许也。

  秋砧早,离魂杳,琵琶一曲青衫老。

闲吟久,诗初就,无花有酒,黯然相对。

醉,醉,醉。

情方好,魔来搅,而今相见时尤少。

鸿来后,愁时候,西风一夕,沈腰非旧。

瘦,瘦,瘦。

  余始扶病上课,困顿不可言状。

继纳梨影之劝,乃止。

日来校课,又由杞生庖代矣。

此君与余意见凿枘,平日各事其事,几不闻问。

此次代余负责,余意彼且有怨言,孰知不然,彼知余病,乃转来亲余。

  近日余病室中,除鹿苹时来省视外,乃复有此君之踪迹。

  晚来课罢,造庐问讯,状至殷勤,往往盘桓至晚餐时始去。余亦未知其意之为良为恶,但彼既以其道来,余亦不能不感之。

  然因是而余心遂不安,深望病躯速健,仍得供职如常。否则余之辞职书,且将发表,不欲时累他人,为余仆仆也。

  今日薄暮,又作野外之游。秋气渐深,草木俱露寒缩态。

  野风过处,呼呼有声。

病骨支离,知不敌也,惘然而返,又成两词:解连环秋光惊眼,将前尘后事,思量都遍。

极目处、一片苦痕,记手折梨花,那时曾见。

病叶西风,这次第、光阴轻变。

算相思只有,三寸瑶笺,与人方便。

蓬莱水清且浅,只魂飞梦渡,来去无间。

最难是、立尽黄昏,知对月长吁,一般难免。

薄命牵连,真怜惜、空深依恋。

还只恐、未偿宿债,今生又欠。

  送入我门来 #

  旧恨犹长,新愁相接,眉头心上频攒。独客空斋,孤枕伴清寒。醉时解下青衫看,数点泪,曾无一处干。道飘零非计,秋风菰米,强劝加餐。

  老去秋娘还在,总是一般沦落,薄命同看。怜我怜卿,相见太无端。痴情此日浑难忏,恐一枕梨云梦易残。算眼前无恙,夕阳楼阁,明月阑杆。

  余疟渐止,惟病久力弱,不耐久坐,对镜窥容,已枯瘦不成人状。计余因病旷课,又两星期矣。

  此两星期之光阴,半从病里消磨,半向吟边落拓。药炉诗卷,是我生涯。盖吟愈苦而心愈伤,心愈伤而病愈深。两鬓萧萧,不胜蒲柳之惧矣。

  而彼梨影,秋帏孤冷,一样无聊。

比闻西风帘卷,亦已瘦到黄花。

透骨清愁,销残眉黛。

入秋小极,减尽腰围。

此固意中事,所奇者,彼病而余必先病,病各有因,时无或爽。

一若病魔有约,同时分占两人膏盲上下者,岂不如是不足以称同病耶?

  闻梨影之病,感冒而已,幸不大剧,其恐余知而心碎,而且讳以安余耶,是未可知。然余病已渐苏,彼病亦当早起矣。

  赋四律探之。 #

  数行情草抵千金,憔悴潘郎懒废吟。

  劫后莺花如梦转,愁中天地忽秋深。

  寒蛄泣露留残泪,病蝶迎风抱死心。

  如汝宵来应减睡,月轮孤照合欢衾。

  独卧空斋困莫胜,生涯近日冷于冰。

  忽闻病体轻如许,更令愁肠结百层。

  凉幕新寒侵晓簟,暗窗零雨入秋灯。

  万千情爱皆虚语,只有残宵梦可凭。

  几时相忆不相闻,零落霞光照绮芬。

  银汉筑墙高几丈,金钗划字透三分。

  独寻旧径多秋草,莫上层楼极暮云。

  容易西风吹别泪,捣衣时节怕思君。

  败蝉嘶断夕阳天,去燕来鸿望隔年。

  只觉余怀终渺渺,却劳卿意尚绵绵。

  树犹如此经秋瘦,月自无心对客圆。

  更到重阳风雨恶,病怀早起菊花前。

  梨影诗云:“宝君一字值千金。

”噫!梨影乃宝余之诗若是之甚耶!虽然梨影余之知己也,梨影不宝余诗,世岂复有宝余诗者?以是梨影之诗,余亦宝之,宝且甚于生命,遑云“一字千金”哉!

  叠叠香笺,余悉盛之以紫萝囊,藏诸胸际,永护深情。自谓殆较胜于碧纱笼也。惟近来雨雨风风,诗讯殊少,戛玉清词,乃久不琅琅而出余齿缝间矣。

  今晨一片云蓝,忽又被晓风吹至,带将残梦,起诵新诗,知我玉人已离病枕,为之喜而不寐。

余疾霍然,其效力乃不减杜老之子章髑髅也。

亟录其诗如下:临风忍再赋秋词,况此蟾钩二八时。

  明镜有人同下泪,巧蛛无网独含丝。

  抛来红豆箱曾记,瘦尽春山黛不知。

  遮莫夕阳庭院静,一杯偏自酹将离。

  丁东檐铎乱更更,斗转墙阴露点生。

  银烛摇光欺独影,玉钗敲句怕双声。

  花能作伴愁难说,梦最无缘漏易惊。

  憎煞夜光悬帐底,照人耿耿卧愁城。

  病中检点暗中伤,读遍新诗怨更长。

  锦字满机难到匹,露花经雨未成霜。

  欢残梦兆鞋双拆,病起腰围带漫量。

  最是摘莲悭见藕,被池闲煞绣鸳鸯。

  瑙字栏杆丁字帘,一天愁思触眉尖。

  碧留舞袖经年唾,红透题笺小印钤。

  已分落花心力尽,输他归燕絮泥沾。

  香柑一瓣无端嗅,乱剪秋光入镜奁。

  第十章九月 #

  翻阅秋来日记,都半是伤心之句。是非日记,直诗册耳。

  然此番因果,本于诗里证之,诗可纪事,此外正不必多着闲墨矣。

  夫诗人多穷,秋怀最苦,独对西风,狂搔短发。

世无有既称诗人而少伤秋怀抱者,以余耽此,宁能强悲为欢?然而红叶新词,黄花瘦句,乃得于夜凉如水之时,与素心人两地推敲,秋心互诉,如此吟情,亦不寂寞。

盖已属诗人例外之殊遇,尚何所不足于中耶?今晨又得梨影递来四绝,乃读余诗而作者。

  句日: #

  一枕西风客梦孤,招魂欲赋更蜘蹰。

  多应乞得鲛人泪,一字分明一颗珠。

  文字无灵空不平,宜从忧患写余生。

  唐衢血泪文通恨,并作西风变征声。

  风雨萧萧感不休,新诗一一茧丝抽。

  君心莫是寒蛩化,絮尽秋来万种愁。

  锦字吟残眼倍青,天涯同是感飘零。

  阿侬最怕伤心句,诗到如君不忍听。

  诗外更有一简,乃恐余为长吉之续,以辍吟劝余也。

其文曰:幅幅新词,联翩飞至。

愁中展诵,摧我肺肝。

岂君之心血,必为我呕完而后己,而我之眼泪,亦必以为君所流尽而后快耶!

  秋深矣,愁病之躯,亦宜自爱。

苦吟伤心,奈何啾啾不辍,以自囚而自贼耶?我惜君之才,怜君之遇,又有此无聊之劝,君从我言,其从此戒诗,是亦养生之一法。

留些心力,眷念苍生,莫仅为一个薄命红颜,尽情抛却也。

  日来风雨满城,又近题糕令节,君亦有刘郎之胆乎?东篱晚节,不着闲愁,窃恐黄花不要君诗也。我非情寡,空教掩卷怀人;君自才多,莫笑催租败兴。

  三闾被放,泽畔行吟,一卷《离骚》,千古伤心之祖。古之人忧时不遇,孤愤难鸣,往往恣情痛哭,放志诗歌,藉彼香草美人,为身世无聊之寄。

  此身在世,百不能遂,只此一笔一墨,尚足听余驱遣,自诉不平。

若并此而禁之,则满腹牢愁,更何从得发泄之地?又况秋馆空空,一个凄凉之我,舍此长吟短吟,有何他种生涯可资排遣?非人磨墨墨磨人,实亦非墨能磨人,有令人不得不就磨于墨者在也。

  余姓耽吟,自是天生愁种,哀思不断,墨痕遂多。

若要弃捐,除非死后。

一灯一箧,行将终其身于忧愁困苦中。

曩已为梨影道之,而今为是言,洵彼所谓无聊之劝已。

  风雨黄昏,穷愁乱撼,慨怀身世,余泪潸潸。因更赋短歌数章以示之。

  秋高风力劲,瑟瑟鸣林柯。

萧晨感病躯,到眼皆愁魔。

忆我成童时,朋从时见过。

坐间各言志,促膝无相诃。

或言佩金印,立功在山河。

或言趋承明,簪笔听鸣珂。

或言襄阳贾,被服绮与罗。

名僵及利锁,百口无一讹。

贱子独无有,欲言涕滂沱。

登天苦翮倦,著书患愁多。

聊复叙畴曩,为君涤烦苛。

相怜莫相劝,听我毕此歌。

  往岁先君子,作文如画竹。

毫端挟神思,风雨时满幅。

儿时常在傍,绕案惯匍匐。

爱我真明珠,顽劣少鞭扑。

父执二三辈,谈笑共信宿。

顾我辄相告,初生健黄犊。

他日毛羽丰,万里定驰逐。

其时五六龄,历历在心目。

俯仰愧相期,霜风体生栗。

  垂髫就父读,始受四子书。

琅琅金石声,风雨出蓬庐。

有时逃塾归,高堂尚倚闾。

顾我颜色嗔,不敢牵衣裾。

空房暗霜冷,刀尺声徐徐。

一灯课深夜,咿唔读三余。

更阑不成寐,欲言又踟蹰。

饵我出佳果,课我勤经畬。

儿今渐长大,儿莫负居诸。

此言犹在耳,此时非当初。

高堂今白发,游子将何如?

  十二爱诗歌,动辄薄笺帖。

三唐及汉魏,往往喜涉猎。

读之既烂熟,肌髓亦沦浃。

无事每相仿,吟成等奏捷。

高歌风雨夜,听者愁欲绝。

譬彼贫家女,珠翠少装贴。

亦如秋宵蛩,作声必凄切。

旁人苦劝我,韵语贵宏阔。

莫学穷孟郊,清愁瘦销骨。

我闻窃自思,口诺意不惬。

心膏常自煎,牙慧偏羞拾。

自古称诗人,多穷而少达。

  我非汉马卿,一生亦善玻病中觅排遣,书卷佐清兴。

年来瘦如鹤,腰腹苦不称。

饭颗嘲滴仙,清羸等家令。

每当风雨夕,拥被辄高咏。

秋暮检诗歌,强半病中定。

多感知音人,劝我厉诗禁。

肝肾恣雕镌,亦足伐情性。

不知作者痴,哀极泪乃迸。

愁坑深掩埋,心田自蹂躏。

内忧苟不生,新声复谁竞。

因病转吟诗,瘦直我性命。

  我今作此歌,歌与知音听。

知音休笑我,长叹负平生。

诗境若时序,当秋无阳春。

求名既莫遂,好事又无成。

冉冉岁月徂,涕泪徒纵横。

今夕复何夕,悲歌对短檠。

不惜歌声苦,欲舒歌者情。

我歌有时已,我恨无时平。

君看白杨树,风雨长凄清。

  螯肥菊瘦,已到重阳。

客里无花,倍增惆怅。

闻梨影爱花,后院中亦艺菊数十本,紫艳黄英,此时开遍也未。

寂寞秋容,乃教人想煞也。

前呈小词,有“无花有酒”之句。

梨影已知余有欲炙之意,特分几本,来伴萧斋,并附以咏菊二律。

  噫!梨影禁余作诗,而已亦不能自禁,出尔反尔,言之哑然。

是可知积习难蠲,而深愁待泄,蜀山鹃叫,巫峡猿啼,不至血尽枯,肠尽断,终不肯收此残声,效彼反舌也。

录其诗曰:连宵风雨恼愁心,晓起疏篱满地金。

  顾影影怜秋里瘦,多情情觉淡中深。

  且持杯酒为花寿,自捧冰壶到圃寻。

  未受阳和恩一点,不梳不洗谢尘侵。

  草劲林凋霜乱飞,小园如斗菊成围。

  人从劫后方知梦,花到秋深不耐肥。

  合伴骚人吟瘦句,更添冷月写清辉。

  兴浓君亦如陶令,篱外今朝有白衣。

  梨影赠余之菊,栽以瓦盆,花多佳种,为梨影所手植者。

  春兰秋菊,已三次拜隆情矣。“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诵元微之诗,为之感慨无已。

  晚芳虽好,可怜秋日无多;傲骨空存,毕竟知音渐少。此日重阳,偏逢客里,既分屈子之餐,复领易安之韵,何可无酒?

  何可无诗?晚来一醉,狂奴故态,不禁复作。纵黄花不要余诗,余诗殊不能自己也。

  一番好梦又南柯,萧瑟西风唤奈何。

  襟角空沾司马泪,笔锋权作鲁阳戈。

  身如病叶惊秋早,诗似残棋剩劫多。

  今日对花拼一醉,瓦盆泥首漫高歌。

  又到重阳客兴赊,梁溪烟月渺无涯。

  江潮有泪酬知己,风雨无情负菊花。

  病到他多诗是业,愁生遥夜梦为家。

  题糕胆比刘郎大,寂寞空斋手乱叉。

  劳人无暖席,情海有惊湍。白云苍狗,世事何常。匣剑帏灯,人心太险。忆数日前,余与梨影诗讯互通,为乐正复无极。

  今则一片诗情,又被横风吹断。

  余复就灯下续此日记,而停笔四顾,黄芦之帘、蛎壳之窗、乌皮之几、瘿木之床,乃尽为余家故物,非复崔氏寄庐矣。

才离病榻,忽作归人。

事之变幻,孰有过是?而既归之后,复处于闷葫芦中,不知余归之所自,徒陷彼可怜人于万倍苦恼之境,盖至此而余之行动,亦不能自主。

魔鬼之来,复有何力加以禁制?彻底追思,惟有尽情一哭耳。

  嗟夫!余与梨影一段深情,今生明知绝望,只留此无多墨泪之缘,为深怜痛爱之表示。

乃彼苍者天,并不欲其于苦吟愁病之中,稳送无聊岁月,而复酿此意外之变故,以间隔之,俾之杌捏不宁,受尽精神痛苦。

  言念及斯,觉余胸头仅剩之一丝微热,亦就冰冷,所谓心尽气绝者,此其时矣!怨天耶?尤人耶?余复谁怨而谁尤耶?

  余续此日记,盖在归后之三日。此三日中,余心常恳恳如钟锤,自昼至夜,摇摆不停,兹犹是也。

  记前三日之晨,余犹蒙被未起,突有一人入余室,近榻前呼余。余视之,则为余家所常雇之舟子阿顺。余两次赴校,所乘者皆阿顺舟也。

  惊问何来。阿顺曰:“老夫人命余拨掉来载公子归去,谓家有要事,需公子速归,不可稽迟贻误。”问何事,则阿顺亦不知。

  余殊茫茫,而一时间之思潮起落,交杂惊疑。

意家中或有他变,而阿顺不肯言耳。

急披衣起,草草收拾,随阿顺登舟,杨帆遂行。

行时甚早,崔氏家人,强半未起,故余亦未留一言,以别梨影。

彼知余忽遽成行,必有一番惊测,或更涉他疑,又将添多少无名之痛苦。

顾余此时念家急,亦不遑顾及矣。

  幸中途无阻,傍晚即抵家门。登堂见母,言笑如常,家人亦平安无恙。余心始慰,而益莫明所以催归之由。

  既而老母出一纸示余曰:“此汝同事友李君来书,谓汝讳疾不肯归,彼代为函报家中,嘱即棹舟来迎,以资休养。汝果病乎?何无一言示余也?”

  余接纸视之,果为杞生笔迹。再读书语,良如老母所云,诧极无语。

  母复苦诘不已,乃答曰:“儿病诚有之,乃前月事,所以不告者,以病非甚重,言之徒乱母意。今愈已久,上课亦如常。

  不知彼李君何为而出此?”

  母沉思有顷,日:“李君殆一热诚君子,必怜汝体惫,未能任重,故不告汝而为此书,俾汝得归就调养,而已则为汝任课。

汝何善病乃尔,不第令家人悬心,且令为友者亦为汝而担虑。

今既归来,自宜静心调摄,俾精神有回复之机。

脱身果不健者,一席青毡,弃之亦未为不得。

”余闻母言,唯唯而已。

  杞生之为此书,良不可解。余乃默测其用意之为良为恶,既而觉其必非良意,盖彼意若果如吾母云云者,则何不于余病时为之?

  今余已大愈,供职亦半月,乃秘不余知,出此意外之举,事诚可疑。

且证以彼平昔之居心,亦复不类。

彼之言行,为余所鄙。

彼且阴为余敌,安肯以朋友间难得之情谊加诸异己者之身?然则必为恶意矣。

  而所谓恶者,其用意又何在?大凡小人有侮人之心者,必先有利己之心。

彼为此狡狯,果欲逞志于余那?则此固未足以窘余。

余归而教席又虚,彼且为余仆仆终日,不遑宁处,于彼亦未尝有利也。

余之揣测如是,而在彼必有一定之目的在,则可断言。

思之重思之,而余乃憬然悟,而余乃栗然惧。

  忆余病时,杞生每晚辄来视余。

余以其来意甚殷,故亦未尝偶拒,然亦窃讶其何以能化顽为驯,乃恋恋有故人情也。

记有一次,彼方在余室闲谈,鹏郎卒然至,出梨影诗函授余,回头见李,颇露仓皇之色。

  余亦惊甚,则急镇其容,接函略视,即纳诸怀,笑日:“此余家报,殆适才邮至者耶?”鹏郎日:“然。”言次,色亦解。

  余乃以鹏郎介绍于杞生,命之称先生焉。

杞生旋亦欢然与鹏郎相戏谑,既而别去。

当时事出仓卒,彼此各无预备,虽以一言饰去,而自形迹观之,不无可疑之点。

今知彼殆即于此时生心,有意侦余之隐,而余固未察也。

  盖彼嗣后每至必寻鹏郎,鹏郎亦乐与彼戏。

或同游归来,鹏郎辄笑掬果饵以示余曰:“此李先生市以饷我者也。

”余绝不介意。

及今思之,彼之用心,诚不可测。

彼殆利用鹏郎,以探个中消息耶?鹏郎虽慧,而幼稚时代,烂漫天真,夫安知世间有奸诈欺人之事!彼乃以佳果饵之,以甘言诱之,无有不入其彀中者,或者口没遮拦,和盘托出,是未可知。

  盖在鹏郎视李,已为亲爱之人,不复顾忌。

彼复用种种手段,加以挑逗,其尽情泄尽也,固为理想中所应有之事。

果尔则此中秘密,已尽为好奸侦悉。

此次以一书赚余归,欲谋不利于余也固也。

  顾细审恐更不仅此,彼赚余归,于余无损,彼殆欲乘余不在,再设计以赚彼可怜之梨影也。

盖彼既知此事,必图倾陷,由余以及梨影,亦为事所必至。

以彼狡恶之心肠,又何施而不可哉!

  嗟乎梨影!余苦汝者至矣。

忍使汝再因余而为奸人所蹂躏耶?余深悔临行之际,未有一言告汝,而堕汝于五里雾中。

然余尔时方寸已乱,且未知彼突如其来之舟子,皇皇乃何事。

  今兹事发生之由,余已悬揣而得之,而汝犹茫然未觉也。

  余归已三日于兹,彼奸人在此三日中,处心积虑,欲得汝而甘心,又不知将演出若何恶剧!

  汝既未知其由,又乌得而不为所窘?今余身在家中,心实未有一刻离于汝侧。

寒灯摇影,幻象万千,恍见汝宛转呼号之状。

汝为无主孤花,余自谓能任保护之责,一旦抛汝至此,使汝倘恍迷离,复陷此沉沉之黑狱,余之罪宁可逭哉!

  嗟乎杞生!余固何仇于汝,而弄此狡狯伎俩!余终亦未知汝之目的究何在?仅及余一身者则亦已耳,使敢伤及余心爱者之毫末者,余即以生命与汝相搏,决

不汝恕也!

  余书至此,愤火中烧,急泪疾泻,恨不即时执彼凶顽而叩其究竟,又恨不即时往觅梨影,觇其为状奚若,而身无双翼,不能奋飞,则仍空唤奈何而已。

  今日为余归后之第四日。

静庵于午前来访余。

余之归也,人无知者,静庵又何所闻而来?余知有异。

静庵见余果在,意颇欣然,笑曰:“君于何日归,我乃未知。

汝意中人有书至,系加紧邮件,不知内容若何可愕,而君犹晏然若无事那?”言次,出函授余。

  余不遑他语,急接视之。

缄角有“立盼驾临”四字,已知消息必恶,拆视则满纸泪痕,与墨俱化,字迹模糊,几不可辨,良久,缀得其句曰:君此行殊出意外,临行并无一言相示,虽有慈命,何其速也?君非神龙,而行踪之飘忽,至于如此,岂恐妾将为臧仓之沮耶?顾去则去耳,吾家君非从此绝迹者,暂时归去,不久即当复来,何必以一纸空言,多作无聊之慰藉?抑君即欲通函,何不径交妾手,而倩李某作寄书邮?此何事而可假手于他人耶!君若此,直不啻以秘密宣示于人。

彼李某为何人?君果信其必不窃窥君书之内容耶?妾实不解君命意所在。

君纵不为己之名誉计,独不为妾之名节计乎?妾素谂君才大心细,事必出以慎重,今竟轻率荒谬若此,岂骤患神经病耶?

  漆室遗嫠,心如古井,与君为文字之交,并无丝毫涉于非分。

君亦束身自好,此心可质神明。

然纵不自愧,其如悠悠之口何?今君不惜以密札授人,人即以密札要我,一生名节,为君一封书扫地尽矣。

不知君将何以处妾?且何以自处也?事已决裂,妾何能再觍颜人世!

  然窃有所疑者,以此书证之君平昔与妾之交际,如出两人,此中有无别情,或为邮差误投,或为奸人所弄,妾殊不能自决。

令无他言,惟盼君速来,以证明此事,而后再及其他。

方寸已乱,书不成文,谨忍死以待行旌。

  余阅毕此书,痛愤交并,忽而抚膺长恸,忽而戟指怒骂,几忘却静庵在座。

  静庵骇曰:“君痫发耶?胡作此态?”余昏惘中竟以函授静庵使阅。

  静庵阅之深不解,诘曰:“君归究何事?且又何为以书交李某,生此变端,自寻苦恼?”

  余曰:“余何尝有书!此必为李假托。余归盖亦为彼所赚耳。”因将前后事迹及余悬揣之意语静庵。

  静庵聆竟,频蹙良久,乃言日:“君未有书,则事诚大奇。

  汝两人时以文字相酬答,笔迹当能互认。

李某纵能以假乱真,而在习见者视之,必能认出破绽,今竟懵然不察,何也?且余尚有所询于君,君假余家为通信之机关,曾得若人承认否?即承认矣,能信余否?余读彼此函中有假手他人秘密宣示之语,君之嘱余传书,盖亦假手他人以秘密宣示也。

余心乃亦不能无惴惴。

  余愠曰:“余心急如焚,子乃以此无谓之闲言聒我。

余固曾告彼,君为余至友,彼亦知君为道义中人,必能为余守此秘密之德义也。

兹且谈余事,余意中所悬揣者今验矣,则将奈何?”

  静庵曰:“余前劝君速求解脱,盖深知情缘好处,魔劫随之。

今果有此意外之变,吾言岂其妄哉?然事已至此,君亦乌能坐视,任彼恶人肆其荼毒?惟有急速一行,相机以图补救耳。

  余曰:“速行良是,老母不允,则又奈何?”

  静庵默思有间,抚掌曰:“彼用一纸书,为调虎离山之计。

  君即可仿其法为金蝉脱壳之计,可伪为一校长来书,谓有省视学将至,必得力疾来校云云,则君可行矣。”

  余以事属欺母,初未敢承,顾舍此实无他法,则亦允之。

  静庵即别去。 #

  是晚余用静庵计,母果见许,次晨即成行。

  一叶扁舟,又逐秋波而去。

归既茫然,行又惘然,仓皇急遽,乃类出亡。

心绪之懊恼,行踪之狼狈,盖至此而极矣。

舟中成一律曰:何事奔波不肯休,西风吹绽鹉鹔霜裘。

  吴门乍返三秋棹,蓉水重开一叶舟。

  踪迹连番真孟浪,溪山此去许勾留。

  芦花如雪枫如火,空有诗囊压杖头。

  江神解事,风助一帆,抵螺村时尚未晚,来来去去,计时未阅一周。脚跟无隙,青山笑人,此亦《石头记》中所谓“无事忙”也。

  既返馆,即呼鹏郎至前问之。鹏郎见余似惧,全失其活泼之态。余知余所测者确漏泄春光者,必此儿也。

  鹏郎曰:“先生之去,余母不知何事。

至第二日晚,李先生来余家,命余出见,以一纸授余曰:‘此先生诗稿,嘱余转致若母者。

汝可将去。

’此外尚有一函,嘱余须面交若母。

余并向索函。

李不可,曰:‘此函颇重要,必面交,不能由汝转达也。

’余无奈,持纸入,如言述之母前。

母阅纸毕,似怒且骇,既乃命余出,请李先生归,亦不向之索函。

李乃逡巡去。

  余厉色诘之日:“李先生安知余与若母有通函之事?此必汝所饶舌。其速言无隐。”

  鹏郎知不能讳,则亦流涕自承为李所诱,惟嘱勿告其母。

  余叹息曰:“然则若母今作何状耶?”

  鹏郎曰:“李去后,余母即晚作函达先生,嘱先生速来。

  今盖病矣。”言至此而秋儿呼鹏郎。鹏郎乃与秋儿匆匆去。

  晚餐既罢,秋儿独来,问余日:“公子不别而归,乃累夫人急煞。去后果有函托李先生否?函中又为何语?夫人嘱婢子致问,立待公子答复也。”

  余乃告以速归之故,且言实无函交李。秋儿不信曰:“李所交来一纸,夫人谓确系公子亲笔,辨认无讹,何得云无?”

  余闻言亦甚讶,辩诘久之,嘱秋儿将此纸出,待余自认。

  秋儿乃去,交二鼓始复来,悄悄语余日:“夫人嘱婢子导公子去,与公子面谈。其速行。”

  余逡巡久之,念此事负梨影滋甚,且疑窦不明,非明证不可。即涉嫌疑,亦所难避,乃坦然随秋儿行。回廊曲折,而达于梨影所居之醉花搂。

  楼凡两楹,在内者为卧室,在外者为书室。

余既登楼。

秋儿嘱余于外室中小坐,捧茗献客,复回身揭帏入内。

久之无声,余悄坐一隅,心如鹿撞,而十分惊惧之中,却带有几分快慰。

  念咫尺天涯,相思苦久,一室晤言,恐终无分,今乃以奸人播弄之故,居然身入广寒,许见嫦娥之面,此真为梦想不到之事。思至此则私心窃喜。

  而此时一阵兰麝之香,由帷罅徐徐透出,送人鼻观,尤令余心魂为醉,飘然若不自持。

更游目室中,牙签玉轴,触目琳琅,翡几湘帘,位置闲雅,知必为梨影平日清吟之所,则又不禁窃叹其聪明绝世,风雅宜人。

而现于余之眼前者,乃无一物不觉其可爱。

正延伫间,帏风动处,梨影挟秋儿珊珊出矣。

  梨影既出,余起立为礼。彼亦微微裣衽,旋示意秋儿,纳余坐,己亦就坐,低鬟不作一语。

  余窃窥其容,较之前月楼头瞥见时,又不知清减几许。

鬟钗不整,翠袖微偏,极惟粹可怜之致。

惟楚楚丰姿,清妍如故,终不改倾城颜色耳。

又回想其出时欲前不前之态,及此时欲语不语之情,一半羞涩,一半冷淡,知今夕一会,事出无奈,初非为彼芳心所可。

余亦因之自警,念此室中,良不应有余之足迹。

而亭亭余前者,更为余所不应见之人。

  一刹那间,感愧交乘,不觉背如芒刺,欲坐难安,头似千钧,欲抬不起矣。既念余此来,原欲证明心迹,打破疑团,非寻常之密约幽期可比。

  梨影不语,余何可以无言?则嗫嚅请曰:“顷由秋婢转言一切,当蒙夫人鉴谅,惟彼伧递来之纸,夫人认系鲰生亲笔,愿得一观,以别真伪。”

  梨影闻言,探怀出笺,交秋儿转授之余,仍俯首无语。余阅笺面发赪,笺上所有者为七律二首,题曰:“今宵诗固余作。”

  字亦余书,惟久为字麓中物,奈何今忽发现于此间耶?

  余生平性喜涂抹,残笺碎纸,往往随手抛弃,略不为意,今竟以此酿祸,则此诗胡可不录之,以为余舞文弄墨之戒也。

  也有今宵缺里圆,狂心一刻恣流连。

  灯前携手人如玉,被底偎香梦似烟。

  倦眼朦胧欢乍洽,柔腰转侧瘦堪怜。

  枕边一种销魂处,软语低嗔笑我颠。

  月底西厢喜再逢,一声轻嗽画屏东。

  难将辛苦偿前日,同把丹诚达上穹。

  有限风光真草草,无凭云影太匆匆。

  醒来被角空擎住,还认双钩在掌中。

  余阅此笺时,梨影忽转眸向余,似觇余之作何状。

  余阅毕笑曰:“此乃余一日读《随园诗话》见袁香亭无题诗,戏仿其体为之。

既而觉其太亵,有伤大雅,故仅成二律,即弃其稿。

今且不复省忆,不知彼伧乃于何时抬得之,今以赚夫人也。

夫人思之,此种淫亵之词,余固何敢妄渎。

且无端呈此,又奚为者?此中情伪,不辨自明。

夫人幸恕余也。

  梨影聆竟,仍悄然无语,类有所思。既而发为一种娇弱之声,向余致诘。噫!此余第一次闻梨影香吐也。

  梨影日:“君言是矣。顾李某何知?妾实不解。君尚有以教妾乎?”

  余思鹏郎漏言一节,万不可为彼道,则隐去之,而仅以某日鹏郎传书,适与李值之事告。

梨影复无语。

有顷,荧荧出涕,举袖微拭之。

余心痛之,而不能觅一语以相慰,则亦相与凄然,效楚囚焉。

  久之,梨影止泣言曰:“妾以薄命女为未亡人,不持清节,复惹闲情。

两字聪明,三生冤孽,是妾误君,非君负妾也。

而今历尽风波,已省识爱河之滋味,实有苦而无甘。

想君亦当从此心灰情死,人悟道之机矣。

雪鸿泪史 完 (清)李修行撰

  余愀然答曰:“闻夫人言,余心滋戚。

余累夫人,乃以自累。

大好因缘,早成泡影,余岂不知!而抱此冤愤,无阍莫叩,地府不闻,醉里吟边,无能已已,寄诸吟咏,泄我悲哀,此实无聊可怜之想。

若云心灰情死,则余固心已早灰,情亦早死,令生尚复奚望?今夫人既作此悟情之语,余亦胡敢弗承,行将披发人山,取一领袈裟,盖吾一身罪孽。

宋人诗云:‘平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

’良可为余咏也。

”言已长叹,既索纸笔,含泪疾书四绝曰:金钗折断两难全,到底天公不见怜。

  我更何心爱良夜,从今怕见月团圆。

  烦恼重生总为情,何难一死报卿卿。

  只愁死尚衔孤愤,身死吾心终未明。

  诗呈六十有余篇,速付无情火里捐。

  遗迹今生收拾尽,不须更惹后人怜。

  望卿珍重莫长嗟,来世姻缘定不差。

  死后冤魂双不得,冢前休种并头花。

  书成,秋儿代取笺置梨影前。

梨影阅之,至末绝,清泪如泉,不期而浪浪上纸。

旋复掩面呜泣,嘤嘤不已。

余此时胸际若有万锥攒集,亦泫然不能自禁。

秋儿被感,亦在旁陪泪,噤不能声。

室中景象,呈极端之哀惨,乃为余生平所未历也。

  既而梨影微微发一长叹,支案而起,咽声曰:“夜漏已深,留此无益,君舟行颠顿竟日,宜早安息。妾亦病莫能支矣。”

  复顾秋儿曰:“汝可送公子行也。”

  余乃掩泪起,并力为一言曰:“幸夫人自爱,余行矣。”

  言已出室。秋儿提灯送余下楼,耳中犹隐隐闻梨影泣声也。

  此会无端,魂销几许,为时固促,出话亦希,只博得情泪双行,一时迸泻,相看无话,痛甚椎心,此诚古人所谓“相见真如不见”也。

  余返室后,神犹惘惘,移时就枕,睡又不成,一念及杞生,为之怒不可遏,明日见之,又将若何对付,其必有以惩之矣。

  既念此殊非得计,犯而不校。贤者贵能责己,远之则怨。圣人尚费踌躇,良以处置小人,最难措手。结之以恩,犹或反噬;结之以怨,后患更何可胜言。

  杞生平日,本有嫉我之心,今彼自谓已得余之隙,余固问心无作怍,不妨面加斥责。

然彼受此责备,讵肯心甘,行见怨毒愈深,祸机愈亟,万一彼存心诽谤,任意播扬,肆其簧鼓,妄造黑白,又何所不至!余之名誉纵不惜,其如梨影何?不如置而不问,相处如常,示以大度,使之内疚于心。

纵未能化彼凶顽,亦足以消融意见,盖使猜忌之心胥泯,则是非之口亦关矣。

  又念梨影此时,尚未知个中底蕴已尽为李悉,故惊痛之除,犹可稍慰,若知之者,懊恼当复奚似。

且知泄其事者,为彼挚爱之儿,必又有一种难言之苦痛。

鹏郎无知,几误大事。

然亦李之险猾,有以诱之,实不足责。

  余辗转伏枕,终夜以思。思愈乱而神愈清,睡魔已望而却避。不知梨影别余后,为状又何如也?晨起又成四律,以写昨宵之余痛。

  秋风一棹独来迟,情既称奇祸更奇。

  五日离愁难笔诉,三更噩梦有灯知。

  新词轻铸九洲错,旧事旋翻一局棋。

  滚滚爱河浪波恶,可堪画饼不充饥。

  一声哀雁入寥天,火冷香消夜似年。

  是我孤魂归枕畔,正卿双泪落灯前。

  云山渺渺书难到,风雨潇潇人不眠。

  知尔隔江频问讯,连朝数遍往来船。

  卿是飘萍我断蓬,一般都是可怜虫。

  惊弓孤鸟魂难定,射影含沙计剧工。

  北雁无情羁尺素,东风有意虐残红。

  误他消息无穷恨,只悔归途去太匆。

  风入深林无静柯,十分秋向恨中过。

  情场自古飘零易,人事于今变幻多。

  竟有浮云能蔽月,本无止水再生波。

  乾坤割臂盟终在,可许焚香忏尔魔。

  今日到校见杞生,问余何时来,余答以昨日,此外不提一字,彼亦洋洋若无事,载笑载言,绝无惭色。斯真陈叔宝全无心肝者也!

  彼欲赚余,并赚梨影,卒之余为所赚,而梨影不为所赚,心劳日拙,亦何可笑。

其结果乃不啻为余先容于梨影,以一面慰相思之苦。

而余与梨影爱情上之信用,且因此而益固。

夫梨影前月欲亲视余病,余尚却之,使无此意外事发生者,会晤之缘,诚不知在何日。

  然则彼之于余,不惟无过,抑且有功,一番播弄,祸人适以福人,是又彼之所不及知也。黄昏时得梨影书,并诗四绝。

  匆匆小聚,未尽所怀。半载以还,积下相思几许。

  居恒怅怅,若有万误千言,待君诉说。到得临面,却又如鲠在喉,不能遽吐。楚囚相对,一哭无聊。所谓“为郎惟悴却羞郎”者,妾殆有类于是矣。

  昨君去后,欹枕无眠,将前尘后事,逐一细量。

  妾之误君实甚,即无祸变之来,此局亦何可久。

自经此变,更觉相思寸寸,灰尽无余。

所未死者,只有报君一念耳。

从前之事,悔固莫追。

补救之谋,今难再缓。

筠姑姻事,已得太夫人金诺,便是如天之福。

此事一日不就,即妾心一日不安。

君速图之,俾妾得于未死之前,了兹心愿。

即死作鬼魂,亦应减杀重泉之悲痛,冥冥中感君无既也。

  妾今在世,别无可恋,所未了者仅此事,及怀中一块肉耳。事成则鹏儿亦得所托,留此干净之躯,撒手归泉,或尚可告无罪于亡夫也。

  前闻秦氏家人言,石痴返国之期,当在岭梅开后。

  届时望君即以蹇修一职,托彼担承。

镜台可下,安用金徽。

今世有缘,无须来世。

君之幸福全,而妾之魂梦亦适矣。

附呈拙作数首,聊以奉酬。

妾之笔迹,惟君得之。

君其善藏,勿再令旁人拾之,居为奇货也。

  九月□日梨影叩上。

  西风吹冷箪,团扇尚徘徊。

  寂寞黄花晚,秋深一蝶来。

  玉钩上新月,照见暗墙苔。

  为恐釭花笑,相思寸寸灰。

  意未尽,续成六绝:

  明日黄花蝶可怜,西园梦冷雁来天。

  知伊尚为寻芳至,瘦怯秋风舞不前。

  听琴有意已无缘,痴到来生事可圆。

  为祝天公休再妒,相逢须得及芳年。

  愁是坚城恨是田,销愁埋恨孰相怜。

  泪珠只为君抛弃,却比珍珠更值钱。

  终见葵心捧太阳,相思有债总须偿。

  近来怪底吟情苦,客鬓新沾九月霜。

  入耳秋声不可闻,苍苔细雨织愁文。

  无端小病重阳后,辜负秋光到十分。

  恶魔无事苦相缠,一点尘心我已捐。

  恨叶欢苗都斩尽,无边孽海涌红莲。

  姻事姻事,此二字余实厌闻之,顾兹事终不能免,梨影必欲玉成,余自问此心,固万不能允,而欲安彼之心,又万不能不允。

百转千回,寸心如割,已有五月中之一纸断肠书矣。

兹者石痴返国,为时非遥,梨影又以前言要余,欲再延缓,势所不能。

  记取石痴归来之日,便是此事进行之日。此事进行之日,便是吾心重就脔割之时。此层苦痛,惟余独喻,彼梨影亦不能尽知也。草草作答,亦附以诗。

  来书又以姻事为言,此事余已允汝,决不翻悔。

  盖余固深谅汝之苦心,其何敢虚汝之望也。

惟欢情一片,久化寒灰,事成之后,欲余负家庭应尽之责任及夫妇同居之义务,则余弗敢弗承。

若欲于闺房静对相敬如宾之外,再求有以增进伉俪间之幸福,则恐非余力之所能及。

  虽然,果若此者,则余负他人矣。

负他人即所以负汝,余固深知之。

即此亦决非汝所乐闻,故余亦深重此心之终能自为转圜,如前言不能于闺房静对相敬如宾之外,再求有以增进伉俪间之幸福者,而竟能之,则他人之心,庶几可慰。

慰他人即所以慰汝也。

  惟吾心怅怅,此时尚无把握。

事到临头,当再痛加一番策励,使能如死灰再活,枯木重荣者,则诚大幸。

否则结果不良,余更多增一重恶孽,将来赴上帝前对簿时,且将累汝。

即汝亦当无怨。

  余诵汝书,一时感愤,又为此过激之言,重伤汝意,幸汝谅之。

兹姑从汝言以进行,或终不负汝初心也。

汝叠次寄余诗札,余皆纳诸囊中,悬之胸际,俾与吾心相伴,永永不离。

词异题红,无虑沟中流出也。

  律诗二首,附呈敲正。

  临书泣下,不知所云。梦霞顿首。

  秋娘瘦尽旧腰支,恨满扬州杜牧之。

  不死更无愁尽日,独眠况是夜长时。

  霜欺篱菊犹余艳,露冷江苹有所思。

  黯淡生涯谁与共,一瓯苦茗一瓢诗。

  爱到清才自不同,问渠何事入尘中。

  白杨暮雨悲秋旅,黄叶西风怨恼公。

  鸳梦分飞情自合,蛾眉谣诼恨难穷。

  晚芳零落无人惜,欲叫天阍路不通。

  夜眠尚稳,今晚得梨影和诗:

  病骨珊珊腕不支,强将书尺答微之。

  魂飞弱水三千里,肠转回轮十二时。

  到此余生真不惜,算来无味是相思。

  早知文字非祥物,为甚当初要解诗。

  多愁多病两相同,一片诗魂堕个中。

  灵药何时分月姊,金钱欲卜问天公。

  情方深处魔偏至,心到悲时泪无穷。

  此夕应知眠不得,西风吹梦梦难通。

  第十一章十月 #

  剪开愁字,便是秋心,故愁每与秋为缘,秋至则愁集,此其中一种感应作用,有莫知其所以然者。然此尚仅为普通一般人言之。

  所谓愁者,不过对夫秋容之惨淡。

秋气之肃杀,宇宙间之形形色色,无一不呈衰飒气象,不复足供赏心寓目之资,遂觉心情懒散,意兴萧条。

由乐观而入悲观,其意若有所深恨夫秋者,此假愁非真愁也。

此因秋而得之闲愁,非与秋俱至之深愁也。

  若夫失志英雄,伤心词客,茕茕思妇,草草劳人,一生与愁为缘,无时非愁,无日不愁,固不待秋至而始愁,不过感秋而益愁耳。

盖以多愁种子,值此酿愁时候,正如积雪之上覆以浓霜,新愁与旧愁并,愁心与秋心合。

以是言愁,乃是真愁,乃是深愁。

  然则非真秋能愁人也。

世之言愁者,每若深恨夫秋,不知愁之真而深者,且将深惜夫秋,如人之惜春然。

秋何足惜而惜之,斯其愁有独至,而其人之一生,合将一“愁”字了之也。

  噫!余今又言愁矣,言愁更愁,实则余之愁固何尝可言,可言者又非愁也。

虽然,恐尚有愁于我者在,余之言愁止于是,余之愁实不知何时止也。

兹者一年好景,又届橙黄橘绿时矣。

  秋欲尽而愁不尽,秋渐深而愁亦深,余愁之进行,乃视秋序之进行为比例。

秋去之时,正为余愁极之时,愁至于极,则转不怯愁而反喜愁。

对此欲去之秋光,反若恋恋有惜别之意。

  盖余本愁人,阑残之身世,落寞之心情,乃与秋为最宜。

  而余一年中所为之诗,亦惟秋为最多。

秋者,愁之绍介也,而诗者,又愁之成绩也。

秋去而余愁失一良伴,余诗亦将因以减色。

然则秋宁不可惜哉?于其去也,作惜秋诗以饯之。

“惜秋”两字,昔人无题此者,余今题此,亦诗家创格也。

  红树青山无限思,湖田雁趁稻粱时。

  飘萧两鬓今何似,不负秋光幸有诗。

  鸿雁偏教南北飞,西首瘦蝶尚寻菲。

  只今剩有伤秋泪,依旧浪浪满客衣。

  两三宿鹭点寒沙,秋老空江有落霞。

  开到并头真妒绝,芙蓉原是断肠花。

  萧萧落叶掩重门,断送秋光暮气昏。

  芳草斜阳终古在,天涯犹有未销魂。

  噫!余欲留秋而秋不可留,所留者,愁耳。心如桐树,从此益孤一段深愁。

  夜灯谁语,然伴余愁者,自有人在,正不患寄愁无处也。

  《惜秋》四绝,今日又得梨影之和音矣。

  金铃老圃慰相思,又值秋容烂漫时。

  渐觉此心支不住,年来愧赋菊花诗。

  秋燕离群不敢飞,飘零桃叶歇芳菲。

  最怜一手生花笔,血满香笺泪满衣。

  漫道姻缘似散沙,终看山色属栖霞。

  并头休把芙蓉妒,只要勤培木笔花。

  送愁落叶夜敲门,梦欲阑残思欲昏。

  听到五更风雨急,寒衾如铁葬诗魂。

  秋云暮矣,踯躅空庭,见夫梨树全调,辛夷亦死,荣枯一例,何爱何憎,悟彻始终,此情真无用处,而余于此乃又生别感矣。

草木无情,有时飘零。

人为动物,惟物之灵。

此非欧阳子《秋声赋》中之言乎?

  夫无情之草木,尚不免于飘零,彼有情之人,又何怪其飘零之易也。

穷愁无赖,百感怦怦,到得此时,真是心如槁木,与庭前之梨花、木笔,一例飘零净尽矣。

  噫!埋香冢下沉沉之花魂,将来终有醒时,而吾心之随花而俱埋者,为问何时能起一样飘零,人更不如草木,是不能不怪彼苍待遇人类之独酷矣。

  顾今者一线生机,忽于此心尽气绝之时,加余以无聊之挽救,一若枯木逢春,真有重荣之望者,此果足以偿余飘零之恨乎?

  夫彼草木,历尽荣枯,终不改其故态,无情故耳。而人则何能此心一死,永永无回复之期?余诚不知如何而可自比于无情之草木也。

  今晚又至后场,独立望远。

山露瘦容,水含冻意。

夕阳无色,零叶有声。

深秋景象,益觉荒寒逼人。

冷风拂拂,若有鬼魅回旋于余侧,以伴余之茕独。

阴森之气,中人欲僵,余犹低徊不忍去。

  遥望醉花楼,于寒烟昏霭中,露其一角黑云垂垂,暝色且破窗而入,不知楼中人此时又作何状也。口占两绝句曰:寒风瑟瑟动高楼,极目斜阳天正秋。

  独立独行人莫会,更从旧地得新愁。

  镜里浮花梦里身,烟霞不似昔年春。

  锦城尽有闲花柳,从此风光属别人。

  今日得石痴书,书由秦氏竹报中附来,到已三日,始人余目。

书中有阴历十日,已届年假之期,考试事竣,便当负芨归来,一探绮窗消息。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屈指不逾旬日,先凭驿使,报告故人云云。

知石痴归讯已确,故人久别,把袂有期,为之雀跃者再。

  而转念之顷,石痴归来,于余殊不利。

姻缘大恶,将即以彼归期为大错铸成之期,西窗剪烛之时,或且因此减杀多少意兴。

此一纸书,余直视等非常之警告,彼石痴又安知耶?

  梨影又来四绝句,并索和章。原诗录下:移花接木怎连枝,尽日攒眉不尽思。

  计到两全终自苦,此心怅怅竟无之。

  不死此情那便休,满腔心事闷难筹。

  今生文字因缘误,我类诗逋愁更愁。

  春花秋月两悠悠,转眼荣枯又一周。

  绮梦淌残慵不起,朔风瑟瑟打帘钩。

  滔滔虽为挽狂澜,我惜奇才济世难。

  薄命相怜寥落惯,坚持有泪各偷弹。

  梨影此诗,半感姻事而作。

未首似有惜余之意,盖犹是从前劝余之苦心也。

夫以无才无命如余者,固复何能为,而劳梨影之谆谆不已耶?武原韵作答:更无生意着枯枝,那有闲云出蚰思。

  黑暗前途浑是梦,盲人瞎马欲何之。

  徒呼负负且休休,辗转深情辛苦筹。

  寄语人间众儿女,生来莫要解闲愁。

  无凭身世任悠悠,苦海春秋历几周。

  魂梦十年空想象,棠梨花下月如钩。

  穷秋相望各汍澜,欲遂心期令世难。

  觅得知音如此恨,匣琴无恙忍重弹。

  虽然,梨影之惜余、爱余也,余既感之自应求所以副彼之望而后已,且余兄临别之言,犹在余耳。当时若何感奋,此日讵便忘怀。

  然而问天不语,文人有末路之嗟;投笔非时,英雄无用武之地。落落一身,滔滔斯世,恐终负一班爱我者之殷殷期望耳。

  既和梨影诗,复以余意成四律。梨影阅之,得毋怪其厌世之念太深乎?呜呼!余岂得已哉!

  匣底龙泉夜尚鸣,一襟豪气漫纵横。

  闲云自笑翻殊态,倦翻何堪事远征。

  霜压菊篱寒影重,烛摇蕉雨梦魂清。

  从军定少封侯骨,何不东皋负耒耕。

  学书学剑两无成,伏枥空余万里情。

  骏骨未逢燕国使,弓衣谁绣越王城。

  一灯催梦浑无影,残叶惊寒尚有声。

  几度自怜还自笑,药囊诗卷托吾生。

  僚呖征鸿唳晓风,客怀寥落付长空。

  徒闻恨海填精卫,岂有惊雷起蛰虫。

  晚节独怜霜后菊,知音空位爨余桐。

  买丝拟把平原绣,国士千秋恨未穷。

  落寞生涯肮脏身,一灯疏雨倍相亲。

  六洲有铁终成错,尺水无波易困鳞。

  已觉酸咸羞故纸,肯将脂粉效东邻。

  青衫绿鬓同惟悴,不只江郎是恨人。

  昨夜风狂似虎,新寒骤加,中庭月色,虽好谁看?残梦方觉,半衾已冷。凄凉之况,复何可言!于枕上两绝,晨起录出。

  想梨影此夜之泪,亦浸透玉钗背矣。

  钟声寒向枕边闻,此夜清愁足十分。

  好梦五更留不得,晓风吹作半天云。

  残月窥窗人影单,风高雁急夜漫漫。

  珠帘十二重重下,只隔相思不隔寒。

  鹏郎晨至,余将稿付之。鹏郎亦于袖中出一纸,余视之,则梨影昨宵独坐叹月诗也。

  寒夜孤衾,凄凉一样。新诗吟出,都是愁痕。是可证两人之心同,亦可证两人之情苦矣。诗为古体,非梨影常作者,实为余所仅见,乃亟录之。

  愁人见月陡觉喜,拂户钩帘小楼里。

  朔风飒飒入有声,直送清光到乌几。

  月本不解愁,无心上我楼。

  谁知楼中人,对之生烦忧。

  风姨妒我憎见月,炯炯一灯忽吹灭。

玻璃作窗晶作梁,不许人间隐毫发。

一楼浸水清露寒,四壁洞澈光团团。

回头顾影愁无端,腹中块垒堆几许。

明月皎皎何由看,坐久无人语絮絮,月亦怜人下楼去。

  今夕又得梨影和余原韵两绝,续录如下:鹤唳多从月里闻,天教诗境得平分。

  此缘人世应难得,何必巫山问雨云。

  遥夜应怜客枕单,故园梦里路漫漫。

  孤眠滋味都尝惯,隔一重衾各自寒。

  余之日记,又十日未续矣。此次辍笔,盖自石痴归来之日始。石痴之归,勾留仅十日,十日后又将赴浙别有所事。而余之姻事,即在此十日中匆匆告成。

  连日心绪甚恶,又多烦扰,此即为余日记辍笔之由。

今石痴已行,余心亦稍稍定,复偷得余闲,补记此十日中之事。

惟余所欲记者,质言之,实为余之订婚史。

  订婚之时期,为人一生幸福之开始。

使在他人述之,必有一种旖旎风光,缠绵情致,运以得意之笔,缀成极艳之文,以自炫而炫人。

而余之订婚,乃属例外,悲则有之,喜于何有?

  罪则有之,福于何有?余今述此,余心滋痛,故记宁从略,不欲多费此执笔时间重伤余心也。

  石痴初归之日,梨影闻讯,即以书促余。然婚姻何事,而觍颜求人,事绝可羞。余初允梨影,盖未计及此,兹乃临事而惧,迟迟未能启齿。

  余与石痴以萍水结苔岑之好,以短聚倾久别之情,只此平原十日之期,宜如何放开怀抱,与石痴剪烛谈心,衔杯话旧,以浇离愫而罄渴衷,乃为此不如意事,横梗心胸,遂使相见时应有之欢情,若有所遏抑而不能畅适。

以友谊言,余亦深负石痴,然石痴固已察及之。

  大凡人每中怀不乐,往往举止都乖,虽勉为欢笑,而惨戚之容色,萧索之神情,不期而自然表露于外,有不及自觉者。

  余固知无以掩石痴之目也。

  石痴归三日,无日不与余见,或清言霏屑,都雄辩逞奇,顾余之兴殊减于彼。

谈话之际,往往彼十而余一。

有时欲乘机告以余之心事,张吻待发,旋复夏然遽止,如是者数矣。

  至第三日晚,石痴邀余至其家,密室中小饮。酒数巡,石痴停着问曰:“君知我今日邀君之意乎?”余曰:“不知也。”

  石痴日:“我有疑问,将就君决之。校中耳目多,深谈乃未便,故邀君至此。君苟不外我者,其罄所有以告我。”

  余闻言愕然,以石痴此语殊奇突,岂与余事有关耶?则答曰:“君蓄疑乃何事,我苟知者,自当告君。”

  石痴视余微笑日:“事即属之君,君馆于余戚崔氏者几时矣?”

  余骤闻此语,心突一惊,知石痴必已有所闻,乃故设此问。

  既念石痴为人,非杞生可比,虽知亦当无害,且余欲浼以他事,若非明告以其实者,余言终无自而入,不且孤梨影之意耶?

  思至此,心神已定,答曰:“余自君东行后,未数日即应崔翁之请,延余课其孙。自后遂移榻彼家,当时曾作函告君,君忘之乎?”

  石痴曰:“然,我未忘也。然则君馆于崔家者,为时已九阅月矣,其亦有异遇乎?”

  余此时已决意语石痴以实。

心亦无怯,顾闻此言而面微赪,未能遽答。

石痴又曰:“君勿疑我非探人阴私者,实为好奇之心所胜,故敢冒昧动问。

君试语我,我或能有助于君。

”石痴言时,意至诚款。

  余亦不欲复隐,略举前事以告。石痴唶曰:“有是事耶?

  我与君论交虽浅,相知已深,自四五月以来,君书渐疏,往往数上而始获一答。

且书来又多作牢骚语,我固深疑之。

盖白夫人清才早寡,我知之稔。

君既馆于其家,为彼教其儿,闺中才妇,墙外书生,或于文字上生出一番美感,使君颠倒情怀,遂多抑郁。

我在东时之推测如是,比归而杞生即告我以君有暧昧事,而连日窥君颜色,郁郁若有不豫,我益恍然。

然素知白夫人才媲道韫,操异文君,君亦圭璧自持,必不蹈相如故辙。

杞生之言,我固笑而不信也。

  噫!杞生已为余告密于石痴耶?人心之险,一至于是。

然彼不为余言,则石痴亦不设此问。

石痴无此问,则余复何能自言?彼存心祸余,乃处处助余。

若知之者,应亦自笑其用心之左矣。

乃答石痴曰:“幸君知余,余固无不可告人之事,闲愁一惹,无计堪抛,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石痴叹曰:“然则君自寻烦恼耳。明知其不可矣,又何必浪用此无谓之深情。今既牵连不解以至于此,相思一局,又将如何收拾耶?”

  余至此乃语以梨影之意,且曰:“余为所逼,乃不能脱。

  君能为余作牵丝人乎?”

  石痴抚掌称善,曰:“若此,则我何敢辞?兹事何大类演剧,一刹那间而泣者以喜,洵奇情奇事也。

以君之人品学问,畴不愿得之为婿。

筠姑娘矫矫天人,才貌亦不弱于乃嫂,以之偶君,恰是一双两好。

明日便当为君一见,以觇崔老之意趣,想十八九当首肯也。

  是夕与石痴留连至更深始返。所言尚多,惟于余事无关,今亦不复记矣。

  石痴既允余作伐,余心事已了,意此可以对梨影矣。

惟此事余滋不愿,故又深望其不成。

然崔翁平日颇重余,且又有梨影先入之言,言之必无异议,所不可知者,筠倩之意若何耳。

  果也,次日向午,石痴以复命至,谓翁意甚嘉纳,惟以筠姑沾染新习,醉心自由,翁以仅此掌珠,不欲以己意强为作合,已嘱梨影专函探问,得有复音,即可成议。

  余闻此言,心窃为之一喜,盖知筠倩既醉心自由,必不愿就此不自由之婚姻,彼如抗议,此局即可无形消灭。而梨影亦无能为力矣。

  傍晚返馆,得梨影书,彼盖恐余以翁意尚有踌躇,因而生疑,故又以言慰余。嗟乎梨影!汝用心若此,真令人感憾俱难也。

  鹅湖一棹,筠倩于次晚归矣,不以书复,而以身归,其意若何,不言可喻。

余已决此事之不成,故此宵魂梦实适。

孰知明晨崔翁遣人速石痴至,忽笑逐颜开,谓已得筠倩同意,前言谨如尊命,此真为出余意料之外者。

岂筠倩竞垂青及我,忽变其宗旨耶?抑梨影恐事决裂,从中加以斡旋那?此不可思议之内幕,余又乌得而立揭之!

  石痴以此讯致余,其意若深为余贺。

噫!孰知此即为余最后之五分钟耶?余此时神经麻木,几不能语,顾此苦惟可独喻,大功告成,更不能不加石痴以慰劳。

然言出口而心弥伤,此时石痴若留意余面者,应见其色若死灰也。

  婚约既定,介绍人例须有二,则倩鹿苹为之。

梨影欲余即行文定之礼,余以客中草草,不能备礼,拟延至明春举行。

梨影必不可。

石痴亦以行期在即,不能久待,从而促余。

  余乃嘱彼代余料理,余则函告老母及剑青。碌碌两日,此事终了。而石痴浙行之期亦届,携手河梁,又是一天离绪。

  彼此次匆匆返国,曾不少留,一若专为余事而来者,计俟彼浙水遄归,当在余年假之后。而明春扶桑重渡,又当在余开学之前。

  过此以往,一面殊难。而余亦不复知此身之何若,茫茫前路,耿耿寸衷,盖尤较春初一别为难堪矣!

  以上所述,即为余最伤心之订婚史。当时昏昏如梦,今兹记亦不能详。惟姻事既成之后,石痴未别之前,有一事不可不记,即为余与石痴之一番酬和也。

  余以《惜秋》四绝示石痴。

石痴读而善之。

是晚复在石痴家小饮。

天阴寒重,雨雪交加。

一醉之余,狂兴飙发。

石痴取笺纸,提笔和余四绝曰:梦霞以《惜秋》四绝见示,风格清高,朗然可读。

  勉踵原韵以和之。时届小春,雨雪霏霏,方自东京归也。

  一灯夜雨故园思,梅绽岭头酿雪时。

  羌笛忽随飞琯渺,寒窗独酌复吟诗。

  冻烟如缕逐云飞,梅蕊凝寒欲吐菲。

  荒野无人山鬼泣,柳堤何日着青衣。

  冻云四合笼飞沙,地老天荒断落霞。

  衰柳暮鸦催岁序,一天寒雨溅梅花。

  客去谈空且闭门,新诗敲罢已黄昏。

  窗前雪影浮空动,一曲阳春欲断魂。

  余复依原韵答之。惟第四首独缺,盖兴尽矣。

  一樽相对慰离思,梅雪风流又及时。

  今日故人麟阁重,挑灯再赋送君诗。

  无赖乡心日夜飞,绮窗曾否透芳菲。

  可怜今夜瑶阶雪,独照他乡游子衣。

  功名事业等虫沙,沦沦天涯旧梦霞。

  三径就荒归未得,一团幽梦绕黄花。

  吟成酒罢,余即别石痴,冒雪返馆。须臾石痴饬纪纲送一函至,盖又和余三绝也。风雪夜深,兴真不浅,余亦甘拜下风矣。

  梦霞又成叠韵三章。

余固拙于诗而好诗者,雒诵数四,兴从中来,用效狗尾续貂之意,再踵原韵成三绝,以尘大雅。

知不免班门弄斧之诮矣。

如蒙不弃,还乞哂正。

  连朝风动汉宫思,砧落寒山近腊时。

  梅雪纷飞天地白,苍茫为赋冻云诗。

  寒云深树暮鸦飞,雪着枯株暂绽菲。

  待到明朝开霁望,江山无处不□衣。

  月笼雪影雪笼沙,寒水光浮疑彩霞。

  十里荒郊惟一色,林深不辨是梅花。

  酒醒天涯,石痴明日行矣。

九洲大错,仓卒铸成一段诗情,从此收束。

余旋函报静庵,并录寄秋日所为诗数篇及与石痴酬和之作。

盖静庵为余姻事,时时在念。

秋初握别,苦费叮咛。

  后此书来,又深嘱咐。良友情多,不可不有以告慰也。

  十日以来,忽而议婚,忽而订婚,忽而流瀛客归,忽而鹅湖棹返。

余客此间,常处冷清清地,人事之热闹,殆无有过于此时者。

惟此种热闹之境,实为余所不喜,不如清净之中,有隽味可寻也。

此议发生,余与梨影各皇皇不能决,因之诗讯遂绝。

  今事已大定,梨影之心早慰。余虽未慰,而凡可以慰梨影之心者,余皆愿为之,则余亦不啻已慰。

  后来之事,各有命存,余实不能自主,戚戚又复奚益?不幸而事成两负,余固负慝滋深,拚此一身,永为孽海沦冤之鬼,魂魄有知,犹不能不拜梨影之赐于无穷也。

赋五律以见意。

  相逢迟我十余年,破镜无从得再圆。

  此事竟成千古恨,平生只受一人怜。

  将枯井水波难起,已死炉灰火尚燃。

  苦海无边求解脱,愈经颠播愈缠绵。

  说着多情心便酸,前生宿孽未曾完。

  我非老母真无恋,卿有孤儿尚可安。

  天意如何推岂得,人生到此死俱难。

  双栖要有双修福,枉把金徽着意弹。

  好句飞来似碎琼,一吟一哭一伤情。

  何堪沦落偏逢我,到底聪明是误卿。

  流水空悲今日逝,夕阳犹得暂时明。

  才人走卒真堪叹,此恨千秋总未平。

  难赎文姬返汉关,好花偏向别枝攀。

  醉翁意在醇醪外。少妇冤沉海石间。

  落魄半生销缘鬓,伤心一例视红颜。

  孤灯独对何人见,纵不思量也泪潸。

  为我怜卿心力穷,要将妙计补天公。

  换巢鸾凤情难换,同命鸳鸯梦不同。

  月老何心烦系赤,风姨无力起残红。

  情缘似此真奇绝,欢喜偏生烦恼中。

  梨影之和句不来,静庵之报书忽至。开缄色喜,如觌故人。而书意殷拳,精深几许。未亦附和诗四绝,并录之于日记。

  吴江枫冷,岭表梅开。秋去冬来。又换一番景象。

  而流光易迈,知已云遥。

抚景怀人,能无怊怅?日前捧读惠书,感殷殷之拳注,切落落之心期,并谂茂陵秋雨,病体已苏,而楚国阳春,吟怀弥健,临风额手,快慰奚如!

  惟浣诵佳篇,觉忧从中来,溢于言表,直欲呕李贺之心,而武屈原之韵。

苍深沉郁,感慨淋漓,令人一读三叹之不置。

伏念足下境与心违,才为命妒,庾年未老,潘鬓已星。

哭己哭人,两行血泪;耽诗耽酒,一副愁肠。

无怪乎忧愁悠思,而有此逼近骚音之作。

  情之所钟,正在吾辈,仆岂敢谓君过哉?

  然而贾生流涕,空教越渫于精神;荀倩伤情,几见挽回夫造化。事无可奈,花落水流;身岂自由,家贫亲老。人生到此,天道难论。能付达观,斯为善计。

  而况胡笳凄咽,宁非返汉之先声;赵璧完归,尤见赘齐之多智。将卜娇藏金屋,娲皇有再补之天;艳续玉台,明镜有长圆之月。

  此则仆敬为君贺。

而不愿君直情孤往一成不变者也。

更诵君与秦君唱和之作,想见嘉宾贤主,晨夕流连,酬酢觥筹,平章风月。

白雪不愁寡和,黄绢或且共赓。

而仆于吟边醉里,惟一灯枯坐,顾影自怜,碌碌同人,不相闻问,则不免羡极而妒。

  呜呼!水萍浪迹,香火前缘,此其间殆亦各有命存耶?媵呈步和四绝句,藉博一粲。庶不辜见示之情,亦少助高吟之兴。十月日静庵顿首。

  落月停云几度思,等闲负了菊花时。

  如何慰我怀人意,江上清风枕上诗。

  风饕雨虐落英飞,老圃荒凉怅晚菲。

  日暮孤城秋信急,砧声处处捣寒衣。

  天寒孤雁舞平沙,潮落空江有暮霞。

  十万金铃慵不系,朔风瑟瑟战芦花。

  穷途谁识郑监门,潦倒天涯日易昏。

  长笛一声凉月白,吴官花草美人魂。

  第十二章十一月

  筠倩之归,余固深疑之,盖事之允否,只须一言相示,何必皇皇作归计。

其归也,余知其对于此事,必处反对地位,或梨影之函,逼之已甚,彼乃星夜驰归,以为抗阻之计耳。

讵彼既归之后,只有赞成之表示,并无反对之行为,此中真相,无从推测。

  噫!孰知不可解之事,又有更甚于是者!筠倩之归,兹已两星期余矣。假期已满,仍不回校,无事羁留,是又何故?余心滋疑,以问鹏郎。

  鹏郎曰:“筠姑不欲再赴鹅湖,日前已有退学书上之校长。

  阿母劝之急,乃哭泣不食者数日矣。”

  余闻是言,怀疑益甚,意筠倩固青年有志之女于,何为中途辍学?又何为而哭泣不食?是彼心中必有不得已者在。

所谓不得已者,必无他事,意者此意外飞来之一纸婚书,足以灰其求学之心,而动其终身之感那。

若然则彼又何为而见允?岂彼之见允,全由强致,绝无一毫自主之权耶?

  夫崔翁固不尝言筠倩乃醉心自由者耶?醉心自由之人,必不愿与未谋一面之人贸然订婚。其允也必受梨影之强迫无疑也。

  梨影逼之使允,彼虽不得不允,而心实相违。故事成之后,不禁慨念身世,百感茫茫,无复作进取之想。

  大凡青年女子,以自由为性命,一旦失却,未有不抱悲观者。

是岂独筠倩为然?惟此事之主动,责任全属梨影,彼固无心,余岂有意,明知其为大错而铸之,是诚何苦。

余与彼实同为傀儡,而余更过之。

梨影之意,彼莫能知。

彼心或且怨余,而余又将谁怨耶?

  余至此一块疑团,固已自为打破,为之怅惘而已。乃未几而筠倩之一腔心事,竟藉他种之传导力,和盘托出于余前矣。

  星期午后,独坐苦闷,将出后户,而散步于草常行经后院之门,忽闻院中风琴之声,悠扬人耳。审之知声出东厢。此时院内寂无一人,因潜步至窗外听之。

  俄而歌声与琴声并作,泠泠入听。比歌歇而琴韵亦铿然止。

  余初不审内为何人,闻歌而后,余身乃大震,盖抚琴而歌者非他,筠倩也。

  其歌盖自伤身世,不意为余所闻,而彼之心事,乃于琴歌中曲曲传出,不啻向余面诉也。歌凡六章,当时揣得其字句,今追忆而录之。

  阿侬生小不知愁,秋月春风等闲度。怕绣鸳鸯爱读书,看花时向花阴坐。呜呼一歌兮歌声和,自由之乐乐则那。

  有父有父发皤皤,晨昏孰个劝加餐。空堂寂寂形影单,六十老翁独长叹。呜呼再歌兮歌难吐,话到白头泪如雨。

  有母有母土一抔,母骨已寒儿心摧。悠悠死别七年才,魂魄何曾入梦来。呜呼三歌兮歌无序,风萧萧兮白杨语。

  有兄有兄胡不俟,二十年华奄然死。我欲从之何处是,泉下不通青鸟使。呜呼四歌兮歌未残,中天孤雁声声寒。

  有嫂有嫂春窈窕,嫁与东风离别早。鹦鹉凄凉说不了,明镜韬光心自皎。呜呼五歌兮歌思哀,棠梨花好为谁开。

  侬欲怜人还自怜,为谁摆布入情天。好花怎肯媚人妍,明月何须对我圆。一身之事无主权,愿将幸福长弃捐。呜呼六歌兮歌当哭,天地无情日月恶。

  余闻此歌,益恍然于筠倩所以退学之故。

而此事之出于强致,益可断言。

惟事属于余,余岂能遽置不问?梨影强余,又复强彼,余心固不属之彼,彼心亦不属之余,以绝无爱情之人,而有夫妻关系,结果之恶,又何待言!

  然余初无误人之意,人为余主其事,而使余蒙其恶,余心何甘?且冥冥之中,又负一无辜之女子,人纵不怨余,余亦无以对人。

矧怨情已露,将来余心或能自转,而彼意难回,终难得倡随之乐。

即彼亦鉴于已成之局,匿怨为欢,不叹遇人不淑,彼能安命,亦徒增余心之隐痛。

所谓幸福者,又复何在?梨影此举,诚所谓弄巧成拙,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者也。

  虽然余实不能无过,梨影苦苦逼余,余若坚持不允,不过伤彼一人之心,而余反可藉以割弃此无聊之情绪,事宁不佳,顾此情余终不能割弃,彼亦不望余能割弃。

百转千回,成此一局,欲求全而不全者愈多。

  余知彼殆未知筠倩之心,若知之者,当亦立罢此议。

彼亦非存心陷人者,何为而若此?今事无可挽,而怨苦之音,已憾余之耳鼓。

使梨影闻之,又当如何?余兹他无可怨,可怨者惟彼。

彼实误人,又岂能免人之抱怨耶?

  筠倩之心事,余于琴歌中得之。

梨影与之朝夕相处,岂独一无所闻?彼不与余通讯者,又六七日。

前呈五律,不得其和章,可想见其近日心情,且复大恶。

余欲有以诉之,乃以恐伤彼心,不敢下笔,待至今日,而彼书来矣。

  得君诗近一旬,未有只字复君,君或深滋疑怪。

  顾我意且欲与君从此辍笔,不复事此无聊之酬答,以收束此情,别开新局。

  嗟乎霞君!亦知我近日辘辘寸心,又陷入愁忧烦恼之中耶?我与君所图之事,当时固欲偿君幸福,且为筠姑得佳婿,今乃知其大谬。

  筠姑归来之日,对于此事,初不甚愿。我力以利害说之,彼始意转,固谓我志已遂,从此可以报君矣。

  乃事成之后,筠姑见余,倏变常态,至今未见其欢笑,且又无故退学,使垂成之业,隳于一旦。

我又劝之,彼乃侃侃而言,谓求学为女子之天职,自由亦女子之生命,今自由已失,求学又复奚为?我闻此言,惊惧不能置答。

  夫我爱筠姑,此事实不仅为君计。以君之人品学问,固足以偶彼,而彼竟以失却自由,郁郁至于如此,则我诚误彼矣。今大错已成,无可挽救。

  善后之计,责任于君,我已无能为力。盖彼非有所不慊于君,不过以结合不出爱情,异日恐无良果。

  君苟垂念及之,则彼心自慰,而我亦可告无罪矣。

  我今愿将君历来倾注于我之爱情,完璧奉君,君为我偿之于筠姑,勿使彼含怨望而减少其一生之幸福。

  我所求于君者,鹏儿得君训迪,或非无望,此后尚望贤夫妇并垂青眼。

至我之一身,不敢相累,虽未能即死以谢君,而其期正复不远,深望君勿再念我,能绝我者,我尤感君至于无既也。

  书不尽言,惟希谅察。梨影叩叩。

  此一书也,若在平时得之,初无轻重,而在此时,则余实不能复耐。

彼既误人,乃欲置身事外那?余与筠倩势无可合,与彼则势无可离。

彼自误筠倩一生,乃欲余移情偿之,抑何不谅余心之甚!

  余情而果可移也,则彼亦何必为此求全之计。

彼非不知而为是言,不过为筠倩一人之故,抑知此事非筠倩所愿,亦岂余所乐从?彼既于事前强余,复于事后要余,是彼之爱余,乃不如其爱筠倩也。

  余思至此,心为大愤,则不复顾虑,援笔作答书曰:来书阅悉。筠倩之不满意于此事,余亦侦知之。

  人各有志,胡可相强?此事本由汝一人之主张,齐大非偶,余岂不知。

而汝既欲之,则余复何辞?今汝虽巳知其误,而悔已无及,又谁教汝为庸人之自扰者?

  嗟乎梨影!余实怨汝矣。

筠倩汝所爱,汝奈何以彼属之无情之余,而使彼失其幸福。

彼之幸福,由汝失之,自当由汝偿之,又奚求助于余者?汝书云云,岂欲脱自身之关系而陷二人于不堪之境耶?造意者汝也,非余也。

一重罪案,汝一人酿成,余心匪石,又胡可转?如何挽救,汝自图之。

  余爱汝,决不任汝脱离,决不受汝愚弄。汝休矣,恋余耶?绝余耶?余均不问。欲出奈何天,除非身死日。汝其知之。梦霞手复。

  书竟,更附二律于后:

  此日先知我负心,为他人赋白头吟。

  非求赵氏连城璧,原为中郎焦尾琴。

  岂意聪明皆自误,早知烦恼不来寻。

  而今欲悔应嫌晚,何必频将谰语侵。

  回头何不想从前,月老红丝本误牵。

  只恼春风太无信,可怜秋梦已如烟。

  卿多遗恨何多事,我少真情亦少缘。

  还望加餐知自爱,拨开情障见青天。

  此书此诗,逞一时之忿,语语唐突,知必不堪人梨影之目。

  既发旋悔,三日不得消息,余日益徨无已。

  至第四日黄昏时,坐对一灯,正涉遐想,鹏郎猝至,以一帕裹物掷余案上,返身遽奔。

  余抬视之,裹者系一旧帕,啼痕斑斑,满渍其上,知为梨影常时拭泪所用。

不待展视内藏何物,已觉魂飞胆碎矣。

启裹则有诗稿一册,青丝一握,泪笺一纸。

诗稿即为余之《石头记影事诗》,此诗自梨影携去后,余从未取索,今忽见还,不知何故。

而截发相遗,又属何意?仔细一想,已明厥旨。

梨影殆欲绝余,此为最后之酬赠矣。

则含泪取来笺阅之。

  君多情人也。

梨影饫君之情,愿为君死。

而自顾此身,已为有主之花,难受东风抬举,无可奈何,出此下策,冀以了我之情,偿君之恨。

双方交益,计至得也。

不料因此一念,更堕入万重暗雾中,昏黑迷离,大有怅怅何之之概。

  所藉以自慰者,君固深知我心。

我为君故,虽任劳任怨,亦所不辞也。

今读君书,我竟不能自解。

君言如此,是君直未知我心也,是君心宜并未有我也,亦知我不为君,则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何预我事,而为此移花接木之举耶?

  呜呼!君与我皆为情所误耳。

君固未尝误我,我亦何尝误君哉?今君以我为误君,我复何言!我误君,我不敢再误君。

君怨我,我却不敢怨君。

半载相思,一场幻梦。

  嗟乎霞郎!从此绝矣。

《红楼影事诗》一册,谨以奉还,断情根也。

青丝一缕,赠君以留纪念。

不能效陶母之留宾,亦不愿学杨妃之希宠,聊以斩我情丝,绝我痴念耳。

我负人多矣,负生负死,负君负姑,负人已甚,自负亦深。

  而今而后,木鱼见叶,好忏前情。

人世悲欢,不愿复问。

望君善自为谋,鹏儿亦不敢重以相累,人各有命,听之可也。

本来是色即空,悟拈花之微旨,倘有余情未了,愿结草于来生。

  余读此书,乃深悔余之孟浪。

余于梨影,向以含忍为主,不敢重言以伤彼心,何以此次一时愤激,不谅至此?亦知彼阅余书时,芳心若何其辗转?痛泪若何其纵横?余百不一顾,贸然下此无情之笔,又何怪彼还诗赠发,亦以无情之举报余也。

  且姻事虽由彼主动,然彼不为余,又何由发生此议?任劳任怨,良如彼书所云。

余实误彼,乃复怨彼,使彼寸寸柔肠,一时断荆余诚为情场中之忍人矣。

顾此时彼已决绝,余复奈何?余书固不能无罪,然彼亦有误会之处,是乌可以不辩?思至此则伏案而哭,痛极几不可耐。

  良久掩面起,取一素笺,咬破指尖,蘸血作答。

书曰:呜呼!汝绝我耶!汝竟绝我耶!我复何言?然我又何可不言!我不言,则我之心终于不白,汝之愤亦终于不平。

汝误会我意而欲与我绝,我安得不剖明我之心迹,然后再与汝绝?心迹既明,我知汝之终不忍绝我也。

  前书过激,我已知之。

然我当时实骤感剧烈之激刺,一腔怨愤,舍汝又谁可告诉者?不知汝固同受此激刺,而我书益以伤汝之心也。

我过矣!我过矣!我先绝汝,又何怪汝之欲绝我?

  虽然,我固无情,我并无绝汝之心也。

我非木石,岂不知汝为我已心力俱瘁耶?我感汝实达于极点,此外更无他人能夺我之爱情。

汝固爱我怜我者也,汝不爱我,谁复爱我?汝不怜我,谁复怜我?汝欲绝我,是不啻死我也。

汝竟欲死我耶?汝欲死我,我乌得而不死!

  然我愿殉汝而死,不愿绝汝而死。

我虽死,终望汝之能怜我也。

我言止此,我恨无穷。

破指出血,痛书二纸付汝。

将死哀鸣,惟祈鉴宥。

己酉十一月十一日四鼓梦霞啮血书。

  次日为星期,晨以书付鹏郎。

余亦不复起,伏枕呜咽,昏昏如染沉疴,亦不审梨影阅此一纸血书,又将若何惊痛。

大已过午,余倦欲入睡,忽有人步声近余榻前。

张目视之,秋儿也,就余问曰:“饭乎?”余曰:“否。

我食不下咽也。

  秋儿复家探余之伤指,问曰:“痛乎?”余曰:“痛非余指,乃余心耳。”

  秋儿叹曰:“公子心痛,恐夫人之心,痛且甚于公子也。”

  余急问曰:“夫人奈何?”

  秋儿曰:“夫人与公子同病,亦不食不起矣。顷嘱吾来视,劝公子加餐。今若此,吾将何以复夫人?”

  余曰:“吾实不欲食,夫人如问及,可诡言吾已进餐,毋以实告也。”秋儿含泪点首,匆匆收拾盘餐以去。

  余于是知梨影初非真有绝余之心,故一纸血书,又令彼惊而成玻然则余此书又大误矣。

两情至于如此,今生殆难决撒,何苦自启猜疑,徒增苦恼。

此番龃龉,余罪实多。

  夫以不如意之姻事,余尚能委屈从之,则其他何不可以容忍。

且大错已成,即多所申诉,亦复何裨?人事万变,后来之究竟,此时亦岂能预料?不如暂置勿问,随缘听命之为愈也。

  梨影若能恕余者,余愿乞盟夫人城下,永为不侵不叛之臣,不敢再多言以自取戾矣。

  是晚鹏郎辍读。十二时许,秋儿复悄然至,揭帐低语曰:“公子尚能起乎?”余问:“何为?”

  秋儿曰:“夫人欲与公子一见。如能起者,可随吾行。”

  余曰:“诺。”即振衣起,引镜自窥,泪痕犹晕余颊。命秋儿取热水,拭之使净,而双目浮肿,依然作桃子大也。

  秋儿促余行。余惘然从之。复登醉花之楼,遂与梨影为第二次之见面矣。

  余既登楼,仍坐外室中。

秋儿入报,旋出语余曰:“夫人病不能起,请公子入内相见。

”余此时心怦怦,进退不知所可,顾念梨影切,因亦不避嫌疑,随秋儿掀帏以入。

  时银釭隐隐,残焰犹明,鸳帐半钩,鸭炉未熄。

鹏郎蒙首而睡,微闻鼾声。

梨影则和衣卧衾中,支半身起,欹首于枕,鬓发蓬松,玉容狼藉,婀媚之态,倾绝一世。

  秋儿挽余坐近床次。梨影见余无言,惟以一双秋波,澄澄目余,不复如前之羞避。既而泪下如散珠,仍注视余而不释,终无一言。

  余此时亦觉一阵辛酸,直透鼻观,则与之俱泣。四目莹莹,互视良久。既而梨影向秋儿索纸笔,倚枕书两绝示余曰:我今为尔再梳头,一半遗君一半留。

  情海惊涛飞十丈,如何不许着闲鸥。

  血书常在我咽喉,半纸焚吞半纸留。

  一局全输休怅怅,此心到底总归刘。

  余即依韵书其后曰:

  千丝万缕挂心头,人不留情情自留。

  从此两情应更苦,伤心莫负旧盟鸥。

  啮血成书气塞喉,一身已矣恨常留。

  今生犹有未完事,缓死须臾待报刘。

  梨影阅余诗,微点其首,泪复续下,向余哽咽曰:“行矣,君用心若此,我终有以报君也。”

  余起答曰:“然则汝请安睡,余行矣。此后愿勿相猜,是即所以惠我也。”梨影复无语,转面向壁而哭。余不敢久留,黯然随秋儿下楼矣。

  次日复上两诗于梨影。

  春风识面到今朝,强半光阴病里消。

  一缕青丝拚永绝,两行红泪最无聊。

  银壶泪尽心同滴,玉枕梦残身欲飘。

  风雨层楼空怅望,银屏秋尽玉人遥。

  时有风涛起爱河,迟迟好事鬼来磨。

  百年长恨悲无极,六尺遗孤累若何。

  艳福输人缘命薄,浮名误我患才多。

  萍根浪迹今休问,眼底残年疾电过。

  梨影亦步韵答余曰:

  书去书来暮复朝,有肠皆断泪难消。

  数行血字非无谓,一握愁丝不自聊。

  断梦依依随月落,吟魂渺渺逐风飘。

  残灯煮出孤眠味,翻觉蓬山未算遥。

  长教怅望阻银河,合是顽痴受折磨。

  情债未偿先泪尽,人谋虽巧奈天何。

  今生缘会曾无几,此后猜疑莫漫多。

  到底踌躇惟一事,寸心片刻几经过。

  笔端有舌,已成决绝之词;灯下无言,又下淋浪之泪。

一番龃龉,不过更令双方添得几多悲痛而已。

今日梨影来书,以死自誓,且谓生平酷慕西湖山水,此后得有余闲,愿与君买棹作浙游,使六桥三竺间,得有吾两人之踪迹,死当无恨。

至君之前途,我此后不愿复问,任君所之而已。

  噫!梨影欲以一死报余,余宁不能以一死报彼!此情不解,到头亦惟有一死。

余意早决,复何靳焉?若夫山水清游,夫岂不愿?一舸鸱夷,追范大夫之遗迹,或即葬身其中,将澄湖一片,为吾两人之墓田,亦一幸事。

但未卜今生尚有此机缘否也。

  赋四绝答之。 #

  已甘寂寞万缘轻,犹有难抛生死情。

  此局全输空拍手,更无余力赴功名。

  誓须携手入黄泉,到死相从愿已坚。

  一样消磨愁病里,明知相聚不多年。

  及时行乐即神仙,莽莽黄尘醉梦天。

  莫使生前有遗恨,西湖早泛六桥船。

  春风旧恨满青陵,冤蝶千年梦未醒。

  蔓草埋香身殉日,好留佳话续韩凭。

  寒夜孤灯,追思往时,耿耿不能成眠,枕上口占六律,次日录出呈梨影。

  对镜终疑我未真,蹉跎客梦逐黄尘。

  江湖无赖二分月,环佩空留一刻春。

  恨满世间无剑侠,才倾海内枉词人。

  知音此后更寥落,何惜百年圭璧身。

  飘摇客土足凄凉,更为情人几断肠。

  翠袖寒侵天欲暮,铜壶水冻夜初长。

  枕边双泪思亲苦,灯下三余课子忙。

  无那更阑人不寐,雁声和月到虚廊。

  沦落天涯一梦霞,伤心词客旧琵琶。

  前途莫问知无路,后顾殊多恨有家。

  愁入毫端还作草,泪侵灯晕不成花。

  闭门从此无须出,长谢春光万物华。

  曾受蛾眉一笑恩,昔年豪气更无存。

  镜中人远天犹近,帘外寒多日易昏。

  酒力销时霜压梦,笛声动处月惊魂。

  今宵情怨知多少,明日诗中要细论。

  今古飘零一例看,人生何事有悲欢。

  自来艳福修非易,一入情关出总难。

  五夜杜鹃枝尽老,千年精卫海须干。

  愧无智慧除烦恼,闲诵南华悟达观。

  死死生生亦太痴,人间天上永相期。

  眼前鸿雪缘堪证,梦里巫云迹可疑。

  已逝年华天不管,未来欢笑我何知。

  美人终古埋黄土,记取韩凭化蝶时。

  第十三章十二月

  余以教授余闲,设夜帐于崔氏,其家本偿余以极厚之修脯,贫为人师,余亦不辞。投馆以来,梨影爱怜备至,敬礼有加。

  盘中首蓿,不奉先生。隔户闻声,时关痛痒。为师得此,可谓殊遇。愧无时雨春风之化,徒有素餐尸位之讥。

  今岁将就残,考视鹏郎学业,不无进益,私心窃慰,谓可不负贤主人殷殷相待之意也。

乃梨影厚余,复于常例之外,私赠余以手制寒衣一袭,铜制烟袋一具,以答余训读之勤。

余不能却,则亦觍然受之。

而赋二律以谢焉。

  年年压线太漂沦,旧泪青衫半化尘。

  夺锦才华穷早岁,赠绨情义到佳人。

  荒村雨雪苦寒月,独客关河瘦病身。

  狐貉自轻恩自重,一经着体暖如春。

  (寒衣) #

  敲火熏烟几度吞,多情伴我破黄昏。

  偶然吐气有新意,信否餐霞是宿根。

  冷暖也随浮世态,吹嘘合感美人恩。

  精铜百炼才成就,但愿心坚似此存。

  (烟袋) #

  昨宵风雨甚厉,鹏郎课罢归寝。

余独就灯下,阅《长生殿》传奇一卷,倦而就睡。

而窗外风弛雨骤,声声到枕。

辗转久之,睡魔不至。

朦胧间闻乎声甚谂,揭帐视之,则一垂髫婢立余床前,含笑语余曰:“君欲见意中人乎?盍从我去?”余应而起。

  婢导余自后户出。

一片草场,已易为琼楼玉宇;瑶草琪花,非复人间所有。

余不觉流连叹玩。

既而回顾,则向来之垂髫婢已不见,忽见对面画楼中,一丽人掀帘露半面,见余笑招以手。

  余即循径登楼,楼中陈设甚丽,他无一人。丽人款接殊殷,谓余曰:“君意中人尚未至,在此少待可也。”既而絮聒不休。

  心甚厌苦,乘间下楼遁。

  既出,境物已非,一望平原,荒旷无际,闻后有追逋声甚急,因尽力狂奔,而两足疲软,举一步如千钧,窘甚。

忽遥望见数十武外有一独行之女郎,审其状似梨影,觉足力顿健,刹那顷已追及,视之果为梨影。

问曰:“君何为至此?”余具述所遭。

梨影曰:“吾亦从彼处来,今与君脱离虎口矣。

  余视梨影,衣履不整,状甚狼狈。见旁有一石,甚洁白,大可容数人,因相与据之而憩。

  坐甫定,忽觉身摇摇若无所主,惊视则所坐者非石,乃在一叶舟中。

四围大海茫茫,风浪大作,舟已将次就沉。

梨影战栗无人色,余极口呼救,亦无应者。

恍惚间觉有一篙在手,因立船头徐撑之,思得傍岸,一失足堕入海中。

  惊号而醒,汗透重衾。起视残灯,奄奄就灭。风雨敲窗,繁喧未彻。回思梦境,历历在目。

  此梦也,胡为乎来哉!大海同沉,夫岂佳朕?由是知两人之结局,盖有难言者。惊魂摇曳,不复能眠。晨起以梦中所历,录示梨影,并赋两绝记之。

  分明噩梦是同沉,骇浪惊涛万丈深。

  竟不回头冤不醒,何年何地得相寻。

  一念能坚事不难,情奢肯遣旧盟寒。

  可怜万劫茫茫里,沧海干时泪不干。

  今夕得梨影和诗,并录之。

  凄风苦雨夜沉沉,魂魄追随入海深。

  不料一沉人不醒,翻身还向梦中寻。

  金石心坚会合难,残宵我累客生寒。

  重重魔障重重劫,泪到干时血不干。

  明夕复成两绝,以呈梨影。叹情缘之变幻,证梦境之离奇,余心至此,真惊定而惧,惧极而绝矣。

  痴人说梦梦无端,梦到痴时说亦难。

  我是痴人说痴梦,一篇写出当真看。

  挑灯为和两诗来,累汝劳神我不该。

  苦海同沉原是命,敢求残梦续阳台。

  自经前日一番龃龉,两情愈陷入极苦极深之境。盖决绝既有所不能,而已成之事实,又复一误再误,欲悔无从。

  初时梨影尚有一线之生机,今则生机尽绝,所余者,死趣而已。

图报有心,回天无力。

明知此事将来必演成极恶之果,即此愁病之光阴,诗歌之酬唱,亦正不可久恃。

而一种深怜痛爱之私,乃在此死心塌地之时,益觉如醉如痴,不能自遣,到底终成绝望。

则眼前同受之苦恼,使能有法以缩减之,斯为最幸。

人祝长生,我求速死矣。

断梦依依,犹怵心目。

一回苦感,又成八绝。

余之诗心未尽,即梨影之泪债未完,忍痛挥毫,无能已已。

今世无聊,苦作耽吟之客;来生有幸,勿为识字之人。

  泪枯我亦为卿忧,翁耄儿孤不自由。

  人世几多缺陷事,今生且把再生修。

  青春易误志难酬,苦海何来般若舟。

  怨女呆儿痴不了,不知痴到几时休。

  保此微躯尚为刘,我生不免泪长流。

  当初何不相逢早,一局残棋怎样收。

  赏心乐事已难求,对泣徒然效楚囚。

  会少不如长死别,免教一别一添愁。

  一番噩梦岂无因,两字怜才总误人。

  死报痴郎无悔意,伤心卿自玉为身。

  薄命原知命不长,并头空自妒鸳鸯。

  最怜费尽心机巧,只博灯前哭几常

  谁识良姻是恶姻,好花肯放别枝春。

  薄情夫婿终相弃,不是梁鸿案下人。

  愁城十丈出无门,郁郁难如金石存。

  终恨相思成画饼,此生无日报卿恩。

  岁云暮矣,老母书来,催归甚急。

余乃提前举行校中试验事,与梨影不通讯者又数日。

至昨日事竣,明晨即拟成行。

石痴游浙归来,盖在黄羊祀灶之后,余已不及待,则留函以代面别。

  明年之事,石痴未行时,已与余继续订定。此行亦不过月余短别耳。梨影知余将归,亦不留余,惟嘱即夕一画,以抒别捆。余亦允之。

  夜阑人静,复由秋儿导往。

余至此已三上妆楼矣。

前两次为诉冤,此一次为话别,都是相看有泪,惨不成欢。

余仍赋诗数章以留纪念。

梨影则别绪萦怀,无心作答矣。

  拈毫日日费吟神,苦说灯前一段因。

  后会不知何处是,卿须怜取眼前人。

  情爱偏从恨里真,生生世世愿相亲。

  桃源好把春光闭,莫遣飞花出旧津。

  一回相见一悲酸,苦语听来切肺肝。

  牵袂无忘今夕会,萧萧暮雨一灯寒。

  怜怜惜惜算知音,尘海茫茫难再寻。

  愿与西山老松柏,相期共保岁寒心。

  吟笺酬答锦千行,诗债还同情债偿。

  泪点墨痕乱收拾,一齐都检入行箱。

  朔风吹泪雪中天,鸿爪犹留未尽缘。

  不为倚门慈念切,古皇山畔过残年。

  刻骨相思信不虚,殷勤别后盼双鱼。

  同心字样防人觉,要把鸳鸯颠倒书。

  鸡声初唱仆夫催,此去郎须几日来。

  只待明年元夜后,瑶窗对坐赏残梅。

  晨钟动罢,余即登舟,双橹悠扬,容与乎中流者竟日,而余已抵家矣。匆匆卸装,书四绝付舟子携回呈梨影。

  参差碧浪放帆迟,江上伊谁唱柳枝。

  行过桥西人不见,船头犹自立多时。

  半篙烟水挽愁行,南国归桡促晓程。

  我欲西湖寻范蠡,他年一舸寄余生。

  迎船孤搭出烟岚,歌啸中流落日酣。

  蓦地乡音喧耳畔,遥知灯火近城南。

  客里欲归归未得,乡心日共雁南飞。

  归来却更相思苦,悔不还迟几日归。

  腊鼓声声,愁催永夜。

葭灰寸寸,景逼残冬。

斯时余姊亦归去,家中惟母嫂二人,相与栗碌摒挡,为度此残年之计。

行踪甫定,琐事频陈,余至此亦不得不收拾书囊,屏除笔砚,与家人分头料理。

而余之日记,遂无可记之事矣。

  至今日得梨影诗札,情意殷渥,不可不答。勉踵原韵以寄之。诗不能佳,姑录之以志深爱云尔。

  原作

  故园应有未开梅,心共年残归思催。

  人事终难弥缺望,天公何苦妒奇才。

  愁中岁月浑如梦,劫后情怀尽化灰。

  春意渐回人意冷,眉心一寸锁难开。

  碧云天际渺归舟,此后新诗孰与酬。

  心事茫茫成泡影,泪波汩汩抵江流。

  更无余笔翻棋局,剩有相思诉笔头。

  腊鼓声中愁绪乱,迢迢书寄日盟鸥。

  和作

  一枝寄到陇头梅,暮景匆匆鼓早催。

  泪到尽时犹有泪,才经恨后更无才。

  一身渺渺肩还重,万事悠悠心渐灰。

  忆自归来常闭户,至今未放笑颜开。

  天寒江上送离舟,要待明年再唱酬。

  每为怀人愁月落,忍将恨事说风流。

  感卿有志为红玉,恐我无缘到白头。

  莫忘西湖好烟水,早来荡桨伴闲鸥。

  余之归也,为十二月十三日。

前夕曾与梨影话别,虽相对无欢,固未见其有病态。

其后于十七日得彼诗札,亦未言有病,今则残年将尽,正是家家祀灶之时,而梨影一纸告病之函,忽焉递到,又令余一片惊魂,摇摇无主矣。

录其书曰:梨影病矣。

病数日矣。

此病亦无大苦,不过一时感冒耳。

君闻此信,为梨影怜则可,为梨影愁则不可也。

但孱躯弱质,已受磨于情魔,怎禁再受磨于病魔!

  偶撄微疾,便自疑惧不死不休,即死奚惜!缠缚于情网而不知脱,沉没于爱河而不知拔,是无异行于死柩之中而求生也。

  以梨影平日之心情,固早知其必死。

一病之余,便觉泉台非远,深恐旦暮间,溘朝露,离尘海,我余未尽之情,君抱无涯之戚。

况梨影生纵无所恋,死尚有难安。

七旬衰老,六尺遗孤,扶持而爱护之,舍知已又将奚托?此梨影今生未了之事。

  梨影若死,君其为我了之。

然梨影固犹冀须臾缓死,不愿即以此累君,但未卜天心何若耳。

瞑眩之中,不忘深爱。

伏枕草草,泪与墨并。

霞郎霞郎,恐将与君长别矣。

我归天上,君驻人间。

一枝木笔,销恨足矣,又可惜梨花竟死。

孽缘有尽,艳福无穷。

伏维自爱。

  己酉十二月十九日白梨影伏枕书上霞君文几。

  嗟乎梨影!病何其骤!又何其危笃至斯耶!余兹身在家中,又何从飞入妆楼,一觇真状?惟有默祝苍天,留彼余生,慰余痴望而已。乃书二律,寄以慰之。

  苦到心头只自知,病来莫误是想思。

  抛残血泪难成梦,呕尽心肝尚爱诗。

  锦瑟年华悲暗换,米盐琐屑那支持。

  知卿玉骨才盈把,犹自灯前起课儿。

  江湖我亦鬓将丝,种种伤心强自支。

  应是情多难恨少,不妨神合是形离。

  琵琶亭下帆归远,燕子楼中月落迟。

  一样窗纱人暗泣,此生同少展眉时。

  梨影之病,未卜若何。眼底残年,垂垂欲荆彼病即能速愈,而二诗和到,计时当在明年。余与彼一年来酬和之作,即将以此诗作归结。

  情缘误尽,此生何慕百年;心血呕完,成绩仅留一卷。

翻阅数过,不胜自惜,爰仿浪仙故事,滴泪和酒,呼我诗魂而祭之。

而此一册无聊日记,亦随此残年而告终矣。

  第十四章庚戌正月至六月

  余今年未作日记,仅留得诗稿若干。兹时已七月,秋风无恙,又到人间,而一双短命之花,已先秋而零落。

  回首蓉湖作客,花冢埋愁,偶惹闲情,遂沦苦劫。

梦花幻影,墨泪奇缘,为时只一年有半耳。

而此半年中所经过之事实,尤如风卷残云,顷刻都荆爱我者已玉殒香消,不爱我者亦复兰摧惹折。

  一重恶果,生死未明;两个玉人,后先就殒。

迄今只剩余无才薄命不祥之身,犹复觍颜人世,哭望天涯,拚把青衫一殉,其如白发难抛,独对西风,浪浪雪涕,不堪回首,怎忍偷生。

  盖余虽不即死,而去死之期,固已匪远。

泉台有伴,尘世凄凉,余今复在此前年日记之后,补记此一段痛史。

时时搁笔,节节思量,而余寸断之柔肠,不啻复出而重就脔割,其苦有匪可言喻者。

  自今以往,余残生一日存者,亦当尽焚笔砚,永别书城,心血已完,无可再呕矣。

  梨影之殁,为庚戌四月二十五日,筠倩之殁,为六月十七日,相距无两月也。而今玉骨深深,已双瘗鸿山之麓。白杨几树,萧萧作人语矣。

  两人之殁,余皆不在,殓不凭棺,窆不临穴,只各留得一纸绝命遗书,次第入于余目,至今日犹为余补记中第一种断肠资料也,岂不痛哉!

  余忍痛作此补记,而一片伤心,又复从何说起!此半年中之事迹,亦极变幻复杂,强半模糊。

幸有诗稿在,个中情事,犹可推寻得之。

惟痛定思痛,其痛愈深。

未下笔时,肠先断尽,岂复能惨淡经营,作详细之记载?不过略述大概,以存深恨而已。

  余补记之落墨,盖自赴校之日始。

梨影病入新春,旋占勿药。

余得书颇慰,至正月十八日,即辞家赴校。

至则石痴已先两日行矣。

是日舟中遇雪,客情甚惨,口占两绝句曰:长空一片白茫茫,不辨天光与水光。

  如此江山如此景,扁舟可惜是离乡。

  头白梢公守断桅,满江风雪抱船来。

  笠欹蓑湿孤帆重,双橹波心拨不开。

  抵螺村后,余仍卸装于崔氏寓庐。

次日即行开校礼。

同事杞生,已为石痴辞去,另聘一曹姓者承乏。

鹏郎年渐长,日随余入校读,暮则挈之俱归,亦梨影之意也。

  如是者越一旬,无事可记。

  至二月之初,而两人之龃龉又生,盖仍为筠倩之事。

余兹不愿重提,惟当时梨影曾啮血成诗四绝赠余,今此笺犹在,一色殷红,余已不忍重睹。

余与梨影今年酬和之作,乃以此诗为开始。

余固知其非佳兆矣。

诗录于下:留春有计总无成,坚守同盟不了情。

  错弄机心成画虎,误君自愤复何生。

  苍苔白石寄人间,到底此缘剩几年。

  莺燕楼台春易尽,而今零落夕阳天。

  且趁今朝赋血诗,断肠时刻我支持。

  云迷洞口花飞尽,作计寻春已过时。

  命薄恐无欢笑分,情真翻误怨猜奇。

  天公若有相怜意,许伴江湖暗自知。

  余得诗后曾依韵和之曰:

  千兰百就事无成,生死难抛是此情。

  卿欲轻生我亦死,断无一死一偷生。

  我本无心恋世间,此缘成就待何年。

  不如苦海回头早,携手同归离恨天。

  缕心作字血成诗,无主芳魂孰护持。

  最是伤心刻骨处,青春同少再来时。

  身入牢笼难解脱,情经阻隔更离奇。

  春风又到人间路,开尽梅花人未知。

  噫!扒溆嵘乙嗨溃衔抟凰酪煌瞪!贝朔怯嘀镆拷裨蛩勒咔伊饺耍嘀瞪匀绻剩蛐藕跄卸啾⌒乙眩?

  梨影得余诗后,复与余为第四次之见面。

中道风波,屡经反复。

情长恨长,恩深怨深。

此次青禽又传讹信,深宵对泣,费尽温存熨贴之词。

梨影即夕成五绝曰:寄书几度误青鸾,因爱成猜解决难。

  见面又多难诉处,了无数语到更阑。

  情丝抽尽苦缠绵,此后悲欢事在天。

  只是病躯秋叶似,如何支得二三年。

  满纸淋漓血未融,感君常置在怀中。

  此情此字难磨灭,伴尔丹心一点红。

  深院钩帘坐小窗,无言暗泣对残釭。

  飞蛾莫扑钗头焰,留照情人泪两双。

  万千辛苦恨难平,一死频拼死不成。

  如此风波如此险,可怜还为恋情生。

  次日,余亦成二律呈梨影,以写前宵之苦况。

  春鸿难认旧时泥,再入天台路已迷。

  心到苦时惟一哭,肠经断尽怕重题。

  合离情迹缘都阻,今古欢场事少齐。

  春到江南花似锦,黄莺未得好枝栖。

  暖语排愁强自宽,暂亲言笑不成欢。

  谗唇鼓浪人心险,好梦成烟烛影残。

  天肯留人颜色在,卿须谅我死生难。

  血书一纸尽千叠,藏向怀中不忍看。

  梨影亦步韵答余曰:

  白驹寂寂隔云泥,路断仙溪蝶怕迷。

  辛苦总期拚一死,唱酬何必懒重题。

  当前张绪风情减,后日文君雪鬓齐。

  江北归来梁上燕,衔泥且向旧巢栖。

  前宵梦里带围宽,羞向深林报合欢。

  一语盟心山比重,千回望影月将残。

  缘悭空说回天易,命蹇知君阅世难。

  尺素未开先落泪,叠来锦字怕重看。

  余读此诗,知梨影之心,犹未尽慰,因再武原韵以解之。

  梁巢旧燕再寻泥,只怕高楼咫尺迷。

  辛苦天教留一死,唱酬我亦愿重题。

  老梅飘雪无人赏,稚柳偷风放叶齐。

  一度韶华消不尽,琼枝终许凤鸾栖。

  知尔腰围日渐宽,玉钗敲断卜同欢。

  囊中血字红犹湿,剪后香丝绿半残。

  欢计每愁此意少,私书欲作避人难。

  形疏意密由来说,病里容颜梦里看。

  姻事之成错误,梨影已知之。

知彼意不属余,余情亦不属彼也。

而余所踌躇者,更有一端。

以余寒素家风,清贫自守,待相如献赋得官,今生恐无此际遇。

得婿如余,实无所龋此后余即能勉移旧爱,以慰新人,而筠倩生长绮罗丛里,未必能餍糟糠。

果尔则误彼终身,益复无底。

  余以此意示梨影,梨影怫然,谓筠倩决不为买臣之妇,责余太以浊物视人。

一言孟浪,又几起风波于平地,急自认过,呈六绝曰:落梅风急子规啼,草长平芜绿渐齐。

  二月春寒能酿病,那禁心绪复凄迷。

  同有丹诚如皎日,不妨披膈各陈词。

  两番血迹重为证,置袖应无漫灭时。

  相如自恨累清贫,哽咽无端道苦辛。

  偏是情真疑忌起,一心人似负心人。

  浃旬长遣十函诗,寄托愁魂笔一枝。

  莫恨蓬山万重隔,眼前有路只无期。

  徘徊无计遣心情,一曲风琴谱乍成。

  指上调从心上转,断云零雨不成声。

  一寸心期十丈愁,泪珠如线梦如钩。

  销魂翻恨销难尽,每到斜阳一倚楼。

  梨影依韵和余曰:

  殷勤解得耳边啼,又听新莺恰恰齐。

  尽日东风吹思乱,一春情绪被春迷。

  碧窗记得曾携手,春鸟回来重寄词。

  雁夜莺春愁一样,楚魂湘血怨同时。

  唱酬我自患才贫,但是钟情合苦辛。

  誓死料伊非薄幸,诗人多半属情人。

  莫咏樊川惆怅诗,落花底事怨空枝。

  韩凭死遂双栖愿,碧落黄泉会有期。

  灯昏被冷若为情,借梦追欢梦乍成。

  恨煞茅檐终夜雨,梦中时度打窗声。

  楼上无愁亦有愁,香风拂拂动银钩。

  望中柳色无穷处,连日春阴不上楼。

  鹏郎折兰,为余插之瓶中。此兰也,即去年相思之起点,招恨之媒介也。人世悲欢,至无凭准;断肠消息,何可复问?

  而空谷幽芳,已两度春风矣。

  今日重见此花,能无今昔之感!吾恐再历几时,死生离别,更不知何若。

而此花则长养春风,旧苗再登,馨香永久。

虽经衰败而常保孤根,毕竟人命不如花命也。

重赋两绝示梨影。

  曾惜馨香赋小诗,去年寒食惹相思。

  悲欢离合翻云雨,尔尚浓芬似旧时。

  天生静质为骚人,只觉幽情对我真。

  啼眼羞眉终敛怨,怜渠长似未逢春。

  今年梨影与余,诗函往返而外,恒欲面诉相思之苦。

余初颇疑之,今乃知彼用心至深,盖彼固早决一死,不久即将永诀,故欲于未死之前,多见数面,以了情痴耳。

  犹记二月之终,彼屡约余相晤,有四律寄余曰:愁吟容易鬓成丝,况复寻春又及时。

  小院未忘前度约,佩囊空积百篇诗。

  夜寒度梦伊堪叹,零雨敲窗我莫知。

  日夕透尝孤寂味,无端风雨坏幽期。

  相如何必患清贫,一舸鸱夷好问津。

  花外东风真是梦,灯前寒雨苦相亲。

  颜无喜色休看镜,泪少于时数易巾。

  深巷携篮频唤卖,杏园落尽有余银。

  频添缄札达情深,冷隔欢踪直到今。

  怨句不辞千遍诵,浊醪谁劝满杯斟。

  青衫又湿伤春泪,碧海常悬捧日心。

  不道相思滋味苦,愁人只向个中寻。

  咫尺蓬山有万重,丹青写尽病君容。

  琴心属意何曾乱,鹊语难凭不可从。

  杨柳愁中深浅色,梨花梦里去来踪。

  冲烟犯月能相过,秉烛花前一笑逢。

  余亦有和韵四律曰:

  离肠辗转搅千丝,单枕空床耐几时。

  一种薄寒成薄病,半窗残雨读残诗。

  爱怜声影教人瘦,并叠心情付尔知。

  若许刘郎重问讯,碧桃花发是佳期。

  花前沽酒岂辞贫,还问东风旧日津。

  几世几生修得到,一肌一发未曾亲。

  追思空剩千行锦,零泪难消半幅巾。

  直是将年来度日,如何能待鬓成银。

  积得相思几寸深,风风雨雨到而今。

  诗惟写怨应同瘦,酒为排愁只独斟。

  五夜梦留珊枕恨,一生身作锦鞋心。

  情场不信多奇险,便到黄泉也愿寻。

  书来一纸意千重,多恐春来减玉容。

  心上如何抛得下,眼前只是会无从。

  艰难苦海翻新浪,曲折回廊记旧踪。

  情怨深时期面诉,禁烟时节好相逢。

  往岁清明,余于客里过之。

今春未行之前,老母预嘱余归,以值彼家家上冢之时。

阿兄远出,死父坟头之一盂麦饭,几陌纸钱,非余及时遄返,更无人为之浇奠也。

寒食之夕,践梨影之约,赴醉花楼夜话,赋二绝以志别。

曰:几时消渴隔愁乡,一盏琼浆今未尝。

  要识誓言生死守,阿侬金石做心肠。

  东风趁棹暂回乡,此后堪凭只寸肠。

  才得相逢便言别,自惭真近薄情郎。

  余初意于清明日遄归扫墓,以慰母望,既见梨影之后,归心乃为之遏阻,迁延不决。

瞬届重三,既负老母,复忘死父,余诚不自知其何心。

迄今思之,更复大悔。

盖后日梨影之杀,亦未始非余欲归未归之一念有以误之也。

当时有《自嘲》二绝曰:空卜归期未是期,此心不定似围棋。

  无由觅得分身术,只恐思归复懊离。

  清明异地踏山春,又近江滨祓禊辰。

  枉被子规苦相劝,不妨长作未归人。

  余未成行,梨影忽有归宁扫墓之说。

余知梨影幼丧父母,仅存一叔父及两弱弟。

其家距螺村七八十里,水程遥隔,往返殊艰,已十载未归宁矣,今胡急作归计?彼盖自知过此以往,将永无回家祭扫之期,未死以前,此意固无人觉察也。

临行时和余《自潮》两绝曰:骨肉无多会少期,清贫苦守半残棋。

  漫言两弟难相识,叔父慈颜十载离。

  聊因祭扫趁江春,麦饭浇时已过辰。

  又卜归帆心却苦,迎门都是别家人。

  梨影此行,挈鹏郎俱去,往返期以三日,恐余寂寞,未行之前夕,更多嘱咐之词。余复呈两绝曰:临歧还寄两篇诗,为念痴人费梦思。

  我未成归汝却去,算来总有一番离。

  拨棹春江江水香,此行无复可商量。

  明知三日期非远,别泪还抛一两行。

  次晨梨影偕鹏郎登舟。余更遣秋儿遥投四绝赠别。

  戏言情净愿归空,急得萧郎路欲穷。

  特地临行重寄语,近来此念付东风。

  卫娘书格谢娘词,冰雪心肝兰蕙思。

  一路春风江上景,烟波此去好寻诗。

  十年亲谊隔云泥,祭扫归来认旧闺。

  料得到门愁喜并,一番欢笑一番啼。

  独泛春波一叶舟,莺花虽好莫淹留。

  思卿一日三秋似,三日分明是九秋。

  至三日后,梨影果如而归期,和余赠别诗曰:我处荣枯百虑空,浮生自悟泪难穷。

  凭情割片心肝去,泣尽虚窗一夜风。

  珍重临行赠别词,烟波渺渺载离思。

  桃花溪水分明处,争奈愁多懒捉诗。

  多情燕子恋残泥,重启东风旧日闺。

  更忆新离悲久别,雨重愁并一重啼。

  无数青山送去舟,夕阳流水影空留。

  垂杨三月愁丝乱,何必伤心待暮秋。

  庭前木笔,又开第一花矣。

忆去年曾赋小诗,有,“题红不解”之句,只道书生无福,谁知月老有心,辗转深情,演成幻剧。

今日花尚依然,而览物之情,则大异矣。

再赋二律呈梨影。

  可惜东风得意花,一枝移种到贫家。

  有情彩笔偏名木,无主春光误照霞。

  只恐锦窠云易散,最怜深院月先斜。

  平泉何待成追忆,早向残枝生怨嗟。

  红纱映日逞狂姿,正是梨花泪尽时。

  杜牧伤春愁对酒,江淹分梦强题诗。

  更无当意花经眼,欲写同心字赠谁。

  种玉前生偏种恨,试看啼血满千枝。

  此诗去后,越二日得梨影和作,香笺半湿,都是泪痕。其句曰:杜牧真无当意花,春风次第到邻家。

  葵花抱恨终倾日,桅子同心别赠霞。

  锦字织成千古怨,绿纱分逗一枝斜。

  僵桃代李原多事,后果前因空自嗟。

  怜香欲断乞埋姿,薄命累君伤落时。

  旧泪不消都化血,新愁无奈少吟诗。

  第二首仅和二联,下注云:“和至此更读原诗,喉梗眼花,墨干泪尽,下句不能再和矣。”

  噫!余之诗梨影不能和之,梨影之诗,余又岂能读之哉!

  因感其意,即用第二首上二联原韵成两绝,以存深恨。

  门掩梨花葬玉姿,开时不见见残时。

  天昏地黑人痴望,肠断萧娘半首诗。

  百草千花弄甚姿,终无缺月再圆时。

  呕完心血流完泪,从此逢人不说诗。

  噫!此诗余特自鸣其恨,孰知即以此大伤梨影之心而促其速死那?自此次酬答之后,梨影诗讯渐绝。

不十日而咯红旧症,又复大发,从此竟不复起。

药店龙飞,香桃骨损,曾日月之几何,而人亡花落,往事如烟,一冢梨云,魂归离恨,不堪重问醉花楼矣。

  彼初病时,余曾赋《问卜一律曰:

  心如梅子溅奇酸,愁似抽丝有万端。

  苦我此怀难自解,闻卿多病又何安。

  情根谁教生前种,痴恨无从死后宽。

  但是同心合同命,枕衾莫更问温寒。

  梨影得诗后,答余一律。此诗为彼最后酬余之作,自后更无只字相遗矣。至今录之,犹觉心酸欲绝也。

  苦吟一字一心酸,误却毫端误万端。

  月魄不圆人尚望,雨声欲碎梦难安。

  恩深真觉江河浅,情窄那知宇宙宽。

  侬更近来成懒病,和郎诗句怕凝寒。

  余读此诗,知梨影之病实为余之木笔诗及续赋两绝所感而成。文字之毒,一至于此。则更武原韵以慰之。

  传闻病耗更心酸,怨句分明造病端。

  两处情怀同自苦,几番魂梦未曾安。

  如侬直觉生无趣,望汝还将死放宽。

  日对顽童宵对影,泪波洗面不知寒。

  余之婚事,本定于今年七月,洵梨影之意,亦乘石痴暑期归国之便也。

屈指计之,为时匪远,事属违心,居恒自怯。

而梨影一病,又沉沉有不起之象,则余更何心及此,赋四律以见意。

  生死牵连不肯休,到头结局料无收。

  乱生心病诗难药,强制情魔梦有钩。

  半世情神消恨血,一窗风雨撼穷愁。

  花前一醉还能否,寂寂空床拥敝裘。

  愁恨光阴一载过,欲抛终恋奈痴何。

  情灰已冷心犹暖,病眼全枯泪转多。

  白骨生涯人自累,红笺残字血难磨。

  卷葹不死生尤苦,谁剔明灯救火蛾。

  再为知音拂镜鸾,隔墙春色甚相干。

  情惟入骨猜嫌易,事本违天左右难。

  白首他年为世笑,丹心今日呕卿看。

  日欢零落新欢误,月正圆时梦早残。

  茫茫后果与前因,撩乱心情假是真。

  木笔开时空见日,梨花落后更无春。

  谁教枉却巫山梦,我算经过沧海身。

  惟悴余生终不惜,岂宜再作画眉人。

  此诗余曾录示静庵,静庵戏步后二首原韵,为余预赋催妆二律,徒费笔墨,后竟绝无用处。然良友惠余,诗不可不录也。

  黄绢词成拥凤鸾,娇嗔低诉倚阑干。

  赘齐岂为?多智,入蜀方知道不难。

  意外奇缘惟独喻,个中心事早同看。

  郎才女貌欢何似,珍重良宵莫放残。

  不是今缘是夙因,真真假假假还真。

  梨云着意犹含雨,木笔强开占早春。

  河鼓沉沉催永夜,月轮朗朗悟前身。

  遥知红烛双辉里,别有含情一美人。

  余读静庵诗,心有所感,复成二律。此诗为余末次呈梨影者,梨影不复酬余,余亦从此辍吟矣。

  玉台休怅信音稀,莫道人情朝暮非。

  无意相逢原宿孽,此身不死定长依。

  尚看残字鹃鹃血,终感余芬恋蝶衣。

  有限光阴愁病里,纵难同穴愿同归。

  漫劳日雨赋催妆,读遍新声暗自伤。

  天意偏教圆缺月,侬心不偶似桄榔。

  镜台空见新人笑,衫袖犹日留日香。

  福薄苦无欢笑分,忍看珊枕绣鸳鸯。

  梨影病已兼旬,绝无起色。

余心之焦急,盖可想见。

至四月八日之夕,彼忽复命秋儿导余往视,玉容萎捐,尚能强起与余坐谈,谓余曰:“君清明未归,恐劳母望。

今宜暂返,以理家事。

妾已为君雇一村艑,明晨即可启行。

妾病无妨,不烦挂虑也。

”余唯唯。

  既而又谓余曰:“《石头记》全书,妾已阅毕。

此书暂不还君,妾视书中尚有一段阙文,以宝玉对之芙蓉女儿,尚作哀诔,胡独于心爱之萧湘妃子而无之?多情如君,盍为拟作一篇以补其阙?”余又唯唯。

  事后思于梨影之为此言,固有深意,而惘惘至今,卒无一字以慰泉壤。悼亡异感,也教荀倩神伤;诔死无文,莫讳江郎才荆魂魄有知,重泉饮恨深矣。

  次晨余遂行。此行也,余谓出自梨影之意,欲余暂归慰母,孰知彼固受人之挟迫而为此,昨夕一晤,即为今生诀别之期耶!

  盖老母以余归期屡误,望眼欲穿,知余久溺痴情,遂忘正事,乃函达梨影,嘱彼转劝余归。

梨影诺之,乃从而促余遄返也。

归后老母为余言,余始恍然如梦觉,则急索母原书底稿及梨影答书阅之。

母致梨影书曰:崔夫人慧鉴:余今冒昧上书,夫人骤阅之必骇,然阅至终篇,知夫人必能相谅,且必能允余所求。

  不肖儿梦霞往岁客夫人家,以浪荡余生,得裙钗知己,三生有幸。文字交深,客里扶持,深蒙照拂。

  以夫人金玉为质,极柏为心,只结翰墨因缘,不愿牺牲名节,余固无虑其有他。

  所恨者,吾儿早年丧父,庭训久疏,品性不纯,风情独厚,年余潦倒,心志全非。

老身钟爱此儿,殊不愿其终为情误。

即夫人节苦心坚,责艰任重,亦岂宜不断痴情,致伤贤德。

既蒙不弃寒微,许结姻好,情无不了,事亦至佳。

而吾儿一味狂痴,心犹未足。

  新欢虽好,旧爱难忘,藕断丝连,迄不可解。

此皆吾儿之误夫人,非夫人之误吾儿也,夫人其毋不怿。

老身深恨吾儿,实深怜夫人,故望夫人力排愁障,身出情关,自为解脱,兼惠吾儿,岂惟吾儿终身感德,即老身亦受赐良多矣。

  兹者春暮迟归,听子规而不动。

父骨已朽,遂虚祭扫之仪;母眼将穿,空切门闾之望。

陷惑之情,至斯已极。

以家人之哓哓,知已不足以悟彼不肖之心而反之于正,所恃者,夫人耳。

夫人而韪余言也,其劝之速归。

彼爱夫人,言当立允。

  既归之后,即当禁其复出,校中一席,余已觅得一相当之人,永为庖代,为吾儿收放心,亦为夫人绝情魔也。昧死上言,惟夫人图之。

  归高阳滕氏裣衽。

  梨影答母书曰:

  何太夫人尊鉴:残春方尽,一病恹恹。瞑眩之中,忽奉慈谕。开缄展诵,愧极汗淋,如曹瞒之读陈檄,头风不药而愈矣。

  妾以遗嫠不能自闲,致陷公子于情惘之中,总由笔误,亦有前因,不比琴挑,各无堕行。

悔固难追,事何可久。

是不仅夫人抱深忧,即妾为公子事亦已百转千回,肝肠寸断矣。

  顾知公子念妾挚,恐妾即能绝公子,公子未必遂能绝妾,则妾亦无能为力。

然妾今已思得一万全之法,以报公子,可使公子绝妾,决不敢以薄命之身梗公子之前途,而久贻夫人忧也。

  姻事早承金诺,鹊桥渡后,便是佳期。筠姑贤孝性成,德才并茂,此后公子伉俪之间,定卜十分美满。

  且亦为堂北老人,增其福祉。此固妾敬一瓣心香,日夕祷祀以求之者也。

  至薄命孱躯,在世之日已短,事到回头,只余罪孽。

来书曲加矜谅,不事求全。

行间字里,蔼乎如见其容。

妾以丛愁积垢之身,于未死之前,得闻慈爱老人之怜恤语,身非犬马,宁不涕零!

  盖得夫人一言赦妾,异日负罪入泉,积孽或当为之轻减,白骨亦沾余泽矣。

公子归省愆期,殆因妾病所致,以妾故几使公子忘家,妾罪复何可逭。

兹即敬如来命,力劝公子言旋,以慰家人久盼。

夫人幸少安,三日后当见钟爱之佳儿无恙归来也。

扶病作答,潦草不恭,无任惶恐屏营之至。

  未亡人崔白梨影谨上。

  余读毕此书,瞿然而惊,哇然而哭曰:“母杀梨影矣。”

  余母问故。余曰:“梨影书中,谓有法以使余绝彼者,盖欲以一死报余也。彼疾方亟,母复以一书逼之,其死必矣。”

  母厉声曰:“若是则仍汝杀彼耳,与我何与者?汝迷恋痴情,流荡忘返,致弃家庭而不顾,汝自思汝之所为,尚有一毫似人否?乃犹以汝母此书为不当耶?

  余受责唯唯,念余诚不祥之人,人之为余所误者,乃不一而足。顾余初无误人之意,胡以人事之逼余者,欲不误人而不得?思至此,则呼天而泣。

  余既归家,不得不顺从母意,日坐愁城,静待梨影死耗。

  至四月二十七日,而一片噩音,果应余念而至。

惟余已决其必死,故闻耗而后,虽悲极而神不少乱。

请于余母,欲以亲谊往吊。

余母此时亦痛挥老泪,颔首无言。

惟于临行时,嘱余事毕速归而已。

  一棹绿波,重来崔护,只见灵床灯黯,蕙帐风凄,去玉化之期,已三日余矣。

焚香展拜,咽泪不声。

更视彼老翁颓败之容,稚子悲啼之状,尤觉心如锥刺,惨痛难言。

欲出一语相慰,而无可措辞。

余至此盖不能不自恨己之误人甚也。

  余此次初拟即归,崔翁以丧事丛脞,嘱余襄理,余不能辞,则为忍痛勉留。复居旧馆,境地犹昔,人物已非,余独何心,其不能以一朝居矣。

  一夕黄昏,月明如昼。踯躅庭阶,百端俱集。凭吊埋香遗迹,抔土犹存;追思哭冢深情,伊人已杳。魂兮归来,或应依此。触景悲来,不觉抚坟恸哭。

  正号啕间,秋儿倏至,问:“公子何事伤心,乃不畏夜寒人骨耶?”余时四顾无人,”乃止泪而询秋儿以梨影临终之状况。

  秋儿冷然曰:“公子乃犹未忘夫人耶?夫人之死,公子自知之,何问婢于为?且人已亡矣,哭之奚益?”

  余泣曰:“汝勿尔,夫人之死,实余误之,顾岂真余愿?

  今余问汝亦无多言,只欲汝答余夫人弥留之际,曾有何物遗余者?”

  秋儿曰:“遗物耶?闻有一纸绝命书,为筠姑娘所得。”

  余哀之曰:“汝肯为余向筠姑乞得是书乎?”

  秋儿摇首曰:“此难允公于。筠姑自夫人死后,怨公子甚。

  婢子乌敢为公于作说客耶?”言已,拂袖径行。

  余挽裾从之。转盼已杳,则返而复哭。噫!秋儿怒余,亦出至情。余今兹宜为人弃矣。

  次晨余尚未起,秋儿推门入,出一函掷余枕畔,返身遂奔。

  余拾而视之,书为筠倩所遗,中附梨影遗书数纸,知秋儿昨宵虽却余求,仍为余言于筠倩,得是书以遗余也。

先读筠倩书曰:何梦霞君鉴此:妾与君无一面之缘,有百年之约,片言未接,寸简先通,具有苦衷,殊非得已。

前日。

  梨嫂死后,得读其绝命遗书,知君与梨嫂,中有一段因果。妾处其间,懵无闻觉,致坐视梨嫂之死,而无从施救。

  梨嫂之死,一半为君,一半为妾。

妾深痛之,君亦当深痛之。

顾妾所不解于君者,妾与君无系属,君何为允梨嫂?以姻事允之以慰其心,犹可说也,既允之后,又何为不能承顺,意见纷岐,而陷梨嫂于不堪之境?岂君之存心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耶?

  妾今所言,非敢怨君,实深痛梨嫂之死,遂不觉多所冒渎。

多情如君,回首前尘,当亦甘受妾责而无怨。

今梨嫂死矣,妾家零落之况,君亦知之。

此后穷老孤儿,将何所托?且梨嫂遗书中,所望君于死后者又何在?想君为志士,亦为端人,终必有以自处而处人矣。

  至妾身已为傀儡,妾心亦等死灰,与君名义虽在,缘会终虚,恐不久亦且从梨嫂于地下。

君其行矣,不劳置念也。

梨嫂绝命书二纸,一以遗君,一以遗妾,兹并附呈祈察。

  崔氏筠倩上言。

  梨影遗余书曰:

  嗟乎霞君!妾今别矣。濒死之际,未能忘君,挣一丝余气,留数语以遗君。

  方妾力疾下笔时,想君犹含情忆远,痴望天涯,而祝意中人之平安无恙也。妾在世之日,百无可乐,蓄死志也已久,今更不能少待。

  嗟乎霞君!妾死乐也,君宜勿为妾悲。

以君平日遇妾之厚,骤闻妾死,必痛不欲生。

所望君事过之后,即便忘怀,而尽君所应为之事,是即所以慰妾。

至于过情之恸,或至伤身,一念之痴,相从地下,置人生大事于不顾,果若是者,则君且误妾于死后,而妾之死亦为徒死。

此则妾在九泉之下,一灵不昧,终望君能自悔悟,不至轻出乎此也。

  筠姑才德,胜妾十倍,将来君家庭幸福,何可限量。

兰闺静好之余,不忘媒妁,以心香一瓣,泪酒半盂,遥酬妾于花飞春尽之天。

魂兮有知,定当追逐东风,来格来飨。

  然妾所望于君者,更有一事。

君怀才未遇,值此时艰,正宜出为世用。

曩昔以此劝君,君不为动。

今妾死而情丝已断,自当努力进行,以图不朽之业。

若仅奄奄忽忽,享庸福以终,则妾之阴魂,虽慰而犹未尽慰也。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惟君鉴之。

  四月二十四日梨影绝笔。

  梨影遗筠倩书日:

  余有隐事,不能为妹言。

但此事于妹终身颇有关系,不为妹言,则负妹滋甚,而余罪将不可逭。

今余将死,不能不将余心窝中蓄久未泄之事,为妹倾筐倒箧而出之,以赎余生前之愆。

而事太秽琐,碍难出口,欲言而噤者屡矣。

  余病已深,自知去死非远,而此事终不能秘妹,不能与妹明言,当与妹作笔谈。

今余握管书此,即为余今生拈弄笔墨之末次。

余至今日,甚悔自幼识得几个字也。

仅草数行,余手已僵,余眼已花,余头涔涔,而余心且作惊鱼之跳,余泪且作连珠之溅矣。

天乎!

  余于未言之先,欲有求于妹者一事,盖余之言不能入妹之耳,妹将阅之而色变眦裂,尽泯其爱我怜我之心,而鄙我恨我,日:若是死已晚矣。

余不能禁妹之不恨我,妹果恨我,余且乐甚。

盖恨我愈甚,即爱我益深。

余无状,不能永得妹之爱,亦不敢再冀妹之爱。

余死后之罪孽,或转因妹之恨我,冥冥中为之消减。

故余深望妹之能恨我也。

  此事为余一生之误点,实亦前世之孽根。余虽至死,并无悔心。不过以事涉于妹,以余一人之私意,夺妹之自由,强妹以所难,此实为余之负妹处。

  至今思之,犹不胜懊恼也。然余当初亦为爱妹起见,而竟以爱妹者负妹,此余始料所不及也。余今以一死报妹,赎余之罪,余死而妹之幸福,得以保全矣。

  妹乎?此一点良心,或终能见谅于妹乎!

  余书至此,余心大痛,不能成字,掷笔而伏枕者良久,乃复续书。

余死殆在旦暮间矣,不于此时将余之心事掬以示妹,后将无及,故力疾书此。

妹阅之,当知余之苦也。

余自求死,本非病也,而家人必欲以药苦我,若以余所受之苦为未足者,余不能言,而余心乃益苦。

  妹以余病,爱护倍至,日夜不肯离。

余深感妹,而愧无福以消受妹之深情,欲与妹言,而未能遽言,余心之苦,乃臻至极点。

余因欲报株,而反以累妹,余之罪且将因之而增加。

眼前若是其扰扰,余死愈一日不可缓,而此书乃愈不能不于未死之前,忍痛疾书,然后瞑以待死。

  余年花信,即丧所天。

寂处孤怖,一空尘障。

缕缕情丝,已随风寸断。

薄命红颜,例受摧折。

余亦无所怨也。

孰知彼苍者天,其所以折磨我者,犹不止此,复从他方面施以种种播弄,步步逼迫,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已。

余情如已死之灰,而彼竭力为之挑拨,使得复燃;余心如已枯之井,而彼竭力为之鼓荡,使得再波。

所以如此者,殆使余生作孀雌,尤欲余为冤鬼,不如是不足以死余也。

  自计一生,此百结千层至厚极密之情网,出而复入者再。

前之出为幸出,后之入乃为深入。

既入之后,渐缚渐紧,永无解脱之希望,至此余身已不能自主,一任情魔颠倒而已。

余之自误耶?人之误余耶?余亦茫然。

  然无论自误被误,同一误耳,同一促余之命耳。

  今已有生无几,去死匪遥,彼至忍之天公与万恶之情魔,目的已达,可以拍掌相贺。

然余也前生何孽?今世何愆?而冥冥中之所以处余者,乃若是其惨酷也!

  此事首尾情节,颇极变幻,此时余亦不遑细述,妹后询梦霞,可得其详。令欲为妹言者,余一片苦心,固未尝有负于妹耳。

  妹之姻事,余所以必欲玉成之者,余盖自求解脱,而实亦为妹安排也。

事成之后,妹以失却自由,郁郁不乐,余心为之一惧。

而彼梦霞,复抵死相缠,终不肯移情别注,余心更为之大惧。

  盖余已自误,万不可使妹亦因余而失其幸福。而欲保全妹之幸福,必先绝梦霞恋余之心。于是余之死志决矣。移花接木,计若两得,令乃知用心之左也。

  上所言者,即余致死之由。然余幸无不可告妹之事,偶惹痴情,遽罹惨劫。此一死非殉情,聊以报妹,且以谢死者耳。余求死者非一日矣,而今乃得如愿。

  余死而余之宿孽可以清偿,余之余情可以抛弃。以余之遭遇,真可为普天下古今第一个薄命红颜之标本,复何所恋而宝贵其生命哉?

  妹阅此,当知余之所以死,莫以余为惨死之人,而以余为乐死之人,则不当痛余之死,惜余之死,且应以余得及早脱离苦海而为余贺也。

余固爱妹者,妹亦爱余,姑嫂之情,热于姊妹。

十年来,耳鬓厮磨,兰闺长伴。

妹无母,余无夫,一样可怜虫,几为同命鸟。

  妹固不忍离余而去,余亦何忍弃妹而逝哉?然而筵席无不散之时,楸枰无不了之局,余已作失群之孤雁,妹方为出谷之雏莺。

青兰秋菊,早晚不同;老干新技,荣枯互异。

余之乐境已逐华年而永逝;妹之乐境方随福命以俱长。

  则余与妹之不能久相与处者,命也,亦势也。

然余初谓与妹不能长聚,而孰知与妹竟不能两全也。

今与妹长别矣,与使余忍耻偷生,而使妹之幸福因以减缺,则余虽生何乐?且恐其苦有更甚于死者。

盖此时妹之幸福之完全与不完全,实以余之生死为断。

余生而妹苦,余亦并无乐趣,无宁余死而妹安,余亦可了情痴也。

  余言至此毕矣,尚有一语相要。

余不幸为命所磨,为情所误,心虽糊涂,身犹干净。

今以一死保全妹一生之幸福,妹能谅余苦心,幸为余保全死后之名誉也。

  至家庭间未了之事,情关骨肉,妹自能为余了之,毋烦余之喋喋矣。

  嗟乎梨影!汝竟为余而死耶?余诚误汝,又安惜此苦吟憔悴之身而不为汝殉耶!顾殉非汝愿,则余又何敢不留此余生,以慰汝重泉之望。

  然读筠倩之书,因汝死而悲观之念愈深,恐余即欲勉为其难,而人终不余谅也,则余复何以慰汝?筠倩之书,余欲答之而无从下笔。

  淹留数日,余兄剑青自闽归吴,奉母命来迓余矣。余亦以伤心境地,不愿复留,遂与兄俱返。去时筠倩固犹无恙也。

  梨影之死,余家人亦皆闻而痛之,而叹悯之余,转生欢慰,以吉期在即,皇皇焉为余措备一切。

时或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

余亦任之,此一时之心情,真有所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者矣。

乃至六月十八日,而筠倩之噩耗又至。

  梨影之死,尚在余意中。筠倩之死,实出余意外。忆彼前遗余书中,有从梨嫂于地下之语,余以为一时愤激之词,不料其今果实践。

  恶耗重来,余宁无痛!顾悲极而转为彼庆,庆彼乃得先余与梨影携手泉下,而女儿家清净之身,终未为龌龊男子所污也。

  惟家人惊闻此耗,顿使一片欢情化为冰雪。余欲复往吊,母不能阻,则嘱余兄伴余往。

  至则知筠倩自余行后,旋病失血,于十七日殁。因酷热不能久待,即日成殓矣。

  嗟嗟!桃夭未赋,昙花遽伤。嫁衣改作殓装,新郎翻为吊客。生时未接一言,死后亦悭一面。天下奇痛之事,宁有过于是者!

  然不幸如余,合偿此报。

彼崔氏之人何辜,因余而丧乱叠遭,历家破人亡之惨。

崔翁哭妇之余,复哭爱女;鹏郎失母之后,更失贤姑。

此后扶持爱护,又恃何人?孤苦伶仃,益难设想。

余至此尤不能不自恨己之误人甚也。

  筠倩葬事既竟,余即惘惘随阿兄俱归。

忆当时秋儿曾以筠倩临终时留下之日记数页遗余,昏迷之际,未遑竟阅。

归后乃更出而阅之,忍痛记其文曰:六月初五日。

自梨嫂死后,余即忽忽若有所失。

  余痛梨嫂,余痛梨嫂之为余而死。

余非一死,无以谢梨嫂。

今果病矣。

此病即余亦不自知其由。

然人鲜有不病而死者。

余既求死,乌得不病?余既病,则去死不远矣。

  然余死后,人或不知余之所以死,而疑及其他,则余不能不先有以自明也。

自今以往,苟生一日,可以扶枕握管者,当作一日之日记。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此方方之砚,尖尖之笔,殆终成为余之附骨疽矣。

  初六日。

自由自由,余所崇拜之自由,西人恒言:不自由,毋宁死。

余即此言之实行家也。

忆余去年此日,方为鹅湖女校之学生,与同学诸姊妹,课余无事,联袂入操场,作种种新游戏,心旷神怡,活泼泼地,是何等快乐!有时促膝话心,慨家庭之专制,愤社会之不良,侈然以提倡自由为已任,是又何等希望!

  乃曾几何时,而人世间极不自由之事,竟于余身亲历之。

好好一朵自由花,遽堕飞絮轻尘之劫,强被东风羁管,快乐安在?希望安在?从此余身已为傀儡,余心已等死灰。

鹅湖校中,遂绝余踪迹矣。

  迄今思之,脱姻事而不成者,余此时已毕所业,或留学他邦,或掌教异地,天空海阔,何处不足以任余翱翔?余亦何至抑郁以死?

  抑又思之,脱余前此而不出求学者,则余终处于黑暗之中,不知自由为何物,横逆之来,或转安之若素,余又何至抑郁以死?而今已矣,大错铸成,素心莫慰。

哀哀身世,寂寂年华。

一心愿谢夫世缘,孤处早沦于鬼趣。

  最可痛者,误余而制余者,则出于余所爱之梨嫂,而嫂之所以出此者,偏又有许多离奇因果,委屈心情,卒之为余而伤其生,此更为余所不及知而不忍受者。

  天乎,天乎!嫂之死也至惨,余敢怨之哉?

  余非惟不敢怨嫂,且亦不敢怨梦霞也。

彼梦霞者,亦不过为早颠倒而不能自主耳。

梨嫂死,彼不知悲痛至于胡地矣!烦恼不寻人,人自寻烦恼矣。

可怜虫,可怜虫!何苦!何苦!

  初七日。余病五日矣。余何病?病无名,而瘦骨棱棱,状如枯鬼。久病之人,转无此状。余自知已无生理矣。

  今晨强起临窗,吸受些儿新空气,胸膈间稍觉舒畅,而病躯不耐久立,摇摇欲坠,如临风之柳,久乃不支,复就枕焉。

举目四瞩,镜台之上,积尘盈寸,盖余未病之前,已久不对镜理妆矣,此日容颜,更不知若何憔悴!恐不能与帘外黄花商量肥瘦矣。

  美人爱镜,爱其影也。余非美人,且已为垂死之人,此镜乃不复为余所爱。余亦不欲再自见其影,转动余自怜之念,而益增余心之痛也。

  初八日。昨夜又受微寒,病进步益速。寒热大作,昏不知人。向晚热势稍杀,人始清醒。老父以医来,留一方,家人市药煎以进,余乘间倾之,未之饮也。

  夜安睡,尚无苦。

  初九日。晨寒热复作,头涔涔然,额汗出如绪。

  余甚思梨嫂也。

梨嫂善病,固深领略此中况味者,卒乃脱离病域,一瞑不视。

余欲就死,不能不先历病中之苦,一死乃亦有必经之阶级耶?死非余所惧,而此病中之痛苦,日甚一日,余实无能力可以承受也。

嫂乎!阴灵不远,其鉴余心,其助余之灵魂与躯壳哉。

  初十日。伤哉,无母之孤儿也!人谁无父母?父母谁不爱其儿女?而母之爱其所生之儿往往甚于其父。

  余也不幸,爱我之母,撇余已七年矣。

茕茕孤影,与兄嫂相依,乃天祸吾宗。

阿兄复中道矢折,夫兄之爱余,无异于母也。

母死而爱余者,有父、有兄、有嫂,兄死而爱余者,益寥寥无几矣。

岂料天心刻酷,必欲尽夺余之所爱者,使余于人世间无复生趣而后已。

未几,而数年来相处如姊妹之爱嫂,又从母兄于地下叙天伦之乐矣。

  今日余病处一室,眼前乃无慰余者。

此幽邃之曲房,几至终日无人过问,脱母与兄嫂三人中有一人在者,必不至冷漠若此也。

余处此万不能堪之境,欲不死殆不可得。

  然余因思余之死母,复思余之生父。

父老矣,十年以来,死亡相继,门户凋零,老怀可云至恶。

设余又死者,则欢承色笑,更有何人?风烛残年,其何能保?余念及斯,余乃复希望余病之不至于死,得终事余之老父。

而病躯萎损,朝不及夕,此愿殆不能遂。

  伤哉余父!垂老又抱失珠之痛,其恕儿之无力与命争也。

  十一日。

医复来,余感老父意,乃稍饮药,然卒无效。

老父知余病亟,频入视余,时以手按余之额,觇冷热之度,状至忧急。

余将死,复见余亲爱之父,余心滋痛矣。

  十二日。

今日乃不能强起,昏闷中合眼即见余嫂,岂忆念所致?抑精诚所结耶?泉路冥冥,知嫂待余久矣,余之归期,当已不远。

余甚盼梦霞来,以余之衷曲示之,而后目可瞑也。

余与彼虽非精神上之夫妻,已为名义上之夫妻。

余不情,不能爱彼,即彼亦未必能爱余。

  然余知彼之心,未尝不怜之、惜之也。

余今望彼来,彼固未知余病,更乌能来?即知余病,亦将漠然置之,又乌能来?余不久死,死后彼将生若何之感情,余已不及问。

以余料之,彼殆无余泪哭其未婚之妻矣。

  余不得已,竟长弃彼而逝,彼知之,彼当谅余,谅余之为嫂而死也。

  十三日。

余病卧大暑中,乃不觉气候之炎蒸。

余素畏热,今则厚拥重衾,犹嫌其冷。

手抚胸头,仅有一丝微热,已成伏茧之僵蚕矣。

医复来,诊视毕,面有难色,踌躇良久,始成一方,窃嘱婢媪,不知作何语,然可决其非吉利语也。

是日老父乃守余不去,含泪谓余曰:“儿失形矣,何病至是?”余无语,余泪自枕畔曲曲流出,湿老父之衣襟。

痛哉!余心实不能掬以示父也。

  十四日。

余病甚,滴水不能入口,手足麻木,渐失知觉。

喉头干燥,不能作声。

痰涌气塞,作吴牛之喘,若有人扼余吭者,其苦乃无其伦。

老父已为余致书梦霞,余深盼梦霞来,而梦霞迟迟不来。

余今不及待矣。

  余至死乃不能见余夫一面,余死何能瞑目!余死之后,余夫必来,余之日记,必能入余夫之目,幸自珍重,勿痛余也。

余书至此,已不能成字,此后将永无握管之期。

  梨影之死,余不遽殉者,以有筠倩在也。

今筠倩复殉梨影而死,则余更多一可殉之人。

梨影之死余致之,筠倩之死亦余致之。

余不殉梨影,亦当殉筠倩,以一身而殉两人,此死宁复不值?余意已决,则援笔书筠倩日记之后曰:此余妻之病中日记也。

余妻年十八,殁于庚戌年之六月十七日。

此日记绝笔于十四,盖其后三日,正病剧之时,不复能作书也。

余闻病耗稍迟,比至,已不及与余妻为最后之诀别。

  闻余妻病中,日望余至,死时尚呼余名,此日记则留以贻余者。

余负余妻,余妻乃能曲谅余心,至死不作怨语。

余生无以对之,死亦何以慰之耶?无才薄命不祥身,直遣凶灾到玉人。

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余妻之死,余死之也。

生前担个虚名,死后沦为孤鬼。

一场惨剧,遽尔告终。

余不能即死以谢余妻,余又安能不死以谢余妻?行矣,行矣!会有此日,死而有知。

离恨天中,为余虚一席可也。

  余归后如醉如痴,不言不笑。

余母见状,深滋危惧,则禁余出门。

而余之迷惘乃愈甚。

余兄知余意所在,从而劝余曰:“弟欲觅死,何虑无就死之地?时局如此,正志士以身报国之秋,死一也,殉情而死,与殉国而死,轻重之相去,何可以道里计。

且梨影遗书,不愿弟享庸福,筠倩亦以自处勖弟。

弟今轻于一殉,实非死者之志。

吾为弟计,弟其东乎?”

  余闻言顿悟,则亦允之。静庵时来视余,亦赞成是议,与余兄为余筹措东游之费。适石痴返国,悯余所遭,遗书相慰。

  余即与之相约同行。

  今距行期只二日矣,忽效乘风宗悫,空为万里之游,不作矢死乔生,觅到九泉之下。

挟余长恨,飞渡扶桑,此后寸心,更难自信。

梨影耶!筠倩耶!魂兮有知,应化作旋风,随余所适,而视负心人之终归何所也。

  跋一

  余友汪居玉如,深情人也,每读《石头记》,必有泪痕,意颇笑之。

殊不知余之笑汪君者,正余之不及汪君也。

前读《玉梨魂》,拊几而叹曰:“惜哉汪君!不及见此也,否则又不知偿几许眼泪矣!”独是《玉梨魂》之后,何必又有《泪史》?

  岂天下人之伤心泪,非一书所能使之尽出,故复动之以此书耶?

  抑泪之为物也,以尽出为快,愈尽愈快,不尽则不快耶?

  汪君为鬼,近二十年矣。

《玉梨魂》未曾见也,《泪史》亦未曾见也。

嗟乎!此等文字,而不能使吾友见之,则郁郁寸心,所未能释然者也。

他日白苹黄叶,一棹江南,挟此巨篇,于云山之麓,墓门之前,招其魂而读之。

读已付之于火,纷然作蝴蝶飞,想汪君生而聪明,死而英灵,对此一书,定挥其生前未尽之泪也。

  天下之多泪人,即天下之多情人,亦天下之多才人也。

是则“才”之一字,即为情字之根;而“情”之一字,又为“泪”字之根。

仆之老泪无多者,由于无才也,由于无情也。

无才尚可,无情乌乎可?昔人云:“无情何必生斯世。

”仆于天地间,盖赘物矣。

  虽然,落花如雨,幽鸟时啼,对此一篇,即不必怆然涕下,固已千愁万绪,齐上心来。

为梦霞而感欤?为梨影而感欤?为枕亚而感欤?问诸落花,落花无语;问诸啼鸟,啼鸟不闻。

  凉雨三更,一灯如豆。光沉暗绿,淡不能然。若有人兮掩泣,又恍惚兮叹息。几疑名士倩女之魂,即在此字里行间矣。

  意为之动,忽尔风度竹窗,灯焰一扬,倾耳听之,盖童子睡声也。

  梦霞痴人也,梨影痴人也,枕亚亦痴人也。

虽然,余亦何尝不疾?知其痴而不能自已者痴也,笑人痴而欲力制其痴者亦痴也。

平情而论,余之欲制其痴,转不如人之直行其痴之为愈也。

吾故云,枕亚以其痴鸣,盖梦霞、梨影之痴,皆其一人之痴也。

  梦霞何人欤?恐即作者之化身也。梨影何人欤?恐即作者之心血也。洛妃何曾解,神女未必行云。我佛云,河山大地,皆心所造。一卷文字,当作如是观。

  才人著书,和血泪于墨,而写之者也。

不如是,不能成佳文字,嚼之则无味焉,嗅之则刺鼻焉。

虽典丽堂皇,用为歌功颂德,献媚以取功名则可,若云独写性灵,则性灵将见之而逃矣。

  茫茫大地,何处知音,惟有秃笔一枝,尚能甘苦共喻耳。

  此才人所以不惜其血泪而任意挥洒也。《玉梨魂》一书,不在费几许血泪矣;而此《雪鸿泪史》也,又不知费几许血泪矣。

  吾不得不为作者惜,更不得不为作者伤。

然而不必伤也,亦不必惜也,既以血泪成此文章,则文章存一日,即血泪存一日,文章百世不磨,即血泪百世未干也。

能如是,是亦足矣。

  从来谈性情者,每曰性自性,情自情。

余独抱一偏见,以为情之正者即是性,情之不正者即是欲。

作者之言情,即作者之言性也。

以其所言,皆情之正也。

尝题《玉梨魂》云:“欲情两字云泥别,万众痴迷辨不清。

我道此书谈正觉,茫茫尘海一钟声。

”噫!昏睡已深,苦唤不醒,欲海沉沦,殊堪悯恻。

  著书固不易,读书亦不易。

阅此书者,如第赏其构思之巧,运笔之奇,清丽缠绵,悱恻动人,虽似得其表面,未识作者之苦心也。

彼枕亚者,不将悔浪费其笔墨辜负其笔墨耶?昔人讥白傅云:“留将眼泪哭苍生。

  嗟乎!天下苍生,为人暗笑死矣,孰从而哭之者?是以忧国忧时之泪,千古几人乎?即所称为忧国忧时者,又安知绝无得失之见存于中?名利之思动其感也?新亭对泣,识者早疑其非真。

与其写假泪以欺人,何如写真泪以悟人乎?怜才之心,知己之感,皆从血性中流出,不容一毫假托者也。

君子之于事也,亦求其真而已。

虽然,安知此副眼泪,非忧国忧时之念,无所发泄,而托之于美人香草也?会心人自能领之。

  功以愈进而深,心以力学而虚。

当夫锐进之时,一日千里,每有四顾往境为不足者,非真不足也,功愈进而心愈虚也。

《玉梨魂》一书,枕亚自有不满之言。

在他人观之,不过寻常谦词耳,而仆则知其实非谦也,洵苦心孤诣之谈也。

爰为下一评云:读《泪史》而后益知《梨魂》之妙,读《梨魂》而后益知《泪史》之精!

  乙卯仲秋淮阴陈卜勋医隐跋。

  跋二

  枕亚既竭其生平心血,着《玉梨魂》矣,复鼓余勇,以成此《雪鸿泪史》,呜呼!枕亚岂好为此,盖亦有激而发,悲痛之深过于流涕,非当世之所谓小说家所可等量而齐观也。

仆与枕亚以葭莩之谊,结文字之知,素稔其境遇之劣。

  当其少时纵情诗酒,极饮大醉,狂歌笑呼,以适天下之乐,时人故有二痴之目。

中年陟岵,复困于家累,无所用其能,乃寄情于小说,缠绵悱恻,一往情深,旨意高远,力臻上乘。

人徒观其辞藻富丽,而以小说家目之,是与枕亚志节,背道相驰也。

  今秋枕亚归虞,与仆相遇于酒家,偶谈及此,枕亚喟然曰:“余着《玉梨魂》,已自悔孟浪,复忍着《雪鸿泪史》乎?此书盖受激刺以成,实万不得已而下笔也。

”呜呼!是可见枕亚之心矣。

  仆不文,敢为枕亚进一解。

当此之时,天下滔滔,大局岌岌,朝犹冠冕,夕羁缧绁,国病民危。

而磨牙吮血者,大有人在,前途乌可设想。

妄人不察,尚欣欣然曰:“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

”曷知千百年后,尧舜桀纣,同归于尽!优胜劣败,智愚贤不肖之名分,如泡影昙花耳,反不若一卷《雪鸿泪史》得流余痛于天壤间。

  后之读是书者,必曰:“枕亚殆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者欤!”

  则枕亚藉此书以传,窃谓枕亚大幸也。质之枕亚,其然乎其不然乎?

  乙卯仲冬同邑姻教弟姚天跋于釜山绮云书屋。

  跋三

  昔人有言,是多情是无情,无情之情乃是真情。

既真情矣,而曰无情,因是落花无主,泡影皆空。

愁红惨绿,相率溺于情死于情者,古往今来,奚啻恒河沙数,岂第一惨淡梨花,一绚烂辛夷,一青陵恨人云乎哉!

  夫梨影固淡于情,而筠倩亦别有情者也。

梨影知礼义之大防,筠倩以不自由毋宁死。

道虽不同,因遇而异,苟能循此宗旨,历久不渝,何至为情所厄!何至为情所厄而死!然而梨影不能也,筠倩亦不能也,于是乎梨影死矣,梨影死而筠倩亦死矣!

  彼梨影岂欲死耶?欲借筠倩以免其死,因而筠倩亦死。

筠合理倩弥留之日记,犹耿耿以见一面为愿。

于是乎梦霞亦死矣,梦霞虽死于梨影,而亦死于筠倩也。

  或谓梦霞不死于情而死于国者,非也;或谓梦霞虽死于国而实死于情者,亦非也。

夫英雄也,儿女也,皆情也。

纳须弥于芥子,吾情固一以贯耳。

谓梦霞之死死于情也可,谓梦霞之死死于国也亦无不可。

  呜呼!情天茫茫,情海沉沉。

前轸后遒,覆辙相寻。

此太上之所以忘情也,此我佛所以欲以色相皆空度一切苦厄也。

此《玉梨魂》、《雪鸿泪史》所以风行一世也。

悲夫!

  海潮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