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棚闲话

豆棚闲话 #

作者:圣水艾衲居士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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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写刻本。十二卷十二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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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圣水艾衲居士编”,作者真实姓名不详。

本书将十二则内容不相属的短篇小说,藉由人们在豆棚下乘凉时轮流说故事为枢纽,有机地串接在一起,结构别具一格。

弁言  

第一则 介之推火封妒妇

第二则 范少伯水葬西施

第三则 朝奉郎挥金倡霸

第四则 藩伯子破产兴家

第五则 小乞儿真心孝义

第六则 大和尚假意超升

第七则 首阳山叔齐变节

第八则 空青石蔚子开盲

第九则 渔阳道刘健儿试马

第十则 虎丘山贾清客联盟

第十一则 党都司死枭生首

第十二则 陈斋长论地谈天

叙 天空啸鹤

弁言

  吾乡先辈诗人徐菊潭有《豆棚吟》一册,其所咏古风、律绝诸篇,俱宇宙古今奇情快事,久矣脍炙人口,惜乎人遐世远、湮没无传,至今高人韵士每到秋风豆熟之际,诵其一二联句,令人神往。

  余不嗜作诗,乃检遗事可堪解颐者,偶列数则,以补豆棚之意;仍以菊潭诗一首弁之,诗曰:闲着西边一草堂,热天无地可乘凉。

  池塘六月由来浅,林木三年未得长。

  栽得豆苗堪作荫,胜于亭榭反生香。

  晚风约有溪南叟,剧对蝉声话夕阳。

第一则 介之推火封妒妇

  江南地土洼下,虽属卑温,一交四月便值黄霉节气,五月六月就是三伏炎天,酷日当空;无论行道之人汗流浃背,头额焦枯,即在家住的也吼得气喘,无处存着。

上等除了富室大家,凉亭水阁,摇扇乘凉,安闲自在;次等便是山僧野叟,散发披襟,逍遥于长松荫树之下,方可过得;那些中等小家无计布摆,只得二月中旬觅得几株羊眼豆秧,种在屋前屋后闲空地边,或拿几株木头、几根竹竿搭个棚子,搓些草索,周围结彩的相似。

  不半月间,那豆藤在地上长将起来,弯弯曲曲依傍竹木随着棚子牵缠满了,却比造的凉亭反透气凉快。

那些人家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拿根凳子,或掇张椅子,或铺条凉席,随高逐低坐在下面,摇着扇子,乘着风凉。

乡老们有说朝报的,有说新闻的,有说故事的。

除了这些,男人便说人家内眷,某老娘贤,某大娘妒,大分说贤的少,说妒的多;那女人便说人家丈夫,某官人好,某汉子不好,大分爱丈夫的少,妒丈夫的多。

可见『妒』之一字,男男女女日日在口里提起、心里转动。

如今我也不说别的,就把『妒』字说个畅炔,倒也不负这个搭豆棚的意思。

你们且安心听着。

  当日有几个少年朋友同着几个老成的人也坐在豆棚之下,右手拿着一把扇子,左手拿着不知甚么闲书,看到闹热所在,有一首五言四句的诗,忽然把扇于在凳上一拍,叫将起来,便道:『说得太过!说得太过!』那老成人便立起身子道:『却是为何?』那少年便把书递与他,一手指道:『他如何说“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做待的人想是受了妇人闲气,故意说得这样利害。

难道妇人的心比这二种恶物还毒些不成?』那老成人便接口说道:『你们后生小伙子不曾经受,从不曾出门看见几处,又不曾逢人说着几个,如何肯信?即在下今年已及五旬年纪,宁可做个鳏夫,不敢娶个婆子。

实实在江湖上看见许多,人头上说将来又听得许多,一处有一处的利害,一人有一人的狠毒,我也说不得许多。

曾有一个好事的人,把古来的妒妇心肠并近日间见的妒妇实迹备悉纂成一册《妒鉴》,刻了书本,四处流传。

初意不过要这些男子看在眼里,也好防备一番;又要女人看在肚里,也好惩创一番。

男男女女好过日子。

这个功德却比唐僧往西天取来的圣经还增十分好处。

那晓得妇人一经看过,反道“妒”之一字从古流传,应该有的。

竟把那《妒鉴》上事迹看得平平常常,各人另要搜寻出一番意见,做得新新奇奇,又要那人在正本《妒鉴》之后刻一本“补遗”、二集、三集,乃在妇道中称个表表豪杰,纔畅快他的意思哩!』又有一个老成人接口道:『这《妒鉴》上有的却是现在结局的事,何足为奇?还有妒到千年万载做了鬼、成了神纔是希罕的事。

那少年听见两个老成人说得觔觔节节,就拱着手说道:『请教!请教!』那老成人说道:『这段书长着哩,你们须烹几大壶极好的松萝祘片、上细的龙井芽茶,再添上几大盘精致细料的点心,纔与你们说哩!』那少年们道:『不难不难,都是有的。

只要说得真实,不要骗了点心、茶吃,随口说些谎话哄弄我们。

我们虽是年幼不曾读书,也要质证他人方肯信哩!』那老成人不慌不忙,就把扇子折拢了放在凳角头,立起身来,说道:『某年某月,我同几个伙计贩了药材前往山东发卖。

骑着驴子,随了车驮,一程走到济南府章邱县临济镇之南数里间,遇着一条大河。

只见两边船只、牲口,你来我往,你往我来,稠稠密密,都也不在心上。

见有许多妇人,或有过去的,或有过来的。

那丑头怪脑的,随他往来,得个平常;凡有一二分姿色的,到彼处却不敢便就过去,一到那边,都把两鬓蓬蓬松松扯将下来,将几根乱草插在髻上,又把破旧衣服换在身上,打扮得十分不象样了,方敢走到河边过渡。

  临上船时,还将地上的浮土灰泥擦抹几把,纔放心走上船,得个平平安安渡过河去。

若是略象模样妇人不肯毁容易服,渡到大河中间,风波陡作,卷起那腌腌臜臜的浪头直进船内,把货物泼湿,衣服秽污,或有时把那妇人随风卷入水内,连人影也不见了。

你道甚么妖魔鬼怪在彼作如此的凶险恶孽?我俏俏在那左近饭店轻轻访问。

那里人都要过渡,惧怕他的,不敢明白显易说出他的来头。

只有一个老人家在那里处蒙馆的,说道:这个神道其来久矣。

在唐时有个人做一篇《述异记》,说道:此河名叫妒妇津,乃是晋时朝代泰始年号中,一人姓刘名伯玉,有妻段氏名明光,其性妒忌;伯玉偶然饮了几杯饿酒,不知不觉在段氏面前诵了曹子建的《洛神赋》几句道:『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彷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靗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之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之出渌波。

秾纤得中,修短合度。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延颈秀项,皜质呈露。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皜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蜘蹰于山隅。

  读至此,不觉把案上一拍,失口说道:『我生平若娶得这样个标致妇人,由你泼天的功名富贵要他什么!吾一生心满意足矣!』此乃是醉后无心说这两句放

肆的闲话,那知段氏听了心中火起,就发话道:『君何看得水神的面目标致就十二分尊重,当面把我奚落?若说水神的好处,我死何愁不为水神!』

  不曾说完,一溜烟竟走出门去。

那伯玉那知就里。

不料段氏走到河滨,做个鹞子翻身之势,望着深处从空一跳,就从水面沈下去了。

伯玉慌得魂不附体,放声大哭。

急急唤人打捞,那有踪影?整整哭了七日,喉干嗓咽,一交跌倒朦胧晕去。

只见段氏从水面上走近前来说道:『君家所喜水神,吾今得为神矣!

  君须过此,吾将邀子为偕老焉!』言未毕,段氏即将手把伯玉衣袂一扯,似欲同入水状,伯玉惊得魂飞天外,猛力一迸,忽然苏醒,乃是南柯一梦。

伯玉勉强独自回家。

讵料段氏阴魂不散,日日在津口忽然作声,忽时现形,只要伺候丈夫过津,希遂前约。

不料伯玉心馁,终身不渡此津。

故后来凡有美色妇人渡此津者,皆改妆易貌,然后得济。

不然就要兴风作浪,行到河水中间便遭不测之虞了。

』那些后生道:『这段氏好没分晓,只该妒着自己丈夫,如何连别的女人也妒了?』又有个老者道:『这个学究说的乃是做了鬼还妒的事,适纔说成了神还妒的事,却在那里?』内中一个老者道:『待我来说个明白!那妒妇津天下却有两处,这山东的看来也还平常,如今说的纔是利害哩!』

  那后生辈听见此说,一个个都站将起来,神情错愕,问道:『这个却在何处?』老者便道:『在山东对门山西晋地太原府绵县地方。

行到彼处未及十里,路上人娓娓说长说短,都是这津头的旧事,我却不信。

看看行到津口,也有许多过往妇人妆村扮丑,亦如山东的光景,也不为异。

直到那大树林下,露出一个半大的庙宇,我跳下牲口,把缰绳、鞭子递与驴夫,把衣袖扯将下来,整顿了一番,依着照墙背后转到甬道上去。

抬头一看,也就把我唬了一惊:只见两个螭头直冲霄汉,四围鹰爪高接云烟;八宝妆成鸳鸯瓦脊耀得眼花,浑金铸就饕餮门环闪人心怕。

左边立的朱髭赤发、火轮火马,人都猜道祝融部下神兵;右边站的青面獠牙、皂盖玄旗,我却认做瘟疫司中牙将。

  中间坐着一个碧眼高颧、紫色伛兜面孔、张着簸箕大的红嘴,乃是个半老妇人,手持焦木短棍,恶狠狠横踞在上;旁边立着一个短小身材、伛偻苦楚形状的男人,朝着左侧神厨角里,却是为何?正待要问,那驴夫摇手道:“莫要开言,走罢走罢!”只得上驴行路。

走了五六里,悄问再三,驴夫方说:“这个娘娘叫做石尤奶奶,旁边汉子叫做介之推,直是秦汉以前列国分争时节晋国人氏。

只因晋献公宠爱了一个骊姬,害了太子申生,又要害次子重耳。

重耳无奈,只得奔逃外国求生。

介之推乃是上大夫介立之子,年纪甫及二十,纔娶一妻,也是上大夫石吁之女,名曰石尤。

两个原生得风流标致,过得似水如鱼,真个才子佳人天生一对、盖世无双的了。

却为重耳猝然遭变,立刻起程;之推是东宫侍卫之臣,义不容缓,所以奋不顾身,一辔头随他走了,不曾回家说得明白。

就是路中要央个熟人寄信回时,那重耳是晋国公子,随行有五人:一个是魏鮤,一个是狐偃,一个是颠颉,一个是赵衰,这个就是之推了。

急切里一时逃走,恐怕漏了消息骊姬知道,唆耸献公登时兴兵发马,随后追赶,不当稳便;都是改头换面,褴褴褛褛,夜住晓行,甚是苦楚。

石氏在家那晓得这段情节?只说:『正在恩爱之间,如何这冤家嚯地抛闪?想是有了外遇,顿然把我丢弃!』叫天抢地,忿恨一回,痛哭一回,咒诅一回,痴想一回,恨不得从半空中将之推一把头揪在跟前,生生的咬嚼下肚,方得快心遂意。

不料一日一日,一年一年,胸中渐渐长起一块刀砍不开、斧打不碎、坚凝如石一般,叫做妒块。

俗语说,女傍有石,石畔无皮,病入膏肓,再销熔不得的了。

那知之推乃是个忠诚苦节之臣,随了重耳四远八方,艰难险阻,无不尝遍。

一日逃到深山,七日不得火食,重耳一病几危。

  随行者虽有五人,独有之推将股上肉割将下来,煎汤进与重耳食之,救得性命。

不觉荏荏苒苒过了一十九年,重耳方得归国,立为文公,兴起霸来。

后来那四个从龙之臣都补了大官受了厚禄,独之推一人当日身虽随着文公周行,那依恋妻子的心肠端然如旧。

一返故国便到家中访问原妻石氏下落,十余年前早已搬在那绵竹山中去了,之推即往山中探访消息。

石氏方在家把泥塑一个丈夫,朝夕打骂得,不已,忽然相见,两个颜色俱苍,却不认得,细说因由,方纔厮认,忽便震天动地假哭起来。

之推把前情说了一番,那石氏便骂道:『负心贼!闪我多年,故把假言搪塞。

』只是不信。

少不得妇人家的旧规,手挝口咬、头撞脚踢了一回。

弄得之推好像败阵伤亡,垂头丧气,一言也不敢发,只指望待他气过,温存几时,依旧要出山做官受职去的。

那知石氏心毒得紧,原在家中整治得一条红锦九股套索在衣箱内,取将出来,把之推扣颈缚住,顷刻不离,一毫展动不得。

  说道:『我也不愿金紫富贵,流浪天涯,只愿在家两两相对,齑盐苦守,还要补完我十九年的风流趣兴,由那一班命运大的做官罢了。

』之推既被拘系,上不能具疏奏闻朝廷,下不能写书邀人劝解,在晋文公也不知之推在于何处。

倒是同难五人中一人不见之推出山,朝廷又不问他下落,私心十分想慕,不肯甘心,造下一首四言鄙俚之句,贴于宫门,暗暗打动文公意思。

诗曰:『有龙矫矫,顿失其所。

五蛇从之,周流天下。

  龙饥乏食,一蛇割股。龙返于渊,安其壤土。四蛇入穴,皆有处所。一蛇无穴,号于中野。』一时间宫门传诵,奏闻文公。

  文公惶愧不已,遂唤魏鮤遍访之推下落。

之推身已被系,安得出来?魏鮤是个武夫,那里耐烦终日各处搜求,况且绵竹之山七百里开阔,实难踪迹。

却算计道:『我四下里放起火来,烧得急了,怕他不奔将出来!』此时乃是初春天气,山上草木尚是干枯的,顺着风势教人举火,一霎时漫天漫地卷将起来。

那知之推看见四下火起,心知魏鮤访求踪迹,争奈做了个藤缠螃蟹、草缚团鱼,一时出头不得。

即使遇着魏鮤,磨灭得不成冠裳中人体面,一时忿恨在心,不如速死为快!因而乘着石氏睡熟,也就放一把无情火来。

那火却也利害,起初不过微烟袅袅,搅着石罅峦光,在山间住久的还不觉得。

未几,火势透上树枝,惹着松油柏节,因风煽火,火炽风狂,从空舒卷,就地乱滚将来。

一霎时,百道金蛇昂头摆尾,千群赤马纵鬣长嘶。

四壁厢哔哔叭叭之声胜似元宵爆竹,半天里腾腾闪闪之焰不减三月咸阳。

逃出来的狐狸,跳不动的麂鹿,都成肉烂皮焦;叫不响的鸦鹰,飞不动的鸾鹤,尽是毛摧羽烁。

此时石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奔前不能,退后不得,渐渐四下紧逼将来,就把之推一把抱定说道:『此后再不妒了!』却也悔之晚矣。

那知石氏见火势逼近,绝不着忙,只愿与之推相抱相偎,毫无退悔,故此火势虽狂,介子夫妻到底安然不动。

略不多时,之推与石氏俱成灰烬。

后来魏鮤搜山,看见两个烧死尸骸,方晓得之推夫妇已自尽了。

正要收取骸骨,中间尚有一堆余火未熄。

魏鮤仔细上前看时,却又不青不红,不紫不绿,一团鬼火相似,真也奇异。

忙教左右将那烧不过的树枝拨开看时,乃是斗大一块鹅卵石滚来滚去。

那火光亦渐渐微了,石子中间却又放出一道黑气,上冲霄汉,风吹不断。

魏鮤同一伙人见得恁般作怪,即忙写了一道本章,把此一块宝贝进上文公,大略说之推高隐之士,不愿公侯,自甘焚死。

纪载他焚烧之时,正是清明节前一日。

文公心中恻然,即便遣官设祭一坛,望空遥奠,又命下国中,人家门首俱要插柳为记,不许举火,只许吃些隔夜冷食。

至今传下一个禁烟寒食的故事。

  那块宝贝也只道甚么活佛、神仙修炼成的金刚舍利子一样,忙教后宫娘娘、妃嫔好好收藏。

那知这物却是祸胎,自从进宫之后,人人不睦,个个参差。

后来文公省得此物在内作祟,无法解禳。

  直到周天王老库中,请出后妃传下来百炼降魔破妒金刚宝锤,当中一下将来,打得粉花零碎,漫天塞地化作万斛微尘,至今散在民间,这黑气常时发现。

此是外传,不在话下。

且说那石氏自经大火逼近之际,抱着耿耿英灵,从那烈焰之中一把扭定了介之推,走闯到上帝驾前,大声诉说其从前心事。

上帝心里也晓得妒妇罪孽非轻,但守着丈夫一十九年,心头积恨一时也便泯灭不得。

适值有一班散花仙女又在殿前,惧怜他两个夫妇都有不得已一片血诚,在生不曾受得文公所封绵上之田,死后也教他夫妻受了绵地血食。

但是妒心到底不化,凡有过水的妇人,都不容他画眉搽粉、大袖长衫,俱要改换装束。

那男人到庙里看的,也不许说石尤奶奶面目变得丑恶、生前过失。

  但有奉承奶奶几句、数落之推几句的,路上俱得平安顺利。

  近日有个乡间妇人,故意妆扮妖妖娆娆渡水而过,却不见甚么显应。

  此是石奶奶偶然赴会他出,不及堤防,错失的事。

那知这妇人意气扬扬,走到庙里卖嘴弄唇,说道:『石奶奶如今也不灵了,我如此打扮,端的平安过了渡来。

』说未毕口,那班手下的帮妒将帅火速报知,一霎时狂风大作,把那妇人平空吹入水里淹死了。

查得当日立庙时节,之推夫妇原是衣冠齐楚并肩坐的,为因这事平空把之推塑像忽然改向朝着左侧坐了。

地方不安,改塑正了,不久就坍。

如今地方上人理会奶奶意思,故意塑了这个模样。

此段说话,却不是成了神还要妒的故事么?

  至今那一乡女人气性极是粗暴,男人个个守法,不敢放肆一些。

  凡到津口,只见阴风惨惨,恨雾漫漫,都是石奶奶狠毒英灵障蔽定的。

唐时有人到那里送行吟诗,有『无将故人酒,不及石尤风』之句,也就是个证了。

那几个后生听了嚷道:『大奇!

  大奇!方纔那首“青竹蛇儿”的诗可见说得不差,不差。

』又有一个说道:『今日搭个豆棚,到是我们一个讲学书院,天色将晚,各各回家,老丈明日倘再肯赐教,千万早临。

晚生们当备壶酒相候,不似今日草草一茶已也。

  总评《太平广记》云:『妇人属金,男子属木,金克木,故男受制于女也。』然则女妒男惧,乃先天禀来,不在化诲条例矣。

  虽然,子即以生克推之,木生火,火能克金;金生水,水又生木。

则相克相济,又是男可制女妙事。

故天下分受其气,所以『妒』、『惧』得半,而理势常平。

艾衲道人《闲话》第一则就把『妒』字阐发,须知不是左袒妇人,为他增焰也。

妒可名津,美妇易貌;郁结成块,后宫参差。

此一种可鄙可恶景象,缕缕言之,人人切齿伤心,犹之经史中『内君子,外小人』。

  揣摩小人处,十分荼毒气概;揣摩君子处,十分狼狈情形。

究竟正气常存,奇衷终馁,是良史先贤之一番大补救也。

知此则《闲话》第一及妒妇,所谓诗首《关罘,书称『矨降』可也。

第二则 范少伯水葬西施

  范少伯水葬西施俗语云:『酒逢知己千锺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可见饮酒也要知己。

若遇着不知己的,就是半杯也饮不下去;说话也怕不投机,若遇着投机,随你说千说万,都是耳躲顺听、心上喜欢,还只恐那个人三言两语说完就扫兴了。

  大凡有意思的高人,彼此相遇,说理谈玄,一问一答,娓娓不倦;假使对着没意思的,就如满头浇栗,一句也不入耳。

倒是那四方怪事、日用常情,后生小子闻所未闻,最是投机的了。

  昨日新搭的豆棚虽有些根苗枝叶长将起来,那豆藤还未延得满,棚上尚有许多空处,日色晒将下来,就如说故事的,说到要紧中间尚未说完,剩了许多空隙,终不爽快。

如今不要把话说得烦了。

再说那些后生,自昨日听得许多妒话在肚里,到家灯下纷纷的又向家人父子重说一遍。

有的道是说评话造出来的,未肯真信,也有信道古来有这样狠妒的妇人,也有半信半疑的,尚要处处问人,各自穷究。

弄得几个后生心窝潭里、梦寐之中,颠颠倒倒,只等天亮就要往豆棚下听说古话。

  那日色正中,人头上还未走动。

直待日色蹉西,有在市上做生意回来的,有在田地上做工闲空的,渐渐走到豆棚下,各占一个空处坐下。

不多时,老者也笑嘻嘻的走来,说道:『众位哥哥却早在此,想是昨日约下,今朝又要说甚么古话了。

  后生俱欣欣然道:『老伯伯!昨日原许下的,我们今日备了酒肴,要听你说好些话哩。

但今日不要说那妒妇,弄得我们后生辈面上没甚光辉,却要说个女人才色兼全,又有德性,好好收成结果的,也让我们男人燥一燥皮胃。

』那老者把头侧了一侧,说道:『天地间也没有这十全的事,红颜薄命,自古皆然。

或者有色的未必有才,有才的未必有色,有色有才的未必有德,即使有才、有色、有德的,后来也未必就有好的结局。

三皇以前远不可考,只就三代夏、商、周而言,当在兴时,看来虽有几个贤圣之后,那纔、貌、德、色也不闻有全备之称。

及至亡国之时,每代出了个妖物,倒是纔色兼备的。

』众后生说:『那兴夏禹王的是那一个?』老者道:『待我慢慢想来。

记得禹王之父,名叫伯鲧,娶了有莘氏的女,名叫修己。

看见天上流星贯昴,感孕而生了禹王于道之石纽乡。

那时洪水滔天,禹王娶了涂山氏做亲,方得四日,因其父亲治水无功,尧帝把他杀在羽山。

虞舜保奏禹王纔能堪以治水,即便出门。

在外过了一十三年,自家门首走过三次,并不道是家里边,进去看看妻子。

  那涂山氏也晓得丈夫之性孤古乖怪,也并不出门外来看看丈夫。

  不几年间,洪水平定,尧帝赐禹王玄圭,告成其功。

后来虞舜把天下亦让与他,涂山氏做了皇后,岂不是个有才有德的?但当日也不曾有人说他怎的标致,此正是贤圣之君在德不在貌也。

  后来传了十六、七代,传到履癸,是为帝桀。平生好勇,力敌万人,两手能伸铁钩;贪虐荒淫,伤害百姓。曾去伐那诸侯。

  有施氏见桀王无道,无计可施,止有一女,名为妹喜,生得十分美貌,多才多技,堪以进献。

那桀王果然一见魂迷,无事不从,无言不听。

把百姓之财尽数搜索拢来,如水用去;将那珍馐百味堆将起来,肉山相似。

造下许多美酒,倾在池中,可通船只往来;两边的酒糟迭起成堤,人到上面可望十里。

凡游览至此,上边打一声鼓,下边人低头叩到池中饮酒,就像牛吃水的相似,叫做牛饮,不下有三千余人,妹喜方以为乐。

如此淫纵,万民嗟怨,亏杀成汤皇帝出来,把妹喜杀了,桀王放于南巢。

如今江南庐州府巢县地方,就是那无道之君结果处了。

此是第一个女中妖物也。

  『夏王的天下传到商时,商朝代代也有贤圣之后,只是平平常常,也无才德之显。直传到二十八代,生一个纣王出来。

  他天性聪明,作事敏捷,力气勇猛可以抵对猛兽。

说来的话都是意想不到的,如有人欲谏止他,就先晓得把言语搪塞在先,人却开口不得。

自己做了不好的事,他却有无数巧言搪塞过了。

  终日兴工动作,做那舆马宫室之类,件件穷工极巧。

就爱上一个诸侯有苏氏之女,名唤妲己。

宠幸异常,惟其所好,无不依从。

当初夏桀无道做下的酒池肉林也就摹仿他做将起来。

又叫宫中男女赤体而行淫污之事,随地而做,也不怕触犯天帝。

宫中开了九市,长夜酣歌,沈湎不散,朝政不理,四方怨望。

妲已看见人民恨他,威令不行,乃重为刑辟,以火烧红熨斗叫人拿着,手就烂了;更立一铜柱,炭火逼红,叫人抱柱,立刻焦枯,名为炮烙之刑。

还有许多惨刻刑罚,却难尽说。

那纣王只要妲己喜欢,那里顾得后来?武王兴兵伐纣,纣王自焚而死。

  假使妲己有这个美色,没有这种恶纔,也不到得这地方,此又是一个有色有才的妖物证见了。

那时武王之父文王是个圣人,就有一个母亲后妃最是贤德。

其纔又能内助,并无妒心。

文王姬妾甚多,生了百子,果然千古难得的。

当日就有《关罘、《麟趾》之诗,诵他懿德。

尚有人讥刺道:“此诗乃是周公所作,若是周婆决无此言。

”这不是讥刺后妃,只为天下妒妇多了故作此语,越显得后妃之贤不可及了。

到后来周幽王时,又生出一个妖物,却比夏商的更不相同,几乎把周家八百年的社稷一时断送了。

这个妖物叫做褒姒。

虽则是幽王之后,其来头却在五六百年前夏时就有种了。

』众后生道:『这个妖物果是奇怪,怎么夏时就种这个祸胎在那里呢?』老者道:『夏德衰了,褒姒之祖与夏同姓,那时变作二龙降于王庭,乃作人言,“我乃褒国之君也。

”夏王怒而杀之,那龙口里吐出些津沫来,就不见了。

臣子见是龙吐出的,却为奇异,就盛在水桶之内,封锢在宝藏库中。

直到周厉王时,到库中打开桶来看时,那津沫就地乱滚,直入宫中,撞到幼女身傍,就不见了。

此女纔得十二三岁,有了娠孕。

是时民间有个谣言道:『压弧箕服,实亡周国。

”后来乡间一个男子手拿山桑之弓,一个妇人手拿草结之衣,上街来卖,市人见他应着重谣,就要报官,二人慌忙逃窜。

适然撞着有孕的童女,生下一个女儿,弃于道傍。

那对夫妇怜悯他,收养在怀,逃入褒国。

后值褒君有罪系于狱中,遂将此女献上。

周王见他美貌,收在后官。

举止端庄,并不开口一笑。

若论平常不肯笑的妇人,此是最尊重有德的了。

那知这个不笑,却是相关甚大,得他一笑,正是倾国倾城之笑,故此一时不能遽然启齿。

周幽王千方百计引诱着他,褒姒全然不动。

那时周王国中有令,凡有外寇之警,举起烽台上号火为信,都来救应。

幽王无端却放一把空火,各路诸侯来时,却无寇警。

  褒姒见哄动诸侯扑了一空,不觉哑然一笑。

后来犬戎入犯,兵临城下,幽王着急,烧尽了烽台上火,那诸侯只当戏耍,都不来了。

幽王遂被犬戎所杀。

却不又是一个亡国的妖物么?如此看来,纔全德备的妇人委实不大见有。

』众少年接口道:『亡国之妖颠倒朝纲,穷奢极欲,至今人说将来,个个痛恨,人人都是晓得的。

昨日前村中做戏,我看了一本《浣纱记》,做出西施住居薴萝山下,范大夫前访后访,内中唱出一句,说“江东百姓,全是赖卿卿”。

可见越国复得兴霸,那些文官武将全然无用,那西施倒是第一个功臣。

后来看到同范大夫两个泛湖而去,人都说他俱成了神仙。

这个却不是纔色俱备、又成功业、又有好好结果的么?』老者道:『戏文虽则如此说,人却另有一个意思。

看见多少功成名遂的人遇着猜忌之王,不肯见机而去,如文种大夫,毕竟为勾践所杀。

故此假说他成仙,不过要打动天地间富贵功名的人,处在盛满之地,做个急流勇退的样子,那有真正成仙的道理?我在一本野史上看见的却又不同。

  说这西子住居若耶溪畔,本是一个村庄女子。

那范大夫看见富贵家女人打扮,调脂弄粉,高髻宫妆,委实平时看得厌了。

一日山行,忽然遇着淡雅新妆波俏女子,就道标致之极。

其实也只平常。

又见他小门深巷许多丑头怪脑的东施围聚左右,独有他年纪不大不小,举止闲雅,又晓得几句在行说话,怎么范大夫不就动心?那曾见未室人的闺女就晓得与人施礼、与人说话?

  说得投机,就分一缕所浣之纱赠作表记?又晓得甚么惹害相思等语?一别三年,在别人也丢在脑后多时了,那知人也不去娶他,他也不曾嫁人,心里遂害了一个痴心痛玻及至相逢,话到那国势倾颓,靠他做事,他也就呆呆的跟他走了。

可见平日他在山里住着,原没甚么父母拘管得他,要与没识熟的男子说话就说几句,要随没下落的男子走路也就走了。

  一路行来,混混帐帐,到了越国。

学了些吹弹欲舞,马扁的伎俩,送入吴邦。

吴王是个苏州空头,只要肉肉麻麻奉承几句,那左右许多帮闲篾片,不上三分的就说十分,不上五六分就说千古罕见的了。

况且伯嚊嚭暗里得了许多贿赂,他说好的,谁敢不加意帮衬?吴王没主意的,众人赞得昏了,自然一见留心,如得珍宝。

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那吴王既待你如此恩情,只该从中调停那越王归国,两不相犯。

  一面扶持吴王兴些霸业,前不负越,后不负吴,这便真是千载奇杰女子。

何苦先许身于范蠡,后又当做鹅酒送与吴王。

弄得吴王不理朝政,今日游猎,明日彩莲,费了百姓赀财,造台凿池,东征西讨,万民皆怨。

兵入内地,觑便抽身,把那个共枕同衾追欢买笑的知己抛在东洋大海。

你道此心如何过得?希图回到越国,趁着半老丰姿,还要逞出许多功劳,许多娇爱,更要驾出越国夫人之上,受用不了。

那知范大夫一腔心事也是侥幸成功。

万一夫差是个精细的人,不听伯嚭邪言,信着伍员的好语,也不见得这个败坏。

又万一暗里图谋,那勾践一朝命短,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虽有些工夫也不到得这样圆成。

况且阴谋诡秘,有许多不可告人的话头;下贱卑污,有许多令人不忍见的光景。

到那吴国残破之日,范大夫年纪也有限了,恐怕西子回国又把旧日套子,断送越国,又恐怕越王复兴霸业猛然想起平日勾当,有些不光不明,被人笑话。

况且范蠡出身,又是楚之三户人氏,即今吴江县地方,原自姑苏属县。

以吴之百姓为越之臣子,代谋吴国,在越则忠,在吴则逆。

越王虽在流离颠沛之中,那臣子的本未、君臣的分际,却从来是明白在心里的。

到了归国时节,霸业复兴,兵多粮足,别的俱不在心上。

  单单只有这几个谋国之臣怀着鬼胎,倘或猜忌之主,无心中有些触犯,一朝追究,未免害了自己的身家。

故此陡然发个念头,寻了一个船只,只说飘然物外,扁舟五湖游玩去了。

那五湖也只有七八百里开阔,难道人踪迹不到的?后来人都说越王长颈乌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

那知范大夫句句说着自家本相,平日做官的时节,处处藏下些金银宝贝,到后来假名隐姓,叫做陶朱公,“陶朱”者,“逃”其“诛”也。

不几年间,成了许多家赀,都是当年这些积蓄。

难道他有甚么指石为金手段么?那许多暧昧心肠,只有西子知道。

西子未免妆妖做势,逞吴国娘娘旧时气质,笼络着他。

那范大夫心肠却又与向日不同了:与其日后泄露,被越王追寻起来,不若依旧放出那谋国的手段,只说请西子起观月色。

西子晚妆纔罢,正待出来举杯问月,凭吊千秋;不料范大夫有心算计,觑着冷处,出其不意,当胸一推,扑的一声,直往水晶宫里去了。

正是:“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那后生道:『老伯说来差矣!那范大夫湖心中做的事,有谁作证?你却说他如此?』

  老者道:『我也不是证见,我也不肯诬他。

却见《野艇新闻》有《范少伯水葬西施传》,《杜柘林集》中有《洞庭君代西子上冤书》一段,俱是证见。

至今吴地有西施湾、西施浜、西施香汗池、西施锦帆泾、泛月陂,水中有西子臂、西施舌、西施乳,都在水里,却不又是他的证见么?他若不葬在水里,当时范大夫何必改名鸱夷子?鸱者,枭也。

夷者,害也。

西施一名夷光。

  害了西施,故名鸱夷。

战国时孟子也说西子蒙不洁,人皆掩鼻而过。

就是葬在水里,那不洁之名还洗不干净哩!』有一人道:『兄言之谬矣!从古来赞美西施的,直把个天地间至妙绝佳的抗州一个西湖比他。

苏东坡题一首诗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如此说来,难道东坡不如你的见识不成?』老者道:『这坡老看得西湖景致好了,没得赞赏,偶然把个古来美色的妇人比方,其实不是赞赏西子。

其中还有一个意思,至今还没一个人参透这段道理:天下的湖陂草荡,为储蓄那万山之水,处处年年,却生长许多食物东西,或鱼虾、菱芡、草柴、药材之类,就近的贫穷百姓靠他衣食着活。

唯有西湖,就在杭州郡城之外,山明水秀,两峰三竺高插云端;里外六桥,掩映桃柳;庵观寺院及绕山静室,却有千余;酒搂台榭,比邻相接;画船萧鼓,昼夜无休。

无论外路来的客商、仕宦,到此处定要破费些花酒之资。

  那本地不务本业的游花浪子,不知在内嫖赌荡费多多少少。

一个杭州地方见得如花似锦,家家都是空虚。

究其原来,都是西湖逼近郡城,每日人家子弟大大小小走到湖上,无不破费几贯钱钞。

前人将西湖比西子者,正说着西湖无益于杭城,却与西施具那倾国倾城之貌有害吴国意思一样。

如今人却重了东坡的纔名,爱看了西湖景致,不曾参悟到这个所在故耳。

只有一个推官胡来朝湖心寺柱上题一对联,却道破此意云:四季笙歌,尚有穷民悲夜月;六桥花柳,浑无隙地种桑麻。

  其余题咏甚多,都是外处往来游客暂时流寓,无非形容西湖佳妙之处,还要嫌憎那胡推官道学气哩。

还有个小小故事说与你们听了。

近日吴中有个士夫,宦游经过越地,特特买舟选骑,直到薴萝山边。

看见山明水秀,游观不尽,便哼哼的做起诗来,赞得西子不知到甚么天仙地位,还要寻个媒人选聘女子,依稀沾些西子风味回去。

正在访问,那知走出一个乡老来,说得极妙:“你道西子是个国色天香,当初乃是敝地一个老大嫁不出门的滞货,偶然成了虚名。

若果然绝色奇姿,怎么肯送到你下路受用!”那士夫一个没趣,即刻起身去了。

』众后生拍手笑道:『这老老,倒有志气占高地步,也省得苏州人讥笑不了。

  正待走动,欲将蔬酒排下,吃个尽兴。抬头忽见天上乌云西坠,似有『山雨欲来』之状,俱各抢地拱手,称谢而散。

  总评人知小说昉于唐人,不知其于漆园庄子、龙门史迁也。

  《庄子》一书寓言十九,大至鵾鹏,小及莺鸠、鹪鹩之属,散木鸣雁,可喻养生;解牛赒轮,无非妙义。

甚至诙谐贤圣,谈笑帝王,此漆园小说也。

史迁刑腐著书,其中《本纪》、《世家》、《表》、《书》、《列传》,固多正言宏论,灿若日星,大如江海,而内亦有遇物悲喜、调笑呻吟,不独滑稽一传也。

如《封禅》,如《平准》,如《酷吏》、《游侠》等篇,或为讽讥,或为嘲谑,令人肝脾、眉颊之间别有相入相化而不觉。

盖其心先以正史读之,而不敢以小说加焉也。

即窦田之相轧,何异传奇?而《句践世家》后,附一段陶朱;庄生入楚丧子之事,明明小说耳。

故曰小说不昉于唐人也。

艾衲道人《闲话》二则日『水葬西施』,此真真唐突西施矣!然玩其序三代事,皆读史者所习晓,却苍茫花簇,象新闻而不像旧本。

至于西施正传,乃不径接着褒姒,反从他人说浣纱赞美西施,无心衬人,覼覼缕缕,将一千古美姝说得如乡里村妇,绝世谋士,说得如积年教唆。

三层翻驳,俱别起波纹,不似他则一口说竟。

解『鸱夷』、解『夷光』、注西湖诗、谈选女事,皆绝新绝奇,极灵极警,开人智蕊,发人慧光。

虽漆园、龙门,何以如此!唐人不得而比之。

第三则 朝奉郎挥金倡霸

  朝奉郎挥金倡霸自那日风雨忽来,凝阴不散,落落停停,约有十来日纔见青天爽朗。

那个种豆的人家走到棚下一看,却见豆藤骤长,枝叶蓬松,细细将苗头一一理直,都顺着绳子,听他向上而去,叶下有许多蚊虫,也一一搜剔干净。

那些邻舍人家都在门外张张望望,嚷道:『天色纔晴就有人在豆棚下等说古话哩,我们就去。

』不多时就有许多坐下,却不见那说故事的老者。

众人道:『此老胸中却也有限,想是没得说了,趁着天阴下雨,今日未必来也。

』内中一人道:『我昨日在一舍亲处听得一个故事,倒也好听,只怕今日说了,你们明日又要我说。

我没得说了,你们就要把今日说那老者的说着我也。

  众人道:『也不必拘,只要肚里有的便说,如当日东坡学士无事在家,逢人便要问些新闻,说些鬼话,明知是人说的谎话,他也当着谎话听。

不过养得自家心境灵变,其实不在人的说话也。

』那人遂接口道:『我正说的就是苏东坡。

他生在宋朝仁宗时,做了龙图阁学士,自小聪明过人,凡观古今书史,一目了然。

看见时事纷更,权奸当道--如王安石“青苗”等事,也不尝要把话讥刺他或做诗打动他。

聪明尖酸处固自占了先头,那身家性命却干系在九分九厘之上。

倒不如嘿嘿痴痴、随行逐队依着仕路上画个葫芦,倒得个一路功名,前程远大,顺溜到底。

可见苏东坡只为这口不谨慎,受了许多波咤。

一日在家困顿无聊之极,却向壁上题下一首诗来,说道:“人家生子要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但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就是这四句诗也是讥嘲当道公卿的话,却是老苏的旧病,不在话下。

后来又有个老先生于仕途上不肯通融,屡遭罢斥,看见那聪明伶俐的做了大官,占了便宜,也向壁上学那东坡题下四句道:“只因资禀欠聪明,却被衣冠误此生。

但愿我儿伶且俐,钻天蓦地到公卿。

”此一首诗似与坡公翻案,然而讥诮当道亦与坡老相同,只好当个戏言。

难道人家生的儿子聪明伶俐就是好的不成?也有生来不聪不竣不伶不俐,起初看来是个泥团肉块,后来交了时运,一朝发作起来,做了掀天揭地事业、拜将封侯的。

譬如三国时有个孔文举,年方十岁,随着父亲到洛阳任所。

那时有个司隶校尉李元礼,极有名头,大官府要去见他,无论本官尊重,那门吏也十分装腔作势,一时难得通报。

  彼时文举乃十岁小儿,大模大样持了通家称呼的名帖,来到李府门上,说道:“我是李府通家。

”门吏看见小小聪俊孩儿,即与通报。

后来李公接见,问道:“足下与我那里通家?”那孔文举不慌不忙,从容对道:“昔先人仲尼与尊公伯阳有师友相资之谊,在下与老先生就是奕世通家也。

”许多宾客在座听了,各各称奇。

彼时座中有个陈建,最后方来,李元礼将此言说与陈建,陈建便道:“小时虽则聪明,无不了了,大来未必果佳。

”文举应声说道:“看来老丈小时定是聪明,无不了了的了。

”满座之人俱各笑将起来,称道:“如此聪明,异日不知至何地位!”那知这张利嘴人人忌刻,后因父亲朋党之祸,毕竟剪草除根了。

  可见小时聪明太露,乃是第一不妙的事。』如今再说一个小时懵懵懂懂,后来做出极大的功业,封了极大的爵位,纔是奇哩!

  此人出在隋末唐初,正当四海鼎沸之际,姓汪名华。

初时无名,只有小字兴哥。

祖居新安郡--如今叫做徽州府--绩溪县乐义乡居祝彼处富家甚多,先朝有几个财主,助饷十万,朝廷封他为朝奉郎,故此相敬,俱称朝奉。

  却说汪华未生时节,父亲汪彦是个世代老实百姓,十五六岁跟了伙计学习江湖贩卖生意。

徽州风俗,原世朴实,往往来来只是布衣草履,徒步肩挑,真个是一文不舍,一文不用。

做到十余年,刻苦艰辛,也就积攒了数千两本钱。

到了五旬前后,把家赀打总盘算,不觉有了二十余万,大小伙计就有百十余人。

  算帐完了,始初喜喜欢欢,举杯把盏,饮至半酣,忽然泪下。

  众伙计问其原故,那汪彦道:“我也不为着别的,只因向日无子,从南海普陀洛迦山求得一子,叫名兴哥。

看来面方耳大,也成个人形,其如呆呆痴痴,到了十五岁,格格喇喇指天划地,一句说话也不明白,却似哑子一般。

遇着饮食,不论多少,好像肚内有热炉热灶,无有不纳,岂不是个焦员外的令郎、胡永儿的丈夫?虽挣了泼天家俬,也是一盘瞎帐。

”说毕便凄凄惨惨、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伙计中有那当心的上前劝慰宽心,有劝到扬州、苏州再娶一妾,另生几个好的;有拿酒复来相劝,猜拳行令的,都也不在话下。

临了来有个老成的伙计,走近前来,说道:“老朝奉,不消着忙,明年小主十六岁了。

徽州俗例,人到十六岁就要出门学做生意。

我看小主虽则不大言语,心中也还有灵机,面貌上也有些福气,不若拨出多少本钱,待我帮他出门学学乖,待他历练几年就不难了。

”一面就与兴哥说知,兴哥也就把头点了几点。

众伙计尽道:“小朝奉心里是明白的,不难!不难!”俱各散讫。

』到了次年正月初一日,众伙计会同拜年吃酒,中间老成的伙计也就说起小朝奉生意的事。

  汪彦道:“他年小性痴,且把三千两到下路开个小典,教他坐在那里看看罢了。”约定二月起身。

  言之未已,那兴哥斯斯文文立起身来,却明明白白说道:“我偌大家俬,唯我一个承载,怎么止把三千两与我,就要叫找出门?却是不够!”众尽骇异。

连那老朝奉听了也不觉快活起来,接口连声说道:“果然奇了,也说的话公然不差!想是福至心灵了。

”满堂人俱各称羡,只待二月初头整备行李,拜别父母起身。

汪彦占卜得往平江下路去好。

那平江是个货物马头,市井热闹,人烟凑集,开典铺的甚多,那三千两那里得够?

  兴哥开口说:“须得万金方行,不然我依旧闭着口,坐在家里。

”那老朝奉也道:”他说得有理。

”就凑足了一万两。

未免照例备了些腌菜干、猪油罐、炒豆瓶子,欢欢喜喜出了门。

那老伙计已预先托人把铺面房屋、招牌、架子、家伙什物俱已停当,拣了黄道吉日开张,挂得一面招牌。

就有一个人拿着十个盒子进来,说道:“贺喜!贺喜!愿小朝奉开典铺,就趁了十对盒利钱,权且当银十两做个采头。

”小朝奉听见说得快活,他道:“我也不要你的盒子,送你二十两,酬你这个好意。

”那伙计道:“小朝奉不可听他!这是从来市井光棍打抽丰、讨采头,都是套子,不可与他!”小朝奉道:“第一次也让我一个顺利。

”伙计就闭口了。

不多时,又见一伙衣冠济楚,捧着表礼走将进来,看名帖上整齐数来四十位,道是上下排邻,闻得朝奉开当,各人备了一两分资外,又添出五分,备了花红糕酒,都来贺喜。

  那伙计们少不得请出兴哥来做主人,众邻舍俱各唱喏称贺,分宾坐了,奉茶而别。

兴哥回转身,欣欣喜色,对众伙计道:“怪不得老朝奉卜得此地开典好,就是这邻舍高情却难得的。

”一面就把那封的分资扯开两个,众伙计上前把手按住道:“这是套礼,收不得的。

过日备戏设席请他后就返璧了。

”兴哥道:“方纔二十两出门,今就有四十两进门,就是对合利钱佳兆,如何方纔当盒子的不要赏他!”说毕,仍旧把众分一卷拿了进去。

急得众伙计没些布摆,只是叫苦。

少刻,唤一个小郎进去,兴哥打开银库,拣出十两一锭的银子,齐齐整整封作四十封,一面换了衣服,备了名帖,走出铺中,说:“我如今要答拜了。

”众道:“四十封银为何?”兴哥道:“陌生所在,难得他们盛意,备礼答他。

”众伙计道:“只消费二十两一席戏足够了,如何要这许多?”兴哥道:“你们只晓得小家子局面,既在他地方开铺赚钱,就要结识地邻,日后有些事情也得便宜。

自古道,他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

这十两头也只照历来规例,亦未见得从厚。

”言毕径出门去,各家一一送了。

那些邻舍个个喜欢,人人快活,称道:“小朝奉是个大方。

”那些伙计齐齐叹气跌脚,只好付之无可奈何。

兴哥拜完客,回到铺中坐着,忽见一人牵着匹马进门道:“在下是个马贩子,贩了二十匹马来,马价都是百金一匹的。

遇着行情迟钝,众马嗷嗷,只得将一匹来宝铺,当五十两买料。

卖出依旧加利奉赎。

”兴哥心中爱着骏马,一眼看了就笑起来,那伙计道:“开口货从来不当,出去!出去!”兴哥道:“省会地面马也是要用的,若不当与他,那四十九匹都饿死了,岂不可怜!”说毕就进里边去。

那伙计越发回他,那马贩蜘蹰半晌,只要候小朝奉出来讨个下落。

那知不多时,兴哥捧出元宝两锭,就招马贩进中门递与他。

马贩说:“当一锭够了。

”兴哥说:“你辛苦来此,须要趁钱方好。

如何百金的价止当五十两?却不折了本么。

快去!快去!”那马贩倒地四拜,称谢恩主而去。

众伙计尚自不知,兴哥又到铺内坐定。

又见一个穷人手拿铁锅一只,伙计上帐当去三钱。

纔出门去,兴哥把头一侧,想道:“这个穷人家里不过一只锅子,将来当了,老婆在家如何煮饭?三钱银值得恁么?”便走出铺来,提了锅子出门就上了马,一溜烟追去。

毕竟寻着那个穷人还了他去。

  铺中众人沸沸的说起方纔当马之事,又吃了一惊,只等兴哥回,大白日里就把当门关上,接着兴哥到厅上。

众伙计一齐依次坐下,老伙计道:“小主人,你从幼未经出门,你的身命干系都在我们身上,就是一万两本钱也是在老朝奉面前包定加三利息来的。

纔得一二日,如此颠颠倒倒,本钱倒失去了一大块,将来怎么算帐?”兴哥道:“不难,不难。

若说加三利息,你们众人就提了三千两去,余下本钱听我发挥罢了。

你们众伙计旧规俱已晓得,不过以旧抵新,移远作近,在日用使费上扣刻些须,当官帮贴中开些虚帐,出入等头银水外过克一分,挂失票、留月分、出当包、讨些酒钱,就是你们伎俩,这都不在我心上。

你们要去就去,难道我迷失了路头不成?”众人被他数落,顿口无言。

那老者谅来不可挽回,同众人备细写了禀帖,第二日就回徽州报信去了。

兴哥看见老者去了,心中不觉又松了一松。

不久传闻出去,那些邻舍也都装了套子,或有说官司连累、急急去救父母的,或有说钱粮拖欠、即刻去比卯救家属的,或有说父母疾病临危、要去调治结果的,或有说修盖庙宇、砌造桥梁,一时工钱要紧的。

兴哥一一都不要当头,悉如来愿,应手给散去了。

不一月间,那一万两金钱俱化作庄周蝴蝶。

正要寻同乡亲戚写个会禀接来应手,那老朝奉风快的到来,进门前后一看,叫屈连声,揪着兴哥就打。

兴哥只是嘻嘻笑道:“人若不把钱财散去,老朝奉在家只消半间草屋,几件布衣,数担粗米,一罐猪油,就够一生受用,何必艰难险阻,-一搬到土窖中藏着,有何享用?”老朝奉听了又气又恼,晚年止得此子,也无可奈何。

次日即收拾行李,退还房屋,一伙回家去了。

就把兴哥关闭一室,不许在外应酬。

』不觉过了四五个月,不知那里寻得五千青蚨,把家中做生意的伙计都送一百文,按月要收二百文。

众人在他门下也就胡乱送些与他,不半年也就积起三万上下。

老朝奉知道,说“此子如今晓得生放利钱,比当初大不相同。

”兴哥只做不知,终日在私下盘放钱债。

老朝奉一日道:“你既知积财当积的,何不再拿一万出门去?”兴哥道:“前番一万胡乱散去,如今却要多些,刻苦翻转那一万本来纔好。

”老朝奉道:“说得有理。

”问道:“依旧开当罢?”兴哥道:“典铺如今开的多了,不去做他。

须得五万之数,或进京贩卖金珠,或江西浇造瓷器,或买福建海板,或置淮扬盐引,相机而行,随我活变。

再不像前番占卜到平江府做的故事也!”老朝奉听了,爽快就兑下五万两,选下八个家人,仔细包包裹裹,共有三十担行李。

兴哥依旧骑着那马,潇潇洒洒起身,同管家在路上商量得明州晒白鲞生意绝好,径往明州进发。

  访得浮桥外下塘街有几家大财主经纪,可以安身,就在他家住下,安顿行李。

那知这晒鲞生意三月中方得通行,兴哥却早到半月。

下处甚是寂寞,带了几个家人且到洛迦山游玩数日。

一者进香,再者观海,亦是畅事。

那山上清净道场并无俗客。

次日单身步月而行,不觉信步一直到那钓鳌矶上,对着汪洋大海盘膝而坐。

月色正中,海气逼得衣袂生凉。

正待回步,忽见矶边树林影里走出一人来,兴哥也道:“奇怪,奇怪!”依旧坐下。

  那人将到面前,兴哥看见,唬了一跳。

看那人时,生得好生怪异:只见两只突眼,一部落腮。

两鬓蓬松,宛似钟馗下界;双眉倒竖,犹如罗汉西来。

雄纠纠难束缠的气岸,分明戏海神龙;意悠悠没投奔的精神,逼肖失林饿虎。

  兴哥上前将欲迎他,他却高足阔步,全不相照,竟靠在一块凌空奇峭石崖嘴上,大叫一声道:“老天,难道我老刘就罢了不成?安得五万金,成我一天大事也!”兴哥听见说得奇异,上前问道:“君家于此地要这五万两何用?”那汉把眼一横道:“乳臭小子,那知我事!”兴哥道:“我非乳臭,足下亦不免为田舍翁。

看得五万金恁难得也。

”那汉一闻此言,便回身下拜道:“我诚小人,不识君家何以应我。

倘能周旋,明年此月此日,仍纳于此地。

还君十万,不食言也。

”兴哥道:“去此不远,我当为君谋之。

”即相拉下船,随从约有十五六人,一径回到下处。

请出主人,唤小郎们搬出行李,将五万两一一交付那汉收去。

那汉道:“足下此马无甚用处,一井付我驰去,异日仍以此马还君。

”兴哥连忙解辔送他。

两人拱手而别,并无他言。

  主人与小郎在侧看了,心目俱呆,不知甚么来历。

  主人只道是洋里捕鱼客人或是沿海卫所经纪,也都只在那晒鲞的生意上作想。

问道:“此君何姓何名?住居何处?”兴哥道:“我也不知。

”即便叫小郎们收拾回去。

小郎道:“官人此来为何?”兴哥道:“此番生意对本利钱,甚是省力爽快。

”小郎也只得随口含糊谢别主人,依着旧路回去。

总来不及两月,已到家里。

老朝奉问道:“甚么生意回身得快?”且见行李轻松,吃了一惊。

兴哥道:“对年对月对本利钱,也是顺利的了。

”老朝奉仔细问其下落,并无一字回答。

问及小郎,那小郎拿指头指着道:“只去问他,我们一毫不知。

”那老朝奉急得心躁,兴哥且自意气扬杨,指着前边该造大厅,指着后边该造大园,不痴不颠,说来的都是迂阔之论。

老朝奉揪发乱打,兴哥嘻嘻道:“不要难为了十万贯的财主,且自耐烦到了明年此时,若无本利到家再吵再闹也未迟哩。

”老朝奉只索忍气吞声,且自排遣过去。

』不觉倏忽已到次年二月初边,老朝奉便要催他起身,兴哥道:“不消早去,只要此月、此日、此夜到那此地便了。

”果然俟到边际,兴哥束装前往。

先一日已到彼处,暂借僧房歇下。

到那晚上,依旧单身坐在钓鳌矶上。

黄昏已过,二更悄然,将及三更,那树影里果见一人大踏步走上矶来,叫道:“思兄何在?”兴哥向前相见,把臂道:“真信人也!去年所事如何?”那汉道:“多承恩兄慷慨施助,将这五万银子即在沿海地方分头籴得粮食,接济六郡义师,方无脱巾之变。

幸叨天庇,自去年四月起兵,所到之处,犹如破竹。

今总计之,闽粤以及浙西已得三十郡县,那海中倭夷岛寇归并百十余处,令海中所称海东天子刘琮即弟也。

去年潜身上普陀窥探,亦因营中缺乏粮食,欲向洛迦僧房借些布施,不料大大丛林也就荒凉这个模样。

敢问恩兄高姓大名?”兴哥道:“山野鄙人,毫无施展,留此姓名为何?”刘琮道:“一言相许,五万衔恩,尸以祝之,犹难为报。

何姓名之见吝也?”兴哥遂将姓名、住居一一道破。

不料从旁扈从的人早已闻报,一面将十万金钱差人送至徽州汪宅去矣。

兴哥一些不知,这是后话未题。

且说刘琮邀了兴哥,搬了行李,到得河口,舣舟相待。

不一时间,到了大港,却有数十彩鹢鳞次而集,旗帜央央,就有许多披甲荷戈的,整齐环列。

  刘琮扶了兴哥过船,便令发擂鸣金,挂帆理帜,出洋而去。

未及五更,大洋中数万艨艟巨舰,桅灯炮火震地惊天,到了大船即唤出许多宫妆姬嫔,匍伏舱板之上,齐称恩主,不减山呼。

  兴哥也不自觉,如在云梦之际。

一面开筵设席,极尽水陆珍馐;一面列伍排营,曲尽威严阵势。

异方音乐,队队争先;海外奇珍,时时奏献。

兴哥整整住了十余日,即欲辞归。

那刘琮苦苦相留,情难被袂,心知兴哥不能再住,一边备了船只,逐程相送;一边捧出盖世奇宝,举以相赠。

兴哥眼也不看,一概固辞。

刘琮道:“此非酬报恩兄之物,聊伸万一之敬。

今既不受,弟有锦囊三个,异日要紧之际开看便得。

此时未可预泄其机也。

”兴哥再拜,受之而别。

一路归家,也不知刘琮将钱十万早已送到家下,不题老朝奉喜得不了。

』且说兴哥依旧潇潇散散而回。

老朝奉闻得兴哥回来,举家迎接。

一门势利都来道喜。

兴哥心已知之,绝不露一毫于颜色。

  那些积年伙计俱来备席接风,兴哥也一家不领,每人却送青蚨五万文,以偿日来相与之意。

却在后园造起百尺高台,做那观星望气的勾当。

耳边厢听得道路传闻,说海东天子占了某州某县,渐渐逼近徽州,人头上荒荒乱乱,俱作逃窜之计。

兴哥道:“此时事势已急。

”开一锦囊看时,如此如此。

彼时隋朝既灭,唐主登基。

兴哥即便具了一道章疏投在节度使李冕衙门,求其代为申奏。

自认团练义兵三千,不费朝廷一文一粒,保障一方,直待平定之后方受朝廷封赏。

李节度正在求贤枯渴之际,得此一疏,即便转奏,奉了唐皇新旨,暂授南路总管之职,听其便宜行事。

兴哥整师振旅,即使起行,驻师温、睦之间。

那些倭夷岛寇不奉正朔,听得义师初集,即便整兵秣马,一拥前来,把那兴哥全营密密层层围得铁桶相似。

正在危急,再拆一个锦囊看时,他便营中立起十丈高竿一面黄旗,上书“海东十三路水陆全师都总管汪”。

外边这些岛夷看见旗号,许多头领即便把旗从左一招,兵分四路,左右前后屯扎住了。

不多时西南角上一队兵马约有百十余人,牵着白马一匹,飞星相似,直奔前来。

一人口称“奉海东天子命令,特送白马奉还恩主汪老爷的”。

营中接应报去,即令先锋出来接了来书,验看明白,果是当初之马。

此马浑身雪白,背上前后却有黑斑二十四点,唤名葡萄雪,乃是一匹龙马。

始初当在铺中,兴哥原是爱上他的,却叫不出他的名色。

自从刘琮借去,一到海滨如鱼得水,刘琮骑了他,到处成功。

海东一带地方都认得一条白龙现世,不但人人畏惧,就是万马见了亦个个攒蹄委鼠,无不慑服他的。

  兴哥骑了此马,那沿海地方都认做刘老爷领兵到来,处处摆围迎接,俱应殷懃,不烦一矢,俱已贴然归顺。

始初止得义兵三千,不及一载已就招徕有五万之众。

俱是刘琮有令在先,要让漳南十镇报他做个绝世奇功。

不料第三年间,天时亢旱,师次建南,米价腾涌,至六两一担。

人民汹汹,军士嗷嗷,朝暮将有不测之变。

兴哥心急,又将一个锦囊拆看,却也正为此着。

  即传令沿海烽台俱将白带号旗挂起。

海上哨探小卒不日报知刘琮,即便传令速备粮米五百万石,沿海前来接济。

军民欢声振地,一路太平。

兵马已抵漳南大镇,建牙开府,大布雄威。

节度藩镇屡屡奏有奇功,不时颁有钦赏,官爵加封至吴国公,衮衣玉带,赐尚方剑,便宜行事,不啻天子行为。

正在热闹之际,一日刘琮连宗千号,直进南海小洋,要与吴国公相会。

吴国公开营列队,倍加整肃威严,一如前日刘琮相见故事。

酒至三巡,刘琮即问:“恩兄自前岁出山,闻得尚未娶有尊嫂。

若不相弃,舍妹年已及笄,情愿送来,以备箕帚。

”吴国公见说,逊谢不敢。

刘琮决意再三,吴国公道:“婚姻大事,在家入告父母,身在海外当奏明朝廷方敢应允。

但弟又有一说,既与吾兄结为姻亲,方今圣天子正位之初,四海闻风向化。

吾兄与其寄身海外,孰若归奉王朔?在内不失纯臣之节,在外不损薄海之威。

  朝廷不疑,海邦安枕,此亦立身扬名之大节也。

”刘琮连声允诺。

即日齐集两边营内头目,设备太牢大礼,歃血盟心,一面賫修降表,一面保奏投诚。

此时正是大唐武德四年,天子御览奏章,龙颜大喜,特旨差内翰官一员沿海宣扬德化,大颁钦赏,进爵封为越王,赐名汪华,命钦天监择日完姻。

刘氏封为安海郡君,金书铁券世袭王爵,追封五世。

刘琮赐爵为平海王,永镇海东。

汪刘两家世世婚姻不绝,直终唐代,克尽臣节,以为千秋美谈。

』众人道:『今日这位朋友说这故事,更比寻常好听。

不意豆棚之下却又添了一位谈今说古、有意思的人也。

  那人道:『在下幼年不曾读书,也是道听途说。

远年故事,其间朝代、官衔、地名、称呼,不过随口揪着,只要一时大家耳朵里轰轰的好听,若比那寻了几个难字、一一盘驳乡馆先生,明日便不敢来奉教了。

』众人道:『太谦,太谦!尊兄口比悬河,言同勒石,胸中必多异闻异见,正要拱听。

』各各称谢而去。

  总评读此一则者,不可将愚鲁、伶俐错会意了,就把汪兴哥看作两截人。

其所以呆痴哑巴,万金散尽,正其所以保五州、封越国根基作用也。

天下奇材大侠,胸彻万有,心中具不可窥测之思,观人出寻常百倍之眼。

一言一动,色色不欲犹人,况区区守钱之虏、卖菜之佣,锱铢讨好,尤其所鄙薄而诽笑之也久矣。

如隋末兵乱,世事可知,不能为唐太宗,则为钱武肃。

  若虬髯海外,又是一着妙棋,彼固不屑为北面事人之辈者也。

  处此乱世,倘不克藏身,露出奇材大侠,非惟无可见长,抑且招祸。即五代歙人汪台符,博学能文章。

  徐知诰出镇建业,台符上书陈利病,知诰奇之,宋齐丘嫉其纔,遣人诱台符痛饮,推石城蚵皮矶下而死。

此不能呆痴哑巴之验也。

篇中摹写兴哥举动,极豪兴、极快心之事,俱庸俗人所为懮愁叹息焉者。

孰知汪君等算然,掀天揭地,已如龜卜而烛照之矣。

锦囊一段波澜,固是著书人宽展机法耳。

此则该演一部传奇,以开世人盲眼,当拭目俟之。

第四则 藩伯子破产兴家

  『陶渊明诗云:“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希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不论甚么豆子,但要种他,须先开垦一块熟地,好好将种子下在里边。

他得了地气,自然发生茂盛。

望他成熟,也须日日清晨起来,把他根边野草芟除净尽,在地下不占他的肥力,天上不遮他的雨露,那豆自然有收成结果。

譬如人生在襁褓中,要个正气的父母教训,没有什么忤逆不孝的样子参杂他;稍长时,又要个正气的弟兄扶持,也没有什么奸盗诈伪的引诱他,自然日渐只往那正路上做去。

小时如此,大来必能成家立业,显亲扬名,一代如此,后来子孙必然悠久蕃盛,没有起倒番覆,世世代代就称为积善之家了。

再没有小时放辟邪侈,后来有收成结果的,也没有祖宗行势作恶,子孙得长远受用的。

  古语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分明见天地间阴阳造化俱有本根,积得一分阴鲰纔得一分享用,人若不说明白,那个晓得这个道理?今日大家闲聚在豆棚之下,也就不可把种豆的事等闲看过。

』内中一人上前拱手道:『昨者尊兄说来的大有意思,今又说起,这般论头也就不同了,请竟其说。

』这位朋友反又谦让一回,说道:『今日在下不说古的,倒说一回现在的,说过了也好等列位就近访问,始知小弟之言不似那苏东坡“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一类话也。

且将几句名公现成格言说在前边当个话柄,众位听来也有个头绪。

你道那格言是何人的?乃是宋朝一位宰相姓司马,名光,封为温国公,人俱称他做司马温公。

曾有几句垂训说道:“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阴德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

”他这几句不是等闲说得出的,俱是阅历人情,透彻世故,随你聪明伶俐的人,逃不出他这几句言语。

譬如一个王孙公子,他家的金银拥过北斗。

后来子孙不知祖父创业艰难,只道家家都是有的,不当钱财,当费固费,不当费也费,绳锯木断,水滴石川,只自日渐消磨,不久散失,如何守得他定?“子孙未必能守”正谓此也。

又道:钱财易于耗散,囤在那里惹人看想。

功名富贵都是书香一脉发出来的,不如积下些千古奇书,子孙看了,一朝发迹,依旧起家;倒不比那积金的,又悠久稳实些?那知富贵之家享用太过,生的子孙长短不齐,聪明的领会得来,依旧得那书的受用;那愚蠢的生来与书相忤,不要说不去读他,看见在面前就如眼中之钉,急急拔去纔好。

  或者一大部几十套的,先零落了几套;几十本的,先损坏了几本。

或者内库纂修,或者手抄秘录,人所不经见的,也当寻常《兔园册》、杂字本儿一样,值十两的不上二三,值二三两的不消三五钱,也就耗散去了。

  又或被帮闲蔑片故意杂乱拆开,说道:“这书是不全的,只好做纸筋称掉了。

”他倒暗暗做几遭收去,却另辑成全部,卖了等段银子。

看将起来不惟不能读,就是读字半边了,卖也未必能卖了。

  故此温公只要劝人积些阴德,在于人所不知不觉之处,那天地鬼神按着算子,压着定盘星,分分厘厘,全然不爽,或于人身,或于子孙,一代享用不尽的再及一代,十代享用不尽的再及生生世世,不断头的。

只要看那积的阴鲰厚薄何如,再不错了一人、误了一人。

此事向人如何说得明白?连自己也全然不知,或一代就有报应的,或有十余代方有效验的。

总之冥冥中自成悠远,不是那电光池影,霎时便过的事也。

话亦不要说得长了,在下去年往北生意,行至山东青州府临朐县地方,信着牲口走到个村落去处。

只见灌木丛阴之中,峻宇如云,巍墙似雪,飞甍画栋,峭阁危楼,连着碧沼清池,雕栏曲槛,令人应接不暇。

那周围膏腴千顷,牲畜成群,也都没有数目。

  此时在下也因日色正中,炎暑酷烈,就在近处一个施茶庵内憩息片时。

问着一个憎人:“此是何宅?”那僧人笑了一笑,两头看见没人,答道:“此是敝檀越阎痴之宅。

这些光景都是痴子自挣来的。

”我道:“既痴怎能到这地位?”僧人道:“这话长哩。

居士要知,请进里边坐下,吃些素斋,从容说来,倒也是一段佳活。

”在下随着长老进了斋堂,重复问讯,叙坐一回。

奉茶将罢,僧人指着佛前疏头,道:“此疏就是檀越大讳,姓阎名显,今年五十三岁了。

他父亲名光斗,是万历初年进士,少年科第,初为昆山知县,行取吏科给事。

资性敏捷,未经行取时节,做官倒也公道。

自到了吏科,入于朋党,挺身出头,连上了两三个利害本章。

皇帝只将本章留中不发。

那在外官儿人人惧怕,不论在朝在家,天下的贪酷官员送他书帕,一日不知多少。

到后来年例转了浙江方伯,放手一做,扣克钱粮,一年又不知多少。

朝中也有看不过的,参了一本。

他就潇潇洒洒回来林下。

初时无子,也还有松动所在。

自从得了痴子,只道挣的家当付托有人,那刻薄尖酸一日一日越发紧了。

每日纠集许多游手好闲之徒,逐家打算。

早早的起身到那田头地脑,查理牛羊马匹、地土工程。

拿了一把小伞,立于要路所在,见有乡间财主、放荡儿郎,慌忙堆落笑容,温存问候,邀人庄上吃顿小饭,就要送些银子生放利息,或连疆接界的田地就要送价与他。

庄客一面骗他写了卖契,一文不与,日后遇着,早早避进去了。

不五六年,地土房产添其十倍。

公子到得十岁,那方伯公一朝仙逝去了。

留的家当都是管家平分的平分、克落的竟克落了。

平素那些亲眷都是被他斲削的,在旁冷眼相觑,并无一人来管着他。

夫人请了一位先生教他读书,指望他进学,也好保守家当。

那知文理不通,连那县考也不能取一名。

公子一般也晓得荣辱所关,拿了几两银子央人送考,那亲眷朋友正欲哄他,那有一人帮衬?不觉已到十七八岁,自己也觉有些忿闷。

  一日改换衣裳,直到五六十里之外,仔细探听自的家世如何如何。

却见三四人坐在树下,一人嚷道:『阎布政这样声势,如今却也报应了!』公子听闻此言,也就挨身坐在旁边,徐徐问道:『阎乡宦住在那里?』那人道:『住在城里。

』公子道:『他家做官的虽死,却也无甚报应去处。

』那人道:『你年小不知。

  把当初吞占的声势、骗哄的局面、盘算的计较,每人说了许多。

  临后一人说到伤心之处,恨不在地下挖那做官的起来,象伍子胥把那楚平王鞭尸三百纔快心满意哩。

那公子惊得心瞪目呆,往家急走。

叹气道:『我父亲如此为人,我辈将来无噍类矣!』

  一面唤了几个管家,一面唤了许多庄头,将那地土字号人户一一开出,照名检了文契,唤了一个苍头,自家骑匹蹇驴,挨家访问,将文契一一交还,那人感谢不荆不半年,还人地土也就十分中去了五分。

那些年远无人的依旧留下。

无心读书,日逐就有许多帮闲篾片看得公子好着那一件,就着意逢迎个不了。

  一年之间,门下食客就有百余人。

跟随庄户拿鹰逐犬、打弹踢球、舞枪使棒的,不下二三百。

一日天雨,在家无事,唤一评话先儿到来,叩了一首,手中擎着一尾鲛鱼上献,公子唤厨司收去不在话下。

彼时五月天气,东海鲛鱼却是时物,每一尾值钱千文。

那先儿虔心觅得,指望打一个大大抽丰。

却见公子全不介意,心中十分委决不下,说得几句,便道:『公子,小人所奉之鱼却是致心觅来,此时趁鲜餐用方好。

』公子又不理论,先儿又勉强说了几句,又把那鱼提起。

公子即便封银五两赏赐先儿,又着人捧着一个大盒,叫那先儿且去。

出门看时,却有十余尾鲛鱼在内,纔见他家动用,不是小人意见度量得的了。

  老夫人及娘子看见公子浪费不经,再三劝化,公子道:『家中所费值得恁的!清明时节南庄该我起社,你们上下内外人等乘着车子随着驴马来看乡会,纔见我费得有致哩!』至日,夫人娘子果到庄上。

公子早已唤人搭起十座高台,选了二十班戏子,合作十班在那台上。

有爱听南腔的,有爱听北腔的,有爱看文戏的,有爱看武戏的,随人聚集约有万人。

半本之间恐人腹枵散去,却抬出青蚨三五十筐,唤人望空洒去。

那些乡人成团结块就地抢拾,有跌倒的,有压着的,有喧嚷的,有和哄的,拾来的钱都就那火食担上吃个餍饱,谓之买春。

那戏子出力,做到得意所在,就将绫锦手帕、苏杭扇子掷将上去,以作缠头之彩。

他在中间四面台上,头戴逍遥巾,身披鹤氅,左右青衣捧茗、执拂,不住口笑嘻嘻,总要买春场上缴万人个个得些欢心而去。

不晓得他心事,却说阎布政该有这个散子。

那知公子之心,只因当日种了许多毒孽,只当向怫前拿些果品蔬菜,小小忏悔而已。

夫人娘子见此光景,各各心中忿忿,趁早将些细软之物藏之别室,以作后日章本。

一日早上,正唤家人抱了毡包,持了名帖,上了油壁香车,出门拜客,却见大门背后遮遮掩掩,欲前不前,欲止不止,公子道:『那大门外是甚么人?』着人去看,只见一个秀士,头戴折角歪巾,身穿敝衣,足踹草履,菜色鸠形,上下气力两不相接,一息奄奄,似将委填沟壑之状。

  公子连忙下轿,着人扶将过来,一手搀扶,直到大厅之上。从容施礼,分宾而坐。公子就问道:『先生尊姓大号?有何赐教?』

  那人徐徐道『不才姓刘,今年二十三岁,府城益都县庠生也。』

  袖中慢慢摸出一帖来,写着『眷晚弟刘蕃顿首:拜』,公子接着道:『怎么敢当晚字!』刘蕃道:『今因科考失利,染了一疾,遂尔伶仃,止有老母在家,餤粥不给。

今日纔好举步匍匐而来。

  闻先生意气豪华,愿投门下做个书记。

也不敢有所奢望,只愿随从众食客之后,派些小小执事,望得老母三餐周全,意愿足矣!』公子道:『做门下之客皆菜佣屠狗之辈,何可以辱明公!

  今既扶恙而来,且在荒斋慈息数日,老伯母处,弟更设处便了。』

  一面唤小厮打扫书房,请刘相公住下,即备上等供给,小心伺候。

  此时也是刘蕃时运到来,亦是公子具眼能于风尘中识得豪杰,即唤家下老仆:『可备五百金,以三百为刘母寿,以二百为刘蕃觅一佳配。

』不两月间,刘蕃保养得白白胖胖。

  忽一日,南庄上人来报道:『昨夜三更时分有三五十人,明火执仗,打入庄门,将庄上当下客人布疋约有百十余筒捆载而去。

庄丁持械追赶上前,众盗丢弃一半。

有一个生得极长极大,膂力过人,只因天黑路迷,陷在古井之内,众人协力擒拿在此,只候公子送官处治。

』用命庄丁各各请赏,公子一一唤进,细细问个明白,即书小票,仰庄头将夺回布疋照名给散,还免本丁租粮五石,散讫直到黄昏之际。

然后带那所获之盗过来,将灯照看。

公子忙道:『快快将他松了。

取件衣服过来教他穿上;取些酒食,请他到后轩坐定。

』那汉再三负惭,连称:『不敢!』公子道:『如此好汉到我地方,我竟不能周旋,致使汝辈干此不良之事,皆我罪也!看汝一貌堂堂,富贵只在旦晚,何不奈烦至此。

』忙取白金三百两,一盘托出,送与那汉。

那汉惶愧伏地,不敢仰视。

公子心内想道:『左右人多,恐有识认,未便承受。

』连将左右叱退,婉言逊语劝化他:『从此做个好人,莫与此辈为伍。

』也不去问他姓名,倒写了恳切一书,说是至亲姓赵名完璧,荐到辽阳铁岭总兵李如松标下,做个听用标官。

当晚备了衣装,要他收了银子,俏悄送他出门。

庄客一个不知,看见次日毫无动静,纔晓得公子已经释放,感叹公子不了。

再说刘蕃,自那日收留之后,得了如许盘费,家里也就像个人家。

候到八月初,大考场里公然取出一名科举,发榜中了第三名经魁。

回来同了母亲,上门正要拜谢公子,不料那日正值公子运退之时,忽然卧房中烈火冲天,黑烟蔽地,把前后屋宅化为灰烬。

许多田地庄舍又被洪水泛滥,冲没一空。

人头帐自也就随着气运讨不上了。

母亲、妻子道他日常浪费,俱各自保,那里顾恋一些?亲戚朋友也都道他退运穷鬼,对面俱不相照。

始初卖些驴马牛羊,次则卖些残缺家伙,再次将家中僮仆待他转身取价,一日一日渐渐艰难。

始初还道人到穷时,不过衣服褴褛,饮食粗糙,那知褴褛衣服、粗糙饮食俱不能够,连那栖身之所也不便了。

公子一朝落魄,擎着两行珠泪,徒步走上城来,意中觅两个旧日知己。

那知十投九空,前边走去后边便添许多指搠,道是此人今日合受此报!公子两耳听见,也只好置若罔闻。

更苦无处栖身,有人指道:『城外十余里有个土窖,不风不雨,上市来觅些饮食倒也顺便。

』公子也只得依说而行,就在土窖内安身住下。

一般交个小运,遇着平日一个相知,偶然在彼经过,看见公子如此光景,身边所带之物倾囊而与,约有百十余金。

公子得手,次日就到旧处,租起一所大房,买些家伙什物,收拾几个旧人,帮身服侍。

那些蔑片小人依旧簇拥而来,将那股水儿不数月间一倾就涸,众人倏忽走散。

  公子依旧到土窖受用去了不题。

再说刘蕃中了举人,那日同了母亲上门拜谢,不料遇着火起没处相会,只得怏怏而回。

且去收拾行李,进京会试。

不期联捷中了进士,选了大名府推官。

  对月领了官凭,离京不远就到了任。

那大名府理刑厅辖着九个知县,有名叫做十大阎王,从来钱粮易征,刑名易结。

推官、知县,个个俱要行取,非科即道,最聪察轩昂的。

刘蕃是个穷儒出身,极能体恤民情,除奸剔暴,不一月间,上司俱钦敬。

  一面遣了衙役,持了些须薄俸,接取母亲到任。

  母亲即日起程,将次到那大名府境上,即唤衙役寻一公馆住下,不入境内。

刘蕃心急,不省母亲心中是何缘故。

疾忙骑了一匹快马走出境外迎接母亲。

双膝跪下,请问不入境内,此时何意?母亲开言道:『今日我儿做了推官,一门荣耀。

想起两年之前未见恩人阎公子之时,我与汝俱不免为沟中瘠矣!汝曾闻近日阎公子形状否?今在土窖栖身,奄奄将毙,欲求汝当日伛偻谒见阎公子时光景,犹未得也。

』刘蕃谢罪再三,请母亲入署,一面着人驰救恩人,夫人方肯登车。

到了衙内,刘蕃即备俸银及各县借凑千两之数,差人前往临朐接请公子。

那公子居在土窖,地方人却也不知。

只有一个老成朋友平日与公子极相契的,也因他浪费劝阻不听,只得疏了。

闻得有人请他,寻着衙役说道:『阎公子下落我却知道。

但一顿与他千金,他就迂而阔之起来了。

我且往土窖,远远说到边际,看他伎俩何如』那人到彼,早已寻着,道:『有一相知持百金觅汝,奉酬夙昔意谊,我特引来,汝将何以报我?』公子道:『此时锱铢胜如巨万,使果有此,我当以半相酬也!』那人道:『杜子春之伎俩犹昔,足下真道器也!汝当困厄,我不能助汝,而肯受汝之酬那!』因引衙役往见,一面为彼治装,不数日间,意气扬扬,竟到大名府刑厅来。

刘蕃同着母亲妻子出拜,公子亦拜,俱各忻忻。

住下不及三年,刘蕃政声茂着,行取吏部衙门,公子随了进京。

彼时都中功令尚宽,凡吏部衙门请托及斡旋者,一年六选,无不由公子经手,囊中所积不啻五六万金。

会见户、工二部,开设新例,纳银三千,做了内阁中书。

三年考满,升了湖广常德府同知。

适遇张居正阁老事败,奉旨籍没。

上司委他监守,所得宝玩金铢不计其数。

动了告病文书,竟归林下。

  前后田地房产俱各平价交易,绝不相强。

庄丁食客依旧如雨如云,遇人接物无不豪爽。

更有一桩异事:白莲寇起,山东六府无不骚然,兵马所过,郡县一空。

独有青州府领兵总镇乃是辽东宁远伯标下出身,姓赵名完璧,自他领兵到来,即拨精兵一千驻防阎宅左右,一草一木无人敢动。

故此各处州县村落荒荒凉凉,独此一庄气色壮丽。

若不是公子当日迁善改过,那父亲的阴鲰,到此时也成一片灰烬了。

公子今年五十三岁了,生有四子,俱已游痒。

富贵功名,方兴未艾。

居土若肯住一日,小僧就同居士往拜阎老爷。

  会会也妙,阎老爷并没一些纱帽气质的。

在下道:“行路之人不敢轻易谒见显者。

老师父肯与在下说知,流传天下以资谈柄,齿颊俱欣!”即便备了香仪三钱酬其斋供,作礼而别。

  你道这段说话,不是游戏学得来的,也费些须本钱的了。

』众人道:『我们豆棚之下说些故事,提起银子就陋相了。

』那人道:『不为要钱说的,只要众人听了该摹仿的就该摹仿,该惩创的就该惩创,不要虚度我这番佳话便是了。

』众人谢道:『尊兄说得是!尊兄说得是!』

  总评凡着小说,既要入人情中,又要出人意外,如水穷云起,树转峰来。

使阅者应接不暇,却掩卷而思,不知后来一段路径纔妙。

如阎痴闻人说他父亲如此,还人文契、土田,此人情中所有也,及其大败一番,则人意中所无也。

结纳刘赵二人,或得其平常应援,此人情中所有也。

至于火烧一空,安身土窖,乃得中书同知,家中兵燹晏然,此人意中所无也。

散金积金而身享之;不读书而功名胜于读书,不恃祖、父阴德而自积阴德;又身受用之。

较之温公所训更进数层矣!乃知极力能痴,大聪明于是乎出焉;极力善穷,大富贵于是乎显焉。

磨炼豪杰,只在笔尖舌锋之间。

艾衲可谓陶铸化工矣。

第五则 小乞儿真心孝义

  人生天地间,口里说一句活,耳里听一句话,也便与一生气运休咎相关。只要认得理真,说得来,听得进,便不差了。

  古语云:『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则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

』譬如人立在府县衙门前,耳边扰扰攘攘,是是非非,肚里就起了无限打算人的念头。

日渐习熟,胸中一字不通的,也就要代人写些呈状,包揽些事,管把一片善良念头都变作一个毒蛇窠了。

又譬如人走到庵堂庙宇,看见讲经说法,念佛修斋,随你平昔横行恶煞也就退悔一分,日渐亲近,不知不觉那些强梁霸道行藏化作清凉世界了。

今日我们坐在豆棚之下,不要看做豆棚,当此烦嚣之际,悠悠扬扬摇着扇子,无荣无辱,只当坐在西方极乐净土,彼此心中一丝不挂。

忽然一阵风来,那些豆花香气扑人眉宇,直透肌骨,兼之说些古往今来世情闲话。

  莫把『闲』字看得错了,唯是『闲』的时节,良心发现出来,一言恳切,最能感动。

如今世界不平,人心叵测,那聪明伶俐的人,腹内读的书史倒是机械变诈的本领,做了大官,到了高位,那一片孩提赤子初心全然断灭,说来的话都是天地鬼神猜料不着,做来的事都在伦常圈子之外。

倒是那不读书的村鄙之夫,两脚踏着实地,一心靠着苍天,不认得周公、孔子,全在自家衾影梦寐之中,一心不苟,一事不差,倒显得三代之直、秉彞之良在于此辈。

仔细使人评论起来,那些踢空弄影豪杰,比为粪蛆还不及也。

今日在下斗胆在众位面前放肆,说个极卑极贱的人,倒做了人所难及的事。

说来虽然一时污耳,想将起来到也有味。

你道天下卑贱的是甚么人?也不是菜佣酒保,也不是屠狗椎埋,却是卑田院里一金心儿。

请问诸兄,天下的乞儿,难道祖父生来、世代袭职就是叫化的不成?却也有个来头,这人姓吴名定,乃湖广荆州府江陵县人。

他的祖叫做吴立,贡仕出身,为人气质和平,遇人接物,无不以『吮字、『耐』字化导乡人。

那一乡之人,俱尊从他的教诲,称他为和靖先生。

  生有五子,四子俱已入胶痒,耕读为活。

只因晚年欠些主意,房中一个丫头有些姿色,一时禁持不定,收在身边,生下一子,长成六七岁,唤名吴贤。

他的意念就与人大不相同,四位长兄也俱不放在心上。

十余岁,父亲去世,那兄弟照股分居,吴贤也就随了母亲到自己庄上住了。

  请位先生教他攻习诗书,思量干那正经勾当。

到了十七八岁不得入学。

忽一日仰天而叹,说出一句骇人闻听之言,道:『人生天地间,上不做玉皇大帝,下情愿做卑田乞儿。

若做个世上不沈不涪可有可无之人有何用处?不如死归地府,另去托生,到也得个爽利!』此亦是吴贤一时忿激之谈,那知屋檐三尺之上,玉帝偶尔游行从此经过,左右神司立刻奏闻。

玉帝传旨,即命注生、注死及盘查禄位。

判官一齐俱到,查那吴贤有无阳寿禄籍。

那判官接簿清查,内有一条写着:荆州人吴贤,志大福轻,忘生怨讟,应行勾摄,抵作卑田。

但他生平原无暧昧心肠,委身虽属卑微,品地还他高洁。

此是幽冥之事不题。

  且说吴贤在家说了这句妄话,不数日间,阳寿顿绝。

妻子向有妊孕在身,到了十月满足,生下遗腹一子,乳名定儿,后来即名吴定,面貌却也清秀。

年岁渐长,奈何家业日逐凋零,只因他命里注定是个乞儿,如何橕架得住?到了二十余岁,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得奉了母亲往他乡外府。

不料母亲双目惧瞽,沿路搀扶乞食而去,家中叔伯弟兄毫不沾染,那些亲戚,只晓得他傲物气高,不想到别处干这生涯。

朝朝暮暮,一路讨来的,或酒或食,先奉母亲够了,方敢自食。

忽然省得本年八月十五日乃是母亲四十岁诞辰,定儿心里十分怀念,力量却是不加,日夜思索,竭力设处为母亲庆个寿诞。

其时楚中有个显宦,官至二品,奉旨予告,驰驿还家。

那年六月初旬,正是此公五十华辰,其母亦登七秩,却在九月之杪。

若论富贵声势,锦上添花,半年前便有亲亲戚戚,水陆杂陈,奇珍毕集,设席开筵,忙乱不了。

那显者道:『我母尚未称觞,如何先敢受祝?况今已归林下,凡百都要收敛。

我且避居山间僧舍,断酒除荤,拜经礼忏。

虽不邀福,亦足收省身心,一大善事。

』偶尔策杖潜行,忽闻鼗鼓之声,出自林际,显者惊道:『是亲朋知我在此,张筵备席,率取音乐,以为我寿也!』心中疑惑。

转过山坡,只见几株扶疏古木之下,一个瞽目老妪坐于大石之上,一个乞儿牵着一只黄犬,一手携着食篮,随将篮中破瓢、土碗同着零星委弃之物一一摆在面前,然后手中持着一面鼗鼓,摇将起来。

  那黄犬亦随着鼓韵在前跳舞不已。

乞儿跪拜于下,高棒盆瓯,口里不知唱着甚么歌儿,恭恭敬敬进将上去,曲尽欢心。

那显者从旁看了半日,却是不解甚么缘故。

走向前来问道:『此妪是汝之何人?』那定儿上前道:『尊官且请回避。

吾母今日千秋之辰,弗得惊动!』显者笑道:『螬食之李,鼠蚀之瓜,釜底余羹,瓶中浊酒,遂足为母寿乎?』定儿道:『官人谬矣!

  我虽读书不深,古圣先贤之语亦尝闻之。

圣门有个曾子,养那父亲曾晰,每日三餐,酒肉惧备,吃得醉饱之余问道:“还有么?”曾子连连应声道:“有。

”就是没时,决答是有的。

倘或父亲要请别人,也立时设备。

这教做养志之孝。

到那曾元手里,却不解得这个意思。

供养三餐之外,虽酒肉照常不缺,若问说“还有么”,那曾元就应道“没了”,不是没了,却要留在下顿供养。

这教做养体,如何称得孝字?我辈虽用破瓢土碗,与那金镶牙筋、宝嵌玉杯有何分别?就摆些浊醪残肴,与那海味山珍又有何各样?牵着黄犬,播着鼗鼓,唱着歌儿,舞蹈于前,便是虞廷百兽率舞,老莱戏彩斑衣,我也不让过他!』显者听罢,连声赞道:『有理!有理!』那瞽妪在上问道:『是谁称赞?

  快请过来奉一巨觞!』定儿遵了母命,请过显者。

那显者一时感动自己孝母之心,就不推托,竟尽欢一饮而荆遂对定儿道:『见汝至诚纯孝,何不随我到府中,受用些安耽衣饭,度汝母亲残年,也免得朝夕离披匍匐之苦。

』定儿摇手道:『不去不去!母亲百岁之后,我日则沿门持钵,夜则依宿草庐,不离朝夕,宛若生前。

若一入富贵之家,官人虽把我格外看待,那宅内豪僮悍婢能不轻贱吾母?今见富贵缙绅之家,一膺新命,双亲远离。

虽有忆念之心,关河阻隔,徒望白云,一番悲叹。

不幸一朝见背,即有同僚当道,绫锦吊奠挽章,及朝廷踢有焚黄祭葬,优恤重典,也只好墓顶夸张,坟头热闹。

及至拜扫之余,儿女归家,灯前笑语,狐狸冢上,向月哀鸣。

那从古来种柏居庐,闻雷扑墓的孝子能有几人?九泉之下,一滴难到口中,纵有黄金百万,能买我母亲生前一笑哉!』说得显者热闹胸中,化作一团冰雪连底冻的相似,垂头叹息,尚要开言说些甚么。

  定儿道:『吾母醉矣!』背负瞽妪竟自去了。那显者怏怏而回,不在话下。且说定儿背了母亲回到旧日安身去处,照常乞饭。

  过了年余,那母亲也就故了。

众乞儿俱来相吊,歌着《薤露》之词,掩埋在一空阔不碍之地。

坟前左右也植了几株松柏,结个草棚,便于藏身。

日里如常,乞食供奉三餐,整整三年,同于一日。

那近处乡村市上,舍北桥南,都道他是个孝子,人人起敬。

况且遇着成熟之年,一方一境,那布施供养的都抢着先头,把定儿吃得肥肥胖胖,比那游方僧铺单打坐、人家轮流斋供的胜如十分。

定儿心满意足,也没有别的奢念。

  一日遇着母亲忌辰,清早起来备了些香烛,从人家讨了些荤素东西,一直来到坟前摆下,将香烛点起,仍似生前模样,把鼗鼓摇将起来,唱了许多歌儿,又哀哀惨惨哭了一回,把那供养的残酒也就一一饮在肚里。

眼角乜斜,酒意渐渐涌上,一交放倒,就在坟上睡了一觉。

醒来不觉日色蹉西,睁眼一看,信步便走。

不上行有半里之程,要过一道断头小河,脱了破鞋,踏着水沙,将近对岸上涯所在,脚指头忽然触着,疼痛异常,只道撞了石头。

恐怕又撞了后来之人,带着疼痛弯腰一摸,将欲丢弃道傍。

原来不是石头,拿起看时,却是一个大大青布包袱。

  即便提到岸上树阴之下,打开看时,却是白屑屑、亮光光许多松纹雪花在内。

定儿看了,点点头道:『此不知何人所失,此时又不知如何懊恨,无处追寻。

只怕那人性命未知如何了也!』

  仍旧包裹好了,天色将晚,一面将银包俏悄埋在枯树之下,就在左近庙宇廊下宿了一夜。

早间讨些早饭吃了,却也不往别处去,依旧走到那断头河口、阴凉所在,痴痴对着那一泓清水,眼也不合,且等甚么人来。

那个所在是个背路,却也过往的少。

  直待日已中时,只见一人披着头,散开襟袖,失张失智,赤着两脚下过河来。

定儿道:『此必是也。

』立起身走向前去,问着那人何往。

那人看是乞儿,恐怕他化钱财逗留身子,一言不答,只往前奔。

定儿道:『老兄如此慌张,莫不失了甚么东西?』那人回身即问道:『你莫不拾得么?』定儿道:『试说何物。

』那人道:『在下出门三年,受了许多艰难辛苦,挣得几两银子,近来闻得母亲有病,心急行程,不料遗失中途。

尊兄捡得,若有高怀,怜悯在下,情愿将一半奉酬!』定儿道:『可有甚么包裹的么?』那人道:『是一个青布双层夹包,千针百线纫捺成的。

』定儿道:『正是,正是。

可随我来。

』走到枯树之下,原封不动,双手交还。

那人打开,分了一半送与定儿。

定儿道:『得此一半,何不全以匿之?』断不肯受。

那人跪谢再三,不觉路上行人聚了一堆,从旁看见推逊不已,定儿执意如初。

众人说:『送他二两,当个酒资,难道你也不收?』

  定儿见众人说得有理,勉强收了藏之怀中。

个个叹道:『乞丐下贱,如此高义,真真难得!』从此定儿的名头,远近也就尊重许多。

又一日,闻得北山之下一个僧人募造白衣观音宝阁,塑了金相,将要开光,无数善男信女拜经礼忏。

一则随喜,再则赶闹佛会,也得几日素饱。

行到中途,望着茂林之间,聊且歇脚。

只闻得竹筱丛里忽有呻吟之声,上前一看,却见一个年纪幼小妇人,瘦骨如柴,形容枯槁,瞬息垂毙。

定儿见了,唬了一惊,想道:『无人去处,何有此一物?莫非山魈木客,假扮前来,哄我入头,打算我的性命?』又道:『既要哄我,如何作此羸之状?也还是人,断不是鬼,其中必有缘故。

』复转身上前细看,那妇人口里也还说得话出。

定儿问道:『你是何人,须要直言细说,我方救你。

』那妇人徐徐道:『我是黄州麻城人家一个女子,自愧不端,乃被负心薄幸诱我潜逃。

不料所带衣资盘缠殆尽,中途染了一病,旅店中住了几时,欠下房钱,没可布摆。

那负心人昨夜把我背负至此抛弃荒林,不知去向。

倘得恩人救援,死不忘恩!』定儿听了这些说话,信是真的,也就扶掖起来,将他驮在背上,走到近处一座古庙之中,轻轻放下。

一面寻些软草摊放地上,教他睡得稳了。

一面寻个半破砂锅,拾些柴枝竹梗,煎些汤水小食,早晚接济。

送毕饮食,那定儿即便住在门外,另自宿歇,宛如宾客相似。

不半月间,那妇人肌肉渐生,略堪步履,愿以身嫁。

定儿道:『娘子差矣!汝虽是不端之妇,我自具救人之心。

若乘人之危而利之,非义也!责人之报而私之,非仁也!这段念头与我然不合,你自早晚调护身体,你的父母家乡离此不远,何不同你渐渐访问,回家便了。

』不数日间,就到了麻城。

查问住居明白,那父母只得密密收下,感服异常,赠他盘费二两。

定儿固辞,勉强再三,只得收了藏之怀中,依旧乞食而去。

偶然行到黄梅市上,看见一老者愁眉蹙额,携着一子,约有十一二岁,头上插一草标,口称负了富室宿逋五金,愿卖此子以偿前债。

走来走去,却也不见有人唤动。

定儿凝睛看了半晌,叹口气道:『富室豪门,那里在此些须五两之负?毕竟鬻子以偿,何忍心也!』因出怀中之金,谓其人道:『吾将为子往请。

』因同见富翁。

阍者入报,富翁道:『唤经手问其取足本利,还其原券是矣。

见我何为?』阍者道:『又有一乞儿在外候见。

』富者道:『是必拉取乞儿,将欲向我作无赖事也。

』阍者道:『闻得乞儿持银在外,代其偿还。

』富者疑心,因出厅前。

那负债者同着定儿立在阶下。

负债者道:『员外恩债,子母应偿。

但老病家贫,实无所抵,还求员外开恩宽限几时。

』富者道:『此话说已久矣!

  前许鬻儿偿我,今见我何得又是前说?』定儿上前道:『员外家如猗顿,富比陶朱,五两之负直太仓一粟耳,何必要人卖子以偿?吾不忍见,我虽行乞道上,怀中积有四金,代彼偿之,尚欠一两,须望宽恩。

若必不肯蠲除,我情愿在贵地行乞,渐渐填补。

』富者听了大怒道:『分明此人将这四两银子挽他出来将我奚落,情实可恨!你是乞儿,安得怀中积贮四两?我前日闻得庄子夜间被盗,失去粮银四两,此必无疑!速写一呈送去黄梅县里,并那欠债老儿指作窝家,追赃正法,刺配他乡,方平吾气!』那些左右家人听家主指挥,即刻写成状纸,将那二个人一条绳子缚鸡相似,火速送到县里。

彼时县主乃是新选甲科,姓包名达,聪察异常,不肯徇情枉法,闻名的赛阎罗。

  将状收进,即刻升堂,把那前情一问。

一边却是一人欠债卖子,一人仗义代偿;一边道是贼情原赃,执获到官。

正在踟蹰,只见门外许多良耆里老鱼贯相似,一班约有三四十人跪向门外。

  县主早已看见,俱唤进来。

不待县主开口,那些跪下之人口里喊道:『一个义士,一个义士!众百姓们俱目击的,不可被那为富不仁的陷害了。

』包大尹道:『我也不凭你们人多说的就信了,快退下去,待我一一问来。

』先叫那欠债老子,将负债卖子原由说了一遍;又叫定儿将仗义代偿,说话触犯了员外情由说了一遍。

包大尹详情,道:『乞儿抄化之银不过糠秕碎米,零星不多,如何有这四两大块银子?』正欲动刑,那众人上前把定儿抱住,将当初还金、还妇两段情节说得真真实实。

大尹道:『也难凭信。

若说还金、还妇得来之银,此地相去不甚相远。

』两处行文,不几日都拘到案前。

那失金之人与那失妇之人,说得凿凿有据。

大尹先暗取四两银子,问那二人,那二人看看不认;复取那四两银子验看,那两人上前连声道:『是!

  是!』将一包零碎之银信手撮开两处,上等子一称,刚刚却是二两之数,一毫不差。

大尹即将富者取出头号大板,打了四十,发在监中,要问反诬之罪。

富者再三求怜叩免,大尹姑息,于富者名下罚银三百两,旌赏定儿;那妇尚未嫁人,即断为夫妇。

  后来生有三子,仍习书香一脉,至今称为巨族。

列位尊兄可信幽冥之事原不爽的?前边说那判官簿上,注着吴贤名下出身虽属卑微,品地还他高洁,今看得来一字不差。

  皆因吴贤无心说这两句放肆之语,那知就落了这个轮回,可见说话要谨慎的。

我们今日在此说些果报之语,都是有益于身心学问的。

若群居在豆棚之下,不知豆棚之上就有天帝玉皇过的,万一说些淫邪之话,冥冥之中,我辈也就折罚不尽也。

  众人合掌道:『真是佛菩萨之言,不错不错!』俱躬身唯唯作礼而退。

  总评儒者立说不同,要归于全良心、敦本行而已。

是篇天人感应在其中,亲仁及物在其中,义利贞淫在其中。

虽起先哲先儒,拥臯比,众学徒,娓娓谈道叩玄,亦不出良心大孝,辨明人禽之关而已。

然则何以举乞人也?盖为上等人指示,则曰舜、曰文、曰曾、曰闵,及与下等人言,则举一卑贱如乞人者,且行孝仗义如此,凡乞人以上俱可行孝仗义矣!人而不行孝仗义,是乞人不如云耳!冷水浇背,热火烧心,煞令人唏嘘感慨,寤寐永言,孝义之思油然生、勃然兴矣。

予尤喜定儿对显者十数行,宛转激切,见得仕宦人弃家而锦归,虽道是显亲扬名,何如膝下依依,觞酒豆肉,为手舞足蹈之乐也!况普天下人子抱终天之恨者不少。

览此一则,能不拊膺浩叹也哉!

第六则 大和尚假意超升

  是日也,天朗气清,凉风洊至。

只见棚上豆花开遍,中间却有几枝,结成蓓蓓蕾蕾相似许多豆荚。

那些孩子看见嚷道:『好了,上边结成豆了。

』棚下就有人伸头缩颈将要彩他。

众人道:『新生豆荚是难得的。

』主人道:『待我彩他下来,先煮熟了。

今日有人说得好故事的,就请他吃。

』众人道:『有理,有理。

』棚下襬着一张椅子,中间走出一个少年道:『今日待我坐在椅上,说个世情中有最不服人的一段话头,叫列位听了猛然想着也要痛恨起来。

我想天上只有一个日月,东升西坠,所以万古长明;地上生物只有一个种子、一条本根,所以生生无荆至于人生天地间,偏偏有许多名目:君王是治天下的,臣子是辅佐君王的,百姓是耕种田地、养活万民的,这叫做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

因此古圣先贤立个儒教,关系极大。

剖判天地阴阳道理,正明人伦万古纲常,教化文明,齐家治国平天下俱亏着他。

这是天地正气一脉,不可思议的了。

  又有一个道教,他也不过讲些玄微之理,修养身心,延年益寿,这种类还也不多,且漫议论著他。

独有释教,这个法门参杂得紧。

自汉明帝十二年佛入中国,道是西方来了圣人。

拈着一个“空”字立论,也不过劝化世人看得万事皆空,六根清净,养得心境玲珑,毫无罣碍,原没有甚么果报轮迥之说。

只因后来的人无端穿凿,说出许多地狱天堂,就起了骗人章本。

』只说这些和尚,我始初也道都是为生死事大,发愿修行,乃是聪明上智之人勾当。

那知其中不论贤愚好歹及奸盗诈伪之人,都因日常间走了尽头路,天不容、地不载,没奈何把这几根头剃下,颈上挂着串数珠,肩上褡着件褊衫,手里拿个木鱼,就道是个和尚,从前过恶,人也就恕他一分。

看得这条头路宽绰有余,那无赖之徒逃窜入门,不觉一日一日逐渐多得紧了。

没处生衣食,或者截段竹头,铸口铜钟,买根锁条,城市上、乡村中,天未曾亮,做生意的尚未走动,他便乒乒乓乓的敲得头痛,叫得耳聋,指东话西。

或是起建殿宇,修盖钟楼,装塑金相,印请藏经,趁口胡嘲,骗钱骗米。

就是这等,守着本分度此一生,也还罢了。

那知竟有穷凶极恶,具那覆地翻天伎俩,只道他就是佛祖菩萨临凡,致诚供养,末后做出事来,拖累人身家性命不保,以此连那好的也不信了。

此是佛门变种败类,我也不必说他。

难道一派都是歹人不成?其中也有度世金仙,现身佛子,登坛说法,救拔沈迷。

如达摩西来,生公说法,他却在心性上参悟道理,点化世人,说儿句偈语,留几句名言,千古人所不及,委实足以服人,历代以来,希世有的。

从来怫祖传道的拂子,也不曾见他轻轻付与那个。

如今这些孽畜却另翻出一个局面,不论肚里通也未通,只要粗粗认得几字,丛林中觅几本语录,买几本注疏,坐在金刚脚下练熟声口,就假斯文结识几个禅友,互相标榜,拜过几个讲师,或自立个宗派,道是几年上某处大和尚付过拂的。

  悄悄走到外州他县,窥见冷落所在一个破坏寺院,就联络地方上几个佛总师婆,称说某处来了善知识,看得此寺当兴,或埋藏些古时碑版,偶然掘出,或装诬本山伽蓝,在外显灵,或洒些糖水,假名甘露,骗人之法百计千方。

不半月间,那一方一境,愚夫愚妇,说得轰轰热热。

略略有些钱粮,道:『我们备办表礼,去清一位大和尚来。

开期结制,那个不尴不尬的和尚也就纠合许多随堂行者,公然装模作样,将别个丛林的作为,一一摹做。

或央人讨了巡检司的告示,或结识冷乡宦护法的名头,抄了许多偈语,学些宗门棒喝;房廊下贴了几张规条,斋堂前写出长篇参语。

那些来来往往,看看一些也摸头不着,便道:“大和尚学问深远,一时领悟不来。

”分明白日里被他瞒过,这些愚人死也不知。

』林中还有一件人所不晓得的,大凡大和尚到一处开堂,各处住静室的禅和子,日常间都是打成一片,其中花巧名目甚多,如:西堂、维那、首座、悦众、书记、都讲、堂主、侍者、监院,知客、知寓化主、点座、副寺、贴库、行堂、殿主、值岁、值科、香灯、下院、知藏、知随、铺堂、巡照、总管、都管、知众、知山、库头、莱头、柴头、田头、饭头、茶头、园头、火头、水头、圊头。

这些名目科派出来,写下一张榜文,贴在茶寮却也好看。

到那登坛时节,细吹细打,两边排列许多僧众,捧着香花灯烛,磕头礼拜,妆点得不知怎样尊重。

及至开讲,也不过将编成的讲章念了一遍,那个解悟得来?又请了几个废弃的乡宦、假高尚的孝廉、告老打罢的朋友,从旁护法,出身子做个招头,暗地分些分例,乡愚之人越发尊信得紧。

如有那外方僧众,有意思的要到坛前辩驳佛法,那些侍者齐来拿去,打得臭死。

各处寺院递了知单,认定面貌,不但走遍路头不许安单,在那地方化碗饭吃也不得了。

还有一个规矩,大殿缘簿上写来布施,及在外抄化钱粮,方归常住;那道场上来的宰官、居士及婆婆妈妈的钱粮,都是大和尚随来僧众一并收贮,只待场期一毕,次日即照股分享,走得一个没影,各自回去受用。

常住欠了木料、油盐、米帐,一些不管,请自支橕,再打听得别处开期,又去生。

你道这些和尚却不比合伙的强盗又狠三分么?』考得“大和尚”三字,乃是晋朝石勒的时节,有个佛图澄,自己称道。

其实他是个圣僧,看那石勒皇帝就如海上鸥鸟一般;神通广大,能知过去未来,俨然一尊燃灯古怫,自然动人钦敬。

请问这些和尚《华严经》尚未念着,不过设局骗人是其本愿,如何就便替称为大和尚?时上有个笑话,却是嘲那大和尚的。

说有个相公,乘着一只小船去访那大和尚。

进方丈茶话毕,作别起身。

大和尚直送出来,到那水口,相公仍下小船,西边日色晒来,相公脱下裙子挂着。

大和尚道:“直看相公之船箬叶大了,小僧方敢进去。

”那相公坐在船里,也把遮的裙子揭开看那和尚。

船已渐退,那管家道:“大和尚立在水口,望去止有七八寸长了,请相公放下裙子罢。

”只因和尚叫得大了,所以嘲他,这是诨话。

  却又有一段闲话,乃是真真实实的。

这话出在那湖广德安府应山县,与那河南信阳州交界地方,叫做恨这关。

乃是一座陡峻高山,四面葱笼树木,虽是要道,行人过往稀疏。

山冈之上有一古剎,也是唐、宋来的香火,志书上叫名普明寺。

寺内止有二三十众僧人,都是茹荤饮酒的罗剎。

不知迩来十五六年之间,却坐化十余位长老。

四边传说,寺内风水原是圣地,所以禅师佛祖屡屡现身,各处布施倒也年年接凑。

不期一日有个采药医人到彼求宿,那僧人抵死不容,医者只得乘月而行。

走了一二十里,却忘了一把锄头放在山门外石碑亭中,猛然省起,恐怕有人取去,只得跌身转去,来到碑亭寻那锄头。

只听得墙内一人叫苦连天,口口叫道:『老爷们容我再活几日,然后上座罢!』医者觉得有些古怪,爬上墙头,挽着树枝,仔细一看,只见堂前灯光射出,却见几个秃子把一老僧捆缚端正,将他扛上一个坐处,看不明白。

  那老僧杀猪般大叫数声就不响了。

医者挨了一夜,到次日看甚动静。

到了天亮,只听得佛堂钟鼓齐鸣,佛号震天。

道人出来说道:『了明禅师昨晚坐化了。

』四边分了斋帖,来了许多佛头,正要开张做大法事。

那医者进去仔细一看,却见一个愁惨之容,面皮黄如菜叶,一些血色没有。

医者乘着空隙,将手从那臀下一摸,只见满手鲜血,谷道中却生一个根的模样。

医者即到信阳州里将这段情节一一报知。

那知州夜有一梦,也见一个老僧浑身带血,声声叫苦。

知州省得,即便乘了快马,领了乡兵,将寺围祝进到里边,叫住持出来相见,那住持道是大和尚,不肯出来,只有一个当家的迎接。

州官问道:『昨日又坐化了一位禅师,特来顶礼。

就便与他合缸造塔。

』那当家也叩一首谢了。

州官道:『寺内多少僧人?一一点过,都要施些衬钱。

』那几个如狼似虎的,俱出来低着头儿、垂下双手,听州官点过上名,每个和尚俱叫乡兵看守。

一面叫手下请起坐化的僧人,看那手足是怎样的。

两个乡兵上前推移不动,用力一抬,那谷道中一个二尺长的铁钉登时翻落,下边缸里却有一桶鲜血。

知州即将许多和尚绑缚了,带到州内;再把僧房层层拆将进去,却跑出十数个妇女来,大声喊屈。

知州唤皂隶一一带过,问道:『你这几个妇人在内几时了?』妇人齐招道:『有三五年不等的,有本年的,都是这些和尚勾合光棍,在外诈作客商模样,不论银钱,只说娶亲做夫妻回家过活的;那知逐渐骗到家乡,忽一日托名探亲,带了直送到此处,藏于重墙复壁、深房曲室之中,天日也不得一见。

也有近村人家十余岁女儿在外闲耍,乘人不见抱来藏在其中,待得十二三岁就受用了。

  州官问道:『这许多年怎么没有一人往州县中首告?』那妇人道:『手下使用的道人,俱是平昔杀人做贼之辈,无处投奔,四下收拾进来。

日常间也各各自有去路,骗来钱米平半均分,邻近村中也俱日常沾些恩惠,故此内内外外没有人与他作对。

  内中若有一人说些刁指之话,众人也就登时结果杀了,所以到今,众口一心绝无发觉。

』州官问道:『历年来如何有这许多人坐化?』妇人招道:『俱是过往单身客人,把他圈进里面,不容脱身,先把蒙汗药与他吃了,后将网子除下,绑缚了,晒在日中,额角与面目都黧黑了,然后把他头齐眉剪下,扮作头陀模样;或将身子上下捆缚做跏趺坐法,饿了三五日,头骨俱软,衣袂之中灌上硫磺焰硝,扶在柴楼龛座之上,叫唤地方旧日做佛头佛总的,谣言开去,四处俱来观看,攒钱设供,造塔看经,不知骗了多多少少。

也照旧规分头派用,花费尽了,就要干这活佛勾当。

』州官正在查问之际,门子报道:『竹园内又掘出许多女人脚骨!』州官问道:『都是女人脚骨,为何!』一妇人道:『男人死了,枯骨都无用处。

唯有新死女人,这双腿骨血气不散,将来锯解碎了,加上水磨工夫,充作象牙□子,无人认得。

每得厚利,寺中道人无处生钱钞,每每打听新死妇人,盗取来干这勾当。

腿骨用去,所以存的都是脚骨。

』州官审得其情惨毒,每个和尚打了五十板,心窝里加上一钉,登时命绝。

  备将情节申闻上司,一一将来,除个净尽,并那普明寺一火焚之,却是除了大害。

这也是近日大和尚的故事。

更有一段故事也是闻得来的。

说是唐朝开元年间,河南怀庆府河内县地方,开元寺有个僧人,法名死灰。

这名就先奇了,生得相貌奇古,气宇昂藏,博通经典,贯串百家;兼识天文地理,能知过去未来、生人寿数;做得几句诗,写得几家字,画得几笔画,赛过海内名公,抹杀四方清客。

四远慕名来求见的,须备了出奇方物供养,送进禅堂,上了号簿,候了三日,纔出方丈见人一次。

  许多僧众簇拥出来,升在层台高座之上。

两旁侍者提炉执佛,捧杖持瓶;面前摆的花尊烛台,当中炉内焚起沈檀降速;内外香烟宝篆,结成华盖相似,好不热闹。

三声云板,纔许那问事的人依次上前跪下,方将要问的话头一一说了。

他在上面纔把那囫囵足四面光的话儿开示了几句,即叫退下;再欲开言,就是拦头一棒,打得发昏倒晕,由你自去猜度。

然后又轮到第二班的上去,也照前是个模样,或说下几句话头,或留下几行诗偈,一般也有撞着之处。

也有病人上前,将病原说下一番,问他请方,他胸中难经脉诀、木草药性,原是明白,也便写些与人服去,却有灵验。

不多时,四方之人说得长老活龙活现,连这长老也自不信自起来,公然道是活佛祖师出世来了。

因此,四下钱粮,云蒸雾集。

重建丛林,前后山门殿宇,层层盖造,天下除了四大名山,也就数这开元寺了。

谁料那年仆固怀恩反了,朝廷起兵发马,要往征剿。

河北地方乃是要地,设立藩镇,领兵元帅点了李抱真。

此公膂力过人,谋多智足,领了五万人马屯札河北,颇有纪律,不扰民间一草一木,各各相安,民间感激不啻父母。

将那兵丁三日一操,五日一练,寸步不离营伍。

李元帅闻得长老大名,到纔三日,即备许多布施,执弟子之礼,前去拜他。

长老接见,看得元帅尊重了他,他反拿腔做势,要做那佛图澄对那石勒的光景,十分傲慢。

李元帅早已窥破这个和尚是个仗着资质做起来的,其实性地上的工夫,全无把捉,这也不在话下。

那知这个和尚也是合该数荆那河北一带地方遇了天时不凑,颗粒无收。

朝廷月粮,压欠七八个月,不来接济,军中汹汹,暗地谣言将有楚歌吹散八千之意。

李元帅无计设处,只得去到寺中,称说大和尚大有应变之才,合掌顶礼,跪在面前,虚心下意,请问和尚。

那长老日常间,具那骗小人的伎俩却是有余。

那兵马呼吸待变,实实要凑处钱粮,将来支放,却也一时窘定,没有甚么计策答那元帅。

其实李元帅胸中成算早已定之,只要宛宛说将进去,口口奉承大和尚长、大和尚短,却使长老堕在计中,毫无知觉,纔有妙处。

李元帅故意做那攒眉蹙额形容,停了一会,问道:『寺中常住钱粮,不知现有多少积贮?可以暂借目前救济一两月么?』那和尚的心肠与伽蓝菩萨一样,生成拿进欢喜、拿出却不中意,说道:『近来常住不够十日支橕,亏得小僧有些福缘,到那不足时节,就有人紧着送来,纔度得这些日子。

若说有积聚多少,却是没有。

』李元帅接口道:『如今我也不要借常住钱粮,有个算计,只求大和尚“福缘”二字,我弟子就有生路了。

』长老听说不借钱粮,只借『福缘』精神抖擞起十倍,问道:『如何?如何?』

  李元帅道:『弟子领着兵马南征北讨,处处走过,看来无如此地百姓好善的多。

如今弟子到有一个粗念,欲杖着大和尚福缘,明日寺前出张榜文,说是弟子奉请大和尚开讲华严法宝,并弹孔雀真经,聚集些善男信女,化些钱粮,也可将来答救一时,』长老道:『这个道场也动不得人头,就是来也不多,如何得够?』

  元帅道:『弟子还有计较。』附耳低言,如此如此。那长老笑了一笑,连忙点首。即于寺内宽敞所在,高搭起七层莲台,重重俱已遮蔽好了。

  外边化些松柴,周围迭起;台下掘个地道,可容一人走得出来。

直到了开期第一日,讲经完毕,大和尚开口说道:『大众们须要速速用心理会,我在此也不久了,只待四十九日道场圆满,我就要回首西方去了。

』那些善信听见大和尚就要回首,却是异事。

一时开动,四远传闻,那些布施钱粮的堆山塞海而来。

李元帅密密着落几个长老上了号籍,一一收贮在内。

看看到那圆满之期,人也昼夜不散。

四围松柴越发添得多了,四面的人好像似看戏的,只等那时上台,不知大和尚显出怎么活佛的神道、圣憎的证果。

长老心事:『有那台下的地道出路,只说外边放起火来,我自有影身法儿。

出了地道,日后随了元帅,天涯海角受用不了。

』那知元帅日常间一片机心,原是要算计那长老的。

到了放火的时节,将那地道关闭紧了,长老方悟得元帅骗他,也说不得,硬着身躯,不一时顿成灰烬。

元帅在下至诚礼拜,就有附会的说道:『亲见大和尚穿着大红袈裟,五色祥云,许多幢鏣宝盖,接引西方去了。

』次日,元帅又在火堆中放些细白石头,都道捡得许多舍利子。

元帅收去,即欲与死灰祖师造塔,这也就应着当初取法名识了。

那方不论男女,都有布施,不上一月,积了三十余万。

元帅一一收去,充作兵饷,并无一人知觉。

这也是一个大和尚超升故事。

若是这长老日常里只是苦行焚修,不装这个模样,那李元帅也不来下此刻毒之着。

后来说出这段情节,天下之人齐口称快。

『假使大和尚果能知得过去,未来,怎么被人暗算到这地位?可见大和尚都是假钞,人自痴迷,将自己血汗挣的钱财被他骗去。

』众人道:『如今大和尚挨肩擦背,委实太多,那能个个登坛、人人说法?近来人也有些厌薄,不大十分的与他。

聚做一团,无有斋吃,只好一个顶着一个,犹如屋角头的臭老鼠,扯长一串,拿个引磬,托着钵盂,沿街化食,单单学那释迦乞食舍卫城中光景。

这却是大和尚做出来的下场头也!』豆棚主人道:『仁兄此番说话,果然说得痛快。

豆已煮熟,请兄一尝何如?』

  总评举世佞佛,孰砥狂澜,有识者未尝不心痛之。

韩文公佛骨一谏,几罹杀身之祸。

然事不可止,而其表则传,千古下读之,正气凛凛。

及为京兆尹,六军不敢犯法。

指之曰,是尚欲烧佛骨者。

噫嘻!辟佛之神亦威矣。

今世无昌黎其人,所赖当事权者,理谕而法禁之,犹不惩俗,乃复为之张其焰,何也?

  夫彼以为咄嗟檀施,聊以忏悔罪孽而已。

岂知上好下甚,势所必然也。

纵不能如北魏主毁佛祠数万区,又不能如唐武宗驱兆者而尽发,第稍为戢抑,以正气风之,庶可安四民、静异端矣。

  此篇拈出李抱真处分死灰事,为当权引伸触发之机,虽不必如此狠心辣手,所谓法乎上,仅得乎中。

代佛家之示现忿怒,即其示现哀悯也。

犹夫梵相狞异,正尔低眉垂手矣。

读者且未可作排击大和尚观,谓之昌黎《原道》文也可,谓之驱鳄鱼文亦可。

第七则 首阳山叔齐变节

  昨日,自这后生朋友把那近日大和尚的陋相说得尽情透快,主人煮豆请他,约次日再来说些故事,另备点心奉请。

那后生果然次日早早坐在棚下。

内中一人道:『大和尚近来委实太多,惹人厌恶。

但仁兄嘴尖舌快,太说得刻毒。

我们终日吃素看经,邀人做会,劝人布施,如今觉得再去开口也难,即使说得乱坠天花,人也不肯信了。

今日不要你说这世情的话,我却考你一考。

昨日主人翁煮豆请你,何不今日把煮豆的故事说一个我们听听,也见你胸中本领,不是剿袭来的世情闲话也。

』那后生仰天想了一想,道:『不难不难。

古诗有云:“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此曹子建之诗。

子建乃三国时魏王曹操之子。

弟兄三人,伯曰曹丕,字子桓,仲曰曹彰,字子文,季曰曹植,字子建,乃是嫡亲同胞所生。

曹彰早已被曹丕毒药鸩害了。

子建高才,曹丕心又忌刻,说他的诗词俱是宿构现成记诵来的。

  彼时偶然席上吃那豆子,就以豆子为题教他吟诗一首。

子建刚刚走得七步,就把煮豆之诗朗朗吟出。

五言四句,二十个字,其中滋味关着那弟兄相残相妒之意,一一写出。

曹丕见他如此捷纔,心益妒忌。

其如子建才学虽高,福气甚薄,不多时也就死了。

  天下大统都是曹丕承接。

可见纔与福都是前生定的,不必用那残忍忌刻,徒伤了弟兄同气之情。

这是三国时事,偶因豆棚之下正及煮豆之时,就把豆的故事说到弟兄身上。

其实天下的弟兄和睦的少、参商的多。

  三国前边有个周朝。

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周公旦,乃是个大圣人。

武王去世,他辅着成王幼主坐了天下。

周公摄行相事,真心实意为着成王,人人都是信的。

独有弟兄行中有个管叔,他虽是与周公同胞生将下来,那肚肠却是天渊相隔。

周公道是自家弟兄,心腹相托,叫他去监守着殷家子孙。

那知管叔乘着监殷之举,反纠合蔡叔、霍叔,捏造许多流言,说周公事权在握,不日之间将有谋叛之心,却于孺子成王有大不利之事。

  周公在位,听了这些不利之言,寝食不安。

梦寐之间,心神不宁,也就不敢居于相位。

当在商末之世,四方未服,朝廷京东适值起了一股人马,在商说是义兵,在周道是顽民,周公也就借个东征题目,领了人马坐镇东京,正好避那流言之意。

彼时流言四布,不知起于何人之口,周公也不忍疑心在管叔身上。

  后来成王看见管叔与蔡叔、霍叔都帮着商家武庚干事,纔晓得乃是奸党流言。

况且打开金鄊柜中,看见父亲武王大病之时,周公曾纳一册,愿以身代,方晓得周公心曲。

青天白日,无一毫瞒昧难明之事。

先日周公居东之时,大风大雨,走石飞砂,把郊外大树尽行吹倒,或是连根拔了起来。

是日成王迎请周公归国,那处处吹倒之树,仍旧不扶自起。

此见天地鬼神亦为感动。

若是当谤言未息之日,周公一朝身死,万载千秋也不肯信。

  可见一个圣人,遇着几个不好的弟兄也就受累不校此又是周时一个弟兄的故事。

  还有一个故事,经史上也不曾见有记载,偶见秦始皇焚烧未尽辞言野史中、却有一段奇事,即在周朝未定之时,商朝既尽之日,有昆仲两个,虽是同胞,却有两念,始虽相合,终乃相离。

乃兄叫做伯夷,令弟叫做叔齐。

他是商朝分封一国之君,祖为墨胎氏,父为孤竹君。

夷、齐二人一母所生,原是情投意合,兄友弟敬的,只因伯夷生性孤僻,不肯通方,父亲道他不近人情,没有容人之量,立不得君位,承不得宗祧。

将死之时,写有遗命,道叔齐通些世故,谙练民情,要立叔齐为君。

也是父命如此,那叔齐道:“立国立长,天下大义。

父亲虽有遗命,乃是临终之乱命。

”依旧逊那伯夷。

那伯夷又道:“父亲遗命如何改得?”你推我逊不已,相率而逃。

把个国君之位看得弃如敝屣,却以万古纲常为重了。

  忽因商纣无道,武王兴兵来伐。

太公吕望领了军马前来,一路人民无不倒戈归顺,还拿着箪食壶浆,沿路恭迎。

不消枪刀相杀,早已把天下定了。

伯夷、叔齐看见天命、人心已去,思量欲号召旧日人民起个义师,以图恢复,却也并无一人响应,这叫做孤掌难鸣,只索付之无可奈何。

彼时武王兴师,文王去世,尚未安葬。

夷、齐二人暗自商量道:“他是商家臣子,既要仗义执言,夺我商家天下把君都弒了。

父死安葬为大,他为天下,葬父之事不题,最不孝了。

把这段大义去责他,如何逃闪得去!”正商议间,那周家军马早已疾如风雨,大队拥塞而来。

夷、齐看得不可迟缓,当着路头,弟兄扣马而谏道:“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弒君,可谓仁乎?”这两句话说将过去,说得武王开口不得。

左右看见君王颜色不善,就要将刀砍去。

刚得太公与武王并马而驰。

武王所行之师,乃是吊民伐罪之师。

太公急把左右止住,心里也知是夷、齐二人,不便明言,只说:“此义土也,不可动手。

”急使人扶而去之、夷、齐只两句话,虽然无济于事,那天地则常伦理却一手揭出,表于中天。

那天下人心,晓得大义的,也就激得动了。

其如纣王罪大恶极,人心尽去,把这两句依旧如冰炭不同炉的。

夷、齐见得如此,晓得都城村镇,处处有周家兵守住,无可藏身。

  倘或将这有用之驱无端葬送,不若埋踪匿迹,留着此身,或者待时而动也不可知。

左思右算,只得鼓着一口义气,悄悄出了都门,望着郊外一座大山投奔而去。

  『此山唤名首阳,即今蒲州地面。

山上有七八十里之遥,其中盘曲险峻,却有千层。

周围旷野,何止一二百里?山上树木稀疏,也无人家屋宇,只有玲珑孤空岩穴可以藏身;山头石罅,有些许薇蕨之苗,清芬叶嫩,可以充饥;涧底岩阿,有几道飞瀑流泉,澄泓寒冽,可以解渴。

夷、齐二人只得输心贴意,住在山中。

始初只得他弟兄二人,到也清闲自在。

那城中市上的人也听见夷、齐扣马而谏,数语说得词严义正,也便激动许多的人,或是商朝在籍的缙绅、告老的朋友,或是半尴不尬的假斯文、伪道学,言清行浊。

这一班始初躲在静僻所在,苟延性命,只怕人知;后来闻得某人投诚、某人出山,不说心中有些惧怕,又不说心中有些艳羡,却表出自己许多清高意见,许多溪刻论头。

日子久了,又恐怕新朝的功令追逼将来,身家不当稳便。

一边打听得夷、齐兄弟避往西山,也不觉你传我,我传你,号召那同心共志的走做一堆,淘淘阵阵,鱼贯而入。

犹如三春二月烧香的相似,都也走到西山里面来了。

  『且说山中树木虽稀,那豺狼虎豹平日却是多得紧的。

始初见些人影,都在那草深树密之处张牙露爪,做势扬威,思量寻着几个时衰命苦的开个大荤。

后来却见路上行人稠稠密密,那些孽畜也就疑心起来,只道来捉他们的,却也不见网罗枪棒。

  正在踌躇未定之间,只见走出一个二三尺高、庞眉皜齿、白银须老汉,立在山嘴边叫道:“那些孽畜过来听我吩咐:近日山中来了伯夷、叔齐二人,乃是贤人君子,不是下贱庸流。

只为朝廷换了新主,不肯甘心臣服,却为着千古义气相率而来。

  汝辈须戢毛敛齿,匿迹藏形,不可胡行妄动!”那众兽心里恍然大悟,纔晓得如今天下不姓商了。

因想道:“我辈虽系畜类,具有性灵,人既旧日属之商家,我等物类也是践商之土,茹商之毛,难道这段义气只该夷、齐二人性天禀成,我辈这个心境就该顽冥不灵的么?”只见虎豹把尾一摆,那些獾狗狐狸之属,也俱鼓着一口义气,齐往山上衔尾而进,望着夷、齐住处躬身曲体,垂头敛足,惧象守户之犬;睡在山凹石洞之中,全不想扑兔寻羊、追獐超鹿的勾当。

后来山下之人,异言异服、奇形怪状,一日两日越觉多了。

怕夷的念头介然如石,终日徜徉啸傲,拄杖而行,彩些薇蕨而食,口里也并不道个饥字。

看见许多人来挨肩擦背,弄得一个首阳本来空洞之山,渐渐挤成市井。

  伯夷也还道:“天下尚义之人居多,犹是商朝一个好大机括。

”不料叔齐眼界前看得不耐烦,肚腹中也枵得不耐烦,一日幡然动念道:“此来我好差矣!家兄伯夷乃是应袭君爵的国主,于千古伦理上大义看来,守着商家的祖功宗训是应该的。

那微子奔逃,比干谏死,箕子佯狂,把那好题目的文章都做去了。

我们虽是河山带砺,休戚世封,不好嘿嘿蚩蚩,随行逐队,但我却是孤竹君次子,又比长兄不同,原可躲闪得些。

前日撞着大兵到来,不自揣量,帮着家兄,触突了几句狂言,几乎性命不免,亏得军中姜太公在内,原与家只东海北海大老一脉通家,称为义士,扶弃道傍,纔得保全,不然这条性命也当孤注一掷去了。

如今大兵已过,眼见得商家局面不能瓦全。

前日粗心浮气,走上山来,只道山中惟我二人,也还算个千古数一数二的人品。

谁料近来借名养傲者既多,而托隐求征者益复不少,满山留得些不消耕种、不要纳税的薇蕨赀粮,又被那会起早占头筹的采取净荆弄得一付面皮薄薄浇浇,好似晒干瘪的菜叶,几条肋骨弯弯曲曲,又如破落户的窗棂。

数日前也好挺着胸脯,装着膀子,直撞横行。

怎奈何腰胯里、肚皮中软当当、空洞洞,委实支橕不过。

猛然想起人生世间,所图不过『名』『利』二字。

我大兄有人称他是圣的、贤的、清的、仁的、隘的,这也不枉了丈夫豪杰。

或有人兼着我说,也不过是顺口带契的。

若是我趁着他的面皮,随着他的跟脚,即使成得名来,也要做个趁闹帮闲的饿鬼。

设或今朝起义,明日兴师,万一偶然脚蹋手滑,未免做了招灾惹祸的都头。

如此算来,就像地上拾着甘蔗楂的,渐渐嚼来,越觉无味。

今日回想,犹喜未迟。

古人云:『与其身后享那空名,不老生前一杯热酒。

』此时大兄主意坚如金石,不可动摇,若是我说明别去,他也断然不肯。

不若今日乘着大兄后山采薇去了,扶着这条竹杖,携着荆筐,慢慢的挨到山前,观望观望,若有一些空隙,就好走下山去。

”』『彼时伯夷早已饿得七八分沉重,原不堤防着叔齐。

叔齐却是怀了二心多日,那下山的打扮先已装备停当,就把竹杖、荆筐随地搬下,身上穿着一件紫花布道袍,头上带着一顶麻布孝巾,脚下踹一双八耳麻鞋,纔与山中面貌各别,又与世俗不同。

即使路上有人盘问,到底也不失移孝作忠的论头。

不说叔齐下山的话,且说那豺狼虎豹,自那日随了夷、齐上山,畜生的心肠到是真真实实守在那里,毫无异念。

其中只有狐狸一种,善媚多疑,想也肚里饿得慌了,忽然省悟道:“难道商家天下换了周朝,这山中济济跄跄的人都是尚着义气、毫无改变念头?

  只怕其中也有身骑两头马、脚踏两来船的,从中行奸弄巧。

”一面就唤着几个獐儿、鹿儿、猿儿、兔儿分头四下哨探些风声,打听些响动,报与山君知道。

或者捉个破绽,将些语言挑动,得他一个回心转意,我辈也就有肚饱之日了。

商量停当,即便分头仔细踹探。

只见前山树阴堆里遮遮掩掩而来,那些打哨的早已窥见,闪在一边。

待他上前觌面看时,打扮虽新,形容不改,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前日为首上山的令弟叔齐大人。

众兽看见却也吓了一跳,上前一齐抓住,遂作人言道:“叔齐大人,今日打扮有些古怪,你莫不有甚么改易的念头?”叔齐道:“其实不敢相瞒!守到今日也执不得当时的论头了。

”众兽道:“令兄何在?”叔齐道:“家兄是九死不渝的,我在下另有一番主意。

昨日在山上正要寻见你们主人,说明这段道理,约齐了下山。

不料在此地相会,就请到这山坡碎石头上大家坐了,与你们说个爽快。

就烦将此段情节转达山君,一齐都有好处。

”众兽听见叔齐说得圆活,心里也便松了一松,就把衣服放了,道:“请教,请教。

”叔齐道:“我们乃是商朝世冑子弟,家兄该袭君爵,原是与国同休的。

如今尚义入山,不食周粟,是守着千古君臣大义,却应该的。

我为次子,名分不同,当以宗祠为重。

  前日虽则随了人山,也不过帮衬家兄进山的意思。

不日原要下山,他自行他的志,我自行我的事。

不消说,我懊悔在山住这几时。

如众位及山君之辈,既不同于人类,又不关系纲常,上天降生汝辈,只该残忍惨毒,饮血茹毛,原以食人为事。

当此鼎革之际,世人的前冤宿孽消弭不来,正当借重你们爪牙吞噬之威,肆此吼地惊天之势,所谓应运而兴,待时而动者也。

  为何也学了时人虚骄气质,口似圣贤,心同盗跖,半醒半醉,如梦如痴,都也聚在这里,忍着腹枵,甘此淡薄,却是错到底了。

你们速速将我这段议论与山君商酌,他自然恍然大悟。

想了我这段好活,万一日后世路上相逢,还要拜谢我哩!”众兽听了这一番说话,个个昂头露齿,抖擞毛皮,搀天扑地,快活个不了。

叔齐也就立起身拱手道:“你们却去报与山君知也。

”众兽一齐跳起,火速星飞,都不见了。

叔齐伸头将左右前后周围一看,道:“我叔齐真侥幸也!若不是这张利嘴满口花言,几根枯骨几乎断送在这一班口里,还要憎慊瘪虱气哩。

”』叔齐从此放心乐意,踹着山坡,从容往山下走了二三十里,到一市镇人烟凑集之处,只见人家门首俱供着香花灯烛,门上都写贴“顺民”二字。

又见路上行人有骑骡马的,有乘小轿的,有挑行李的,意气扬扬,却是为何?仔细从旁打听,方知都是要往西方朝见新天子的。

或是写了几款条陈去献策的,或是叙着先朝旧职求起用的,或是将着几篇歪文求征聘的,或是营求保举贤良方正的,纷纷奔走,络绎不绝。

叔齐见了这般热闹,不觉心里又动了一个念头道:“这些纷纷纭纭走动的,都是意气昂昂,望着新朝扬眉吐气,思量做那致君泽民的事业,只怕没些凭据,没些根脚,也便做不出来。

我乃商朝世臣,眼见投诚的官儿都是我们十亲九戚,虽然前日同家兄冲突了几句闲话,料那做皇帝的人决不把我们锱铢计较。

况且家兄居于北海之滨,曾受文王养老之典,我若在朝,也是一个民之重望,比那些没名目小家子骗官骗禄的,大不相同矣!”一边行路,一边思想。

  正在虚空横拟之际,心下十分暄热,抬头一望,却见五云深处缥缈皇都。

叔齐知道京城不远,也就近城所在寻个小寓,暂且安身,料理出山之事。

诸般停当,方敢行动。

整整在那歇客店里想了一夜。

  『次日正要到那都城内外觅着乡亲故旧,生些盘费,走不上一二里路,只见西北角上一阵黑云推起,顷刻暗了半天,远远的轰轰烈烈,喧喧阗阗,如雷似电,随着狂风卷地而来。

  叔齐也道是阵暴风疾雨陡然来的,正待要往树林深处暂为躲避,那知到了面前,却是一队兵马。

黑旗黑帜、黑盔黑甲,许多兵将也都是黑袍、黑面的。

叔齐见了,先已闪得神魂颠倒。

不料当着面前大喊一声道:“拿着一个大奸细也!”不由分说,却把叔齐苍鹰扑兔相似一索捆了,攒着许多刀斧手,解到营内。

叔齐还道是周家兵马,大声喊道:”我是初出山来投诚报效的!”上边传令道:“既是投诚报效的,且把绳索松了!”叔齐神魂方定,抬头一看,只见上面坐的都是焦头烂额、有手没脚、有颈无头的一班阵上伤亡。

中间一人道:“你出身投诚报效,有何本事?”叔齐也就相机随口说道:“我久住山中,能知百草药性,凡人疾病,立能起死回生。

”众伤亡听见这话,正在负痛不过的时节,俱道:“你有药,速速送上来,替我辈疗治一治,随你要做甚么官都是便的。

”言之未已,忽见左班刀斧手队里走出一人,上前将叔齐头上戴的孝巾一把扯落,说道:“你既要做官,如何戴此不样之物?就是做了官儿,人也要把你做匿丧不孝理论!”那右班又走出一个人来,把叔齐面孔仔细一认,大叫道:“这是孤竹君之子,伯夷之弟,叫做叔齐。

近来脸嘴瘦削,却就不认得了。

”众人上前齐声道:“是,是。

若论商家气脉,到是与我们同心合志的。

但是这样衣冠打扮,又不见与他令兄同行,其中必有缘故。

”中间坐的道:“近来人心奸巧,中藏难测,不可被他逞着这张利口嘴漏了去!”吩咐众人带去,正待仔细盘诘个明白。

叔齐心里纔省得这班人就是洛邑顽民了,不觉手忙脚乱,口里尚打点几句支吾的说话,袖中不觉脱落一张自己写的投诚呈子稿儿。

众人拾起,从头一念,大家拳头巴掌雨点相似,打得头破脑开。

中间的骂道,“你世受商家的高爵厚禄,待你可谓不薄,何反蒙着面皮,败坏心术,就去出山做官!即使做了官儿,朝南坐在那边,面皮上也觉有些惭愧!

  况且新朝规矩,你扯着两个空拳怎便有官儿到手?如此无行之辈,速速推出市曹,斩首示众!”众人把叔齐依旧捆缚,正要推出动手。且未说毕。』

  『只说前日众兽得了叔齐这番说话,报与山君,山君省道:“有理,有理!我辈若忍饿困守山中,到做了逆天之事!”一个个磨牙砺齿,一个个奋鬣张威,都在山头撼天振地,望着坡下一队一队踹踱而来。

行到山下,适值撞着那些顽民营里绑着叔齐押解前来,将次行刑之际。

那前队哨探的狐兔早已报与山君道:“前日劝我们出山的叔齐,前途有难。

”那山君即传令众兽上前救应,却被那顽民队里将弓箭刀枪紧紧布定。

众兽道:“拜上你家头领!叔齐乃是我辈恩主,若要动手,须与我们山君讲个明白。

不然我们并力而来,你们亦未稳便!”不一时,那顽民的头目与那兽类的山君,两边齐出阵前,俱各拱手通问一番。

然后山君道:“叔齐大人乃我辈指迷恩主,今日正要奉上天功令,度世安民,刈除恶孽,肃清海宇,敷奏太平,你如何把他行害?”那顽民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

叔齐乃商朝世勋,他既上欺君父,下背兄长,是怀二心之人。

我辈仗义兴师,不幸彼苍不佑,致使我辈伦落无依。

然而一片忠诚天日可表,一腔热血万载难枯。

今日幸得狭路相逢,若不剿除奸党,任他衣紫腰金,天理何存?王纲何在?”两边俱各说得有理,不肯相让。

  『正在舌锋未解之时,只见东南角上祥云冉冉,几阵香风,一派仙乐齐鸣;前有许多珍禽异兽跳跃翱翔,后有许多宝盖幢幡飘靗飞舞;中间天神天将簇拥着龙车凤辇而来,传呼道:“前边的畜生饿鬼俱各退避!”那顽民兽类也先打听得来的神道乃是玉皇驾前第一位尊神,号为齐物主,澄世金仙。

专司下界国祚兴衰,生人福禄修短,并清算人世一切未完冤债等事。

  当今国运新旧交接之时,那勾索的与填还的正在归结之际。

两边顽民兽类与叔齐见了,一齐跪下,俱各诉说一番。

齐物主遂将两边的说话仔细详审,开口断道:“众生们见得天下有商周新旧之分,在我视之,一兴一亡,就是人家生的儿子一样,有何分别?譬如春夏之花谢了,便该秋冬之花开了,只要应着时令,便是不逆天条。

若据顽民意见,开天辟地就是个商家到底不成,商之后不该有周,商之前不该有夏了。

你们不识天时,妄生意念,东也起义,西也兴师,却与国君无补,徒害生灵!

  况且尔辈所作所为,俱是肮脏龌龊之事,又不是那替天行道的真心,终甚么用!若偏说尔辈不是把那千古君臣之义便顿然灭绝,也不成个世界。

若尔辈这口怨气不肯消除,我与尔辈培养,待清时做个开国元勋罢了。

”众顽民道:“我们事虽不成,也替商家略略吐气。

可恨叔齐背恩事仇,这等不忠不孝的人,如何容得!”齐物主道:“道隆则隆,道污则污,从来新朝的臣子,那一个不是先代的苗裔?该他出山同着物类生生杀杀,风雨雷霆,俱是应天顺人,也不失个投明弃暗。

”众顽民道:“今天下涂炭极矣,难道上天亦好杀耶?”齐物主道:“生杀本是一理,生处备有杀机,杀处全有生机。

尔辈当着场子,自不省得!”众顽民听了这番说话,个个点首。

忽然虎豹散去,那顽民营伍响亮一声,恍如天崩地裂。

那一团黑云、黑雾俱变作黄云,逍遥四散,满地却见青莲万朵,涌现空中。

立起身来,却是叔齐南柯一梦。

省得齐物主这派论头,自信此番出山却是不差,待有功名到手,再往西山收拾家兄枯骨,未为晚也。

』众人道:『怪道四书上起初把伯夷叔齐并称,后来读到“逸民”这一章书后,就单说着一个伯夷了。

其实是有来历的,不是此兄凿空之谈。

敬服敬服!』

  总评满口诙谐,满胸愤激。

把世上假高尚与狗彘行的,委曲波澜,层层写出。

其中有说尽处,又有余地处,俱是冷眼奇怀,偶为发泄。

若腐儒见说翻驳叔齐,便以为唐突西施矣。

必须体贴他幻中之真,真中之幻。

明明鼓励忠义,提醒流俗,如煞看虎豹如何能言,天神如何出现,岂不是痴人说梦!

第八则 空青石蔚子开盲

  昔日孔圣人有个弟子樊迟,曾向夫子请学为圃。

那为圃之事,乃是乡下人勾当,如何樊迟要去学他?这是樊迟讽劝夫子之意。

看见夫子周流天下,道大莫容,不知究竟何似,不如寻个一丘一亩,种些瓜茄小菜,到也有个收成结果。

若论地亩上收成,最多而有利者,除了瓜蔬之外,就是羊眼豆了。

别的菜蔬都是就地生的,随人践踏也不计较。

惟有此种在地下长将出来,纔得三四寸就要搭个高棚,任他意儿蔓延上去,方肯结实得多;若随地抛弃,尽力长来,不过一二尺长也就黄枯干瘪死了。

譬如世上的人,生来不是下品贱种,从幼就要好好滋培他,自然超出凡品;成就的局面也不浅陋。

若处非其地,就是天生来异样资质,其家不得温饱,父母不令安闲,身体不得康健,如何成就得来?此又另是豆棚上一样比方了。

昨日主人彩了许多豆荚,到市上换了果品,打点在棚下请那说书的吃。

那知这些人都是乡愚气质,听见请吃东西,恐怕轮流还席,大半一哄走了。

止有十余个人大雅坐在那里,正经说过书的一个不在。

  却有一位少年半斯不文,略略象些模样,主人请过来坐,他也就便坐了。

后来众人上前道:『今日主人兴致甚佳,不要被那班俗老扫尽了。

』指着这位少年道:『看来今日别无人了,却要借重尊兄,任意说一回故事点缀点缀!』那少年道:『在下虽是这个模样,人道是宦门子弟,胸中毕竟有些学问,其实性子从小养骄,睁着两只亮光光眼睛,却是一个瞎字不识。

日常间人淘里挨着身子听人说些评话,即使学得几句,只好向不在行的面前胡言乱道,潦草压俗而已。

今日若要我上场说那整段的书,万万不敢!』众人道:『不管前朝后代、真的假的,只要说得热闹好听便了。

』少年道:『昨日房下叫我捡个日子,却把历日颠倒拿了,被人笑话。

若今日说出些没头脱柄的故事,被侧边尖酸朋友嗅嗅鼻头、瞻瞻眼睛做鬼脸、捉别字笑个不了,下遭连这个清凉所在坐也坐不成了。

列位谅不是那浮薄之辈,若毕竟要说,没奈何也只得献丑。

且说过,我是听别人嘴里说来的,即有差错,你们只骂那人嚼蛆乱话罢了。

』众人道:『只是这个话柄也就圆活波澜得紧,自然妙的。

』少年道:『我上年到苏州城里北寺中间耍,听得和尚打着铙钹说道:天地开辟以来,一代一代的皇帝都是一尊罗汉下界主持。

唐虞时揖让,汤武时征诛;后来列国纷争,秦汉吞并,有以仁义得国的,有以奸雄得国的,其间千态万状,不可计数,总是那冥冥中一位罗汉作主。

这也是个轮来苦差,推不去的。

当初不知那个朝代交接之际,天上正在那里捡取一位罗汉下界,内中却有两个罗汉,一尊叫做电光尊者,一尊叫做自在尊者,都不知尘世龌龊,争着要行。

往见燃灯古怫,求他作主。

古怫道:“下界这一遭都是不可免的,只差个先后来去,我也没个别法。

只将我面前铁树二株,各人取一株去,种在东西山上。

先开花的就去。

”两尊者俱各领命而行。

电光尊者心里急躁,看得西方背阴处好培植,即将树种在西山。

随从的罗剎们道:“铁树须要用火去锻炼他就有花了。

”顷刻移那万丈火光中的烈焰,一霎时顺风卷去。

那花顿然迸发,却是空花,眼前一晃就不见了。

自在尊者心性从容,看得东方近着生气,将树种在东方,待他自然长大开花。

却候了许久,纔发出一些萌芽,眼见得开花尚有几时也。

  那古佛早已看见,道:“电光,你见识差了,只图到手得快,却是不长久的。

既有花在先,你先去罢,自在且略缓些,也随后就来了。

”电光尊者即下尘凡,降生西牛贺洲,姓焦名薪,任着火性把一片世界如雷如电焚灼得东焦西烈。

百姓如在洪炉沸汤之中,一刻难过。

也是这个劫运该当如此,不在话下。

  且说自在尊者,不慌不忙也随即下了云端,降生东胜神州,姓蔚名蓝,生来性子极好清净。

一日正在山中放那调神养气的工夫,那晓得焦薪行那些残忍暴虐之政,处处禁受不得,积怨深怒。

  上达天庭,上帝震怒,即唤天神天将纠集风伯雨师、雷公电母,领着火轮火部一切神祗,从空豁喇一声,霎时山崩地烈,拔木飞砂,连□□天拄也迸作两截;世界人民物畜,一半都被震烈飘扬,化作纤悉微尘,不知去向。

那山中蔚蓝也被唬得魂不附体,看见世界这场大变,不知甚么缘故,竟往山外奔出命来。

忽见天上五花迸裂,就像一座极大高山倾圮半边,这半边也象就倒下来的光景。

虽有十分惧怕,却也无处投奔,勉强看着脚下随高逐低捡路而去。

只见地上斗大一块圆石,里外通明,青翠可爱。

蔚蓝原是天生智慧的,晓得此石唤名空青。

当初女姻氏炼石补天,不知费了多少炉锤炼得成的。

今日天上脱将下来,也是千古奇缘。

此石中间止有一泓清水,世间一切瞽目,金针蘸点,无不光明。

紧紧抱在怀中,立愿点开世人瞎眼,尽还光明,纔为正果。

信步而行,不觉走到中州地面。

渐渐琢开那块青石,正欲普度人间黑暗地狱,逢着瞽目之人,一点就亮。

  不两日间,四下瞽者俱已传遍,来了许多,俱要求点。只见云端里现出一位金甲神人,大声呼着蔚子道:“你却违了天心也!

  “蔚子跪下就问其故。

那神人道:”当今世时,乃是五百年天道循环轮着的大劫,就是上八洞神仙也难逃遁。

这些世上盲子,都是前冤宿孽,应该受的,你如何一概与他点明?将上天折罚之条是不得行于人世了。

速速藏过,日后自有用头。

不可滥用了!”言讫,渐渐云掩拢来就不见了。

蔚蓝大仙省得上天之意,就把空青收拾好了,访得陕西华山是天下名境,中有陈抟老祖,整整睡了千年,忽然醒了,能知世间过去未来之事,指点愚人吉凶祸福先机,人往叩之,无不响应。

不若就往华山寻个静室,皈依老祖,也好就近做那访道修真之事,不在话下。

』『且说中州有个先儿,--那地方称瞎子,叫名先儿。

这瞎子姓迟名先。

有人说道:“你怎么叫做迟先?”那瞎子道:“我不是先儿之先,却另有个意思。

如今的人眼捷手快,捷足高才,遇着世事,如顺风行船,不劳余力。

较之别人受了千辛万苦橕持不来,他却三脚两步、早已走在人先,占了许多便宜。

那知老天自有方寸,不肯偏枯曲庇着人,惟是那脚轻手快的,偏要平地上吃跌,毕竟到那十分狼狈地位,许久挣揣不起。

倒不如我们慢慢的按着尺寸平平走去,人自看我蹭蹬步滞,不在心上。

那知我到走在人的先头,因此叫做迟先。

”那人道:“你何苦闭着双眼,终日嘿嘿痴痴坐在家里?当此艳阳天气,何不走在市上生几贯钱来,买酒吃也好。

”迟先道:“我也闷得极了,昨日独自睡在冷草铺上,听得屋檐外桃柳枝上燕语莺啼,叫得十分娇媚。

  又听得东边卖花声,西边沽酒声,儿欢女笑,成团结队,或是上坟的,或是踏青的,好不喧轰热闹。

自恨前生不知作何罪孽,把我失却双眼,上前不得,退后不得,一个黑漆漆囫囵空影,不知何时踹得他破!昨日有人传说,市上来了一个云游道人,手持空青,点开人许多双瞽。

偏我没缘,急急寻他,又不知那里去了。

如今欲打听个实信,四下找寻。

那有眼的,如何肯扶掖我到前路去?今想一个道理在此,站在十字路口,等个同伴走过,先去撞他个头昏脑晕,然后渐渐与他说入港去。

”言之未毕,只听得西边巷里咯支咯支的。

明杖响处,却有个先儿来也。

迟先把个头颈伸放在左臂膊上,仔细侧着耳朵听他将到面前,便把肩膊横冲过,却好把那先儿的太阳撞得十生九死、仰面一交跌在地下。

那先儿手也怜俐,就把迟先左腿抱定,死也不放。

少觉苏醒转来,就把迟先腿上咬了两口,骂道:“你又不是我的儿子,如何也学我把人乱撞!”一口气连珠贯串,骂个不了。

迟先连忙道:“得罪得罪!”那先儿右手一摸,方晓得也是同道中人。

带怒问道:“同在黑暗地狱中人,有何心事要紧,走得这般莽撞?”迟先道:“只怕对你说了,连你也莽撞起来。

你不晓得市上有个仙人拿着空青,点开了许多瞎眼,因要寻他,如此性急。

”那先儿道:“奇哉奇哉!我昨日耳边又闻得华山顶上陈抟老祖千年睡醒,能言人过去未来现在祸福,往问者纷纷。

因此我出门,也要觅个伙计前往一遭。

今既与兄同病,自合与兄同调,不老就在此地盟心设誓,并胆同心,互相帮扶,一面去访点眼仙人,一面上山拜问老祖,岂不一举两得?”迟先道:“极妙极妙!”那先儿道:“老兄高姓大名?”迟先就把取名迟先的话儿说了一遍,也赞道:“『迟』字上说出个『先』字来大有意理。

”迟先道:“也要请教尊兄姓名?”那先儿道:“弟姓孔名明。

”迟先道:“孔明是个后汉时刘先王的军师。

你如何盗窃先贤名姓?”孔明道:“我不是那三国的孔明,却另有个取意。

如今的人胡乱眼睛里读得几行书,识得几个字,就自负为才子;及至行的世事,或是下贱卑污,或是逆伦伤理;明不畏王章国法,暗不怕天地鬼神,竟如无知无识的禽兽一类。

到不如我们一字不识,循着天理,依着人心,随你古今是非、圣贤道理,都也口里讲说得出,心上理会得来,却比孔夫子也还明白些,故此叫做孔明。

”迟先道:“难得我与你一对儿合拍的。

但是同行合伴前去,途中日子正长,也要彼此预先计较停当,譬如行商坐贾,也要对着本儿。

如今我们出路的勾当,不过空着双手本领赚钱,不知你我伎俩何如?不若寻个空处,大家将本事讲论明白,试演一番,省得前途你推我诿,被人讥诮。

”孔明道:“有理。

寻个僻静去处方好。

”两个挨查了半日,刚得一个冷落的庙宇。

两个走进庙里,放了拐儿,朝着神道连唱数喏,相率坐下。

迟先道:“我的本领多着哩,有个〔西江月〕说与你听:『挑水担泥做瓦,煽炉磨粉驮盐。

  子平易课准如仙,铁口人人羡羡。

』”孔明道:“我的伎俩比你高贵哩,也有一个〔西江月〕:『品竹弹弦打鼓,说书唱曲皆能。

祈神保福与禳星,牌谱棋经俱胜。

』”迟先道:“我与你合了伙计,一路行去,不论高低贵贱都用得着,不怕前途没处寻饭吃。

但各人俱要放出本心来相处,一路有福同享,有苦同受,不要退悔。

就是今日各出少许,在神圣前烧一陌纸,盟一明心,彼此各有个相信处。

”孔明道:“妙妙!”两个就各问了生年月日,孔明却长迟先一岁,认做哥哥,先在肚兜内摸出十个钱来,六个钱买块豆腐,四个钱买了蜡烛。

迟先身边也取出钱十文,买一小瓶黄酒,又买一股线香。

摆列端正,各各祷祝一番,立了一誓,拜了四拜方完。

孔明即伸手悄悄的摸那酒瓶,私自喝了一口。

迟先也去偷那豆腐,两个以手触手,登时便喉急嚷将起来。

-个说“你偷来吃”,一个说“你先动手”,可笑两个盟兄盟弟,登时就变转脸来,气吼吼的俱要动手相打。

惹动了地方两个光棍,一个叫做油里滑,一个叫做滑里油,立在旁边看了许久,道:“两个盲囚不知来历,路上相逢,就要拜盟,一言不合,登时嚷闹,到也是个近日好耍子的世情。

我们趁他争竞之际,一个装做官儿,一个扮作皂隶,拿他过来,问个明白,却不好么!”油里滑即装皂隶,开声吆喝道:“不要嚷!”滑里油道:“甚么人喧嚷,快拿过来!”迟先、孔明信道真的,即便跪将过去,说了一遍。

官道:“这样小事也来惊动上官。

本待各打二十,问个罪名,罚几两银子。

怜你废疾之人,各罚本领试演一出,饶你去罢!”迟先就请官儿的八字,皂隶的勾当,将子平易课推算了半晌;孔明也就把当时编就的李闯犯神京的故事说了一回,又把一日天的戏本唱了一出。

弄得两个唇干舌燥,又磕了许多头方纔释放。

迟先道:“此地怎么有这位好老爷?若经别的衙门,这官司不知何时归结?今又不动刑、不问罪,立刻发落,真难得的。

这样清廉的官,若在大府大县里,就该造一个极大的生祠了。

”孔明道:“我与你依旧相好如初,天下拜弟兄的,打场官司也是常事。

若不经这争论一番,你我心事都未见得。

今后把这龌龊心肠大家洗涤干净却就好了。

”两个从此你敬我爱,一程一程,仗着伎艺趁些饭食。

一路来,点空青的道人尚未寻着,不觉的已到华山脚下。

进了山门,一步一拜到了山顶。

那山上乃是仙家藏真修炼之处,山花果木、猿鹤禽鱼都非人间所有,药炉丹灶俱有仙童看守。

那些求仙问福的虽有许多,也俱在彼静心守候,直待老祖讲道之际方去叩问。

迟、孔二人虔心,不远千里而来,巴不得立时讨个下落回去,那里等得,两个忽然大哭起来。

老祖念他心诚,吩咐仙童扮作采樵汉子,故意作难他道:“你们既要来此问仙,须把旧日肺肠先在山下洗刷净尽,方好问道。

何得粗心浮气,刚刚来得就哭泣起来!”迟、孔二先心知自己不诚,求恳樵子领路走下山来,在那池边将双手掬水入口,喷漱不了。

樵子道:“肺肠如何洗得净的?我有小白石子数个,从口吞入,待他在内磨砺一番就干净了。

”迟、孔二先如法吞下,不一时却吐出许多腌臜血肉之类,顿觉心地空灵。

樵子又每人与枣一枚食之,也竟不知饥馁。

忽有一个仙童立在山顶棱峭崖嘴之上,招呼道:“两俗子速上山来听候吩咐!”迟、孔二先仍复匍匐而上,依着仙童之言,叩到老祖讲席之下。

高声道:“小子罪孽深重,获怒上天,削夺双明,胡涂一世。

今闻老祖睡足千年,觉开万古,弟子虔心拜叩,求问生前有何恶孽,致使五行蹭蹬,一隙无明,受此迷离颠倒之苦?”老祖道:“二子远来叩问,性灵中也就开了一线光明。

那知你本来恶孽却与常人不等,人身受病各有不齐,如聋者、跛者、蹩者、瘤者,不过一世二世。

天资刻雹小占便宜,或面是背非,或阻人善事,犹与伦常彞理之上不相关涉,乃有当身结束,或转世承当,这一盘零星小帐也就勾销尽了。

若凿去双睛,沈沦白昼,这孽障更觉重些。

今世界大矣,一双脚走不尽;宝贝多矣,一双手拿不完;滋味美矣,一个臭皮囊装不满。

只因世人心雄意狠,走出娘怀,逞着聪明,要读尽世间诗书;凭着气力,要压倒世间好汉。

钱财到手,就想官儿;官儿到手,就想皇帝。

若有一句言语隔碍,便想以暗箭蓦地中伤;若有一个势利可图,便想个出妻献子求媚。

  眼见得这些焰头上根基都是财筑起的,强梁的口嘴都是势装成的,雄威的体面都是党结就的。

遇着有识见的,到此地位,早早抽身跳出圈外;略不济的,便是粪里蛆虫和身钻入。

你在前世两只眼睛早已盲矣,今世怎么又肯把你一对眼睛?你若今世晓得自己罪孽非轻,急图修省,后世还把你做明眼人看待;若痴迷锢塞,不肯回头,那天条瞽目一款之外,更有泥犁不尽地狱之苦矣!”老祖说得痛切,那迟、孔二先仰天号咷大哭,觉得此生不得开眼看那光明世界,便要寻个陡险山崖,从空跳下,做个舍身之计。

老祖道:“那『舍身』二字,不过唤醒愚人脱那『贪恋』二字,原不叫人将身跳下。

尔辈既要开眼看那光明世界也不难的,我有个道友蔚蓝大仙,现在西山茅茨庵,可前往求他便了。

”迟、孔二先叩谢而下不题。

  『却说蔚蓝大仙,自那日来到华山与老祖终日讲论,看得世界扰扰攘攘、东纷西裂,尚无定所,观那天星,该是他的气候方肯出山。

一路上访着那孝子顺孙、义夫节妇,都已收载轮回簿上,以待天运转时应世而起,一用着他的。

那一块空青封锢好的,终日藏在枕下。

忽见迟、孔二先仙童领着自东山一步一拜而来,到了面前,依旧是前日模样,放声大哭。

蔚蓝见了,心上就发出一点仁慈道:“既是老祖送来见我,我却无别的说话,只有枕下那一点空青可救得你。

”即往睡处取出那一块石来,开了封皮,将瞳神上每人蘸上一点,那四个眼珠子豁然而开,朝着蔚蓝叩头就拜。

蔚蓝道:“去暗还明乃是上天所主,只该拜谢上天罢了。

但此乃是仙家所在,你尘俗之于速速下山,不可在此久祝”那迟、孔二光立在山顶从空一望,世界上红尘碌碌、万径千溪都在目前,反又哭将起来道:“向来合着双眼,只道世界上不知多少受用。

如今开眼一看,方悟得都是空花阳焰,一些把捉不来。

只乐得许多孽海冤山,劫中寻劫,到添入眼中无穷芒刺,反不如闭着眼的时节,到也得个清闲自在。

  弟子没眼时到好走上山来,如今有了眼却不肯走下山去。

”蔚蓝大仙被他哀求不过,却又说道:“此与尘世相隔,不时有天曹仙使往来宣召,尔辈不便容留。

向日曾在弥勒大师处借得布袋一个,此中空空洞洞,可容三千大千世界,所培养者都是忠孝节义正气一脉,日后应运而兴,正可仗他扶持世界。

尔辈乃上天刑余之夫,不过碌碌等辈,又不便与正人君子同居,勉强另显一个神通。

”吩咐仙童往杜康处借一大埕,叫这二人投身入内。

始初迟、孔二人看得埕口甚小,将头近埕一望,只见埕内尚自宽大。

两个就和身钻人,举头四顾,俱是平坡旷野,不见城廓宫室。

趁着风和日暖,走到一个市上。

觉得风俗甚醇,相与之人俱欣欣揖让,和和蔼蔼,绝无喜怒爱憎之色。

散诞开怀,脱帽露顶,或歌诗唱曲,或掷色猜枚,或张拳较力,或肆口詈人。

彼此没有戒心,尔我俱无仇恨。

衣服不须布帛,饮食不须五谷。

憨憨呼呼,天不知高,地不知厚。

四时不知寒暑,朝夕不知晦明。

要行即行,不知舟车驴马;要睡便睡,不须牀席枕衾。

与鸟兽鱼鳖杂处而不觉;无痛痒疾病之相关。

耕作不相为谋,租税不来相逼。

正所谓“壶中日月常如此,别有天地非人间”也。

只叫那迟、孔二人坐在昆仑山顶,大着两眼,看那电光尊者雷、风、雹、雨过那一阵,地面上把那些孽火劫灰拈得净尽,然后随着自在尊者出来逍遥世道,安享太平之福也。

  『此段说话实是玄虚,原不堪人耳,既承主人有兴,又复承列位雅爱,冒昧而谈。便好请教别位朋友,当个抛砖引玉之意。』

  众人道:『承领高谈,不觉两胁风生,通体透快。乘着天气凉爽,各且别去,今夜我等且到杜康埕里世界安享一夜何如?』

  总评此则以瞽目说法,大是奇异。

至后以酒终之,真是非非想矣。

凡天下事到无可如何处,惟醉可以销之,所以刘伶荷锸、阮藉一醉六十日,俱高人达见,不徒沈醉曲櫱而已。

艾纳老人其亦别有万言于斯乎?

第九则 渔阳道刘健儿试马

  金风一夕,绕地皆秋。

万木梢头萧萧作响,各色草木临着秋时,一种勃发生机俱已收敛。

譬如天下人成过名、得过利的,到此时候也要退听谢事了。

只有扁豆一种,交到秋时,西风发起,那豆花越觉开得热闹,结的豆荚俱鼓钉相似,圆湛起来,却与四五月间结的瘪扁无肉者大不相同。

俗语云,『天上起了西北风,羊眼豆儿嫁老公』,也不过说他交秋时豆荚饱满,渐渐到那收成结实留个种子,明年又好生。

这几时秋风起了,豆荚虽结得多,那人身上衣服渐单,肩背上也渐飒飒的冷逼拢来。

那有家业的,衣服整备,只要开箱笼取出穿上,登时温暖。

  那些游手好闲的,风来风尽,雨来雨尽,瓶中尚无隔宿之米,身上那得御寒之衣?四下里没处摆布,未免就起一个无赖之想、不良之心。

小意思,逞着自己一身伎俩做个掏摸,随着造化,偷得或多或少,也有几时口嘴肥甜,还图个侥幸,不到那败露之日。

那大意思的,就去勾合了许多狐朋狗党,歃血盟心,觅了些刀枪弓箭,聚在一处,预先打听得某家豪富,某家殷实,某家有备,某家无备,或乘月黑风雨之夜,或乘人家忙倦之时,带着火草、软梯,爬墙上屋,劈门挖洞,大声发喊,逞着雄威,持着利刀,捉住财主活逼献宝,口气略松些,便绑缚起来,或将弓弦捎?,火焰炙烙,不论金珠缎匹、器皿衣服,装拾包裹而去。

倘遇外边风声紧急,即便放起火来,夺路而走,拣个僻静所在,赃物照股均分,一时星散。

这些勾当,全凭时运撞着为数。

有劫得金银宝贝的,有劫得破烂衣服的,也有用了许多气力,一毫不曾拿得、反被杀伤捉获的。

一文钱不曾沾手,一碗面不曾下肚,到问了已行而但得财,不论首从皆斩之律,本等清清白白一个百姓,把这条性命骯肮脏脏葬送去了。

这都是日常间不遵父母伯叔之教,不听弟兄朋友之劝,终日游花开赌,口嘴吃惯,身上穿惯,手里用惯,气质使惯,以至到这田地。

  难道祖、父生将下来限定干这勾当不成?所以人家子弟从小时就要择交,遇着惫懒的小厮,不可容他近身。

难道小子就有甚么行害着他?但是孩子家心性不要容他,习学惯了,也是防微杜渐之意。

在下向在京师住了几年,看见锦衣卫东厂,及京营捕盗衙门,管着禁城内外地方,奉旨严缉贼盗。

属着锦衣卫东厂的,叫做伙长当头,俱是千百户官儿出身。

属在东西南北中五城兵马司的,叫做番子手。

逢着三六九日点限比较。

若官府不甚紧急,那比较也是虚应故事。

如地方失事,上边官府严追,不消几个日子,那盗贼一一捉将来了。

却象瓮中捉鳖,手到拿来,不知甚么神通。

  偶然相会一个番子,无心间请问着他,那番子到也口直,说道:『这强盗多没有真的。

近日拿来的都是我们日常间种就现成有的,所以上边要紧,下边就有。

』在下一闻此言,不觉十分惊骇,道:『怎么盗贼也象瓜儿菜儿种得就的?』那番子道:『我们京城里伙伴不下万人。

日常里伙长当头出些盘费,吩咐小番子三两个一伙,或五六个一伙,走出京城四五百里之内外,到了村头镇脑,或大集大会所在,寻个庵堂寺观居祝逢着赌场妓店,挨身进去,或帮嫖捉赌,大手花费,妆着光棍模样,看得银子全不在心。

逢人就拜弟兄,娼妓就拜姊妹。

自然有那不肖之子亲近前来,日日酒肉,夜夜酣歌。

遇着有钱的子弟,乘空就骗他的钱财;无钱的小伙就拐来做了龙阳,到处花费。

看见他身边没了银子,故意哄他输了赌钱,人人与他吵打,然后伙中替他代应。

自从得他应了银子,只当这身子卖与他的一般,过了几日变转脸来,要他本利算还,却无抵手。

一边就挽几个积贼,暗地哄说银财便利,手到拿来。

不知不觉,勾到空闲之处,做了一帐两帐,手便滑利,心便宽闲,吃得肥肥胖胖,也就像个好汉。

设或比京城上甚处失事,比较得紧,即便暗地捉他顶缸。

虽然赃物不对,说不得也冤屈了他。

那些小伙子亦拚送这条性命,绝无怨心,所以绑在法场之上还要唱个歌儿。

正经那大伙打劫人的本根老贼,到在家中安享,每月每季只要寻些分例进贡他们。

若把本贼缉获尽了,这班番子当头所靠何来?』这都是京城积年的流弊,惟有番子心里知道,外边人却不晓得。

如今在下再说一个少年,没要紧听信人一句说话,到底躲闪不过,把个性命轻轻送了。

这人姓刘名豹,住在顺天府遵化县地方。

父亲叫做刘荩臣,万历庚子科举人出身,初任淮安府山阳县知县。

宦囊居积也有一二万金。

只因居官性子傲僻,临民苛刻,冤死多人,后来升了工部主事,吏部大科考察,处了贪酷,闲住在家。

妻妾五人,止生此子。

平素骄养坏了,到得十五六岁,父亲风疾在家,起身不得,家中用度出入俱付此子经管。

始初年纪不多,不过在家使些气质,逞些公子威风,打大骂小,却也没甚破坏。

不料交十九岁上,其父一命归阴,嫡庶之母日常威服下的,不敢喘息。

却就有许多恶少拜结弟兄,诱嫖,诱赌。

家中跟了僮仆一二十人,兼着帮身蔑片,将槽上马骡就骑了三十来匹。

或上京城,或到通湾,或到天津,处处自有那等吃白食、挨帮闲的朋友招接,哄着刘豹放手费钱。

若只用在婊子门中到也有限,那知做了嫖客,就做赌客;若只自己输钱也还有限,那知自己输了,帮客又输;若是帮客果然输的,代他清偿也还有限,那知自己真正输了,那帮客假装作输,这就没清头、没底止了。

所以出门的时节,皮箱拜匣中带了几千两银子,不够十余日,泼撒精光。

一面写信回家拿来接济,一面又等不得到手就将马骡烂贱准折去了。

可怜一个泼天的家俬,不上三两年间荡废净荆嫡庶之母无计挽回,未几两年,俱气死了。

止存得僮仆三人,却也终日挨饥受馁,别处逃生。

刚刚剩得一个本身,流来荡去,亲眷朋友俱已深恶痛绝。

一日,闻得蓟镇乃古渔阳地方,添设一个总督团练衙门,增了五六万兵马,人烟凑集,货物俱齐,好不热闹。

遵化与蓟州相去止隔得七八十里,那刘豹思想起来,本地并无一人怜惜,只当个客处他乡一般。

如今看看清晨至晚一碗稀粥也没处搜寻,不若忍着空肚慢慢的挨到州里。

或者有人推我向日情面,东边西边挨顿饱饭也不可知。

思量已定,即刻抽身出了城门,望着西边州里大路迤逶而行。

也是刘豹命该交运,也是刘豹合该倒运。

走不上二里多路,却遇着一个熟识的人,乃是三五年前在天津卫城里薛鸨子家的嫖客。

身子生得长大,有些膂力,总督看他模样雄雄纠纠,是个将材,又当用人之际,就赏他做个红旗千总。

各处招人,尚无头绪,无心中坐在马上,劈头撞着,仔细看了一会。

刘豹也觉有些熟识,把头脸佯佯低着。

那马已走过了一段,仍旧勒将转来问道:『那走路的可是刘兄么?』

  刘豹听见,躲避不过,正在落寞之际,巴不得有人问他。

他也便抬头答道:『小子便是。

』那人即跳下马来,唱了一喏。

问道:『刘兄,你如何到这田地?』刘豹道:『小子向日不才,沦落至此。

』即问那人姓名,那人道:『你彼时豪华洒落,正是焰头上富贵之人,原也不知我的姓名。

小弟姓李,名英,号定山,山西太原府人。

当年在天津薛老鸨家相会,不觉又五年了。

看你光景象个支橕不来的,不若同我到蓟州住下。

若识得字,就在我营中做个字识,若有力气,就在我营中补名月粮,宽住几时,再与你渐渐图个出身。

只要悔改前边过失,况且年纪不多,正是日出之光,守定程墨,依着本分做去,将来未可料也!』即唤伴当将后边一匹空马叫他骑上,竟往蓟州进发,跟到营里住下。

  李千总即寻几件衣服与他穿了,酒饭与他吃了。

不上半月间,也就居移气,养移体,依旧成个精壮子弟模样。

那知这种人犯了漂流的命运,吃了饱饭便生出事来。

遇着三朋四友扯去店上,大肆嚼作。

始初人也怜他,不要还席。

及至过了月余,李千总把个空粮名字顶上,待得月粮到手,等不得天亮就去请人还席,不上半月都费去了。

李千总道他有了月粮使用,别项衣食也就不来照管,却仍旧窘迫得没奈何。

一日正睡在冷草铺中,大声叹气道:『我刘豹直恁荒凉得手里一文也无,不如寻条绳子,做个悬梁的苏秦;一把青锋,做个乌江的楚霸,到也干净!』不料隔壁房里也住着一个营里家丁,叫名黄雄,遂接声道:『老刘,老刘!莫要长吁短叹,搅我睡头。

可过我房里来,指引你一条好路。

』刘豹信是好话,即便跳起身走将过去,听他说些甚么。

黄雄道:『我看你又不矬,又不跛,又不聋,又不瞎,虽在这个营里挂名月粮,那里够我们好汉子用度的?

  一般我们当家丁,也只这些月粮。

那早早晚晚的花费尽多,也还靠些别处来路,方得够用。

』刘豹听了此言,却是丈二长和尚,摸头不着。

再三请问,黄雄道:『你这痴人!何须细说,难道我们带着纯阳吕祖的指头不成?只要臂膊上弯着一张弓,腰胯里插着几条箭,一马跑去,随你金珠财宝都有,任你浪费。

  只要投在营里,依傍着将官的声势,就没有人来稽查了。

如今眼面前穿红着绿、乘舆跨马的,那个不是从此道中过来?』刘豹道:『我心里早已有这意思,只是没有这条腿,奈何?』黄雄道:『满地是腿,那一处不寻条来?不难,不难。

我的马这几日该操,却是不空。

中右营有个弟兄的马尚未该操,却是空的,待我说了你就好与他借骑。

』刘豹耳躲里闻了此言,心里想道:『目前这班好汉果然囊中银钱便意,衣服鲜明。

若非从此道中来,却是那里来的?』一时也不敢认是好话,遽然应承,就与黄雄别道:『承老哥把这话开示我,我晓得乃是耍呆子的。

  万一听了这句没来头的话,设使那人依了做去,日后被你挟制着。

倘不依你的性儿或是不满你的心愿,在人前露些不干不净的话头,我这一生一世只好做你名下的贴户也不够了。

不去,不去!』口里虽把几句干净话儿回复,也是刘豹的贼星照了,一时发露的乖处。

恐怕遽然应允干这勾当,被人知道,不当稳便。

口里一边说,脚下一边走,仍旧归在自己窝辅。

把房门扑的一关,叹口气道:『我道你有甚么好话说!却原来是哄我的!』

  睡倒连声叹气。

黄雄又道:『痴小子,明明指你一条道路,不肯信我!只怕日后我们干得勾当兴头,你又在旁看得眼热,到反说三道四,漏泄风声,那时你的性命就不保了。

』刘豹又卖乖道:『老哥!你怎么又把这几句利害的话恐吓着我?你也不是疑我的心肠转来疑你,却只是要哄我信这话儿,上那条路去。

  我有主意在肚里,不要哄我!』说言未毕,天已大亮。

即起身走到李将主宅内听候指使去了。

黄雄自言自语道:『这小子口里虽如此说,心里却要做的,恐怕我日后挟制着他,到说这不做的假话。

如今边关上兵马用得多了,处处行人俱带着腰刀弓箭,一时落巧干些勾当,却也偶凑不着,正要勾合这小子上路,做个帮手,他又假惺惺说那白地上撇清的话!如今安心牢笼着他,毕竟诱他上这条路上。

』过了半月有余,又该领那月粮之际,刘豹指星望月:到手要做一件夹布箭衣,身面上也得光鲜。

  不料走到衙门鹿角边撞着一个醉汉,姓朱名龙,绰号叫做红脸老虎。

平素最是无赖,仗着有些气力,晦气的撞着他,定要破费几钱。

极不济也要吃个醉饱方肯放手。

这日刘豹候着本官尚未开门,不期被朱龙着实打一鹘膀。

  刘豹猛然惊起,也就还他一拳,嚷道:『你吃酒放在肚里,如何把个臂膊?地打我一下?』那朱龙斜着眼睛看,道:『你这小子为何穿我袍子不还?』刘豹道:『我与你并无半面,此言从那里说起?』众人齐近前来折解,对着朱龙道:『想是你醉后误认了人?』朱龙一口咬定不差。

众人俱晓得他的旧规,任他结扭做一堆,没人劝解。

少刻,只见黄雄走来道:『朱哥,这个后生是我的兄弟,千万看我分上,放了手罢!』刘豹实要与他并力打闹一场,到为黄雄说了这话,只得放手。

旁边又有几个人将话儿矬着刘豹道:『你在营中吃粮,难道朱哥也不曾认得?适纔即有些得罪你处,你也不该就举手回拳。

虽朱哥不受你打,你也是得罪的了。

』刘豹听了这话愈加气忿,却不知众人为何护庇着他。

黄雄道:『刘兄弟,你不要动气!如今好歹陪他一个礼儿,且到铺中坐着。

你快回去收拾几钱银子来,若一时不便,就是衣服到印子铺里押几钱来亦可。

』刘豹听了此言,爽利口也不开,眼见得身无半文,凭他发付便了。

  黄雄道:『想你身边没得摆布,不然把一月份粮,顶与别人,胡乱消缴罢了。

』众人俱如此说。

刘豹是初入营头的,不知其中有何忌讳。

大家俱让着他,没奈何只得将月粮指名揭了六钱银子与他,按日加一起利,不两日间月粮属之乌有。

刘豹仔细打听,原来朱龙乃是本官的舅子,又是宗室出身,所以人人让他一分。

但是不寻别人,偏偏寻着刘豹,恰好又遇着黄雄解劝陪礼,这明是黄雄怀着歹心,故意使他颠倒破费,不容他身边积攒一些。

后来刘豹猜破,也就怀个念头算计黄雄。

日日晚头到他房里说话,早间同他出门,情意甚笃。

一日黄雄感冒风寒,本官处告假在家,那马放出城外吃草。

  刘豹觑个落空,只说『明日有弟兄央我到兵道衙门过队,要借黄哥号衣鞋带一用。

』黄雄正在烦躁之际,就应允了,并那壁上挂的方箭撒袋也除在手里。

一面将鞍辔悄悄运出城外,不到天亮,就在城外把马备上。

一两个辔头,走了七八十里,到了三河县邦均店地方,在个黑树林里闪着。

不多时,只见一个骨瘦老者骑一匹大叫驴,身下坐着一个被囊,觉得有些沉重。

  刘豹认道是个乡间财主,囊中有货。

一马跃出,装着西人声气喝道:『下来快送些盘缠与老子!』那老者不慌不忙,拿着鞭梢指道:『盘缠到也够你用了。

但我年纪七旬有余,不要惊吓,待我慢慢下了牲口,你自过来取去。

我两臂软弱,实提不起来。

  刘豹信是实言,果然在马上侧着身子向驴背取那被囊。

不料老者一手做个千金下坠之势,把他拉倒在地,鞭干中抽出一把锋利尖刀,指着骂道:『乳臭庸奴!老汉在渔阳道上往返五十余年,不知结果多少毛贼!将视我为鸡皮老翁可啖那!』言未毕,即欲将刀挖那两眼,刘豹大声哀告道:『小子有眼不识!原不敢作此行藏,只因八十老母抱病临危,无计策救,勉强行之。

  不意冒渎天威,乞求饶恕!』老汉道:『龌龊小子,不足污我之刀!只剁你两指以警将来。

』彼时刘豹正在危急之际,只见林内又一马跃出。

马上坐着一位雄纠大汉,黑面紫髯,说道:『老翁处之非过,但他为着母病一语似属可矜。

若去两指,则终身不复赎矣!』袖中出银五两为老汉寿,即请问老汉姓名。

  老汉以一笑谢之,不受其金,亦不言其姓名。

止将营马烙印马尾刀割下来,马亦负痛奔回原路,老汉上驴,昂然而去。

刘豹起来拜谢大汉,大汉道:『我有空马在后,你快犄上,少迟便有番役至矣。

』刘豹着忙,坐了空马紧紧随着大汉而行。

大汉道:『我辈驰骋于邯郸道上,已念余年。

凡有举动,必先从发脚处踹听着实,窥其护从,尾其后者;沿途又有四五人扮作商旅,三十里一换,或五十里一换,同其歇宿,使之不疑;然后于中途一矢加之,无不应弦,拱手从命。

若如此冒昧向前,未有不败者也。

今已到柏乡县,与渔阳隔绝千里,谅没有人知觉。

  遂引入一荒僻古寺佛座之下,取出元宝四锭、碎银十两与之潜归。

但云:『汝善藏之,母病尚可药也。

』刘豹脱下里衣包裹好了。

正待叩谢,清问姓名,大汉骑上马,牵着空的,一溜烟不别而去。

刘豹得了元宝,俏悄的变易做村庄下人,也不敢回到蓟州居住,直到永平府迁安县地方。

始初代人耕种,过一二年渐渐置起田地。

自知侥幸全身,改过前非,做个庄家百姓。

  就近娶了一妻,将就过活不题。却说那营马被老汉割去尾印,飞奔回营。邦均店地方得知此事,具一报单,各衙门登时知道。

  蓟镇总督即批守道查报。那老者拿了马尾烙印也到道里报了。

  实时查出,乃是黄雄的马。黄雄却在病中,推个不知,只说刘豹借去骑的。那刘豹又拿不着,黄雄也推不去,只得代他认罪。

  申详总督,把黄雄依律问罪,立刻枭示。

这也是黄雄立心不善,反累其身的报应了。

再说那刘豹避居迁安地方,做个守分百姓,也是改过自新的人,上天也该恕他一分。

那知这年遇着大旱,苗地俱如龜背裂开,秋成无望。

只要唤些长年汉子开垦一番,还有指望。

不期人工忙促,没处寻觅,忽然镇上遇着十余个凤阳府点来筑修边墙的班军完工回去,原是空闲身子。

刘豹叫他趁工几日,照例算钱,那一伙班军也就应允。

不两日,地上开垦完了,都到家中等算工银。

  刘豹一时手头不凑,把厨灶下埋着当日剩下两个元宝,悄悄乘着月夜掘出,将些炭火烧红,錾凿开来。

不意那些班军听见錾银的声,爬起屋檐,望见大锭,众人就起心拥将进去,一罟而取,不知去向。

刘豹也只得叹几口气,正所谓『得之易,失之易』也。

不题。

却说班军得了这两大锭,喜喜欣欣从真保等府将到汴梁地方,众人却要照股分用。

无计布摆,大胆走到铁铺錾开,却遇着一班捕役,挨身进去问道:『凿开要亏折四五钱,何不到我铺中换些碎银,分使两便?』众人就携了元宝,跟着捕人,走到一个大宅子内。

接取元宝一看,认出字号,大声叫道:『拿贼,拿贼!』倏忽走出二三十人,把这伙班军锁链起来。

原来这元宝乃是三年前江西差官解的金花银两,在汴梁城外被大盗劫去,至今贻害地方官民,赔补未完。

狱中虽捉了几起大盗,却不是这案内人犯。

至今捕役监禁,三日一比,却无原赃。

今日锭上印凿分明,有何疑案?一伙送到大梁守道衙门,那些班军大声喊冤道:『我们俱是筑修边墙班军领来的盐菜银两。

』官道:『你们虽是班军盐菜钱粮,彼处零星分结,那有大锭的?况且这宗钱粮尚未解到,如何有得发出?』用起刑来,然后将那迁安刘豹家中劫来情节一一招出。

守道就申文抚院,抚院即移文蓟督衙门,差人登时押往河南质对。

  刘豹将从前试马及大汉相赠之言从头诉说,一一备入文内,沿途拨兵护解。

行至顺德府地方,忽然遇着大汉半醉单骑而来,刘豹上前泣诉始末。

众人听了,就晓得是劫元宝的大盗,向来四下追缉,无处踪迹着他。

内中一人乖巧,满口称赞:『好个豪侠!萍水相逢,能救人性命,反又赠他银子。

今日他自己运蹇,到此败露。

你这种高义甚是可敬!』众人要请他店上叙情,大汉推托。

一人乘其空隙,用力将那马腿一砍,倒坠下地。

一齐用力上前就把大汉绑了。

地方人道:『你们虽拿住他,却要谨慎。

倘有风声漏泄,不上三十里就有追骑抢夺,连你们性命亦不可保!』一人道:『我们有个处法,此贼害人多矣,不便远解。

若绑缚少松,就要脱去。

将他颠倒绑在马上,用小刀把他谷道锤割出来,再用绳子拴在树上,把马一鞭挥去,马跑肠出,我们岂不放心快意!』众道:『有理,有理!』如是而行,割下头来,丢弃五六里之外,始终无人知觉。

  然后把刘豹解到汴梁,一一承认。

问了不待时的死罪,方结这五六年劫鞘公案。

那前边错拿的,已死过了一半,其余因其无赃,尽行释放。

可见天地间非为之事,万无没有报应之理,刘豹少年盂浪,正当危急,忽遇李大汉片言排解,怜其母病一言,即赠之金,令其速遁。

藏之五六年,厨灶之下,神鬼不知,可谓密矣。

偏偏遇着凤阳班军,乃于夜半錾银声一朝漏泄。

李大汉二十年邯郸道上恶孽多端,偏在救人施惠之际,却好途中遇着刘豹起解而来,毕命于群解之手。

前边黄雄设心不善,早受冤诛。

天道报施之巧,真如芥子落在针孔,毫忽不差。

可见人处于困穷之时,不可听信歹人言语。

一念之差,终身只在那条在线,任你乖巧伶俐,躲闪不过,只争在迟早之间。

天上算人,好似傀儡套子,撮弄很得好不花簇哩。

众人道:『我们坐在豆棚下,却象立在圈子外头,冷眼看那世情,不减桃源另一洞天也!』

  总评古来天下之乱,大半是盗贼起于饥寒。

有牧民之责者,咸思量弭盗。

铅椠家揣摩窗下,谁不把弭盗寻些策料?也有说得是的,或剿袭前人,或按时创论,非不凿凿可听。

然问策答策,不过看做制科故事,孰肯举行。

及至探丸满市,萑苻震惊,乃始束手无策。

坐视其溃裂,而莫可谁何。

甚至开门揖盗,降死比比,却悔从来讲求弭盗有何相干。

嗟乎!此迂儒懈弛之祸也。

到不如道人此则原委警切,可醒愚人,可悟强横。

大盗无不欧刀,王章犹然星日。

真是一篇弭盗古论也!

第十则 虎丘山贾清客联盟

  《食物志》云:扁豆二月下种,蔓生延缠,叶大如杯,圆而有尖;其花状如小蛾,有翅尾之形,其荚凡十余样,或长,或圆,或如猪耳,或如刀镰,或如龙爪,或如虎爪,种种不同。

  皆累累成枝,白露后结实繁衍。

嫩时可充蔬食菜料,老则收子煮食。

子有黑、白、赤、斑四色。

惟白者可入药料,其味甘温无毒,主治和中下气,补五脏,止呕逆,消暑气,暖脾胃,除温热,疗霍乱泄痢不止,解河豚酒毒及一切草木之毒。

只此一种,具此多功,如何人家不种他?还有一件妙处,天下瓜茄小莱有宜南不宜北的,宜东不宜西的,惟扁豆这种天下俱有。

那猪耳、刀镰、虎爪三种,生来厚实阔大,煮吃有味。

惟龙爪一品,其形似乎厚实,其中却自空的,望去表里照见,吃去淡而无味,止生于苏州地方,别处却无。

偶然说起,人也不信,今日我们闲话之际,如有解得这个原故,也好补在食物《本草》之内,备人参考。

内一人道:『这也是照着地土风气长就来的。

  天下人俱存厚道,所以长来的豆荚亦厚实有味。惟有苏州风气浇薄,人生的眉毛尚且说他空心,地上长的豆荚越发该空虚了。』

  众人道:『姑苏也是天下名邦,古来挺生豪杰,发祥甚多。

理学名儒,接踵不少。

怎见得他风气浇薄?毕竟有几件异乎常情、出人意想之事,向我们一一指说。

倘遇着苏州人嘴头刻薄,我们也要整备在肚里尖酸答他!』那人道:『苏州风俗全是一团虚讳,一时也说不荆只就那拳头大一座虎丘山,便有许多作怪。

  阊门外,山塘桥到虎丘名为七里,除了一半大小生意人家,过了半塘桥,那一带沿河临水住的,俱是靠着虎丘山上养活,不知多多少少扯空砑光的人。

即使开着几扇板门,卖些杂货或是吃食,远远望去挨次铺排,到也热闹齐整。

仔细看来,俗语说得甚好:翰材院文章,武库内刀枪,太医院药方,都是有名无实的。

一半是骗外路的客料,一半是哄孩子的东西。

不要说别处人叫他空头,就是本地有几个士夫才子,当初也就做了几首《竹枝词》或是打油诗,数落得也觉有趣。

我还记得儿首,从着半塘桥堍下那些小小人家,渐渐说到斟酌桥头铺面上去:路出山塘景渐佳,河桥杨柳暗藏鸦。

  欲知春色存多少,请看门前茉莉花。

  古董摊 #

  清幽雅致曲栏杆,物件多般摆作摊。

  内屋半间茶灶小,梅花竹笪避人看。

  清客店(并无他物,止有茶具炉瓶。手掌大一间房儿,却又分作两截,候人闲坐,兜揽嫖赌)外边开店内书房,茶具花盆小榻牀。

  香盒炉瓶排竹几,单条半假董其昌。

  茶馆(兼面饼)

  茶坊面饼硬如砖,咸不咸兮甜不甜。

  只有燕齐秦晋老,一盘完了一盘添。

  酒馆(红裙当垆)

  酒店新开在半塘,当垆娇样晃娘娘。

  引来游客多轻薄,半醉犹然索酒尝。

  小菜店(种种俱是梅酱酸醋,易糖捣碎拌成)虎丘攒盒最为低,好事犹称此处奇。

  切碎捣齑人不识,不加酸醋定加饴。

  蹄肚麻酥 #

  向说麻酥虎阜山,又闻金肚壮而鲜。

  近来两件都尝遍,硬肚粗酥杀鬼馋。

  海味店 #

  虾鲞先年出虎丘,风鱼近日亦同侔。

  鲫鱼酱出多风味,子鲚鰟皮用滚油。

  茶叶

  虎丘茶价重当时,真假从来不易知。

  只说本山其实妙,原来仍旧是天池。

  席店

  满牀五尺共开机,老实张家是我哩。

  看定好个齐调换,等头银水要添些。

  花树

  海棠谢了牡丹来,芍药山鹃次第开。

  柴梗草根人不识,造些名目任人猜。

  盆景

  曲曲栏杆矮矮窗,折枝盆景绕回廊。

  巧排几块宣州石,便说天然那哼生。

  黄熟香 #

  一箱黄熟尽虚胞,那样分开那样包。

  道是唵叭曾制过,未经烧着手先搔。

  时妓

  好女新兴雅淡妆,散盘头似油光。

  梳来时式双飞鬓,满头茉莉夜来香。

  老妓

  涂朱抹粉污流斑,打扮跷蹊说话弯。

  嫖客偭多帮衬少,扯扯拉拉虎丘山。

  私窠

  机房窠子半村妆,皂帕扳层露额光。

  古质似金珠似粟,后鹰喜鹊尾巴长。

  和尚

  三件僧家亦是常,赌钱吃酒养婆娘。

  近来交结衙门熟,蔑片行中又惯强。

  花子

  蓬头垢面赤空拳,蓝缕衣衫露两肩。

  茶棚酒店如梭串,哀求只说舍铜钱。

  老龙阳 #

  近来世道尚男风,奇丑村男赛老翁。

  油腻嘴头三寸厚,赌钱场里打蓬蓬。

  后生

  轻佻卖俏后生家,遍体绫罗网绣鞋。

  毡帽砑光齐钦压,名公扇子汗巾揩。

  大脚嫂 #

  乡间嫂子最跷蹊,抹奶汗巾拖子须。

  敞袖白衫翻转子,一双大脚两鯿鱼。

  孝子(举殡者多在山塘一带,孝子无不醉归)堪嗟孝子吃黄汤,面似蒲东关大王。

  不是手中哭竹棒,几乎跌倒在街坊。

  以上说的都是靠着虎丘山生意的,虽则马扁居多,也还依傍着个影儿;养活家口,也还恕得他过。

更有一班却是浪里浮萍、粪里臭蛆相似,立便一堆,坐便一块,不招而来,挥之不去,叫做老白赏。

这个名色,我也不知当初因何取意。

有的猜道,说这些人光着身子随处插脚,不管人家山水、园亭、骨董、女客,不费一文,白白赏鉴的意思;一名蔑片,又叫忽板。

这都是嫖行里话头。

譬如嫖客,本领不济的,望门流涕不得受用,靠着一条蔑片帮贴了方得进去,所以叫做“蔑片”。

大老官嫖了表子,这些蔑片陪酒夜深,巷门关紧不便走动,就借一条板凳,一忽睡到天亮,所以叫做忽板。

这都是时上旧话,不必提他。

只想这一班做人家的,开门七件事,一毫没些抵头。

早晨起来就到河口洗了面孔,隔夜留下三四个铜钱,买了几朵茉莉花签在头上,戴上一个帽子,穿上一件千针百补的破衣出门去,任着十个脚指头撞着为数。

有好嫖的就同了去,撞寡门,觅私窠,骗小官,有好赌的就同去入赌场,或铺牌,或掷色,件件皆能;极不济也跟大老官背后撮些飞来头,将来过活。

闲话丢过,且说正文。

』彼时正当五月端午之后,大老官纔看过龙船,人头上不大走动。

一班老白赏却也闲淡得无聊,聚在山塘一带所在,或虎丘二山门下茶馆上、古董摊边,好像折腿鹭鸶立在沙滩上的光景,眼巴巴只要望着几个眼熟的走到。

忽然大山门外走了几个人来,前边乃是一位相公,头戴发片凌云方巾,身穿官绿硬纱道袍,脚穿酱色挽云缎鞋,手里拿着螺钿边檀香重金扇子,年可三十上下,面方耳大,沿鬓短胡。

后边随着四个戴一把抓帽儿、小袖箭衣的管家,俱拿着毡包、拜匣、扶手之类,摇摇摆摆踱上山来。

众白赏们道是个西北人,不甚留意。

  看他走到千人石上,周围观看,径上天王殿去,对着弥勒佛像拜了四拜。

有几个油花和尚挟了疏簿上前打话,求他布施。

就上一条椽木上写着:“山西平阳府信官马纔舍银十两。

”那些和尚即刻殷懃势利起来,请马爷方丈奉茶。

马纔道:“咱也不耐烦呷茶,有句话儿问你,这里可有唱曲匠么?”和尚语言不懂,便回道:“这里没有甚么鲳鱼酱。

若要买玫瑰酱、梅花酱、虾子鲞、橄榄脯,俱在城里吴趋坊顾家铺子里有。

”马纔道:“不是。

咱今日河下觅了一个船儿,要寻个弹弦子拨琵琶唱曲子的。

”和尚方懂得,打着官话道:“我们苏州唱曲子的不叫做匠,凡出名挂招牌的叫做小唱,不出名、荡来荡去的叫做清客。

”马纔道:“小唱咱知道的,却不要他。

只要那不挂招牌、荡来荡去的罢了。

咱问你怎么叫做『清客』?”和尚道:“虎丘,天下名山。

客商仕宦聚集之处,往来游玩作耍的人多,凡遇饮酒游山时节,若没有这伙空闲朋友相陪玩弄,却也没兴。

”马纔道:“陪酒也算不得清,玩弄也算不得清。

”和尚道:“这班人单身寄食于人家,怎么不叫客?大半无家无室、衣食不周的,怎么不叫清?”马纔道:“咱今日要寻几个相陪玩弄的,可有么?”和尚道:“有,有。

”疾忙在殿前门坎上往下一招,只见那五十三参礓礤上跑起三两个来,道:“可是那位官儿要寻访白赏朋友么?我去!我去!”和尚道:“弗要乱窜,一伙做淘走去,凭渠拣罢哉。

”这几人都有个绰号,一个叫做油炸猢狲强舍,当日强梦桥之子。

因他日常手零脚碎,坐不安闲,身材短小,故有此名。

一个绰号叫做皮画眉徐佛保,因他没些窍头,大老官问他一句纔响一声,没人理他,就自家吃得头红面赤,鼾鼾的就睡着桌上。

一个老的。

叫做祝三星,年纪将已望七,面皮格绉,眼角眊,须鬓染得碧绿,腰背半似弯弓。

他恃着是个先辈伯伯,却占着人的先头。

人也厌他,改他三星的号为三节。

因他少年人物标致,唱得清曲,串得好戏,人去邀他,装腔做势,却要接他三次方来,乃是“接请”之“接”。

中年喉嗓秕哑,人皆嫌鄙。

清明走到人家,推他不去,直到端午中秋方肯转动,乃是“时节”之“节”。

如今老景隳颓,人又另起他个笑话,说小时出身寒簿,乃是吕蒙正上截,中年离披不堪,乃是郑元和中截,如今老朽龙钟,沟壑之料却是蔡老员外下截,又是“竹节”之“节”。

』和尚引了三人,马纔见了喜之不胜,说道:“贵处多才之地,怎的把手一招,就有几位来了?”众白赏道:“晚生们乃无贝之才,还仗爷们有贝之才培植培植。

”马纔一手拉了强舍,将与和尚作别。

强舍就把和尚一手扯定,向马纔道:“马爷既有兴玩水登山、寻花问柳,断断少不得一位长老纔是胜会。

今日相凑,乃是奇缘,难道就与马爷别了不成?况且马爷写了布施,你也该去领来投在柜内,韦驮神前也要销缴这个大讳。

”马纔道:“有理,有理。

同行,同行。

但我们还要寻个婊子,只怕长老有些不便。

”祝老道:“敝处这些人家,到是长老无甚忌讳,原走惯的,正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了。

”一边嚼蛆,一边已走到顾家园上。

徐佛保道:“这是扬州新来燕赛官住在里面,待我敲门进去。

”里面回道:“昨日浒墅关上几个相公接去了。

”又走到山塘桥韩家园上寻那吴老四。

说“今日徐乡宦设席,不便接见。

”连走三四家,不见人影。

马纔便焦躁起来,道:“些蹄子淫妇!分明见咱故意躲着,难道咱是吃人的么!”众白赏齐劝道,“马爷勿要焦躁。

敝处是个客商马头去处,来往人多。

近来又添了营头上人,吵闹得慌,婊子们存扎不定,止有这几个婊子,委实不得空闲。

”强舍道:“许老一就在这里,身段极介即溜,面孔也介花哨。

  马爷与他相处极好,是介对结个哉。

你们倍着马爷桥上略坐一坐,待我先进去看一看。

只怕此时还睡着哩。

”却不知老一早已梳洗停当,正在厨房下就着一个木盆洗脚,连声道:“不要进来。

”强舍早已到了面前,吃了一惊道:“老一,我向来在你个边走动,却不晓得你生子一双干脚。

”老一道:“小乌龜又来嚼蛆哉!那亨是双干脚?”溜强舍道:“若勿是干脚,那亨就浸涨子一盆?”老一挠起脚来,把水豁了强舍一脸。

骂道:“臭连肩花娘,好意特特送个孤老把你,到弄出多呵水来!”老一道:“真个?”即便拭子脚,穿上鞋与那衫子,出来接着。

  欢天喜地,拂尘看座,连口唤茶,一番热闹。

马纔也不通名道姓,便开口道:“咱不吃那撞门寡茶,到就去船上呷酒罢。

”众白赏也就搀掇下了酒船。

马纔一边就在腰下取出银包,拿了一块银子递与家人,叫买菜取酒。

马纔等不得,就要老一唱个曲子。

老一道:“我们只会睡觉,那里知道唱甚么曲子?”祝三星道:“他的《哭皇天》、《山坡羊》、《银绞丝》、《玉河郎》是此间第一无赛的了。

”马纔道:“你会唱,怎说不会?想是初会面生么。

咱们自今日相知了,早上便要唱到晚,晚上还要唱到天亮哩。

”众白赏道:“别人不敢夸口,若是老一这个力量,却是不让人的。

除了老一,苏州也便没第二个了。

”老一被这几个局得快活,也就直了喉咙喊个不祝少间摆上一桌菜蔬:烧猪头,炉牛肚,熏蹄踵,卤煮鸡,约有七八碗,大盘大块,堆上许多。

装出几壶烧酒,斟了几巡,马纔举杯道:“请!”老一就一气饮了数杯,佛保也就随着照杯。

强舍看见老一脱介家怀,就照老一做了几个鬼脸,连篇的打起洞庭市语,叽哩咕噜,好似新来营头朋友打番语的一般,弄得马纔两眼瞪天,不知甚么来历。

那管家刻落了些东道使费,心里忌怕主人算帐。

怀着鬼胎,却到主人耳边一擦,说道:『这几个蛮子骂老爷哩!”马纔性气勃发,将桌上一碗酱煮肥肉照着众白赏头脸一泼,抽出拳头乒乒乱打。

徐佛保躲出船外,祝老老直僵僵靠着壁立,许老一油腻污了衣服,秃秃的哭个不了。

强舍坐在老一上首,一时跑不脱身,一手按着桌角,口里说道:“大杀风景哉!”那管家又对主人道:“他还要打杀封君来。

”马纔越觉怒,提起脚凳打去。

强舍拚命跑到艄上,却往水中一跳就不见了。

管家道:“老爷惹出人命来也。

』马纔也着急,到艄上问那船家,船家道:“无事,刚方随风飘过对河去哉。

”管家道:“怎么不沈下去?”船家道:“个些人浑身是海螵蛸样的,那亨肯沈呀。

”此是一班白赏偶然出丑诨话,不题。

  再说一个老白赏叫做贾敬山,自幼随着主人书房伴读,文理虽未懂得,那一派文疯却也浑身学就。

一日听见徐佛保、祝三星受了一番狼藉,人头上越发形容得不像人样,他就拉了十余个老白赏朋友,齐行的相似,都到虎丘千人石上挨次坐了,创起一个论来道:“我哩个行业,说高原弗高,说低也弗低。

  昨日闻得个些小伙子们受了许多狼狈,多因技艺弗曾讲习,窍窦弗介玲珑,身分脱介寒贱,所以人多看得我哩脱介轻保如今我们也要象秀才们,自己尊重起来,结一个大社,烧介一陌盟心的纸。

”众白赏道:“请啥神道做个社主。

”敬山说道:“吹箫唱曲,帮衬行中,别的也没相干。

想道当初只有个伍子胥吹箫乞食于吴市,传了这个谱儿。

伯嚭大夫掇臀捧屁,传了这个身段。

这却是我辈开山始祖,我哩饮水不要忘了源头。

”众人道:“弗可,弗可。

伍子胥是个豪杰丈夫,伯嚭是个臭局个小人,弗好同坐。

”敬山道:“我哩个生意,弗论高低,侪好同坐。

  得子时,就要充个豪杰;弗得时,囫囵是个臭局。

神明是弗计较个。

”众白赏道:“伍于胥弗敢劳动,到换子郑元和与我哩亲切点罢!请问那亨打扮?”敬山道:“头上戴顶过文。

”众人道:“那亨叫做过文?”敬山道:“我哩向来戴着鬃帽,却坐弗出。

  若竟换子高巾阔服,人家见子侪做鬼脸。

只戴一顶弗方弗扁个过文,大家侪弗觉着。

身上穿介一件油绿玄青半新弗破个水田直裰,人看子也弗介簇簇,自也道弗介猖狂。

脚上尽穿介宕口黄心草鞋,亦介斯文,弗当破费。

路上相唤,侪叫老社盟兄;小一辈个,侪称老社盟伯。

见子大官府,侪称公相;差点个便称老先生。

或在人家叫曲,侪称敝东尊馆,学戏个小男,侪叫愚徒门生。

弗拘啥人品物件都以仙人称唤;撞着子管家大叔,总也叫他先生。

”正在讲论之际,只见前日打坏的强舍道:“河口来了两只卷艄二号坐船,上边摆着深檐黄伞,想是过往仕宦,在此停泊。

  老伯伯走动走动,或者寻个线路帮带帮带。

”敬山听见,即便奔落山去。

却见船上打着扶手,主人头上云巾、山蛮道袍、大红云履,同着阊门蘘里馄饨书铺两个乡亲,一路打着乡谈,走上山来。

敬山悄悄挨着管家轻轻动问,纔知万历癸丑科进士,吉安府吉水人姓刘名谦,官至通政,告致回家。

要在苏州买些文玩古董,置些精巧物件,还要寻添几个青秀小子、标致丫头,教习两班戏子哩。

敬山听子,不觉颠头簸脑,不要说面孔上增捏十七八个笑靥,就是骨节里也都扭捏起来。

连声大叔长、先生短,乘个空隙就扯进棚子里吃起茶来。

又打听此地那个年家,那个亲戚,一一兜搭在心里,转身就到馄饨书铺,求他转荐,那人也就对刘公说了。

刘公道:“你们在此做生意,端是客居,若用此辈,须要本地有身家的作个中保方好。

”敬山得了口气,却道这个题目甚难,整整候了两日,犹如热锅灶上蝼蚁,扒不上来,硬骨头里蛆虫钻不进去。

  却好管家同了阊门德盛号开缎铺吴松泉--乃是旧日相与,为买货批帐请来。

又遇着刘公拜客未回,敬山乘着半面之识,一霎时热闹趋奉,求他鼎言推荐。

那徽州人是好胜的,竟应承了。

不多时,就同下船,一边引见一边极口称扬道:“他技艺皆精,眼力高妙,不论书画、铜窑、器皿,件件董入骨里。

真真实实,他就是一件骨董了。

”刘公笑了一笑,叫书童卷箱内取那个花罇来与敬山赏鉴。

那书童包袱尚未解开,敬山大声喝采叫好。

刘公道:“可是三代法物么?”敬山道:“这件宝贝青绿俱全,在公相宅上收藏,极少也得十七八代了。

”刘公笑道:“不是这个三代。

”敬山即转口道:“委实不曾见这三代器皿,晚生的眼睛只好两代半,不多些的。

”刘公又取一幅名公古笔画的《雪里梅花》出来与看,四下却无名款图书。

敬山开口道:“此画公相可认得是那个的?”刘公道:“宋元人的。

不曾落款,到也不知。

”敬山道:“不是宋元,却是金朝张敞画的。

”刘公又笑一笑,道:“想是这书画骨董足下不大留心。

那宫商音律乃是究心的了。

我要寻几个小女子,教得戏的,可有么?”敬山道:“有有。

只是近年四乡成熟,一时寻也费力。

即便寻得有时,也弗得草草,面目脚手第一要紧,弗须说起。

还要问渠爷娘曾出痘鸳也未,身上有唦暗疾,肚里有啥脾气,夜间要出尿否,喉音粗亮何如。

爷娘弗肯割舍郏远,只有晚生当日曾与几位老先生经手几个,后来出跳伶俐,收拾房中,生了公子,至今亲戚往来。

所以人家俱道晚生得托,有唦囡儿侪肯放心。

  公相不问,晚生也弗敢说,公相既要寻觅几个,弗是晚生夸口,别人也勿敢应承。

”刘公道:“正要借重。

”敬山又问:“公相有几时停泊?”刘公道:“这也不论时日,只要就绪方行。

”一面就与松泉开了缎疋帐目,即便同敬山别了。

敬山即去会了许多朋友,四处搜寻,却也没有头路。

没奈何只得把个外甥女儿,同着邻舍的小囡,哄说陪到虎丘顽耍,就引到船上。

刘公看了道:“总之生、旦、净、丑俱是用的,不必细看,只问多少身价。

”敬山道:“如今成熟年岁,人家俱舍不得出身。

闻得公相府内极肯优待,又是晚生居间,方肯领来。

在当日只消念两一个,如今须得四十两方肯。

”刘公道:“比当日加十两罢。

”敬山初意不过唤来搪塞,以为进身之计,那知刘公登时就发银子。

  着管家同到吴松泉处立契成交。

敬山心里又转了一念道:“即使立了文契,还要我领去教他。

不若将计就计,且骗到手转动转动。

”立刻写了文契,收了价钱,连中人酒水也干折了。

并求松泉着个保押。

敬山仍旧拿了银子,走到船中禀道:“公相,女子虽然买下,他的父母还要做几件衣服、鞋子与他,须在晚生身上,少待五六日。

公相若要教戏,不若就在晚生家下。

晚生虽在公相门下奔走,房下也是会教的。

恐怕公相不肯放心,连银子也留在公相处。

”刘公道:“吴松老所举断然不差,就烦尊阃费心,容日总酬罢!”敬山欣然拿了银子回去,一时花哄起来,不在话下。

  不料此辈钻心极密,看见贾敬山谋身进去有些想头,却又走出一个顾清之来,也在船边伸头探脑。

打听得刘公差人去请医生杨冲蓭来合药,清之与冲蓭也有一面。

一口气即奔到杨家求其荐举。

冲一就与他同下船来。

刘公接见,说了许多闲话,乘便就把清之赞扬起来。

刘公也极蔼然,留待午饭。

刘公道:“昨日有个贾敬老来相会,我已托他觅了两个女子,就留在他家教曲。

尚有几个小价,都不过十五六岁,如今也要叫他学唱,不知可教得否?”清之道:“十五六岁的孩子正是喉音开发之际,极不费力,晚生斗胆效劳!”刘公道:“贾敬山曾相识否?”清之一边看冲蓭在那边写方甚忙,一边低声答道:“敬山虽系识认,晚生们从来不便与他同坐。

”刘公道:“他人品差池,行止有甚不端么?”清之举手便把鼻子摸了一摸,手一做个势子还道:“老爷所托他买的女子,也要留心查看要紧。

”刘公也就把头点了一点。

冲蓭将药方过来说了一遍。

刘公平素极好男风,那几个要教唱小子就是刘公的龙阳君。

清之看见刘公照管得紧,也就要图谋这馆。

佯佯的对冲蓭道:“晚生年纪不多,近来得了痿症,人道俱绝。

”刘公信道这话是真,即就托他教那几个小子。

一两日间,把这小馆就坐定了。

一面就去寻着敬山要看女子,还要分他媒钱。

敬山道:“是我在刘老爷处荐你教曲。

”也要分他束修。

两个鬼吵闹了一常次日齐到刘公船上坐了一回。

早饭已毕,就同随了阊门外买些货物;专诸巷里买些玉器。

  两边面面相觑,背地里仍旧伸了几个指头。

各人悄地讨了趁钱,各自心照去了。

刘公抵暮赴席而回,坐着一只小船。

敬山悄悄渡船赶上,见了刘公开口指道:“今日小管家如何不带出门?

  若单留清之在船上,也要悄悄留心体访。

若引诱坏了身子,那喉音再不得亮了。

”刘公却是专心此道,极要吃醋的。

自听了敬山这句话,就动了觉察的念头,只因他说阳道痿绝不去堤防。

  那日也是清之合当败露,当着刘公午睡,不听见小子唱响,悄地窥他。

只见清之正当兴发,挺着那件海狗肾的东西相似,颇称雄猛,与小子干那勾当。

却被刘公看见,实时唤出,将小子打了三十;把清之去了衣巾,一条草绳牵着脖子,只说偷盗银杯,发张名帖送在县里。

血比监追,打得伶伶仃仃。

直待把自己十五六岁青秀儿子送进宅内,方准问了刺徒,发配京口驿摆站去讫。

  敬山自从拔去眼中之钉,却也十分得意。

凡有卖字画、骨董物件的,俱要抽头,先来与他说通,方成交易。

就是讨书求分上的,一要与他后手,管家小费一网包罗。

就有几个门生故旧走来,他也要插身奉陪,还要掉句歪文,读些破句,惹人笑得鼻塌嘴歪。

那知福过灾生,苍苍之天,毒毒的偏要与此辈弄个花巧。

不期敬山骤然骗了许多银两,不敢出手交与妻子,藏在牀下一酒坛内。

连日得意,夫妻、女儿三口多吃了几杯,一觉睡熟。

却被一个偷儿挖落门臼,就是卧房厨灶。

周围一摸,摸着牀下两个酒瓮。

一个满满盛的是米,一个半空不空,上面压着一块大砖,中间不知何物,一手摸下,拿着就走。

将要出门,神堂前一个香炉跌在马桶上。

响亮一声,牀上夫妻两个一觉惊醒,将坛口一摸,大叫起来,贼已去得远了。

正在喉急之际,刘公宅内催要两个丫头进去伏侍,急得敬山上天无路,人地无门。

邻舍街方娓娓传说,前日丫头原是指空骗的,银子失去却是真的。

那管家不容宽纵,一直扭到船上说知原故。

刘公大怒,即刻发了名帖,送到府里追要丫头。

敬山两只空拳,泥也捏不成团,如何措手?追出原契,却又着落保头一一代偿,仍说敬山拐带子女。

身在监中,敲扑不过,也只得将自己亲女十二三岁,送到船内做了使女。

也照顾清之一案,问了站徒,送到京口驿去。

仍旧使他二人打个帮儿,在那南北马头送迎官长,也不枉老白赏靠着虎丘山得这一场结果。

至今说起,留了一个笑声。

  总评苏白赏佻达尖酸,虽属趣行,害同虺蜴,乃人自知之而自迷之。

则虎丘乃虎穴矣,何足为名山重也。

艾衲偏游海内名山大川,每每留诗刻记,咏叹其奇,何独于姑苏胜地,乃摘此一种不足揣摩之人?极意搜罗,恣口谐谑。

凡白赏外一切陋习丑态、可笑可惊、可怜可鄙之形无不淋漓活现,如白赏诸入读之,不知何如切齿也。

虽然,艾衲言外自有深意存乎其间。

  画鬼者令人生惧心,设阱者令人作避想。

知之而不迷之,此辈人无处生活,则自返浮而朴,反伪为真。

后之游虎丘者,别有高人逸士相与往还,雪月风花当更开一生面矣。

  虽日日游虎丘也何伤!

第十一则 党都司死枭生首

  农家祝岁,必曰有秋。

何以独说一个『秋』字?春天耕种,不过莱、麦两种,济得多少?若到四五月,夏天耘耨时节,遇着天雨久涝,大水淹没,或天晴亢旱,苗种干枯,十分收拾便减五分也还好,趁着未立秋时另排苗秧,望那秋成结实。

若到秋来,水大不退,旱久无雨,这便断根绝命,没得指望。

所以丰年单单重一『秋』字。

张河阳《田居诗》云:『日移亭午热,雨打豆花凉。

』寒山子《农家》诗云:『紫云堆里田禾足,白豆花开雁鹜忙。

』为甚么说着田家诗偏偏说到这种白豆上?这种豆一边开花,一边结实。

此时初秋天气,雨水调匀,只看豆棚花盛就是丰熟之年。

可见这个豆棚也是关系着年岁的一行景物。

当着此时,农庄家的工夫都已用就,只要看那田间如云似锦,不日间『污邪满车』、『穰穰满家』是稳实的。

大家坐在棚下,心事都安闲自在的了。

若是荒乱之世,田地上都是蓬蒿野草,那里还有甚么豆棚?如今豆棚下连日说的都是太平无事的闲话,却见世界承平久了,那些后生小子却不晓得乱离兵火之苦。

今日还请前日说书的老者来,要他将当日受那乱离苦楚从头说一遍,也令这些后生小子手里练习些技艺,心上经识些智着。

万一时年不熟转到荒乱时,也还有些巴拦,有些担架。

众人道:『有理,有理。

我们就去请那老者。

』却好那老者是个训蒙教授,许久在馆未回。

这日乘着风凉,回家探望。

众人请来棚下坐定,就道:『老伯多时不在,觉得棚下甚是寂寞。

虽有众人说些故事,也不过博古通今的常话。

老伯年齿高大,闻得当年历过许多兵荒离乱之苦。

要求把前事叙述一番,令小子们听着,当此丰熟之际也不敢作践了五谷,荡坏了身躯。

』老者道:『若说起当初光景,你们却唬杀也!记得万历四十八年,辽东变起。

泰昌一月短柞,转了天启登基,年纪尚小,痴痴呆呆,不知一些世事。

天下募兵征饷,被魏太监将内帑弄得空空虚虚。

彼时的吵闹还在山海关外,内地尚自平静。

不料换了崇祯皇帝,他的命运越发比天启更低。

遇着天时不是连年亢旱,就是大水横流;不是瘟疫时行,就是蝗虫满地。

兼之赋性悭啬,就有那不谙世务的科官,只图逢迎上意,奏了一本,把天下驿夫马钱粮尽行裁革。

使那些游手无赖之徒绝了衣食,俱结党成群,为起盗来。

始初人也不多,不过做些响马,邀截客商,打村劫舍。

后来上官知道,遣兵发马,护卫地方。

这些盗党或啸聚山林,或团结水泊。

那时若得一位有胆勇智谋的元戎出来招安,没有在朝的官儿逼索他贿赂当道的上司,掣肘他事权,也还容易消灭的。

不料国运将促,用了一个袁崇焕,使他经略辽东。

先在朝廷前夸口说,五年之间便要奏功,住那策勋府第。

  后来收局不来,定计先把东江毛师杀了,留下千余原往陕西去买马的兵丁,闻得杀了主帅之信,无所依归,就在中途变乱起来。

四下饥民云从雾集,成了莫大之势。

或东或西,没有定止,叫名流贼。

在先也还有几个头脑假仁仗义,骗着愚民。

后来所到之处,势如破竹。

关中左右地土辽阔,各州府县既无兵马防守,又无山险可据,失了池村镇,抢了牛马头畜。

不论情轻情重,朝廷发下厂卫,缇骑捉去,就按律拟了重辟,决不待时。

  那些守土之官权衡利害,不得不从了流贼,做个头目快活几时,即使有那官兵到来,干得甚事。

那时偶然路上行走,却听得一人唱着一只边调曲儿,也就晓得天下万民嗟怨,如毁如焚,恨不得一时就要天翻地覆,方遂那百姓的心愿哩。

他歌道:“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

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

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四下起了营头,枝派虽不记清,那名字绰号也还省得,如:大傻子刘通、王老虎王国权、老回回马进孝、过天星徐世福、闯王高汝景、闯将李自成、没遮拦阎洪、扫天王惠登相、平世王贺景、闯塌天韩国基、草天王贺一龙、混十万刘国龙、活阎罗马守应、一秤金牛成虎、虎拉海范世寿、赛金刚薛有功、红狼刘希尧、巴山虎李园、草上飞徐世宝、紫金梁冯进孝、鬼子母董国贤、草里眼孙仁、金翅鸟王国曜、曹操罗汝纔、九条龙郭大成、一斗谷孙承恩、独脚虎刘兴子、金钱豹柳夫成、莽张飞杨世威、蝎子块白广恩、八大王张献忠、李公子李严、邓天王邓廷臣、阎王鼻刘越、云里虎张得功、三猴儿李超、老当家坤一魁。

许多头目在那没有城池、乡兵、寨堡的地方,兵马一到,老小随着俱行。

凭着力气,抢得驴马,收得小子多的,就是管队。

凡四十岁以上,不论男妇一概杀了,只留十二三岁到二十四五岁上下的当作宝贝,或结义做弟兄,或拜认作父子。

你道他营中为何不要那老成的?因他年纪大了,多有系恋家小财产,恐生外心。

惟是这些小伙子,奋着少年血气,身家父母俱无罣碍,不知天高地厚。

遇着打仗,不避利害,即使炮火打来,坏了前边的,后边的就涌上去。

撞着坚厚城池,小子们拿着云梯、遮阳、挠钩、套索,搭着一个个扒顶而上。

一日不破攻一日,十日不破攻十日。

日间一队一队更翻攻打,夜间又有一班专扒地洞的,在于城壕一二里外,用着卷地蜈蚣、穿山铁甲,绕地而进,或到了一两个空隙,加上炮火,一声炸烈,登时城墙倒塌,一拥入城。

城内人民杀戮之外,剩下小子都率领而去。

始初破城,只掳财帛婆姨;后来贼首有令,凡牲口上带银五十两、两个婆姨者即行枭示。

残破地方抛弃的元宝不计其数。

有那贪心的只好暗地埋藏,记认明白,希图日后事平,掘取受用。

谁知性命不保,那里轮得你着?日久埋没,听人造化而已。

  所以彼时小子看得钱财如粪土一样,只要抢些吃食、婆姨,狼藉一番。

还有那忍心的,将有孕妇人暗猜肚中男女,剖看作乐。

亦有刳割人的心肺,整串熏干以备闲中下酒。

更有极刑惨刻如活剥皮、凿眼珠、割鼻子、剁手腕、刖脚指,煅炼人的法儿不知多少!只好粗枝大叶说些光景,叫人在太平时节想那乱离苦楚,凡事俱要修省退悔一番。

前日有个客人从陕西、河南一路回到湖广地方,遇着行人往往有割去鼻耳的,有剁去两手的,见了好不寒心。

后来见得多了,不甚希罕。

更有一个受伤之人,说来人也不信。

大凡人的耳目口鼻手足四肢有些残缺,还不伤命;只那颈颅砍了,登时便死,没甚么法儿补救得的。

  有个人却在河南府洛阳县地方荒村小镇之上,偶然骑着牲口走到彼处,遇着疾风暴雨,无处躲闪,要借人家屋檐之下暂时避雨。

不料大雨滂沱,到晚不住,只得要求人家屋内借宿。

里边走出个老者道:“屋宇蜗小,不敢相留。

须往前村二三十里方有歇店。

”那客人因天色渐晚,不便趱程,看见老者家里尚有侧屋二间空闲闭着,再三相恳。

那老者道:“侧房虽是空的,客官借宿何难?此中有个舍弟在内,不便同居。

”客人道:“既是令弟单身在内,有何不便?”老者道:“穷途相值也是奇缘,但你见了不要害怕。

”客人道:“我也在江湖上走了一二十年,随你甚么尊官贵客、穷凶极恶之人,何处不遇?怎便到你宅上就害怕起来?”嘴里一头说,脚下一头走。

将及侧门,老者轻轻叩了一声,里边响动,把门闩拔脱,一手推开。

客人随着老者进内,猛然抬头一看,只见门左侧站着一个没头的人。

那客人一见就大声叫道:“不好,有鬼,有鬼!”口尚张着,未曾合闭,两脚也就倒下地去。

老者连忙扶起道:“预先我已说明莫要害怕,你也口强说道不怕,如何便怕到这个地位?”那客人呆了半晌,问道:“怎么原故?”老者道:“你且坐定,待我慢慢说与你听。

”一手指着没头人道:“这个舍弟向在潼关卖布生理。

前年被流贼一路追赶逃回,不料到家只离得三十里地面,却被土贼从旁杀出,把舍弟一刀将头砍落,倒在地上。

夜间就有许多豺狼把死尸一半残食。

将次食到弟尸,那魂灵只听得耳边一声喝道:『畜生快走!督阵功曹尚未查勘,如何就食!』少间却见许多人马簇拥而来,将阵上伤亡一一照名验过。

点到舍弟,簿上无名,换个簿子查看,乃是受伤不死,尚有阳寿四载。

  次日舍弟心上却就明白起来,将手摸那头时,只有一条颈骨挺出在外。

是夜我尚躲在村中僻处,却听见有人叩门,乃是舍弟声音。

荒村中又无灯火,只得从黑影子里扶进屋内。

他就将前村遇害缘故说得明明白白,挨到天亮,纔见是没头的;却原来与没头的说了半夜。

始初也吃了一惊,只见身体尚暖,手足不僵,喉咙管内唧唧有声,将面餬、米汤茶匙挑进,约及饱了便没声息,如此年余。

近来学得一件织席技艺,日日做来,卖些钱米,到也度过日子。

”客人听见说得明白,心下方安。

毕竟是那脱惺忪,一夜不敢睡着,到底是个“怕”字。

这也是古今来的奇事,说做活人不得,说做死人也不得。

如今再说一个分明是死人,到做了活人的事。

此事却在陕西延安府安塞县地方,姓党名一元。

生平性子刚直,膂力过人,家业也极丰足。

地方上有那强梁霸道的人做那不公不法的事,他也就去剪除了他。

  凡有贫穷?难之人,他便捐费资财,立为提挈。

远近村坊俱感激他的义气。

一两年,处处仰慕他的声名,不减太平庄上柴大官,郓城县的宋押司了。

此时流寇尚未充斥,州县地方闻有贼警,乡绅士庶俱各纠集庄丁,措办月粮、器械,以为固守之计。

  上司又恐民间有那不轨之徒乘机生变,也就上了一本:凡流贼蠢动地方,俱要举一智力兼备之人在郡城立为都统,州县立为团练,村堡镇寨立为防守;俱各从公选举,若纔行不足的,也就不敢担当。

那时朝廷公令虽严,世风恶保有前程的做官,尚要费许多资财,若没前程的百姓,梦也梦不见了。

不料时下有团练之举,人头上也就当做真正官职一般。

彼时公道在人,地方绅衿保甲齐声推荐党一元堪当此任。

文书申上,抚按司道即便发落,党一元也就承其职任。

凡一应城守事务,调停设备,俱各得宜,不在话下。

『却说延安府清涧县也有个团练,姓南名正中,乃是乡绅子弟,家业富厚,通县称为巨族。

平日好弄枪棒,行些假仁仗义之事。

只是心性好淫,见了人家美色妇女,却便魂不附体,不论钱财,毕竟要弄到手方祝若论其素行,怎么将团练举他?因他平日专好结识市井无赖小民,地方村镇稍有不平,便成群聚党搅地翻天起来,依着他的行为方罢。

故此地方上大大小小都是惧怕他的,背后起他一个绰号,叫做花花太岁。

这个团练之职,除了此君,别人也不敢指望。

  一日吩咐人城外打扫演武厅,选了日子操练庄叮极早备了鲜明旗帜、锋利刀枪,大吹大擂,摆列行五,一路整齐迎到教场内去。

那些乡民却从来未曾经见,有在市上住的,预先请了亲眷住在家里,门前垂了帘儿,看那行兵耍子。

不料南团练坐在马上,举头望进帘内,见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

团练即便勒住了马,故意道:“前队兵丁如何稀少?”忙叫营中字识取那册来查点,吩咐地方速备围屏公座,紧紧对着帘内。

摆设停当,下马坐定,叫那字识,逐名唱过。

那团练一眼只射在帘内,做出许多身段卖弄风骚,到费了两三个时辰纔到教场内去,也不过虚应故事,即便回衙。

眠思梦想,正没寻个头路,却有门下一个伴当头李三,绰号叫做铁里蛀虫,晓得本官意思,即便摘了两朵玫瑰花,故意走到本官前道:“小的偶在前街张乡宦宅内彩来,一朵进献老爷,一朵进上奶奶。

“团练道:”三四位奶奶一朵怎够?”李三道:“这花不能多得,老爷只好送得意的一位奶奶戴罢!”团练道:“有甚么得意的!昨日我到看见一个十分得意,却难得到手。

”李三佯作不知,问道:“住在何处?”团练就把帘内住处说知。

李三道:“小的晓得了这是本县儒学斋长朱伯甫相公之妻党氏,就是党团练的妹子。

如何能够到手?”团练道:“你为我设一计策,重重赏你!”李三贪着重赏左思右算,想了一回道:“容小的三日后来回话。

”团练便欣欣笑道“我心里如热锅灶上蚂蚁,恨不今日就来回说纔好!”李三随口应着,即便走出宅门。

打听得朱伯甫平素好酒赌钱,李三就带了几十贯钱,寻到彼处,与他相赌。

故意卖个撒漫,勾引着他同去见那团练,往来却好是三日。

团练正在怀想之际,李三先进去附耳低声,如此如此。

团练一见朱伯甫果然是个酒糟头没莑的朋友,即便留茶,称赞了许多,道舍下少一位幕宾相公。

立刻备了齐整聘礼,即日起馆。

午后排了极盛酒席,与他痛饮,直到五更。

朱伯甫心中十分快活,次日即将聘礼送与李三作酬。

住了三四日,朱伯甫却要回家说知,也就要料理些安家粮食。

团练道:“我知兄有内顾,早已着人送去。

若不弃我武途出身,就今日与老兄结义,拜了兄弟,尊嫂即请到舍下同住,岂不两便?”伯甫乃是胡涂糟鬼,即便应承,就叫李三到家与朱宅娘子说知。

娘子道:『我前日在门首看见团练举动轻轻狂狂,只怕到宅同住,却是不便。

不若我在城内舍亲处觅间小房,与宅内相近些罢了。

”李三见娘子如此说话,却象有三分知觉的,若说得太紧,不肯进城,却不误事?只得含糊应允。

一面备了车儿装载些要紧家伙,到城中亲眷处住下。

团练看得光景十分宽缓,即便同了朱伯甫过门邀请。

说是通家盟弟兄嫂,必要请见。

朱伯甫也撺掇娘子出来见了。

团练假装出十分老成恭敬,党氏不觉堕其术中,依他搬到宅内。

供给周全,自不必说。

却就有些眉来眼去,党氏也不在意。

过了数日,李三却遣妻子携了酒盒,假以探望为由,吃酒中间露些风情说话。

  娘于听得不甚耐烦,不言不语。

李三妻子只道娘子有暗允之意,乘着酒意将团练思慕、设局秽来之意,一一说个详悉。

袖中拿出一枝金镶碧玉搔头、白玉同心结一枚递与党氏。

党氏心知是计,也不推辞,且留在手中做个指证。

即唤丈夫出来,商量早早脱身。

无如伯甫口嘴肥甜,一心信道团练是个好人,反把妻子骂个不贤不慧,生出事来。

党氏无计可施,只得写了一书,将前后情节通知哥哥党团练处。

』『党团练闻知此信,怒冲冠,心下想了一想道:“三日后新总督老爷到任,他必同我一处迎接。

”乘着空隙,密密差了十数名伴当,带了马骡,相隔不过二百余里,火速就到。

进了南宅大门,门上牢子拦挡不住,直入花园之内,竟将娘于搀扶上马。

那酒徒朱伯甫尚在醉乡,也不管他,竟自出门来了。

宅内登时差人报与南团练知道,彼时就在接官亭上与党团练争嚷起来。

同僚相劝尚未息口,李三一马就跑到党宅前后探听娘子下落。

南团练也不回家,带了二三百个健丁,出其不意竟到党宅把娘子抢了便行。

党团练路上闻知,即带随从不多兵丁,登时追去百里之外,狭路相凑,打了一仗。

党团练胆勇过人,反把南处人马伤了许多。

南团练无心搦战,只抱着娘子先跑。

娘于看见仍落贼手,披颠狂,骂不绝口。

转到陡险山坡,将身乱迸,马忽惊跳,南团练手脚略松,娘子堕落重崖。

可怜一个如花似玉之人眼见得粉憔玉碎,南团练抱恨不已。

党团练知道妹子全节而死,即在督台下马放告之日,写状并朱伯甫一齐告准。

督台看见状上情节,拍案大怒,立刻差了八个旗牌找拿。

南团练自揣罪孽重大,对头又狠,后来收拾不来。

平日强横霸道惯的,向来原有反叛之心,今朝攒促拢来无计可脱。

那铁里蛀虫又在傍十分挑激,遂开声道:“反了罢!”那些手下兵丁似虎如狼的一哄,就起先把本县知县杀了,劫了库藏,烧了城搂。

一路逢人就杀,怕杀的一路就跟随了许多。

提督早已知道,点兵发马,就把党团练加升都司,差他领了二千兵丁,上前扑剿。

南团练十余日间就拥了六七千人马,虽则人众,其实难民居多。

日间放抢,夜间又怕官兵赶来,昼夜不睡,却都是疲倦的,怎当得党都司奋勇当先?部下又是练熟人马,一齐抄出小路,两下撞着大砍一番,将南团练的兵马杀了十之六七。

负伤大败,领了残兵逃入深山躲避,整整饿了七日。

不料李三起手之时,就将本城内所抢辎重带了许多牛马,前往流贼老回回营中,先已投顺,做个家当在彼。

闻得南团练被官兵杀败躲在山中,即便请了五千贼党,抬营前来接应。

南团练得这救兵解了重围,即投入贼营,做个前队。

  党都司得了大捷,督台甚是喜欢。

正在休息之际,忽报贼兵已抵界上,仍复疾忙披挂,领兵应敌。

只见有贼兵千余在前诱敌,党都司不知是计,奋力追上。

转过树林深处,四面尽是砍倒树枝塞着去路,急待回军,那贼兵漫山遍野而来。

党都司逞着雄威,左冲右突,东挡西搪。

虽则杀了多人,自巳牌杀到酉刻,终是气力有尽,不料骞凑山凹之处,马足一蹷堕落崖中。

草窠里伸出许多挠钩,将党都司捆困*缚而去。

解到营内,正当老回回升帐。

远远望见解进,即便下位亲解其缚,口口叫道:“哥哥,弟有罪了!”党都司忠烈成性,怒目张牙,大声骂道:“逆贼,逆贼!朝廷何负于你?如此跳梁,且又护庇淫恶之贼,无端扰害地方?大兵不日剿除,尚不知死!”张拳就打,却被两边牙爪上前挤祝党都司回身一肘,几个掀翻。

老回回喝道:“左右与我依旧捆了,发到剥皮亭上,就差南团练细细摆布他罢。

”南团练得了这句,就像奉了圣旨一般,换了一件红袍,吩咐手下襬了公座。

两班牢子大声喝起堂来,将党都司挽进营来,要他下跪,党都司挺身骂不绝口。

南团练故意摇摇摆摆,做那得意形状,上前数数落落。

党都司将自己舌头嚼得粉碎照脸喷去。

南团练掩了面口,复去坐在位上,骂道:“你如此性烈,如今插翅难飞,少不得受我磨折。

”道言未了,那党都司咽喉气绝,觉得怒气尚然未平。

左右报道:“党都司已死,手足如冰。

”南团练徐徐走近前来,上下摸看,果然死了。

忙叫左右备起几桌酒席,请了许多弟兄,开怀吃个得胜之杯。

一边叫人将党都司骑的马拢将过来,扶他尸首坐在马上,那口雁翎刀也插在他怀里,然后大吹大擂起来。

南团练手持一杯,走到党都司尸前骂道,“党贼,你往日英雄何在?今日也死在我手!”将酒杯往他脸上一浇,依旧转身将往上走。

口中虽说,心下却不堤防。

不料那马纵起身来,将领鬃一抖大嘶一声,党都司眉毛竖了几竖,一手就把怀中所插之刀掣在手内。

两边尽道:“党都司活了!党都司活了!”南团练急回头看时,那雪亮的刀尖往上一幌,不觉南团练之头早已落地。

众人吃了一谅,党都司僵立之尸纔仆倒在地。

那马猛然一跃而起,冲出营门,正撞李三骑马回来,却当面一口把李三咬翻在地,心头踢了几踢,眼见李三已死,那马即跳了几跳也就死了。

众人尽道:“忠臣义士之魂至死不变,说已死了尚且如此,英灵报了仇去。

这个人比那死作厉鬼杀贼更爽快许多了。

”老回回看见英魂如此猛烈,也就退兵而去。

后来世界平尽,屡屡显灵,至今盖个庙宇,香火不绝。

起初说的是活人做死人的事,这回说的死人做活人的事。

可见乱离之世异事颇多。

  彼时曾见过乱世的已被杀去,在世的未曾经见,所以淹没,无人说及。

只有在下还留得这残喘,尚在豆棚之下闲话及此,亦非偶然。

诸公们乘此安静之时,急宜修省!』众人听罢,俱各凛然,慨叹而散。

  总评人能居安思危,处治防乱,虽一旦变生不测,不至错愕无支。

明季流贼猖狂,肝脑涂地,颠连困苦之情,离奇骇异之状,非身历其境者,不能抵掌而谈。

至于奸淫、忠义,到底自有果报。

如南团练以纵淫谋叛,党都司以血战被擒,邪正判然矣。

不意狭路相逢,陷落仇人之手。

小人得志,将欲抒宿恨以博新欢。

谁知精灵闪烁,乘此扶尸数罪之时,即死断生颅之举,天之报施忠佞,果若是其不爽耶!乃知世间尽多奇突之事,人自作井底蛙耳。

得此叙述精详,一开世人聋瞽耳目。

第十二则 陈斋长论地谈天

  天下事不论大小,若要不知,除非莫为。

即如豆棚上生了几个豆荚,或早或晚,彩些自吃;或多或少,卖些与人。

不费工本,不占地方,乡庄人家其实便利,也是小小意思。

只因向来没人种他,不晓得搭起棚来可以避暑乘凉,可以聚人闲话。

  自从此地有了这个豆棚,说了许多故事,听见的四下扬出名去,到了下午挨挤得人多,也就不减如庵观寺院摆圆场掇桌儿说书的相似。

昨日老者说到没头人还会织席、死的人还会杀人,听见的越发称道『奇怪之极』。

回去睡在牀上,也还梦见许多败阵伤亡、张牙舞爪、弄棒拖枪追赶前来,没处躲闪。

醒来虽则心里十分惊恐,那听说话的念头却又比往日更要紧些。

此是豆棚下的人情,大率如此。

不料这个说书的名头,看看传得远了,忽然传到城中一个人耳朵里,听见城外有人在那里说故事,即便穿了一件道袍,戴上一顶方巾,远远走出城来,挨村问信。

  彼时从人头上听得不真,竟不提起豆棚的话,却误说了一个『窦朋友』在村中讲书,特来请教。

东边西边挨村问过,那里有人晓得?将次问到那村中前后,有一人笑道:『先生差矣!

  此地并没有姓“窦”的朋友会得讲书,只有这边村里,偶然搭个豆棚,聚些空闲朋友在那里谈今说古。都是乡学究的见闻。

  何足以渎高贤清听!』那人却也笑将起来,道:『我委实误矣!』

  即便走到这边村里去,果然看见豆棚下有许多人坐着,他也便捱身进去。

坐内一个人看见这人捱进棚来,随即起身扯着一人附耳低言道:『此老乃城中住的一位斋长,姓陈名刚,字无欲,别号叫做陈无鬼。

为人性气刚方,议论偏拗。

年纪五十余岁,胸中无书不读。

听他翻覆议论天地间道理,口如悬河一般,滔滔不竭,通国之人辩驳不过。

不知那个勾引他到这乡村里来的?』

  道言未了,那斋长也就对面拱了一拱,开口道:『闻得这里有一位大学问的朋友讲论古往今来的道理,小弟不远数十里特来求教!』众人俱是面面相觑,不知甚么来历,只有昨日说书的老者道:『小弟辈偶然乘着风凉说些闲话,都是耳目前的见闻、道路间的事实,不通经书,不入理路,就像念那“劝世文”一般的。

幸而今日天气还早,诸友尚未来齐,万一小弟不知先生到来,在此放肆胡说,只怕污了先生之耳,连清晨的早饭也要喷出来哩!』陈斋长道:『老仁翁言之太谦。

小弟此来也不是好事,只因近来儒道式微,理学日晦,思想起来,此身既不能阐扬尧、舜、文、武之道于朝廷,又不能承接周、程、张、朱之脉于吾党,任天下邪教横行,人心颠倒,将千古真儒的派,便淹没无闻矣。

』老者道:『今日幸荷先生降临,亦生平难逢之会。

先生如不弃老朽,请登上席,赐教一二,大开众人茅塞,在先生具有救世婆心,想断无所吝教!』斋长听老者这番说话,却似挑动疥癞疮窠一般,连声道:『予岂好辩哉?亦不得已也。

  对众人将手一拱,竟到中央椅上坐了,道:『老仁翁要我从那里说起?』众人道:『从未有天地以来说起,何如?』斋长道:『未有天地以前,太空无穷之中浑然一气,乃为无极;无极之虚气,即为太极之理气;太极之理气,即为天地之根罧。

天地根罧化生人物,始初皆属化生;一生之后,化生老少,形生者多。

譬如草中生虫,人身上生虱,皆是化生。

若无身上的汗气、木中朽气,那里得这根罧?可见太极的理气就是天地的根罧。

  或说来未必明白,取一张纸来画一图你们去看。』那时就有这些好事的后生取笔的去取笔,借砚的去借砚,摆列得在桌上。

  那斋长取过一张纸来,画出一图与众人观看:众人道:『太极理气怎么就有阴阳、日月、星辰?』斋长道:『阳之精为日,阴之精为月。

星辰浮运于天,俱以象显。

阴气聚会于中为地,五行万物承载于地,俱以形显。

譬如人鼻中气息,出者发扬而温,属阳;入者收敛而寒,属阴。

阴凝聚于中,而水泥变化,五行皆备。

阳浮动包罗于外,运旋上下,形如鸡蛋。

地乃鸡黄,浮奠于中而不动。

天如鸡青,运动于外而不已。

天行常健,自无一息之停。

随气运动,自成春、夏、秋、冬、风、云、雷、雨,人物之化化生生,而世界乃全矣。

天地灵秀之气充溢满足,自生圣人,以助造化所未备。

故圣人与天地并称者正谓此也。

说来未必明白,再画一图你们细看。

』随又画出一个图来:众人道:『天体轻清,那玉皇大帝在于何处?地体重浊,那阎王鬼狱又在何处?』斋长道:『天体轻清,时时运行,岂容一物?物既不容,安能容神道居之?昼在上者,夜必随时序而渐转于下;夜在下者,昼必随时序而渐转于上。

若有玉皇等神果在天宫,必因时刻运转。

难道神道也随着倒转来不成?

  地体极厚,下皆水泥土石,重重积聚。若有阎王鬼狱,难道住在水泥土石之中不成?』众人道:『圣人与天地并立而为三。

  天地在,圣人亦该在。如何羲皇、尧、舜、孔子也就随世而没?』

  斋长道:『未生圣人之时,此理此气在天地。

既生圣人之后,此理此气即在圣人。

虽圣人寿老而终,那道德教化垂范万世,与天地同其悠久,可见圣人之身虽没,那理道依旧还之天地。

  天地常在,即圣人亦常在也。

』众人道:『孔子是个圣人,也还去请教那太上老君,想也是个怕死的缘故。

』斋长道:『老子乃是个贪生的小人,其所立之论尚虚、尚无、尚柔。

观其训弟子日:“观吾舌,舌在,非以其柔耶?观吾齿,齿亡,非以其刚耶?”天地生物,宜刚自刚,宜柔自柔。

如使人口中牙齿皆象那舌根柔软,连饭也不能吃了,何以生长于世?又如金有五色,有黄金,有白银,有黑铁,有铜锡。

若说金银性柔而贵,金银不过打造首饰、器皿、玩物等类。

在刚铁,用于耕,则有粒食养命之功;用于厨,则有烹庖断割之功;用于兵,则有安民御盗之功。

其它难以尽述,总之为其刚而可用也。

人之贪色者,必以柔而眷恋;贪财者,必以柔而弥缝;小人之徒,必以柔而趋利避害。

假如女人性刚,谁敢调戏得他?火性至烈,谁敢玩弄得他?义经、易理尊重“刚”字,老子说个“柔”字,则已违悖圣经天道矣。

且人生不过百年,老子贪生于百岁之外。

  又欲阳神不灭,以造化之气。

故其尚虚无者实欲贪其有也,尚柔者实欲胜其刚也。

与天地正理不大相悖乎?』考得老子生于周末,即今河南府灵宝县地方。

其父名广,乃乡野贫人,幼与富家佣工,年过七十尚未有妻。

其母亦乡之愚妇,年过四十尚未有夫。

偶在山中苟合,得了天地灵气,怀胎八十个月。

主人恶其胎久,不容于家,不得已走于旷野大李树下,生下一白白眉之子。

其母亦不知广为何姓,遂指树为姓;见其耳大,遂名李耳。

世人见其发白,呼为老子。

及长而为周天子看藏书,做个卑官,所以多知古事、古礼,故孔子有问礼问官之举。

  及后来年老,见周室将乱,遂骑青牛西入函谷关,遇关尹名喜者师之,作《道德经》五千言于秦川铥稨县。

遂卒于此,其墓在焉。

此老子之始终也。

生前不能救周室之乱,又不建一毫功业于世,死后返为天上三清,岂有是哉!』众人道:『佛子西来之教如何?』斋长道:『佛氏亦贪寿之小人。

其说尚空,一切人道世事皆弃而不理,并欲绝灭其念虑,使心常空空无我。

  有耳目灭其视听,使耳目常空。

有口、体、手、足、阴阳之形,必尽制之不动,使百体常空。

务要精、气、神三者完足,会而为一,性灵不灭,常存于世。

此以贪生贪有之心由真空而成其真实也。

盗天地之精华,不肯还之天地,是天地间之大贼也,岂得谓之真空?考得佛未生之时,其母梦一大白象来梦中投生,自此怀胎。

日日渐大,腹不能容,及生时裂其母腹,死而后生。

  此天生怪异之人,将乱宇宙,故先杀其母耳。

世间恶物如枭鸟,如蝎子,如毒蛇,其生也,母必先死而后出。

佛之生也,岂与恶类之相同乎?因其初生而先伤其母,世人乃设斋打醮,百方为母祈福,是佛之不保己母者反能保他人之母乎?又考得佛在西域为梵王国主,有美妻、美妾,称为菩萨。

金帛财宝极多,国虽殷富而地方狭小,气势甚弱。

四邻之国皆强横暴虐,常常被他侵凌,佛国兵马微小,不能抵敌,遂弃国而逃。

没奈何倡一修行好善之说,又立出许多四生六道、报应轮回的榜样,以愚弄四邻。

他的意思不过说道:“你等今世杀我人民,抢我财物,后世必转变犬马填还我的。

”是以十二年间,四邻果被愚惑,佛复归国与妻子完聚。

其国仍旧富强起来,子子孙孙方得保全。

佛本以智术说个真空,反得了许多实利。

他原不以术化我中国,只因中国圣人之教化不行,人的欲心胜了则惑心益胜,不敢向尧、舜、周公、孔子阐明道义,惟向佛子祈求福泽。

圣人教人无欲,教人远鬼神,以尽人道之常。

佛子惟知有已,把天下国家置之度外,以为苦海,而全不思议。

自以为真空,而其实一些不能空,一味诱人贪欲,诱人妄求,违误人道之正。

  总此求空之一念也。

』众人道:『四大皆空,阳神不灭,佛老之论,总无沾滞。

不过存此真性,可以长生永命,亦天人之正理也。

先生言之,何其僻欤?』斋长道:『老子贪生,寿过百岁,而又欲阳神不灭;佛子贪生,止活六十三岁,而乃要真性常存。

世上人,寿数皆有定期,而佛老独要长生;举世死皆灭亡,而佛老独要长存。

此身之外,又说一个阳神之灵,又有一个真性之灵。

故佛氏一身而有三像,老氏一身而分三清。

分明地上一株柳树,变一个柳精出来,洞里一个狐狸,又变一个狐精出来。

一个佛老,又能分身出世,岂不与树木禽兽之成精作怪的有何分别?不惟如此,我还把佛老邪说、向来世人受其大惑、大乱,皆属迷而不悟,我今历历指出,约有十件,你们细心领会着:一件,佛经舍利子之说。

以此身为房舍,性灵常存,世世轮回。

吃母之乳,如江水无穷,遂以父母为房舍,特借其房舍转生。

此则轻视亲身,比之土木,启天下万世以不孝之罪。

  其灭天性一体之大惑,一可恨也。

一件,佛经视此身为房舍,而不知爱惜。

故求福利者,今生如不遂意,欲来生受用,乃因朝山进香舍身,投之千丈崖下,跌碎骨体。

尤如荡子与娼妓,淫男与狂童,情浓爱厚,一时不能割舍,遂同自缢投河者,往往有之。

盖谓今生不常相守,欲祈来生做夫妻也。

此则信了转身之谬,一旦轻弃此身。

其妄自杀身之大惑,二可恨也。

一件,世人视此身为房舍,而不知珍重,故信神奉佛的妇女被僧道奸徒欺哄,以为此身一客房耳,极不要紧。

女体多与男相交,通龙脉,会佛根,今生阴形,来生必转为男身。

往往富室良家妇女,每被奸淫,甘丧廉耻而隐昧终身。

此其淫乱闺门之大惑,三可恨也。

一件,世人迷于前生报应之说,故强盗凶徒执刀夺人财物,曰:“你前世少我债负,我今来讨!”或恃势逼人之奸,或巧言诱人之淫,曰:“我与你原有宿缘,今世所以遇我。

”其它种种恶积,皆可以借口前生为解。

又有那好学仙人炼丹养性,每被方士将银盗去。

此其阴助奸盗之大惑,四可恨也。

一件,世人迷惑佛经,信其忏悔罪过。

故奉佛者白昼百方为恶,无所不至,及夜间焚香诵经,祈免罪获福;日日作恶,夜夜忏悔。

  甚者有一盗入午门楼上,及内官拿住,把他衣服剥开搜看,浑身皆是佛经。盖彼酷信佛经免祸超脱,故穿在身上以作盗耳。

  此陷害世情之大惑,五可恨也。

一件,世人迷惑于奉佛敬道,朝山进香。

每月苦力攒钱积米,而父母冻饿,衣食不足,全不在心。

又家家设立神龛供奉佛仙外神,而祖宗先代反无祠堂。

  此其灭亲背租之大惑,六可恨也。

一件,世人惑于清净苦空之说,以为修仙学佛者必无妻子家产而后可,不知人乃血气骨肉以成此身,岂是土木水石,岂无阴阳配合之欲?彼佛老虽倡清空之论,亦何曾无妻妾子孙财产?彼乃虚说这个箍圈,天下后世之人反实实遵行着他,终久戒守不定,仍旧那情欲妄动,无所不为:奸拐徒弟,哄诱良妇,甘心为禽兽而不恤。

此败坏廉耻之大惑,七可恨也。

一件,佛老倡欺世异说,使后世人人迷于求福,不修人事。

故前有贼兵围了京都,君臣犹穿了戎马之服,听讲老子、听讲佛法者不可胜数。

不止于梁武帝饿死台城,宋徽宗被掳沙漠,唐玄宗播迁蜀道。

此其欺君诬国之大惑,八可恨也。

一件,假佛老神术仙方,烧香聚众。

始令人照水盆,看见自己乃一贫病乞儿,后将家财罄舍;照见盆内男则王侯将相,女则皇后嫔妃冠裳玉之状。

久之起兵造反,屠城陷阵。

如汉时张陵、张角;元时韩林儿、徐增寿;及明时唐赛儿、赵古元、徐鸿儒等类,流毒天下,伤命数万。

  虽绑在法场,那师师弟弟犹说“我等往西天去”,至死不悟。

此其陷世斩杀之大惑,九可恨也。

一件,士农工商各修职业,无非接济衣食居室之利,尽伦理教化之常,缺一不可。

彼佛老倡修谬说,僧道姑尼四等,男女游手游食,骗钱安享,做那淫逸不道之事。

  上逆天伦,下废人事,消磨世间财物,与猪羊鱼鳖相同。

  如达摩西来在嵩山面壁九年,安享世间衣食,以自修证。

使天下人人皆面壁九年,则职业尽废,谁人肯去耕织?衣食无所从出,则举世之人皆冻饿死矣,岂是天地造化之正!况其修庙宇、贴金像、醮祭斋会,费财无穷。

此其废业蠹财之大惑,十可恨也。

我乃聊举十件,他类尤多,不可胜述。

自此可以相推,彼佛老仙神果可以劝化愚俗,我亦何苦举此十件,说他许多违悖正经道理?但我自有生以来凡所闻见,皆其惑世诬民、蠹财乱伦之事,深可厌恶!诸君果能体察此情,则知我不得已之心,甚于孟子继尧、舜、周、孔,以解豁三千年之惑矣!』众人道:『如先生之说,佛老俱不足取,则天堂、地狱、鬼神一道亦灭绝矣。

』斋长道:『世俗之人醉生梦死,于神鬼之说沈溺而不可解,总起于贪利邀福之心,成其迷惑。

佛老乘其迷惑之见,假捏天堂、地狱、水府等神,及鬼怪人妖、长生锡福等事,骗人之财,惑人之心,乱人之伦,欲与尧、舜、周公、孔子之教争立于世。

说天上有玉皇仙官,如封神降雨,赏善罚恶,皆奉玉皇敕旨后行。

《玉皇经》云,西方有净德国王,四十无子,宝月皇后与君同祈于三清老君。

老君送一子,生即玉皇。

《玄武经》云,西方有净乐国,国君无子,祈于老君。

老君送一子,即玄武祖师。

《佛经》云,西方有净善国,生太子名佛,娶妻耶陀氏,生子摩睺罗。

后出家十二年,得道成佛。

如此看来,释氏之始,实生在周家七百年之后。

古即是今,今即是古。

今时之所无,岂古时之所有?如今查考西方皆腥臊膻臭之夷人,何得以“净”字名之?今时所见并无三头六臂、四眼八手之人,何得信其为天王神将?亦并无二百三百岁之人,何得信其为长生不老乎?』众人道:『玉皇即上帝也。

书上说,武丁梦上帝赐傅说,孟子说斋戒沐浴可祀上帝,明明的是有上帝矣。

』斋长道:『唐虞之世,已惑于鬼神之说,就传得有上帝之象。

武丁好贤,极其诚笃,梦中见一个傅说的形貌,未曾知其名姓,遂画形像访而求之。

如世上人不曾见生龙活凤,梦寐中却常见之,亦画像中见过,故能形于梦寐。

若说真有上帝,冕旒冠裳模样,那黄帝方制衣裳,可见上帝乃在黄帝后所生,黄帝前却不曾有上帝矣。

  若说黄帝前就有的,难道始初赤着身体、到黄帝时重复冠裳乎?所谓帝者,天地万物之主宰也,故名之为帝。

曰上帝者,自统体一太极者言也。

太极即上帝,有何形象可见?可以祀上帝者,即此心清净可以对上天也。

』众人道:『地狱阎罗掌管生死,生时有鬼送他来,死时有鬼勾他去,受罪有鬼拷打他。

  人之为善,转生富贵;物之为善,亦能转生为人;人之为恶,转为禽兽;物之为恶,灭其性灵。

其说果否?』斋长道:『此戒训愚俗之人则可,其实道理不然。

彼男女交媾,父精母血聚而成胎,母腹中本自生生。

若待有了胎,然后鬼魂来投,不知从孕妇口中投的、还从孕妇腰间投的?向来肚中血块岌岌而动者,又是何物?人有此身,必形与气相合,而后知疼痛。

今有半身不遂瘫痪之夫,火攻针刺尚不知痛,若人死后形气相离,都化为飞尘、荡为冷风矣,有何躯殻形质可以加其刀山、剑树、油锅、碓磨之刑?即使说黑罡风把恶人的既散之魂,依旧吹合拢来再受罪起,那阴司鬼判也没这样细细工夫。

』众人道:『阎王鬼判注人生时即注死期,一切妻子、富贵、穷通等项皆注定在簿上,不容改移。

这却有的么?』斋长道:『《玄武传》上说妖魔吃人无数,玄武收之,人间方除得害。

若果然吃人无数,则阎王处不曾注定人应死之数矣。

若说注定妖魔该吃,此报应正当之法,玄武出力救之,反不是注定生死之说矣。

又说八百岁的彭祖曾娶过妻七十二人。

  第七十二之妻将死之时问彭祖:“何故享寿太多,想不在阎王簿上么?”彭祖曰:“我的姓名判官做了纸捻儿钉在簿上。

”妻见阎王,阎王问道:“彭祖何妻之多?”妻对云:“他姓名做纸捻了。

”阎王拆簿看之,方勾取彭祖而去。

这样看来,彭祖之妻也圂乱乱生的,阎王不曾注定。

彭祖一生衣食穷通,不曾注定,别人的偏注定不成?况孔、孟时世无纸书,俱以竹简、木板为之,此地狱尚在水泥土石之下,那得有个簿籍藏这个纸捻?此说大荒唐矣!』众人道:『城隍土地之神乃是处处有的,难道也有甚么别说?』斋长道:『唐、虞之际尚无城池,夏、商以后方建城池以御盗贼。

后人遂立城隍庙,祀城隍、土地,总称地祗,是人与万物之母也。

分之在田土,谓其功生五谷,祀之为社神;在乡村街市,谓其功能奠安,祀之为土地之神;在一家宅院,谓其功能承载,祀之为中溜之神;在一方山陵,谓其功出百货,把之为山岳之神;在城墙池濠,谓其有御盗捍患之功,故祀之为城隍之神,皆此一土耳。

在人心中,无非饮水思源、感恩报德之意,岂可以前殿塑男,后殿塑女,在家又塑一老头子之像?分明以人身之小形像輙敢诬在天地自然之正神也!此说更又荒唐矣。

』众人道:『城隍土地往往显灵,实实有个人像活现出来,怎么总说一个没字?』斋长道:『显灵者又有一种道理:世间忠义英雄烈士,或抱冤枉屈死,或无子早年猛死,其英灵之气不散,多依神庙显应。

如元时杀了文天祥,明时杀了于忠肃,谓其为今之都城隍。

天地间生为正人,死为正气,正气之灵为河岳山川城隍等神,自然而然,不消敕封,不由人捏,皆造化正理之妙运耳。

其实山川土地本自个神灵,不可专指某人为某神也。

』众人道:『正人固是以气为主,天地间尽有妖人异事显将出来。

我数年在中州,看见柳树上生一二寸人形;江西地上、天上落下黑米;徐州天上落下人头细豆,眼、目、口、鼻俱完全的。

世间异事妖物信有之矣。

』斋长道:『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也晓得世间非常之变,间或有之,乃是灾祸征兆。

圣人只道其常,不肯信此怪事,以启人迷惑之端。

若佛老专专以此吓人,所以为邪道耳。

如世界将变,或万物将死于兵荒,故五行皆成妖怪,不独柳树、石块、狐狸、猴子已也。

在人只有正身修德以消化之耳。

』众人道:『妖术怪事,不是神仙也造作不出。

明朝成化年间,河南偃师县一个百姓名叫朱天宝死了,埋后三日,其妻三翠儿拿了些荤素酒食往去祭祀,走过高岭,遇见一块大石,高有二文,翠儿刚到石边,忽然一声响亮,山石崩倒,露出石匣一个。

翠儿上前看时,石匣开着一缝,露出宝剑一口、妖书一本。

翠儿悄悄持回,诵习数日,便知人家未来之事。

乡人称为奇异,奉为佛母拜从的,不及一年,约有万人。

他有法术,田中苗叶吹气变为刀枪,板凳变成虎豹,布围变作城池。

一日反乱起来,官兵剿捕,两下杀伤甚多,方得拿获。

翠儿监禁在狱,不出三日,枷锁缭肘俱在,翠儿不知去向。

此等法术不是仙人具此神通,也不能有此灵异。

』斋长道:『妖人亦神仙之类,盗天地一种化工之巧,为此妖术,藏在山间。

世运将变,人民应该遭劫,一旦付之妖人,助以为乱,彼时杀死、饿死、屈死的不可胜数。

虽天地气数所致,万民生灵所遭,然自神仙作之,其逆天之罪难逃。

信乎神仙非惟无益于世,而实有损于世者也。

』众人道:『金主渡扬子江,水不及马腹,元太子北逃,至大河无船,空中献一金桥渡河而去,非怪事乎?』斋长道:『天地造化之气,不足者助之,有余者损之。

夏、商以前,人生极少,故天运多生圣贤,以生养万民。

至周家八百年太平以后,人生极多,则暴恶亦多,良善极少。

天道恶恶人之多,故生好杀之人,彼争此战。

  如生白起,坑赵卒四十万人;柳盗跖横行天下,寿终于家;助金主返江以乱中原,赐元太子金桥以存其后。

原非天道无知,乃损其有余故也。

即如天意欲复汉业,故光武有冰坚可渡之异。

  天道穷则变通,怪异之事亦或有之,不可一概拘拘论也。

』众人道:『先生之言俱是穷源探本之论,大醒群迷。

我辈闻所未闻,开尽从来茅塞。

但佛老之教盈满天地、浸灌人心久矣,先生一人独持其说,排以斥之,《佛骨表》、《无鬼论》不足奇也。

  窃恐外道之羽翼居多,先生之唇舌有限,先生未必能为世人福,而世人实能为先生祸也!』斋长觉得众人之论牢不可破,乃云:『日将暮矣,余将返驾入城。

』老者送过溪桥,回来对着豆棚主人道:『闲话之兴,老夫始之。

今四远风闻,聚集日众。

方今官府禁约甚严,又且人心叵测,若尽如陈斋长之论,万一外人不知,只说老夫在此摇唇鼓舌,倡发异端曲学,惑乱人心,则此一豆棚未免为将来酿祸之薮矣。

今时当秋杪,霜气逼人,豆梗亦将槁也。

』众人道:『老伯虑得深远,极为持重。

』不觉膀子靠去,柱脚一松,连棚带柱一齐倒下。

大家笑了一阵,主人折去竹木竿子,抱蔓而归。

众人道:『可恨这老斋长执此迂腐之论,把世界上佛老鬼神之说扫得精光。

我们搭豆棚,说闲话,要劝人吃斋念佛之兴一些也没了。

』老者道:『天下事被此老迂僻之论败坏者多矣,不独此一豆棚也。

  总评滔滔万言,举混沌沧桑、物情道理,自大入细,由粗及精,剖析无遗。

虽起仲尼、老聃、释迦三祖同堂而谈,当亦少此贯串博综也。

且汉疏宋注止可对理学名懦,不能如此清辨空行,足使庸人野老沁心入耳。

不宁惟是,即村妇顽童从旁听之,亦有点头会意处,真可聚石而说法矣。

篇中辟佛老数条,是极力拒盶行放淫辞,一片苦心大力。

艾衲所云『知我不得已之心,甚于孟子继尧、舜、周、孔以解豁三千年之惑』,岂不信哉!著书立言,皆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亦在乎后学之善读。

  如不善读,则王君介甫,以经术祸天下,所必然矣。

  即小说一则,奇如《水浒记》,而不善读之,乃误豪侠而为盗趣。

如《西门传》,而不善读之,乃误风流而为淫。

其间警戒世人处,或在反面,或在夹缝,或极快极艳,而惨伤寥落寓乎其中,世人一时不解也。

此虽作者深意,俟人善读,而吾以为不如明白简易,随读随解,棒喝悟道,止在片时,殊有关乎世道也。

艾衲道人胸藏万卷,口若悬河,下笔不休,拈义即透。

凡诗集传奇,剞劂而脍炙天下者,亦无数矣。

迩当盛夏,谋所以销之者,于是《豆棚闲话》不数日而成。

烁石流金,人人雨汗,道人独北窗高枕,挥笔构思。

忆一闻,出一见,纵横创辟,议论生风,获心而肌骨俱凉,解颐而蕴隆不虐。

凡读乏者,无论其善与不善也,目之有以得乎目,耳之有以得乎耳。

  无一邪词,无一盶说。

凡经传子史所阐发之未明者,览此而或有所枨触焉;凡父母师友所教之未谕者,听此而或有所恍悟焉,则人人善读之矣。

则成十二先示人间。

续有嘉言,此笔伊始。

叙 天空啸鹤

  有艾衲先生者,当今之韵人,在古曰狂士。

七步八叉,真擅万身之才;一短二长,妙通三耳之智。

一时咸呼为惊座,处众洵可为脱囊。

乃者骄鸽弥矜,懒龙好戏。

卖不去一肚诗云子曰,无妨别显神通;算将来许多社弟盟兄,何苦随人鬼诨。

况这猢狲队子,断难寻别弄之蛇;兼之狼狈生涯,岂还待守株之兔。

收燕苓鸡壅于药裹,化嘻笑怒骂为文章。

莽将二十一史掀翻,另数芝麻账目;学说十八尊因果,寻思橄榄甜头。

那趱旧闻,便李代桃僵,不声冤屈;倒颠成案,虽董帽薛戴,好像生成。

止因苏学士满腹不平,惹得东方生长嘴发讪。

看他解铃妙手,真会虎背上筋斗一番;比之穿缕精心,可通蚁鬓边连环九曲。

忽啼忽笑,发深省处,胜海上人医病仙方;曰是曰非,当下凛然,似竹林里说法说偈。

假使鼾呼宰我,正当谑浪,那思饭后伸腰?便是不笑阎罗,偶凑机缘,也向人前抚掌。

迟迟昼永,真可下泉酝三升;习习风生,真得消雨茶一盏。

谓余不信,请展斯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