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剑记 #
《飞剑记》全称《锲唐代吕纯阳得道飞剑记》2卷13回 署安邑竹溪散人邓(志谟)氏编、闽书林萃庆堂余氏梓
第一回 诸仙朝玉皇大帝 慧童投吕家出世
诗曰:读罢残编细品论,看来世事未全均。跖兮有寿颜兮天,崇也繁华范也贫。
自信光阴为过客,常思富贵等浮云。人生适意须行乐,且看东游吕洞宾。
粤自鸿蒙一判,天地攸分,天上就起有神仙,居于三十三天,地下就生有黎庶,居于九州之地。
怎么叫做三十三天?曰焰摩天、蔚蓝天、朱明天、隐玄天、玉玄天、华阳天、清灵天、太玄大、松得天、小有天、灵光天、冲虚天、幽墟天、清平天、溟漠天、浩浩天、浑浑天、无极天、大罗天、丹真天、隐元天、曜明天、曜灵天、顺和天、昭明天、丹宵天、紫虚天、太清天、赤瑛天、黄精天、玄元天、苍成天、丹元天,这便叫做三十三天。
这三十三天惟焰摩天乃玉帝所居,其余神仙在蔚蓝等天居住。
故《茅君内传》云:“大天之内有诸洞天,乃仙真之所居。
”正谓此耳。
怎么又叫做个九州?曰冀州、兖州、青州、徐州、豫州、荆州、雍州、梁州、扬州,这名九州。
九州之黎庶林林总总,就有个人王帝主为之统率。
三十三天神仙干千万万,就有个玉皇上帝为之管领。
其人王帝主,就如当今皇帝,居于燕京,就住有个金銮宝殿。
觞棱金雀,象魏龙墀,齐齐整整。
凡官僚奏事,皆在那个所在”就如那玉皇上帝,居于焰摩天中,住有个通明宝殿。
那通明宝殿兀兀突突,琼楼玉宇森严,辉辉煌煌,彩云紫霞缭绕,因此叫做通明宝殿。
凡神仙奏事,皆在那个所在。
这通明殿的事凡人怎么知道?苏东坡有诗为证。
诗曰:
淡月疏星绕建章,仙风吹下御炉香。
侍臣鹄立通明殿,一半红云捧玉皇。
话说唐朝有一神仙,姓吕名嵓,字洞宾,别号纯阳子。
这个神仙的来历还是怎的?当原先乃是钟离仙一个徒弟,名唤慧童。
钟离仙是哪一代的人品?原是汉朝明帝时有一人复姓钟高,名权,字云房,曾举孝廉,授上大夫之职。
一日解组归山,修行慕道,得做一个神仙,居于终南山碧天洞中。
他是个众仙的班头,人人称他汉钟离。
当时纯阳子做了他一个徒弟,跟随他一十二年。
一日是众仙朝元之期。
怎么叫做朝元之期?比如当今皇帝御极两京,一十三省的官员皆要三年一朝。
天上玉皇大帝御殿,这三十三天的神仙,并天下名山福地,如终南山、蓬莱山、阆苑山、方壶、员峤山的仙子,也要三年一朝,故此叫做个朝元之期。
一日,钟离子领着众位仙僚,径到焰摩天中通明殿下,来朝玉帝,遂带了这个慧童同到天宫。
那一日,玉帝御殿朝仪怎生摆列?则见:
河横析木,日耀扶桑。
满空中腾着瑞气,氤氤氲氲;合殿上拥起祥云,缥缥缈缈。
仙韶迭奏隐隐约约,风伯传送着音声;天鼓遥闻丁丁东东,雷神驱将来号令。
碧鸡啼处,咿咿喔喔的堪闻;丹凤翔时,辉辉煌煌的可爱。
宝炉内焚着清净香无为香,馥馥芬芬扑鼻的龙涎麝脑;金阶下列着绛驺仗彩节仗,齐齐整整惊人的虎贲龙骧。
系列着轩轩昂昂的翊圣与佑圣,西列着雄雄猛猛的天蓬和天猷。
三十六员天将森森严严,水犀甲凤翅盔龙泉剑闪闪烁烁的豪光;二十八宿星官济济楚楚,紫罗袍白象简黄金冠从从容容的态度。
引班的有孙卢张萨,升的升降的降雍雍穆穆四位真人;奏事的有天地水府,举的举劾的劾正正公公三官大帝。
左金童右玉女,执那幢幡宝盖悠悠扬扬;前火部后雷司,摄着魔怪精邪轰轰烈烈。
正是:九重天上钦仁圣,万笋班中置卫臣。文武两班齐拜舞,昊天金阙独为尊。
却说钟离子同着众仙僚朝见玉帝,三扬尘三舞蹈,诚惶诚恐稽首顿首,此不在话下。
玉帝以钟离子是个神仙的领袖,拜舞已毕,乃命众仙僚先退其班,独留钟离子在后。
却令直殿将军掇了一个绣木,赐钟离子侧坐于通明殿上,遂赐了一席御筵,列着些仙果仙肴仙茶,并着仙酒,玉帝亲自陪饮。
你看这钟离子与着玉帝君臣道合,就如鱼水一般,在那通明殿上,讲仙宗究法旨论世事,自辰牌时分饮起,直饮到未牌时分,还未退殿。
却说这个慧童,以师父进朝,他只在三天门外等候。
那一日天清气朗,玉宇无尘。
正是碧空清似洗,紫雾气全除。
九霄推日毂,万国俨冰壶。
那慧童站在天门之上,观看下凡的景致。
只见青山隐隐,绿水悠悠,朱阁嵬嵬,画楼兀兀。
花街柳巷,许多的红粉嬉游;酒馆歌台,无限的游人燕饮。
那道童观看一回,自思跟了师父一十二年,整年整月只在终南山修炼,哪里见这样的繁华。
遂起了一点凡心,背着师父就蹑起一朵祥云,径投下界而来,将欲投胎出世。
及钟离子宴罢御筵,谢了玉帝天恩,出了三天门外,寻着这个徒弟,哪里见他个踪儿影儿?却有把天门的将吏说道:“钟离先生,你那个徒弟下凡去了。
”钟离子慧眼一照,只见他降在河中府永乐县中,将要投人家出世。
乃叹曰:“此厮仙骨未充,凡心未泯,何缘之浅、分之悭乎?”又自思:“这个徒弟跟我一十二年,道将有得,岂忍他半途而废?他虽投胎出世,久后必须度他,也见我师弟相与之情。
今且转终南山而去,再作区处。
”于是驾一朵祥云,独自转回终南山洞中,此不在话下。
却说那慧童按落云头,来至河中府永乐县。
自西门而入县中,前街行过后街,南巷游过北巷,思要寻一个阀阅门第并尊贵的父母投胎托生。
恰转到东门,见一个八角坊牌,上写着“三代承恩”四个大字,又小书“祖吕延之授浙东节度使,子吕渭授礼部侍郎,孙吕让授海州刺史。
”慧童见之,喜曰:“吕氏之门第高乎!”遂至其家中。
时吕海州年四十无子,其妻王氏身怀有孕,吕海州恐其六甲是女,思欲转女为男,又恐妻子临盆之时或产生留难,思欲转祸为福,乃发了一点的诚心,请着羽士之流建坛求嗣之醮。
那羽士们三三五五遂披着法服,戴着黄冠。
建立瑶坛,宝灯银烛联星斗;展舒符箓,玉字金书舞凤鸾。
诵几卷北斗经、三官经、玉枢经,行行灭罪;拜数本祖师忏、水府忏、星辰忏,句句消愆。
宝幡宝盖,装严的好好生生;龙笛龙笙,品美的嘹嘹亮亮。
这一所道仗到也齐整得紧。
醮坛边且贴有求嗣对联云:
累世培善根,应拟庭前生嫩桂;九天赐英物,行看掌上捧明珠。
又一联云: #
善信修斋,遥望仙真降鸾鹤;皇天眷德,定教释氏送麒麟。
慧童到醮筵边观看一回,私心窃喜,说道:“积善之家当有余庆。
吾欲托生,非海州为父王氏为母不可也。
”于是计上心来,只等着王氏弥月之时临盆之际,就投胎便了。
却说醮事已完,诚心告竭,神仙散会,羽客撤班。
时执事者并吕海州家人,欢欢喜喜向吕海州面前齐声说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
相公此后必生个麒麟子矣。
”其婢妾十数人亦对王氏说道:“今日建此善醮,福有所归,夫人必产个贵子。
”夫人见这些婢女齐声道好,亦满心欢喜。
越数日,将就蓐时,忽有一只白鹤自天而下,飞入帐中。
只见这一个鹤呵:
素翎濯濯,朱顶鲜鲜。
色例于雪,声闻于天。
羽族之宗长从来有说,仙人之骐骥自古相传。
华表月明,丁令威托之返魄;缑山云拥,王子乔乘之登仙。
静夜而听琴来蕙帐,清晨而觅食在芝田。
吊陶家之墓奇奇异异,掠赤壁之舟翩翩跹跹。
纵尔游在沙丘,端不中明皇之箭;若还养于卫国,还须乘懿公之轩。
正是:养就舟砂寿美绵,羽毛曾伴雪霜眠。于今飞入红帷幕,却兆佳人产异仙。
却说王氏夫人见了此鹤飞入帐中,俄而不见,家中人大惊小怪,此是一场异事。
岂知是这个慧童特来投胎出世,化成此鹤。
须臾之间,王氏夫人腹中疼痛,不数刻遂生一子。
众方知鹤之入帐,兆产生之瑞也。
王氏所生之子,乃贞元十四年四月初四日巳时。
吕海州因诞此子,不胜之喜。
及视其掌心之文,有一山三口之异,乃取名嵓,表字洞宾。
以此生年月日时并属其四,皆是阳数,因号为纯阳子。
纯阳子之生,金形木质,道骨仙风。
鹤顶龟背,虎体龙腮。
翠眉梭层,凤眼朝鬓。
颈修颧露,额阔身圆。
鼻梁耸直,色黄白。
左眉角一黑子,左眼下一黑子。
两足下隐隐有纹。
见者莫不奇之,皆摩其顶曰:“此天上石麒麟也。
”时有马祖者,是释家一个慧眼禅师,因见了这个纯阳子,乃曰:“此儿骨相不凡,自是风尘表物。
他日逢钟则□,但大才而晚成耳。
”
纯阳子自幼聪敏,日记万言。
时九岁,学识超群。
所作的文章,就是班孟坚、扬子云一副心肝想出来的。
所吟的诗句,就是杜子美、李太白一张口吻说出来的。
所写的字式,就是钟繇、王右军一管笔札书出来的。
且素性不好华靡,惟戴着一顶华阳.内穿着一顿黄白襕衫,系着一条大皂条。
其状貌潇洒,就相似汉之子房一般。
早年游泮,但两举进士不第。
纯阳子有这样学识,怎生不第?这正是仙文不入俗人眼,非是朱衣不点头。
直到唐未咸通中,才举进士,时年六十四岁,父母俱已丧矣。
这哪里是“一举登科日,双亲未老时。
锦衣归定省,重着老莱衣?”怎么纯阳子举进土恁迟?盖六十四卦已尽,乃始于乾,此纯阳之应,故马祖知得他大才晚成。
当时纯阳子既举进士,即授咸宁县知县,将欲赴任。
忽钟离子在终南山中思念这个徒弟,乃曰:“慧童下世,若论仙家日月,不过三年,计浮世间六十余年矣。
吾若不去度他,恐未免轮回之路,”于是离了终南山碧天洞中,竟来度着这个纯阳子。
且看下面分解。
第二回 吕纯阳遇钟离师 钟离子五试洞宾
却说钟离子自终南而来,径到长安,扮作一个道人。
青中白袍,长髯秀目,手扶紫筇,腰挂一个大瓢,直入旅肆之中,从瓢中取出数十文铜钱,问酒保沽酒而饮。
一饮三斗,众皆异之。
饮罢大书三绝句于壁。
其一云: #
坐卧常携酒一壶,不教双眼识皇都。乾坤许大无名姓,疏散人中一丈夫。
其二云: #
得道真仙不易逢,几时归去愿相从。自言住处连沧海,别是蓬莱第一峰。
其三云: #
莫厌追欢笑语贫,寻思离乱可伤神。闲来屈指从头数,得到清平有几人。
纯阳子将之任,道经此地,亦投入旅肆之中,遂邂逅钟离子。
阅其人状貌奇古,观其诗辞语飘逸,因揖问姓氏。
道人道:“吾复姓钟离;名权,云房其字也。
”纯阳子再拜而揖之,遂同坐旅肆之中,相与谈论玄理。
因问道:“先生,方外之游乐乎?”钟高子道:“人生浮世,如轻尘栖弱草耳。
况贫贱乃求富贵,富贵遂蹈危机。
故当是时,扬雄有天禄阁之灾,韩信有未央宫之祸。
此宦途甚苦也。
若我方外之游,破衲头胜于紫罗袍,双丫髻胜于乌纱帽。
鱼鼓简板胜于玎珰珂佩,葫芦拂帚胜于象笏朝簪。
紫丝绦胜于黄金带,青芒履胜于皂朝靴。
早眠晏起胜于待漏朝天,徐步安行胜于望尘跪膝。
或有时而遨游世界,则以山川当图画,以天地作行窝。
或有时而栖宿岩居,则以风月作主人,以烟霞为伴侣。
故陶隐君诗曰:‘深山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娱乐,不堪持赠君。
’以此论之,方外之游乐也!乐也!”纯阳子一闻此言,仙机重悟,凡梦顿醒。
遂说道:“钟离先生,吾欲弃兹功名,修慕黄白。
先生肯教我乎?”钟离子道:“君可吟诗一绝,待予观之,看你志向何如。
”纯阳子笔不停缀,书二十八字之诗。
诗曰:
生在儒林遇太平,悬缕重深布衣轻。
谁能世上争名利,臣事玉皇归上清。
钟高子见了此诗,不胜之喜,说道:“诗以言志,而子之志向卓矣。”
遂与纯阳子同憩肆中。
钟高子自起执爨,时纯阳子讲论竟日,精神怠倦,乃就几上假寐,遂悠然一梦。
始以举子业赴京状元及第,为州县官,擢朝署,乃升台谏,及翰苑秘阁,无不备历。
升而复黜,黜而复升。
前后两娶贵家女,儿女满前,皆为毕嫁娶。
孙甥济济,簪笏满门,如此几四十年。
最后独相十年,权势熏炙。
忽被重罪,籍没家赀妻孥。
留投岭表,一身孑然穷苦,立马风雪之中。
方此浩叹,恍然梦觉,钟离子在傍,炊尚未熟,笑曰:“黄粱犹未熟,一梦到华胥。
”纯阳子大惊,说道:“先生知我梦耶?”钟离子道:“子适来之梦,升沉万态,荣瘁多端,五十年间一顷耳,得不足喜,丧何足忧。
”纯阳子感悟慨叹,知宦途不足恋矣。
乃俯伏于地,再拜钟高子为师。
说道:“先生非凡人也,愿求度世之术。
”钟离子遂以手扶起纯阳子,乃诡言谓曰:“度世之术吾非不教子也,奈子骨节未完,志行未足,若欲度世,虽更以数世则可。
”遂辞去。
纯阳子再三留之不得,怏怏自失,乃喟然曰:“功名身外物耳,吾何以慕为。
”遂弃官而归,不之咸宁,而回永乐。
寻一个幽僻所在,结茅屋数椽,名曰“悟真斋”。
左边种几株苍苍的松,右边栽数竿翠翠的竹,扁曰“松竹交阴”。
每于风清月白之夜,其松声竹韵,萧萧焉如春潮带雨声,而疏影扶疏,且满地上走龙蛇也。
纯阳子于此静养天和,心旷神怡,书一绝句于壁云:
九重天子寰中贵,五等诸侯阃外尊。
争似布衣清兴客,不将名姓属乾坤。
却说纯阳子自别了钟离师,虽居静室之中,靡自不思,靡自不想,每开窗启户之际,望碧云叹曰:“山川间隔,道路阻长,吾师其何在乎?”纯阳子口里念着这个师父,心里想着这个师父,岂知钟离子只在纯阳子的眼前,正要度他上升。
但怕他道心未定,于是暗暗的试他七次,还是真心学道,还是假心学道。
第一次怎的试他?时值正月初一日,乃履端之辰。
怎的叫做履端之辰?一年三百六十日,此日乃是个岁首,故曰履端。
你看这一日庆新的,见老者,哪一个不说句愿长者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见商贾,哪一个不说句东处获财西处遇宝?见读书的,哪一个不说句际会风云榜登龙虎?就是见一个娃子,哪一个不说句聪明天启早中三元?
纯阳子清早起来,刚烧香出门,正是一年的采头,不想见一个乞丐,衣服儿褴褴褛褛,头发儿蓬蓬松松,身体儿秽秽臭臭,倚门求乞纯阳子施舍。
纯阳子与了一餐酒饭,又与了数十文青钱、数斗白米。
丐者却云:“我一年叫化的利市,要多与些。
”纯阳子只得又添些钱米,那丐者又索之不已。
纯阳子道:“你今日有了这多钱米,背负不起,明日再来也罢。
”丐者怒云:“今乃元旦之日,正到你家来发个利市,你钱儿不舍几万,米儿不舍几挑,却教我明日来,可恶可恶!”遂抽刃相向,欲将纯阳子杀之。
纯阳子再三礼谢,说道:“是我不是,知罪知罪。
”复命着家童出酒食相待,丐者乃笑而去焉。
此丐者是甚么人?乃是钟离子命罗候之神扮的。
此一次仅见得纯阳子度量宽洪,轻财布施了。
第二次却怎的试他?纯阳子一日收羊山中,那羊子正在啮草之际,忽有一猛虎见了此羊,咆哮而来,牙爪一张,摇地轴撼天关之势;威风一展,崩山巅裂石块之声。
那羊子是个见草而悦见豺而战的,一见了此虎,不胜惊惧,遂逃近纯阳子身边。
纯阳子乃当虎之前说道:“尔虎称为山君,何无仁心耶?今日必欲伤害此羊,请噬于我。
”虎乃俯首而去。
这个虎怎的恁般老实,此正是钟离子命着山神所变,二次试纯阳子的。
此一试,纯阳子无惧心了。
第三次却怎的试他?钟离子命取个杏花之精,扮作一个女子,径来悟真斋中。
纯阳子正静坐观书,忽见一女子年可十七八岁,眉如抹翠,鬓似堆鸦。
软款款腰肢绝胜章台柳,娇滴滴面貌还同金谷花。
袅袅婷婷,更好如西家施赵家燕;标标致致,又好似宋国艳楚国娃。
一见了纯阳子,笑容可掬,自言:“归宁母家,至此迷路,足弱倦行,借此少宿一宵。
”纯阳子道:“小娘子差矣。
男女授受不亲,嫌疑之际不可不避,小娘子请他往。
”女子道:“日云暮矣,道且甚长。
况此天晚之时,猛虎皆出,其山中邪祟又皆现形。
君子不假妾一宿,欲断送小妾乎?”纯阳子无言可答,只得留他一宿。
到晚来大明灯亮,效关云长秉烛达旦之意。
不想这个女子窈窕万态,调戏百端,夜分逼纯阳子共寝,且曰:“妾与君子有缘,当此月夕花晨,觅取云情雨意,有何不可?”纯阳子道:“尔为女子,不守三从之训,四德之规,夤夜私奔,何败坏风俗若此!”女子道:“卓文君岂不是妇人?”纯阳子道:“鲁男子宁不是丈夫?”你看此一晚呵,那女子千方百计,只是要这纯阳子交合。
那纯阳子三推四阻,只是要那女子休心。
不觉的隔窗鸡唱,天色已明,女子无如之奈,只得辞别而去。
此一试,纯阳子色心定矣。
钟离子却又四次试他。
传命山魈魍魉之鬼,扮作劫贼。
纯阳子一日夜寝,只见一伙劫贼约有二十余人,鸣锣呐喊,仗剑持矛,为首的自称楚霸王,为从的称大张飞小张飞,又称邓天王,称巨无霸。
人人凶狠,个个威猛。
将纯阳子所有的家货,凡金银钱钞宝器与着丝绵之类,一概掠去。
其家人哪一个不戚戚然,独有这个纯阳子一毫不以介意,乃将一壶之酒自斟自酌,且曰:“吾的家货纵化为乌有先生,吾的性情且乐此青州从事。
”既又歌曰:“白玉温温兮,贾害之媒。
黄金累累兮,构祸之胎。
富贵之多忧兮,不知贫冥之无怀。
人生有酒兮,且衔杯。
”纯阳子虽恁般无虑,但家赀既罄衣食不敷,只得躬耕自给。
一日忽于锄下见黄金数十饼,乃说道:“无劳而获,身之灾也。
”遂将锄速掩之,一无所取。
你看云房子此一试,这纯阳子利心不动,何等有养。
一日云房子又六次试他。
仍令山魈魍魉之鬼,现出奇形怪状,或为青脸獠牙,或为三头六臂。
长的长大的大,就似那八大金刚;矮的矮小的小,就似那龟神土地。
纷纷扰扰,抛砖的抛砖,弄瓦的弄瓦,舞刀的舞刀,挥刃的挥刃,皆来侮弄着纯阳子。
纯阳子此时若没有道心,怎的不惊恐。
好一个纯阳子,于那些精怪,奇奇异异,见而若未见;嘈嘈杂杂,闻而若未闻。
直到天明,那些精怪方才散去。
此一试,纯阳子见怪不怪,道心定矣。
云房子虽六次试着纯阳子,又恐他色心还是易动的。
越数夜,又着令灯檠之精调戏于他。
纯阳子一夕在灯下观书,忽见一美妇人立灯下而唱,唱道:“郎行久不归,妾心亦伤苦。
低迷罗箔风,泣尽西窗雨。
”此精怪意欲以才貌动着纯阳子。
纯阳子举眸一觑,见是一个妇人,默然无语。
其妇人乃说道:“妾本东方人氏,鬻身彭城郡。
今郎观光上国,妾孤眠暗室,故来相伴。
”话毕又唱,唱道:“一自别郎音信杳,相思瘦得肌肤小。
秋夜迢迢更漏长,剔尽寒灯天未晓。
”唱毕即灭却灯亮,促纯阳子同寝。
纯阳子道:“吾正人也,小娘子此来念头错矣。
”其女子强强扯拽,纯阳子疑其为怪,以手握之,肌骨甚细,久之不动。
复燃烛照之,乃一灯檠也。
纯阳子乃喟然长叹,说道:“精怪之屡屡现形,吾之道心未定乎?”
鸡之将鸣,云房子又令山魈之精,扮作二三械死鬼囚,血肉淋漓,哭泣号叫,谓纯阳子曰:“汝宿世杀死我等,今急偿我命。
”纯阳子道:“杀命偿命宜也,其又奚辞?”遽索取刀绳自尽。
时东方欲白,忽闻空中叱声,鬼皆散去。
一人抚掌大笑而下,乃云房子也。
纯阳子一见,满心欢喜。
乃再拜言曰:“自别吾师,思心欲渴。
今日重逢,万幸矣。
”云房子曰:“尘心难灭,仙才难值。
吾之求人甚于子之求吾也。
吾七度试子,皆能坚忍,得道必矣。
但功行尚未有完,吾今且授子黄白秘方,可以济世利物,使三千功满,八百行圆,吾来度子。
”但不知云房子授黄白秘方何如,且听下面分解。
第三回 秘授纯阳子丹诀 吕纯阳发大誓愿
却说纯阳子再拜云房子,求取黄白秘诀。
云房子曰:“子恋此故乡一块土,故旧相与,未免有系累心,尚能随我之终南山乎?”纯阳子道:“离此故乡一块土,无难为也。
”遂将屋宇田地悉俵与僮仆,即随着云房子偕行,云房子乃同着纯阳子,不辞艰险,过一岭又过一岭,涉一川又涉一川.经一坞又经一坞,历一源又历一源。
芒鞋踏破春郊色,藜杖拖残竹径烟。
行到嵯峨一绝顶,恍然小有洞中天。
这一所洞天就叫做碧天洞天。
则见:
乔松茂盛,嫩竹交珈。
碧秀千年之草,红开四季之花。
对对瑞鸾飞,毛披锦绣;双双玄鹤舞,头顶丹砂。
怪石堆山卧,棱棱层层的乱虎;老藤挂树悬,弯弯曲曲的长蛇。
洞府别藏着日月,洞门常锁着烟霞。
洞中桃餐的是千年琼实,洞中茶烹的是二月龙芽。
洞中酒饮的是滴溜溜玉液,洞中饭啖得是香馥馥胡麻。
甜甜脆脆笋甘于鲙,团团枣大如瓜。
正是:
一坞白云闪不卷,半山明月寂无哗。仙家自是尘氛少,胜地由来景物嘉。
却说云房子既到碧天之洞,却引纯阳子入金楼玉台琼宫贝阁。
光景照耀,气候如春,遂相与坐盘陀之石,饮元和之酒,共谈至道。
既而教纯阳子炼丹之法,以白汞为母,朱砂为父,黑铅为子,置一座日月炉,用一般文武火,七回九转,炼得个丹药而成。
有诗为证:诗曰:
九鼎烹煎九转砂,区分时节更无差。精神气血归三要,南北东西共一家。
天地变通飞白雪,阴阳和合产金华。终期凤诏空中降,跨虎骑龙谒紫霞。
又有诗云: #
欲神长生不死根,再营阴魄与阳魂。先教玄母归离户,后遣空王镇坎门。
虎到甲边风浩浩,龙居唐内水温温。迷途争与轻轻泄,此理须凭达者论。
云房子炼丹已成,乃与纯阳子说道:‘此丹可以点石为金,玉皇之俸禄也,子勿轻视。
”纯阳子拜谢说道:“敢不从命。
”既而云房子又将素书数卷付之,且说道:“读此可以修心炼形,子秘之。
”纯阳子接书礼谢。
俄有一青衣童子,头挽双丫髻,云履玉佩,异香氤氲。
手持玺纸金书,对云房子道:“群仙已集蓬莱上宫,待先生赴天池之会。
”云房子将去,纯阳子送之以诗。
诗曰:
得道未来相见难,又闻东去幸仙坛。杖头春色一壶酒,顶上云攒五岳冠。
饮海龟儿人不识,烧山符子鬼难看。先生去后身须老,乞与贫儒换骨丹。
纯阳子此诗,盖虑其师之不返。
云房子道:“汝但驻此,吾去不久。
”遂望东南上乘紫云冉冉而去。
纯阳子怅望久之,遂将云房子所付素书数卷披阅诵玩,独处洞中旬日。
云房子一日回,道:“子在是岑寂,得无思故乡乎?”纯阳子道:“既办心学道,岂有家园思也。
”云房子道:“善哉!善哉!”既又说道:“吾向者教汝烧铅炼汞,外丹尔,今吾以内丹之法授汝。
”纯阳子拜问其理,云房子道:“汝知分合阴阳之妙乎?”纯阳子道:“未知。
”云房子道:“守阴则只是魄,存阳则只是魂。
若能聚其阳魂以合阴魄,使阴阳相会,魂魄同真,是谓真人。
”纯阳子道:“魂魄冥冥,至理甚妙,何以全形?”云房子道:“慧发冥冥,泰定神灵。
神既混合,岂不契真。
金形玉质,木出精诚。
大药既成,身乃飞轻。
”
纯阳子又问水火龙虎之说。
云房子道:“身中有真火,有真水。
肾属水也,水中有气,名曰真火。
心属火也,火中生液,名曰真水。
真水以水生木,肾气足而肝气生。
以绝肾之余阴而气过肝时,即为纯阳。
藏真一之水,恍惚明真龙。
真火以火克金,心液盛而肝液生。
以绝心之余阳而液到肺时,即为纯阳。
藏正阳之气杳冥,名真虎。
气中取水,水中取气,正所谓龙从火里出,虎向水中生。
此大丹也。
”
纯阳子又问道:“如此修行,有魔难否?”云房子道:“子知十魔九难乎?九难者,衣食逼迫,一难也。
恩爱牵缠,二难也。
利名萦绊,三难也。
灾患横生,四难也。
盲师约束,五难也。
议论差别,六难也。
志意懈怠,七难也。
岁月蹉跎,八难也。
时世乱离,九难也。
十魔者,一六贼魔,二富贵魔,三六情魔,四恩爱魔,五患难魔,六神佛为害,是圣贤魔,七刀兵魔,八女乐魔,九女色魔,十货利魔。
此十魔九难,修行者有一于此,未见其道之成也。
”纯阳子拜谢,说道:“深承尊教,某今胸次豁如矣。
”云房子道:“子精心而修,毋摇尔精,毋劳尔形,使内神出现,外神来朝,功圆行满,膺箓受图,紫霞满目,金光罩体。
或见大龙飞,或见玄鹤舞,彩云缭绕,瑞气纷纭。
出凡入圣,出死入生。
此大丈夫功成名遂之日也。
”纯阳子道:“嵓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
云房子又恐吕纯阳道心弗固,复以三字诀赠云:这个道,非常道。
性命根,死生窍。
说着丑,行着妙。
人人憎,个个笑。
大关键,不颠倒。
莫厌秽,莫计较。
得他来,立见效。
口对口,窍对窍。
吞入腹,自知道。
药苗根,先天兆。
气要坚,神莫耗。
若不行,空老耄。
认得真,老还少。
不知音,休指教。
静里全,明中报。
乘凤鸾,听天诏。
云房子既传以上真玄诀,俄有扣户者,乃清溪道人郑思远与太华施真人由东南而来,云房子开户延之,相揖共坐。
纯阳子亦稽首拜之。
施真人乃对云房子问道:“此何人斯?”云房子道:“本朝吕海州之子,名嵓字洞宾。
少习儒墨,六十始第。
邂逅吾于长安酒肆中,从吾学道,今将有得矣。
”郑君道:“形清神旺,目秀精藏。
子欲摆脱尘网,可吟诗一首,吾观其才思何如?”纯阳子立献其诗云:
万劫斗生到此生,此生身始觉飞轻。抛家别国云山外,炼魄全魂日月精。
比见至人论九鼎,欲求大药访三清。如今获遇真仙面,紫府仙扉得姓名。
郑施二仙深叹其才清句丽。时春禽(口幽)嘤,岭云淡荡,施真人道:“子再写洞口景致何如?”纯阳子又题云:
春气塞空花露滴,朝阳拍海岳云归。
仙禽自识韶华好,闲立花梢傍户啼。
郑施二仙乃贺于云房子,说道:“公得妙徒矣。
”既而二仙邀云房子同去朝元。
云房子对纯阳子道:“吾朝元有期,至玉京当奏子功德,升入仙阶,子恐不久归此洞也。
”纯阳子再拜谢曰:“嵓之志异于先生,必须度尽众生方上升未晚也。
”云房子见纯阳子发此大愿,此心怅然,乃复赠一诗云:
知君幸有英云骨,所以教君心恍惚,含元殿上水晶宫,分明指出神仙窟。
执手相别意如何,今日与君重作歌。说尽千般玄妙理,未必君心信也么。
君今已作升仙客,立誓约言亲洒血。须知此道重如山,叮咛未可逢人说。
钟吕授受已毕,施郑二仙乃督促云房子以行。于是三仙人各乘彩鸾从碧空中冉冉而去。
第四回 洞宾得遁天剑法 飞仙剑斩蛟杀虎
却说纯阳子以钟离师既去,拜而送之,且伫立以望,叹曰:“师去也,几时归?无可奈何丹凤下,似难留住白云飞。
”怅望日轮西时,有火龙真人道装素服,头戴着逍遥巾,足穿着云履鞋,腰系着碧丝绦,身佩着两口宝剑,乘一朵祥云,自庐山翠微洞而来。
见纯阳子问道:“适乘彩鸾而去者谁?”纯阳子道:“吾师钟离也。
”火龙真人道:“君为云房之徒乎?”纯阳子道:“然。
”火龙真人道:“君丰标俊逸,态度闲雅,云房得人矣。
”既又问同升者二人:“彼何人也?”纯阳子道:“一乃郑神仙,一乃施真人,今邀吾师同去朝元。
”火龙真人道:“云房既去朝元,何不携子同往?”纯阳子道:“小子与师有誓,必欲度尽世人方始上升。
”火龙真人道:“善哉!善哉!但恐世态纷挐,人心莫测。
吾闻之孟郊诗云:‘古人形似兽,皆有大圣德。
今人表似人,兽心安可测。
虽笑未必和,虽哭未必戚。
面结口头交,肚里生荆棘。
’以此论之,人间只是无波处,一日风波十二时。
君度之难也。
”纯阳子道:“吾尽吾心耳。
”既而问:“先生住居何处?”火龙真人道:“吾住居庐山之境翠微洞中,今遨游山川以至此耳。
”纯阳子道:“先生携此二剑何为?”火龙真人道:“此剑用昆仑山所产之铜,女娲炼石之炭,老君却魔之扇,祝融烧天之火,煅炼而成。
禀阴阳之纯粹,凛雪霜之寒铓。
一断烦恼,二断色欲,三断贪嗔,此非是凡间之剑。
听我道来:
烘炉煅炼神冰铁,磨琢青锋光皎洁。天罡躬自动铃鎚。荧(上或下火)亲身添炭屑。
棱棱神将按天条,隐隐星辰依斗列。名重干将与莫邪,利过纯豪于巨阙。
天曹将吏魂魄惊,地府精邪心胆怯。下海掀翻龙住窝,上山砍碎虎狼穴。
断除烦恼及贪嗔,色欲从来俱断绝。
纯阳子闻得其剑一断烦恼二断色欲三断贪嗔,心窃欲之,但未可发言。
火龙真人知得他爱惜此剑,即问道:“子欲吾剑乎?”纯阳子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火龙真人道:“俗语道得好:‘红粉赠与佳人,宝剑付之烈士。
’君既欲吾此剑,即当赠之。
”遂解取二剑付与纯阳子。
纯阳子即拜谢,说道:“先生惠我者厚矣。
”火尤真人道:“此二剑一属雄,一属雌,君以此自卫则可,以此斩邪则可,若以此杀人,则不可也。
”纯阳子道:“敢不奉教。
”于是火龙真人辞别纯阳子,驾一朵彩云而去。
洞宾既得火龙真人之剑,遂携了二剑游遨寰宇,一日,至地名吕梁洪,只见那一派水呵:
洪流浩浩,大势汪汪。
流浩浩漫天溢地,势汪汪搅海翻江。
弥弥漫漫可比着龙门积石,渺渺荡荡即如那巫峡瞿塘。
奔奔腾腾谩说道鄱阳湖之鼓蠡,澎澎湃湃又岂止洋子江之马当。
凭他天堑,只是这般凶险;纵是海门,不过如此汪洋。
我道万山而莫之塞,谁言一苇而可以航。
更有锦帆而未能飞渡,从多桂棹而岂可泳扬。
妙计若韩候囊沙而奚堪壅蔽,雄才如汉武罄竹而何可提防。
泻猛浪而花飞,山巅势溃;激洪波而鲸吼,霹雳来扬。
正是:黄河之水从天下,万顷茫茫似沸汤。内中更有妖魔在,说起令人心胆寒。
却说吕梁洪有这般大水,水中就有一样大蛟,鼓浪成雷,喷沫为雨,一年四季不知吞噬人几多性命。
一日纯阳子游至其处,只见一妇人淡妆素服,手中提一壶之酒,沿河恸哭,悲悲切切,真个是“眼若悬河决,泪若河水流,河水须有竭,泪痕常在眸。
”纯阳子一见,心中恻然。
因问道:“小娘子为甚的痛哭?”那妇人一见了纯阳子,乃拭干眼泪说道:“妾夫姓张,临此河居住。
此处有一大蛟,专一啖人性命。
吾夫死于此,吾二子死于此,一家三命尽葬于蛟精之腹。
今当清明之节,携酒一卮,临流奠祭一会,因此悲哭。
”纯阳子道:“昔义兴有蛟,周处斩之。
沔水有蛟,邓遐截之。
今蛟在吕梁水中,曾无一人勇士则挥剑毙之乎?”
纯阳子虽是这等说,岂知那蚊精却不是义兴桥下之蛟可以斩得的,又不是沔阳水中之蛟可以截得的。
神通广大,变化无穷。
一闻得纯阳子此言,遂跃出三层之浪,则见:
爪牙厉厉,鳞甲纷纷。
鼓浪而轰雷震地,喷沫而猛雨倾盆。
扬鳍而神愁鬼哭,呵气而地惨天昏。
狡过洪都之孽龙,谁敢举许旌阳之剑?毒如潮州之巨鳄,孰能驱韩昌黎之文?力大几万钧,端可以搅翻沧海;身大数百丈,又可以绕遍昆仑。
见者皆寒心破胆,闻者尽慑魄销魂。
正是:万顷波涛泻海门,鳞虫数此独为尊。鲸鲵未敢呼兄弟,鳌蜃甘心作子孙。
却说纯阳子见了此蛟,尚未曾拔剑飞去,那蛟精先喷了一口妖气,腥不可闻,将那恸哭的妇人并居民在旁看者尽皆冲倒。
纯阳子且救了此一干人,各人回避去讫,乃拔出鞘中一雄剑,将欲飞去。
那蛟只说纯阳子是个好惹的,遂腾在半空之中,张口一喷,遂呵出大雾,浓如墨黑如漆。
又张口一喷,遂嘘出大雹,大如斗寒如冰。
乃张牙露爪,正欲抓将下来。
岂知撞坏个对头,被纯阳子一剑飞去,斩成两断。
吕梁之水腥血通红,那剑复飞入鞘中。
后观者看见此蛟长有数百余丈,谁不惊骇。
大家相聚说道:“此斩蛟者必是神仙。
”齐来观看。
纯阳子乃隐身而去。
此不在话下。
却说纯阳子一日游至永宁城,正值申牌时分,斜日随只乌欲坠,落霞带孤鹜齐飞,天将晚矣。
只见城里城外百姓家家掩门闭户,人人断绝行踪。
纯阳子尚不知其缘故,乃自东门行过西门,只闻得居民躲在门内大呼说道:“那道人快躲避快躲避,此处有一个白额猛虎,傍晚入城中食人。
今天色已晚,那虎少刻就来。
仔细仔细!”纯阳子闻得此事,不以为意,说道:“此不打紧,等那猛虎来时,我又作区处。
”言未毕,只见那个白额虎棱牙厉爪扑进城来,好凶狠哩!则见:
锋棱棱爪牙张利势,精炯炯眼目放豪光。雄纠纠吼声振山岳,威凛凛杀气逼穹苍。
奔腾腾人称角而翼,猛烈烈今作兽中王。勇哮哮冯妇不可搏,烈轰轰仙子未曾降。
那虎正奔入城中,将欲择人而食,四下并无个人踪。
望见了纯阳子,只说是好惹的,就张开牙爪有吞噬之意。
好个纯阳子,不慌不忙,遂就鞘中拔出一雌剑,望前挥去。
那剑呵,活喇喇就把白额虎当头一劈,分为两半,那剑复飞入鞘中。
城里城外百姓看见那虎被斩,遂家家户户开了门户,争看那个虎儿。
一见了纯阳子,皆道:“此道人非凡夫也。
”皆罗拜于地。
纯阳子道:“吾吕纯阳也,斩此虎救尔生灵。
”遂遁身而去。
只见永宁百姓,见了的,则说好一个神仙;不曾见的,则说我无缘,不曾看得一看。
嘈嘈杂杂,此也不在话下。
却说纯阳子又驾了一朵祥云,径到衡山真寂观,以为雌雄二剑一斩长蛟一斩白虎,恐锋铓俱钝,遂临吻淬之。
有一道士侯用晦问道:“先生此剑何所用?”纯阳子道:“世上一切不平事,以此去之。
”侯见纯阳子丰姿绝俗,心窃异之,乃以酒果召饮。
既而问道:“先生道貌清高,恐非风尘中人。
”纯阳子道:“且剧饮,无相穷诘。
”既辞,却以箸头书剑诗一首于壁。
诗曰:
欲整锋铓敢惮劳,凌晨开匣玉龙嗥。手中气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条。
好血默随流水尽,凶豪今逐渍痕销。削平浮世不平事,与尔相将上九霄。
题毕,初见若无字,而墨迹灿然透出壁后。
侯大惊再拜,因问剑法。
纯阳子道:“有道剑有法剑,道剑则出入无形,法剑则以术治之者,此俗眼所共见,第能除妖去祟耳。
”侯曰:“此真仙之言也,愿闻姓氏。
”纯阳子道:“吾吕公也。
”言讫,因掷剑于空中,随之而去。
第五回 吕纯阳宿白牡丹 纯阳飞剑斩黄龙
却说纯阳子一日来至金陵地方,驾着云蹑着雾,自由自在,迤逦而行。
正行之际,猛听得一派歌声,宛转清亮,遂拔开云头望下瞧着,只见百花巷里一所花园,花园之内一个闺女领着几个丫鬟行歌互答。
原来这个闺女看见花园之内,百草排芽,是花开放,绿的是柳,红的是桃,紫的是杏,白的是李,烂烂熳熳的是芍药,芳芳菲菲的是海棠,艳艳冶冶的是山茶,妖妖烧饶的是牡丹,春色撩人,不觉的唱个旧词儿。
说道:“二九佳人进花园,手扯花枝泪涟涟。
花开花谢年年有,人老何曾再少年。
”又说道:“去年今日此园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只愁容易老,桃花依旧笑春风。
”闺女歌罢,内中就有个知趣的丫头即接着唱个:“可叹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寸金使尽金还在,过去光阴哪里寻。
”天下事,有个知趣的,就有个不知趣的,那不知趣的就唱道:“十三十四正当时,只我十八十九婚姻迟。
二十三十容貌退,衾寒枕冷哪得知。
”纯阳子所得这些歌儿,说道:“小鬼头春心动也。
”此时纯阳子初做神仙,心中还拿不定些,就按下云头,落在花园之内。
纯阳子本是标致,再加变上了一变,越加齐整,真个是潘安之貌,子建之才,纵是个铁石人也意惹情牵了。
你看他,头戴的紫薇折角巾,身穿着佛头青绉纱直裰,脚穿的白绫暑袜,并三箱的绿缎履儿,竟迎着那闺女儿求见。
那个女孩儿家,脸儿薄薄的,羞的赤脸通红,扭转个身子儿,移着金莲步便走。
好个纯阳子,有偷花的手段,有窃玉的风流。
装着几步的俏步儿,赶上前去赔一个小心。
叫声:“小娘子,小生唱一个偌儿。
”那闺女没奈何,也自回了一拜。
纯阳子遂问道:“小娘子玩春乎?”那闺女带着恼头儿说道:“君子,你既读孔圣之书,岂不达周公之礼,怎么无故擅入人家?”纯阳子故意的赔个小心,说道:“在下不足,忝是黉门中一个秀才。
适才有几位放荡窗友,拉我们到勾栏之中去耍子。
是我怕宗师访出来饮酒宿娼,有亏行止,不便前程,因此上回避我那些窗友,不觉的擅入花园。
搪突之罪,望乞容恕。
”那闺女说道:“既是如此”,叫丫头过来,“你送着这位相公到书房中回避一会罢。
”那女孩儿遂抽身先回。
哪晓着这些丫鬟听着这秀才唆拨,到不领他到书房里去,反又领他到卧房儿里面来。
这个女孩儿恰进了卧房,一见着这个秀才,心下就十分不悦。
纯阳子从容说道:“小生一介儒流,幸接丰采,此三生有幸。
今日小娘子若容侍立妆台,小生当以心报。
”闺女道:“君子差矣。
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今日若教苟合,倘后日事露,玷辱家谱,我母亲以我为何如人?”那些丫鬟们皆是帮衬的,乃说道:“青春易老,贵客难逢。
今日秀才既来在此,老夫人又不在家,何不握雨携云,岂可辜负此佳遇。
”
这女孩儿家一则是早年丧了父亲,母亲娇养了些,二则是这几日母亲往王姨娘家嬉耍去了,三则是禁不得那个秀才的温存,四则是吃亏了这些丫头们撺掇,就输了个口,说道:“妾乃千金之体,君子苦苦恋我,勿使我有白头吟可矣。
”纯阳子道:“小娘子今肯见怜,小生敢不以心报。
”那闺女又说道:“妾乃半吐海棠,初发芙蓉,娇姿未惯风和雨,分付东君好护持。
”纯阳子道:“小生自有软软款款的手段,从从容容的家数。
”
于是那几个知趣的丫头,就把门儿关上,各自散去。
正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纯阳子就与那个闺女携云握雨,倚翠偎红,睡了一晚。
此正是:被翻红浪鸳鸯戏,花吐清香蛱蝶寻。
女貌郎才真可羡,春宵一刻抵千金。
自后日去夜来,暗来明去,颇觉的稔厚了。
却说那闺女的母亲在王姨娘家里归来,哪晓得这一段的情。
故只见女儿家容貌日日觉的消瘦,朱唇儿渐渐淡,粉脸渐渐黄。
为母的看见,心下不忍。
只见明日是个七月初一日,母亲说道:“女儿,你今夜早些安歇罢,明日是个初一日,我和你到南门外各庙里去进一炷香。
进了香时节,我和你到长干寺里去听一会和尚们讲经说法,散一散闷儿来。
”
果然是到了明日,两乘轿子出了南门,进了各庙里,拈香已毕,遂投长干寺而去。
只见长干寺里,正在擂鼓撞钟,法师升座说经,四众人等听讲。
彼时,这法师说经说得妙上之妙,玄中之玄,天花乱坠,地拥金莲,哪个人儿不快活?歇一会儿,香尽经完,法师下座,看见了这个女子容貌消瘦,问道:“这一位女施主贵姓,还是哪家的?”只见那母亲向前下拜,说道:“弟子姓白,这是弟子的小女,小名叫做白牡丹。
”法师道:“他面上却有邪气。
”白氏母道:“邪气敢害人么?”法师道:“这条命多则一个月,少则半个月。
”白氏母道:“望法帅爷爷见怜,和我救他一救。
”法师道:“你回去问她夜晚间可有些甚么形迹,你再来回我的话,我却好下手救他。
”
白氏母回转家门,把个女孩儿细盘了一遍。此时女儿要命,也只得把个前缘后故细说了一遍。白氏母道:“这分明是妖邪了。”
明日再到长干寺,见了法师,把女儿的前项事情也自对法师细细的说了。
法师道:“善菩萨,你来,我教你一段工夫。
”如此如此。
白氏母领了法师的言语,归来对着女孩儿道:“那法师教你救命的工夫,要如此如此,你可记着!”这女儿紧记在心。
果然是二更时分,那秀才仍旧的来与着白氏交媾,用着九浅十深之法,款款的消耍。
这女儿依着母亲的教法,如此如此,把那纯阳子激得爆跳起来。
原来吕纯阳人人说他酒色财气俱全,其实的全无此事。
这场事分明不是贪花,只是采阴补阳之术,岂晓得这个法师打破了他的机关,教那女子到交合之时谨溜头处,用手指头在腰肋之下点他一点,用牙跟儿咬住他的口唇,吸了两吸,到把他的丹田至宝卸到阴户之中,这岂不是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故此纯阳子激得个爆跳起来,就拔出鞘中雄剑,来斩这个白氏之女。
这女儿却慌了,连忙双膝儿跪着,叫道:“君子饶命!饶命!这却非干我事,是长干寺里一个法师叫我这等这等。
”那纯子听得此语,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就挥剑到长干寺去斩取那个法师。
原来那个法师,又不是等闲的,是个黄龙禅师,极大智慧,极大法力。
纯阳子将那口宝剑飞起径,奔禅师身上,那禅师喝道:“孽畜,不得无礼!”用手一指,那剑遂插在左边地上。
纯阳子看见那口雄剑不回来,急忙又丢起个雌剑,径奔长干寺中。
黄龙又用手一指,那雌剑又插在右边地上。
纯阳子看见两口宝剑不来,却自慌了,驾云就走。
黄龙将手一指,把个纯阳子一个筋斗,就相似那鹞子翻身翻将下来。
纯阳子只得转身望黄龙便拜,说道:“小仙们是钟离云房徒弟,适间不揣,飞二剑戏侮,望慈悲见恕。
”黄龙道:“我也肯慈悲你,你却不肯慈悲别人。
”纯阳子道:“今后晓得慈悲了。
”黄龙道:“你身上穿的甚么?”纯阳子道:“是件纳头。
”黄龙道:“可知是件纳头!你既穿了纳头,行如闺女,坐像病夫,眼不观淫色,耳不听淫声,才叫做个纳头,焉得这等贪爱色欲?”纯阳子道:“这个是我道心未定,从今以后改过前非,万望老师还我两口宝剑罢。
”黄龙道:“我闻得火龙真人以雌雄二剑付汝,一断色欲,二断贪嗔,三断烦恼,且嘱咐你除妖则可,杀人则不可。
我乃释氏正脉,汝且欲挥剑斩我,若还你剑来,你岂不伤害别人?”纯阳子道:“某今知靠,再不敢伤人了。
”黄龙道:“这两口剑,留一口雄的在我山门上与我护法,雌的还你罢。
”
纯阳子领了黄龙之言,走向前去,拔出雌剑,拿在手中。
黄龙道:“剑便还你,还不是这等佩法。
”纯阳子道:“又怎么个佩法?”黄龙道:“你当日行凶,剑插于腰股之间,分为左右,今日这口剑却要你佩在背脊之上。
要斩他人,拔出鞘来,先从你项下经过,斩妖诛邪,听你所用,如要伤人,先伤你自己。
”纯阳子道:“谨如命。
”故此叫做个洞宾背剑。
纯阳子得了这口剑,又说道:“弟子没有丹田之宝,不能飞升,望老师再指教一番。
”黄龙道:“我教你:到龙江关叫船,一百二十里水路,径到仪真县;仪真县七十里水路,径到扬州府;扬州府叫船,一百二十里水路,径到高邮州。
到了高邮,不要去了,你就在那个地方寻个处所,养阳九年,功成行满,方可以游蓬莱,朝玉京也。
”
言未毕,只见白氏母领了女儿白牡丹,来至寺中拜谢这个法师。
彼时,白牡丹夺了仙人的至宝,就如那燋土转润,枯槁回春,一点红润润的樱桃唇,一团白盈盈的梨花面,越加俊俏,越加精神。
纯阳子见了,十分大怒,说道:“我未曾采你的阴精,你先夺去我阳宝。
好了你,亏了我!”黄龙劝解说道:“你两人交股而睡,贴胸而寝,可把那是非尽付东流水,莫将恩爱反为仇。
”白氏母遂领着其女,辞别黄龙回归,不在话下。
纯阳子既得了一口雌剑,又得了阳去所,亦自拜谢黄龙而去。
一路买船去到高邮地方,左顾右盼,寻得一个去所。
则见:水光湛湛,山顶峨峨。
山峨峨犹如卓笔列笋,水湛湛绝似绕带拖罗。
黛色参天,见无数乔松茂密;清标带露,看许多老桧婆娑。
地颇似蓬莱,未有尘嚣纷沓至;路不邻市井,却无车马往来过。
此可以建扬子之宅,此可以住安乐之窝;此可以构诸葛之庐,此可以成考槃之阿。
正是:地静俗人少,林幽绿荫多。山禽时对语,乐意自相和。
纯阳子遂从此处构了一所茅庵,打扫的干干净净,坐一个蒲团,安一副关屏,烧一炷柏子香,日复日,月复月,息精息气,息神息思。
早上金鸡啼罢之时,红烂烂日光正上,就对着那一轮日头,吸着些日精。
晚来金乌欲坠,宿鸟投林,只见那一轮明月,团团高海角,渐渐出云衢,就对着那一轮皓月,吞着些月蝉。
又到四更之际,夜气清明,露华融液,那是清冽寒凉之气,叫作沆瀣之气,就餐那沆瀣之气。
纯阳子如此做工夫,并无间断。尝作有《渔父词》四首:
其一云:卯酉门中作用时,赤龙时□玉清池。云薄薄,雨微微,看取娇容露雪肌。
其二云:子午常餐日月精,玄关门户启还扃。长如此,过平生,且把阴阳仔细烹。
其三云:会合都从戊己家,金铅水汞莫须夸。只如此,结丹砂,反复阴阳色转华。
其四云:闭目寻真真自归,玄珠一颗出辉辉。终日玩,莫抛离,免使阎王遣使追。
纯阳子精心修养,日新月盛。
紫芝草荣枯了数番,也不问年新年旧;碧桃花开谢了几度,竟未知春去春来。
不觉的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奄忽之间就是九年了。
纯阳子养阳九年,才得个丹田至宝如前完固,如前充溢。
怎么阳去了要养?养阳必要九年?盖阳气轻清,阴气重浊,仙子完了那阳精,自然能飞升,所以阳去了就要养转。
养阳又必要九年者,盖九乃阳数。
纯阳子先年与白牡丹交合,被他夺去了那些至宝,毕竟要养着九年,才返本还原得,若只是养八年,也不济事。
此正是一旦泄之有余,千日修之不足。
纯阳子此时既复了本原,仙骨充盛,即能飞升,就离了高邮地方。
高邮地方至今有个洞宾养阳观古迹。
此却不题,且看他遨游世界,度化众生何如,下面分解。
第六回 纯阳子卖梳货墨 纯阳踏石并化钱
纯阳子一日游武昌,扮一客商,鬻敝木梳子,索价三千钱。
自西门卖过东门,人皆道此梳子一文钱不值。
又自南门卖过北门,人皆道此梳子半分银不值。
往来者三日,并无一人还价。
纯阳子乃行至天心桥上,俄有一老媪行乞,年八十余,背伛偻,足龙钟,短发如雪,两鬓蓬松,沿街叫化,声不绝口。
纯阳子招之进前,问道:“婆子老矣?”媪曰:“今年八十七岁。
”纯阳子道:“汝短发潇潇,白如柳絮,何不梳而理之?”媪道:“无梳。
”纯阳子道:“来,吾为汝理之。
”乃以其所卖之梳,亲为理发。
岂知这个梳子有些妙处,梳一梳,老媪的发长少许,又黑少许。
再梳一梳,老媪的发又长少许,又黑少许,只见随梳随长,随长随黑。
始焉这个婆子白鬓飞蓬,既焉这个婆子鬒发委地,八九十岁的者妇,亦作十七八岁的娇蛾。
你说这桩事奇异不奇异?但见天心桥的百姓一传二,二传三,三传四,四传五,传来传去,正是:山中仙子施玄术,路上行人口似飞。
须臾之间,就引得城里城外之人蜂屯蚁聚,尽聚在天心桥来,大家争买其梳,一人道:“客官,将梳儿卖与我,我出得一万钱。
”一人道:“客官,将梳儿卖与我,我出得五万钱。
”又一人道:“客官,他们的价钱都还少了。
若梳儿卖与我,我出得十万钱。
”又一人道:“客官,他十万钱儿也是少的。
若梳儿卖与我,放出得二十万钱。
”纯阳子笑道:“吾货一敝梳,索价三千钱,吾岂无意?而千万人中竟无超卓之见,怎可以语道。
吾非别人,乃吕洞宾也!世人竟慕见吾,既见吾,而不能识,虽慕何益?”乃投其梳于天心桥下。
只见那梳子在水中滚了一滚,遂变成一个苍龙飞去。
纯阳子与其媪亦不复见焉。
众皆惊叹而散。
既而纯阳子又游汴州,扮作个货墨之客。
将一幅红帛写着十个字的招牌,说道:“清烟称上品,高价重龙宾。
”每墨一笏,仅寸余,要五千钱才卖。
有一等轻薄之徒,说道:“你这个客人高抬时价,此一块墨卖五十个钱足矣。
”纯阳子但道:“你这个君子,买不买由你,卖不卖由我。
我这一笏墨说定要五千钱,就是四千四百九十九文,也是卖不成的。
”时有一人姓王名宠,说道:“墨小而价高,得无意乎?”乃以钱五千求一笏。
既归家中,父亲诟骂,骂道:“成家之子,积粪如积金。
败家之子,用金如用粪。
这不肖儿子,买一寸之墨,就去钱半万,何如此看得钱轻?”遂持杖打着这个儿子。
左邻右舍再三劝免。
王生被父亲打骂,无如之奈,只得就寝。
时至半夜,忽闻扣户之声。
王宠启视之,乃卖墨客也。
对王生道:“闻得你买了我的墨,令尊十分打骂。
我今以钱付还,勿累尔受责。
”遂以钱五千还之。
王宠道:“做过的交易,岂有反悔之理?”纯阳子道:“这也不打紧。
”王宠道:“既如此,待我取原墨奉还。
”纯阳子道:“不消得。
那一笏墨贻累足下受打,奉送你罢。
”却又在袖子里面取墨一笏出来,说道:“此还有一笏相奉足下,凑成两笏。
”王宠不敢受,纯阳子再三强之使受。
王宠道:“既如此,明日当以物酬谢。
”纯阳子遂辞去。
及晓,王宠启墨视之,乃紫磨金二笏,上各有吕字。
遍寻客,已不见,乃知其为洞宾也。
王宠以原钱五千及墨二笏奉与父亲,将事情细说一过,其父亦不胜怏怏。
又一日,纯阳子至梓潼。
有一娄道明,家甚殷富,善为玄素之术。
怎么叫做玄素之术?即采阴补阳的说话。
其家常蓄有十三四岁的少女十人。
娄老们镇日摩弄,吸那些女子的奶乳,吞那些女子的唾津,采那些女子的阴液。
女子若还有孕,即遣去,复买新者伏侍,常不减十人之数。
此虽是画堂没有三千客,绣幕偏饶十二钗。
昼夜迭御,无有休息。
那娄老采了那些女子们的阴,补起自己的阳。
只见他神清体健,面如桃红,或经月不食。
年九十九岁,止如三十许人。
自以为成了神仙,每对宾客会饮。
辄大言夸诞,说道:“列位老先,学生前日静坐,有一玄女送一壶酒来,叫做亡何酒。
那酒清如竹叶,滑若琼酥,真个上好的滋味。
那玄女去了,又有一个素女送一枚巨枣,纤嫩嫩的手亲自奉将过来。
只见那枣大如爪,赤如日,剖而食之,甜如蜜,尽好受用。
”那些亲朋闻得有那样好酒,又有这样好果品,喉咙滑溜溜的,不觉口涎上来,就如那曹操行军叫士卒们望着梅林止渴,那一个不吞几口唾津儿?岂知是这个娄老儿夸诞的言语。
这还不打紧,你看又说出个谎来。
说道:“列位老先,咋日又有个彭祖、容成辈二位神仙,写有一封书,遗着学生。
说道:瑶池之上,八月十五日王母娘娘寿诞,欲邀我同赴瑶池之宴,叫我不要这等踽踽凉凉,要脱洒一分。
思想起来,明日若到了瑶池,必须大开雅怀,狂歌剧饮,醉则命段安香铺床,贾陵华盖被,董双成打扇,许飞琼扶我上七宝御床。
我则枕着那许飞琼白净净、柔嫩嫩之膝,大睡一觉,快矣!快矣!”众亲朋皆拍掌大笑,说道:“老先好风味!”
时纯阳子游到此处,闻得娄道明行采阴补阳之术,猛省他宿着白牡丹,受了黄龙禅师几多亏。
若今娄道明又是这等,他却不忿,又闻得这样人假称神仙,纯阳子一发恼他得紧,乃诡为一个乞丐,上门求讨。
道明不识,叫那家僮们打将出去。
那家僮们就二三两两,拿了棍子的,拿了石块的,就来打着纯阳子。
好个纯阳子,用仙气一吹,那些家僮们尽皆昏晕在地。
纯阳子遂以两足顿于石上,即成两个大方窍,深可三寸。
众宾朋皆大惊异,娄道明亦惊骇,说道:“此乃异入。
”即延至坐右,劝之酒食,出侍女,歌的歌,舞的舞,以劝纯阳子之酒。
彼时纯阳子放开仙量,一饮五斗,乃口占《望江南》词酬之。
词曰:
瑶池上,瑞雾蔼群仙。素练金童锵凤板,青衣玉女啸鸾笙,身在大罗天。
沉醉处,缥缈玉京山。唱彻步虚清宴罢,不知今夕是何年,海水度桑田。
侍女进蜀笺请书,纯阳子自纸尾倒书彻首,字足不遗空隙。
娄道明大惊喜,方欲请问妙道,纯阳子道:“吾已口口相传矣。
”道明复请益,纯阳子又道:“吾已口口相传矣。
”俄登大门之外柏树上不见。
众宾朋皆骇然大惊,以为神仙至也。
后数日,娄道明忽不快,吐膏液如银者数斗而卒。口口相传之说,与夫石上两方窍皆吕字,众方悟是吕洞宾也。
一日,纯阳子又向长沙府诡为一个回道人,头戴着一幅巾,身披着百衲衣,脚下穿一双麻履,持一小瓦罐乞钱。
其罐大约可容钱一升,道人得钱无算,而罐常不满。
一日坐于十字街头,大声言曰:“吾仙人也,有能以钱满吾罐者,吾即授之以道。
”只见那些居民闻得个“神仙”二字,那个不希慕?时有个姓张的就拿了一千文钱来投着罐子,这一只手解索,那一只手丢钱,钱已丢尽,罐子儿哪里满得些儿。
又有个姓李的,拿有二千文钱来投那罐子,也一手解索,一手投钱。
投了一串又投一串,二千文铜钱一时投尽,罐子儿又哪里满得些儿。
时有个性吴的,叫一个小厮背有四千钱来此。
时观者渐多,人来渐广,把那个回道人围得周周匝匝,哪里有个进路。
姓吴的带着一个家僮左一挤,右一挤,挤散众人,说道:“开开,待我来投钱。
”众人只得放着姓吴的进去。
姓吴的叫家僮们拿过钱来,丢满那个罐子。
时旁观的见了姓吴的有这多钱,皆道:“此一回罐子可以满得。
”岂知投一串雪入红炉浑不见,投两串盐落水中浑不见,投三串毛入火坑浑不见,投四串石落江心浑不见。
姓吴的说道:“我四千铜钱,怎的又投这罐子不满?”时有个姓何的,拿起这罐子左看一看,右瞧一瞧,说道:“这个东西又没个屁窟。
终不然,相似个人口里吃饭,屁窟里窝出去了。
”既而又看一看,只见钱儿将满,乃曰:“差不多了。
”遂从兜肚子里面取出五百文钱来,说道:“你众人丢了一千、二千、三千、四千,不得此罐子满,我只五百钱,塞得他满满的。
”于是连丢连丢,连掷连掷,五百钱勾甚么丢勾甚么掷?但见钱已罄尽,罐子不曾满得些儿。
这一干丢钱的人,好似甚的?就相似个精卫鸟儿衔西山木石,填那东洋大海,哪里填得分寸。
彼时有一僧,系东平人,来此观看,说道:“异哉!异哉!只一个小小罐儿,投了许多钱,怎的填他不满,且待我来填之。
”于是驱一大车,载钱十万,戏谓回道人曰:“汝罐能容此车否?”道人笑道:“试容之。
”及推车入罐,戛戛然有声,俄不见,僧大惊曰:“此神仙耶?幻术耶?抑掩眼法耶?”道人乃口占五言诗一首,云:“非神亦非仙,非术亦非幻。
天地有终穷,桑田几迁变。
身固非我有,财亦何足恋。
曷不从吾游,骑鲸游汗漫。
”
道人此诗更欲那僧再弃其财,方与上升。
僧不省悟,乃说道:“道人所为,只是些俺眼法儿,你急急还我钱去。
不然,我拿你至官司问罪。
”道人道:“汝吝此钱耶?我偿汝就是。
”于是取了片纸,投入罐中,祝曰:“速推车出。
”良久不出,乃曰:“此非我自取不可。
”因跳入罐中,再也不见出来。
僧见他不出,心中一发惊慌,乃呼曰:“回道人。
”只听得里面应道:“嗳!叫我怎的?”僧又呼一声:“回道人。
”又只听得里面应到:“嗳,叫我怎的?”憎此时恼的心中出火,鼻内生烟,就拿过一个大石头用力一击,勃笼一击,把那个罐儿击得粉碎,哪里见一文钱儿?又哪里见道人一个影儿?只有一片白纸,题有一诗,句云:“寻真要识真,见真浑未悟。
一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
”
僧看诗毕,顿足哭曰:“被这个光棍道人使掩眼法子,赚去我十万钱矣。
”内有姓张的亦道:“我没时运也,去了一千。
”姓李的亦道:“我没造化也,去了二千。
”姓吴的亦道:“悔气,悔气。
我比你两个去得多些,少可的是四千。
”姓何的亦道:“你诸公的钱,还不打紧,我卖豆腐卖得五百钱,也被他骗去。
”遂哭将起来,说道:“今晚回去,怎么禁得老婆打?”众人见这个人放声大哭,乃说道:“没志气,没志气,你这等怕老婆,哪个叫你丢。
”言未毕,只见半空之中其钱纷纷飞下,张钱还张,李钱还李,吴钱还吴,何钱还何,众方悟回道人者,以回字抽出小口,乃吕字,此是吕神仙也。
僧闻得此语,愈加怅然,举头看空中数次,钱又不见飞下。
至次日,只得归于东平。
僧自思:“钱又去了,神仙又不曾做得。
”越思越恼,乃就途中自言自语,说道:“费了一车钱,不得做神仙。
铜钱铜钱,神仙神仙,两下无缘。
我的天天。
”僧正在歌咏之际,忽遇见回道人,说道:“吾俟君久矣。
”僧一见了这个道人,即连忙跪下,叫声:“吕师父,度一度弟子罢。
”道人道:”吾始谓汝们可教,不想你恁般惜财,哪里还度得你?今以车还汝,十万钱皆在。
”言讫,遂隐而不见。
僧看车中,十万之钱果皆在,乃驱车而归,悔恨不及。
第七回 纯阳游大庾谒斋 纯阳召将收狐精
却说洪都地方,一地名叫做横浦大庾岭。
有一富家子,姓金名煜,素好交接云水之士,建一大庵,云水士往来辄从庵中居住。
或住三五日去的,或住半月日去的,或住一月去的,只见那一所庵中,座上客常满,厨中斋不空。
一日,金煜就着庵中建一个黄箓大斋。
你看那个斋坛齐整不齐整?则见:
庄严道座,品列仙阶,聚道众羽衣炫耀,迎仙真鹤驾徘徊。
点大明灯,光光朗朗,浑讶是空中列斗,奏大法鼓,丁丁东东,却疑是天上鸣雷。
凤笙儿咿咿哑哑的细品,龙笛儿嘹嘹亮亮的横吹。
爇沉香檀香,翠腾腾烟光凝紫府;结宝幡宝盖,红爛爛霞采映瑶台。
酒酌的是洁洁净净银瓮里松花正熟,花献的是芳芳馥馥玉池中菡萏初开。
黍稷惟馨,从东筵西筵列定;苹蘩最洁,自南涧北涧采来。
对香风展兹经卷,挹清流濯彼金垒。
此既有诚心上格,彼岂无仙子下来。
纯阳子蹑着一朵祥云,忽闻得香烟扑鼻,乐声嘹亮,展开仙眼一看,只见一所庵中,姓金名煜者在那里修建黄煜大斋。
纯阳子心中暗想道:“此人修这样大斋,不知是真心好善的?假心好善的,须试他一试。
”于是按落云头,在那庵外远远处伺候。
直等他散了斋的时节,却扮作个褴褛道人,特来这个庵求讨些斋供。
时大斋方罢,金煜见这个道人破衲头、破揪巾、破草鞋,身上又十分臭秽。
他虽是个好施舍的,到此却又不施舍,也不分付那家僮把些甚么斋供,把些甚么酒饭管陪着他。
那家僮们见主人没有分付,哪里肯怜惜于他?且骂着:“这个道人,你既要化斋,前日怎的不来?昨日怎的不来?今日斋罢了才来,落了你的魂!”道人说道:“我虽然来迟,你筵有剩斋,厨有剩饭,管我一餐去也好。
”那家僮道:“没有!没有!你快去,莫等我打你!”道人不去,那些家僮们遂拿一个老大的拳头打将过来。
道人乃题一《减字木兰花》词于石壁,云:
暂游庾度,白鹤飞来共谁语。岭畔人家,曾见寒梅几度花。
春来春去,人在落花流水处。花满前溪,藏有神仙人不知。
又题一绝句诗,云:
摆脱烟霞谒大斋,大斋已罢却空回。
殷勤说语金居士,枯木岩前花不开。
道人题毕,末后书云:“无心昌老来。
”五字书罢,竟入云堂,良久不出。
遍寻览之,已无踪迹。
徐视其字,毫光烂灿,深透于石壁之后。
始知昌字无心,乃吕公也。
金煜顿足言曰:“吾饭僧一十二年,并无应验。
今有一神仙至,而不能待他一箸饭、一杯茶,设甚么斋?修甚么供?他说道:‘枯木岩前花不开。
’尽说我没有善根。
”遂愤惋而卒。
纯阳子离了大庾,又蹑着云,乘着雾,来到青城山。
只见这一座山,高为天之一柱,秀作海之三峰,山下就有个丈人观。
其丈人观中有一羽士,姓黄名若谷,风骨清峻,戒行严紧。
或有施主们叫他治疾,又或有施主们叫他驱邪,他只用“天心符”、“水飞符”召将,极有效验。
若谷得人钱帛,即散施贫乏。
纯阳子知得这个道士的德行,乃按落云头,诡为一法师访之。
若谷亦见了这个法师丰姿迥别,骨骼超群,就十分敬重着他,留宿月余。
一日,纯阳子问取若谷,说道:“汝驱邪治病,飞符召将,可曾见得将之真形么?”若谷道:“这怎么见得?但只是法用先天一气,将用自己原神尔。
”法师道:“我若用法时节,运掌成雷,瞬目成电,喷沫成雨,呵气成云。
几天之将、地之兵,若有宣召,皆现取真形出来。
”若谷摇一摇头,伸一伸舌,说道:“此样事除非张无师、萨真人才做得。
”法师道:“这却不难。
”若谷道:“此青城山北乡,地名秀墩,一姓陈的人家,有一个男子被狐狸精染了,明日正欲请我去驱治。
既如此,先生可代我治之。
”法师道:“如此却好。
”
明日,若谷同着这位法师径到病男子家里,建一所法坛。
若谷请法师上坛,飞着灵符,召着神将,斩着妖邪,救那男子一命。
好一个法师,遂升了高坛之上,捏着个三台的诀,步着个七星的罡,敲着五雷的令牌,焚符一道,只见毫光烂灿,如龙又不是龙,如凤又不是凤,隐隐约约,直上天宫而去。
法师又口宣谛语,说道:“雷霆号令,疾如星火,以今关召天将,速至坛前,伏听法旨。
”只见须臾之间,电掣雷奔,一阵好大的风呵:
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序能令万物开。就树撮将黄叶落,入山推出白云来。
风过处,刮将一位神道,立在坛左侧。
见他戴的是汉巾,穿的是绿袍,系的是玉带;丹凤之眼,卧蚕之眉,手提着光闪闪一口青龙偃月的刀。
法师问道:“是何神将?”那神说道:“某非别,是玉泉山显圣的关将便是。
”法师道:“站立坛前,有事指挥。
”只见一阵风过,又一阵好大风呵:
有声无影遍天涯,庭院朱帘日自斜。夜月江城传戍鼓,夕阳关塞递胡笳。
风过处,又刮将一位神道,立在坛右侧。
见他戴的是兜鍪,穿的是紫袍,系的是金带;黑漆之脸,豹环乏眼,手拿着锋棱棱一条水磨的钢鞭。
法师问道:“是何神将?”那神说道:“某非别,是上清龙虎山正一赵玄坛便是。
”法师道:“站立坛前,有事指挥。
”这法师召这两位天将到不打紧,若谷在傍边观看,见了一个红面,红的似胭脂,一个黑面,黑的似煤炭,他两个威风纠纠,杀气棱棱,长又长似天王,大又大似金刚,就惊得战兢的。
好一个法师,就去吩咐着关、赵二天将,说道:“此处有个狐精为灵作害,你两位可搜山逻岭,捉将过来。
”只见那两位天将应声而去。
须臾之间,就把个九尾狐精活喇喇擒将过来。
法师一看,原来是雌狐之精,这狐精真个是奸巧会假那虎威,妖娆会变着女子,白乐天曾有诗云:
古冢狐狸性最狡,化为妇人颜色好。
头变云发面变妆,大尾曳作长红衣。
那法师见了这个狐精,飞剑一斩,遂成两截。
斩讫,却回互关、赵二将,各返天宫。
那男子被狐精染的死里逃生,却来叩谢着法师救命之恩。
此却不在话下。
这法师却又到若谷家来,若谷说道:“先生飞灵符,召真将,必自神仙中来,还可以传吾道否?”法师道:“子左足有北斗星,尚缺其一,再更一世,才可以成仙。
”若谷大惊,说道:“某左足有黑子,作北斗七星之状,而缺其一,未尝为人所知,今先生知我,真神仙也。
”遂乃问己之寿数,法师倒书九十四字于纸上。
将欲别去,乃题诗于壁,云:
醉舞高歌海上山,天飘乘露结金丹。夜深鹤透秋空碧,万里西风一剑寒。
题毕,末写“无上宫主作”,乃飘然而去。
若谷因大悟,宫字无上吕字也,此法师乃吕先生乎。
举目望之,已隐隐然在云端矣。
若谷乃以四十九岁而终,却应倒书之字云云。
第八回 纯阳子醉死复生 纯阳子罗浮画山
却说纯阳子既别了若谷,又蹑着云雾至江南遨游。
自称吕元圭,扮作一个渔人的模样,持一蓑一笠,一纶一竿,敲着短短板儿,唱那渔家之词。
词曰:二月江南山水路,李花零落春无主,一个鱼儿无觅处。
风和雨,玉龙生甲归天去。
吕元圭唱这个词儿,声音嘹亮,响遏行云。
沿街之上哪个不说声唱的好,唱的好。
内有慷慨之士与之以钱,元圭则摇头不受,说道:“我没用钱处,只有酒可见赐几壶。
”只见这一所街道,都是些善信之士,闻得吕元圭求酒,这一家也与他几瓯,那一家也与他几碗。
这个元圭饮了东家,又饮着西家,并也不晓得推辞。
时有一酒保者,姓张名隆,年虽有六十余岁,到是个脱洒之辈,因问吕元圭:“尔能饮酒几何?”元圭道:“老官人,我只是没有酒吃,若有酒吃,却也没个限量。
”张老道:“吾今与汝一醉。
”元圭道:“若得我醉,我当厚谢。
”张老乃叫着家僮,抬过一瓮的竹叶青来,约有五斗,对元圭道:“饮此当沉醉矣。
”吕元圭乃放开仙量,将那鸬鹚杓,鹦鹉杯,一杯一杯复一杯,饮得笑盈腮,却把那一瓮的竹叶青彻底饮干,脸上并没些酒气。
两傍人观的皆说道:“这个人好量,好量!”吕元圭问道:“张老官,还能饮我否?”那张老也是个好事的,又叫家僮们抬过一瓮的葡萄绿来,仍有五斗余,对吕元圭说道:“再饮尽此酒,当醉死汝矣。
”吕元圭道:“待我试饮之,看我会醉不会醉。
”于是又把那仙量放开。
正是酒渴吞海,诗狂欲上天。
却把那一瓮的葡萄绿彻腐饮干,脸上又没些酒气。
吕元圭饮干两瓮酒不打紧,只是傍观的千千万万之人皆说道:“这个人不是刘伶出世,即是李白重生。
不然,哪里有这等会饮之人?”张老亦说道:“我的酒皆是好酒,别人吃,越吃越醉。
这个人吃,越吃越醒。
好古怪!”元圭道:“张老官,我不古怪,还是你酒不醉人。
今还能饮我否?”张老见这个人饮干两瓮之酒,哪里还肯把酒来?只是那些众人十分知趣,撺撺掇掇说道:“张老,张老,你今日醉此人不倒,不算你是个好酒保!”张老被众人一激,乃叫家僮们抬出一个最大的瓮来,那瓮酒叫做状元红,约有二石余。
对元圭道:“吾抬此瓮酒醉尔,看你怎么?”原来此瓮酒极是好酒,比竹叶青、葡萄绿果不同些,故此叫做状元红。
怎见的好呵?则见:
金波似蜜,玉醴如泉。
美味尝时,行人尽皆吐舌;清香满处,闻者谁不流涎。
就如程乡之醪,醉李公者千里;绝胜山中之酎,醉刘子者三年。
李白若闻,毕竟留身上之玉佩;阮宣一过,定教解杖端之金钱。
青州从事数兹第一,生秀才让此居先。
注在瓶中,潋滟的霞光欲炫;酌之盏里,馨香的露液尤妍。
瀛洲之境,可以酩酹夫学士:瑶池之中,可以酕醄夫神仙。
正是:上箬村中名未重,新丰市上价空传。此时若使刘伶饮,荷锸应须瘗九泉。
却说吕元圭见了这一瓮状元之红,仰天大笑,说道:“此可以尽吾量矣。
”于是取过一个小卮,又取过一个大觥。
小卮注得满满,大觥酌得盈盈。
小厄告竭,大觥又于,这叫做“流星赶月”之饮。
既而不胜其烦,单单的注起几个大壶,饮个长流之水。
只见那壶儿酌的恁忙,他口儿吞得恁快。
正是一派湘江水,涓涓不断流。
就把那一瓮的状元红,饮得个泉流干彻底,灯盏照无油。
众人看的,哪个不说声:“此非凡人也!”
张老虽去了三瓮的酒,倒也不甚恼,只是那张老的婆子有些小气,骂着张老,说道:“不死的老狗,败家的老狗,怎么把许多的酒与人吃?”你看他千老狗万老狗、骂得个张老哑口无言。
又骂着吕元圭:“这样村人,饮去了我许多酒,你肚里生了酒龟,发了酒蛊,怎么不害个酒痨死?你臭村人,烂村人!”吕元圭见这个婆子千村人、万村人骂的个不休,乃假作微醉,回言道:“妈妈不要吃恼,我吃了你的酒,偿你的酒价就是,骂甚么?”乃探着怀中,取出一块石头与那婆子。
那婆子接着个石头,好恼又好笑。
怎么叫好恼?三大瓮好酒,被这个元圭吃去,此不是好恼!元圭颠不颠,狂不狂,醉不醉,醒不醒,拿着个石头儿还人酒钱,此不是好笑!那婆子说道:“这样好酒的人,不如醉死他,也消我呕气。
”于是再取过几壶堆花的烧酒,饮他一个雨中夹雪,雪上加霜。
吕元圭见这个婆子又取将烧酒过来,乃曰:“好贤惠的妈妈。
”却把那几壶的堆花烧酒一饮而尽。
彼时,玉山已颓,遂扑地一跌,酩然入醉乡矣。
众人到元圭身傍,将手儿在口边印了一印,全无气息,皆说道:“此人死了。
”内中有一等人说道:“此样人也是个异人,好好的具棺材埋他。
”张老道:“棺材我有。
”乃倩着几个土工,三三两两,把吕元圭尸首置之棺材之内。
荷锸的荷锸,拿锹的拿锹,抬棺的抬棺。
一抬抬在南山之上,掘一个土坑,深深的将元圭埋着。
埋毕,众土工们三三两两而归,望见前面又一一个吕元圭,摇摇摆摆,歌着劝世之词。
词曰:
一毫之善,与人方便。一毫之恶,劝人莫作。衣食随缘,自然快乐。算甚么命,问甚么卜。
亏人是祸,饶人是福。天眼恢恢,报应甚速。谛听吾言,神钦鬼伏。
歌罢,又吟绝句一首云:
鹤不西飞龙不行,露干云破洞萧清。
少年仙子说闲事,遥隔彩云闻笑声。
众土工们见了这个元圭,歌了又吟,人人惊异,皆说道:“埋了一个吕元圭,怎的又有个吕元圭?”乃复转南山之上,启棺一看,尸首已不见了。
遂回归言与张老,说道如此如此。
张老大惊,将所与石头视之,乃一锭瓜子金也。
始悟“元圭”二字,乃是“先生“二字,吕元圭者,即吕先生乎!遂懊恨终日,此却不在话卜。
却说广东博罗、鲁城二县之境,有座山名罗浮山。
这一座山,乃三十六洞天中之一洞,名曰耀真天。
极是好个胜境。
只见层崖插汉,丹壑凝烟,青松翠竹交阴,异果奇花并美。
有诗为证。
诗曰: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这一座山,盘古初分天地时,只有罗山。
浮山者,乃是蓬莱一个别岛。
为因唐尧之时,洪水九年,把一座蓬莱别岛漂漂浮浮,浮至这个所在,依着罗山而止,故此叫做罗浮山。
亦有诗为证。
诗曰:
二山合体镇坤元,洪水漂来不计年。玉洞天宽无客到,石潭云净有龙眠。
霜秋锦炫丹崖树,月夜琴鸣碧涧泉。我欲凌风登绝顶,一声铁笛叫飞仙。
罗浮山既是个福地,内就有个朱明观。
这一所观也,好清雅。
芝房尘净,丹灶烟凝。
洞门常有白云封,石磴竟无俗客到。
纯阳子一日遨游其地,至一小庵中,偶道士他出,独一小童在。
那小童到也乖觉,一见了纯阳子,遂向前而揖,说道:“先生来此游乎?”遂引至一经堂,安顿一个椅子,拂净尘埃,请纯阳子坐下。
纯阳子问道:“此何寥寥?”小童答道:“莫道寥寥,虚空也。
”纯阳子深嘉其言,以为这小童有些道气,讲得话分外别些,毕竟其师父是个好人。
乃题诗于壁,云:
丹房有门出不钥,见个仙童露双脚。问伊经堂何寂寥,道是虚空也不着。
闻此语,何欣欣?主翁岂是寻常人。我来谒见不得见,渴心耿耿生埃尘。
归去也,波浩渺,路入蓬莱山杳杳。相思一上石楼时,雪晴海阔千峰晓。
纯阳子题毕,那小童献上一杯茶,道:“先生请茶!”纯阳子接过那个杯儿,饮过一杯的茶,暗道:“此童子到也可教。
”既而,小童又窃着道士的酒以献。
纯阳子见这个小童恁般殷勤,思欲度他。
遂举杯而饮,留其余,使小童饮之。
奈这个小童不该做神仙,乃以其余酒不洁,推故不饮,说道:“重子从来不饮酒。
”纯阳子道:“略饮些无妨。
”那小童终不肯饮。
纯阳子无奈,只见那小童两目内障,纯阳子止以所余之酒噀其目中,那闪障忽然开明。
这也是小童们无缘中有缘,不然,有眼是天堂,无眼是地狱。
小童复去炊饭,款待纯阳子过午。
纯阳子乃取出一管仙笔,磨着一块仙墨,将那尖锐锐的仙笔,濡着香喷喷的仙墨,遂画着一山于壁,山下作池三口。
画毕,小童又具着饭至,纯阳子不食,对小童道:“吾仙人也,汝饮吾酒则仙矣。
不饮,命也。
然亦当享高寿。
”言讫,飞入石壁中隐去。
童子惊讶。
及道士归,童子具告其所由。
道士见所题之诗,彻壁内外,乃大惊。
既而又观其所画之山,见山之下有他三口,乃大悟曰:“山下有三个口,此是个嵓字,乃吕洞宾乎!”不胜懊恼。
其后童子果以五百岁而卒。
纯阳子既游此处,又不知显度何方,且看下面分解。
第九回 献美人画并泛管 活已死鱼并吹笛
却说纯阳子一日游洛中,有陈公名执中者,素行颇善,纯阳子欲度之。时陈公建第宅东都,落成之日,亲朋纷然与贺。或有贺以诗者。诗曰:
甲第连云峻,山川拱把中。文章华似藻,制度茂于松。
地胜风云壮,门高驷马容。熊罴频入梦,生子有人龙。
又有贺以联者,联云:
室成全众美,天时地利人事;地胜毓三荣,状元榜眼探花。
时亲朋贺毕,陈公列席以待。
俄有一褴褛道人至,即纯阳子也。
陈公问道:“子来何为?”道人道:“我有仙乐一部,欲奏之以侑华席。
”众亲朋皆道:“既如此,请先生奏来。
”道人就腰间出一轴小画,挂于壁上,其画绘有美女十二人,各执乐器。
道人以云板敲动,呼曰:“众女娘请下!”只见那画中的美人群然而动,遂鱼贯而下。
下尽,画中止是一幅白纸。
只见那些女娘,两执幡前导,一抱琴,一操瑟,一把笛,一举笙,一握萧,一拥筝,一引琵琶,一执箜篌,一持羯鼓,一携拍板,皆玉肌花貌,丽态娇音,顶七宝冠,衣六铢衣,金珂玉佩,转动珊然。
鼻上各有一粒黄玉如黍米,而体甚轻虚,终不类生人。
众亲朋观看,那个不拍掌大笑,说道:“妙!妙!”道入遂命之奏乐。
那女娘们抱琴的弹琴,弹的悠悠扬扬。
操瑟的鼓瑟,鼓的凄凄清清。
把笛的弄笛,弄的嘹嘹亮亮。
举笙的吹笙,吹的咿咿哑哑。
握箫的品箫,品的悲悲切切。
捧筝的抚筝,抚的哀哀怨怨。
引琵琶的拨琵琶,拨的(口兵)(口兵)唪唪。
执箜篌的奏箜篌,奏的宛宛转转。
持羯鼓的打羯鼓,打得丁丁东东。
携拍板的敲拍板,敲的咭咭嘎嘎。
众乐齐动,响彻云宵。
此说甚么九天之上,秦穆公闻得钧天广乐;半空之中,唐明皇听的霓裳羽衣之曲。
真个好耍子哩!
凡三阕竟,陈公问道:“此何物女子?”道人道:“此六丁六甲玉女。
人学道若成,则身中三魂、七魄、五脏、六腑诸神皆化而□□,公亦愿学否?”陈公道:“你只是幻术,炫惑世俗,学他何用?”道人乃顾于诸女娘,说道:“此人不重贤,妆等可去矣。
”于是那一干女娘作色而言,有说道:“这样不知趣的人家!”又有说道:“这样不晓事的人家!”遂亦鱼贯而行,复上画轴之上,依然不动。
众人复大笑,说道:“这个小小轴儿,这些女子下来得,又上去得。
果妙!果妙!”于是大家环聚而观。
道人乃张口吞之,索纸笔大书曰:
曾经天上三千劫,又在人间五百年。
腰下剑锋横紫电,炉中丹焰起苍烟。
才骑白鹿过沧海,复跨青牛入洞天。
小技等闲聊作戏,无人知我是真仙。
题毕,未写着“谷客书”。
即出门去,俄不见。
众亲朋懊恼大甚,遂以谷客二字问于陈公:“此是怎的说?”陈公详“谷客”二字,乃说道:“谷者洞也,客者宾也,岂非吕洞宾乎?”亦悔恨无及。
纯阳子既离了洛中,复蹑着一朵祥云,至一地名禄江。
时渌江有一笔师,姓翟名华,喜接往来方士。
纯阳子闻其贤,诣其家谒之。
翟见纯阳子丰姿蒲洒,态度飘逸,遂留之于家。
时八月天气,纯阳子不茹荤,翟公乃呼取僮仆,三三两两,或在西塘去取藕,或在东圃去摘菜,或在南涧去采芹,或在北郊去蓺黍。
又且剥鹿卢之枣,春鸡头之茨,煮烹羊角之豆、鹿角之菜。
款陪纯阳子,约有一月余。
纯阳子见这个翟公礼意加厚,将欲度之。
有一日,拉着翟公,游于渌江之浒。
只见:水深莫测,浪阔难游。
上下无跨虹之长桥,往来之泛鹢之轻舟。
隔岸止六七椽茅屋,前滩惟四五个沙鸥。
人莫道此水呵但如衣带之小小,我则说这江呵却似天堑之悠悠。
正是:一派长波无尽头,西风卷起浪花浮。
渌江不是寻常水,泻下银河天上流。
纯阳子欲与翟公过于江之西岸,无有船渡,乃显出一个仙术,将一笔管啮为两片,浮于水彼上。
纯阳子履其一,引翟公亦履其一。
此正欲度他而去,翟公心恐,竟不敢履。
纯阳子乃笑而济焉。
及岸,俄不见。
翟公始知其为异人也。
旬日,又来。
值翟公外出,有一犬见纯阳子复至,摇首摆尾,不胜忻喜之状。
如此者半日。
及翟公回家,一见纯阳子,亦不胜之喜。
纯阳子自袖中取出一团肉脯,约有桃实般大,令翟公食之。
翟公闻其臭腐之甚,遂掩鼻,谢弗食。
纯阳子太息,说道:“吾吕公也,以丹药一丸食子,汝弗(以下原有缺文)–子。
”纯阳子已隐而不见。
陈老乃顿足捶胸,放声大哭,说道:“神仙在此,我竟不晓得,气死我也!”只见那左邻右舍皆来问其缘故。
陈老指其鱼曰:“你不曾看这个鱼儿,分明是我剖开的,而今活活的在那里。
”那些众人说道:“活鱼的人今在哪里?”陈老道:“已变化去了。
”言未毕,忽又闻其人歌声宛转清亮,其歌云:
落魄且落魂,夜宿乡村,朝游城郭。闲来无事玩青山,困来街市货丹药。
卖得钱,不算度。沽美酒,自斟酌。醉后吟哦动鬼神,任意日头向西落。
纯阳子唱此长短句歌,响彻云霄,音振林木。
陈老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乃谓曰:“汝神仙可留下姓名。
”纯阳子道:“吾吕洞宾也,今去矣。
”遂现其形于五云之端,众莫不惊骇。
至今江东有一鲤鱼,腹下有痕迹,原是纯阳子灵丹点活的,其鱼尚在。
又,纯阳一日游武昌,扮作一云游道人,持一渔鼓简板,满街之上唱《浪淘沙》一词,云:
我有屋三椽,住在灵源。鱼遮四壁任萧然。万象森罗为斗拱,瓦盖青天。
无漏得多年,结就姻缘。修成功行满三千。降得龙来伏得虎。陆地神仙。
时武昌守有事外出,正当摆头踏转府,闻得歌声清亮,坐在轿子上凝望,只见是个道人。
那太守素重着方外之士,因谓左右人曰:“那唱歌的道人,叫他进我衙里来,我有事问他。
”只见那些皂隶们就去请着那道人,说道:“先生,我老爷请你到衙里去。
”道人遂同着皂隶们直进府衙之内,见了太守,唱一个恭儿,说道:“贫道稽首。
”那太守到是个不骄傲的,回言道:“道人休怪。
”既而叫门子掇一把椅子,叫那道人坐下。
遂同说:“道人从何而来?”道人道:“贫道终南山来的。
”守□问:“终南有佳处?”道人道:“佳处甚多。
”因举陶隐君诗答云:“终南何所有,所有惟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守甚异之,款留二日。
因问其姓名。
道人隐而不说,惟曰:“野人本是山中客,石桥南畔有旧宅。
父子生来只两口,多好笙歌不好拍。
”
时守性好弈,因问道人:“能弈否?”道人道:“颇知。
”守乃与之对弈,才下仅八子。
道人道:“大人负矣。
”太守道:“汝子未盈局,安知吾负?”道人道:“吾子己分途据要津,所谓战必胜,攻必取,是以知之。
”已而果然。
如是数局,守皆负。
守不忿,怒形于色。
道人俄拂袖而去,并不见其踪迹。
守令人遍城寻之,有人说道:“那道人在郡治前吹笛。
”及寻者至郡治前,则闻笛声在东门。
寻者至东门,则闻笛声在西门。
寻者至西门,则闻笛声在南门。
寻者至南门,则闻笛声在北门。
寻者至北门,则闻笛声在黄鹤楼前。
守乃多令人寻之。
及至黄鹤楼前,道人则走往石照亭中。
众人从石照亭中左顾右盼,东□西觅,哪里见道人个踪儿影儿?但见亭中有诗一首。
诗曰:
黄鹤楼前吹笛时,白苹红蒹满江湄。
衷情欲诉谁能会,惟有清风明月知。
那些左右之人录了此诗,回复太守,说道:“老爷,那道人着实奇怪,东寻东不着,西寻西不见,直寻到黄鹤楼前,他却走在石照亭。
及至石照亭,依然没有踪影,只留有一诗在那里。
”因呈诗与守,守始悟道人先吟之诗,说道:“野人本是山中客,乃宾字也。
石桥南畔有旧宅,石桥者洞也。
父子生来有两口,两口者吕也。
多好笙歌不好拍,乃吟也。
这分明是‘吕洞宾吟’四字,此道人乃纯阳子乎?”众方惊悟,其守亦懊恼累日。
第十回 吕纯阳杭州卖药 吕纯阳三醉岳阳
纯阳子一日游杭州,扮作个施药医士,自称乾系屯先生,头上戴一幅巾,身上穿一领皂袍,把药包儿摆在十字街头。
这一边列着甚么续命丹、换骨丹、水火丹、返魂丹等丹;那一边列着甚么神楼散、益元散、紫金散、八宝散等散。
又这一边列着甚么养胃丸、养脾丸、化痰丸、固精丸等丸;又那一边列着甚么鹿茸膏、白凤膏、黑漆膏、露液膏等膏。
药已摆定,于是挂起着一面大大的招牌,上写着“轩岐仁术”四个大字。
只见满城百姓求药的纷纷,有一人进前揖曰:“先生,我母有个心气之疾,或五日一作,或七日一作,又或三日一作。
可有药治否?”乾系屯道:“心腹之疾,不可不治。
”乃探取药囊之中,取过了妙剂一服,付与其人,说道:“你是个爱母亲的孝子,这一服药令堂饮之,其疾即愈。
”其人拜谢而去。
又一人进前揖曰:“先生,我有一个家兄,患了头疯之疾,左服药不效,右服药不效。
先生可有药治否?”乾系屯道:“头首之疾,不可不治。
”乃探取药囊之中,取过了一服妙剂,付与其人,说道:“你是个敬兄长的悌弟,这一服药令兄饮之,其病即愈。
”其人拜谢而去。
又一人进前揖曰:“先生,我有一个豚儿,患了个痢疾之症,其大便或去红,或去白。
可有药治否?”
乾系屯道:“肠胃之疾,不可不治。
”乃探取药囊之中,取过了一服妙剂,付与其人,说道:“你是个爱儿子的慈父,这一服药令郎饮之,其病即愈。
”其人拜谢而去。
又一人慌慌忙忙,进前揖曰:“先生,我有个妻子生疥疮,可有药治否?”乾系屯曰:“皮肤之疾,不治何妨?”其人道:“妻子叫我讨药,我若没有药回去,禁不得他骂。
”乾系屯笑道:“你原来是个怕老婆的汉子,没有药与你。
”其人道:“先生积阴骘,舍些药与我去罢。
”乾系屯乃取过未药一包,付与其人,说道:“一搽就好。
”其人亦拜谢而去。
却说这个先生在杭城施药,施去的吃了皆有效验,此正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麝过留馨。
满城的百姓,哪一个不传讲说道:“好医人!好医人!”有等疯废残疾之人却皆来求疗。
只见一个偏盲的人,摇摇摆摆走上街来。
杭州人好不轻薄,就去笑他道:“别人一双眼,你只一只眸。
可笑招边子,好个瞎猪头。
”这个偏盲的人也十分吃恼,只是不好答应得。
却来见着乾系屯,揖而问曰:“先生可能医我眼否?”乾系屯道:“莫说一只眼偏盲,就是两只眼俱瞎,我也医得。
”乃用了一根簪子,在眼上拨了一拨,复点上些光明的仙丹。
此正是:妙药洗开千里雾,金针拨散一天云。
就把那一只的偏盲的眼,医得光光明明,就如好的一般。
其人感谢不尽,辞着乾系屯而去,满街称扬。
时有一个驼子闻得此事,谓家人曰:“瞎眼既医得好,或者我屈背也会医得。
”于是,那个驼子也走上街来。
街市上人多口多,就笑着这个驼子屈背:“屈笼空,相似刮沙弓。
若还睡在地,就如串地虫。
”那驼子闻得人笑他,好恼好恼!乃走到乾系屯处,问道:“小人这个屈背,先生可医得么?”乾系屯笑道:“背儿屈的,只是缩了一条筋。
若把这筋儿割断,就伸舒得。
”驼子道:“割断那条筋儿,人不会死?”乾系屯道:“做内官的割了总筋,也不会死。
”驼子道:“先生不要笑说,只有药把些我吃才是。
”乾系屯乃取过了二三粒丸子,那不是丸子,正是换骨丹。
驼子们一吃了,只见腹子里响了几响,骨节□□。
少顷,驼子觉得遍身舒畅,把腰一伸,就挺然而立。
你看这驼子,先前是个佝偻丈人,而今是个直符使者。
这个先生的手段妙不妙?那驼子叩头拜谢,说道:“小人受此背一世亏,坐下是个屈梨辕,仰睡是只窍龙船。
镇日头磕地,哪里见青天。
”乾系屯道:“你如今好矣。
”驼子道:“我受屈半世,今日才喜得见天了。
”驼子辞去。
只见涌金门外,一个跛子闻得此事,乃谓家人曰:“哪个施药先生既医得驼背,岂医不得拐脚?”乃跛也跛,跛进城来。
杭城人真是轻薄,一见了这个跛子,大家取笑,笑道:“跛人跛得真跷蹊,一步高来一步低。
衣服半边常扫地,草鞋半截不沾泥。
”那跛子却也吃恼,只是敢怒而不敢言,只得来见着这个乾系屯,说道:“小人这样足疾,先生却医得好么?”乾系屯笑道:“你这样足疾□是那脚儿不般齐,把长的去短些也好。
不然,把短的接长些也好。
”跛子道:“人的肢体怎的断得?又怎的接得?岂不闻凫胫虽短,续之则优。
鹤胚虽长,断之则悲?”乾系屯道:“你这样人到也懂得几句庄子。
”乃取过二三粒药丸,付与跛者。
此也不是别药,仍是那换骨丹。
那跛子服了,不移时,只见遍身酥麻,左脚儿渐渐的长,右脚儿渐渐的短,就把那一双脚儿般般齐了。
那跛子遂行了几步,并不艰难,乃叩头谢曰:“小人吃尽拐脚的亏苦,行不向人前,走不向人前。
任行任走,一日行不过二里,走不上三里。
小人住在涌金门外,到此不过七八里路儿,到走了三个日头。
今日得先生医治好了,莫说是走,就是跳也会;莫说是跳,就是蹉边也会。
”言未毕,只见那驼子们得这个先生医好了他的背疾,乃买得一罐的蜜林醨,一只饶鸡敬来谢着这个乾系屯,说道:“小人蒙先生愈了背疾,没有甚么殷勤,只买得一罐酒、一只鸡,望先生笑纳。
”乾系屯道:“难为你了。
”于是却把一罐的酒、一只的鸡享用已尽。
那跛子见这个驼子恁般买鸡买酒,谢着这个先生,他也去买一樽清河酒、一只烧鹅来,说道:“小人蒙先生愈了脚疾,没有甚么殷勤,只买的一樽酒、一只鹅,乞先生笑纳。
”乾系屯见这个跛子又恁的殷勤,亦说道:“多谢你了!”也把那一樽的清河老酒、一只的烧鹅慢慢的享用已尽。
彼时,乾系屯吃了此二人的酒,假做微醉。
那跛子驼子叩谢而去,不在话下。
却说乾系屯吃醉了酒,遍身流汗,将手儿在脸上抓一抓,身上扒一扒,脚上一 ,腿上揸一揸,指甲里藏有几多黑垢,遂做成一个团儿,约有樱桃般大,示着众人说道:“此一粒灵丹,有能再拜我者,吾以此丹饵之。
”众以为这个先生吃醉了,正在放酒风,哪个肯拜他?乾系屯又道:“有能再拜我者,以此丹饵之,即可作神仙也。
”众人皆以为乾系屯放酒风,哪个肯拜?兼之见那样龌龊垢儿,哪个肯吃?乾系屯叫了数次,没人理。
他大笑道:“世人欲见吾甚切,既见吾,又不能识,亦命也。
”乃自饵其丹。
俄五色云冉冉而起,围绕着乾系屯,有顷不见。
众人大惊,说道:“早知此是神仙,莫说是垢,就是屎也吃了他的。
”内中有聪敏者乃悟道:“这个先生,自称乾系屯。
乾者阳也,系屯纯字也,分明是吕纯阳下世。
”众皆懊恼而散。
纯阳子一日又游鄂州,乃登岳阳之楼,览山川之胜。
只见岳阳楼风景,春和景明,波涛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沙鸥翔集,锦鳞游泳。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却好景致。
纯阳子观看一回,逸与飘然,乃吟诗一首:
徐步岳阳楼上头,四围山色拥皇州。莫言笑语惊天地,且看阑杆逼斗牛。
芦渚两三声牧笛,柳溪四五个沙鸥。分明一段萧湘景,万顷烟波足胜游。
纯阳子题诗以毕,遂下了岳阳之楼,投一酒肆中索饮。
饮了佳酝石余,未及醉,众人惊怪,相聚以观。
其店主姓倪名高者,需酒金,道人瞪目不语,颓然醉倒。
倪坐守之,自昏至晓。
道人忽起,援笔题诗于壁。
诗曰: #
鲸吸鳌吞数百杯,玉山谁起复谁颓。
醒时两袂天风吟,一朵红云海上来。
题毕,未书云:“三山道人回后养作。
”遂以上一块掷于倪高之怀,疾走出门去。
彼时,倪高以这个道人走脱酒价,急忙追之,将近则见已在云端矣。
倪大惊,回视其所掷土块,乃良金。
再看其所题之诗,墨迹彻壁数分,始知“回后养”者,回乃吕字,后养二字则反对先生也。
倪悔之无及。
纯阳子一日复游岳阳,又诡为道人装束。
时日午,只见柳树之下,清风披拂,绿荫茂密,纯阳子乃坐于其下。
谁知那一根柳树却成了精怪,一见了纯阳子,万作人言,说道:“吕神仙,坐此乎?”纯阳子倒吃了一惊,徐观之,乃是柳树也。
遂口占一绝,云:
独自行来独自坐,独自吟来独自坐。
惟有城南柳树精,分明知我神仙过。
既而进城中,饮得大醉,遂往谒太守王纶者。
太守见这个道人貌甚清癯,短褐不掩干,且甚褴褛,又吃得烂醉,心甚薄之。
既而问着道人:“汝有何道术?”道人道:“贫道解造逡巡之酒,能开顷刻之花。
”太守命左右们取过些糯米付与道人,说道:“汝试造着酒来,果能逡巡成否?”好一个道人,用起仙术,将那些糯米用水侵着,置之瓦钵之内,没有一刻时分,其酒遂成。
那酒呵,真个是清滴滴,香馥馥,碧盈盈。
色莹玉壶无表里,光摇全盏有精神。
始知今日神仙造,压倒梨花竹叶春。
时两班左右皆大惊,其守不以为异,乃问道:“汝再开顷刻之花来。”
时五月天气,府治前有桃李树。
道人指着树,道:“开那桃花李花何如?”其守道:“试开来。
”好一个道人,呵气一口,就如幽谷生春,只见桃树生蕊,李树含英。
不移时,桃花也开,李花也开,真个是桃花红似锦,李花白如银。
两般花茂盛,别是一般春。
那左右们看见这样异事,哪个不惊骇?谁知这个太守却是个古执的,说道:“这样道人,只是些幻术惑世诬民耳。
”遂令出之。
道人乃题诗一首于壁。
诗曰: #
仙籍班班有姓名,蓬莱倦客吕先生。凡夫肉眼知多少,不及城南老树精。
守惊讶间,已失其所在。
及视其所造之酒,酒则竭;所开之花,花则谢。
惟所题之诗,字迹深透壁后。
其守悔曰:“早知是吕纯阳,吾岂敢如此相待?”懊恼者累日。
却说纯阳子两次游岳阳,并无人识,乃曰:“岳阳之人,宁无一人知我乎?若有知者,吾当度之。
”遂再从其处游玩。
又到一酒肆之中,沽酒而饮。
吃了酒,乃装作一个醉汉样式,狂不狂,颠不颠,背上佩一个小小葫芦,大呼于市,说道:“我葫芦内有丹药,起死回生,转老返少。
有人出得百金,我把着一粒卖他。
”满城之中说道:“世间有这样狂人!”哪一个问他买药?纯阳子自已牌时分叫起,叫到午牌时分。
东门转过西门,西门转过南门。
南门转过北门,北门又转到十字街头。
莫说问他买药,话也没人与他答一句儿。
纯阳子乃取下背上的葫芦,嘱道:“葫芦葫芦,贮药一壶。
鱼人货买,要你何为?”遂望空掷去。
只见那葫芦奇异,离人有丈余,上也不上去,下也不下来,飘空的悬在那个所在。
纯阳子若往东行,葫芦儿才随他往东。
纯阳子若往西行,葫芦儿才随他往西。
纯阳子站住,那葫芦也站住。
众人见了,方知是个神仙,大家却争买其药。
纯阳子笑道:“吾吕公也!道在目前,蓬莱跬步;抚机不发,当面蹉过。
”乃吟诗一首。
诗曰: #
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
三醉岳阳人不识,朗然飞过洞庭湖。
吟毕,遂蹑着一朵祥云飘飘而举,其葫芦亦随之去焉。
第十一回 纯阳游广陵妓馆 纯阳游寺访书斋
纯阳子一日游广陵,广陵有一妓女,名黄莺,极有姿色,豪客宿之者纷纷填怎见得有姿色?只见:白净净钟乳粉的面貌,妖娆娆红娘子的行藏。
黑悠悠的乌头滑腻,轻飘飘的海带飞扬。
鬓插着鲜艳艳的红花朵,衣染着芬馥馥的桂枝香。
温雅雅的从容态度,浑素素的厚朴梳妆。
乖巧巧见重于当家的贝母,俊娇娇爱杀了卖俏的槟郎。
时纯阳子见这样标致的女子堕落胭花,乃假扮个秀才托宿。
此时纯阳子终不然又起了欲心,学那宿白牡丹的旧事不成?只是要点化这个女子,去做个瑶他的素娥,不要做个勾栏的红粉。
不想道这个女子交有几个知趣的孤老,罕希甚么穷酸的秀才?这纯阳子三回两转,要与那妓女歇宿。
那妓女千推万阻,不与纯阳子交欢。
纯阳却也无如之奈,乃题诗二首于壁。
其一云: #
嫫母西施共此身,可怜老少隔千春。他年鹤发鸡皮媪,却是玉颜花貌人。
其一云: #
花开花落两悲欢,花与人还事一般。开在枝头防客折,落来地上请谁看。
吟毕,未题云:“昌虚中书”。
时又有一妓,名杨柳,系是黄莺之妹,亦称绝色。
怎见得绝色?只见:身服着一领红衲袄,脚穿着一双红绣鞋。
香罗带挽着身子儿窄,金钱花插着鬓云儿歪。
云鬓儿光光乍,胜人的打扮;金莲儿步步娇,动人的情怀。
宛转的歌声,黄莺儿睍睆,婆姿的舞态,粉蝶儿徘徊。
他接的是倘秀才,人儿俏俏;我爱的此虞美人,我的乖乖。
只见这个杨柳,美丰姿,且好吟咏。
一见了纯阳子题的诗句,就十分怜爱,乃问着纯阳子,说道:“秀才,我姐姐既不接你,如不弃,只在我这里歇罢。
”纯阳子说道:“如此却好。
”乃进于杨柳房中。
杨柳待之以茶。
茶毕,叫鸨儿买肴馔整东道。
纯阳子道:“你广陵院的旧规矩,客初来时节,皆要甚么样物相馈?”于是取过了黄金一锭,付与杨柳。
杨柳道:“此过于太厚,不敢受。
”纯阳子道:“受下无妨。
”不移时,只见鸨儿整有酒筵来。
纯阳子与着杨柳对斟对酌,饮得个酪酊沉醉。
杨柳扶着纯阳子就寝,纯阳子鼾鼾而睡,直到天亮,并不曾与杨柳交合半次夜又寝,杨柳有求合的意思,纯阳子只是鼾睡。
第三夜又寝,杨柳有求合的意思,纯阳子只是鼾睡。
此正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直至四夜,杨柳逼纯阳子交合。
纯阳道:“吾虽秀才,雅慕仙术。
吾今坎离配合身中,夫妇内交,圣胎已结,婴孩将生,岂复恋外色乎?内交之乐,过于外交之乐远矣。
”竟不与之合,你说这个纯阳子当初宿白牡丹,恁般风情,而今怎恁般老实?盖他的丹田至宝曾被白牡丹夺去,养阳九年,才得如旧。
前番已误,岂可再误!
杨柳问道:“秀才,你先间说着内交之乐,这却是神仙么?”纯阳子道:“差不多。
”既而问着杨柳:“仙家好么?娼家好么?”杨柳道:“仙家固好,我娼家吟风弄月,握雨撩云。
锦帐重遮,睡到五更犹是夜;洞房深锁,雪深三尺不知寒,似也好快活一般。
”此时,纯阳子正要度着杨柳,只因这几句言语,暗想道:“此女子凡心正盛,业债未偿,怎度得他去?只是他意思殷勤,莫若把一粒却老丹与他,使他多寿也罢。
”于是取丹一颗,付与杨柳食之。
杨柳因纯阳子有圣胎之言,如说他是秀才,怎的又说着神仙话儿?如说是个神仙,又怎的花街上戏耍?心下疑惑,乃与一个知趣的孤老,姓萧名九成者,是个大学生,就与他说了一番,如此如此。
九成道:“此必是异人!”次日敬来访之。
纯阳子知其来,潜入帐后不出。
良久寻之,已不见,惟壁上有诗一首。
诗曰: #
一吸鸾笙裂太清,绿衣童子步虚声。
玉楼唤醒千年梦,碧桃枝上金难鸣。
未写着:“昌虚中书。
”又萧生玩黄莺处,诗亦写着:“昌虚中书。
”始悟“昌”字虚中乃“吕”字也。
此岂非吕先生乎?时杨柳大悔恨,黄驾闻得此事,亦悔恨无及。
杨柳与黄莺共庚,不数岁,黄莺老而杨柳尚少,及黄莺死,而杨柳精神益旺。
此盖服其却老丹而致,此不在话下。
却说纯阳子复游杭州天竺寺,闻得有一僧法珍,坐禅一十二年,颇有戒行。
一日扮作个云游,至其寺,遂造禅堂。
只见禅堂中有春夏秋冬四律诗句。
其春景诗云:
烟暖乔林啼鸟远,日高方丈落花深。
积香厨内新茶熟,轻泛松花满碗金。
其夏景诗云: #
风定泉声当涧响,雨余山色入楼多。
老僧减却心头火,一榻松阴养太和。
其秋景诗云: #
清风拂处叶欲落,碧藓堆时人不来。
满院秋光浓欲滴,禅门闲向白云开。
其冬景诗云: #
梅花墙角开新历,松树枝头曝衲衣。
怕冷老僧嫌朔吹,却教重子掩柴扉。
却说纯阳子既到禅堂,复入自禅堂之后,又有个方丈之室,法珍却在那个所在坐定。
一见了这个道人、疾忙问讯,说道:“先生亦来游敝山邪?”道人道:“宾刹胜景,特来一玩。
”既而问取法珍,说道:“尊师坐定禅宗,以为道在坐乎?”珍曰:“然。
”道人道:“佛成贪嗔淫杀,为甚方其坐时,自谓无此心矣,及其遇景触物,不能自克?则此种心纷飞莫御,道岂专在坐哉?”因求法珍同历云堂一玩。
及至云堂,见一僧方酣睡,谓珍曰:“吾偕子少坐于此,试观此僧何如?”良久,见睡僧顶门中出一小蛇,长三寸余,缘床左足至地,遇涕唾食之,复循溺器饮而去,及出轩外,渡一条小沟,绕遍花台,若驻玩之状。
复欲渡一小沟,以水溢而返,忽经小径,遇有一小刃在地,蛇见畏缩。
寻则往至床右足,循僧顶而入。
睡僧欠然一寤,俄见法珍同道人在堂,遂忙起施礼毕,因问珍与道人,说道:“吾适才一梦,与二子言之。
”道人道:“是何梦?”僧道:“初,梦从左门而出,逢斋供甚精,食之。
又逢美酒,饮之。
因褰裳渡门外小江,逢美女数十,予恣观之。
复渡一小江,水骤涨,不能往,遂回。
逢一贼欲见杀,乃从捷径至石门而入,遂觉。
”道人与珍大笑,说道:“以床足为门,以涕唾为斋供,以溺为酝,以沟为江,以花木为美女,以刃为贼人之梦寐,幻妄如此。
”
既而珍扣问道人,说道:“此僧,吾之师弟,为蛇者何?”道人道:“此僧性毒多嗔,熏染变化,已成蛇相,他日瞑目,即受生于蛇中矣,可不惧哉?”法珍问道:“先生姓甚名谁?”道人道:“吾吕公也,见子精忱可以学道,特来教子。
盖人之性,念于善则属阳明,其性入于轻清,此天堂之路。
念于恶,则属阴浊,其性入于粗重,此地狱之阶。
天堂地狱,非果有主之者,特由人心自化成之耳。
子尚必精必勤,毋妄尔心,毋耗尔神,毋劳尔形。
”言讫,遂隐而不见。
法珍不胜怏怏。
后法珍得纯阳子点化,亦自得道成真,此不在话下。
却说芝城郡有一地名碧邛,一人家姓孙,颇殷富,建有一水阁,极虚明幽雅,多聚士人读书。
纯阳子云游至其处,士人接见,见其清标有仙骨,风韻飘逸,皆大忻喜,且曰:“先生云游士也,诗多奇雅,敢求一首见教。
”纯阳子吟云。
诗曰:
午夜君山玩月回,西邻小沼碧莲开。
天香风露苍华冷,云在青霄鹤未来。
士人闻其诗,清绝高尘,无一些烟火气,各相争抄写。
既而,大家商议,说道:“这个道人不是寻常人品,可相待一饭。
”及饭毕,再求吟诗一首。
纯阳子又吟云。
诗曰:
看山看水历寰中,摆脱烟霞到碧邛。
一饭笑谈归去后,行云流水任西东。
纯阳子吟毕,士人争称羡,说道:“此样诗飘飘逸逸,新新雅雅,秦女品凤箫,不过尔尔。
”既而士人又道:“先生,此水阁未有佳联,可见赐珠玉几字!”纯阳子乃亲手写一联于柱云:
夜静月生寒,鹤度疏极疑岛屿;春深花弄影,人从流水认天台。
纯阳子写了此对,哪一个不啧啧。既而又写着四句于壁上:“
但患去针心,真铜水换金。鬓边无白发,马去难寻。”
已而不见,众士人大惊。
及看所写之字,笔势伟劲,光彩炫目,皆曰:“此甚么神仙?”及详“但患去针心”,患字去却一直并心字,乃吕字。
“真铜水换金”,铜字以三点水代去金字,乃洞字。
“鬓边无白发”,鬓字上去却髟字,乃宾字。
“ 马去难寻”,字除去马字,乃是来字,盖寓“吕洞宾来”四字。
内有士人曰:“这果是吕洞宾来。
不然,凡人口吻,焉得有此妙诗?焉得有此妙对?”时有士人姓关名云祥者,即绘其像,金形木质,翠眉棱层,凤眼朝鬓,头戴道巾,身穿道袍,背上负一剑,至今传之。
纯阳子既离了此处,更不知又显化何方。
且听下面分解。
第十二回 纯阳子掷剑化女 纯阳子见火龙君
却说纯阳子蹑着云雾,至江南地方,有一寺名戒严寺,钱粮优裕,僧众共有五百余。
纯阳子一日游至其处,按下云头,遂入于寺中,乃以所佩之剑化一艳妇。
你看那妇人标致不标致?只见:眉分柳叶,唇点樱桃。
嫩盈盈半醉杨妃面,细纤纤一搦小蛮腰。
靓服不须着红锦之袄,淡妆岂用彼翠云之翘。
袅袅娜娜湘妃鼓瑟,旖旖旎旎秦女吹箫。
好容貌不朱不粉,巧丹青难画难描。
真个是:匣内取来锋利剑,人前变作女多娇。试看女子形容俏,益信神仙手段高。
却说这个女子窈窈窕窕,金莲款款,绣鞋窄窄,缓缓的行进了山门。
只见那寺中之僧大惊小怪,意荡神驰。
内有一僧说,道:“哪一家小姐来也?”有一僧这等说,就有一僧那等说,道:“哪里有这样小姐,敢是观音菩萨么?”内又有一僧说道:“此不是观音菩萨。
既是观音菩萨,如何没有个红孩儿、龙女跟随?敢是妖精么?”内又有一僧说道:“我寺中有护法金刚、飞天神王、金头揭谛、银头揭谛、阿难尊者,十八位罗汉,二十四位诸天,降龙的也有,伏虎的也有,擒精的也有。
哪一个精怪白昼当空,敢在我寺里来?”内有一僧道:“也讲的是。
纵有精怪敢在我寺中来,这还是良人家女子。
”那些僧众们猜来猜去,此却不在话下。
却说那女子进了山门,就行上佛殿。
佛殿看了,就转过云堂。
云堂看了,就转过方丈。
方丈看了,就转过积香厨。
积香厨看了,就转过观音堂。
那些寺僧们看了这个女子,长老也不是个长老,行者也不是个行者,大大小小一发疯魔了。
只见那念《金刚经》的,忘记了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念《弥陀经》的,忘记了大焰肩佛、须弥灯佛、无量精进佛,如是等百千万亿恒河沙数诸佛。
念《法华经》的,忘记了庄严王三昧、光明三昧、净藏三昧,如是等百千万亿恒河沙数诸三昧。
念《多心经》的,忘记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界眼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及揭谛揭谛、汶罗揭谛、波罗生揭谛、菩提萨婆诃。
你看这一个女子,入寺不紧要,只是他左顾右盼,引得人意惹情牵,此真是大孽障的关头。
只见云堂中有一僧,方趺跏而坐,见了这个女子,并不凝眸一下。
纯阳子看见,说道:“这个禅僧甚有戒行。
众人皆邪而彼独正,众人皆浊而彼独清,此人必须要度他才是。
”谁知那一个僧,外面虽是个假老实的嘴脸,腹内是一副龌龊的心肠。
一见了师兄师徒们正在观看那女子,连忙的下了禅床,走出山门之外,转弯抹角,僻静的去所等着这个女子出来。
却说这女子离了寺中,出了山门之外。
只见这个禅僧阻着归路,说道:“小娘子,既在敝山来,怎的不吃一餐饭去?”女子道:“不消得。
”禅僧道:“小娘子,你适才进我寺中,我落了一件物件,小娘子发慈悲心,把还小憎罢。
”女子道:“师父吊下了甚么?小娘子却不曾捡得。
”禅僧道:“我先间掉下了魂灵儿,是小娘子夺去我的,看天面把还我也罢。
”女子道:“我不晓的甚么魂灵。
”禅僧道:“小娘子是个聪明的人,动头知尾,不要推故。
”小僧只是要行着云雨。
”女子道:“这样大旱的时节,云在天上,雨在云中,师父既要行云雨,只管自去驱风使电,鞭霆驾雷就是,何须与小娘子讲?”禅僧道:“小娘子不要椎故,我只是要与你做个夫妻。
”女子怒道:“这师父好没分晓!你是个出家之人,六根俱净,五蕴俱空,目不视邪色,耳不听淫声才是。
你这般好色,还思量修甚么行,做甚么佛?”禅僧道:“小僧今日也不思量做佛,只思量做夫妻。
”乃强欲抱住女子,求与交合。
纯阳子忽大叱一声,说道:“没戒行的和尚,休得要戏弄我仙剑!”这女子闻得纯阳子一叱,遂变成一剑,跳入纯阳子匣中。
那禅僧见女子化成剑去,知是仙人们作弄着他,吃一大惊。
纯阳子道:“我吕公也,将着宝剑化成女子,试你寺中请僧。
我先间见你遇色不看,只道你可教,岂知你恁般所为。
做得好和尚!”那禅僧惶恐,抱头鼠窜而去。
此且不题。
却说纯阳子又到一个寺院,这寺叫宝华寺,钱粮亦广也,有五六百僧众。
纯阳子道:“戒严寺僧人没一个好的,看这宝华寺中僧人何如?”于是也将这所佩剑仍变作个女子,也变得。
标标致致,旖旖旎旎。
面嫩嫩簇着芙蓉朵,腰纤纤摆着杨柳枝。
袖中玉笋儿指尖葱葱可爱,裙底金莲儿脚步款款轻移。
此娇似赵家飞燕,此美如吴苑西施。
此赛过汉苑王嫱,此绝胜唐宫贵妃。
真个是:对月并姮娥一对,临溪共洛浦双妹。吕神仙显兹妙术,是谁人识彼玄机。
却说纯阳子仍以宝剑变成个女子,刚进了山门,只见禅堂之上有一个云游僧,正在那里入定。
一见了这个女子,高声叱道:“金铁之精敢入山门么?”纯阳子闻得此语,到吃了一惊,说道:”是哪一个慧眼,参透我的机关?”连忙收了宝剑,进前与云游僧稽首,说道:“小子聊试戏术,有犯禅师,望禅师恕罪。
”云游僧乃问道:“适间化女子之剑,好似火龙君佩的,力何在你手中?”纯阳子道:“小子先年遇着火龙真人,曾以此剑赐我。
”云游师道:“然则汝乃吕洞宾乎?”纯阳子道:“某便是。
敢问禅师姓名,还从哪里来的?”云游僧道:“小僧姓高名法慧,从庐山竹影寺而来。
”纯阳子道:“禅师既住居庐山,曾接我火龙真人否?”法慧禅师道:“我与火龙君共山而寓,连洞而居。
他在翠微洞,我在竹影寺,却是比邻一般,哪里不相接?”纯阳子道:“火龙真人今在家否?”法慧禅师道:“那火龙君前数年前是个孤云野鹤,无有定迹,或自蓬莱山访道,或白阆风苑寻真,或自西华山炼丹,或自瑶池头赴宴,又或自终南山访友,或自天台洞围棋。
只是这几时懒待游衍,此正是云无心出岫,鸟倦飞知还也。
”纯阳子道:“小子正欲拜访火龙真人,答谢他赠剑之爱。
”法慧禅师道:“既如此,我陪你同去。
”
于是纯阳子同着法慧,各驾了一朵祥云,刚刚的到了庐山之境。
只见这一座山呵:玉笋峰出,瀑布泉飞。
石岩岩高接青旻,洞深深细凝紫雾。
青青翠翠的古松,龙髯滑腻;猗猗密密的修竹,凤尾参差。
涧边丰草,柔柔软软的龙须,岭上枯株,丫丫槎槎的鹿角。
嵬嵬峨峨,作江西一省保障;秀秀丽丽,擅天下九州奇观。
真个是:庐山高哉儿千仞兮,凡人可望而不可跻兮。
却说火龙真人正在翠微洞中披阅《黄庭经》,忽有鸣鸦一声,又见白鹿衔有花至。
他是个未卜先知的神仙,就晓的纯阳子来,乃谓一仙童曰:“今日有客来,可烹着仙茶,醖着仙酒,摆列着仙肴仙果俟侯。
”言未毕,只见法慧禅师领着纯阳子进了洞天。
火龙君一见了纯阳子,就下榻迎接。
纯阳子遂稽首而拜,说道:“自别仙颜,无由一晤。
今日重逢,正如拨云雾睹青天矣。
”既而相叙寒温毕,火龙君乃渭法慧禅师曰:“汝自何处得遇吕纯阳?”法慧禅师道:“某自江南宝华寺得遇。
因纯阳要拜仙丈,故此陪他同来。
”火龙君道:“多谢你了。
”
言未毕,只见仙童们上仙茶。
那茶是甚么茶?雀舌未经三月雨,龙芽先占一枝春。
茶毕,又献上以酒。
那酒是甚么酒?岩蜜松花熟,山杯竹叶青。
既又献上仙肴。
那肴是甚么肴?却是些玄豹之胎,碧麟之脯。
既而又献上仙果。
那果是甚么果?却是些千年之藕,万岁之桃。
那仙童摆列了筵席,火龙君、纯阳子、法慧禅师相聚而饮。
一则叙契阔之情,一则叙相与之雅,不觉的香气消宝鸭,日午唱金鸡。
法慧禅师道:“请吕纯阳到敝寺一观。
”
于是火龙真人同着纯阳子径到了竹影寺来。
这个寺怎的叫做竹影寺?盖庐山上,原初建一百个寺,只有这一个寺白云隐隐,翠竹阴阴,只闻犬吠鸡鸣,不见高楼大阁。
在寺里住的却是些得道僧家。
而今左数来也只是九十九寺,右数去也只是九十九寺,此一寺隐而不见,故此叫做竹影寺。
这岂不是仙境?纯阳子观看一回,不胜称赏,说道:“好胜境!好胜境!”纯阳子看毕,法慧禅师将欲待茶。
纯阳子辞去,火龙君亦道:“不劳赐茶,我还有事与纯阳子商议。
”于是法慧禅师相送而别。
此不在话下。
却说纯阳子同火龙真人转至翠微洞来,火龙真人回着纯阳子,说道:“当原先我以二剑付汝,今止佩一剑,是何缘故?”纯阳子道:“说起来惶愧。
某在金陵宿取白牡丹,将欲采阴补阳,不想着黄龙禅师教他反夺去我丹田至宝。
彼时小生们飞剑斩那黄龙,不想道被他收去一剑,今日却虚了真人所赐,有罪!有罪!”火龙道:“你如今何如?”纯阳子道:“小子如今遵戒行矣。
”火龙又问道:“你遍历寰中,度人多少?”纯阳子道:“人心不可测,对面九疑山,并不曾度得一人。
”火龙真人道:“可知,可知。
我曾道来:人间只是无波处,一日风波十二时。
谁人可以度得的?只我前日朝元,见仙僚说道:‘淮安玉溪村有一女子,姓何名惠娘,名登仙籍。
’你可度之。
”既而又嘱付纯阳子:“度何之后,须转终南山与尔钟离师同去朝元。
朝元会上授以仙秩,吾当再来庆贺。
”
纯阳子领了此语,逐辞了火龙真人,径来淮安地方,度着这个何氏女子。不知怎么样度他,下面分解。
第十三回 吕纯阳度何仙姑 吕纯阳升入仙班
却说淮安府玉溪村中有一善信,姓陈名曰文,家极富,僮仆婢女百余。
一日修建个预修功果,设大斋供。
只见:香烟腾着紫雾,彩幡炫着红云。
彩幡炫时,辉辉煌煌;香烟腾处,氤氤氲氲。
参黄箓一宗,玉字金书御墨蔼;建瑶坛一座,宝灯银灯曙光辉。
献一杯茶摘来北苑之露,献一枝花采取上林之春。
献一簋供刈着东郊之黍,献一豆蔬采取南涧之芹。
诵三官经玉枢经北斗经,紫府演金真之教;拜水府忏星辰忏东岳忏,丹台开宝笈之文。
吸凤管吹龙笙,韵咿咿哑哑可听;鸣金钟敲玉磬,音锵锵喤喤可闻。
遁士的羽衣炫耀日月,主人的精意感格乾坤。
纯阳子彼时离了庐山,驾云腾雾,来到此处。
乃按落云头,扮作一个道人,却也不齐整。
一到了斋坛,只见挂有许多圣像,上三清,次四圣,次五帝,次四大真人。
纯阳子道:“此虽是画像,这样大斋事,岂无真天帝降下?若果天帝降下,不好回避。
”只得走在斋厨之中,更方便一二。
却说那些丫环们见了这个道人褴褴褛褛,皆扯他出去,说道:“这个道人,此不是坐处,快出去!快出去!”只有这个何氏女,果与吕纯阳有缘。
何氏女见了吕纯阳,就有顾盼之意。
吕纯阳见了个何氏女,就有怜惜之心。
何氏女见那众丫环推出这个道人,乃止之曰:“出家人随他这里坐罢,不要推他出去。
”那些众丫环方才罢手,只是没有个好嘴脸相待。
大的丫头来也说是:“道人开些,不要秽我的斋。
”小的丫头来也说是:“道人开些,不要污我的供。
”只有这个何氏女,斋熟时就把斋与道人吃,供熟时就把供与道人尝。
有茶奉一杯茶,有酒与一卮酒。
众丫环皆笑着何氏女,何氏女道:“出家人把些他吃,也是我一点仁心。
”却说天地间有人就有神,有神就有鬼,却道个鬼的说话。
陈曰文做这样大斋,就有着孤魂野鬼皆来求食。
时有一客商姓陆名情,阻风淮河,泊船孤洲之畔,有事关心,惺眼不睡。
至三更鼓,只闻得岸上有鬼叫,叫道:“周大哥,女陈宅吃斋。
”那周鬼道:“我去不得,眼中生有翳障,疼得紧,你们带几个斋与我吃罢。
”陆清大惊,一发不寝,至四更鼓,又闻叫声:“周大哥,斋在这里,你吃!”那周大哥说道:“多谢你了!”陆清想道:“此必是野鬼。
”
至天明,上了淮河之岸,遍洲上寻觅,只见有一个骷髅脑骨,眼睛里生有一根草,暗道:“昨夜叫眼疼者必是此物。
此人或姓周么?”遂拔去之。
至次夜二更尽,陆清又闻得有人呼曰:“周大哥,去陈宅吃斋。
”只见其人应曰:“我今夜眼睛好了,我与你同去。
”至四更鼓方回,只听得几个鬼坐在洲上,其一鬼云:“这个人家好斋供。
”其一鬼云:“斋供倒好,只是吕洞宾在那里,打不得些儿乱搅。
”其一鬼云:“哪个是吕洞宾?”其一鬼云:“东厨下那个褴褛道人,就是吕洞宾。
”有一鬼云:“你昨夜眼疼,今夜就怎的好了。
”鬼云:“我得一个客人替我去了那些翳障,就好了。
”
时陆清在舟中未睡,闻得这些话儿仔仔细细。
至次日,走上坡来,径到陈曰文宅上,寻着这个吕纯阳。
只见斋厨之下,果有个褴褛道人。
陆清乃跪下,言曰:“吕纯阳先生,度一度小子。
”纯阳子道:“我不是纯阳。
”陆清道:“我晓的仔细,你不要瞒我。
”乃扯着纯阳子衣服,叩头磕脑,左也叫一声度一度,右也叫一声度一度。
纯阳子道:“你这客人,既然要我度,你钻进灶中而去,我就度你。
”时厨灶之中烈火炎炎,陆清将欲不钻,又恐怕做不得神仙。
将欲钻去,又恐怕火焰烧死。
既而自思,还是钻去。
于是奋力一钻,刚到灶门之边,被烟气一冲,就缩将转来。
又奋力一钻,刚到灶门之边,被火星一爆,又缩将转来。
乃叩着纯阳子说道:“先生,你不要我钻灶,白白的度一度我罢。
”纯阳子笑道:“神仙恁般易做。
”乃云:“眼前不是成仙客,成仙只是姓何人。
”乃以手招着何氏女,说道:“惠娘,我与你钻去。
”
时何氏手中拿着个笊篱,正欲捞饭,因纯阳子一招,即忙过来。
纯阳子以手挽着何氏女双双进于灶中,火焰转盛。
众皆大惊,哪个还敢钻哩?时众人只说何氏女被火饶死,正在嗟叹之际,只见吕纯阳与何氏女坐在碧云之上,吟诗一首云:
直上云端望八都,碧云散尽月还孤。
茫茫四海人无数,哪个男儿是丈夫。
时众人看见陆清默然,众丫环亦默然。
那羽士们望见也默然,就是陈曰文亦默然。
皆道:“神仙已在此三日,并不晓得。
”皆十分懊恼。
时陈曰文建此大斋,感神仙下降,斋罢获福,此也不在话下。
却说纯阳子同着何氏女驾着云,腾着雾,径望终南山碧天洞而来,拜见钟离师父。
钟离云房正当寿诞之日,就有那一班仙朋仙友:持着柱杖的铁拐李、拿着羽扇的张果老、提着花蓝的蓝采和、拿着云阳板的韩湘子,与着清溪道人郑思远、大华施真人正在那个所在作贺。
又只见天台山仙女,遣人送甚么仙桃,麻姑山的仙姑遣人送甚么仙酒,瑶池上王母馈娘遣入送甚么仙藕,武夷山武夷君遣人送甚么仙茶。
又有东泰山、西华山、中嵩山、南衡山、北恒山五岳圣帝遣人送甚么玄鹿脯、赤鳞蹄。
又有东海、西海、南海、北海四海龙王乃敖家兄弟遣人送金鳞尾、锦鳌头。
钟离子命着那仙庖的官君烹着那些肴馔,列着那些果品,摆开筵席,注上酒来。
那些神仙依次而坐。
正在宴饮之际,忽见纯阳子、何氏女按落云头,直进了碧天洞中,望着钟离子稽首。
钟离子不胜之喜,乃曰:“纯阳一去,何归来之迟乎?”纯阳子与钟离师稽首毕,复对众仙稽首。
张果老等乃间于施真人曰:“此何人斯?”施真人道:“云房之徒也。
”众仙曰:“久闻,久闻,但未得会面,今见其仙风飘逸,云房果得人焉。
”清溪郑思远乃问干纯阳子曰:“你出家人,还带妻子么?”纯阳子道:“此女子系淮安人氏,姓何名惠娘,名在仙籍,火龙真人命我度之耳。
”众仙说道:“原来是这等。
”云房子又问纯阳子,说道:“你当初誓欲化度世人,度有几否?”纯阳子道:“人心奸险,未易度化,止度有何氏女一人而已。
”铁拐李道:“今日令师寿旦,我辈承他厚爱,赐以佳宴,你来得恰好,大家县饮一回。
”
于是众仙齐坐下,纯阳子、何惠娘亦侍坐于侧,劝劝酬酬,极有佳趣。
纯阳子道:“吾师今日寿旦,吾初回,未有贺物,聊将所佩之剑试舞一回,以劝吾师并列位仙丈之酒。
”何惠娘亦道:“妾亦无有贺仪,将所执笊篱亦舞一回,奉劝诸仙之酒。
”众仙道:“试舞来。
”于是纯阳子将宝剑抛起,活喇喇化作一条神龙,夭夭矫矫。
何惠娘将笊篱抛起,活喇喇化作一只丹凤,翩翩翻翻。
你看:一龙一凤,龙对凤,凤对龙,盘空飞舞。
龙一翻身,甲鳞炫耀;凤一转翅,毛羽辉煌。
众仙长看见,拍掌大笑,皆曰:“妙!妙!后?进们有这样奇术,来得来得。
”于是大家狂歌剧饮,不觉的白云归洞口,红日架山腰,天色晚矣。
纯阳子乃指一下龙,龙依然成剑。
何惠娘指一下凤,凤依然成笊篱。
众仙长愈加称赞。
此且不题。
却说张果老、铁拐李二仙问于钟离子道:“令徒授何仙职?”钟离子道:“敝徒度化多年,未受仙职。
”铁拐李道:“既如此,明日乃朝元之期,领他们同去吴天金阙,受了天恩,岂不是美事?”钟离子道:“某亦有此意。
”于是众仙长皆约会朝元,辞散而去。
及至次早,碧鸡三唱,丹凤双仪。
焰摩天中,红云缭绕;通明殿上,瑞气氛氲。
时玉帝御座,两阶文武,列着鹭序鹓班;一派将军,号着龙骧虎贲。
时三天门大开,只见张果老、铁拐李、施真人等一齐在那里聚会。
及钟离子须着吕纯阳、何惠娘至,大家拶挨而进,山呼礼毕,文武退班。
钟离子复领着吕纯阳、何惠娘,俯伏金阶之下,奏道:“臣钟离权有表奏闻,伏乞圣览。
”玉帝道:“有何表文?”钟离子道:“臣先年度有何中府永乐县一弟子,姓吕名嵓,未蒙天恩授以仙职。
又吕嵓弟子度有淮安府玉溪村一女,姓何名惠娘,亦未受以仙职。
臣今领至阙下,伏候金旨,擢入仙班。
”玉帝见奏,天颜大展,说道:“钟离权既度有吕嵓,吕嵓复度有何惠娘,源流一派,仙籍垂芳,太是美事。
就封吕嵓为演正警化真人之职,封何惠娘为太玄演化仙姑之职,各赐金书玉旨,擢入仙班。
叩头谢恩。
”
钟离子同吕真人,何仙姑谢恩已毕,玉帝复命,着金童持彩仗,玉女捧香花,又命奏乐官史奏一部钩天广乐,又令六丁神将、六甲神将摆列仪仗,送吕真人、何仙姑回转终南山碧天洞中。
时吕真人荣沾天宠,各洞神仙万万千千俱来贺喜。
予素慕真仙之雅,爱捃其遗事为一部《飞剑记》,以阐扬万口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