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生香 韵清女史吕逸撰
第一回 矮屋摇篮一宵风雪 画屏禅榻三梦因缘
吾曩见矮人于丹初者,长不满五足,而身通百艺,既精绘事,复擅楸枰,于金石骨董之真赝,亦复一览了然。
至于管弦词曲之能,戏剧排场之妙,偶一登场串演,老伶工尝自愧勿如。
而尤工于笛,每当良宵风月,一曲横吹以娱其母。
闻者辄曰:“此于矮子笛声也。
”或谓于丹初囟门隆起,若覆盂然,宜其智慧过人,若易于为智,则于其名始称,故里人成以矮智呼之。
然丹初固读书能文,不乐应试,遂集资,设装裱肆于城南老屋。
屋凡两进,其前开轩面圃,地颇空阔,设为他人居者,徒供畜鸡晒衣而已。
而一经丹初经营,则花木泉石,无不位置得宜。
屋后临河,即古香斋裱画肆是已。
特其逸事,颇有供人笑柄者。
一日为腊月之初,有以牡丹立轴托丹初代售者,展之则为瓯香馆真迹。
丹初爱不忍释,而索价十四金。
筹之,仅得过半,急切无从措置。
不得已,质其绵被,如数购之。
孰知天时骤变,霎时之间,西风刮地,大雪纷飞,入夜愈寒,更无卧具。
又勿忍使母知,乃觅幼时所卧摇篮,实以败絮,裹毡而卧焉。
事后有嘲之者,谓其蜷睡摇篮,首足不露于外,此不无过甚之辞。
然丹初之清贫雅尚,于是可见矣。
故年逾而立,依然孑身。
有劝之授室者,丹初叹曰:“吾体矮而心高,非德容兼备,与吾同嗜好者,勿娶。
特如此人才,岂屑下顾窭人。
矧吾一岁,半涉江湖,脱不幸娶一悍妇,徒苦吾慈母。
为我终身之虑,欲求如今日承欢之乐,其可得乎?”盖丹初薄田,不足资半岁粮,肆中获利綦微。
每岁必游艺江湖,以补不足。
其时外侮虽迫,而海内晏安,人民尚有盖藏。
舶来品之进口者,未如今日之盛,画师所获尚丰。
时丹初慷慨热肠,急人之急,虽穷饿勿悔。
然由是声誉日广,渐入佳境矣。
某年夏,炎暑初消,丹初以老母安健,尚可远游,庶所获较丰于内地,乃迎其孀妹侍母。
迳赴秣陵,跋陟舟车,止于江宁僧舍所谓报恩寺者,而下榻焉。
虽此邦初莅,交好寥寥,幸主僧悔馀,工书善谈,雅重士流,主客颇相投洽。
一日下午,悔馀方摘花供佛,忽报客至,则檀越杨公德芳与公子撷珊也。
悔余因丈室客堂,适事修葺,尘灰障天,不足辱杨公之驾,遂延於别室曰爽翠轩者,而奉茗焉。
轩在佛殿之东,沿廊辟门而入,凡五楹,中为客座。
庭中松竹萧疏,余悉黄杨虎刺之类,无一杂花,殊足爽人心目。
茗谈之次,杨公见西室门帘未下,篆烟随风而飏,偶起觇之,酌无一人。
惟临窗案上,古鼎余香,铜瓶中插晚香玉一束,余则惟画具,大小笔纵横于架,而洁无纤尘。
顾谓僧曰:“此中何人所寓,雅洁乃尔!”曰:“画师于丹初也。
此君于山水、人物、花鸟,莫不兼擅其长,求者颇众。
绘成之件犹在,不妨入室一观。
”杨公颔之,遂从僧人,见壁间有巨幅,未加题款,笔法文待诏,盖园景也。
图中曲池水榭、山亭佳石等处,杨公似曾游涉,遂谓悔余曰:“斯人安在?吾欲见之。
”悔余以既得杨公赏鉴,己之榆扬不谬,喜而对曰:“彼此时或在寺后散步。
请少待,吾往迹之。
”未几,闻履声橐橐,撷珊方踱于廊,趋谓乃父曰:“一侏儒耳,阿父见之何为?”杨公目止之,而丹初已随僧入。
布衣整洁,揖让中礼,已觉其人不俗。
坐既定,杨公略展邦族,即曰:“适闯薛斋,得观丹翁壁上大作,可谓摹古入神,不胜钦佩。
此图为他人点景也,抑出自胸中邱壑耶?”丹初谦让不遑,便曰:“言之滋奇。
此盖十年来,三次梦游之所,绘之,志梦中鸿雪耳。
”杨公掀髯曰:“然耶。
吾意丹翁,游踪必广,足迹所至,或有如此园亭,识之于心,所谓结想为梦是也。
”丹初微笑曰:“此园山水天然,较诸时下之园林别墅,五步一亭,十步一阁,勉强造作者,不可同日语。
而亦下走从未游涉者,此诚勿可思议矣。
”三人称奇勿置。
杨公略一沉思,即挽丹初重入,指图中一石,曰:“尚有疑问,愿闻明教。
此石皴横而中空,形类卷轴,君意何似者?”曰:“此卷书石也。
题者形容酷肖。
”杨公诧甚。
丹初复指一跨池长石,状若桥梁,谓此石亦篆有枕流二字。
杨公不待其辞毕,出谓其子,曰:“奇哉!丹翁所指,即隐秘处,亦历历似见。
”复谓丹初曰:“尊图景物,酷肖吾所购废园,其名曰可。
而两石名称竟合。
然吾懒于修葺,扃闭至今。
即悔公亦未一到,矧丹翁初客是间?此诚奇事,不可不请一游,不识能屈驾否?”丹初对曰:“既荷宠招,敢不如命。
今日晚矣,明日敬当奉谒耳。
”杨公邀致殷拳,以九时奉候为言。
因见斜日将沉,遂与辞。
二人恭送之。
及去,悔余叹曰:“奇哉此梦。
殆我佛所谓造因,缘即在其中欤。
”是夜蒲台佛火之间,悔余与丹初共话,始知杨公皖人,以京朝官告归。
爱金陵水山之胜,卜宅南门,距庵仅里许耳。
翌日丹初晨起,盥洗已,杨仆已持片催请。
丹初遂与同行。
比至,杨公延接于厅事,备茗点款之。
遂命仆人取钥,由东花厅后院而出,则园门在望,仅隔一巷于中间,于是探钥启扉,三人同入。
但见草长林荒,亭台之丹垩剥落。
杨公喟然叹曰:“一园风月,都付与娇鸟乱虫,为之主者,能无负之。
”继见假山障路,自南至北绵互约数十步,嵌空玲珑,古藤似网似络,盘绕于上。
杨公谓丹初曰:“此山之未颓,藤与有力,于以见弱亦可以扶强。
”丹初谨对曰:“此言深察物情,知公之悟道深矣。
”言次穿洞而出,只见池水斜横似带,石岸有倾圯者,沿堤垂柳阴中,露朱栏板桥,桥垂圯矣。
乃迤南入春星草堂,堂之西,鸳鸯为厅,楠木所建,雕刻工细,南近聚奎楼。
主宾相与登楼,止于涵秋水榭,以此间榻椅俱备,似经洒扫者,遂少憩焉。
丹初凭窗闲眺,于窗隙中,得一纸团,展视之,有断句云:“栏干倾圯无人倚,几朵野荷花自开。
”不觉曼声长吟,进于杨公。
杨公颔首曰:“诗虽稚气,颇得天籁。
”问仆何人至此。
曰:“前日少爷等小饮于是,余无他人。
”杨公自语曰:“撷珊安知诗,敏甫亦然,作者谁欤?”时则小僮进茗,既退,复探首内窥,目丹初微笑。
杨公倚榻合目,衔烟勿吸。
丹初觉其倦,请独往一览全园风景。
及出,小僮迎问曰:“主人不与先生同游耶?”曰:“然。
”曰:“则吾当报之。
”言已遂行。
丹初乃越枕流东渡,折而北,负手行吟,四顾云树,闻隔岸呼陆姆,应者声出一靠水之亭,额题澄漪二字。
红窗忽启,一中年妇问小僮何事。
僮即顷间送茗者,遥立不前,谓妇曰:“主人不来矣。
请小姐恣游毋恐。
”曰:“阿寿,汝言确耶?”曰:“此颖少爷传语,勿信可问之。
”时则有两女郎,闻声而出。
丹初知为杨氏宅眷,适近处有假山,突出水面,高五尺许,足以隐身。
闻一女子声,曰:“然则吾侪且少留,往视野荷花开未,以质颖哥之言信否。
”答者曰:“彼岂妄言哉?”丹初于洞隙中窥之,见一女年约十四五,一则较稚,方仰首与陆妈言。
陆乃复呼阿寿,而寿已行,闻声复返,曰:“吾将取茗,奚暇留此。
”曰:“主人不来,尚有他客至此否?”寿乃伸手臂,高出其顶者及尺,既又摇摆行数步,以示陆妈,谓来亦奚碍,言已大笑,跳跃而去,意盖指来客滋矮,见亦无妨。
丹初不禁自笑,知陆妈等未喻也。
然僮实未归,攀登一桃树之上。
摘果实啖之,啖已,乃下,行歌而去。
但闻歌词断续,似有:“桃花红,李花白,花异色,枝相接,谁知连枝花,不结合欢实”之句。
丹初纵目视之,则树之半,累累青李,盖桃李相接者也。
第二回 治园亭会计妒贤 邀围棋画师惊艳
丹初以有妇女在此,不敢遽进。
无何,人语已寂,乃穿林而进,登山,上茅亭,纵眺久之。
又下山,绕园一周,沿岸而西,经澄漪亭之后,则已人去亭空。
及觇园宅交界之处,有小扉半启,二女芳踪必由此返。
日已当午,遂归水榭,兴辞。
杨公坚留午餐,同循旧路而归,饭于厅西书室。
席间无他人,主宾饮谈甚乐。
杨公谓丹初曰:“此园吾欲修葺久矣。
特中有数处,不洽吾意。
”曰:“鸳鸯厅耶?然聚奎楼之供奎星,更觉无谓。
尚有美人峰,秀骨磷峋,具遗世独立之概。
而为牡丹台所蔽,一丈红又乱植其间,譬之静女蛾眉,蹙蹙于纨裤儿尘容之下,不亦辱乎?”杨公鼓掌曰:“妙譬解颐,所论实获我心。
”丹初平日本不胜杯酌,今为杨公所劝,不能坚却,仅勉尽三卮,已有醉意,遂不觉逞臆而谈。
杨公转乐其真率,于是交浅缘深,大有一面如故之乐。
故窗外有窃窥狞笑者,杨公未初之觉,惟丹初目光敏锐,瞥见其人,疑为厮仆,亦勿复顾。
杨公则款款而谈,意欲请丹初绘图,凡园中屋宇亭台,或仍旧贯,或折卸改建之处,务须直抒胸臆,善为布置,加以说明,自当有以酬劳。
丹初对曰:“既承雅命,愿贡一得之愚,酬润所勿敢受也。
”越数日,图成,呈政于杨公。
则以春星堂初名补读庐,与聚奎楼甚近。
下加一长廊,楼为藏书之所,取携固甚便也。
美人峰之侧则种竹,其前凿池如巨镜,庶有翠袖天寒、顾影徘徊之致。
牡丹台则移于静观堂之庭,其他补树迎凉,移花当榻,一石一草之微,莫不妍究其宜称。
惟所谓涵秋水榭者,仅加髹漆,易名曲榭耳。
其北一带旷地,除月台山亭而外,败屋数间而已,丹初拟划地十分之四,跨池界虎皮之墙,中建平屋十数间,掩映于万竹之中,务取坚朴,不加雕饰。
屋后关为菜圃,前则遍植果树,豆棚瓜架具焉。
沿池树栅以畜鸭,倚墙垒石以栖鸡,屋名根香,殆取菜根味长之意也。
杨公掀髯曰:“一转移间,所费不多,而月计撙节不少,且可尝鲜,斯人可谓知本。
”至静观堂为园中主屋,丹初请改作家祠。
此一着,尤为杨公称许,顾谓子侄云:“斯人代人作嫁,不忘报本承先之意,讵可以寻常画士目之耶?”乃延丹初于家,择吉兴工,任指挥董督之职,下榻处即东花厅后轩,以小僮庆子供给使焉。
自此之后,丹初黎明而往,薄暮始归。
主人邀与共饭,侍膳者三人,自撷珊外有会计之胞侄,号敏甫者,疏眉薄唇,鼻间两节隆起,目虽近视,而口辅若笑颇安详,与人无忤。
幼孤而抚于叔氏,年约十六七,杨公之族侄也。
尚有一少年,年龄与敏甫相若,玉面朱唇,眉目秀朗,仪容既极俊美,而谈吐蕴藉,尤为二人所勿及。
主人呼曰瑶叔,有时或呼颖儿,为主人亡弟同年,宋氏之子,襁褓失怙,及长就傅于此,与撷敏二子同学,肄业于梅山书院中。
撷珊粗豪而滑易,敏甫偏近于东文,如论学业精勤,知新而不忘温故,允推瑶叔为冠,宜杨公视之犹子也。
据其家人言,主人家居宾宴,未尝与会计同席。
会计号利生,四十余矣,体瘦而其颈尤长,偏掣于左,其貌本非甚丑,特颈项一偏,眉目与口角随之,而又青黄色,毛窍开张,有类未熟之桔,且喙尖而牙垢,言谈时,唾星四射,令人欲呕。
揆主人意,殆以是故。
然每夜饮膳未毕,而利生必至,喜立谈,徒倚敏甫等三人椅背,久久始退。
丹初或请少留,主人谓彼有事,奚暇清谈,听之可也。
如丹初者既得贤主人,而馆谷丰腆,可谓得所。
然依人宇下,不免为小人所苦,势勿能任虑迎拒,此作客者所同憾,无可奈何者也。
当丹初之乍来,利生傲睨自若,视之无异厮走,及董园工,更深嫉视。
然丹初接以谦诚,一若宠辱两忘者。
继见主人优待丹初,不免投鼠之忌,深恐一触其怒,于己勿利,乃转踞为恭。
俟丹初返室,则手一水烟袋,侧项而直入,大抵画士之性多寥旷,又好洁而爱静,丹初虽贫,亦已萧闲成习,矧鹿鹿终日。
至此一榻茶烟,半炉香篆,少领静中之趣,藉苏一日之劳。
乃利生既至,必作无味之长谈,貌为关切,询资产,及营业之赢绌。
丹初坦怀以对,利生色然曰:“君无妻子,卖画又无须资本,吾为君者,何难植产?”丹初叹曰:“吾仅一妹,寡而贫,在义当恤,而舅氏癃废丧子,又安忍坐视者。
其他朋友之缓急,亦所时有。
”利生乾叹曰:“呆哉君也!妹有家,舅无责甥赡养之理,矧他人缓急,与我胡预?吁!金钱一去,其偿还无日,不卜可知。
随手散漫,宜君之一寒如许也。
若我则不然,”言次,自述其积聚之能,其意得甚。
质言之,掊克而已。
有时无事可言,则述主人宦游历史。
其言似誉而实毁,以伺丹初之隙,偶一失言,进谗有柄矣。
丹初至此,不加唯否,惟默运意匠。
摹其仪范,为百面图。
举此一格,于画士未始无益也。
久之,来愈数,见丹初懒与酬对,则翻腾案上物,并及抽屉之角,即家信亦添所必拆。
其尤可憎者,烟煤四恣,痰涕乱唾。
丹初至此,凡居室自由之权,剥夺殆尽。
碍难固拒,无可解其在懑。
旋得一法,俟利生来,略与敷衍,即取笛,设座于庭树之下吹之,心声相应,调颇激越。
有时吹哪吒令一套,破空入云,音韵可裂金石。
则丹初之于邑深矣,利生厌之,始废然而出,故瑶叔戏丹初曰:“昔明皇羯鼓解秽,不图先生之笛,可以祛俗,可谓异曲同工。
”丹初潜以利生小照示之。
瑶叔讶其酷肖,坚请受业,丹初允之,二人愈相莫逆矣。
维时秋雨连绵,园工遂中辍。
一日为星期六,敏甫之归,时已将二时,觅瑶叔不得,疑在丹初室中。
及至窗外窥之,则丹初倚榻假寐,乃叔身坐藤床,跷白足于杌,刮其足垢,探足指缝而嗅之。
一若龙涎鹊脑,无此香味者。
敏甫绉眉直入,托故白事。
利生始提双袜,白足曳履而去。
然丹初固未睡也,听二人履声去远,乃起拭床杌,添香于炉。
忽庆子入白,主人在内书室,请于先生下棋。
阿寿已启西角门而待,此路便捷,无庸绕越厅事矣。
盖后轩三间两厢,丹初卧室在东。
有蕉时之门,平时扃闭,脱由花厅正门,则必经长弄,曲折而较远。
阿寿希主人意,拔关以引丹初。
门左有蝴蝶扉,直达水阁,即所谓长衖是也。
右则楼屋五楹,面一长狭之庭。
丹初趋之,阿寿指东室曰:“雨甚石滑,不若由此。
”言已先入。
但见门开月洞,上粘“无多隙地,别有洞天”八字,内为走廊,作半亭式。
庭植紫薇,丹桂两枝,花开正。
繁屋三楹,丹垩一新,帘栊垂地。
惟东室半卷,闻杨公语曰:“此吾家客,汝辈无庸回避。
”时则阿寿掀帘,杨公即呼:“丹翁来耶。
败军之将,尚敢复言战否?”言已,待于中间客座,燕居便服,萧散异于平时。
丹初趋前曰:“得与名将对垒,虽败亦荣。
惜今已下午,敢告免战,明日出阵可乎?”杨公大笑曰:“亦佳亦佳。
”乃指东室,延丹初同入曰:“此为课女之所。
顾小妮子时读时辍,徒有其名耳。
”丹初见有二女郎在,不免趑趄不前。
二女已盈盈起立。
杨公令举子先生为礼,一年十四五,农雪色之衣,浅青之袴,蛾眉凤目,秀绝尘寰。
一则杏眼梨腮,娇憨可爱,年较稚,身亦较矮,忆即园中曩日所见者。
即曰:“此二位小姐。
”言至此,瞥见衣雪色者,髻有素绒,履沿白色,闻夫人又健在,殊悔失言,状跼蹐。
主人会其意,即指曰:“此小女静娴,因弟妇在日抚之为女,持服未满耳。
”又指年龄较稚者,曰:“此邻女馥馥,内子爱之,令与静娴同学。
二人颇相爱,同胞不啻也。
”
第三回 送盆花娇鸟唤哥儿 进忠告少年规叔父
馥馥至此,目灼灼直注丹初,绝无羞涩之状。
丹初以两女美秀目所未经,一时誉不容口,杨公笑曰:“谢君盛誉,然小女过于静默,殊勿及馥馥之玲琍。
”又曰:“顷忆一事,前托绘小影,作渔翁装,嗣思衣蓑戴笠。
古人先我为之,亦已数见不鲜。
不如今日便服,较为真率,君意何如者?”丹初颔首曰:“萧洒自然胜蓑笠多矣!特公所点景,未敢擅易。
鄙意若图女公子于旁,执书问字者,则更佳矣。
惟女公子天人之姿,下士俗笔,未敢唐突耳。
”静娴开面赧然。
馥馥适立杨公椅后,亟牵其袂,曰:“果尔,必画吾像,为伯父持砚,姊姊然耶。
”杨公回首笑曰:“姊姊乌得勿然,特多烦于先生耳。
”遂谓丹初曰:“小女于三年前曾绘一照,不妨请君一观。
”言已,谓静娴曰:“吾殊健忘,藏何许耶?厨箱耶?”馥馥指壁间第一厨,启视果在。
丹初展视,则阔约尺许之立轴,中画一四十余丽人,坐锦裀小榻,静娴立于傍,款题顺妹哂正,一鹗谨绘。
杨公指坐者曰:“此吾亡弟妇丁氏,家人咸谓奇肖。
”丹仞叹曰:“吾虽未见丁夫人,然如小姐,即三岁孩,咸能指认。
矧丁夫人眉梢口辅间,大有幽忧之态,传神至此,神乎技矣。
绘者苟在,吾当从之执鞭,所欣幕焉。
”杨公摇头曰:“斯人远矣。
君若擅神行太保之术,庶朝发而夕至。
盖一鹗,即弟妇从兄,性情孤介,非其人不轻下笔,今游关外,归尚无期。
”语未已,馥馥忽呼曰:“伯父,试观于先生履底何厚,行路不虞滑跌耶?”丹初失笑曰:“吾身过矮,藉此稍增体格,馥小姐此问,可见随事留心。
”杨公不免解颐,静娴亦嫣然一笑。
时则虫声清越,出于座间。
主客四顾,不知所在。
馥馥笑不可仰,继探囊,出一钱大小笼,中豢两虫,形若蟋蟀。
上杨公曰:“鸣者即此。
吾于园中得之,惜笼小而陋,难得精巧者。
”丹初笑曰:“此吾乡所谓锦玲子也。
当制一笼奉赠,较胜购于市者。
”馥馥喜曰:“然则何时可得,且须惠我两笼,与姊姊分之。
”杨公佯怒曰:“稚子又哓舌,无怪伯母。
”言至此,忽窗外语曰:“馥馥嘴喳喳,似小八哥。
”丹初起窥窗外,不见人影。
主人则大笑,盖笼鸟适悬檐下,即俗所称山和尚也。
馥馥指曰:“汝惯学太太语,苟触吾怒,尚思食羊肉耶?”鸟曰:“不怕、不怕,有扬开升饲我。
”杨公以尘尾挥之曰:“汝能娱客,吾不惜日饲汝羊胛,奚惧馥馥哉。
”鸟乃侧视丹初久,耸其浑身毛羽,颇类黄色鹅绒,既乃鸣鸣作箫管声。
丹初奇之,谓此鸟能言,迥胜鹦鹉,然未闻能效箫管者。
馥馥羼越而言曰:“彼学于先生吹笛耳,前此未尝闻也。
”杨公曰:“此鸟为吾儿所购,吾女索之勿允,求诸他处,又无能言若是者。
乃少年轻脱,不两月而弃之勿顾,遂归吾女。
尝开笼纵之出,行即自归。
”丹初称奇勿置,乃倚窗调弄。
山和尚面外而鸣曰:“小姐,小姐,颖哥送花来也。
”瞥睹月洞门外,一少年匆匆趋出。
既而阿寿捧小盆,中植月季,花叶秾厚,勿类常种。
馥馥喜曰:“姊姊访此久,今乃得之。
”静娴目止之,一时红晕于颊,语杨公曰:“闻阿母唤儿,儿去矣。
”遂携馥馥,匆匆推画屏而入。
是夜杨公膳后,谈及馥馥身世,谓馥为此间凌姓,乃父历任浙西教谕,仅有子女二,男名寿寿,女即馥馥也。
孰知寿寿仅七龄,乃父遽殁于任。
母夫人提携弱小,扶柩南归,而寿又失踪,遍访无着。
母乃忧痛交集,病发于床,家事赖一老妪主持。
妪识吾家陆妈,尝携馥馥至吾家。
内子怜其孤弱,馥又慧辩绝伦,遂留伴静娴读书,邻居勿远,往返固甚便也。
馥虽嬉不知愁,然有时举动,颇类成人。
盖吾女寡言笑,爱憎取舍,不欲遽宣于口,馥则目听眉语,不言而喻。
内子家政殷繁,失误遗忘,在所勿免,馥馥敏记忆,辄先事而言,赖以相助者不少。
内子尝谓予曰:此吾记事珠也。
静娴过弱,易受人侮。
若如馥馥者,吾何忧耶。
”杨公言已,瑶叔默然蹙额,撷珊羼言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吾恐馥馥长成,脑力锐减,未可知也。
”丹初叹曰:“馥小姐已既失所怙,而有母如无,家居寂寞,生趣尽矣。
凡忧患两字,易断丧儿童天性,脱非往来于尊府,得夫人甘露春云之庇,乌能活泼泼地如今日者。
尝察孤儿女性质,大都异于常儿,或勤笃耐劳,或慧而解事,令人怜悯,不致流离失所。
而遇际即在其中,虽不乏顽强愚蠢之流,然究居少数,岂天怜孤弱,特赋良能欤。
至如女公子者,譬诸我佛,敬之、侮之,罪福在人,于佛无与也。
”杨公击掌曰:“名论不磨,足征阅历。
有为馥馥作传者,苟以君言立论,应当为一篇之警策,第于小女,则过誉矣。
”言已主客皆笑。
瑶叔喜溢眉宇,谓杨公曰:“于先生议论透辟,有未经人道者,益人智慧非鲜也。
”时敏甫与瑶叔座相接,低语曰:“苟其加誉于吾,君亦乐闻之耶?”瑶叔赧然勿答。
杨公父子未觉也。
敏甫若在平时,不乏轻圆溜亮之议论。
杨公尝言:“乃郎发言疏纵,殊勿及敏甫,而是晚默默,一若别有所思者。
”既而杨公入内,敏甫亦归己室,默念叔父近状,仇视丹初益深:吾再勿言,则其卑恶之状,必有过于今日者。
不仅贻笑于丹初,亦为厮仆所轻视。
吾为其侄,宁非可耻?特其伎刻愎谏,与言情理,毋宁怵以利害。
思既定,探于丹初之室,则叔去未久,遂入帐房,利生明灯倚案,阅其帐簿,手水烟袋,燃煤勿吸,曲股加膝,震动勿已。
见侄至,即曰:“汝未寝耶,遇瑶叔否?此子荒其所业,乐与矮鬼近,吾甚贱之,吾方思一事,汝来甚佳,不识汝能助我,共逐此獠否?”敏甫他顾勿答。
利生疑之曰:“汝勿适耶?”敏甫仍勿言。
利生斜睨其面曰:“吾知之矣,闻汝好雀戏,或所负巨,索资于我耶?若然,趣绝尔妄念。
若叔贫薄,不能与尔一钱。
”敏甫不待其言竟,冷笑曰:“叔训良勿恶,侄奉命矣。
顾博虽荒嬉,而见憎于人,尚未若赤足对客之甚。
”利生失笑曰:“童呆哉。
区区细故,胡作尔许波折,须知故老相传,足气可以辟疫。
凡时下所谓红痧白喉黑死诸症,苟一嗅经年不濯之足,则亦奚惧传染,且其益初不仅此,尤能辟邪。
使江湖术士,无所施其攫财之术,此不传之秘也。
”敏甫至此,不可复耐。
即曰:“叔言何谬,且无须托辞于故老。
故老,陈死人,安知今日之时口,在叔鲜酬应,固无对外之必要。
特居此华阀,自不能不稍顾礼节。
矧叔有寝室,任意恣为可也。
何可入他人之室,妨碍其自由,不惜作此丑态,贻笑于杨升。
当叔之津津嗅味时,彼适经丹初窗外,掩鼻而过,叔亦知之否耶?敢进忠告,愿后此稍留体统。
己即不恤,宁不为侄地乎?”利生怒曰:“老侄见责,叔知罪矣。
明当负荆于矮鬼,庶尔博世父欢。
异日彼家资产,必有分润之望。
若叔失势,宜尔之卑无高论也。
吁,此三寸丁,日刺吾目,誓必拔之。
试思园之一项,苟委吾者,讵无利益可图,而主人老悖,宁任异姓,彼亦当仁不让,日贡其勤能,宁非恨事耶。
”言次,桔皮之脸愈青,切齿勿已。
敏甫失笑曰:“吾何爱于丹初。
矧世父有子,疏族无分产之律。
吾固有心,奚藉矮子,此叔之失辞,吾亦奚辩。
惟园仅修理,非白地营造可比,殊无大利可图。
侄以为人生嗜利,当图其大且远者,不宜计及琐碎,使人觉察而有备。
”此际利生欲言,起坐者屡,敏甫止之曰:“叔姑听之,侄言未尽也!”
第四回 凉雨关怀二童口角 深宵治疾一士惊心
“吾尝谓丹初之辈,世所谓清客耳,譬犹博古厨,法书名画,亦世家不可或无。
矧世父宠遇日隆,孰能问之者。
且彼尚谦谨,来尝开罪于吾侪。
即如叔愿,丹初竟去,而老人无以娱闲,必有继丹初而至者。
倘来者阴险,则夺会计一席,易如反掌。
损人勿利己,智者勿为。
何如各司所事,不相侵犯。
譬之梁燕去留,其权操之屋主。
吾侪亦依屋下,悻悻奚为哉。
敢告恣肆,吾言已尽,愿叔父熟权利害,从否所勿暇计。
夜已深,吾欲寝矣。
”言已,飘然迳出。
利生呼之勿顾,不禁大怒。
顾敏甫已去,无可泄其愤,取烟袋狂吸之,嘘气如云,一室为满。
久之,嗒然而睡。
细味乃侄之言,亦颇有理。
且为远大一语所中,觉此未冠少年,见识高出己上,无怪德芳爱之。
而己之居此,赖其增光不鲜。
适间冲撞,涣然冰释,既而叹曰:“吾家阿牛若是者,吾何忧耶?”自是之后,仇视丹初之心,虽未能泯,然利害所系,不得不稍迹敛。
其第一着,凡园中所需材料,大不如往日之留难,俾丹初得以进行。
丹初智囊,庸讵知解围者,乃为敏甫。
此少年诚能消患无形之矣。
虽然,贪利无厌如利生,可谓已极。
然识浅胆小,生平持积少成多之愿,为状有如铁剉。
日积月累,琐屑而成巨数。
受其剥削者,创痛未深,尚可忍也。
乃自敏甫开张圣听,一旦变其宗旨,异日时机一至,不惜昧其天良,弃小剉,而施以巨斧。
此诚杨公之不幸,亦敏甫阶之厉耳。
是岁,入秋多雨,凉燠无定,午间蒸闷尤甚。
时近重阳,无异七月。
初九日天始开晴。
杨公与二三老友,宴于东山僧院,作登高之会。
先期约丹初,而丹初督工綦忙,不获追陪杖履,撷珊既不欲往,敏甫亦托故先出。
惟瑶叔之性与溪山风月为近,闻语滋喜,遂命舆而同行焉。
孰料午后二时许,风雨交至,天气骤冷。
衣夹者尚觉勿支。
丹初归而加衣,闻厅前庭中,有人语曰:“吾何处不寻汝,乃在此。
”顷上房传语,问颖少爷去时,服何衣者。
察其声为阿寿。
盖主人之出,必令杨升随,寿则出入上房。
童年玲琍,与婢仆辈无嫌耳。
阿寿言已,一人作笑声曰:“不外长衫短褂,奚待问者?”曰:“吾岂勿知,特去时天热,而雨后骤凉。
不知登舆时,曾挈衣箧否?”言次,闻有声似移盆盎。
久之,答曰:“彷彿衣元青之褂,衣箧带否,吾乃未觉。
”阿寿冷笑曰:“好,汝非供事书楼耶。
所司何事,乃主人衣物,毫勿经意。
”语未已,答者亦笑曰:“奇哉此语。
试思少爷辈,既非孩提,吾又职非乳姆,嘘寒噢暖奚为哉。
”阿寿怒声曰:“趣闭尔口。
此上房传问,与吾何预。
尔若勿信,自往辩之。
”答者乾笑曰:“鸡毛当令箭,本汝优为。
吾告汝,汝仍穷诘勿已,似严父之斥子,吾岂畏汝者?”阿寿闻而益怒,厥声渐扬。
丹初出视,则答者为福生,泥污两手,似方掏蟋蟀,花盆散置于地。
阿寿指丹初,目视福生曰:“此等盆供,于先生剪扎培壅,不知费几许心力。
汝今任意作践,主人归,吾必告之。
”福生急曰:“吾当复其旧位,于先生长者,不受汝激也。
”丹初两解之。
二僮将罢哄,忽厨夫阿三,与打杂韩妪二人,闻声俱集,互询争哄之由。
于是各述所言,复加腾辩。
正于此时,有娇声呼阿寿者,丹初谓二僮曰:“馥小姐来矣。
”二僮肃然。
见馥馥立门外,既斥阿寿,又怒目视福生。
二僮乃散,厨夫与韩妪,亦讪讪而退。
是晚杨公将返,为在席黄道邀致,宴于彼新寓之河房,盖舆夫归报者。
晚膳时,仅撷敏与丹初三人,敏甫偶述黄道家世,谓黄号岚垣,其先为汉口布商,捐道员,听鼓于此,未久也。
其人能下士,耻为资郎,颇喜攀交清贵。
撷珊羼言曰:“于先生惜未识彼,此人慷慨好客,而供具之丰,起居之适,吾亦仅见。
若赵年伯家,则清冷如僧院。
吾父乐就之,吾殊勿愿再往。
惜哉,吾不早知,乃让瑶叔之独乐也。
”敏甫微笑曰:“瑶叔岂乐是者,兄可谓不解其旨趣矣。
”
谈次,钟已指九点,丹初先归,则茗炉不温,庆子磕睡于小凳。
丹初叹曰:“幸炉火已熄,否则殆矣。
”遂摇庆子令醒,谓吾不需尔,先睡可也。
乃僮去末几,隔窗有人,问先生寝未?丹初启门令入,则为瑶叔,短袄窄袖,脸带微醺,手拈黄菊折枝,为丹初插瓶曰:“此名黄金印,得之黄氏河房,明日尚有佳种赠予,任先生择之。
”丹初喜曰:“谢君雅贶,此一瓶足供数日,君宜留以自赏,少留品茗,今日游兴若何?”瑶叔遂述登山胜慨,及夫宾游之乐,惜无先生偕行,未免少兴。
而赵公一见年伯,即问君家短主簿,何以不来,殊勿足令公喜也。
丹初燃炭于炉,挥以小扇,不觉失笑曰:“赵公善雅谑,主人奚言。
”曰:“年伯谓近日忙剧,俟工竣,当屈诸老友之驾,藉增小园光耳。
吾勿解黄道何意,絮絮问年龄学业,此公未能免俗,吾殊厌之。
”丹初笑曰:“彼或有择婿之意,得君为娇客,可称特识,特勿知。
”言至此,瑶叔掩耳曰:“请勿言此,令人不欢。
”语已,取案上团扇,且挥且言曰:“古人谓秋扇可捐,此言无乃不情。
吾最爱随园诗‘修到团圆物亦难’之句。
果能制作精妙,上有乘鸾比翼,即在风雪之中,犹当出入怀袖,宁忍以凉飚夺热,一旦弃之哉。
”丹初颔首微笑,顿忆日问事,即曰:“今晨天气蒸燠,而一雨骤凉,薄棉可御,君去时,曾备夹衣否?”瑶叔闻此,顿触其身世之感,自谓己虽独子,乃自幼失爱于阿母。
见辄蹙然,族人嫉予,几罹不测。
今先生外人,乃能关心若是,令人可感。
丹初续言曰:“吾闻阿寿问福生,而福生含糊其辞,遂致口角,固知君之未备也。
少年人,起居疏忽,往往如是,实则疾中于勿觉。
一旦患作,关心者岂独予哉。
”瑶叔一怔曰:“阿寿问耶?”又曰:“先生言然。
”言已,两手扪其额,顾丹初曰:“吾热乃未退,素不善饮,而席间黄道屡劝,连进数觥,头沉沉然,胸次怦跳未已。
”丹初试茗已,选宣白磁杯,满斟进之曰:“饮此足以解醒。
”瑶叔谢之,一饮而尽曰:“名茶也。
吾狂饮,未免不韵,吾尝闻先生笛声,心肺皆凉。
然夜色已深,不敢请矣。
即静妹亦酷好音律,尝思请业于先生,但恐学而无成,不免贻笑耳。
”丹初取笛而坐,以无名指抚摸曰:“吾连日碌碌,无暇于是,君固乐闻,即夜深亦奚碍。
惟静小姐言及,吾乃未闻,慧心人学之易易也。
”曰:“静妹未尝言此。
吾亦奚待彼言,乃婢佣背语,谓馥馥系静妹蛔虫。
”丹初大笑曰:“此诚罕譬。
”瑶叔亦笑曰:“实则姊妹行晨夕追随,何难得其意向。
吾侪日就外傅,归仅一二面,解彼心曲,斯为难耳。
”丹初亟曰:“然则君胜馥馥多矣,可谓小姐之樟柳人。
”瑶叔亦失笑,摇手曰:“止矣止矣。
两譬俱欠雅驯,不如弄笛为佳。
”丹初侧坐小坑,倚笛欲吹,突闻铁拴声锵然,轩西角门顿辟,灯光闪闪,履声急促。
一人扬声曰:“务请陈先生速来,迟恐无及矣。
”瑶叔适躺藤椅,急起向窗外问曰:“请陈医何事?是孰病者?”答曰:“小姐耳!小姐呕泻交作,几乎厥晕。
”瑶叔颜色暴变,仄于椅之靠手处,非丹初扶之者,人椅两翻矣。
丹初觉其手指厥冷,唇白若纸,扶之坐而慰之曰:“呕泻殆为霍乱。
吾妹曾患此,医治勿及,调阴阳水进之,竟止,此由天气不正使然,非绝症也,何惊忧若是。
今医生且至,主人或在内书室,吾侪曷往候之。
”
第五回 事难言馥馥回眸 疾可讳丹初设策
瑶叔颔首而起,匆遽中舍近图远,由花厅而出,不期西风扑面,门外壁灯顿熄。
丹初在前摸索,适与一人相撞。
其人厉声曰:“汝何人,几折吾胸骨矣。
”丹初知为利生,亟曰:“先生恕之。
灯熄路生,不意冲撞。
”利生讶曰:“丹翁邪?无怪及胸而止。
然夜深入内何事者?”曰:“吾与宋君,往候小姐病耳。
”利生似不闻,回身前趋,口中喃喃。
詈仆辈糊涂,启后户而不令人守,贼果窃入,则祸先及于君矣。
言次近大厅侧门,沉檀之气扑鼻。
烛光烨烨,一人持灯出照曰:“后门有人在,厅无他虑。
”利生见为阍人,斥之曰:“医不由正门来,明烛于是,奚为者?”曰:“奉太太命在此焚香,求小姐速愈,香烛未烬。
”利生止之曰:“无多言,吾乃未知。
”言已,取其灯,照藏米之室,是否上锁。
瑶叔不及待,趣丹初先行。
利生遂踵于后,至则杨公负手,绕其圆桌,撷珊理难独坐,巡行廊间,翘首待陈医之至。
顾三人偕行。
利生歘已他去,丹初进叩静娴疾状。
杨公让坐,答曰:“吾归时,小女已不适,云患胃痛,继而呻吟益剧,屡呕无物。
忽焉腹泻,约十余次。
顷则额汗淋漓,其状似厥。
彼体弱,讵能支者。
吁!医生何未来?彼居吾家后,转一湾即至,奈何迟延若是。
”言已搔首勿已。
实则杨升之去,距此不及半时。
老人爱女切,不觉焦灼耳。
敏甫于窗外应声曰:“伯父勿忧,顷闻启门声,阿叔已往迎矣。
”无何陈医果至。
皤然一老,彤甫其号,名医也。
凡杨氏家人有病,咸请此老诊治。
杨公不及寒喧,命撷珊陪侍登楼,久之,彤甫始下。
杨公亟询其若何,曰:“无碍。
此闷痧也。
天时蒸闷,阳明之气不清。
小姐平日素嗜甜腻,或果之不易消化者。
气化,失司,遂致是疾。
然非有郁勃难宣之隐,疾发无如是之剧。
”言已,袖出极巨之目镜,戴而就坐。
瑶叔已磨墨劈笺而待。
忽悟匆遽中,未加长衫,徐退于外。
彤甫书方已,下其镜,谓杨公曰:“速进此方一剂,疾势少减,明晨复诊。
然小姐呕泄之后,元气大伤,务使其心气和平,不宜稍拂其意,则数剂可以霍然,君无忧也。
”言已起辞。
杨公躬送其行,令杨升购药。
既乃传陆妪,诘之曰:“吾今日出外,太太以少奶娩身期近,事烦勿遑他顾,必有撄小姐怒者,其实言毋隐。
”陆妪急白无之,谓不敢犯小姐颜。
杨公曰:“若事太太久,吾讵勿知,特恐肥媪蠢婢,无意中偶拂其意耳。
”陆曰:“小环勿慧,却善事小姐。
韩妈蠢蠢,例勿入小姐之室。
”杨公止之曰:“知之,惟小姐今日奚作?阅书耶?看报耶?若必见之。
”复顾丹初曰:“报纸议论激烈,小女子阅世未深,怵于国危种弱之言,不免忧愤于怀,遂致此疾,未可知也。
”丹初对以庸或有之,撷珊起言曰:“否。
吾归时,报在厅事,遂送新妇观,妹未过目。
”杨公撚须曰:“此真索解无从矣。
”陆妪矗立于傍,忽有所触,亟曰:“忆之、忆之,小姐午膳后,尚怡然似平日。
惟风雨晦明之际,倚窗凝望,颇有不悦之色。
因风劲,小环下帘,小姐目止之。
太太催添衣,又颦眉勿答。
嗣为馥小姐婉劝,强加夹半背。
既而倚榻合目,沉沉似睡,馥小姐陪坐其旁。
后此吾理箱箧,遂未留意。
”杨公不待其言毕,挥之退,连声呼馥馥。
乃应者声出屏后,馥馥趑趄而出。
蛾黛不舒,眼皮微肿,无复曩时憨态。
杨公命之坐,问曰:“汝姊妹跬步不离,静娴喜怒,惟汝知之最悉。
证以医生言,则汝姊今日,必有拂逆事,为下人所不知者?”馥馥摇首示无。
叩以一日之起居,则为“吾二人梳盥已,仍在此间临帖,姊欲赌背熟书,孰无脱讹,则得新绣之巾。
嗣吾输,巾为姊得,言笑滋欢。
”语至此遽默。
杨公固诘下,馥馥斜睇瑶叔,口中答曰:“午后不乐,诚如陆妈所言,特姊素多感,见夫蜂蝶误投蛛网,下至蝼蚁一命之微,莫不低眉而叹,兹特闷雨耳。
姊尝盼园工速竣,根香庐野梅盛放,可以消寒于中。
吾知此意,宁有他哉。
”馥言若是,实则抚心自问:事由颖哥,咎则在吾。
吾欲慰姊,遂问阿寿,孰料其狐假虎畏,与福生争瞷者,蠢彼韩妈,喧传厨下。
小环多口,言于姊姊之前。
脱为伯母所闻,或究矫传此语者。
吾虽止小环,而姊姊变色,并夜膳勿进。
此中委曲,宁能告伯父耶?思至此,见杨公无语,托故而起。
临行,复顾瑶叔,瑶叔急低其首。
此两顾间,人皆木然无睹。
此会心不远,厥惟丹初一人。
杨公以难究主因,形殊焦灼。
方欲进言慰藉,撷珊不能复耐,即谓乃父曰:“此医生讏言,阿父穷究何为?”利生续曰:“此等病,脱在吾乡,只须清水半碗,碎矾一撮,饮而愈矣。
”杨公拂然曰:“胡说。
彤甫脉理精深,吾所深悉,安有讏言。
矧人体强弱不同,乌可概论。
尔等既不乐闻,请归安置,无庸预吾事也。
”丹初以主人之怒,非己莫解,乃进谓杨公曰:“日来时症甚多。
陈翁名医,出诊无虚日。
矧暮年深夜,精力庸有未逮,至于明矾治痧,敝邑亦有此方,取其升清降浊也。
惟女公子娇弱,所患又不仅痧症,非医药清理,耽延时日耳。
”回顾利生,已怏快退。
闻时钟鸣三下,陆妈下楼,传夫人语,谓小姐进药后,腹痛较减,泄泻亦稀,疾已无碍,请老爷归寝。
杨公颔首欲起,瑶叔就其案,取纸燃点灯。
杨公讶曰:“颖儿失容矣。
陈医在时,曷勿附诊。
”瑶叔微笑曰:‘吾病酒,非病也静娴之疾。
”
忽忽一周,夫人以新妇将娩,事乃蝟集,调护爱女之职,杨公一身任之。
凡静娴平日所嗜,及夫书籍玩好诸品,莫不罗致,以悦其意。
因据彤甫言,病中忌阅细字,而楼居寂寞。
静娴一日废书,辄索然不乐。
丹初闻之,出其珍藏古今人所著传奇曲谱,如千金记、长生殿、铁冠图,及各种杂剧,或有关历史兴亡,或于忠孝义烈,有所惩劝者,汇呈杨公,阅选而进之,静娴目所未见,又爱其词句雅驯,拥衾凭几,时手一编,即馥馥襄助夫人,有时或不在座。
一小环焚香煮茗,伺应于旁,亦不因岑寂而寡欢,于是彤甫之方,口进有功,乃父忧怀始释,稍稍出而见客云。
惟瑶叔以惊忧所中,怅然亦病。
特其讳莫如深,有言其病者,怒形于色。
且戒福生,不得传于上房。
然饮食锐减,形神困瘁,日间勉力上课,晚归独居深念。
有流露于不自觉者,丹初知之,劝其乞假休养。
瑶叔叹曰:“年伯以爱女病,忧劳交集,宁忍以吾事,萦其念虑耶?”丹初慰之曰:“此无伤,今有一策,尔我交相为益。
须知园工将毕,匾对桌椅等具,亦已先事筹备。
惟屏帘陈设,书画挂件诸端,或取古朴而不流于粗,或取精雅而不伤于巧,咸宜与屋制相称,庶不贻识者讥。
而主人恶烦琐,以博古厨画箱鋎钥畀吾,一切惟吾配置,不复顾问,特一人精力有限,不免顾此失彼。
屈指可以商略者,厥惟足下。
在君身心有托,即在假中,不致闲居多感。
且起居于林泉花竹之间,足以悦目赏心。
而得气既清,祛疾自易,胜药石多矣。
果如是,则乞假一节,非病可知。
”瑶叔沉吟曰:“从缓可乎?”曰:“君不闻夫人帨庆,在十一月初耶。
矧少夫人产期非远,逆料必有庆宴,部署宁能再缓?”瑶叔允之,以疾愈为限。
自翌日起,瑶叔遂为丹初参赞。
然据管园人言,二人商略之余,辄居静室中,无端歌哭,讵于先生素有癎疾,至此复发,传染于颖少爷乎。
利生一闻始语,欣喜莫可名状。
默念矮子平日,无隙可攻,今乃得此机会,试思病至传染,老人宁能复留。
小宋朋比,亦在驱逐之例矣。
密令所挈小厮,莫姓名度者,日伺园中。
丹初有所举动,即令归报,不吝重赏。
一日莫度跳跃来,笑谓主人曰:“矮子诚疯矣。
今日所睹,较往时更奇。
吾试演与主人观之。
”遂拈纸煤在手,身盘旋而口哑,复作拭目挥涕诸丑态。
黄发四披,而补缀之短袴,袴裆因之绽裂而露其臀。
忽有大笑声,莫度遽止。
利生问何人,杨升含笑入。
为主人取烟,盖在门外窥之久矣。
第六回 水阁笛声人静后 镜屏倩影不言中
利生得策,以升为老人亲随,进言较易。
乃屈尊命之坐,令莫度重述所见,且挤眉示意,俾添种种怪形,示丹初之必癎。
杨升安肯坐,姑听度言,偶一回首,见吊窗中,一巨膊伸入,持裹衣置案上,骇然低首。
则一肥妇立于外,盖打杂韩妈也。
利生不暇他顾,絮絮问莫度,并询何以拈纸燃,曰:“枯柳枝耳。
此间无柳,聊以代之。
”杨升顿悟,特勿屑与若辈语。
徐曰:“莫度妄言哉。
于先生决非疯癎。
”语未已,韩妈愦愦,羼言云:“吾亦知之。
于先生非癎也。
试思老爷作官人,上应列宿,明见万里,讵肯留疯子于家?吾闻桃柳辟邪,或园中有魅现形,于先生擅法术,步罡折柳,祛除不祥耳。
”利生怒斥曰:“村妪奚知。
彼矮子魅也,复乌能驱除同类。
”言已,握拳抵几,示威于肥媪曰:“是必癎无疑。
吾亦尔主人,蠢奴辈敢抗言,吾决撵,不得片刻留。
”韩妪昨舌欲退,杨升喝曰:“止。
”冷笑谓利生曰:“亦主人。
勿怪奴慧,奴敢言,于先生非疯。
”又怒视韩妪曰:“主人扃园已久,幸于先生来,费几许资力,才庆毕工。
汝敢妄肆邪说,言魅言癎者,吾立禀主人逐汝。
苟有浮言,亦惟造言者是问。
其速去,毋相溷。
”言已昂然出,莫度彩烈兴高,妄冀主人重赏。
闻杨升言,若沃冷水于顶,悚立屋隅,一若垂尾之狗。
利生恨甚,然无如杨升何,惟低詈贱奴放肆而已。
时因静娴病,杨公餐于上房。
敏甫之归愈晏。
瑶叔自园归,怠于动作,或邀丹初登楼。
楼在水阁之东,与正门仅隔一墙,瑶叔寝室在焉。
盏杨宅正门,适面城河。
门前走廊滋阔,绕以石栏,门楼四五楹,为阍者及仆辈卧室。
面西树栅为门,与邻里分界,为出入必由之道。
栅外即凌氏居也,东有胡蝶门,与栅相向,中即水阁,下为帐房及利生寝处。
楼三楹,西居敏甫,中为书室,东即瑶叔卧房。
河流作丁字形,至此分支北流。
楼上栏槛,亦沿之而迤北,至花厅响墙为止。
两岸绿树丛杂,舟楫往来,时闻欸乃。
临流俯仰,但见远山一抹,隐现于烟霭之中。
故瑶叔集楹联,有“卷幔勿惊山雾入,近溪常听水禽啼”之句,盖记实也。
然撷珊既恶其冷静,敏甫则以山水为交通障碍,谓必如海上各租界,填浜塞河,以车马易舟楫,电掣风驰,数十里顷刻往还,便利奚若。
瑶叔童騃,留连于是何为者,撷珊鼓掌和之,瑶叔一笑而已。
惟丹初性有同嗜,相与乐数晨夕。
且梯在帐房之后,有扉达长弄,与花厅綦近。
宜利生日扰丹初,不惮其步履之繁。
而敏甫属在侄辈,犹勿获居近内室杨夫人,持家严正,可知已。
既望之夕,主人赴友人夜宴。
瑶叔预约丹初并撷敏二人,小酌于水闺,惟撷珊未至。
瑶叔乃出鲜果之酿,佐以风薰诸味。
丹初自客此间,日厌肥甘,转乐于淡泊。
而梅浆酸不溜齿,尤为可口。
平居不饮,至此亦尽数爵。
敏甫笑曰:“于先生,知此等食品奚来?乃世父为静妹购置,以悦其胃者。
而巨福旁流,泽及瑶叔,彼竟却之勿恭。
初未至上房一谢,宁有是理者。
”瑶叔亟辩曰:“丈勿听彼胡言。
静妹病,年伯父母深居楼上。
下间阒无一人,吾侪例勿上楼,将面空屋而谢之?”与丹初笑曰:“敏君雅谑,君何懆亟乃尔。
”敏甫谓瑶叔曰:“于先生评骘吾侪,许君蕴藉,今竟何如。
吁!撷哥不来,勿知何事?”丹初正色曰:“彼守其未动产耳。
”瑶叔大笑,至于捧腹。
敏甫含饭未咽,喷满怀。
笑已,即曰:“先生老辈,乃作此等语。
”丹初亦笑曰:“君辨才,又善用新名词,吾偶效尤,以博一哂而已。
”餐既毕,丹初倚栏眺赏。
但见天悬玉镜,水闪金波,风帘画褴,悉浸于月色之中。
不觉逸兴遄飞,顾谓瑶叔曰:“曩日之兴,一惊而败。
今当竭吾所长,消此良夜。
丝耶?竹耶?惟二君所命。
”敏甫以两手作势曰:“吾爱琵琶,先生必擅此。
”瑶叔亟曰竹先弦後,以践宿诺。
敏甫争之勿得,遂令福生取笛。
瑶叔取所借曲谱,畀敏甫曰:“兄观此中词藻,较皮簧何如?”丹初曲兴顿发,指念奴娇一折,击掌而歌曰:
“楚天雨过,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净,谁驾水轮来海底,碾破琉璃千顷。环佩风清,笙歌露冷,人在清虚境。珍珠帘卷,小楼无限佳兴。”
瑶叔喜谓敏甫曰:“此曲适合眼前情景。
”敏甫笑曰:“惜少风清环佩耳。
”言至此,福生取笛至。
丹初倚栏侧坐,吹长空万里一折。
瑶叔初学,不禁技痒,即接拍其下曰:
“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尘。十二栏干光满处,凉侵珠箔银屏。偏称一身在瑶台。笑斟玉斝,人生几见此佳景。”
一时清响透云,曼声动魄,有一波三折之妙。
敏甫虽非识曲,亦觉心旷神怡。
因见月色愈朗,熄灯静听。
隐约间,见隔岸人家,灯光已灭。
复开窗倚望,河中柔橹之声,至此顿形纡缓。
且鸟栖丛树中,见月惊啼,飞鸣不定。
一闻歌管,遂而寂然。
斯时吹者歌者,咸在槛外。
惟敏甫在风窗之内。
座南向,听瑶叔拍至。
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即止而勿续。
思取茗为之润喉。
一回首,忽见一半截人,不觉惊诧失声,坠其目镜。
瑶叔闻声趋视,只见撷珊嗤笑曰:“我也,我也。
弟何失惊至是。
”乃划火燃灯。
丹初止笛入室,据敏甫言状,始知撷珊立处,月光适照半身。
而敏甫近视,复在暗中瞩明,宜有此误,于是相顾而笑。
即叩撷珊何来,曰:“静妹闻笛滋乐。
老父之意,欲延于先生入内,一聆雅奏。
吾循声而来,恐败君等雅兴,遂止福生勿报,潜听于此,不虞惊及敏弟。
然彼尝自许从容,有虎来看牝牡之喻,今何仓皇乃尔。
”瑶叔附掌曰:“报应何速,敏哥戒之哉。
”丹初谓撷珊曰:“小姐楼居,予侪奚往。
”曰否。
已搀其下楼,顷在新厅相待。
新厅云者,指内书室一带而言。
瑶叔欣然持烛,丹初知其意,乃顾瑶敏二人曰:“夜色未深,二君当未必即寝,曷同往乎?”二人皆诺。
及入月式门,清香喷鼻。
菊花数十盆,迎月而开。
杨公手旱烟杆,徘徊于花香月影之中。
一见丹初,即曰:“闻笛声骤止,知丹翁且来。
小女姑息已惯,未免劳君矣。
”复谓瑶敏二人曰:“汝等来,足以助兴。
”于是入室让坐。
面南一紫檀坑,中安小几。
静娴倚坐西偏,衣竹辉绸薄棉胸于下,回裹白地五彩洋毡,馥馥小环夹侍左右。
见丹初至,欠身欲起。
丹初亟止之,并致珍重之意。
杨公亦曰:“于先生与家人无异,岂责汝失礼者。
”静娴乃止。
敏甫问候已,瑶叔嗫嚅久之,始言:“静妹愈耶?”静娴低应曰:“然。
”复睇炕侧镜屏,谓馥馥曰:“颖哥与吾孰瘦?”馥馥曰:“数日不见,颖哥一何清减?”瑶叔亟曰:“吾乃无病。
”敏甫羼言曰:“瘦耳,孰言汝病者,自辩若是耶?”静娴微哂,馥与小环皆笑。
主客互谈间,阿寿安置几椅于廊下。
丹初携笛就坐,吹楚江情一曲。
乃笼鸟适挂卷篷,已下笼帷。
笛声一起,鸟复效之,撷珊微揭其笼,鸣哩之声始止。
是时窥帘有月,四座无声。
贪眠如阿寿,而瞌睡之魔,为笛声禁止不前,迄无倦意。
瑶叔坐近西壁,与敏甫仅隔一几。
目光适瞩镜屏,忽睹静娴侧影,眉梢侵鬓,口角晕涡,两颊断江,钗环勿御,一种闲静之致,惟临水娇花差足比拟。
不觉痴视不瞬。
一一摄诸心镜之中,异日静忆图成,呼之欲出,粉本盖基于此也。
第七回 娱爱女禽言供雅谑 祝夫人凤腊示衰征
迨静娴左顾,目光与之相触。
即回首,佯取几茗,闻馥馥呼曰:“颖哥灼手矣。
”瑶叔至此,始觉手痛。
谛视,手背间白灰豆大,中有火星。
急挥之,然不识火自何来。
敏甫摇手示勿声。
盖其嘈纸烟,趁杨公面外坐,探烟吸之,将烬撩于地,不虞落瑶叔手背。
微馥馥一呼,瑶叔肤灼矣。
无何曲终笛止,杨公赞叹勿置。
自谓廿余年前,与同岁生沈君次常,寓京邸。
次常工笛,每夜横吹,视为常课。
邻有金魁者,伶工也,闻而慕之,尝请其指误,则其工力可知。
特与丹翁较,觉彼仅悦耳,此能娱心,相去不可道里计。
语已,回顾静娴曰:“晚餐后,儿觉胸闷,今如何?”曰:“愈矣。
”杨公笑曰:“然则于先生之笛,可以祛疾。
彤甫营业,将为所夺。
丹翁其留意,此老姜桂之性,恐不能释然于君,奈何?”言已大笑,众皆哄和。
陆妪适进盘点,中置饨饪,并匾豆山药之糕,内厨自制者。
二品洁白香滑,有六角、五出、连环诸式,于是主客共食。
而瑶叔嗜甜,不觉扩其胃量。
杨公谑之曰:“此静娴特敬于先生者,汝侪何可染指。
不见静娴怒视耶?”且言且瞋目,似效静娴者。
众大笑。
而瑶叔诚实,不免愧视静娴。
静娴已笑不可仰,馥馥捉静娴怀中,笑至肩环皆颤,始悟为杨公所绐,失声而笑。
盖杨公处世谦冲,而对子侄则严,今兹一再诙谐,其引人发噱,自较常人为甚。
迨食已将散,命阿寿掌灯。
山和尚窥于帷隙,呼曰:“于先生去耶,好八哥送客。
”丹初习于谦虚,连称不敢。
众人已觉可笑,杨公复加志解曰:“丹翁知之否,内子因鸟豢上房,和尚之名勿雅,改呼八哥。
彼乃加一好字于上,可谓自命不凡。
”众人复大噱。
敏初与瑶叔,至梯次,犹吃吃勿止。
翌晨,利生诘其故,又归罪丹初。
谓吾兄端方,今乃谐谑若是,皆矮鬼引致耳。
十月朔日,珊撷妇临蓐得男,老夫妇喜慰可知。
命名合璧,字朔明。
取其时日适当,正日月合璧之际。
杨公既庆抱孙,爱女之疾复愈。
葭月三日,为夫人五秩寿晨,拟展弥月两日,与夫人帨庆并举。
杨虽寓公,然在籍士绅,颇多年谊。
加以棋酒之交,未及月望,贺仪纷至。
以主人好古,锦衣绣帽之外,复有金石书画诸品,皆为利生目未经见者。
于是另设内帐房,关于庆祝诸端,悉委丹初。
凡丹初建议,又雅合主人之意。
且杨公阔大,乃郎又少不更事,有丹初任繁剧,遂畀全权。
利生侧目,无如何也。
惟演剧娱宾一节,撷珊意在京戏,静娴则喜昆腔,杨公莫知所择。
丹初进曰:“昆班有二。
一鸿福,往来江湖间。
而鸿寿一班,新自沪上来。
其行头,为某京卿赏给,人才较鸿福为优。
夫人大庆,与此名颇称。
领班与吾相识,定价非昂,作为夜剧如何。
”二人语次,撷珊欣然归,谓甬江京班初到,伶皆童年,黄道悦之,拟以一台为贺。
杨公辞之勿获,昆剧之议始决。
遂选吉日,于廿六夜午祭祠。
是夜丹初先往,料量供品,及盥漱更衣之所。
届时,杨公冠带率子,及利生叔侄入祠。
并呼瑶叔,亦易礼服同行。
丹初不知,令设四垫。
杨公至,命仆加其一,置敏甫之右。
在丹初目中,觉利生面色骤青,不快至矣。
顾撷珊淡然,敏甫亦未经意。
矧杨公肃恭将事,利生何敢置喙。
祭拜已,夫人姑媳与静娴亦至。
夫人裙帔珠补,按品严妆。
静娴笄年,亦易成人妆束。
短发掩额,拢鬓遮环,而弓履重台,愈觉苗条清艳。
馥馥在旁,时时目之而笑。
夫人低语曰:“今夜祭祖,姊姊礼合大妆,所谓入国问俗,汝何笑为。
”盖皖俗闺女非临嫁,例勿系裙。
馥馥之笑,非无因也。
杨公微闻之,遂呼馥馥曰:“馥馥前。
汝居此,无异吾家人。
静娴拜已,汝亦无妨一拜。
”馥乃敛笑低环,盈盈亦拜。
祭毕,天将破晓。
众归休息。
丹初独后至,因事造利生。
及至门梯交界处,闻利生言曰:“此举,殊与撷珊有关。
闻二婶奁资颇富,既无子,例应撷珊承受。
宋氏儿,一寄男耳。
今置汝侪之列,预于祭祀,此何理者。
乃小子罔觉,可谓童騃。
特彼贵公子,卑视族叔。
曾一门客之勿如,吾亦奚屑教诲耶。
”答者曰:“叔摄吾衣,乃因此事乎。
然馥馥凌家女,亦复预祭,世父讵有他意。
”言杂呵欠声,敏甫也。
利生冷笑云:“此老人藉以解嘲耳。
彼爱小宋特甚,或以静娴妻之。
寄子也,婿也。
小宋之获利等耳。
质言之,滋与撷珊有损。
”言已,似乃侄有不然之色。
复曰:“孺子勿信,且俟异日,尔辈少年人。
任何聪明才智,而识微知著,孰若吾者须知吾食盐,多于汝饭也。
”利生此语一发,适触乃侄之忌。
盖敏甫趋新恶日,最憎老辈自夸。
丹初知其且出,蹑足而退,默念吾主人曾官礼曹,揆之平日议论,不应有此。
殆所谓过爱忘礼耶,君子不以人废言。
利生之言,不为无见。
异日娇客,非瑶叔而谁?夫婚配一端,不难于才貌之相称,而难在情性之相投。
矧二人貌离神合,息息相关。
苟能匹合,则韵士美人,永好可以预卜。
主人择婿,可谓老眼无花矣。
思至此,开口而笑。
乃庆子懵懂,谓丹初之笑,大都由于庙台观剧,时挤阅者肩背之下。
今堂戏有日,足以畅观耳。
童子何知,宜有是想。
然丹初倦矣,遂和衣而睡。
凡人处快意之境,辄觉驹光易驶。
五日一瞬,即杨氏家人预祝之期。
杨公事无大小,皆赖丹初。
眷属有勿能拘避者,请夫人延见丹初于新厅中。
丹初长揖已,即致祝辞。
夫人慰劳备至。
冬日苦短,天已垂暮。
厅事中,华烛高烧,氍毹贴地,屏幛满壁,愈觉金彩辉煌,照耀人目。
迨主人夫妇至厅,仆人设两椅。
儿媳女以次叩祝,老夫妇顾而滋喜。
既而利生亦至,冠缨既黄,呢褂垂敝。
腰袖之宽大,足裹二人,而衣裾高低,不靴而履。
馥馥善笑,已勿能忍。
矧利生吝啬,无故不肯剃发。
平日短发猬利,帽与顶尚可粘着,今则修剃一光,颔下之带,仅连一线。
及至鞠躬叩首,冠乃砉然堕地。
馥馥亟趋屏后,已纵声矣。
斯时男女仆,分班侍立,以俟叩贺,馥馥一笑,僮婢应之,非杨升与陆妪目禁者,几至哄堂。
老夫妇亦为莞尔。
利生抬冠起,不免羞恼交并。
因见几有烟袋,亮洁可爱,非若己之黄油腻积者,遂燃煤而吸,噫气以泻其愤。
无何家宴团圆,撷珊等捧觞上寿。
夫人见双烛结花,作如意灵芝之状,喜为吉徵,顾而微笑。
利生勿察,易纸燃,点于风烛,花乃四散。
夫人怒形于色,利生始退。
杨公坦然谓儿女曰:“若母本善饮,自归吾家,以祖母恶酒,嗣又累于家务,屏除杯酒,迄今二十余年。
今汝辈长成,且抱孙矣。
矧今日家庆,宜劝若母尽醉。
”言已抱合璧置诸夫人之怀曰:“合壁合璧,后年此日,汝亦拱其小手,祝祖母千春矣。
”夫人闻之,始转怒为喜。
瑶叔执爵进曰:“贱子适居樽下,无以为颂。
晋一觞,愿年伯父母如山之寿。
”老夫妇大喜曰:“愿汝亦然。
”二人一饮而尽。
次及敏甫,夫人谓之曰:“于先生劳苦极矣。
已饬备馔花厅,汝二人宜往陪之。
”杨公笑曰:“汝侪务使其烂醉,至惑之而倒始已,不然惟汝二人是问。
”言已,合座皆笑,二人亦一笑而退。
寿期既届,天气晴和,宅中重门洞启。
门左右,衔牌鲫比,伞扇诸执事,修饰一新。
九时许,合璧摩顶寿堂中。
烛篆辉煌,贺者云集。
丹初便衣整洁,周旋于宾客之间,萧然若无事人。
盖厮役辈,如接帖、值厅、司茶、侍宴,以及值园、司衣,皆丹初先事指派。
榜谕门房,各司厥职,秩序井然勿乱。
席设鸳鸯厅,厅分南北对向。
嘉宾式燕,准对剧场。
楼上则女宾座也。
第八回 环佩遥闻巾遗曲榭 笛歌迭奏剧演阳关
迨席散,已在下午三时。
台上方演武剧。
一时枪刀骇目,锣鼓喧天。
丹初不耐烦噪,潜行而出。
庆子随之。
瑶叔亦踪于其后。
二人互商避嚣之处,不如曲榭为佳。
盖是处沿岸栽梅,如鸡骨绿萼磐口等种,不下数十枝,含花半绽,清香袭人。
丹初倚榻少休,瑶叔则俯首临流,徘徊自顾其影。
忽闻庆子呼之曰:“西洋婆来矣,避之。
”瑶叔回身入室。
丹初亦起,同窥于窗帏之隙。
果见隔岸有婢仆一群,簇拥六七妇女,徐行向西,中一少女,穿蓝剪绒裙袄,冠翘翠羽,耳缀明珰,实则华女而洋装者,貌不逾中人姿。
丹初讶曰:“今日女宾,仅赵范黄三家,此谁家妹,君识之否?”曰:“不知。
惟曩闻撷哥言,黄有第三女,妆饰奇裒,西服旗袍咸备。
彼邂逅之日,则作男子装,讵即斯人邪?”言次,见西装者之前,一鸭蛋脸,年当花信之女,顾谓较肥之女曰:“二妹步履蹇涩,如此园亭,绝勿赏览,矧无他客?乃低首作新嫁娘态,闷损煞人。
三妹且前,吾与尔同行。
”厥声颇扬,馥馥掩口而笑。
洋装者应声曰:“诺。
”革履蹻踏而前。
且谓姊勿笑二姊,吾侪随处逗留,劳伯母久待矣。
撷珊之妇羼曰:“已遣陆妪报吾姑。
趁此演戏,客无至者,少事留连,否则催请者至矣。
”丹初低语曰:“据其称谓,三人皆黄道之女,不问可知。
”瑶叔指与西装并行曰:“此即黄道长女,吾曾一面,彼家居无客不见。
吾畏其健谈,避之勿遑。
”丹初且听且窥。
见静娴之右,一女年约十五六,御豆沙色皮袄,元绉长裙。
美虽亚于静娴,然静娴蛾眉时蹙,彼较俊朗,妆束简雅,亦相仿佛,非若众女之珠围锦簇者。
脱以二女喻花,则静娴梅,而此女水仙耳。
丹初叹曰:“佳人独立,未必无双。
一旦置身脂粉锦绮之中,勿为秾艳所夺,斯乃真美。
此语惟小姐当之无愧。
今此姝足称伯仲矣。
”瑶叔状若勿闻。
及见众渡板桥,急曰:“彼等将来此,吾侪去之。
”丹初摇首曰:“彼等先吾侪莅此。
今往观剧,奚虑其来。
君勿信,吾有证在。
”且指殿后一女曰:“斯人虽过盛年,而风韵独绝。
察其骨气,决非奴厮,挽扶两女何耶?”瑶叔笑曰:“先生爱是人,吾当侦之。
脱可致者,足供洗砚焚香之役。
”丹初勿答。
继见彼等折而南,冉冉入林树中,遽拍瑶叔肩曰何如。
曰:“证安在?”丹初于山茶盆几后,出一雪纺之巾,上绣水草,掩映鱼苗数尾。
与瑶叔曰:“此为两面绣,细密无痕,决非佣婢所用,购诸市肆者,是可知彼等先来,遗忘于此耳。
”瑶叔疑静娴所遗,遽置于袋。
与丹初倚榻而谈,谓吾盼日落,一观先生歌舞。
丹初笑曰:“礼无勿答。
吾亦欲君一试,习之未熟,恐贻知音笑?”言至此,庆子去复返,谓主人请于先生,二人匆匆遂返。
杨公迎谓丹初曰:“领班来请点戏。
顾自赵范二公外,咸谦委未肯下笔,不如烦丹翁开单。
”众客称善。
丹初微笑曰:“下走今夕愿献薄技,为夫人寿,以博嘉宾一粲。
特是生疏已久,脱有误者,愿诸公顾而教之。
”此语一发,闻者滋者。
而主人尤乐,谓君肯登台,不若串水浒为佳。
云岩大笑曰:“宋江耶?”客之会意者,哄和之曰佳佳。
于是丹初客串一事,内外咸知,莫不思先睹为快。
主人以昆剧宜聆音,令席散后开锣。
黄大小姐闻之,以居高临下,夜间殊欠明晰,请于夫人,谓勿如设座西廊,夫人诺之。
京戏未散,诸宾咸离座,随意休息。
黄道特邀赵公云岩及丹初,谈于春星堂后。
四顾无他人,遂谓云岩口:“晚有四女,最小者貌既勿恶,又知书工组绣,为继配内子所生,与此间宋君年相若,意欲附为婚姻,特求老先生执柯。
便时烦与德翁言之。
吾知宋夫人虽在,婚事固德翁主之也。
”云岩笑曰:“此禁脔,阁下乌可近。
”黄道瞠目勿解,丹初述其故。
黄颇失望,遂问文定乎,赵曰未也,黄似勿信。
赵曰:“杨宋两姓,仅关年谊。
乃父殁时,虽托孤于仲芳(杨公弟字)视为寄子。
此特妇女徇俗,初无服制。
乃仲芳夫人殁,瑶叔居然持服。
”黄曰:“此意或出夫人。
”曰:“要亦难言,特德翁爱弟,过于爱子。
而静娴又为丁夫人所抚爱,殆以长子不祧,有女衍男宗之意乎?于君居此,必有所闻。
”丹初曰:“然。
婢仆咸知之,尝背称瑶叔为娇客。
盖居停爱女甚,又深知宋君情性,东床之选,自较外人称意。
二人固天生佳偶也。
然敏甫亦佳子弟。
”黄叹曰:“吾亦云然。
但此女择婿,权操内子,彼独属意宋君。
”言未已,仆请赴宴,言遂中断。
时则华灯四照,盛宴重开。
赵公于主人前,颇誉丹初才艺。
主人叹曰:“丹初事亲孝,临财介,忠于任事,足以托妻寄子。
今兹橐笔江湖,厕身于墨客骚人之列,可谓不幸之尤。
若以才艺识丹初,失丹初矣。
”丹初隔座闻之,顿觉一缕酸楚,哽喉塞鼻,不能复坐,潜起入园。
无何钲鼓开台,观者毕集。
循例演赐福庆寿已,即云岩所点之卸甲封王。
一时雪竹冰丝,和歌合拍,令人有燥释矜平之乐。
而座中人观听一变,亦觉较京剧为佳。
撷珊酒力渐醒,四顾不见瑶叔,询敏甫。
则曰:“彼欲观于先生扮演,已往后台,谓无事不须觅彼。
”言次,闻云岩谓诸客曰:“曩在京师观剧,每见帖旦多肥,净少魁硕,唱作虽佳,未免憾事。
诸君观此角,音洪力足,亦儒雅,亦威严,殊合关壮缪身分。
惟体格委琐,人材倒置,雅乐殆将衰乎?”杨公笑指台上曰:“人材相称者至矣。
”盖训子刀会之下,接演刘唐。
丹初巾袍登场,观者精神一振。
良以识曲者虽甚鲜。
而水浒一传,妇孺咸知。
矧丹初道白清晰,听者易解。
及至刺惜一剧,愈演愈肖,众人嚷嚷,谓为客串所仅见,叹观止焉。
维时夜冷风严,敏甫思添衣,独行殊觉寂寞。
而瑶叔仍不至,又勿欲扰其观听,以是怅怅登楼,吸烟休息。
久之归座,但见众目睽睽,集注演台之上,遂亦拭目镜视之。
但见一巾生,扬鞭而出,数卒拥之,作呼导声,盖拆柳阳关也。
此生美如冠玉,英秀至无伦比。
一时观者击赏,竟赞其声容之妙。
即厌倦如黄道,亦复撑其倦眼,顾谓主人曰:“如此青年,即京剧吾亦罕见,况昆戏耶?”主人曰:“待丹初来问之。
此人年未及冠,固能求学,可卜飞腾。
溷于此道,不亦惜哉。
”赵公等羼曰:“德翁言然。
脱为境所迫,吾侪资之可也。
”时敏甫座近西廊。
帘中人语笑声,隐约可辨。
观至茄鼓声喧,李霍留连泣别,但闻两女子,喁喁絮语。
一人曰:“四小姐痴矣。
此戏耳,乌可认真。
”一人答曰:“吾家小姐亦然,不见其拭泪耶。
”敏甫至此,不禁一笑。
而客座中哗然曰:“人间能得几回闻,丹翁神乎技矣。
”回顾则丹初已在。
杨公诘巾生姓名,意欲一见。
众亦傍加撺掇。
丹初微笑曰:“此人亦世家子,才学一二出,偶尔游戏,未肯现庐山真面。
”杨公叹曰:“神龙现首不现尾。
此子殆犹龙乎?”既而曲终客散,时钟已指四时。
主人腹饥,乃呼进粥。
瑶叔始頳然入座。
丹初指谓主人曰:“龙来矣。
”言已大笑。
杨公勿解所谓。
敏甫忽悟,笑指瑶叔曰:“无怪觅汝不得,乃背人作此狡狯耶。
”言已,撷珊亦恍然曰:“是矣,吾固疑之。
”既曰:“此于先生诳语耳。
彼人眉目较长,体亦较高。
”丹初笑曰:“此易辨。
靴底高而网巾扎额故也。
”杨公讶曰:“串李十郎者,即颖儿耶?吾乃勿信。
”丹初长揖告罪,谓咎不在宋君,愿主人勿责也。
杨公止之曰:“此何碍。
王公贝子,尚以清串为荣,宁重赏勿惜。
矧此三五少年,正东涂西抹时,偶尔登场,且非卖座,又奚责也。
惟此事滋难,尝见客串者,大都举止生涩,有手足莫措之状。
君究于何时授之,吾乃未闻。
”撷珊羼言曰:“阿父未知。
彼二人,夜间无事,装神弄鬼者久矣。
”敏甫笑曰:“撷哥闻见,究不若吾之切近。
尝闻颖弟梦呓,莫非曲词道白。
翌日语之,则坚赖勿承,宁不可笑耶。
”
第九回 咏折柳情见乎词 赏梅花醉中得梦
杨升适上盥巾,蓦忆曩事,不觉失声而笑。
主人问故,遂略述莫度状,座中皆大噱。
瑶叔始尚惴惴,深咎丹初冒昧,继见杨公勿责,心始帖然。
丹初徐曰:“宋君仅此一出耳。
然吾所授非一人,顾有专习经年,不能一试者。
而宋君今夕,竟能敷衍终场,可谓天授,非人力矣。
”杨公叹曰:“彼为乃父吐气耳。
彼父在日,酷嗜音律,顾能填曲,而不能拍曲,引为憾事。
”撷珊卒然曰:“闻叔父固如是。
讵……”言至此,杨公截之曰:“孺子奚知者,若叔与宋叔,性情嗜好皆同,汝误听耳。
”言已,顾丹初谈他事。
撷珊不敢复语。
翌日,丹初方收藏陈设,以一身兼顾园宅两处,碌碌不遑。
百忙中,忽闻主人呼。
亟置所事出迎,杨公已至。
持一笺,掩折两端示之曰:“君试猜,此为何人所作。
”丹初侧立观之,咏剧诗也。
中有咏丹初一绝曰:
“落拓江湖老画师,身兼百艺几人知。兴来起舞呼苍鹘,短簿髯参两得之。”
丹初叹曰:“盛誉不当,令人生愧。
特吾短而无髯,譬之参军,殊为勿伦。
”杨公笑曰:“吾以为此作綦佳。
君串宋江,非戴假须耶?”丹初失笑曰:“然。
”吟哦数四,始观其下则为折柳阳关:
“一曲悲歌两黯然,盈盈红泪洒离筵。寻常一样风前柳,谱入阳关便可怜。”
“笳声呜咽角声严,皎日盟犹带泪缄。不信他年甘决绝,弥留一面仗黄衫。”
刺虎云: #
”虎头一掷展双蛾,银烛光中按剑歌。三百年来称养士,谁知报国有宫娥。”
丹初读已,赞叹不置,谓书法秀媚,必为闺阁所作,是必女公子诗耳。
杨公正色曰否。
丹初曰:“然则难猜矣。
惟作者为观剧女宾,则不卜可知。
”杨公颔首,展笺之端尾,则下题静漪黄藻求是草,上书静娴贤姊政之。
杨公笑曰:“实相告,此兰垣第四女作也。
黄夫人为昆山顾氏,素姻词翰。
女之诗学,得于母教。
吾闻内子言,此女才貌,为四女之冠。
”丹初曰:“黄公亦颇誉其才。
”言至此,撷珊与瑶叔亦至,围桌而观。
杨公谓丹初曰:“诸作颇有思致。
惟勿解每剧一章,独阳关乃系两绝。
讵深爱此剧,不觉一唱三叹耶。
”语已目瑶叔微笑。
丹初亦笑曰:“第二绝。
不信两字,尤为痴绝,具见演者表情之妙矣。
”言次,杨升忽报有客,杨公父子遂出。
瑶叔迟疑久之,忽问丹初曰:“黄道何事,乃誉其女于先生,闻者尚有他人否?”丹初直告之。
瑶叔变色曰:“先生知我,诚勿与年伯语此。
”言已,谆嘱再三。
丹初慰之曰:“君何过虑,吾将行矣,乌肯哓舌。
”瑶叔愕然曰:“先生将归耶?”丹初黯然曰:“小友勿悲。
试思主人厚我,信托过于戚族。
人非木石,奚忍言去。
特吾事已竟,耻于坐食,义难复留耳。
”瑶叔闻言,歘然而出。
无何闻传呼送客。
主人邀丹初于书室。
卒然问曰:“近日有无家报,尊堂谅安。
”丹初谨对曰:“老母托福。
”杨公即曰:“然则何萌去志。
顷闻颖儿言,不胜疑讶。
讵以园工已竟,君在此无事可为耶?君误矣。
吾家虽寒,岂不能馆一老友。
矧吾精力日衰,倦于酬应。
家居谈宴,非君不欢。
尝与撷儿言,设吾他日不讳,亦当留君于此,综理家事。
今吾在,君忍遽去耶?抑细人不慊于君,激而出此欤?”丹初亟曰:“主人言重,安有此事。
人生所重者知己。
吾亦何忍决然,但求老母无恙,则此身终事主人矣。
”杨公喜曰:“若然,方为吾友。
”既而忽有所忆曰:“吾有一事,见君辄忘。
弟媳撤席之时期,择于明正某日,法事须悔公主座。
闻彼开岁后,有雁荡之游,不识能为我少留否?”丹初起曰:“此奚不可。
彼云游本无定日,公又为彼寺护法。
少留何碍。
吾已久别。
即尝诣彼,告以公语可也。
”及出,遇瑶叔于廊,手野梅折枝一束,笑谓丹初曰:“何如?吾固知年伯之必留。
”问其花何自来,曰:“根香草庐。
”且言且探囊中巾,拭指上莓苔,翩然入内。
丹初识之,巾即水榭所拾者。
及归复命,杨公以园梅盛放,折简延宾,为消寒之会。
时在寒假期中,赵公等子弟,咸随父兄莅止,可谓少长咸集,极咏觞之乐事矣。
乃瑶叔神情顿异,既无兴趣,而于飞觞射覆之际故舛误,罚酒无算,杯至即干,大有白眼望天之概。
撷珊喜曰:“豪哉瑶叔。
若是方为吾弟。
”欲取巨叵罗,与之角饮。
诸公子复加怂恿。
丹初窃于背后,摇首止之,撷珊乃罢。
然瑶叔已觉,低语丹初曰:“借此醉死,宁不佳耶。
”然瑶叔酒肠本窄,不及终席,颓卧座次。
丹初与福生掖之登楼,酒复上涌,一时呕吐狼藉。
加以哭泣,一若不胜其悲者。
福生进巾,瑶叔暴怒曰:“碎之,碎之。
”言已,齿啮手撕,其态若狂。
丹初乃夺巾,抚之令卧。
已而炽炭于炉,屏息俟之。
俄闻瑶叔呓语,似馥馥相问答,既而吁曰:“冤乎?吾固知物为彼人者,胡为,”语至此遽止。
以后语杂,不可复辨。
丹初乃烹茗自饮。
瑶叔忽扬声曰:“勿信可…于先生。
”丹初惊起应之,几覆茗碗于怀。
揭帐视瑶叔,已面内而睡,齁声起矣。
及归座,阿寿忽至。
扬两手向火取暖,谓丹初曰:“先生在此耶。
夜膳已具,可以餐矣。
”丹初乃出,微问福曰:“阿寿此来何事?”曰:“上房令小环传吾,视彼醉后睡否。
”此语殆指瑶叔。
丹初颔首曰:“是矣。
”既而默念前遇瑶叔,欣然如平日。
仅隔两日,又值赏梅盛宴,有何牢骚,悲愤若是。
见巾而怒,又何为者?此中必有不可告人之隐痛,借酒以浇之耶。
思深神倦,并扃户而忘之。
一枕懵腾,晨光满室。
庆子方洒扫,瑶叔已入。
谓昨夕大醉,重劳扶掖,于心滋歉,而得梦颇怪,维先生为我解之。
丹初叩其故,曰:“吾梦见丁氏伯母,令吾与静妹,升一巨树。
树本两杈,吾侪各据其一。
自顾指臂槎枒,俨然树枝,且开小黄花无数。
静妹一惊堕地,斗见一黑物出树后,挟之而去。
吾亟跃下救之,而两足似系,额间若被棒击,昏然遂晕,不知阅几时。
迨痛定张目,则身在海航,仰见丽日如盘,涌现于碧浪之中。
一转瞬间,航已下碇,泊于巨岛之下。
一人招吾登岸,即指一华屋,谓予曰:‘此中人待君已久,曷从予行。
’昏惘中,疑为静妹遣来,亟往其后。
至即推门令入,且呼室中人曰:‘尔所访者来矣。
’内有噭应声。
窗帏徐起,粉黛微呈,则一十六七丽妹,确非静妹。
吾乃回身疾出,足绊于槛而醒。
思之心悸,先生以为若伺?”丹初笑曰:“无他。
酒能伤脑,致现种种幻像。
即以习俗言,梦日为吉。
矧君破浪乘风,前程远大可徵,又何忧焉。
”瑶叔蹙额曰:“吾何足道,所虑者,静妹耳。
试思自高下堕,且为黑物所劫,讵为佳兆。
”言次,敏甫适至。
谓瑶叔曰:“昨何所苦,惊啼乃尔,讵思乳耶?”瑶叔强笑曰:“孰闻吾哭,兄诚妄言。
”敏甫指谓丹初曰:“彼目尚肿,今乃强辨若是,讵不可笑。
”丹初亦笑曰:“宋君醉中梦魇,非酒悲也。
”三人互语间,撷珊隔窗呼敏甫,并语瑶叔,谓阿母思往园中观梅,吾侪无此雅兴,令弟同行,弟其速往。
言已与敏甫同出。
瑶叔遂去。
及暮叙餐,瑶叔言笑滋欢。
丹初深为勿解。
以瑶叔温和,未尝歘喜歘悲如是。
然而残年向尽,岁事催人,又奚暇及此细故。
迨至除夕悬像,独一貂冠无须者,而幕碧纱,镶以镜片,张诸花厅。
丹初出入必见,私忖既非寿容,何以幕面。
偶询撷珊,答以叔父遗容。
因婶氏在日,见之辄哭,是以罩之,今亦未去也。
第十回 喜出望外寿寿回乡 变生不测静娴哭母
无何,节过元宵,丁夫人撤灵事毕,悔公杖锡欲行。
杨公设素馔饯之。
丹初送至郭外,比归,见馥馥与老媪宁家。
陆妈从其后,状颇匆促,馥馥且有泪容,心疑凌母疾亟。
孰知一入中门,闻杨公纵谈寿寿事,谓丹初曰:“寿寿归矣。
老媪来迎馥馥。
始知十一年前,寿为匪人掠卖与南洋华侨郑翁为子。
郑巨富,爱寿若己出,欲归不果。
今郑翁已殁,寿乃归国寻亲。
盖此儿聪颖,其姓名地址,固牢记勿忘。
吾殊为凌氏贺也。
”丹初恍然曰:“是矣,吾侪出门时,遇,黑色少年,袖出纸片,上载姓氏,谓父名翼云,吾指其门径而别。
此人操京语。
颇生涩,的为远客,寿寿无疑矣。
”丹初语未已,利生即谓杨公曰:“奇哉。
悔公之言验矣。
彼言馥馥虽孤露,然佳运将至。
不出半月,必有意外之奇遇。
吁,今彼言既应,吾滋为侄女忧也。
”杨公摇首曰:“悔余胡与汝言。
既言馥馥,胡为牵及吾女。
”利生指丹初曰:“与彼言耳。
兄勿信,可问之。
”丹初徐曰:“语固有之。
盖在开忏之夕,悔公阻雪勿归,留与同榻,偶谈及此。
吾素勿信星相,淡忘久矣。
”杨公诘其何语,曰:“彼惜女公子正值妙龄,乃有六年厄运。
”杨公讶曰:“交于何年。
”曰:“亥子之间。
”曰:“近矣。
特吾夫妇俱在,吾女何至失所。
即使遇人不淑,吾当丰其奁资,亦何至于困顿。
”利生羼曰:“彼言六年中,寸草与之俱尽。
”杨公瞪目视之,回顾丹初曰:“信如彼言,吾亦有备。
当如西人存款之例,六年后与之可也。
不知尚有他语否?”丹初曰:“吾固勿信,彼亦不复言他。
”瑶叔以目示意,丹初乃退。
瑶叔随之,忧形于色,细叩悔公所语。
丹初笑解之,曰:“老僧非仙人,讵能预知休咎。
其言馥馥,盖一时幸中,君何杞忧若是。
”翌日寿寿来,请见杨公夫妇,深谢顾复弱妹之恩。
杨公具酒洗尘,谈饮滋乐。
而馥馥亦至,夫人等群起道贺。
馥馥默无一言,坚执静娴之手而泣。
夫人诧曰:“令兄沧海珠还,尊堂痼疾亦逾。
贫而富,离而复合,欢喜勿暇,有何可哭者?”馥馥哽咽曰:“兄承义父商业,勿能久留于是。
拟葬父后,移家南洋,不知与姊姊何年复叙,是以悲耳。
”静娴闻此,失声而哭,笼鸟嘤嘤效之。
夫人抚其额发,复与爱女拭泪曰:“然则尚有一二月相叙。
试思择地营葬,讵数日可毕乎。
”二女之涕始止。
时则寿寿建议,谓吾华礼教严,闺阁深居勿出。
府中有此园亭,宜设秋千架,以宣气血,异日设有远行,亦无虑舟车颠簸。
主人然其言,嘱丹初择地安架,莫若鸳鸯厅之后,杏花如火,碧草铺毡,檀板红绳,二女日事嬉戏。
特静娴胆怯,终不若馥馥之高下自如。
乃于园游之暇,请丹初授其丝竹,为馥馥去后自遗计也。
一日,利生乡人来,一宿而去。
未几,仆辈喧传,利生家于某日夜间,掘得藏镪。
事闻于主人,问此语所自,云得自莫度。
及问利生,则曰:“掘地得数瓮,中仅废钱,兄勿信此响言。
”杨公信之。
及乎清明节过,凌氏营葬已毕,寿寿移家南行。
馥馥出金鸡心颈饰,中嵌巨钻,赠静娴为别,订以每月一书,以通芳讯。
濒河送别,洒泪分襟。
杨夫妇怅惘无似。
静娴之惜别,更可知矣。
流光如驶,已入孟夏,晴昼方长。
丹初晨起,巡视园中花木,归待瑶叔不至。
默念今日日曜,彼何往耶?枯坐无聊,忆主人曾约围棋,遂至书室。
及进月式门,绝无声息。
恐主人午睡,轻其步履,潜于窗隙中觇之。
惟见静娴瑶叔,一枰相对,小环奉茗于傍。
静娴拈子在手,沉思未下。
而秋水澄澄,凝视瑶叔。
瑶叔则一手支颐,伸右臂,横于案角,仰首待之。
薰风拂帘,茶香满室。
闲人清趣,蔑以过矣。
丹初蹑足而出,几与阿寿相撞,手中笼鸟,拍拍不止。
杨公靴声橐橐,已由长弄而入。
瑶叔站立门次,静娴则揭帘迎父。
杨公笑颔之,遂谓瑶叔曰:“若兄等奚往,行将毕业,尚尔嬉游。
”言已,招丹初坐,笑曰:“丹翁宜为我贺。
今日一席酒,乃遇两蹇修。
既有为吾女作伐者,而兰垣属意颖儿。
欲以四女匹之。
此女才容俱备,宋夫人当无勿允。
至为吾女作合者,乃此间吴第。
乃父现守南昌,新郎君留学日东,行将归国。
俟其至相之,倘合吾意,则向平之愿了矣。
”斯时静娴已退,瑶叔亦出,丹初乘机进曰:“颇牧自在禁中,主人何尚他求?”盖以僮仆皆在,放作隐语。
满意此语一发,主人必含笑许可。
度其所以因循不发者,深恐姻事一提,彼此引嫌不便耳。
孰知事出意外,主人默然不答。
陡闻楼上巨声,似坠重物于地,人语哗然,杂以哭声。
杨公急起登楼,见夫人晕绝于地。
询其故,知以合璧哇乳,夫人肝疾亦作,燥亟不待下人,升杌取药于橱顶,杌为紫檀镶大理石者,滑而且重。
夫人失足而跌,杌压左足,伤其踝骨,痛极而晕。
家人急扶于床。
静姗痛哭呼母,夫人渐醒,止之曰:“儿勿忧,吾痛止矣。
”言已伸肢,伤足适触床栏,大痛复晕。
亟延彤甫,已为邻邑聘去,遂请他医。
或曰此非内症,宜延伤科施治。
而黄氏复荐西医至,于是中西并治,凉热互投,延至七日,夫人忽发狂热,遂至不治矣。
其时天气颇热,病者移卧楼下,即新厅之西室。
入夜五鼓许,夫人热势顿退,神识稍清,侍疾者疲乏已极,稍稍退去。
夫人作势欲起,静娴适坐枕畔,止之勿可。
瑶叔掖之。
夫人忽喘,顾女曰:“尔翁安在?”杨公虽卧,而目不交睫,闻声趋前。
夫人执其手曰:“吾疾已殆,非药石所能挽救,与君别矣。
年逾五秩,子亦生孙,死复奚憾。
所虑者,君早衰,女未有家。
”语至此,杨公老泪纵横,静娴放声而哭。
撷珊夫妇,与仆人群集。
夫人蹙眉曰:“儿勿尔。
吾死之后,儿宜抑悲以事尔父,斯为孝矣。
”复谓杨公曰:“择婿宜择贤,纨绔必误吾女。
撷儿夫妇听之,若父懒散,若妹婚事,若侪亦有责也。
”撷珊大哭,夫人亦悲。
回顾瑶叔曰:“年伯即世父,努力读书,毋负期望。
”又语杨公曰:“匆忘吾言,濡忍非计。
”已而呻曰:“于先生安往?先生忠实,宜留此,以伴衰翁。
”言至此。
喘不能续,倒卧于枕,既而环顾家人,泪分流于眼角,溘然逝矣。
静娴遂仆母怀而晕。
一时哀声动地。
天色已明,众人亟扶静娴于藤床之上,为夫人易服撤帐,停尸正寝,不暇兼顾静娴。
而静娴已苏,及见空簟无人,器具凌乱。
瑶叔与婢,对己而泣。
乃执瑶叔之手,狂号曰:“颖哥,母何往耶!”号已复厥。
瑶叔闻履声,亟缩其腕,坚勿可解。
回顾见丹初,因曰:“先生何法以救之。
”言已伏视静娴,但觉啼眉敛恨,瘦靥凝霜,不觉热泪如雨,满浴其面。
静娴斗苏,释手欲起,亟欲一见夫人。
瑶叔拦之。
丹初附耳曰:“抑哀勿伸,恐酿他疾,不若听之。
”及静娴出,只见一棺在堂。
夫人冠帔俨然,磕目似睡。
于是直扑其肩,至于泪干气咽,而逝者之目顿启。
杨公泣谓丹初曰:“吾心碎,不忍复睹,维君善劝之。
”丹初曰:“诺。
”俟静娴哀声稍止,乃婉曲譬解,谓小姐责任綦重,讵忘夫人遗命乎?小姐一哭,主人拊心呼痛。
万一致疾,何以自安。
静娴泣不成声,颔首而已。
自是之后,静娴节哀事父,承颜过于往日。
惟粒米不食,仅进燕窝少许。
乃兄屡劝勿纳,即负气去,又勿敢闻于老父。
瑶叔知之,食亦锐减。
一日,杨公有客,丹初入见静娴白事,见其弱态恹恹,迎风欲倒。
谈次,叹曰:“宋君积忧成癌,每饭数粒而食,试勿解其何意。
小姐知之否耶?”静娴愕然曰:“勿知。
”语至此,陆妪与一素衣女子名翠姐者至,传王夫人言,来侍小姐。
丹初识之,盖即扶四小姐者。
静娴略与数言,而心神勿属,见丹初欲出,即曰:“于先生。
”丹初待之,则又无语。
丹初遂退,觉瑶叔与之附耳。
瑶叔忸怩曰:“事近要挟,吾滋勿欲。
”丹初强之,而内使已至。
翌日探之,静娴已稍稍进食矣。
第十一回 采菊谈心翠姐解意 围炉促膝杨公拒婚
转瞬秋凉,为夫人领帖。
杨公落叶惊心,更无聊赖,独约丹初,听秋声于书室,辄至午夜乃已。
未几,丹初因事,言欲赴上海一行。
主人竟诺其请,利生疑之。
直造丹初之室,行装已具。
撷珊等围问奚事,且询归期。
利生侧视丹初而笑曰:“丹翁之事,乃老人所遣者,汝辈奚事穷问。
”此一语,适烛其隐,丹初不禁骇愕。
盖悔公所语,尚无紧要。
脱兹事一泄,则小人冒利,在在可虑矣。
继思夜深扃户,主人与我笔谈,彼虽善于窃听,讵能闻见者,彼特餂我耳。
于是束装明发,越两旬即返,瑶叔已望之如岁。
一日,约丹初入园,谓欲登藏书楼晚眺。
丹初意在山亭,瑶叔以周围多高树,无可纵目。
比及登梯启扉,觉有烟气扑鼻。
开窗四察,烟蒂狼藉于地。
丹初深为勿解。
迨探书案抽屉,则雀牌之外,且有磁盆与碟。
瑶叔诧问何物。
丹初启示之,中贮玲珑色子,笑曰:“此所谓爱博勿专矣。
然主人恶博,孰敢呼卢于此。
讵仆辈耶?”瑶叔蓦忆一事,即曰:“决非、决非,然吾侪且谈己事,此着徐徐侦察可也。
”丹初诘其故,瑶叔蹙眉曰:“王氏重提旧议,将何术以解之,愿先生有以教我。
”丹初率然曰:“平心论之,四小姐亦足为君偶。
”瑶叔蕴怒曰:“吾意勿属,虽美奚取,先生解人,奈何以此言强聒。
”丹初亟辩曰:“吾蓄撮合之意久矣,特主人向无可否。
若绝王氏,深虞两失耳。
”瑶叔决然曰:“事果勿偕,吾宁终鳏。
”曰:“然则当有以报命,但勿知女公子之意若何耳?”瑶叔低首匆答,入夜餐已。
潜以纸裹。
纳丹初手中,及归启视,仅一纸条,搓团极绉,上书:
“巾为四姊物,何入兄手。姊姊怀疑莫释矣。”
察其口吻,必为馥馥。
丹初恍然,于瑶叔纵酒之故,今頳于启齿,用此坚丹初信耳。
然己与兰垣,初无友谊,又未便以瑶叔心事,白诸主人,踌蹰终日。
适遇翠姐于园,持小筠蓝采菊。
丹初私喜曰:“得之矣。
”佯与攀谈,渐及王氏家世,翠姐一二告之,并道四小姐之贤。
丹初微笑曰:“闻王公相攸,意在此间宋君,有之乎?”曰:“然。
此出夫人及大小姐之意。
”曰:“甚佳、甚佳。
惜宋君志大性执,谓非业成勿娶,设为长者所迫。
”语至此遽默。
翠姐亟曰:“将若何?先生直言勿隐。
”丹初叹曰:“此奚待问。
强合讵能永好,此吾数见不鲜者。
”翠姐谢曰:“微先生言,几误小姐。
虽然,颖少爷之意,吾亦知之。
得先生言,益信耳。
”言已,微笑欲行。
丹初止之曰:“婚姻何预人家事,吾乃哓哓。
翠姐若诣王氏,诚勿言此,吾已深悔多事矣。
”翠姐颔首,匆匆而去。
丹初目送之,私念主人尝言,此女开眉解意,搔背喻痒,非寻常婢仆可比。
则其既事静娴,岂勿知瑶叔心事。
吾观其忠于王氏,讵肯默而勿言者。
于是且思且行,不期已至水阁。
遂登楼,见瑶叔压纸于案。
上书一笛二大字,墨痕犹湿。
丹初笑曰:“吾为君谋滋苦,君乃暇豫若是耶。
”瑶叔瞠目勿解。
丹初遂述与翠姐所谈,至临别数语,瑶叔亟曰:“使之闻之,尚恐勿速,先生何为阻彼?”丹初大笑曰:“童騃哉。
此即趣彼必告耳。
”瑶叔摇手曰:“禁声。
利叔闻之奈何。
”丹初低语曰:“此事譬之作文,扫尽枝叶,吾将直入本题矣。
”言已,指案上纸谓书法绝佳,将何所用?曰:“此楼无额,吾屡拟不得佳者。
因借先生笛韵,为此楼生色,且注吾两人鸿爪耳。
”丹初唶曰:“君怀去志耶?”曰:“曩梦勿吉,心滋介介。
”语至此,闻梯次履声,敏甫揭帘而入,谓馥馥来函,附一影片。
披发坦胸,臂项间珠络累累,吾几勿识。
颖弟曷往一观。
瑶叔从之,丹初亦下。
乃瑶叔故迟步履,俟敏甫去远,返语丹初曰:“吾毕生运命,系于一言,先生姑徐徐勿亟。
”丹初曰:“诺。
”
自是之后,丹初虽有可言之机,卒未敢遽宣于口,矧时讵年假勿远。
正三少年试验期中,瑶叔磨砺以需,冀得名登首选。
脱主人勿许,则愿乖气结,复乌能专精其业。
于是因循延搁,直至夫人忌晨。
是日延僧礼忏,复设喻咖焰口,鼓钟聒耳,梵语凄清。
杨公惓怀旧事,触目兴悲,移卧厅西书室。
天阴欲雪,入夜尤寒,乃与丹初围炉,清谈小酌。
丹初或述旧闻,或谈狐鬼,以娱主人。
杨公掀髯而笑。
已而出悔公来书,中述雁荡山水之奇妙,几隔尘境。
谓老枘果善丹青,则必绘图以献,供居士卧游云云。
杨公长叹曰:“吾自悼亡,滋厌尘事。
俟静娴有托,吾必披剃从悔公游。
惜君有母,未能竹杖芒鞋,为吾禅侣耳。
”丹初以时机已至,勿言奚待?起视窗外,但见墙角梧桐,槎桠戴白,雪阵扑窗,有如飞絮。
而侧门严扃,无虞窃听,乃徐徐归座,谓主人曰:“曩闻吴氏拟婚,公意若何?”曰:“未见其人,乌可遽许。
”曰:“然则年世谊之间,当不乏王谢子弟,可以入选者。
”曰:“难矣。
英俊者近乎骄,温谨者流于拘,未有与吾女相匹者。
”丹初即曰:“吾有一人,不知足当公意否?”杨公喜曰:“君之鉴衡不谬,必无不合,请言其人。
”丹初微笑曰:“吾曩言颇牧自在禁中,盖指宋君耳。
宋君温文尔雅,品学俱优,与女公子足称佳偶。
”语未已,杨公神色骤变,噤而勿语。
察其意,似胸中有无限之蕴,格格欲吐,又轻易不能出之于口者。
久之,容色少定,移座与丹初促膝曰:“品第不谬。
如颖儿者,足称快婿。
特与理殊悖,期期不可。
今日方命,问心滋疚,然脾膈间物,碍难掬示。
俟诸异日,方知吾之苦心矣。
”语意甚决。
丹初莫措一辞,唯唯而已。
及归寝室,寻译主人所语,深滋疑怪。
盖杨宋二姓,初无血统之属,于理奚悖者。
岂瑶叔为主人外室所生,畏夫人而托诸宋氏耶?然则独子而失爱于母,的无疑义矣。
虽然,此间阍者,为宋氏旧仆,深爱瑶叔,自襁褓中提抱,随杨公南下,盖未尝一日或离,且宋主为名孝廉,夫人亦保定闻家,宁有此暖昧不明之事。
思至此,心绪瞀乱,转辗不能成梦。
而一片热肠,顿成冰冷,则又为意料所不及者。
晨起遇瑶叔,告以试验已竟,可以休息。
及察丹初之面,问何事沮丧若此。
丹初强笑曰:“吾失睡耳。
吾思书楼博具,在理宜告之主人,从严根究。
否则大好园亭,将成赌窟,何以对主人矣。
”瑶叔附耳曰:“不可。
自先生赴申,敏哥屡邀雀戏,吾以勿习却之,此后彼归寝极迟。
撷哥当亦预闻。
试思撷哥为人,讵能闭门读礼者,投鼠忌器,先生休矣。
”丹初叹曰:“涓涓勿塞,流为江湖,特为吾计,仅能缄口。
然君状亦惫,曷往河堤散步。
”瑶叔从之。
二人相将出厅,闻喘声出于假山之背。
窥之,庆子也,俯首湾腰,拔一尺许之小树。
盖山傍巨枣一枝,果实坠地而生者。
庆子用力过巨,枝断而人亦仰翻于地。
其根卒不能起。
二人相视大笑。
猝闻翠姐呼曰:“痴孩子,萌芽时不薙。
今根深矣,去之不亦晚乎。
”此一语,直入丹初心坎。
所谓言者无心,闻者足戒。
丹初至此,深悔含茹非策。
与瑶叔把臂而出,因闻翠姐言,黄氏姊妹将至。
遂避于楼。
丹初勿能复忍,直告瑶叔,曰:“事不偕矣。
且为奈何?”言已,遂述主人所语。
瑶叔容色顿变,以被蒙头而卧。
久之始起,泪痕满面,语丹初曰:“留此徒增忉怛,吾将行矣。
”曰:“奚往?”曰:“北上省亲耳。
”丹初曰:“河冰已合,讵能飞渡。
主人言,游留一节,已得太夫人报可。
少安勿懆,悻悻启人疑窦矣。
”瑶叔废然长叹。
自是之后,足迹不入中门。
丹初以过留形迹,乘间白主人,宜延黄四小姐与女公子为伴。
杨公喜曰:“吾心烦,思不及此。
静漪能来,吾女不愁岑寂矣。
”
第十二回 凤去台空泪痕遮望眼 图穷匕见心事托和盘
一夕,丹初将寝,瑶叔适至。
返身键其户,袖出一纸卷示之,静娴小影也。
侧身倚榻,传神于镜屏之中。
病态含娇,秋波欲流。
回忆听笛时神情,维妙维肖。
丹初不禁叫绝曰:“神彩生动,有愈常格,非吾可及,诚青出于蓝矣。
”瑶叔收画叹曰:“从此天涯海角,携以自随。
画里真真,常无有攘夺而去者。
”丹初进曰:“吾尤有说。
此图未可题作者姓氏。
拟名静忆,君意如何?”瑶叔喜曰:“此名綦妙。
他时即有见者,亦视为寻常仕女耳。
”时则节序催人,又值新岁。
三少年毕业揭晓,瑶叔名冠最优。
东游之计已决,行期既届,骊驹在门,拜辞杨公。
杨公勉励备至,已而谒夫人灵,并请静娴为别。
翠姐揭帏,静娴伶俜而出,凝立不语,有类玉琢之美人。
盖其伤心已极,无泪可挥矣。
瑶叔勿忍仰视,一揖至地曰:“静妹别矣,行再相见。
”静娴樱唇微颤,翠姐即曰:“小姐谓长途珍重。
”语未已,瑶叔挥涕而出。
送者从至门外,撷珊跨马先行,谓将待于轮埠。
敏甫继之。
杨公凄然,执瑶叔之手曰:“吾老矣,望汝过于撷儿,早早书来慰我。
”语至此,泪溢目镜。
瑶叔忍泪敬诺,坚请留步。
复与丹初一揖,匆匆乘舆而去,阍者亦含泪送之。
嗟乎,修短有数,人事靡常,又孰知瑶叔归来,杨公墓已宿草耶?
一日为二月下浣,撷敏二人,已入法校肄业。
主人亦出,丹初闲居无俚,偶登瑶步之楼,控笛以寄遐想。
一曲未终,翠姐侍静娴已至。
丹初知其来意,佯起拂拭尘榻,延静娴小坐,已则转入中室。
盖栏槛似曲尺,有廊通于两室也。
闻翠姐言曰:“小姐视之,舟中人何似者。
吾以为酷颓杨升。
此即彼家新婿,今下船何往者。
咦,楼中姝拭涕,岂即彼妇与。
”静娴默然,翠姐复曰:“阑干风紧,小姐不如坐此。
吾乃勿知,此楼乃名一笛,孰所书者,整秀乃尔。
”说已遽止。
丹初心口相语,以翠姐所言,以冀慰解静娴者,不期触其心绪。
度静娴此际,不免怆然泪下,故翠姐不复更言思次。
猝闻人语曰:“颖哥何不来,翠姐慎之。
主人归矣。
”言已,一鸟翔入,盖山和尚也。
翠姐啐曰:“汝耶,吾几吓杀。
”言已,履声细碎,自梯级而下。
丹初携笛亦行,适遇邮使,接瑶叔第二函。
放洋后轮次所书者。
起居慰问之下,即述途中所见。
中有
“汽笛数声,波涛四壁,或且啧啧称羡,以为乘长风,破万里浪。
班生此行,无异登仙。
孰知其失意而行哉。
午后有以风琴和歌者歌东坡词,至“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别,此事古难全”不自知其泣数行下。
嗟乎!念家山,则地逾万里;望美人,则天各一方。
耿驮此心,知之者其惟师乎?
丹初雒诵未已,杨公已返,遂纳于袋。
闻杨公言曰:“今遇粤友,纵谈时局,世口已亟。
而内子窀穸未安。
适范绅介绍一地,名黄沙岗,距此三十余里,乃一小市集。
山主黄姓,名阿卢。
居酒肆之右,觅之即得。
即欲烦君一行。
吾勿信堪舆家言,但得高燥无蚁,得安体魄足矣。
”丹初曰:“诺。
”晨起即行,意一日必可往返。
顾路既迁折,舆夫又屡屡停顿,及见酒帘在望,则已斜日衔山。
乃叩酒家,问黄姓所在,一当炉男子,腰犊鼻,补缀殆满,即拱手自承。
惟言天色已晚,相地且俟明日。
言已,导入其家,令妇治饭,己则于小厢中,扫榻设卧具,殷勤备至。
特言母氏有疾,未免漫客耳。
食已,导客入室,收具自去。
丹初块然独处。
闻隔屋呻吟声,顿引思归之念。
家书不至,老母起居安否?孀妹之近状奚若?而居停多故,又未忍决然引退。
思古人“去违知己住违亲”之句,不啻为我作矣。
思至此,心血潮涌,百睡不能合眼。
俄闻山风如虎,万树嗖嗖,一时乌鹊惊啼,杂以犬吠。
风过处,一阵鼓乐之声,自远而近。
脱为山家婚娶,又何来蹄铁之声。
于是推枕而起,启外户觇之。
祗见双灯前导,驺从甚盛,拥一舆,状类贵官,自南而北,已越门外数武矣。
已而舆遽止,一长髯奴,回马就丹初,谓主人请见。
丹初惘惘随之。
舆中人揭帘曰:“丹翁别矣。
匆匆奉檄,不能须臾留。
”且语且举手中书卷曰:“异日此中事,务烦留意。
”丹初诧曰:“主人奚往?”语未已,舆马骤发。
渐行渐高,歘然而灭。
舆中人非他,盖杨公也。
丹初错愕万状,不觉自语曰:“主人幅巾私第,口不言官。
胡又作出山之云,此遇岂非梦耶?”语已,陡有一掌拍其背,回首视之,则曙色满窗,此身依然卧布被中。
盖一梦也。
沉思梦境,觉胸次怦跳勿已。
起视窗外,细雨如丝。
山主已具餐以待,方拟食已同出。
而杨氏仆已至,谓主人病亟,请于先生速归。
丹初投箸而起,急问何疾。
曰:“痰喘。
”言已即行。
丹初亦不及相地,即乘来舆而归。
但见重门洞启,踉跄直入。
则主人已溘然长逝矣。
丹初觉此老既殁,则世界虽大,更无一人知己。
不觉抚尸大恸。
家人号泣,久之始已。
遂执孝子之手,询主人病状。
撷珊拭泪曰:“先生行后,有越客至,约作摄山之行。
父以精力非佳,而又重违其意。
订以翌晨。
故寝时较往日为早。
乃夜半疾发,呼静妹索药,顾药末已磬。
新制者贮诸帐房。
而利叔已寝,久之取至,父已痰塞于喉,服而无效,已而咯痰盈碗。
继之以血,返枕未安而殁矣。
最奇者,临睡时,与静妹所语,似已预知不久。
惟疾起仓卒,于家事一无遗嘱耳。
”丹初闻之,叹惋勿已。
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主人含殓才毕,忽得家中来电,于母病亟,促丹初速归。
丹初方寸大乱,遂辞撷珊欲行。
撷珊相需虽殷,顾亦勿能强留。
惟言日已夕矣,且俟明日。
母病一愈,先生即来而已。
黄昏时,丹初方理行李,忽闻蕉叶门呀然,翠姐搴帘而入,传小姐命,以参术贻于母。
四顾无他人,复探怀出一函,谓丹初曰:“此主人临睡时,令小姐密致先生者。
”言已欲去,丹初止之曰:“吾母之疾,不知奚若,此去恐难即返。
然主人厚我,此间事,刻不去怀,此后倘有事故,愿翠姐通书。
”翠姐搀越而言曰:“吾涂鸦,宁勿贻先生笑耶。
”丹初叹曰:“吾岂欲读佳文哉。
即讹字俚语,目能领会。
惟小姐茕茕,愿翠姐善事之。
”语已,即草一地址与翠姐。
翠姐去而复返曰:“吾匆匆,乃忘一语。
小姐言,函中事独彼知之,先生秘藏勿失。
”丹初颔之。
亟视封面,书丹翁密启,可函主人缄。
启之,则一摺一函。
函书丹翁大鉴,存摺一扣,系亡弟妇留贻瑶叔者,今特托诸阁下。
俟此子成婚后交之。
另附亡弟遗函一件,亦乞宝藏,为异日还珠之据。
图穷匕见,方知曩日方命,实有不得已者在焉。
杨润顿首。
丹初骇然,以此函不先不后,乃于临命前顾托,讵主人预知死期耶。
复视仲芳之函,封缄更密,抽函视之。
书曰:
顺哉内子鉴,予有隐慝,获罪于天,灾及两儿。
予亦婴此绝症,死期不远,行将永诀,以曩所不言之隐,揭示于卿,备知咎非自取。
后尚有人,则卿心少慰,予亦自兹瞑目矣。
卿知宋家阿颖何人,实予子也。
子玉患瘵无子,族人觊觎其产者不鲜。
而按谱应继一族侄,狂荡无文,乃父为刑部书吏,性复刁技,寓同城。
其妇常往来其家,以子玉疾甚,貌为关切,而出言无状,索借者屡。
子玉忍无可忍,乃出此李代桃僵之下策。
卿知予深,乌肯屈从。
且彼妇贞贤,亦岂同意,特子玉哀恳匆已,以死相要,不得已而从之。
孰知一索得男,予亦从兹绝迹。
至子玉弥留时,坚请一面,托孤与予,始知此儿堕地之先,吏之妇留居守候,至临褥始去。
自是藉端踞扰,且谋不利于孺子。
宋嫂遂移居外氏,初不料阿颖才扶床,吾两儿相继殇折也。
自误误卿,予悔晚矣,然珠还之愿,无日忘之。
徒以宋嫂有言。
非彼死,决勿令阿颖知此。
事在两难,予心麻乱。
此后事,乞密与兄嫂商之。
临死呜哀,尚祈深亮。
第十三回 两番书到孝子同情 三岛萍逢闺娃侍疾
丹初阅已,追忆两年来种种疑团,至此一齐打破。
盖瑶叔之就傅于此,宋夫人之见子戚戚,良非无故。
而遗容幕面,殆以貌类乃郎,易启见者疑窦耳。
于是藏之行箧,待曙即行。
回首一笛楼,笼罩于水烟晓雾之中,不胜叙散无常之感,怅惘久之,幸而轮车电发,晓夜兼程。
及抵故里,母疾危而复安。
矧爱子一归,其收效自胜于药石。
惟衰年久病之后,转侧需人。
丹初承欢侍疾之勿暇,乌能复出耶?故喘息甫定,即作三信。
一致翠姐,两函则分寄瑶叔撷珊,不逾一月,接翠姐复函曰:
丹初先生鉴:闻太夫人贵恙稍痊,吾小姐在哀毁之中,亦为破涕。
吉人天相,近日当占勿药矣。
此次丧事,小主人以需用支拙,询及会计。
据利生言,年来用度浩繁,有出无进。
故此间除房租以外,庄款存寥寥无几。
小主人素不问家事,至此惊忧莫措,及索其账簿观之,利生负气,辞归作富家翁矣。
然人言藉藉,谓彼居乡时,授徒课耕,仅薄田廿余亩而已。
来吾家,不及五载,既置腴田,复建新屋。
今则牛豕盈其栏,居然素封。
则乾没主人之资,不问可知。
老主人在日,阔大不疑。
故逾五服之兄弟,视之无异手足。
今乃以此报之,良堪发指。
或言彼于囊日,曾得藏镪,其暴发或不因此。
是耶非耶?吾来已晚,不得而知之矣。
叩问侍安不尽缕缕 沈翠谨启
丹初不胜愤懑,深咎撷珊之无能,良以既查账籍,不无间隙可寻,胡令其脱然自去。
平日既漫不经心,临事又张皇莫措,粗疏如撷珊,利生固审之熟矣。
来日大难,将何为计?特利生果属昧心,则天听不远,何难悖出,所勿可知者,迟早间耳。
思至此,复取翠姐之函,反覆雒诵。
觉其词虽不文,而叙事层次则颇明畅。
深惜其贫薄依人,有不胜同是天涯沦落之感。
且闻其鬻绣养亲,丧葬尽礼,求诸丈夫,未可多观。
矧一贫女,宜静娴不以佣视,而以女伴处之也。
丹初复书未发,适闻广州之变。
流光如驶,转瞬入秋。
翠姐之书又至。
略谓:
小主人以此间日用不支,行将移家回籍。
且为小姐议婚于史姓。
新郎君号镜石,川督某之侄也。
乃翁暑上元时,与小主人往来有素。
惟小姐意似不然,顾亦无所可否。
日惟焚香绣佛,资父母冥福而已。
末言一经文定,婚期非远。
吾无家,又荷小姐优待,当伴之出阁。
云云
不数日,得撷珊来函。
知杨公夫妇,归葬有期。
静娴亦已纳彩,遣散奴厮,扃锁园亭。
宅则留阍者居,有赁者租之。
丹初既感人事之靡常,又值沧桑之屡变。
盖自武昌民党发难,各省响应,且民国肇基未久。
二次之革命又起,金陵为南北必争之地,两遭劫火。
不知杨氏园庐,蹂躏奚若。
遂日阅新闻纸,作为常课矣。
在丹初意中,颇欲冒险一行。
顾母疾至此,真如日薄西山,恹恹垂尽。
临终时遗命,嘱丹初服满,即行授室,以奉宗祀。
择偶但取其贤,即凌夷而沦于奴者亦可。
第有一事可疑,以乃郎作瑶叔信时屡屡搁笔,有迟回不决之状,坚问何事。
丹初遂举杨宋之关系,静瑶之相爱,一一告之。
老人叹曰:“殆矣。
主人与汝,可谓一误再误矣。
须知宋夫人虽有是语。
初不料两小误会,有尔许缠绵耳。
然杨氏非无戚友,主人不托他人,以此重任畀汝者,以汝能决疑划策,了彼未了之心事耳。
如今宋夫人虽在,而宋生昧昧,尚在五里雾中。
”语至此,丹初羼曰:“静娴联姻,瑶叔当有所闻。
”曰:“否,事由阿兄,当为宋生所谅,钟情如宋生,脱守其终鳏之誓,汝不特误宋生,抑亦何以对主人乎?”丹初涕泣受命。
故在苫块中,即另纸誊仲芳遗书,寄瑶叔。
并附一函,惟言母氏疾终,静娴许字而已。
盖丹初此际鉴于世乱,亟为母氏营葬。
而祖茔距城又远,奔走往来,迄无暇日。
比及举殡入土,补树植阡之后,已在十一月中旬。
屈指三月,瑶叔鸿雁杳然,乃无只字之复,讵灰心绝望懒于握笔耶?尤奇者,翠姐于静娴于归后,仅来一书,不知何故。
因是于早午晚之间,辄于窗中了望。
乃邮使之来,类皆友人之函,心牵两地,焦灼极矣。
特念医药丧葬,积资耗其大半。
坐食非计,依人难恃,不若重理故业,复图自立之计。
矧邑中以耳为目者,以此矮子,曾为江宁臣公所聘,向之毁者交口誉之,远近闻风,索缋者乃无虚日。
丹初辨色而起,或达中宵。
妹氏则洗砚调色侍其傍,若弟子然。
惟每当属稿挥毫之际,觉凡客中风景,不期奔赴笔底,乃指一条幅谓妹曰:“此可园中茅亭也。
亭居山巅,为园中最高处。
吾尝俯仰其间,但见远山送青,曲水浮碧,芳草粘天,林薄弥望。
每当斜日衔山,余霞散绮,野鹜与之争飞,烘染波光山色,涌赴几案间,令人辄发奇想,增益画理。
质言之,四时晴晦,景象万变,而雪后尤佳。
且一笛楼,适踞河滨胜处,即吾卧室深邃,未可方诸园景。
然竹树交翠,石玲珑,颇似云林小品。
至于其他亭馆,则无处不堪入画,吾亦不暇毛举也。
有时弹棋既倦,从主人策杖林泉,寻僧山树,收拾大块文章,供吾挥洒。
人生至乐,蔑以过矣。
矧宋生天资过人,能辟空中奇境。
当吾握管时,彼辄傍侍经营,或尺幅而重山叠巘,密不留针。
或丈匹而枯树危崖,滃染烟云,寥寥数笔,识者莫不称许,谓不落前人窠臼也。
”丹初口讲指划,续续而谈,妹亦听而神往。
既忽耸然曰:“兄听之,此非击篱门之声耶?”言已即出,欣欣然以一简与丹初曰:“阿兄日盼宋生,今复书来矣。
”丹初捡阅封面,来自日本,有黄缄等字,诧曰:“吾无黄姓之友留东,斯何人哉?然函则确寄于吾。
”亟剖阅之,则书法黄庭,而腕力殊弱,似为女子。
丹文道席,
兹启者:瑶叔君,自重九后得疾,头痛寒战,骨节间酸楚异常,继又感热,昏不知人,竟日谗语。
延医诊治。
据言,此症棘手,非可轻视。
盖其积劳之后,脑中受极大之感触。
复染时行寒热,在法当死……
丹初阅至此,大惊手颤,落书于地。其妹骇然,以为瑶叔之凶问也。亟拾之,续读其下曰:
然吾必尽吾力治之,尤宜以良看护妇来,或可重生,特亦未可必也。
念宋君虽有学友,而调护汤药,究非男子所能。
萍等同居异邦,在昔复有一面之雅,看护一职,自分较便于日妇。
义难坐视,何暇拘形迹之嫌。
尤幸医生之竭力,至二十日后,始得强离病榻……
丹初嘘气曰:“幸哉。”复就其妹氏手中阅之曰:
作寻丈之行,今已勿药矣。惟闻于尊处,久缺笺复,恐劳远注。肃此代陈,即希鉴宥。
黄苹谨白 #
下钤红泥小印,系明漪女士四字。
丹初称奇勿置。
妹氏笑曰:“兄尝谓黄四小姐能诗,号日静漪,今此女姓名,仅异一字。
殆为姊妹行?”丹初恍然大悟,曰:“是矣。
彼姊妹四,日苹、蘩、荇、藻,此黄大小姐也。
胡为乎亦客三岛间?然则彼言苹等,似非一人,或与妹辈同行欤。
”语未已,闻有呼于先生者。
丹初适面明窗,见篱门已开。
一老衲柱杖探首,似不敢遽入然。
丹初亟出迎问,乃三年前方外故人。
彼此喜出意外,盖悔余云游无定,久缺音书。
此次由三竺回宁,便道入禾,姑一探丹初近状,初不料相遇于是也。
第十四回 劫历沧桑珠还无恙 诚开金石香可返魂
时已薄暮,丹初留悔公于下榻。
剪蔬供膳,互叙别后状况。
盛衰转烛,已令人寄慨无穷,而悔公述及静娴,又有遇人不淑之恨,丹初讶问其故。
悔公曰:“吾离雁荡后,遵海入甬,谒师叔于天童,遂挂褡焉。
久之,有史绅者,前清显宦,以墨败归,已而病殁。
延寺僧唪经,吾亦在座。
上供时,瞥睹帏中,一少妇麻衣似雪,其貌酷肖静娴,不胜疑异。
嗣闻香工有姊,服役于史氏有年。
转展探之,始得其实。
盖史有三子,咸为嫡出。
静娴所适者,季也。
嫡病痴,权悉操于爱妾。
妾姓屠,故娼也。
有女侄小桃者,妖冶绝伦。
已嫁而不安于室,常至姑处。
遂与镜石通焉,然大错铸成。
镜石完姻有日。
及新妇归,后来居上,小桃之妒恨深矣。
于是姑侄朋比,交相谗抅。
镜石堕其术中,视新妇如赘。
凡静娴珍饰,小桃予取予求,转展入屠氏囊,以供挥霍。
复监视其主仆举动。
书必捡查,语皆窃听,闺房而犴狴矣。
惟史戚孙姑太太者,颇爱静娴。
”语至此,丹初拍案怒曰:“视阆苑琼花,不若墙头桃杏,俗子一何可恨!然夫人之言验矣。
幸主人生前有备,终不令爱女失所。
此君预言之功也。
”悔公一怔,丹初续曰:“为今之计,吾当往告撷珊,迎其归而养之。
”悔公曰:“撷珊谋事滇南。
”丹初搀曰:“吾母死矣,此身当报知己。
主人仅此掌珠,救女即所以报父。
无论滇远,即赴汤蹈火,亦所勿辞也。
”丹初热诚忿涌,即起捡理行箧。
悔公止之勿可,遂阅报口消永夜。
猝睹论前一行,视丹初,为凌馥馥启事四字,其下曰:
于丹初先生鉴:近有要事待商。见字请至上海卞德路四十九号门牌,甬江孙寓一叙。至盼、至盼。
丹初称奇勿置,谓吾日碌碌,久未阅报。
惟馥小姐远在南洋,何遣来沪?吾事亟,置诸可耳。
悔公笑曰:“君气愤,乃忘道里。
此去由粤入滇,申为便道。
于吾亦然,同行可也。
”丹初颔之。
一宿已,即托家事于妹。
偕悔公就道,顾晚车抵沪。
已在九时,天复雨雪,遂卸装于逆旅。
俄闻邻室中甲乙对谈,操皖音,中杂土语。
固丹初之所习闻者,且有利生,阿牛云云,尤为触耳。
缔听之,综其前后所言,则利生家已一败堕地矣。
盖利生归,拥厚资,结怨乡里。
衔者虽众,无隙可乘也。
乃其佳儿阿牛,纵酒爱博。
点者多方诱惑,母又溺爱,屡为庇护。
顾阿牛博辄输,而兴益豪。
于是窃谷帛,倾私囊,以偿博负。
既复盗及田契,贱售之。
不及两年,乃翁剃削他人者,转为他人有。
一日,为利生觉察,鞭而幽之。
母又授资,纵之行。
转展至申,溷于娼寮中,乐而忘返。
利生遣甲寻至,阿牛已金尽囊空,毒疮遍体。
而祸不单行,利生存庄之巨款,复倒。
向之剉屑者既尽,而斧砍者复空。
悔恨交集,投环而死。
母复遣乙,令乃郎奔丧。
何牛已疮溃死矣。
悔公叹曰:“此人鹰视而乌喙,吾早识其无良。
”丹初则转为谐语曰:“不然。
彼之死法,殆欲其项直耳。
”一笑而寝。
晨起,丹初食已,雇车即诣孙寓。
比至,只见穹门之外,一印捕矗然而立,与金刚颇相仿佛。
以丹初细细么麽,不觉睨之而笑,丹初勿顾,投刺径入。
阍者曰:“主妇适往医院,少顷即归,请至客座待之。
”于是历阶而升,入一西偏精室。
丹初举目四顾,觉凡帏屏、几榻、壁画、炉钟,以及零星杂具,莫不华丽新奇,为杨氏之所未见。
而壁间巨镜中,一男子影像,年约三十许,冠缨剑绶,飒爽英姿,尤为目所罕觏。
丹初忽忽不察,以为此非寿寿,殆即此间主人与。
思次,忽闻汽车隆隆声,仆辈应接声。
已而一少妇笑语而入。
曰:“于先生来,吾乃失迎矣。
”丹初起迎,识为馥馥。
然庄妍华贵,已为气养所移。
惟双涡展笑,犹存旧日之真耳。
坐既定,馥馥略询近状,即曰:“先生,知姊姊事乎?”丹初举所闻者答之。
馥曰:“吾得继姑书,知姊姊为浪子妖姬凌践,病愤已极,遣使迎姑,并接姊姊。
”丹初恍然曰:“太夫人,即孙姑太太耶?”曰:“然则镜石若何?”馥笑曰:“处小人,吾自有法,彼得何敢复拘。
”曰:“然则小姐在此,吾当一晤。
伴佣翠姐在乎?”曰:“然,惟姊姊忧伤憔瘁之余,致患胃疾。
吾乃送至医院,翠姐伴之。
医生谓宜静养,勿令多语。
少缓见之可也。
今所求于长者,姊姊意欲返江宁。
据吾夫来函,谓故居曾被流弹,非大加修理不可。
”丹初惊曰:“可园若何?”曰:“园犹无恙,惟为军队占居,吾夫已令迁让矣。
此园为先生布置,屋亦旧燕重巢,经营自易。
如蒙俯允,则资已预筹,吾当函致夫婿。
先生此去,东道有人,无虞制肘也。
”丹初慨然曰:“诺。
”顾念军兴后,兵气滋骄,其夫势力胡巨,一言而帖然竟让?沉思间,馥馥已觉,笑指壁问影片曰:“此吾夫照也。
号英伯,曩为驻法钦使馆参赞。
国变始归,近在金陵,任督署参谋,先生可无疑虑矣。
”言已,鸣铃,邀丹初于餐室午膳。
特肴丰而皆西式,丹初颇难下咽。
馥馥颐指侍佣咄嗟间,易以华馔。
饮次,语及瑶叔。
馥馥微叹,深咎杨公失策,谓脱赘颖哥,姊姊何至失所。
丹初以侍者满前,不使实告。
叹曰:“此所谓谁知连枝花,不结合欢实矣。
”馥骇曰:“此曩日伯伯授予歌者,先生胡为及此?”丹初言闻于阿寿,并背遗书一过。
馥馥如梦初觉,叹曰:“然则颖哥宜联姻矣。
”丹初极誉静漪才貌。
馥亦心仪其人,嗣述利生事,馥问丹初,曾遇敏甫否?曰:“未也。
”曰:“闻彼充律师,复任某县承审,境非不佳,特嗜博,而纳二妾,狡兔三窟。
近已赋闲,抑且无子。
孽哉利生,殃及子侄。
以理度之,杨氏厥后必昌,其在合璧乎?”
顾丹初亟欲赴宁。
即日持馥书,往谒英伯鸠工庀材,克期修理。
园亭华屋,已复旧观。
时则静娴霍然勿药。
馥馥得信,即奉姑,送静娴归。
己则拟赁他处,静娴勿可,遂同居焉。
惟静娴幸脱樊笼,而身无长物,馥馥方谋善后之策。
丹初已持一画幅,并小金盒一具,慎重致其前曰:“赖主人呵护,全璧无恙,此小姐之福,馥小姐何虑焉。
”且言且出,则画为丁氏遗像,盒则的烁明珠也。
诘其故,始知丁氏之殁,遗命分资。
于撷珊瑶叔二人外,静娴独得万金,巨珠一颗,为异日奁装。
珠则丁氏环宝也。
自夫人弃世后,杨公鉴于寸草俱尽一言,密与丹初设策,以遗容摄影,井此款存于海上银行,言明以遗像为取款之据。
继复贮像于铜匣,并珠一盒,藏诸卷书石中。
丹初工于叠石,补缀无痕,不虞雨雪。
此事滋秘,知者惟丹初一人。
宜静娴感极涕零也。
安居甫定,馥即致书撷珊,并告瑶叔适于此际,小桃私仆偕遁,镜石悔而自投。
然屠妾尚存,静娴又宁肯复返者。
无何,瑶叔卒业归。
及见静蜩,悲喜交集。
盖其兄妹之爱,固有逾于往日者。
一日瑶叔稍暇,与丹初重登一笛楼,剪灯对榻,备述黄氏近状,则次女已归赵氏,长则不乐适人。
静漪之东游也,以乃翁妄意攀龙,许字某贵官为继室。
静漪不从,乃姊与母设策,携至东瀛,入女校肄业。
兰垣不得已,以三女嫁之。
乃静漪遇瑶叔未久,而瑶叔病发,其侍疾也。
抚摩披拂,鹿鹿水夜,视听于无形无声之中。
至七日后,瑶叔以疹伏不发,僵死一日夜,及复苏,则静漪焚香祈天,露跪竟夜矣。
丹初叹曰:“此天缘,君亦乌能自主。
诚开金石,此所谓返生香也。
”静娴知之,力为撮合。
嗣得两姓报可,瑶叔亦不复固拒,遂于中秋结婚。
象管鹅笙,嘉乐再合,良宵花好,八月双圆,丹初乃按玉笛,令新郎君,重拍赏秋一曲。
至古轮台曰:
峭寒天,鸳鸯瓦冷,玉壶水,栏干露湿人犹凭。
贪看玉镜,况万里清明,皓彩有十分端正。
三五良宵,此时独胜。
把清光多付与酒杯领,纵教酩酊。
拚夜深,沉醉还醒。
酒兰倚席,漏催银箭,香消宝鼎。
斗转参横,银河耿耿,辘轳声已断金井。
拍至此,丹初笑曰:“漏催银箭,新郎可以归寝矣。”乃以笛付瑶叔,自拍其尾声曰:
此事果无凭,但愿人长永,小楼玩月共登临。
瑶叔亦笑曰:“两情畅咏,而先生犹鳏,吾当践宿诺,为先生作合。
”丹初遂聘翠姐为室。
翠姐纤白而长,逾形丹初黑矮。
然此一双中年新夫妇,貌虽勿称,而情好綦笃,竟得一子以终老云。
闲评:月有圆缺与阴晴,人世有离合悲欢,从来未定。深院兰干倚处,有清光相映也。有得意人儿,两情畅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