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雪

吴江雪 #

第一回 清閨约法 训子奇方

  海棠凝媚愁春雨,最销魂,蜂蝶死,少女轻妆目如水,步步生春,盈盈十五,天限深情处。

少年□□□无几,一刻千金争似此。

流水落花和泪数,宋[玉]□,东墙愁绪,千古还如许。

                      右调《青玉案》

  这一首词乃伤春之作,到了春光艳丽、东风醉人[时节],且销魂欲死,况于怀春女子、风流子弟,能不伤怀?

  大凡男女到了十五六岁,自然别有一种幽情难向人说。

男子交游酬酢,犹有放下念头时节;女子却深处香闺,一有他念,随你拈针刺绣、女伴嬉游,时时形之寤叹,不能释之于怀。

所以,为父母的要揣知男女心事,预择年貌相称的对头缔结丝萝,一至当婚及笄时候,即为牵绾红丝,过门配合,使少年夫妇琴瑟静好,男无宋玉东墙之事,女绝司马琴心之托,便是家门之幸、父母之乐。

  说话的,你却差[了]。

□有室有家之愿,为父母者人人有之,难道除此婚配之外,别无防范子女之法?况婚配亦在及时,难道未婚配以前,任他优游过日,并无约束之方了?吾且慢慢说来,为天下训子女者详哉言之。

  大凡生子,甫离襁褓,出就外傅,便是知识初开时候,就要把孝、悌、忠、信四字委曲讲明;晓得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有当敬的兄长,立心务要诚实,出话不可虚诞。

自此循循做去,自然心体和顺、志气清明,日后犯上作乱之事自然永绝了。

所以,不烦忧楚,自然畏服;不待告诫,自尔奉令承教。

此训子之法,也算极简易的了。

  若防闲女子,比训子更费周折,幼时教他日事针指、娴习女仪,自不必说,一至六七岁时,就要加防闲。

其防闲之法大约有十难:第一,须内外清肃,不许外人入内;第二,要闺范严厉,不许女子出外;第三,俊仆娈童,不许令他常见;第四,远房兄弟和那表亲,不可令他亲热。

哪些中表兄弟,自从三四岁时一同嬉戏,过了数年,各有十二三岁了,父母也不觉碍目,他也不避嫌疑。

其或男爱女的姿容,女慕男的风[流],在人面前倒装做一个木瓜的模样,心里两相情愿,往往做出事来,若娇红之与申生,不一而足;第五,三姑六婆,不许容他入内。

哪些三姑六婆,极易哄动这些女子,骗他财物,坏他声名;第六,伤春词曲,不可令他观看;第七,不正之妇,不可同他作伴;第八,不可容他拈弄笔墨;第九,不可纵他看戏;第十,不可放他出外烧香。

此十件事,在下如何今日细述?只因后面有一个绝色女子,为了出去烧香,惹出事来,亏了后来立志刚决,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亏所订男子,金石不渝,直至流离颠沛,不变初心。

日后泥金报捷,奉旨赐婚,却将一床锦被遮过了,不致为人评论笑骂,反起人之羡慕赞叹。

容在下铺叙始末,以成全传。

正是:

  

  闲将往事漫评论,多少风流事罕闻。

  先把庄言垂训诫,愿君莫负此殷勤。

第二回 丘宜公鱼龙莫辨 江信生猫鼠同眠

  南国莺花今更美,东风吹彻垂杨缕。惊眸万卉纵争妍,终古不磨情字耳。吴儿吴女多迁次,一样风流真绝世。天公难道竟无情,不使玉人成一处?

               右调《玉楼春》

  话说前朝,苏州府府城内柏梁桥有一大姓,姓江,名渊,字启源,是个府学秀才。

当初原是徽州户籍,迁在苏城已有十数代了。

到了江启源这一代,家事虽有二三千金,只是艰于子嗣,自从娶了陆氏夫人,年俱四旬,尚无一男半女。

他夫妻两人各处去烧香求子,直至四十一岁上始得一子。

因在支硎山烧香回来怀娠,取名观郎。

生得眉清目秀,资性聪明,夫妻两口爱如掌上明珠。

六岁上边,出不多几个痘子。

就独延一位先生教他读书,取名江潮,那江潮一教就会,讲去就明,恰象读过的一般。

父母与先生欢喜不胜。

到了十二岁,辞了这位先生,另请一个秀才与他开笔。

江潮颖悟非常,破承开讲,一挥而就,都是先生想不到的意思。

先生大加称赏,江启源也暗暗喜欢,只不在儿子面前过誉,只恐小孩子家,长了他的志竟要自满,学问反不能大进。

到十四岁,就成锦绣文章。

  先生对江启源道:“令郎这样笔力,异日定成大器。

只是小弟所学有限,他如今已是青出于蓝了,若是学生再叨承乏,反误了令郎学问。

如今东翁须拣一位饱学的名士教他,方为有益。

”江启源道:“先生说哪里话?小儿甫得成篇,皆赖先生教导之力,正要时聆训教,点铁成金,如何就说辞别起来?”先生再三不肯。

江老口里虽如此说,心下也要易怀,只作顺水推船。

  此时冬节已近,江老吩咐家中备了盛酌款待先生,殷殷勤勤,递了先生的酒,当做谢师辞别筵席。

停了一日,先生要归,启源封了束脩,兼备六盒盛礼,父子送先生直至舟次。

先生下了船,江老就别去了。

那江潮又立了半晌,直到那船望不见方才回去,这是他师弟十分相得,聚首数载,时刻不离。

在先生,久馆思归,临别之时未必有依依顾恋之态;在江潮,平日仰赖先生训诲,犹如至亲骨肉一般,一旦分离,何等凄惨?又不敢向先生说,只觉得眼泪汪汪。

  看官,你道世间弟子待师之谊都是一般的么?恐怕只有一个江潮情厚了,还有学生子怨着先生,做首诗道:

  

  本是离笼鸟,翻成入槛猿。

  几时方离别,坐破此青毡。

  又有一个伶俐的道:“不好!不好!待我做一首好的。”说道:

  

  世间恶物死即没,惟有先生死又出。

  若要我们快活时,直等死了“掐不入”。

  众人齐声问道:“什么叫做‘掐不入’?”那学生道:“掐不入者,老也。

”原来吴中的乡谈,父亲叫做老官,匏瓜瓠子老了掐不入,就把来做称呼父亲的雅号。

那学生子的意思,道先生死了一个又换一个,再死不尽的,不如老子死了,不请先生,我们方才快活。

这句话是我耳朵里亲听得的。

这样学生子也是师徒。

如江潮这样,世间绝少。

  闲话休题,且说江潮,自从先生去后,终觉散淡了些。

只是那江老的相识甚多,那荐先生的荐书雪片也似的送来,江老一概不允。

只有自己素所信服的一个府学中廪生秀才,姓丘,名隐,表字宜公,住在白蝠子巷,也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名士,江启源自己去拜了他,然后央个友人去说。

那丘宜公见江家请他,学生一人,束脩不薄,满心欢喜。

外面假说道:“今年先是李阁老先生央人来聘,不期张阁老先生也来求聘,都说脩仪六十两,节仪在外,学生因先应承了李府,未曾应允张府,为此两家争聘。

我学生思忖起来:允了李老先生,恐张老先生见怪;允了张老先生,李老先生面上又觉欠情。

因此两家都辞了他,宁可自己少了几两束脩,也是小事。

今既承江启老盛情,学生情愿比张、李二府少了二十两,就了他罢!”

  那人回去,与江老说知,江老大喜。

随即写帖:“谨具聘金二两、薄脯三十六金,按节奉上。

”择了正月十六吉日到馆,就央这位朋友同了家人送去。

丘先生受了聘金,留这位朋友与江使吃了一盏空茶,送了出门。

到了十六日,江老吩咐,唤了一乘暖轿、两个家人,到白蝠子巷,去请了丘相公来。

那丘先生比了前边的先生阔了一分,那江老也比旧先生加意一分了,少不得备酒接风。

  过了几日,先生见江潮文字有了六七分学力,倒有十二分的才情,也不消把经书讲究了,只把几篇新时文讲讲。

江潮先已透知脉理,先生大加赞赏,把江潮不当学生子看承,意似相资朋友看待,起他一个表字,叫做江信生。

谁知江信生还是十五岁的孩子,笔路虽好,那孩气未脱。

前番先生是从幼儿管下他的,自然服服帖帖;那丘先生不但不加声色,反与他嬉笑,朝夕信生长信生短,与他猫鼠同眠,才学虽比起先的略高了一分,功课一些也没有了。

江老十分恭敬,比那前番先生的待法,大不相同。

这叫做:

  

  俗人念佛不信,和尚放屁有缘。

  始觉认真无益,不如随方逐圆。

第三回 江信生髫年入泮 陆氏母吩咐进香

  莺花呈媚,春光欲滴,童稚风流秀色。嘤嘤出谷舌□簧。香翰洒,泮芹轻摘。支硎名景,慈悲法力,欲报金珠不惜。叮咛至再与娇儿,多拜观音恩德。

                    右调《鹊桥仙》

  光阴易过,到了冬间,县考童生,江潮去考,县中取了第一名案首;府考取了第一名;到江阴去,提学准准也取了第十一名。

并无一些线索,是真正真才入学了。

江老夫妇欢喜不胜,就送十两纹银,一席喜酒,谢了丘先生,只道全是他的功德,前番的先生再不提起了。

  江潮自从进了学,先生也或来或去,江潮又结交了一班同进学的少年朋友,名为会文,日日出去顽耍。

先生再不嗔责,父母又道他进了学,已是挣气了,也不十分管他。

过了残冬,来年加了束脩十四两,共五十两,原请丘宜公。

比了去年,江老愈加恭敬,先生越把学徒放松了。

  一日,江潮的母亲陆氏对江潮道:“我与你父亲,半世为人,庸庸碌碌,四十岁上边还没有儿子;直到四十一岁上,感观音大士有灵,烧着了一炷香,回来就怀了孕,生下你来。

故此,我与你父亲自周岁时就抱着你,夫妻三口,年年往支硎山还愿。

你六岁时,那年[桥]边出痘的甚多,我许了大士白绫长幡一对,保佑你痘花无恙。

果然你出不多几个痘子,你面上身上,疤痕儿也没有半个。

上年冬间,你将去考的时节,我请了观音纸马供养在家,虔诚祈祷,许了个愿心:若得徼幸进学,情愿弃舍真珠缨络一副,照前绫绸宝幡一对。

果然,又感大士有灵,竟得进学。

每年间,我同你父亲三口儿去拜谢佛天,今年,我们两个都是望六的人了,头眩眼花,不堪跋涉,你独自去还了愿心罢!”江潮听说,道:“母亲年年同去,为何今年要儿独往?老人家正该出去看看春景,寻些快活,怎么倒要住在家里?”陆氏道:“虽是你的好心,我们两个近日身子都疲倦得紧,实是去不得了。

你去替我多拜几拜,待我们两个到得六十岁上边,再同你去拜谢便了。

”江潮见母亲执意不去,只得唤下船只,陆氏备了香烛等物,并真珠缨络一副、彩绫宝幡一对,择了三月十六日到山。

有诗为证:

  

  为感支硎应所求,岂知年少爱风流。

  至今南国多花柳,恍作离人一段愁。

第四回 吴小姐精通翰墨 雪婆子轻拨春心

  谁说当年咏絮才,于今弱婉洵名魁。

  春蚕叶尽抽丝巧,晚燕泥轻刷羽回。

  南国美人今孰是?西川才子肯重来?

  蜀禽血染江枫冷,纵系春心忍作灰。

  不说江潮往支硎进香至期,且说苏州府府城内洛神桥有个旧族,姓吴,名洲,字涵碧,贡生出身,做了一任蓝田知县,辞职归家。

年逾六十并无子嗣,只生得一位小姐,名唤逸姝,单讳一个媛字。

生得宝润如白玉碾成,明媚如鲜花妆就,不但女工精熟,又且诗赋入神。

年方一纪多三载,恰吴望望十五时。

有词为证:

  

  轻盈绰约,从容态度何曾学?多情秋水涵寥廓,一[缕]凝香,恍似天边落。

牡丹层雨烟为幕,亭亭仙子初临洛。

愁人一顾魂销却,无限幽情,莫使成耽搁。

                   右调《醉落魂》

  这吴知县与夫人李氏过于珍重,视女如明月之珠、连城之璧,不是过也。

从幼儿请女先生教他识字。

吴小姐资质聪明,五岁上边,女《孝经》,女“小学”都通本背过;七岁即会吟诗,虽未精工,却也清雅不俗。

吴涵碧原是个老学,最喜吟诗作赋,见女儿有此才情,道女先生识字有限,便自己朝夕与女儿把“四书”、“五经”讲究。

他也还指望娶妾生子,谁知连娶二妾,绝无影响,吴涵碧叹口气,只索性休了念头,单把那如花似玉、最聪明的小姐朝夕训诲。

到了十三四岁,诗词歌赋件件精通,字儿又学就了卫夫人的笔法,春笺红叶,题咏来都是不经人道的。

涵碧见了,十分赞叹,只是不好向外人表白。

  一日,吴老因朝中有个献蛟都督立了军功,朝廷封他为定远侯,闻得吴涵碧大名,聘他到京,要作一篇祝功颂。

吴老坚辞不去,被他奏闻圣上。

来召,着为幕府记室。

没奈何,只得别了妻女,往京中去了。

止留夫人、小姐与侍婢晓烟、轻绡、非雾在家过日。

  一日,正值春天,晓烟这丫头对着小姐喜孜孜细看,小姐笑道:“痴丫头,怎么目不转睛的只管看我,是何缘故?”晓烟含笑道:“我爱小姐的娇容,真正天姿国色,眉目之间,一段秀色可餐。

令晓烟也销魂欲死,不知后日何郎侥幸,得配仙姿?”小姐嗔责道:“这是什么话!怎就这样没规矩?我与夫人说了,打你这贱人下□来!”晓烟跪着道:“小姐平日仁慈,故晓烟如此说;若晓烟得罪,小姐自加责罚,不要禀着夫人罢!”小姐道:“你这言语憨直,我因此要认真。

如今且饶你一次,日后再不可如此!”晓烟见小姐气平,立起身来,道:“西园有一株西府海棠,目今盛开,待晓烟折取一枝,供在妆台,小姐作诗一首,以纪春闺幽思如何?”小姐道:“你去折来。

”晓烟道:“今方三月初旬,芳菲满园,香气凝烟,不但千红万紫,又兼燕语莺啼。

我和小姐日日闲守兰房,只恐虚度光阴,有辜春景,意欲请小姐到园中赏玩片时,未知小姐意下如何?”小姐道,“女孩儿家未可轻易闲游,须要禀过夫人,方好走动。

  晓烟随去禀明夫人。

夫人命小姐的乳娘柳婆伴小姐园中去,又吩咐管园的老儿,一概童仆、男人不许混入园内,让小姐进去游玩。

小姐和晓烟欢欢喜喜,同乳娘进了花园。

轻移玉趾,转过几带竹屏风,都是蔷薇、木香牵满,香气袭人。

到了藕池边,步到石桥上,看见金鱼无数,在绿藻中戏波吹沫,小姐凝眸注视良久。

  赏玩移时,小姐道:“回去了罢。

”晓烟道:“小姐忘记了,还要到南亭上折西府海棠来。

”小姐闻言,又要同去,隐隐见花丛中一个老妪、两个丫环在那里夺花喧笑。

小姐行到相近,认得是穿珠点翠的雪婆,两个丫环就是夫人身边的轻绡、非雾。

三人见了小姐,拥向前来,雪婆道了万福,小姐略略答礼。

雪婆道:“小姐多时不见,一发长成得天仙一般样了!为何老身常常造府,不得见小姐芳蓉?失于恭敬。

”小姐道:“我每常只在闺房刺绣,并不轻离寸步,就是老爷夫人那里,吩咐也不消问安视膳,所以准月日不出房门,婆婆何由得见?”雪婆道:“老身今早到府,承夫人留吃中饭,同两位姐姐到此折花,不想得见小姐,是老身有幸了。

”口里说话,已随小姐行至海棠花下。

小姐看那花正在含蕊之时,枝枝鲜灼,嫣然凝媚。

小姐正在注目间,那两个婆子与三个丫环互相争折,大家扳折一枝。

小姐接晓烟这一枝在手,细玩不已。

雪婆道:“海棠虽娇媚,那里及得小姐的玉容?比花还胜百倍。

花也造化,得小姐的春纤亲执,玉容把玩。

花若有知,也应含笑相对。

”晓烟道:“雪娘休得胡言!只恐恼了小姐哩。

  雪婆道:“我是实话,小姐难道倒恼起来?”晓烟道:“方才在绣房中说了小姐标致,她嗔怒得了不得。

”雪婆道:“小姐是慈善的,决是你自己不是,触怒小姐。

”说话间,小姐道:“进去罢。

”众人都跟了小姐进了后门。

  众人往夫人那边去了,雪婆竟随了小姐进了香房。

小姐叫他坐了,雪婆道:“小姐,你生在做官人家,珠围翠绕,文墨精通,第一花容,世间绝少,西子再生,杨妃复出,也当拜在下风。

但是几年之后,必得状元官人非常福分。

通天才学,方才配得小姐。

此等大事本不可轻易的。

只是小姐这般工容德性,日日兀坐闺中,当此春光易过,可不埋没了人?”小姐道:“雪婆婆说哪里话!我自长了十五岁,并不晓得外边光景,想来也没有什么好处,与家中总是一般,有什埋没?”雪婆道:“你这样老成,老身也从不曾见,李阁老的小姐、张状元的夫人,前日都兀坐不过,唤了画船,在支硎山随喜,抵暮方回。

那两家老爷都不嗔责他,倒说道:‘人生一世惟年少,一岁春光有几时?’反叫他到灵岩、邓尉诸山,胜境都游到哩!那李阁老的二小姐年纪比小姐倒长一岁,才貌也是绝世,前日也是老身陪伴了他到支硎山游玩。

他带着笔砚去,见了支硎胜景、士女喧游,题诗三首,老身都记得在此。

可要念与小姐听?”小姐听说吟诗,正投其意,便对雪婆道:“婆婆,你快念来,待我写在花笺,方好仔细玩味。

”雪婆念道:

  

  深锁清闺十六年,不禁愁绝暮春天。

  今朝也逐寻香蝶,绿水垂杨映画船。

  第二首道: #

  

  接道香舆画丽人,绮罗珠翠不胜春。

  幽情欲向春光诉,退步逡巡翠黛颦。

  第三首道: #

  

  收拾春心别梵王,一钩新月载归航。

  红颜自是甘零落,莫学啼鹃哭海棠。

  雪婆念声未绝,小姐早已写就,大加赞叹,说道:“世间也有如此高才女子,恨不能觌面请教。

”雪婆道:“小姐不要过誉,且实说,李小姐才学果是何如?”小姐赞道:“他的才学不但高出时人,直拟唐人手笔,可惜埋没深闺,无人识得。

”雪婆道:“小姐,我老身也识得几个字,虽不知诗,那些山歌曲子也曾记得。

往常见文人墨客,就是名士场中吟诗作赋,也要吟哦半晌,并没有李小姐这样捷才,提起笔来,不假思索,一挥而就。

小姐,你的才学虽好,老身也不曾面试,如小姐不弃,也求和三首。

若又是捷才,也见得天下佳人原有一对。

”小姐道:“我看他诗中无限伤春,格调虽高,恐非女子所宜有也。

”雪婆道:“你才见这诗,就知李小姐的心事,他因误配匪人,虽未出阁,心中快怏,恐渐成不起之疾了。

”吴小姐不觉失惊道:“他已许了什人?”雪婆道:“她因父亲掌朝,有个献蛟都督立了军功,封了平远侯,圣旨命李阁老与他联姻,他父亲只得许了平远侯的公子献赫腾了。

那献赫腾生得身躯长大,面目怕人,李小姐闻知不是对头,所以忧伤成疾,朝夕泪流。

昨日敬拜梵王,悲咽不胜,已打点作辞世之人了。

可怜!可怜!”雪婆说罢,吴小姐也掉下泪来,道:“天生美才,如此薄命,不知他平静日诗章多少,可曾传留人世否?”雪婆道:“他极是面重,就是父亲也不肯与他看,诗词歌赋积成满箱,对老身哭诉,说道尽要付之祖龙了。

不知祖龙是哪一个?”吴小姐道:“付之祖龙是烧毁的意思。

可惜!可惜!我道所天不偶,也是命该如此,若得诗文垂于不朽,后人读遗篇而凭吊,也觉虽死犹生,怎就忍焚化?”雪婆道:“小姐,你既有意怜他,何不和他的韵?待老身拿去,也见知音。

  小姐正在技痒之际,叫晓烟磨浓了墨,提起笔来,轻拂花笺,一挥三绝:

  

  万种愁思误少年,日长难禁绿杨天。

  春光一度曾游览,风月应知载满船。

  其二: #

  

  可怜今日镜中人,寂寂空闺过一春。

  为向月娥寻丽景,如何回首即长颦?

  其三: #

  

  莫把春心诉梵王,怨情无限系归航。

  汉家青冢今犹在,终古芳魂泣海棠。

  后写着“吴氏逸姝步韵”。

即念与雪婆听,雪婆道:“小姐,你做的诗更觉好听。

”小姐道:“我是效颦,哪里及得李小姐来?”晓烟道:“适才说的西府海棠诗还不曾作,小姐乘此诗兴,对此娇花,一发题咏。

”小姐听说,果然再拂花笺,不假思索,又题《咏海棠》二绝。

其一:

  

  泣露凝香最可怜,不胜春色媚朝烟。

  清霄借得姮娥泪,含怨东风误少年。

  其二: #

  

  的的嫣红无限姿,露华清绝一枝枝。

  枉教容色能倾国,憔悴长门暮雨时。

  小姐吟就,后写着“吴氏逸姝题”,又念与雪婆听了。

雪婆假做知诗,极口称赞,竟将两幅春笺折好,藏在身边锦囊之内,说道:“待我后日拿去与李小姐看。

”吴小姐道:“做得不好,恐李小姐见笑,莫拿去罢。

”正要将手去抢,只见轻绡捧着几品肴馔,非雾捧着一小银壶陈酒,与小姐吃点心。

见了雪婆道:“雪娘娘,你还在这里!夫人叫我们没一处不寻到,如今快出去同柳妈妈吃点心。

”雪婆道:“我老人家今日有福,与小姐贵人亲近,不觉话浓。

我也不出去罢。

”竟掇着杌子旁席坐了。

小姐只得说道:“就在此吃些罢。

”三个丫环乱嚷道:“雪娘娘怎么与小姐同吃?快往处边去!”雪婆笑道,“老身人虽不象样,李阁老家的小姐,还有张都堂、牛总督的夫人,老身都曾陪过。

”三个丫环执意拖他出去,小姐喝住了。

小姐就讨一副杯箸与他。

小姐止饮得两小犀杯,那婆子一小壶都酌完了。

轻绡又添酒来,道:“雪娘娘好酒量!夫人说,再暖壶新辣酒来,与你吃个醉哩!”婆子道:“多谢!”一直吃了两壶,却也有些酣了。

  吃罢点心,丫环撤去。

雪婆带着酒兴,说来都是风月之谈;又着实劝小姐支硎山去烧香,说得十分动兴。

小姐一来春心已动,二来因谈诗投其机窍,甚是喜欢,亦微微有些酒意,但见他:

  

  目凝秋水,脸晕朝霞。微笑时,似含露娇花;独立处,若芙蕖出水。冰神月彩化温香,雾縠轻绡笼暖玉。旁人洵是多情种,飞去应惊天上仙。

  小姐当时说道:“我一向原有愿心,要往支硎山观音大士前进香,因老爷不许。

今老爷京中去了,禀了夫人,自然肯放我去的。

”雪婆大喜,即同小姐出了兰房。

  见了夫人,道:“老身今日天大福分,得与小姐天仙亲近。

多谢夫人厚情,着实相扰。

”夫人道:“家常茶饭,何扰之有?”雪婆就启口道:“小姐青春十五,并不曾出门游览。

方今暮春天气,烧香的甚多,任你李阁老、张状元的夫人、小姐,也都出去烧香祈福,小姐也该出去看看春光,礼拜佛天。

”夫人说:“小姐两年要到支硎山观世音大士殿进香,老爷不肯,未曾去得。

今老爷上京去了,他如今也日日要去,你又去动他的兴!”雪婆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春光明媚能几时?况且进香是增福延寿的正经功德,夫人也该去去!”夫人道:“我是老年人了,少时已曾去过两次,今又有些小恙,老爷又不在家,不能够去了。

小姐要去,趁老爷不在家,去亦无妨。

但早些去了早些回来。

”小姐见夫人允了,心中甚喜。

雪婆道:“明日好日,就是明日,待老身陪下去罢。

”夫人道:“还是另择一日,唤了游船,雪婆婆陪去,我方才放心得下!”雪婆道:“小姐文墨皆通,自家择了一个吉日罢。

”小姐命晓烟取过历日一看,说道:“今日是三月十四日,后日十六日正是黄道吉日,就是后日罢!”夫人已允,雪婆道:“老身今日且去,到后日早来陪小姐去便是。

”这正是:

  

  芳心不被游蜂引,怎得幽香过粉墙?

第五回 江潮还愿结良缘 吴姝进香遇佳偶

  巫山云送,玉人心动。绣幕清幽,珠帘静垂金带钩,玉容谁惯愁?只为雪婆撩拨起,支硎美,也去闲随喜,姻缘奇,遇玉儿,相思只愁无尽期。

                     右调《巫山雪》

  且说江潮,到三月十六日五更起来,梳洗了,即打点船资礼物,母亲又着两个家人跟了,往支硎山进发。

一路鸟啼花舞、蝶闹蜂狂,应接不暇。

到了山前,只见人烟杂沓,仕女并臻,说不尽山间胜概,有词为证:

  

  日舒和,花绮媚,蜂蝶迷离欲醉,佳人含笑坐肩舆,簇簇连珠横翠。语雷轰,人蚁聚,欲拜金容无地。□□似玉美无瑕,却被诸奴擦去。

                  右调《满宫花》

  江潮上了岸,唤肩山轿抬着。

因欲见景题诗,袖了彩笔花笺。

两个家人捧了疏文香烛,井宝幡缨络,共做两段盒,绣袱衬了。

又命家人执香送上山,宝幡在前,自家轿子在后,挨挨挤挤,进了山门。

  那本山和尚认得江宅家人,那江潮自幼时年年去的,看他一发生得如美女一般,那些师徒们分外着眼,急忙报知本寺当家和尚。

和尚惊喜不尽,俱出来迎接,江潮从容和缓,言语端详,众僧个个看得痴呆。

江潮道:“家父母所许愿心,今日特备真珠缨络一副、宝幡一对,须长老宣疏拜酬。

”然后,与长老辈作揖。

主持道:“是!”即挨开众人,簇拥着江潮进了正殿,献上真珠缨络于大士顶上,挂上宝幡,点了香烛,和尚朗诵疏文,无非是保佑早偕伉俪、早登科甲、父母康宁、家门清吉等语。

江潮拜毕,又挨挤到各殿拈香。

和尚拥定江潮,到下房献点心。

  江潮命家人将香仪一两送与主持,主持假意推逊了一回,即便恭敬不如从命,一笑而纳了。

大凡和尚,名为出家脱俗,反在“财”、“色”二字上尤加着紧。

只因江潮少年秀丽,众僧个个痴痴迷迷,前遮后拥,亲近着他。

看官,你道此时支硎山烧香的美女千千万万,为何这些和尚只拥着江潮?看官有所不知:天下的女子不过巧梳荻髻、乔施脂粉、假作妖娆;若要真正天姿国色,其实千中选一;若天姿目美,不假乔妆、不施脂粉,眉目之间天然秀丽,不论男人女子,自能恼人情思,引人魂魄,当日这些妇人千千万万,都是佛子们时常亲近惯的,哪里稀罕?见了江潮的美貌,分明是潘安再世,卫玠复生,怎不叫人羡杀看杀!那主持留他到曲曲弯弯的密室,摆上极盛点心,烹了虎丘茶,殷勤奉敬。

江生是个最伶俐的,见众僧十分亲近,心中有些怕恐,面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连唤家人,又不见到,只得立起身作别。

  主持知他的意思,喝退众僧,只留三四众陪奉。

遂取出一本缘簿来,重起作揖,说道:“敝山因要改造藏经阁,工料约费一千五百两,蒙众檀越喜助,止缺数金,正拟到宅叩募,今承光顾,求相公做个圆满功德。

”江生提起笔来,如数写了十两,即拱手面别,众僧也不强留。

七弯八曲,依了旧路出来,别了主持,到大士前拜了四拜。

看那真珠缨络,已不在大士头顶上了,正要问哪些憎人,只见两个家人吃了酒饭,方才出来,江潮问道:“真珠缨络为何不在菩萨头上了?”家人道:“方才主持叫管库的收藏过了。

”江潮半信半疑,速教打轿回舟,此时,日色方才晌午,甫离寺门,来往的越多了。

只见两岸肩舆胜似出会的一般,红红绿绿,大半是青春淑女、年少书生,狭路相逢,私相羡慕。

  话分两头,再说吴小姐,因雪婆鼓动游思,要到支硎山大士前进香,见母亲许了,十分欢喜。

夫人即教管家买了香烛,叫了画船。

也是三月十六日早晨,夫人命雪婆、柳婆、晓烟、非雾随了小姐,用自己衙中暖轿,抬到洛神桥堍下船。

即吩咐:“将暖轿叫船上带去,抬小姐上山。

参了观音,拈香过了,即上轿回船。

”雪婆笑道:“夫人这样小心得紧!出去烧香因为要看看景致,坐了暖轿又去怎的?”夫人道:“不出闺门的女儿,被人看见,岂不怕羞?”雪婆道:“老身见了许多大官府的夫人、小姐,出去烧香俱用山轿,从没有坐暖轿的。

”夫人见他话不委曲,心中不悦,但既已许诺,不好悔言,又要他一路服侍,就不开口了。

两个婆子都道:“夫人不须挂念,我四人服侍着小姐,山轿料也不妨。

小姐带了把川扇遮遮掩掩,也不怕人瞧去。

  小姐辞了夫人,上了暖轿。二人扶了轿,不数步,就在洛神桥堍下了。两个婆子扶着小姐下了船,回了暖轿转去。正是:

  

  一路春风吹淑气,两行垂柳曳晴烟。

  吴小姐是从不曾出门的,几曾见这般风景?观之不尽,玩之有余,坐在画船中只是含着笑,喜孜孜的看着。正是:

  

  两岸柳桃红间绿,一堤游客女兼男。

  不一时到了山口,只见人烟凑集、箫鼓喧阗,恍如身在蓬岛,其乐不可言谕。

遂有山轿走到船边招揽生意,雪婆唤乘坐了小姐。

婆子左右绰了轿,晓烟、非雾随在后边。

小姐终是害羞,把扇儿遮定了,自己一双俏眼,却在扇底下瞧人。

  行过了几家店面,到了沿河大堤上,只见前面的人十分喧嚷,中间一个吃得烂醉的人,乜乜斜斜、一步一跌的乱骂将来,真是古怪!怎见得?但见:

  

  头戴破方巾,将前作后;身穿白布襶,龌龊离披。

足上鞋止穿一只,膝下袜失落半双。

两眼睁得泪淋漓,双手挥来声叱咤。

喉咙何苦倒黄汤,身体翻为泥里佛。

  那醉人当路舞将上来,适值江潮的轿子飞奔将来,吴小姐的轿子飞奔将去,两肩轿子交肩过去,把这醉人挤在河里去了,众人一齐喊将起来。

说明迟,那时快,江潮这乘轿子在沿河这一边,只恐挤在河里,向里边一侧;吴小姐这乘轿子在沿田这一边,亦恐跌在田里,也向外边一侧。

也是天教凑合,只就这一侧上,恰恰的把江潮与吴小姐嘴对嘴、肩对肩的着实一撞。

那江潮急忙中,双手捧住吴小姐的香肩,口中道:“姐姐仔细!”面孔着了面孔,但不曾做个吕字。

吴小姐虽见江潮美貌,终是害羞,只因轿侧转来,仓卒失惊,见江潮扶他,也把江潮的玉肩捻了一捻。

四个轿夫吃了这一惊,大家都退了两步,把江生与吴小姐这两乘轿儿,都对面切近的歇了。

那跌下水的醉人早已滚入河心。

江潮一眼看定了小姐,急生一计,道:“对面扶轿的女管家不知是谁府?这醉人是我的轿子与府上的轿子挤下水的,我们两个也该大家出些东西,雇人捞救了方好!”一头说,即将手在头上拔一只紫金挖耳,走出轿来,付与雪婆。

谁知,雪婆是个歪货,正注看沉吟,见他走出轿来付金挖耳与他,连忙双手接了,授与吴小姐道:“这位小相公也说得是,小姐也出钞的。

”小姐低低说道:“我不曾带得,怎好?”雪婆道:“这位小相公这样好心,他这只金挖耳是从头上拔下来的,小姐也拔下一只谮儿就是。

”小姐脸上通红,只不开口。

雪婆自己伸手,在小姐香云上拔一只紫金朱松簪,恰恰与江潮的挖耳一般精细,一般长短。

雪婆递与江潮,江潮接了,见此簪光彩倍常,只觉小姐的发香,把来嗅了又嗅,不忍释手。

  正踌踟间,不期落水的醉人,已有进香的船捞救起来,脱去湿衣,各人送件衣服与他穿过,扶上岸来了。

江生见用不着金簪,假意送还雪婆,随口问道:“小姐贵府何处?”雪婆道:“这位小姐是吴涵碧老爷的小姐,住在苏州城内洛神桥西首;老身是穿珠点翠、惯走大家的雪婆,住在氤氲殿前,贴垫东首第一家便是。

但不知小相公尊姓尊府,想也在城中么?”江潮把吴涵碧与雪婆的居址牢记在心,回言道:“我姓江名潮,字信生,住在柏梁桥。

我们老相公号叫江启源。

”雪婆道:“失敬了。

老娘娘前年也作成我好些生意,是极认得的。

老身替你送还小姐罢。

”小姐连忙接来一看,已不是自己的了。

金色一般,只觉略细了些,心里要换,只因面重,不好出声。

  四个轿夫齐喝一声,各自抬去。

江潮连叫:“且往着!”哪个肯听?两乘轿儿各自一头,飞也似的奔开了。

江潮心中如失落了一件至宝一般。

到了船边,叫家人打发了轿钱,自己且不下船,如飞又奔到寺中去了。

家人只得远远跟随。

只见寺中的人比先前多了一半,挨挤不上。

江生挤到正殿,只见吴小姐刚下得轿,正在转身不得,没法的头里。

江潮向前排开一条路,道:“众人闪开些,待我家小姐拈香。

”雪婆对小姐道:“又多承这江家小相公转来照顾。

”吴小姐惶迫间,怕羞,不敢开口。

雪、柳二婆铺下红毯,请小姐下拜。

小姐方才拜佛,只见江潮挤在小姐身边同拜。

小姐拜,江潮也拜;小姐起,江潮亦起。

拜毕起来,私对小姐道:“这般挨挤,小姐哪里挨得?我因牵挂,故此又来看看,不如请到静处,略息一息即回尊舟罢。

”雪婆道:“多承小相公这样好心,真正难得!”

  江潮开了一条路走向东边,那柳婆、晓烟、非雾已不见了。

江潮是认得路的。

只见角门外修一小殿,土木满堂,人烟略少,江潮引雪婆并小姐进去,走到后边。

江潮记得有一间精舍,便去扣门。

有一老僧开门,却认得江潮的,说道:“江小相公,适才当家的留你吃点心,如何去了?待我去说。

”江潮道:“此位小姐是我表妹,要静坐一坐,不必点心。

你自回避。

”老僧去了。

谁知柳婆与这两个丫环,小姐拜佛起身之时,人丛里不知挤向何处去了,连江潮与雪婆说话也不觉着。

原来雪婆是个趣人,见了江潮生得标致,甚是爱他得紧;那个柳婆是个蠢货,见了这人山人海,先是眼花了,以此两相失散。

  江潮向小姐深深的两个大揖,小姐只得还礼。

雪婆也向江潮万福。

谢道:“若非小相公多情护卫,我家小姐不要挤坏了?但不知小相公青春几岁?曾聘过娘娘否?”江潮道:“我今年一十六岁、并不曾聘娶。

但未知小姐芳年十几岁了?”雪婆向小姐道:“小相公问你。

”小姐没奈何,只得低低应道:“十五岁。

”雪婆道:“小姐不但描鸾刺凤,又且善赋能诗。

老爷过于珍重,必要择个才貌相称的官人方允他,故此至今尚未受茶。

”江潮听说,喜出望外。

雪婆道:“小相公如今正在书房用功么?”江潮道:“正是。

上年幸采泮芹,如今正日日在家温习书史。

今奉家慈之命,表此酬愿,张挂宝幡并真珠缨络,不意有缘幸遇小姐仙驾。

小姐真是天姿国色,绝世名姝,又闻善赋能诗,教小生愈加敬慕。

今日偶带得彩笔花笺在此,就咏今日之事,求小姐不惜属和。

待小生把珠玉之章珍藏在怀,永为宝玩。

不知小姐尊意如何?”当时吴小姐心中也甚有怜爱江潮之意,但是害羞,见江潮稍近身来,他但逡巡退缩。

雪婆道:“小相公,吟诗正投着我家小姐所好了。

”江潮大喜,即于袖中取出毫笔一枝、花笺二幅,见佛座上有现成砚子,将笔与花笺,双手递与小姐。

小姐不接,低低的道:“我不会作诗。

”雪婆道:“相公,你要我家小姐和韵,须先吟起来才是。

”江潮在净瓶中取了些水,雪婆接去磨墨。

江潮把兔毫蘸饱,一挥成三绝:

  

  为承慈命到支硎,绕陌啼莺织柳阴。

  不道人烟辏杂处,也教今夕赋三星。

  其二: #

  

  不上瑶京借玉浆,楚襄何幸遇巫阳!

  亭亭洛浦真仙子,秋水为神蕙作裳。

  其三: #

  

  一朵轻盈态有香,春晖凝媚映朝阳。

  匆匆别去知无奈,自此相思枉断肠。

  江潮写完,朗吟一遍,递与小姐。

小姐手虽不接,心中十分爱他,你道为何从不出闺门的女子,乍见了从不识面的儿郎,怎么就见爱起来?这也有个缘故:江潮年纪虽长小姐一岁,生得身材俊雅,声音低俏,意似孩子家气质,并没些饿眼涎脸惹人厌恶;况且娇娇滴滴,款款温柔。

小姐见之,起初有些局促,后来浑如女伴一般;又兼见诗才便捷,益加敬爱。

只是见他所作之诗都是戏侮之句,虽十分技痒,不好和得。

雪婆见小姐不接,把诗笺塞在小姐袖中,道:“小姐也应和他三首。

”小姐再三不肯。

雪婆道:“小姐昨日咏西府海棠的诗在老身处,奉与小相公罢!”遂于锦囊中取出,递于江潮。

江潮见花笺小楷,如获异珍,展诵诗句,大加赞赏,道:“小姐如此仙才,班姬、谢女不足称也!所以不屑和小生拙作。

”见后面写“吴氏逸姝题”,道:“这就是小姐的尊字了?”把花笺念了又念,不觉失声道:“小姐,小姐,教江潮这条性命,送在这花笺上也!”向雪婆道:“我今日怎生割舍得小姐别去?烦雪婆婆与小姐说,求为兄妹相称,未知可否?”雪婆道:“这事极美!官人、小姐就此佛前行个常礼,权称兄妹,日后老身还要赞成好事。

”小姐脸晕春潮,凭栏不睬。

雪婆扯将过来,江潮先已下拜,小姐只得轻轻的回个常礼。

江潮叫了十数声“姐姐”,小姐也只得叫了一声“哥哥”,两人相顾微笑。

  小姐对雪婆道:“坐了半日,该出去了。

”江潮见说,不觉泪下。

雪婆道:“今日有缘幸遇,须要欢欢喜喜,日后在老妇人身上,管叫你两人相会,不必悲伤。

”江潮又对小姐道:“姐姐,方才金簪已与小生换过,切莫相忘了也!”又揖雪婆道:“凡事全赖婆婆。

明日到氤氲大帝庙前来访,婆婆切莫回我,我自有重谢!”雪婆欢喜道:“但凭小相公,要我怎生,老身自当竭力!”正说话间,只见内外两头门一齐扣窨。

原来江家家人各处寻遍,并无踪影,寺里问着了当家老和尚,在里边抄出来。

吴家的柳婆并两个丫环问着了修殿的匠人,说道:“适才一个妈妈同一位小姐因挤得乱了,走向东边去的。

”故此一同来叩外边的门。

小姐与雪婆同听出自家丫环的声音,雪婆忙道:“相公,你先进去了,待我开门。

”江潮没法,只得道声:“姐姐,我别了。

”小姐低低说道:“哥哥去罢。

  江潮进去,见了家人,家人道:“各处寻官人不见,亏了老师父说官人在这里半日了。

多承他们一片诚心,备下点心,用些去罢。

”江潮口中说“不要”,一溜烟出了寺门,东张西望,刚撞着了小姐轿子,以目送情;小姐惟低头不语而返。

江家家人道:“官人,仍叫乘轿去罢。

”江潮不要,只紧随着小姐的轿子,低低与雪婆道:“你明日千万住在家里,我来寻访。

”雪婆点头道:“是了,相公靠远些!”江潮会意,不敢近前。

望着小姐下了船,自己也下了船。

又遇顺风,大家张帆而返。

江潮教舟子随了吴家的船而行,谁想吴小姐的画船偏行得快,江潮的船再赶不上。

行了二三里,河面已望不见了。

  江潮暗中嗟叹。

到了家中,天色傍晚,江潮向父母作了揖,述了和尚写疏之故。

江启源与陆氏也是情愿的。

只有江潮这一腔心事不好向父母说知,且愁且幸。

谁想夜间又大雨起来,一夜不曾合眼。

这正是:

  

  梦到巫峰尚渺茫,不禁愁绝楚襄王。

  静闻檐溜声声滴,引得离人欲断肠。

第六回 佳人有意怜才 才子多情求配

  桃靥染游丝,春思难持,东风莺燕语花枝。大块多情人不识,总是堪悲。红叶写新诗,无限相思,宝容清减镜台知。总有江郎传彩笔,欲会无期。

              右调《浪淘沙》

  江潮自进香归,明日起来,将吴小姐花笺展玩,越觉可爱,心上徬徨无措。

要到雪婆家去,天又大雨不止,一连落了十余日。

江潮日日在书斋中纳闷,先生也不在馆,他也无心绪读书。

江老与陆氏见孩儿饮食减少,神思昏迷,只道有病,老夫妻两个甚是担忧,要请医人诊视。

江潮在父母面前再三说不肯服药,父母也只得罢了。

  明日天色微晴,江潮早起,对父母说道:“孩儿因连日雨天纳闷,所以微疴难愈。

今日天晴,待孩儿出去闲步一回。

”陆氏道:“可要着人随去?”江潮道:“不必人随。

”一径到氤氲庙前去访雪婆了。

正是:

  

  情多偏惹恨,何似薄情高。

  且说吴小姐,自出殿内小角门,柳婆与两个丫环迎住,道:“各处寻觅不见,小姐为何坐在此间?”雪婆反埋怨道:“你们好没正经!只顾自家作乐,全不照顾小姐了。

若非老身服侍他在此静坐,小姐娇怯怯的身躯,可不被人挤坏了?倘不见了小姐,你们怎好回去?”众人不敢则声,都谢雪婆照顾,一群妇女开路,出了殿门。

小姐上了轿,见江郎紧紧跟随,心里道,“难得这样有情美貌的少年才子。

若与他为配,也不枉了我的才貌双全。

”看他与雪婆说话,只恐家人觉着。

后来见他渐渐站远,看他下船,十分注意,小姐也十分怅别。

下了船,雪婆因耳目众多,不好题起。

只见小姐在袖里取出那春笺,孜孜细看,不忍释手。

  一路无话。

到了洛神桥,上岸,夫人已有使女们随着,在门首悬望了。

小姐下了轿,见了夫人的礼。

夫人道:“我儿,你从不曾出门,今日出去一日,使我一心悬念。

”小姐谢了母亲。

  雪婆随进香房,同吃晚膳,要在小姐房中安歇。

夫人许了,教雪婆同晓烟睡在小姐床边。

晓烟先睡着了,小姐还未要睡,坐在妆台前灯下,又将江潮诗笺详玩。

雪婆乘此人静之时,悄悄的说道:“江相公才貌双全,真正是个风流情种。

老身看将起来,世间也再没有这样第二个了,正好与小姐作配,是天生的一对夫妻。

他又十分注意小姐,不知小姐意下何如?”小姐藏过春笺,低头不语。

雪婆揣知小姐的心事,故意长叹道:“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岂不可惜?”小姐低低说道:“雪婆,自古道‘红颜薄命’。

我身不由己,纵有怜才之念,亦付之无可奈何耳!”雪婆点首道:“既然小姐亦有此心,江郎也不枉了多情也!只是小姐视作寻常,江郎小小年纪,早已害了相思也。

”小姐低头不语,不觉泪下。

雪婆道:“佳人才子相怜相爱,自古有之。

小姐不必伤怀,都在老身身上,管取成其好事。

”准准说了半夜话,无非是些怜才惜貌、挑动春心的言语。

忽听得窗外雨声倾注,一连落了数日。

雪婆去不得,时时在小姐房中作伴。

  一日天好,雪婆要回,小姐道:“再住一日,等地上干了好走。

”雪婆道:“我已说向小姐道的,那江小官人别的时节,说明日就来寻我。

连日大雨,今日初晴,他必然要到我家的,不可失约。

”小姐点头。

雪婆谢别了,又叫晓烟唤他转来,低低说道:“你若见了江家哥哥,不要说些什么,你后日千万就来,我在此望你。

”雪婆道:“我都晓得了。

小姐放心,我自然来的。

”雪婆又去谢了夫人,夫人道:“你常来走走。

”雪婆道:“自然,自然。

”一径出门去了。

  不一时,走到氤氲殿前,只见江郎先已在她家门首等候。

见了雪婆,满面春风,深深的作了一揖。

雪婆道:“难得这般志诚的相公!我因天雨,住在吴衙数日,才别得小姐,不知小相公已先在此了。

”江潮道:“我自别小姐之后,抱病数日,今日天晴,特来探望。

到了氤氲大帝庙前借问,不想贴壁间就是。

又见锁门在此,正在此没情没绪,不想婆婆正好归家。

”雪婆道:“舍下并无别人,只有老身一个,日日在大人家走动,出门的日子多,在家的日子少,所以失迎了。

”雪婆开门,让江潮里边坐了,说道:“方才吴小姐再三留住老身,老身因约了相公,道你今日必然来的,所以暂时放我回来一日,明日原要吴衙去的。

”江潮欢喜,道:“婆婆,吴小姐可曾说着我的什么?”雪婆道,“小相公,你赏了我,我与你说。

”江潮已备白银一锭,双手奉与雪婆,道:“先送些须,日后还要重谢。

”雪婆接了,笑道:“老身取笑,难道真个要起来?”江生道:“不嫌微薄,望乞笑留,但求婆婆出力,我定当厚谢。

婆婆且说吴小姐说我什么来?”雪婆道:“啊呀,吴小姐并不曾说着相公来。

”江生道:“你方才说吴小姐说的话‘谢了我方肯说’。

”雪婆道:“嗄,我倒忘了!小姐自别相公之后,把你所题诗笺细细玩味;说着了江家哥哥,他便低头不语,暗垂珠泪。

”江潮听说,便泪下沾巾,道:“江潮有何好处,感承小姐如此注意?使我粉骨碎身亦难图报!莫非婆婆哄我?”雪婆道:“罪过!罪过!我就立誓与你听!”江潮道:“婆婆此言决非虚谬?”雪婆道:“你两人后日觌面便知。

”江潮道:“只恐无此一日。

”雪婆道:“只要相公心坚意笃,管取见面不难。

”江潮道:“苟且之事我誓不欲为!承小姐一段真情,我怎敢玷污他的清白?若得成其姻契,百年偕老,吾之愿也;如止取一时之乐,苟且玷污,江潮宁可相思而死,决不为此败俗伤伦之事!”雪婆道:“相公这等好心,自然有好报的。

前日老身说与小姐道:‘你与江小相公正是天生一对夫妻。

若配得他,也不枉了小姐的才貌。

’小姐凝思半晌,长叹一声,道,‘自古红颜薄命。

我之此身,岂能自主?’说罢泪垂。

后来挑他,再不回言了。

这正是幽情千万缕,尽在不言中。

”江潮道:“难得小姐如此相怜。

我欲央媒去说,只恐他父亲不允。

如何是好?”雪婆道:“府上门第不低,小相公又有这般美貌,青年入伴,吴老爷虽则专心择婿,似小相公这样一个女婿,世间绝少,也拣得中的了。

况夫人是极听老身说话的。

老身看来,这亲事十分内倒有八九分可成的。

老身是怜你两人才貌相当,故此要竭力赞成好事,不是专为金银。

若事成之后,你们厚谢我也应该。

”江潮就要雪婆郊胰ィ敫改秆云渥鞣ブ拢┢诺溃骸罢

第七回 老夫人虚联姻契 小秀才实害相思

  何物最钟情?佳人与才子。

  千古有情人,尽解相思苦。

  且说雪婆自江家别后,明日即到吴衙。

见了夫人笑容可掬,口称:“贺喜!贺喜!”夫人道:“老婆子,你且说何喜可贺?”雪婆道:“夫人老爷止生得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今适有一位与小姐一般如花似玉的状元小官人来求婚,分明是夫人又生了一位状元小官人了。

有些非常之喜,难道婆子敢不贺么?”夫人笑道:“这婆子又来痴了。

我家小姐有许多王孙公子来求亲,老爷都未允他。

难道许多大媒都不听他,偏听你这婆子的话?就敢如此夸谈。

”婆子道:“夫人,我这婆子虽不像样,说话倒也中听哩。

老爷若不拣女婿也罢了,若拣女婿,只恐倒不听那头戴四角的冠冕媒人,只喜欢我这裙布班毛的老婆子哩!”夫人道:“你且说是哪一家。

”婆子道:“夫人,你若拣门楼,就是正宫、皇后,小姐也做得过,只恐夫人又嫌嫁得远了。

若要近地,只在苏州府七县一州,少什么第一等的阁老人家般你?但是小官人没有十全的相貌才学中得老爷夫人意的。

若只拣对头好,就是许多仕宦人家,十全才貌,少年进学,后来稳中魁元,也不□了。

”夫人笑道:“这婆子好夸口!我家老爷说,小姐年十五岁,小官人也要十五岁的,大也只好大一岁,或者小一岁的,方才使得。

只要相貌与小姐配得来,也不论进学不进学。

若是小姐命好,自然做得夫人,如今哪里看得出?雪婆,你既说十全的相貌,可是十几岁了?”雪婆道:“只长小姐一岁,与小姐同拜的时节一样长短。

一对好夫妻哩!”夫人道:“方才说起,怎就说同拜起来?”雪婆改口道:“我想,这头姻亲大分有成,自然有同拜之日的。

”夫人道:“雪婆,你惯做媒人,今番不像。

为何不见你说三代脚色,居住哪里?连姓名也没有,只管说虚空话儿。

是什缘故?”雪婆道:“夫人,老身因见夫人喜欢的是大来头;如今这家三代读书,止有小小的纱帽,所以不敢就说。

但这小官人确是举世无两的。

”夫人道:“你道我家择婿,所以只说小官人才貌十分,还恐终是媒人常谈”。

雪婆道:“夫人若不信,当面相一相就是了。

”柳婆在旁听了半晌,插嘴道:“雪娘娘,你且说了姓名居址,若是纱帽人家,老爷回来自然认得。

”雪婆不慌不忙、从从容容的说将出来道:“姓江,祖籍徽州府,今住苏州已有十数代了。

那老相公号叫江启源,老娘娘是陆吏部的小姐。

止生得一位小官人,名唤江潮,表字信生。

真正是面如冠玉,肤似凝脂,说不尽他眉目清莹,道不出他仪容俊秀。

夫人,你家小姐若不是这位小官人也配不来。

”夫人喜欢起来,道:“是了,前日,我家老爷曾说,看送秀才,止有一个第十一名进学的,十分美丽,名唤江潮。

老爷不胜欣羡。

想就是他了。

老爷曾觅他卷子看了,将文字也抄了回来。

我见他十分有意。

如今若果是此子,老爷自然允从。

”雪婆闻言,欢喜道:“此乃是老身之幸了。

  正说间,见小姐走出中堂,含着笑容。

雪婆向前施礼,小姐微笑,不敢开口,夫人就留雪婆中堂酒饭,比了平日,多了几品嗄饭。

夫人自己与他同坐,小姐自进绣房去了。

雪婆开怀畅饮,夫人命非雾取大犀杯斟与婆子,婆子连饮三四觥,竟烂醉了,向夫人道:“夫人,你就是我的重生父母了。

我如今借花献佛,就夫人的酒,敬夫人一杯。

”自去斟了一大觥,福了十数福,敬与夫人。

夫人道:“我是不会吃的,不消你劝。

”雪婆道:“夫人不喜饮寂寞酒,老身幼时学得几支曲儿,如今还记得在此,待我唱来,与夫人侑酒。

”原来雪婆年少时是一个半开门的窠妇,歌舞都是会的,只是老了,身体俍僵,声音还好,三杯落肚,老兴颇高,走出坐位来,一头舞,一头唱,真是好笑。

唱道:

  

  镇日蜂狂蝶闹。恨飞花无主,一任飘摇。薄情偏是恁丰标,负心到此真难料。期他不至,香肌暗消。芳魂随梦,天涯路遥。何时说与伊知道。

  强笑人前堪丑。想冤家此际,何处闲游。东风无意送春愁。楚腰应是添消瘦。庸人俗子,推他反留。风流短命,思他不休。楚襄不上巫山岫。

  当日殷殷相许,对苍苍设誓,字字无虚。双鸳比翼效于飞,花枝偎傍成连理,谁愿一去,春归不归。伤心历载,愆期负期。镜中枉自倾城美。

  雪婆唱时,这些丫环妇人个个笑得嘴歪。

那婆子一口气唱了三支《皂罗袍》,一交跌在地上,口里喃喃的要到小姐房中去。

众丫环就扶他进去,拖的拖,拽的拽,扛进了小姐外房藤塌上睡了。

  小姐命晓烟扇了香茶,与她吃了两瓯。

渐渐苏醒,夜膳也不要吃,直睡到明朝红日三竿。

起来见了夫人,谢道:“昨日多承夫人厚意。

老妇人因说亲合局,酒落快肠,吃得大醉,只恐言语之间搪突夫人,幸夫人恕罪。

”夫人道:“这个何妨。

”少顷,摆上早膳,雪婆酒也不要,连啜了六七碗茶,淘得一碗饭,向夫人道:“老身特为作伐而来。

这江小相公,老爷也是慕他的,今既蒙夫人金诺,老妇人不识进退,今日正是黄道吉日,求夫人就写小姐贵庚,老妇人请了去罢。

”夫人道:“这个怎么使得?就是老爷在家,也还要别选一日方好请小姐庚帖去。

怎么说得忒容易了?”雪婆道:“惶愧!惶愧!是老身不是了,望夫人海涵。

”夫人笑道:“哪个罪你?你今日去回复江宅,说这亲事吴老爷大分允从,只是如今京中去了,停日回来方好出庚帖。

女婿既好,财礼是再不计论的。

只是这句话复他便是。

”雪婆唯唯应命。

临起身时又到小姐房中去谢别,又附着小姐的耳朵说了两句知心的话,然后出门去了。

有诗为证:

  

  玉人原要仗冰人,若没冰人两不亲。

  只为雪婆尘世少,至今春冢怨三春。

  且说陆氏吩咐雪婆往吴衙去求亲,心中忧虑,恐儿子成疾。

黄昏江启源赴宴回家,将这段情由一一向他说了。

江启源道:“前日我们两个同去决然不致如此!如今也既往不咎了。

谅我家孩儿小小年纪,身材还像十三四岁的模样,晓得什的风情!只为烧香见吴家的小姐,有人牵引投机,故此有些牵挂。

料然不到害相思的地位。

如今去求亲,吴涵老不过要拣女婿,若见我家孩儿一表人材,早年进学,自然允从。

然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设或不允,岂少名门淑女,对得我孩儿过的?速配与他,难道一定要吴小姐的?院君何必忧闷!”陆氏闻言,深以为是。

谁知江潮在间壁窃听,听得说“吴家不允,另择名门”这几个字,心中愈增忧虑,一夜睡得不稳。

天明便要走到雪婆家,谅他必然未回,只得在书馆中纳闷。

谁知一班同进学的小朋友,闻得江潮有病,络绎不绝的来问候,江潮心里厌烦,又不好回他,只得勉强应接。

有一个姓姬,名贤,字仲亲,年方十七,容貌妍美,文章流利,只是为人不十分端重。

见江潮有恙,苦苦劝他出外闲游,又要拉了众朋友,各出分金二两,请一个有名的妓女,叫一只大游船往虎丘游玩遣病。

江潮再三不允,他竟不听,自去拉朋友了。

  明早饭后,江潮正要私到雪婆家去,在门首一望,只见雪婆来了。

江潮倒吃一惊。

你道江潮为何着惊起来?他一来想忆太过,骤见只觉悚惶;二来恐亲事不允,喜惧之心一时交并,故尔吃惊。

雪婆近前,叫声“小相公”,道了万福。

江潮回转身来,问道:“雪娘娘,此事如何了?”雪婆道:“全是老身说得在行,夫人已允,只是吴老爷往北京去了,一待他回家,便出庚帖行礼。

小相公,你早则喜也!”江潮一闻此言,心中甚喜;又恐吴老爷未能既归,却又乐极生忧起来。

此乃江生自己心事,说不出口之事。

  且说雪婆,走进后堂,正值江启源与陆氏夫妻两个唧唧哝哝的说话。

见了雪婆,大家立起身来,雪婆见礼而坐。

茶罢,陆氏问道:“烦你到吴衙说的亲事,他们允否?”雪婆道:“起先甚是难开口,后来凭老身的舌锋说去,夫人甚是欢喜,也允从了;只是吴老爷京中去了,待他回来,方好去请庚帖到府上来。

吴老夫人又说,送秀才这一日,吴老爷曾见过小相公来,说道只有他人物齐整,又去访问了小相公的名字,晓得县考取第一,提学取十一名进学,文章又好,日后必有大望。

吴老爷正羡慕得紧,十分留意的。

”江潮当下听说,甚是喜欢,江老夫妻也甚快然。

即摆上茶点留婆子吃了。

陆氏又送了他帕子两方,银簪一对。

婆子一力担当,说道:“这媒人是我要独做的,若江相公又遣出别人来,又觉不妙了。

  陆氏直送雪婆到大门口,叮嘱他道:“雪娘娘,你是常到吴衙去的,可再三撺掇撺掇,吴老爷虽不在家,不要冷落了事头,隔三五日到我家来一次,不怠慢你的。

”雪婆道:“娘娘言重。

老身时常到吴衙,自然说的,隔数日就来回复。

吴老爷一归家,即请小姐庚帖来也。

”雪婆走至巷口,谁知江信生已先在巷口等雪婆出来,随在他背后,到人静处扯他说话。

雪婆道:“小相公,你随我来的么?我却不看见。

”江信生道:“全赖婆婆致意小姐。

我为了小姐废寝忘食,今虽有望,只恐吴老爷不能即归,其中又生他变,如何是好?”雪婆道:“小相公不必生疑,凡事有我在此,必无他变。

吴老爷一归,你洞房有日了。

”江潮欢喜,袖里取出金扇一柄,上有琥珀坠一枚,送与雪婆,雪婆袖了,说道:“多谢!多谢!我自然出力,何必许多厚赐。

”江潮道:“后日就来。

”再三叮嘱而别。

正是:

  

  牛女多情怨亦多,相思无奈隔银河。

  虚言七夕能相会,只恐秋风又起波。

第八回 良友强为拉分 奸人遂致成仇

  良朋原要相规谏,不为嬉游图饮宴。纵然宴饮亦无伤,亵狎不恭谁责善。少年裘马人争美,逞技微歌真可愿。何须今日强成欢,个中匪类将成怨。

                   右调《玉楼春》

  话说江潮见雪婆已去,奔至家中,恰好昨日的姬仲亲在门首撞见,又拉了少年朋友四五人:一个年十九岁,叫做沈彬,字文全,现任吏部尚书的公子,为人慷慨仗义,极是有风力的;一个年十八岁,叫做李霄,字叔夜;一个年十七岁,叫做路玉贞,字润之;一个年二十岁,叫做丘上,字石公,就是那丘宜公先生的嫡弟。

都是同进学的,年纪都长似江潮,江潮都要称他为兄。

那丘石公尤其恶赖,倚着乃兄是江潮的有力先生,凡事要压他一分,又要啖他的东西。

闻得众位各出分金二两,他却来做个分头,银子一厘也没有,只出两个肩头,扛着一张嘴,又且胡言乱道,一味油花,更贪酒色。

  当日江潮留这五位书房中坐,丘石公就开言道:“江兄正在得意之秋,为何有恙?想必见了什么美人,被他引了魂灵去,于今害相思病了。

”江潮吃了一惊,就像晓得他的毛病了。

众人一齐道:“江兄是个少年老成,必无此理!丘兄不必疑心。

”丘石公道:“我也不管闲事,只是如今承诸史盛情,要出分金二十两,叫只游船,请一个绝色的美人,陪了江兄到虎丘去,奉兄的酒。

你心下肯也不肯?”江潮心上厌他,声也不做。

众人齐道:“使得的!有个王妙娘才止一十五岁,美之下已。

请他一日一夜,要纹银十二两。

如今止请陪酒,六两也罢。

”丘石公道:“就请陪了江兄一宵也罢。

”江潮只不做声,听他胡言。

众人道:“江兄心里也肯,只恐江老伯与怕母不容。

”丘石公道:“先生是看我面上,再不见责的。

只是分金已有四位了,这六位我不好去拉,须要姬兄去拉。

”那姬生道:“这题目太难,小弟只管自己一分二金得了,其余不干我事。

”原来,众朋友都是有父师管下的,别样分金自然肯出,闻得挟妓嬉游,这几个都不敢来了;何况分金太重,都不肯出。

只有沈、姬、李、路四家是富贵公子,又且父母不十分管他的,况有丘石公引头高兴,四人共有八两,其余并没有人了。

江潮道:“承列位兄长美情。

只是小弟日来不耐游玩,家父母见说挟妓饮酒,也觉不美,实是不敢奉命。

”众人道:“如此扫兴得紧!”江潮道:“小弟因有贱恙,只喜静坐。

若诸兄盛意已定,留作秋间看月何如?”众人道:“哪里等得到这许久?趁今四月天气,正好游玩。

”丘石公道:“明日小弟同沈兄自去拉,有了十分,不怕江兄不肯去!江兄平日是极高兴的趣人,如今为何这般假道学,有这许多作难?”江潮道:“小弟岂不欲领诸兄厚情?实以病体不禁游赏。

诸兄请回,另日小弟薄酌相邀,以释诸兄之兴罢了。

”众人一齐起身辞出。

  丘石公这番走到江宅,稳指望大啖一番,谁知啜得几杯空茶,江信生就赶他们起身;且要做江生名头,拉几十两分子,留些后手,谁知江生执意不肯,分明是打□□□□□□,心上深以为恨,冷笑而别,对众友道:“江家小畜牲很是无礼!我们好意奉承他,他反不知香臭,赶我们走!他那秀才亏我家兄代笔做的,他竟道自家的本领了!今日这样怠慢我,就是怠慢家兄一般。

这等可恶,我必要暗算这小畜牲,方出得这口恶气!”众人一齐劝道:“丘兄息怒!江兄平日间待弟辈极厚,如今有病在身,心情实不耐烦,不是故意怠慢我们。

既是好朋友,哪里计较得许多?况且他还是孩子心性,丘兄,你是老成的了,不要作难他才是。

望兄恕他一次,切勿记怀。

我们四人情愿备一小酌,代江兄陪礼。

”丘石公道:“我如今也不发出来,诸兄何必苦劝?”众人里面,除了沈文全都是怕那丘石公的,不敢则声,各自散去。

  姬贤心里只恐那丘石公暗算江潮,怏怏不置,要与江潮说知,紧紧防他。

先自偷酌,去请四位并江潮来,陪丘石公的礼。

沈文全竟不肯来。

江潮本不耐烦,是姬贤先与说知备细,勉强他来的。

江潮不饮,众人也不苦劝,姬贤如红娘一般,中间委曲调和。

丘石公口里虽说不气,胸中不知是怎样的荆棘,席间惟恣意大嚼而已。

李宵道:“江兄并无得罪,除非小节不到,求丘兄切勿介心!”与贤姬同斟了大觥,来敬丘石公。

丘石公饮了酒,抚抚江潮的背,道:“我平日是极爱你的,哪里怪你起来?”做出无所不至的丑态。

江潮不去睬他,对众友道:“小弟先要别了。

”众人拖住了他,他洒脱了,一径奔回家中。

那丘石公十分不悦,各人都有些没趣而散,有诗为证:

  

  莫说殷勤结友朋,友朋今日欲欺凌。

  慎交择友宜详审,勿谓同胞可娘称。

第九回 小姐密传心事 雪婆巧改家书

  燕语莺啼总断肠,一春憔悴怯笙簧。

  西家宋玉应留意,咫尺翻愁万里长。

  再说雪婆在江吴两家来往数次,吴老竟不归来。

看看是六月炎天,那江潮日日忆着小姐。

丘先生在馆时,只得勉强吟哦几声,遮人眼目。

先生原是不严的,后来被乃弟日加谗赞,一发不干他事了,文章也不讲,倒骗他看新出小说。

原来小说有三等:其一,贤人怀着匡君济世之才,其新作都是惊天动地,流传天下,垂训千古;其次,英雄失态,狂歌当泣,嬉笑怒骂,不过借来抒写自己这一腔块磊不平之气,这是中等的了;还有一等的,无非谈牝说牡,动人春兴的。

这样小说,世间极多,买者亦复不少,书贾借以觅利,观者借以破愁;还有少年子弟,看了春心荡漾,竟尔饮酒宿娼,偷香窃玉,无所不至。

这是坏人心术所为,后来必堕犁舌地狱。

如今先生带的小说十数部,都不是中等、上等的文章,偏是那下等的勾当。

其中还有两部是那南风日竞的话头。

江潮因忆着小姐,日夕流泪,见这几部小说,新奇可玩,略把来解闷消遣,也无心看一全本。

只见他没情没绪,庞儿渐渐清减,日日望吴老回来。

  已是七月初旬。

一时寄回家书,说圣上命他为平远侯献蛟幕府记室,如今又要边上去了,来岁也不能够回来;又说京中不知怎地,闻知他小姐才貌双全,许多皇亲贵戚都来求亲,他尚未曾轻许,雪婆将此信报知江家,江潮的忧闷越加了十倍。

吴小姐一向深忆江潮,外貌分毫不露,心上相思无限,见了家书,夜夜枕边流泪。

  一日,雪婆适到吴衙,小姐遣开晓烟,对雪婆道:“婆婆,此事已属渺茫,央你复了江家哥哥,吴媛此身已与江郎有约,誓不失节于人。

只是今世姻亲常恐不能成就,教他另择名门,万勿以我为念。

异日倘有风波,我惟有一死谢江郎而已。

”言毕,欷觑不止。

雪婆口里把好言劝解,不觉腮边也堕下泪来。

小姐头上拔取江潮的紫金挖耳,又在手上探一只紫金双龙钏儿,叫他送与江郎,以为绝念之物。

  雪婆不敢迟延,一口气奔到江家,悄悄的到书房里来,见了江潮,将二物递与他,说道:“吴小姐多多拜上相公,送此二物,只恐姻事不成,是绝念的意思了。

”江潮呜咽不胜,不能回对,接了簪钏,将簪儿插了,钏儿戴在臂上,对雪婆道:“婆婆,你一向担当,难道如今就是这样罢了?”雪婆道:“老身因见你两个一对玉人,秀才风流倜傥,小姐钟情特甚,故此用尽心机,要成就你们这一天好事,谁料事多反复,教我无如之奈。

老身向来只道小相公是个情种,吴小姐略不在意,说着相公相思的模样,他并不开口,似乎忘情者;谁知小姐的相思比相公更深几倍!今因见了父亲的书信,说圣上命他做了献平远的记室,要随到塞上去了,急切不能回来;又说不知京中怎么闻得他家小姐才貌无双,无数皇亲贵戚都来求婚,他因珍重其事,概未见允。

小姐心知此事难成,教老身到绣房深处,屏退侍女,关了房门。

见他玉貌低徊,花容惨淡,春晖笼蕙风,已知梦断萧郎;秋水滴寒珠,谁知偏成薄命,娇滴滴的说道:‘婆婆,此事已属渺茫,央你回复了江家哥哥,吴逸姝此身已与江郎有约,誓不失节于人,只恐今世姻亲不能遂愿。

倘有意外风波,妾身惟一死谢之而已。

’乃将相公所换金挖耳并小姐幼时所戴金镯一只,付与老身送上相公,教相公另择名门,勿以小姐为念。

说罢,郗歔不止,连老身也出了许多眼泪。

老身若是隐瞒了,不对相公说知,是负了小姐一片至诚苦心。

宁可说与相公知道,再与相公算计一个万全之策,周全得你们两个,才是个有始有终的雪婆。

”江潮闻了这段言语,泪如涌泉,哭个不住。

雪婆着实安慰道:“小姐心坚,夫人意允,老身又是个不爱财的有力媒人,只为吴老爷在京,故有许多周折。

若央人到京一说,姻亲指日可谐。

相公不要想坏了身子。

据我看起来,异日必然就绪。

”江潮拭泪道:“京中无数皇亲贵戚求亲,吴老尚然不允,难道偏允我这一个寒儒?婆婆休要痴心!只是小姐深情小生未能寸报,奈何?我久有一言,未曾与婆婆说,意欲写书一封,并诗数首,寄与小姐,不知婆婆以为可否?”雪婆道:“小姐既然寄簪钏与相公,难道相公倒无回敬?老身情愿做个瑶池青鸟与你寄去。

”江潮即展花笺写起书来。

雪婆道:“相公,你自写书,我到娘娘哪边去回复一声。

”江潮道:“你在我母亲面前不要回绝了。

”雪婆道:“自然。

  雪婆尚未曾跨出书房,适值陆氏走进来,见了雪婆,道:“啊呀,雪婆婆,为何不进来,倒在这里陪我孩儿说话?”雪婆道:“老身才到宅上,听得小相公读书之声,故此不觉的走了进来。

今正要走来见娘娘哩。

”陆氏道:“就在这里坐坐也罢。

”雪婆道:“只怕妨了小相公的功课。

我还是到娘娘房里去说话。

”陆氏道:“吴老爷寄书回来,说奉旨做了献平远的记室,不得来家。

这头亲事怎能够成就?”雪婆道:“娘娘放心。

吴夫人既已口许,吴老爷事毕还家,自然成就的。

”陆氏与雪婆一头说,一头走进去了。

  江潮写就了书,又写自己的年月日时,并诗数首,封在书里。

寄来金钏收藏书箧,仍将这只紫金挖耳并自己幼年所缀白玉双龙结一枚,揣在怀中。

候雪婆出门,赶上去,拉到一尼庵中,垂泪说道:“你去对小姐说,江潮有何德能,蒙小姐眷爱至此?今生若不能与小姐为夫妇,有死而已,决不另娶!谨奉字一封,江潮庚帖一事。

承小姐见赐幼年所戴紫金钏,谨已珍秘怀中,我亦将昔年所缀白玉螭盘一枚奉答妆前。

所换金簪,小姐见还,是明明见绝我了,我何忍心将原物奉璧?央你仍将我的挖耳迭去。

若小姐立志坚牢,永无他念,明日幸传好音。

”雪婆唯唯惟命,对江潮道:“天色已晚,老身今到吴衙,明日午刻即来叩报。

”江潮叮咛道:“这事必须机密,不可被人看破。

书须藏好,不可遗失。

倘被人拾去,则我与小姐的声名俱坏!性命以之,千斤之担全在婆婆身上,日后不忘重报!”雪婆道:“不劳吩咐,其实不敢欺!这样事老身极在行的。

”说罢头也不回而去。

江潮走到家中,把自己写与小姐的书逐句记忆,不觉伏几假寐。

  却说雪婆走到吴衙,一径进小姐绣房中去。

只见小姐穿着白纱衫儿,倚着栏杆,凝眸不语。

雪婆近身,小姐惊道:“你来了么?可曾见江家哥哥,说些什么?”雪婆道:“怎的不见?那江相公的相思病索害了他!我述了小姐的言语,他一字也回答不出,泪如泉涌,呜呜咽咽的哭个不住,但不敢放声。

老身只得把好言劝解,他方才收泪。

恳求我寄书与小姐,是老身不肯,不曾与他带来。

”小姐道:“兄妹之你,寄书谅也不妨,可惜不曾带到。

”雪婆道:“老身只恐小姐嗔责,书是未曾带来,止有江相公的庚帖叫我送与小姐。

他说,江潮有何德能,感蒙小姐眷爱至此!江潮此生,若不得与吴小姐为夫妇,有死而已,决不另娶的了!送去紫金钏儿,江相公已收为秘玩,这白玉螭盘一枚,也是江相公幼年所缀的,叫我奉答小姐,金簪他不肯收,仍叫我带来,以见两念不绝之意。

”吴小姐闻之,玉容凄惨,将簪儿插在鬓边,把玉结细玩,藏在怀中。

雪婆方才拿出简帖,双手递与小姐。

原来把彩笺叠个精巧方胜,颠倒写着鸳鸯两字。

小姐拆开道:“呀,原来是封书儿!”雪婆佯怪道:“他说是他的生年月日,嘱我奉上小姐。

若是情书,老身焉肯替他送来?小姐,你休看罢!待我原拿去嗔作他。

不然拿来首与夫人,但凭夫人处置了他罢!”夺了书儿望外就走。

小姐笑道:“雪婆婆,是你带来的,却要去首谁来?你在我跟前,何必恁般做作!”雪婆转身,笑道:“老身唯恐小姐见责,故此假意装憨。

今小姐既发慈心,不但江郎之幸,亦老身之幸也。

  小姐接来看时,上写道:

  江潮顿首,顿首,奉书于吴小姐逸姝玉人妆次。

缅自支硎邂逅,匆匆数语,遂成契阔。

潮虽兀坐书斋,无寸刻不神驰左右也。

昔者新觌仙姿,迄今惟存寤寐。

闻蕙气之袭人,尤存衣裙;恨春光之不再,徒廑予怀。

窃讶卑人才非子建,貌愧安仁,何幸多娇,漫垂青盼。

当日雁行钗谊,今复伉俪相期,俾潮荷恩难报,顶踵以之。

窃欲仰仗冰人,缔为偕老。

既承夫人之雅爱,口许无异婚书;奈今尊严之未归,心期尚迟凤小。

承惠紫金龙钏,乃小姐幼年所佩之珍;敬奉白玉螭盘,亦卑人儿时所缀之物。

金簪敬归妆左,原珍什袭于怀。

若夫姻之不谐,夫复奚恨;而疾之永痼,赴愬无从,聊呈俚句,以见鄙情:

  

  愁为青娥梦不成,秋风侵竹夜寒生。

  语成无限相思泪,化作西川杜宇声。

  其二: #

  

  今夕银河有鹊桥,轻云争拥楚宫腰。

  牛郎值是偏多幸,何事人间路途遥。

  其三: #

  

  梦作寒塘戏小鸳,广寒无路□□□。

  枕□不是湘江竹,一夜□□□□□。

  其四: #

  

  吩咐姮娥勿复哀,岂将仙□配庸才。

  广寒疑是无消息,终古断肠未肯灭。

  其五: #

  

  愿为杜宇泣花枝,血冷凝霜也不辞。

  □□月娥清风杳,彩去深远不堪期。

  小姐凝眸细看,珠泪盈腮,随将衣袖拭去,频拭频流,竟不能止。雪婆看了,也陪了多少眼泪。

  小姐将书藏好,对雪婆道:“不知此事如何是好?”雪婆道:“老身看你们两个不但是一对绝世无双的美人,真是一对绝世无双的情种!他如今伫待佳音,你趁无人在此,写一封回书,待老身拿去,安慰他一番也好。

”小姐害羞道:“怎么好写字与他?”雪婆道:“你把这小官人害得这般光景,难道要求你一个字迹儿就不值得了?”小姐只得展开春笺,雪婆早已磨浓了墨。

小姐写就了书,才做得半首诗,只听得扣门之声,却是夫人声气。

小姐连忙收拾,草草封了,雪婆把来藏在身边锦囊之内,开了房门,出接夫人。

  夫人进房坐了,对小姐道:“有便人到京中去,我要写一封家书,寄与你爹爹。

闻得你爹爹要边塞上去,如今劝他上疏辞归。

我已写就了书,你试展看一遍。

”上写道:

  

  拙妻李氏谨奉书于老相公尊前:氏从十七结缡,奉侍箕帚。

不幸无子,深切伯道之忧;而掌上明珠,幸作闺中之秀。

但老相公桑榆暮景,奚堪北走塞上?女孩儿青春渐长,亦宜早偕秦晋,岂可耽误芳年?闻都中求亲者众,此事最宜慎择!若距在异乡,甚多不便;不如即嫁本地,朝呼夕至,暮年方不寂寞也。

幸老相公裁之!家中祖业无人可托;委之臧获,必有弊端。

劝老相公即上疏辞归,庶使老妾母子有所依倚。

近有江姓潮名者,倩媒与女执柯,即老相公日前所赞羡之儿,因老相公远宦燕都,老妄未便擅允,庚帖尚未敢发。

此系大事,求老相公速归定夺。

万嘱!万嘱!

  雪婆闻说江潮亲事,喜不自胜,对夫人说道:“小姐是夫人所生,难道夫人做不得一分主的?庚帖既不欲出,只求夫人在家书上改一个字,便见夫人俯允之意了,此老妇人本为夫人,非敢自为。

夫人若说未便擅允江宅,则老爷必允北京,小姐远嫁几千里之外,必得数年方能一见,夫人老年暮景,举眼谁亲?不如说已允了江宅,老相公自无他说,夫人、小姐日后可以相傍,岂不美哉!只求改这‘未’字作‘已’字,妙之不已。

”夫人道:“我岂敢说已允女儿大事?道不得个妻夺大权么!”雪婆拿了笔,扯厂夫人的手去改,大人道:“这等大事,老婆子不知就理,只管苦缠。

”雪婆情急了,跪了下去,叩头不已,说道:“夫人改了这个字,我雪婆方敢起来。

”夫人把笔来虚画了两画,骗他道:“改了,改了。

”雪婆又叩了两个头,道:“多谢夫人!”方才立起,夺简帖来一看,原不曾改。

夫人只道他是不识字的,故让与他看,原来雪婆甚是跷蹊乖觉,见字不曾改,只不说出。

小姐也要附字几行与父亲,劝他莫往边庭,强加餐饭,以此未封。

夫人偶然如厕,雪婆见夫人不在,自己悄悄把笔来改了书上的‘未’字做了‘已’字,但字样粗大,略觉不称,连忙藏好。

小姐的字尚未写完,雪婆劈手夺去封好,比及夫人走来,小姐含着笑儿在那里印图书了。

夫人道:“为何恁快?”小姐红了面孔,不说其的。

晓烟在小姐背后笑嘻嘻的刚说“雪娘娘”三字,小姐低低道:“禁声!”晓烟不敢说了。

夫人正在疑惑间,只见妇人传说“催书的在门首了”。

夫人只得写了“平安”两字,交付来人,又赏他三两盘缠去了。

雪婆陪小姐夜膳,就在小姐房中与晓烟同睡。

小姐花容添喜,雪婆也甚欢欣。

有诗为证:

  

  氤氲殿畔有良柯,惜玉怜珠计甚多。

  世上有情宜感念,家家应祀雪媒婆。

第十回 江潮看情书 弄儿施巧计

  秋容明远,渐染遍枫林,叫残征雁。

宋玉伤情,莫诉月娥清怨。

凄凉寒影依蟾殿,恐难禁愁容不惯。

绣房深处,相思一缄,寄与乔才见。

甫得见佳人香翰,洵才华可喜,贞心堪羡,身许寒儒,情致令人凄惋。

梨花梦怯三更雨,冷芙蓉霜侵风战,雪婆忠尽,柳婆怨结,弄儿偷算。

                 右调《疏帘淡月》

  话说江潮伫候佳音,初八早在门首望起,直至近午,只见雪婆远远的来了。

江潮奔到近身,问道:“雪婆婆,小姐有回书否?”雪婆笑嘻嘻地道:“原到尼庵中去说。

”江潮扯了雪婆,走到尼庵,将前事细说了一遍。

江潮闻知雪婆叩头求改家书的真情,不觉下拜起来。

雪婆道:“有人瞧见反为不美。

”将小姐的回书递与江潮,江潮就要拆开,雪婆道:“此书不可轻拆。

且到相公书房中去,方可细细观之。

”江潮一同奔至家中。

  雪婆先进去与陆氏说话,江潮在书房拆开书来,只见墨花清艳,字迹端妍。上写道:

  薄命妾吴姝字答江兄:别来魂梦萦愁,泪丝不断。

妾以菲质,谬辱垂情;咫尺天涯,丰仪难见,妾惟仰慕君子,矢志相从;所恨不能自主,徒伤寸肠。

薄命此心,有死无二;至于离合之故,总属于天。

承赐贵庚,铭之心骨;倘姻缘不就,妾身必无永年。

当为殉葬之荣,以表来生,不负君子。

临笺涕泣,不知所云。

菲言三首,聊纪相思之况。

诗云:

  

  杨柳空余万缕丝,人前浑似不相知。

  梦回无限相思泪,尽日凭栏独锁眉。

  其二: #

  

  对镜青鸾舞不休,断肠原是为牵牛。

  江郎若问容颜好,近日容颜尽带愁。

  其三: #

  

  秋风侵竹落桐花,青节亭亭不少斜。

  江生见后边少了二句,正在沉吟之际,早见雪婆出来。

问其缘故,雪婆道:“小姐写未完,见夫人来到,仓皇急遽就封好了。

”江潮拭泪道:“可惜!可惜!”雪婆道:“娘娘又眠在床上,老身不敢惊动,且去再来罢。

”江潮感雪婆加意出力,又取白银二两送他,雪婆假逊了一回,收了。

江潮道:“今日甚是亏你,停几日就来走走。

”雪婆应允而去。

江潮把小姐的书重新展看,藏在怀中,如至宝一般。

  谁知雪婆一去,过了一月杳不见至。

江潮常走到氤氲庙前,只是锁门在哪里,访问邻人,都说不知。

只得走到洛神桥,又不好进吴衙动问。

在右观望,只见有管家出来,江潮面重,一溜烟的走归。

自此相思越重,寝食都忘,又不好与人商量,左思右想,再无计策。

  看官,你道雪婆为什绝影不来?原来有个缘故,被人暗算,在吴衙跌坏了腰,回来不得,睡在小姐外房。

晓烟日奉汤药,小姐也时常看他。

暗算的人你道是谁?原来小姐的乳母柳婆,就是那丘先生与那丘石公的嫡亲姑娘。

幼年嫁与柳庄人家,其夫是杀猪的,浑名叫做柳千刀。

柳婆三十四岁上生了一女,叫做弄儿,就进吴衙做了阿奶,领这小姐大的。

因柳婆为人循谨,小姐爱他,且其夫已死,就住牢在小姐家了。

其女弄儿幼时过继与人,后来长大,就嫁在丘石公的堂兄为妻。

那堂兄不久病死。

有些薄产,且有了一个孩子,倒守了七八年寡。

这丘石公年虽二十,并无妻子,与寡嫂贴壁居住,行奸卖俏,遂有陈平之行。

石公貌虽不扬,其实倒有本事,与弄儿竟似夫妇一般,哪里管伤着天伦,难逃皇法?真正是衣冠禽兽!这些外人做了一支《油儿》嘲得好:

  

  守节励冰操,数年来,泪暗抛。可怜冷落芙蓉貌,阴中似烧,今番怎熬?暂将叔叔通宵抱。莫相嘲,牌楼休造,就死也风骚。

  闲话休提,单道这弄儿,一日到吴衙来看母亲。

柳婆患病在床,见女儿来,悲啼不止。

弄儿问道:“母亲时常欢欢喜喜,为何今日如此悲酸?”柳婆道:“我因受了郁气,教娘日夜熬煎,你兀自不晓得哩!”说罢,又呜呜咽咽的哭个不住,弄儿再三抚摩,道,“娘有什气,说与做女儿的知道。

”柳婆教他关了房门,坐在床上,道:“我儿,我因吴小姐心偏,厚待那穿珠点翠的雪婆,把我放在一边,故此气出这病来。

”弄儿道:“娘,吴小姐禀性温淑,做女儿的极心服他,今虽把雪婆待得好,自然不忘你的乳哺之恩。

娘不要气恼。

”柳婆道:“女儿,你不晓得,说与你知,你也着恼哩!”弄儿道:“娘,你且说来。

”柳婆道:“前初八日,我见那卖旧衣的婆子来,我要买一副裙衫。

与小姐说,要银一两五钱。

他说:‘爹爹不在家,银子哪里有?’我也就不敢开口了。

谁想歇不多几日,特特将白银一锭,送与雪婆做衣服。

教老娘怎地不气?”弄儿见说,也恨她厚薄不均。

柳婆道:“我今日不恨小姐,只恨那老乞婆,若可逐得他去,我就死也甘心。

”弄儿道:“小姐爱他,如何摆布?只好暗算他,方是现在功德。

”柳婆道:“怎生暗算?”弄儿附耳道:“如此,如此!”柳婆道:“妙甚!明日早为之计。

我的卧房与小姐的卧房止隔得一重墙垣。

不要说了,明日依计而行。

”当夜,母子同睡不言。

有诗为证:

  

  雪婆竭智为鸾俦,谁料风波又起头。

  今夜弄儿施巧计,教人暗里却生愁。

  柳婆怀恨雪婆,与女儿弄儿设计,明日起来,柳婆母女只说来看小姐,扯了雪婆,道,“今日无雨,我母女同你到花园凉亭上吃三杯,如何?”雪婆不知是计,道:“多谢你母女这般好心。

”到了亭子上,摆上酒果,将雪婆灌得烂醉,然后回来,中有一条小桥,两旁都是栏杆,柳婆扶了雪婆走去。

他母女久知北边栏杆是不牢的,柳婆靠着南边,用力将雪婆向北只一推,弄儿在后面,又乘势将朽栏杆一拉。

雪婆要跌将下去,一手挽住柳婆臂膊,两人都滚下水里去了。

雪婆跌在石桩上,伤了腰;柳婆跌在雪婆身上。

虽然不致大害,两个人都在水中咕嘟嘟的吃水,幸有园丁看见,慌忙救起来。

雪婆行走不动,扛了进去。

柳婆女儿扶了,各换衣服。

正是:

  

  害人害己,害己害人。

  皇天有眼,莫谓无神。

  自后雪婆卧病。

小姐也有些知觉,甚是怜爱雪婆。

过了几日,弄儿接母亲同回家去散心解闷。

这是七月十三夜,适值丘石公夜夜恋着弄儿,见他同了老厌物回来,有些碍眼,也免不得走来假殷勤一番。

他道:“姑娘一向纳福?”柳婆道,“我的儿,你做姑娘的不死,在此现世,有什纳福!”丘石公惊讶道:“姑娘,你在吴衙有什不好,出此怨言?”柳婆将委曲细细说了一遍。

丘石公未及听完,咬牙恨道:“嗄!是了,原来就是江潮这小畜生,躲在阴沟洞里,思想天鹅肉吃。

有此缘故!侄儿时常要寻这小畜生的破绽。

我在洛神桥、柏梁桥一条路上,穿珠点翠的雪老乞婆哪里,撞着他十余次,原来如此!”柳婆道:“大侄儿在江家处馆,我也晓得,不想就是雪婆所说小姐的对头。

我且问你,他有何得罪于你,你这等恨他?”丘石公将前日慢待他的情由细说一遍,道:“这小畜生!待侄儿处置他一番,连雪婆与吴小姐也自出丑。

姑娘不要气。

”柳婆方才欢喜,那丘石公候柳婆睡熟,仍与嫂子谐其旧好,这正是:

  

  贾氏春魂频化蝶,韩椽行止惯偷香。

第十一回 丘石公巧骗分金 江信生透知奸计

  尘世钱为命本,仙家银作真丹,西天活佛坐金莲,冥界也须锭缎。有宝强徒也喜,无财妻子憎嫌。友朋今日仅为欢,莫笑贪心无厌。

                 右调《西江月》

  再说丘石公千思万想,要摆布江潮,心中定计,不如原去与他拉了分金,请一妓女,令他同睡。

就把酗酒宿娼先弄落他的秀才,然后处他一个尽情。

计议定了,即到姬贤家来,对姬贤说道:“前日拉分金之说,江信生原说秋间方可,如今姬兄怎么反不说起了?后日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姬兄同小弟去拉齐众友,即日去请了下妙娘,唤只大游船,不怕江信生不去。

”姬贤道:“小弟正在此要完这段公案。

丘兄且在家下用些现成朝饭,同到各家去走一遭。

”丘石公也不推辞。

只见酒肴齐至,大酌一番,吃得半醉。

  乘了酒兴,先到路玉贞家。

拉了玉贞,到李霄家。

李霄不在家里,管门的道:“我家大相公出去赴宴,晚间就回来的。

”丘石公道:“烦你说一声,白蝠巷丘相公来拉分金,请江信生相公游虎丘的。

明早千万送至姬相公府上。

”管门的道:“晓得了。

”三人又去拉丁沈彬。

一齐又走了数家,都推托不与。

丘石公道,“只是李兄不在家,我们就此四分,大家增出一两,江信生也要他出一分,小弟也出半分,就是十五两五钱了。

何优不成胜会!”姬贤道:“丘兄是个分头,决不要你出的。

江信生兄他虽肯出,我们也难要他的。

”丘石公道:“学生是极肯出钱的,只因近日偶然乏钞;那江信生岂有不出分金之理?学生自有说法,不怕他不从。

”说罢,各人作别,散归。

  明晨,丘石公又到姬家,坐未定时,只见李叔夜先来。

一个美童跟了,手中拿一拜匣。

李霄与二人揖罢,道:“昨日失迎,得罪!得罪!”遂即开了拜匣,拿出分金一封,上写二两,又红单帖一张,上写盟弟李霄拜。

丘石公道:“兄不晓得,与分者少,各人要加一两。

”李霄道:“教小价回去再取一两就是。

”丘石公道:“妙!妙!姬兄,你也称了出来。

”姬贤道:“我昨夜已称在此。

”即在书橱内取出,递将过来。

开包一看,见是足色纹银,共十余件。

他捏在手中,又叫姬贤取厘等出来,各要面称。

姬贤去取厘等,丘石公藏起一块,又拆那李霄的一封来看,却是大小三件,不好偷捵。

姬贤拿等子到了,将他的银子,与姬贤面数件数,道:“财上分明,你看一看。

”故意手忙脚乱的,把银子都泼在地下。

姬贤拾起,只称得二两七钱。

丘石公道:“不作折的呢。

为何只得二两七钱?”姬贤道:“小弟昨夜原是这等子称的。

”丘石公道:“难道学生手热,拿得一拿,就没有了三钱不成?”李霄道:“看地上,只怕还有一块来。

”姬贤数一数,果然少了一件,明知丘石公偷了,只得又加了三钱。

李家的童子也取了一两头来了。

路玉贞,沈彬分银齐到。

丘石公借口代劳,意欲尽入私囊,亏那沈文全说道:“丘兄做了分头,也过劳重了。

如今竟该安乐吃酒,将分金付与小弟,一应使费,俱是小弟料理。

”在他手里竟将银包夺去。

丘石公怒道:“这明明是不托小弟了。

”沈彬道:“丘兄说哪里话?”口里虽如此说,将银包紧紧捏在手中,不授与他。

丘石公心中恨极,敢怒而不敢言。

沈文全道:“就此同到江兄家去。

”丘石公只得同行。

  到了江家,江潮害了相思,雪婆杳无音信,坐卧不安,饮食俱废。

是日向午尚卧榻中。

见众友来,只得勉强起来。

姬仲亲附耳说其详细,江潮对众友道:“小弟近来身体惫甚,承诸兄长殷殷美意,小弟怎敢推托?只是羸弱之躯不堪跋涉,只求略缓数日,待贱恙稍痊,方可奉领诸兄长雅意。

”众人道:“小弟辈因兄有恙,故拉分与兄遣病,兄若再辞,小弟辈太觉没趣了。

”江潮见推辞不得,只得允从。

丘石公假作殷勤谄媚之态,趋奉信生,说道:“今日弟辈回去。

唤了游船,请了妙娘。

明日是八月十五日中秋盛会,诸兄必须晨刻登舟,往虎丘为竟日之乐。

”相别出门。

沈彬到了家中,即吩咐家童定船请妓。

  明早,众友果然侵早到沈文全家。

早已备下早饭,专等江信生到来。

李叔夜道:“今日是我们做主人,专为请着信生,也该写一联名帖请他才是。

”众友齐声道:“有理。

”沈文全即将红吉柬遣家人去请,说道:“各位相公俱到了,立候江相公登舟。

”谁知丘石公又生奸骗之心,即同沈使来到江家,故意打发沈使先回,遂私对信生道:“众位美情,各出分金三两。

他们意思,道是用不来,也要江兄出一分,但不好说。

学生的愚意,兄不若出一分,日后免得还席。

”信生道:“有理。

”就在书箱里取出一封银子,上写着“小弟江潮具分金三两”。

丘石公双手去接在手里。

江信生是个乖觉的人,道:“丘兄,小弟灯下称的,因不凑手,尚缺二钱三分,只恐众友面上不好看,待我补了何如?”丘石公是个贪心最重的,说道:“正是!正是!兄快补凑了。

”信生接了信简,到里边去躲了一会,走出来道:“家父说道,你先同丘先生去,我自着家童送来。

”丘石公变色道:“嗄!令尊若是这等说,明明是不要他们受了。

学生是兄好友,一片为兄之念,故此算计吾兄出了一分,免得日后还席。

待小弟袖了去,不要声张。

若今日吃了他们的酒,日后也得十两银子使费。

难道学生就顶了你的不成?”信生道:“小弟岂有疑兄之理?适才家父道是小弟病躯,再三不要小弟去,是家母勉强放小弟出来的。

若再去说,家父必不放小弟去了。

分金自然着小价送来,待小弟进了门,再走到门首候小价送来,悄悄的袖来,会与吾兄,转送诸兄就是了。

”丘石公道:“吾兄究意不肯相托,也只得罢了,何必如此支吾!”信生笑道:“丘兄不要说这样话,小弟少顷付兄便了。

  到了沈府,信生与各位奉揖。

丘石公拘定了信生,要他门首去,望那分金入手。

信生与沈文全略丢眼色,道:“沈兄,小弟病余,不知庞儿消瘦得怎么样了?顷因丘兄立待,不曾照镜,弟要到兄书房中去,借镜儿照照。

”文全携了信生的手进去,丘石公着急了,忙扯住信生,道:“你倒忘了?”信生道:“就出来的。

”丘石公却要随他进去,沈文全道:“此紧贴内室,江兄可以进去,丘兄不当稳便,请留尊步。

”丘石公没趣而出。

信生与文全略言其故,叫沈文全从后门抄出,信生急忙出来,与丘石公同在外面去望家人。

只见沈文全在前巷走将来,江宅家僮手拿拜匣随着沈生,沈生说道:“今日之约,是弟辈请兄,为何江兄也出分金?本是不该受的,只因今日用不来,只得领了。

”丘石公见走了炉,登时气得手抖足麻,反恨江生巧计。

原来,江生分金自己袖来的,见丘石公巧骗,若不与他,自己公然拿出,他必然大怒,只说照镜,付与文全。

文全教家人同在后门出去,家人自到江宅,叫江使捧盒而来的。

江信生自己同石公出门而望,只说沈生偶然撞见江使,受了分金,使丘石公不好怪他。

丘石公乱嚷道:“这个是再不该受的!沈兄还是回他转去的是。

”他指望回转去,自己又好骗他的。

沈文全道,“何劳丘兄如此过逊。

”竟自拿了封儿进去。

石公好生难过。

  众人吃过早膳,沈家人禀道:“酒船酒席俱已停当,王妙娘将次到舟中了,请众相公下船。

”众人大喜,走到舟中,看那船,是第一号的大船,不特宽转,更加精洁,众人道:“叫了这样大船,只恐用不来了。

”沈彬道:“如用不足,都是小弟罢了。

”沈文全在袖中取出帐目来看,上写:

  

  舟金,白银二两足;

  王妙娘,白银十二两足;

  包备酒盒,白银六两足。

  酒米在外。 #

  众友道:“这样说,兄又多出了一分了。

”沈生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正说话间,只见一乘暖轿抬了王妙娘来了。

众人看他下了轿,落了船,从从容容,依次相见,真是无限妩妍,嫣然凝媚。

怎见得?但见:

  

  新月为眉,轻云作态,玉容清冷花难赛。懒庞吹落粉痕香,秋波转处人无赖。一朵余春,万种情绪,可怜偿尽烟花债,芳心夜夜度新郎,樱桃下面疑如海。

                     右调《踏莎行》

  众人见了,尽觉销魂,惟有江生淡然不顾。

那妙娘细看少年:见丘石公貌丑异常;沈生面如冠玉:路玉贞清雅可人;李霄精神发越;姬贤如妇人处子,秀色可餐;兼众美的恰是江潮一个,却倒不来亲近,若有所思。

妙娘各问姓名居址,反来偎傍江潮。

谁知江潮心里忆着吴小姐,哪里看得妙娘入眼?江潮暗将吴小姐与妙娘相较:那妙娘虽美,果然万不及一,吴小姐亭亭玉质,端重天成;王妙娘袅袅柳姿,风流□赋。

一则真色凝香,深毓闺中之秀;一则春魂流媚,惯呈墙外之娇。

捧明月之珠,难为鱼目;亲海棠之艳,固贱桃花。

但月殿仙姿,梦托青峰湘瑟怨;章台春色,心嫌舞絮曳枝长。

意悬碧汉星辉,厌杀青芜萤火。

  沈文全见王妙娘有意,江信生无情,说道:“江兄,人孰无情,亦复谁能遣此?王妙娘这般有心,你却无情无绪,却是为何?”丘石公与众人都说道:“今夕佳期,必不放信生过的。

”信生心中忧恨,不好回言。

有诗为证:

  

  才子佳人自有俦,相思无限倍添忧。

  风流不染闲花草,赢得筝声也带愁。

第十二回 巫女有心荐枕 楚襄无意为云

  情苗自古钟才子,况是风流美如此。多情今反似无情,却使多情肠断耳。春心难系相思字,蜀帝春魂今未死。巫山神女总销魂,楚襄心系深宫里。

                  右调《玉楼春》

  且说妙娘注意信生,问道:“江相公,你青春几岁了?”信生道:“一十六岁。

”妙娘道:“正与贱妾同庚。

不知相公是几月生的?”信生道:“十二月。

”妙娘道:“贱妾也是十二月生的。

不知相公是几日?”信生笑而不答,妙娘嗟叹。

以次坐席,众友命妙娘与信生同坐。

先奉信生的酒,命妙娘歌曲侑觞。

妙娘轻转香喉,歌道:

  

  尽是风流年少,见江郎如玉,使妾魂销。巫峰清梦已相招,烟花敢拟称同调?琼浆满从,云英意饶。裴生玉杵,殷勤订交。残红何幸亲兰草。

                      右调《皂罗袍》

  众友俱赞妙娘捷才,有意江郎,就制新曲歌来奉酒,谁知信生略沾一滴就不饮了。

妙娘各唱一曲奉劝各位。

信生决意不饮;路玉贞天性不吃;李霄是见酒便醉的;姬生量窄,因美人相劝,勉饮几杯;沈文全生平豪举,欢呼畅饮;惟有丘石公饮了几十大觥,发狂起来,挨着妙娘肉麻绰趣,无所不至。

妙娘虽是个妓女,只好斯文调笑,见他如此光景,也自怕他。

  正饮酒间,不觉已到虎丘了。

众人起来,各处游玩了一番,风景自不必说。

闲玩多时,日才西转,家人带着水火炉并茶具。

明月初升,尽坐在千人石上。

四个侍女,吹箫弹瑟,品竹鼓簧,妙娘歌出绕梁之声,真正莫愁复出,其实动人。

唱道:

  

  吹遍东风春光好,柳陌莺簧巧。深闺竞细腰,薄倖王孙,芳草天涯道。镜里玉容消,被他误了倾城貌。

  青鸾影,妆如寂寥。香罗带,褴衫不牢。梦寻他悠悠路杳。倚珊枕,泪痕交。倚珊枕,泪痕交。

  起观双飞燕,泪暗抛,朱颜竟付空闺老。春色飘零情犹恼,痴心还忆郎年少。可爱丰姿玉貌,何事无情,暗把琴弹别调。

  绝无音耗,羡弄玉秦楼,跨凤吹箫。教人空想着,昔日始相交,誓同求好,这冤家风流俊俏。今日空余恨,何处笑相邀。短行狂且,负奴不小。

  青春过了,这愆期非是一遭,掷钱卜课都虚渺,想着他,别恋多娇。教奴花钿慷贴,恨怎消?云鬟零乱忧心悄。最难禁,孤灯良宵。最堪恋,寒衾夜迢。

  真堪恼,负心的念已抛。

要重谐,说也徒劳。

要重谐,说也徒劳。

书寄去反贻嘲笑,岂无人只敝貂,这相思没下梢,趁今日莺花事来凋,犹喜得倾城貌尚娇。

步邯郸无不魂销。

步邯郸无不魂销。

我只得别寻俊俏,且羞他这一遭。

且羞他这一遭。

  风流何事情偏少,空有这子都容貌。不知你今夜幽琴向何处调。

  妙娘歌一曲,奉各位一杯。

江生不饮,众人苦苦相劝,他反愁容满面,泪下沾巾。

众友失惊道:“今夕之乐可谓畅矣!西子在座,兄反向隅,是何缘故?”丘石公虽醉,心性极奸,挨近江潮,抚了他的背,道:“江兄心中有事,何不直向我说?我有昆仑手段。

”江潮拭泪道:“其实并无他故,兄何苦苦猜疑!”妙娘偎着江潮道:“江相公似有所思,故此奚落贱妾。

”丘石公不觉道:“江相公自有洛神桥的好好在心,哪里有情于你?你枉有心!”江生心里吃惊道:“他如何得知消息?”心下如芒刺一般,他竟不曾出口。

妙娘复唱几支清音,众友极其酣畅。

  已是二更天气,凉风袭人,明月皎洁。

路玉贞酒又不饮,嗽将起来。

众人齐声道:“下了船罢。

”童仆收拾酒肴,各位下船就寝。

原来沈文全原打点在舟中住夜的,收拾五副铺盖,极其华丽,分作五处。

惟有江信生、路玉贞毫无酒意,丘石公狂态可憎,沈文全豪放可羡,李叔夜、姬仲亲俱已半醉。

妙娘也是醉的,对众客说道:“贱妾有一句话,未知众相公可听否?今日东道,闻得各位相公特为江相公而设,江相公童年美丽,又是这般端重老成,贱妾羡慕之甚!妾虽烟花贱质,零落残姿,虽不敢自荐枕席,若得亲傍江相公丰肤,道得个蒹葭倚玉,则贱妾死且不朽。

”众友齐声道:“妙!妙!”江潮道:“虽承妙娘美意,这事断然不可。

”妙娘再四恳求,江生立志不许。

沈文全道:“江兄如此正经,也是难得。

小弟若再强他,也是得罪多矣。

妙娘是小弟旧识,在后舱伴我如何?”妙娘口虽应允,不觉珠泪双流,执着江生的手道:“江相公既是这等,我先去睡了。

”妙娘与沈文全先去后舱大干。

那丘石公只因惧怕沈生,不敢放肆,见沈生同妙娘去了,心痒难熬,一腔之火,恨那自己的嫂子又不在,寻这妙娘随来的四个女侍们,都在后舱去了,正在没法之际,抚着江潮,做许多丑态。

江潮是不醉的,也不睬他,自己去和衣睡了。

那姬生年止十七岁,容貌如处子一般,醉在舡中。

丘石公去抱他亲嘴,把他打搅了,惊动江潮,喊将起来。

众人惊醒,尽知石公作祟。

石公见灯未灭,众人都来,也觉没趣,只得去了。

左思右算,一夜不曾合眼。

  众友睡了一觉,已是红日初升,起来各人梳洗,鼓棹而归。

到了河头,那请妙娘的已有四五家大来头,在沈府门首候久了。

妙娘只得别去。

秋波一转,犹有系恋江郎之意。

有诗为证:

  

  灵妃湘瑟怨无穷,一点幽情未可通。

  宋玉伤秋原有为,肯怜墙外一枝红?

第十三回 柳婆子归家设计 丘石公伪写情书

  神鬼千般奸计,变态浑如魑魅,何处可提防?早是深闺聪慧。聪慧,聪慧,玉碗金瓯几碎。

                  右调《如梦令》

  不说江潮回去日夕相思,且说丘石公思量要害江潮,只是不得其便;要把那饮酒宿娼的事情申向学院,又是众友同知证见,说他不上。

当日归家,见了嫂子,妖妖娆娆,先问嫂子道:“姑娘吴衙去了么?”弄儿道:“今早拉了潘娘娘,同到玄妙观北寺里烧香去了。

”丘石公道:“如此正好了我们心事。

”乃闩上了房门,与弄儿做了一篇文章。

刚了大结,柳婆已回来扣门。

二人忙整衣裳,开了房门。

柳婆久知此事,也是司空见惯,竟不问起。

丘石公道,“姑娘出去烧香,曾会那张和尚、李道士么?”柳婆笑道:“儿嗄,我是老人家了,怎比得你们后生家,来说这样风流的话。

”丘石公笑道:“却不道女人入土方休哩!”柳婆道:“闻你做分头,拉分子与江家小官人虎丘遣病,可有这事么?”丘石公道:“正是有的呢!”柳婆道:“哪小官人雪婆说他十分标致,果然生得如何?”丘石公道:“美是美的,只是心地不端,他只指望天鹅肉吃,昨夜席间,王妙娘要与他睡,他只是不肯,暗自流泪。

像是与吴小姐有帐的一般,不然怎么这等相思得紧?”柳婆骂道:“天杀的,说这样话!我家小姐住在深闺,也是我们这样人家诈眼诈瞎,胡乱[说]得的?”丘石公道:“姑娘,你且细细寻思,有雪婆这个歪货,或者牵引见面也未可知。

虽未曾真个云云,风情却是有的。

”柳婆一闻“雪婆”二字,不觉的咬牙切齿,连小姐也怪将起来,道:“儿,我做姑娘的活了许多年纪,并不曾受这样殴气。

你说与我出气,怎么今日倒不题起了?”丘石公道:“我千般算计,那江小畜生十分乖觉,用尽心机,弄他不得,正在这里要与姑娘算计。

”柳婆道:“我只恨那雪婆,与江家小官人又无宿怨。

你是有仇,与我何干?”丘石公焦躁道:“姑娘,你也是这样不伶俐的!只因雪老乞婆与他两个通情,吴小姐为着他把雪婆好。

姑娘,你不要出气也罢了,若要出气,不要说江小畜生,姑娘,你莫怪我说,连吴小姐也不得干净哩!”柳婆道:“罪过!罪过!我这吴小姐,冰清玉洁,怎么好说坏他!也不怕天理不容的么?”丘石公道:“姑娘,大凡男女大了,自谙风情。

必竟吴小姐曾与江小畜生在哪里会过,故此两下有情。

姑娘,你再去仔细想一想来。

”柳婆道,“小姐自出娘胎,只有三月十六日支硎山去烧香,也是雪婆撩拨他去的。

这日我也同在那里,只因人多挤散,晓烟、非雾伴着小姐在东边净室中坐了半晌。

难道此时有什缘故?”丘石公拍手道:“是了!是了!江潮也是那日去支硎山还愿的。

我在你大侄馆中,要同他去,他有些却我之意,我不曾去得。

你再记一记,可曾见一个标致学生子么?”柳婆凝思了一刻,道:“我记得了!我同雪婆扶小姐的轿,未进山门,在沿江大堤上。

前面人烟簇拥着一个醉汉,那醉人舞将上来,刚值小姐的轿子与前面一肩轿子——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官人,生得标致得紧——两肩桥子交肩过去,挤了那醉人下水。

小姐与那官人劈面这样一撞。

”丘石公道:“原来如此。

”柳婆道:“这小官人好心,拔金簪一枝,付与雪婆道:‘我与府上轿儿挤下醉人,各出些钞,雇人捞救起来方好。

’雪婆也拔小姐金簪付他。

因这醉人是别船上捞起来了,故此各换金簪,说姓名居址。

也是雪婆穿珠点翠的主顾。

是我不在心上,忘了他的姓名。

这小官人虽然生得标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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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吴小姐聪慧辨奸 老雪婆坐衙鞫贼

  蕙质琼姿娇怯女,总毓秀深闺妩娜。胸谙戎韬,心藏机智,先觉奸人诡。唤醒雪婆知就里,便乔作坐衙吓鬼,险恶风浪,惊虞身世,珠泪如春水。

                    右调《雨中花》

  那丘石公径踱到洛神桥吴衙里来。

进了大门,管门的大叔拦住,问道:“你是什么人?我家老爷不在家,一应医卜星相,都不许进门。

”丘石公作揖道:“我是丘石公,只要寻那穿珠点翠的雪婆一见。

”原来约着柳婆的,先坐在侧房等候,听见声音,走将出来,假做不认得,道:“相公何处,到此寻什么人?”丘石公道:“只要见雪婆一面,烦妈妈通知一声。

”柳婆道:“啊呀!雪娘娘近日跌坏了,出来不得,困在小姐房里哩!”丘石公附着柳婆的耳道:“有柏梁桥江小相公,是与我极好的朋友。

他如今患病,已十分危笃,死在旦夕,央我来求雪婆婆一见。

”柳婆奔到小姐房中,将此言扬声直说。

吴小姐与雪婆一吓非小。

小姐附了雪婆的耳道:“难道江家哥哥病重,将此言泄向外人?只恐哪个走漏了风声,奸徒欺诈,也未可知。

只是我心如刀割,若江家哥哥为了我,遂致如此,我亦不能生矣。

你须扶病出去,一看真伪。

不可不谨慎也。

”小姐说罢,进房流泪。

  柳婆扶了雪婆出来,见了丘石公。

丘石公深深的作了一揖,雪婆回着腰,细看着丘石公,道:“啊呀,我老身从不曾相认,敢是问差了?”丘石公道:“我是丘相公,当今极有名头的饱学秀才,与柏梁桥江启源相公家的小相公——名潮,字信生,年一十六岁,极标致的这位小官人——与我是极好的好朋友,日则同席,夜则同忱,相怜相爱,浑如一身的。

可怜他如今病危了。

”雪婆早是乖觉,道:“啊呀,老身不过在江相公家穿珠点翠的老主顾。

他自有病,告诉我怎的?”丘石公见色势不像,道:“雪妈妈,你来,我与你说一句言语。

那江相公有白金五两在此。

”拿出一个大封筒来。

雪婆虽无贪意,见了一封银子,就相信是真的。

丘石公扯他,附耳说道:“江潮为思忆吴小姐害了相思,今数日汤水不进了,止有可丝的气,要通一信,无人可托。

我丘相公,自幼爱他的亲近朋友,特央我转通一信,将绝笔情书一封要与吴小姐,讨一封回书。

可怜他说道:‘有了回书,死也瞑目了。

’望妈妈周旋,好把这五两头付你。

”那雪婆不是贪他银子,忖道:“信是假的?书是假的?”竟参不透银子也是假的。

见说江潮死在旦夕,丘石公假意流泪欲欧,雪婆终是女流之辈,也不觉掉下泪来。

丘石公将书与他,送与小姐,雪婆踌躇不言,接书在手,说道:“这是哪里说起?只恐没有此事。

倘吴小姐大怒起来,如何是好?”丘石公道:“江潮说道,都是你于中说合,你却骗我起来。

”雪婆道:“老身从不晓得,如此,相公少待,待老身去问个端的。

”拐将进去,见了小姐,只见惨淡容颜,泪痕犹在。

雪婆述其缘故,小姐道:“雪婆婆,江家哥哥虽病,未必伤生。

就是要寄书,必不与外人说知此事。

若信是真的,簪儿、钏儿、印信也有一件两件为凭。

难道一个从不识认的男子汉,我就肯将私情回书付与他?这人必非寄信的,必是江家哥哥的冤家,要陷我们二人于死地。

死且不洁,败坏门风,莫大之祸。

”雪婆道:“小姐言重,何以致此?”小姐道:“我若写了回书,他就把我亲笔粘在状上,告那江家哥哥,说他奸淫官家处子。

亲笔显扬,我不得不死;我死,他又告江家哥哥因奸致死,他又不得不死;雪婆婆,你于中引诱,也不得不死。

两家父母所靠何人?”雪婆道:“封筒上无一字迹,纵是假的了。

难道五两这一封银子也是假的?”小姐道:“此人要骗我回书,其中必是瓦砾也。

”雪婆大悟,通身流汗。

小姐道:“如今快还了他的书,原封不动。

”小姐又教了雪婆的说话。

  雪婆拿了书,到外边去,对丘石公说道:“并没相干!老身略说一句江生,小姐浑如云雾,从不晓得。

老身不敢拿书出来。

敢是你这奸贼窥吴老爷不在家,设计来害我吴衙么?今有这书在此,可特地差人送到京中去。

吴老爷是圣上命他做献平远的记室。

他见了假书,奏过天子,来提贼人。

不管他江潮不江潮,我们只认得你,不认得什么江潮!你在白蝠巷,与嫂子住在破屋里,我一向认得你的。

”丘石公慌了,道:“雪亲娘好人,还了我书去罢!”雪婆见他慌了,越要发起狠来,拿一把椅子坐了,喝道:“我坐了衙,贼人跪下!奸贼,你这封假书是你真贼实证,哪个肯还你?今日若教人把你锁了,将老爷的图书帖子送你到府里去,只怕连你这性命也要送哩!”丘石公道:“我是秀才,谁敢拿我?”雪婆道:“你造了假书,污蔑清闺,职官的小姐,真正衣冠禽兽!还管什么秀才,胜过那黑夜杀人的强盗哩!”柳婆在旁慌了,道:“雪娘娘,这是我嫡嫡亲亲的侄儿,求你看我的薄面,还了他的书,回去罢!”雪婆道:“既是柳妈妈的侄儿,写了责状,留下衣冠,暂时放这禽兽回去罢。

”丘石公没奈何,再三求告道:“你们都是认得我的,难道我还敢放肆么?我就立誓与你听:丘石公若再设谋图害吴衙,即时九窍流血而死。

”雪婆道:“罚咒我不听,只要写责状。

”柳婆道:“我的儿,我叫你不要如此!你但怪江相公,与吴衙小姐何仇,就写起假书来。

日后断不可如此。

”雪婆道:“柳妈妈,天教你说出来!今日供状现在,你这花脸离兽!今日吴衙大叔们偶然都不在此,造化了你。

你拾得一顿好打哩!你若再迟一刻不写责状,大叔们回来,登时打你一个半死,还要送官究治哩!”丘石公慌得叩头乞命。

雪婆道:“除下衣冠,快写责状!”丘石公只得脱下衣中,交与雪婆收讫。

柳婆将纸墨笔砚交与丘石公。

石公道:“责状是我常写的,只是今日吓坏了,文思不来,怎么处?”雪婆道:“待我念来与你写。

若有半个不依,我也不要。

”石公道:“依你,依你。

”雪婆念道:

  

  苏州府城内,系长洲县某字几图,兽儒丘石公,在家奸淫寡嫂柳氏弄儿,满城共著。

今又无端设谋,要害柏梁桥江信生相公。

闻知江宅曾央雪婆为媒,与洛神桥吴衙议亲。

石公觇知吴衙上京去了,家中无人,顿起狼心,自己捏名造作江潮情书一纸,于九月初七日投送吴衙。

口称江潮将死,希图谋害两家。

为祸惊天不小,又拿假银五两哄诱雪婆,好心叵测。

本日吴衙见书惊骇,登时获住本人。

本欲送官正法,因有柳婆丘氏,系石公嫡亲姑娘,柳婆情愿保去丘石公本身并假书一封,假银五两;脱下四角紫微巾一顶,污白破紬海青一件,以为证据。

老爷官满回家。

即将此二物并责状亲笔口词,奏闻圣上。

即着府县拘提正法,如有脱逃,有保人柳婆情愿抵罪。

亲供甘责是实。

  中间说得太狠,丘石公不肯写。

闻得外面人声喧嚷,雪婆道:“十数个大叔在此,你不快写,我声张起来,把这假书与他们看,个个情毒,先打你一顿饱拳,然后送官正法。

”丘石公怕得紧,只得快写。

雪婆又是识字的,难于作弊,一一谨依尊命,又画了花押。

雪婆叫柳婆也押了字,把假书交与柳婆,厉声道:“柳婆,脏物交与你,你做保人,保你侄儿奸贼去的。

后来若是又生谋害,都在你身上,你这老性命也活不成!”柳婆吓得顿口无言。

石公秃了头,是个凹槽瘌痢,外面只有一件布衣,里头却是弄儿的青布衫,下面也是弄儿的桃花裤子。

雪婆骂道:“活禽兽,你嫂子的衫裤都穿了他的,你与嫂子奸情那个不晓得?别人不来摆布你,你反要诬陷好人。

看你姑娘的面皮,今后改恶从善,再无他言,我们老爷回来,且莫禀他;若是又有三言两语,我们只认得你这禽兽!”说得石公遮了面皮,飞也似的奔去了。

柳婆气得死去活来,见雪婆只管牵缠他的女儿,心中恨入骨髓;又思量丘石公来与他出气,谁知反受了这般亏,奔进自己房中,放声大哭。

  雪婆走进小姐房中,说其备细,小姐流泪不止。

雪婆道:“幸得小姐明哲,使其恶计不行,反写口供责状。

为何小姐反加凄楚?”小姐道:“雪婆婆,此事必非江家哥哥泄漏。

我仔细想将起来,定是柳婆的缘故。

前日我与你的银子,晓烟说与他知道,他甚是妒忌,怀恨于心。

前日暗算,跌坏了你;同女儿归去,与恶侄商量,倾陷于我,故有此番口舌。

那贼人丘石公又与江郎有仇;前日轿子相撞,江家哥哥复来引导,柳婆都是目击的;又见你在两家不住的走,与柳婆话出原由,共设此谋。

稳道中他毒计,陷害两家,中间还要吓诈千般,不意今日反受了亏。

柳婆见计不成,所以放声大哭;那贼人归去,必不甘休,还有变端。

婚姻之事自然不成的了。

我之生死亦未可知。

”雪婆道:“小姐休说此不祥之语!有这纸口供责状在此,怕他怎的?适才饶他,不彰扬送官,也只为小姐声名为重。

江相公婚姻未谐,造化了这千刀万剐的贼囚!若再肆凶,拼我雪婆的老性命,撞死在贼人身上,以报小姐并江相公知遇之恩。

我辛丑生的,年周花甲,也死得够了。

人生总则一死,为了知己而死,也得个名扬后世。

老身之意已决,小姐不要忧他。

”小姐道:“承你真心说话,但事到如此,你死我又岂能独生?为今之计,乘黄昏时分,你速到江家哥哥处走一遭,说其详细。

他母亲已知,也不要瞒他了。

”雪婆道:“老身亦有此意。

幸今腰间不十分痛,已是立得直的了。

待老身向江小相公与老娘娘细述始未根由,与他议一万全之策方好。

但老身去了,明日回来,贼子衣巾在我的皮箱里,小姐须要提防,莫被柳婆偷去。

”小姐道:“衣个也是没用的,他也不能偷去。

”正说间,只见红日西沉。

雪婆别了小姐,说向夫人道:“老身托赖夫人小姐洪福,已挣得起。

今晚必要回去一次,明日就要来的。

”夫人道:“方才说有个痴子与你们两个婆子争闹一番,你且说与我听。

今夜晚了,明日去罢。

”原来两个婆子只说是个痴子,瞒着夫人,谁想夫人细问,也只得胡涂回答。

定要回去,夫人亦不甚强留。

小姐送他出门,叮咛而别。

诗曰:

  

  好事多磨莫问天,至今杨柳怨朝烟;

  佳人自有真韬略,羞杀奸人枉着鞭。

  又:

  

  莫谓蹉跎怨雪婆,多情今日复如何?

  残生已欲酬知遇,义骨千秋永不磨。

第十五回 雪婆走报江郎 侠友义锄贼子

  诗曰: #

  

  大义在人心,君臣与朋友。

  长啸舞青锋,痕饮樽中酒。

  且说雪婆因腰跌伤,尚未痊愈,一步步挨到江家,已是黄昏时分了。

江潮在书房里灯下吟诗,江启源在人家吃喜酒,陆氏身子困倦,已是和衣睡了。

雪婆同了江家门公的老婆进去,因见陆氏睡着,走到江潮书房里去。

  江潮见了雪婆,疑是梦里,忙作揖道:“雪婆婆,为何两月不来?我也访你多次,再没处问踪影。

”对管门的老婆道:“你自去罢,雪婆婆自有睡处。

”老婆子去了。

江潮流泪道:“想杀我也!”雪婆也泪下道:“相公,一言难尽。

待老身喘息定了,一一细述别后的始末根由。

”江潮挑灯敬听。

雪婆道:“自别相公之后,是七月初七牛女相会之期。

今日准准是九月初七日了。

六十日之中,其间风波险阻,只道是见不成相公的丰仪了。

”那雪婆记性极好,谈锋极细,把那柳婆妒忌,同了其女弄儿灌醉了他,推他在池里跌坏了腰,小姐亲看汤药,晓烟伏侍,并丘石公毒计来投假书,小姐先觉,吓他的口供责状,剥他衣巾,并小姐猜出的缘故,逐句的细述出来,且是精详核实,并无一字遗忘。

江潮听了,毛骨悚然,说道:“原来如此!我也疑这贼子,只道他谗言相谤,怎知他做成天大祸胎!若非小姐天性聪明,知机如见,险些误了大事。

小姐说如今有变,亦是理所必然。

虽感你义气,以死相殉,然你虽死,我与小姐的声名已坏,岂能苟活?如今怎生样防备着他才好?”雪婆道:“小姐命我扶病夜行,正要与相公议一长策耳。

”江潮道:“纵使他不敢又有他谋,被他各处将恶言扬播。

吴老虽归,略觉风声,姻事决不能成的了。

”江潮说了此言,泪下如雨。

雪婆道:“相公切莫悲哀,吴小姐也是这等说,以老身看来,却是不然。

只怕此言不播耳,设若此言一播,倒是一个好消息。

”江潮道:“这却是怎么说?”雪婆道:“吴小姐缙绅门弟,才貌无双,凝秀清闺,及笄年纪,故豪门大族争来求配,常恐把相公落后了。

此老身深以为忧者也。

若尽闻此言,则谁人复来求配?则吴小姐之身稳稳是相公的了。

”江潮道:“我岂忍坏了他的声名?且未必成就,设或成就,被人道得个先奸后娶,亦非士君子所宜。

如何是好?”正说了一黄昏。

  已是初更天气,陆氏因丈夫未回,不曾睡好。

睡觉起来,丫环说道:“做媒的雪娘娘在小相公书房一黄昏了,见娘娘睡熟,还在那里闲话哩。

”陆氏走到书房里,道:“雪娘娘为何许久不来?小相公日日在此念你。

吴老曾回来否?作伐之事怎么到不说起了?”雪婆道:“娘娘,不是老身冷了场,只因吴老爷至今未归,老身在吴衙被一个婆子暗算,跌折了腰,睡在小姐的卧房约有两个月。

亏得这位小姐令晓烟伏侍,又将银子令家人点红花活血散,买珍珠万应膏,自己朝夕来看我,故尔得愈。

若非吴小姐,老身也早早死了。

老身知恩报恩。

古人说,‘报生以死’,老身学得这句,方是个雪婆本色。

”陆氏笑道:“你却痴了,说的什么话儿!”雪婆道:“娘娘,你有所不知。

有个恶人要设谋害吴小姐,并你们小相公,老身思量要撞死在他身上。

”陆氏惊道:“却是什么缘故?”雪婆将前事略略减省文法,重新说了一遍。

陆氏也甚忧煎,母子二人陪他吃罢夜膳,打发雪婆睡好。

  江潮一宵不寐,一来恨那丘石公,二来思量防备之策。

清早起来,雪婆也起来了。

江潮邀至书房,道:“我昨夜思忖,此贼心中毒甚,时刻伺候我们的空隙,你今后且不可到我家来,十五日正午时,我约你在氤氲殿上相会,后边凡是逢五日午时,即会氤氲殿上,再勿失约也。

但此贼奸谋万端,我亦无如之奈。

我朋友中只有一个仗义的,姓沈名彬字文全,他的父亲现任史部尚书,官府无有不听他的。

那丘石公这贼子生平只畏此人。

我今日去告诉他,他必肯出力,这贼子就不能有为了。

”雪婆欢喜道:“此策甚好。

这等,老身就去回复小姐。

相公可还有什么言语说与小姐否?”江潮道:“我要说的话甚多,但一时间说不尽,有相忆他的诗数十首,你可与我送与他看,便是我的衷肠了。

”雪婆接诗到手,竟到吴衙。

江生同出门,往沈文全府中去了。

  且说沈文全,正与路玉贞、李叔夜在书房谈及前日此事。

沈文全道:“丘石公这奴才,只因要骗信生三两银子,不遂其欲,欲要把饮酒、宿娼题目,坏他前程。

我想,江信生与他有什么深仇,遂致如此恶毒。

不知他怎么骗了个秀才,如此辱没儒林。

他若再去欺侮信生,我们必要主持公道。

”正说话间,江信生到了。

作了揖,江潮哭诉情由,众友道:“方才沈兄正说此贼,不想又有奸谋。

”乃安慰信生道:“不妨事,尽在小弟身上,替兄出气罢了。

”正说间,姬仲亲也来了,江生诉其缘故,姬生道:“原来如此。

方才小弟见他往诬人巷惯写词状的一寸灰家里去,只恐要起讼端哩!”江潮吃了一惊。

沈文全即差家人各衙门打听,即来回报。

四个家人分路去了。

沈文全道:“前日舟中姬兄醉了,被他取乐。

还是江兄有主意。

”路玉贞道:“为此他怪江兄。

”李叔夜道:“就是姬兄,心里也未必不怪江兄哩!”姬生道:“说正经话,休要取笑!何不即着人到诬人巷去,唤那一寸灰来问他,即知备细了。

”沈文全道:“也说得是。

”即唤家人去请,只说立等灰官人就来。

沈文全留这几位朋友吃酒。

  不一时,一寸灰到了,文全道:“请他进来。

”一寸灰走到席边,众人一齐总揖。

一寸灰道:“不知大爷有何见谕,呼唤小子?”文全道:“请坐了细讲。

”即奉杯箸与他。

乃问道:“老灰,那丘石公这狗才来访你,做什?”一寸灰道:“大爷动问,在下怎敢隐瞒?在下行业落在其中,大爷自然相谅。

他前日来,要告一张奸斩状词,央我打刀。

在下见他没有润刀之物,不肯与他打,他今日与嫂子借了首饰衣衫,当在我处,与他打了一把杀人尖刀去了。

”沈文全厉声道:“他所告何人?”一寸灰道:“在下不敢说。

”沈文全道:“不干你事,细说与我知道。

”一寸灰不敢隐瞒,扯沈生到静处,附耳说道:“他道,洛神桥吴老爷的小姐与柏梁桥江小官人有奸。

江小官人托他投书,致被毒殴,剥去衣巾,威逼供状。

故此要县中去告他。

”沈文全道:“我晓得了。

老灰,你不要声张,你且把原状写与我看,我自相谢。

”一寸灰道:“大爷面上,怎敢要谢?”沈文全领他去后书房,写将出来,道:

  

  告为奸斩事:淫衿江潮,因雪婆牵引,与吴宦小姐若三月十五日佛殿成奸。

于八月十五日,潮将情书晚上投递吴衙。

上不知就里祸,被雪婆喝使吴衙狼仆,将上毒毒殴寸伤,衣冠尽行剥去,逼写口供责状一纸。

有此黑冤,哭诉江潮,又遭杀害,沉猴子救证。

乞天正法,蚁命超生。

告。

  文全看完,即命家童送银二两与一寸灰,辞别而去。

众友问时,方知此段情节。

姬生道:“沈兄,以弟看来,不如兄差人去唤他来,与他说一番,他自然不敢的。

”沈文全道:“姬兄,你与他有前夕之欢,是极爱你的,你自去求他,何如?”姬生正色道:“又来取笑。

”沈文全道:“这贼子最恶最刁,我若是去请他,就像江兄慌了,央我收拾,越要猖狂,苛求无厌了。

”江生心里虽慌,事到其间,也不十分急遽,说道:“小弟心迹自明。

任他千般算计,上官自有明断。

只是造言玷辱,心中不安耳。

深感沈兄仗义,小弟铭刻五中。

为今计将安出?”沈文全道:“明日小弟带了几个家僮,在县前候那贼子,骗了他的状词,打他一顿老拳;就是已进了状,小弟□用几干金,必要处他一个尽情,也为万民除害。

”路玉贞道,“如今只好善处。

兄打了他,倒难收拾了。

”姬生道:“打他断然不可!”沈文全道:“姬兄,这句话不该你说,未免涉私了”。

姬生就不敢言,众友一笑而别。

  明日,沈生早起,叫了十个狼仆,走到县前,几个书吏见了,慌忙作揖道:“沈大爷,何事光临?若要见敝主,特请到宾馆里坐,待我们通敝主,自然就出来相见的。

”文全道:“不须去见县尊,只因有一个奸人要谋害好人,要告谎状,我在此候他,要打他一顿,然后与他打官司。

”几个书吏道,“是什么人?”沈文全道:“有个兽儒丘石公,平日奸淫寡嫂,人所共知;设计害人,毒如狼虎。

今无端扎害柏梁桥江信生相公哩,捏成无影之谤;连陷洛神桥吴涵老家闺门。

烦公等用心,我自有厚谢。

”众人道:“这样伤天理的。

闺门大事,岂可如此造谤!凡事都在我们身上。

  正说间,只见一个乞儿,两个人扶了,走将近来。那人怎生模样?只见他:

  

  身穿破青衣,血污片片;头顶破毡帽,帕裹重重。

左眼高似馒头,璊青血灌;右颊全生屹(山荅),点紫脓攻。

左手络在肩头,浑包膏药;右脚拖来瓶瓮,半缚棉花。

战场之上走伤尸,地狱角头逃恶鬼。

  众人见了,吃了一惊。

你道是谁?原来就是丘石公!这贼子为何到这般光景?说来真是好笑,因他隔壁有个医生,叫做徐子滂,也是卖老鼠药出身。

后来戴顶方巾,着件阔服,愤呵那些良善财主的阴囊,那徐子滂偶然医杀了人,丘石公着贯在人前扬他的丑名子,子滂知之,恨入骨髓。

丘石公当日在洛神桥吃了亏回家,要叫哥子丘宜公出头,拉了三学朋友,到洛神桥放肆,再去府县申冤,谁想宜公忽然害了冷瘟病,沉重得紧,出门不得。

丘石公自己去拉朋友,这些秀才道他是奸嫂卖侄,是不仁不义的禽兽,平日不睬他的,哪个肯来?奔了一日,并无半个。

晚间,柳婆又哭将回来,将石公大骂不止。

石公道:“姑娘且莫气坏,难道侄儿吃了这样亏,就是这等罢了不成?”柳婆道:“看你好嘴脸!他们的事明明有的,不然怎么连夜教雪老乞婆到江家去通信?我待要与大侄商量,他又病倒,如何是好?”正说间,只见徐子滂来与丘宜公看病。

石公明知此人狡猾多谋,即与谈其事。

那子滂道:“这节事难下手得紧,不如休了念头罢。

闻得吴涵老,献平远爱他的才,甚是尊礼他;圣上又嘉献平远的大功,恩遇日隆。

吴涵老正在赫赫之日,不要说有官司,就是抚按也是敬他的。

谁肯准你的状词?若说坏了他的闺门,他治家不正,也要坏官了。

况且他平生清正,你将这无影的虚词说他,人也不服的。

倘然吴涵老与兄打起上边的官司来,他有财有势,你那里敌得他过?”丘石公闻言,其实害怕,下了一跪,必要求教一个良策,那徐子滂连忙扶起,沉思半晌,道:“除非但告江潮,略带雪婆,指点吴衙狼仆毒殴寸伤方可。

只是又有一件不妥,除非吾兄身上做了假伤,方才骗得人信。

”丘石公道:“假伤怎么做得?”徐子滂道:“只消小弟用几个膏药,又不痛,又不伤,那假伤做来逼真,可以动人眼目。

”丘石公大喜,陪他吃了点心,即同子滂去取膏药。

子滂因怀夙恨,巴不得公报私仇。

将巴豆为君,斑毛为佐,外加白砒、蟾酥、铜绿、皂荚、五倍子、靛青、朱砂以白凤仙根,一同捣烂,叫他拿去;再煎了桃仁红花酒,饮得极醉,将灵丹厚涂等处,将帛缠足,用湿草纸四五重,燃纸灯火烧在药上,痛极为主。

睡了一夜,明日起来,取下灵丹,处处红肿青绿,如打得极狠的一般无二。

过十数日依然本来面目,妙不可言。

只是不可近女色的。

石公不知是计,拿去依法而行,吃得大醉,一忽睡到五更,觉将传来浑身麻木,骨络里边如刀刺的一般疼痛,立起身来,嫂子与柳婆见了,吓个半死。

已知徐子滂用计,不好说得。

走不动,央两个邻人扶到县前。

他忖道:“我已如此光景,官府自然准状,也不须重写状词,空出

第十六回 男扮女江生暂会 父从军小姐远行

  词曰: #

  

  谁说宋□□爱□□□□□□□□巧扮□裙钱月下一团温□□□□□□□□□□□□□□云纵雨□天轻□□□□□□。

                   右调□□□ #

  且说雪婆,□□□□□□□□压倒了丘石公的言语述了一遍,又把江潮的诗付与小姐。

小姐看后,不觉流泪。

雪婆道:“小姐不要伤心,□□□□□□□□了。

”小姐道:“事多磨折。

怎么说倒有□□?”雪婆道:“小姐,你是个伶俐之人,有了外边这些言语,必成无疑。

”小姐道:“雪婆婆,你所言差矣!我这一身被人腾谤,玷辱爹娘,倒要希图成就?纵使遂心,也难立于人世,如何反以此为幸么?”正说之间,只见夫人走将进来,道:“女儿,你爹爹上了三本求归,圣上不许,如今升了督府护军之职,差五百名军士、五十只官船来接我们上京同享富贵哩。

女儿快些收拾。

”小姐惊道:“果然就要去了,这事怎么好?”雪婆也是凄然。

小姐道:“日日望老爷回来,不但不归,又要迁去。

三千里家乡隔绝,魂随雁返,冢托草青,休指望‘婚姻’两字;就要见他一面,今生料也不能够了。

雪婆婆,明早去回复了江家哥哥,你同我去了罢。

”雪婆道:“老身残毁余生,幸遇小姐见重,厚恩难报,常恐一旦无常,有负知己。

小姐要老身随去,我别无系恋,只有小姐的亲事未谐,有些放心不下。

完了此段姻缘,老身就死在九泉下也是瞑目的了。

我到江家,若说小姐远去,恐他又要苦哩,害杀了他,如何是好?”小姐道:“我若不言而去,何以为情?今日之事,不能生为并头花,只愿死为连理树。

我之身子,誓死无二的了。

”雪婆道:“小姐,你此去姻事大半难谐,既是立志守他的节,明日之别也算是永决了,怎生算计,与他相会一番才好。

”小姐道:“这是必不能够的,现有贼人说话,又做这样险事,被人知觉,我之一身固不足惜,不惟辱抹了爹娘,且要害了江家哥哥性命。

我即死在九泉,不能瞑目。

”雪婆道:“那江小官人还是个小孩子的身材,面貌温润如玉,声音娇细,恰如处子一般。

妆作一个女儿,傍晚领他来会,谁人看得他出?”小姐道:“外边人也有认得他的。

休要做将出来,其祸非小。

”雪婆也不敢再说了。

  夫人小姐收拾了半夜而睡。

明早雪婆起来梳洗,对夫人道:“老身托赖夫人、小姐豢养厚德,怎忍离别?情愿伏侍了夫人、小姐上京去罢。

”夫人满心欢喜道:“你若肯去是极好的。

但怕日后思乡不便。

”雪婆道:“老婆子止有一身,再无亲族,夫人、小姐就是我的亲人了。

我家中也没有什么收拾,只有我的妹子早亡,生下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过继在王妈妈家,今年十六岁了。

有一年不曾见他,待老身领他来见一见,心事已完。

”夫人道:“你既有个甥女儿,可领来我家,小姐看看,就在小姐房中歇了一宵,明早送去。

他住在那里?为何你一向再不说起?你若是早说,领他来与小姐作伴两日也好。

”雪婆道:“住居甚近。

他也是不出门的□□,又不好领他来打搅,故此老婆子不曾说起。

”说完了,辞了夫人、小姐,到柏梁桥江生家去。

  见了江潮,说了上京之故,江潮大哭起来。

雪婆道:“相公且不要哭。

小姐说,此别常怕不能相会。

是老身设计,要把相公男扮女妆,只说是老身妹子生的甥女,领去与小姐相会。

暂在小姐房中借宿一宵,了你两人心愿。

方才说了,夫人大喜,即教老身领来,明日早晨送归。

”江潮道:“太险,太险,若说玷污小姐,江潮宁死不为;若但以礼相见,虽死何辞?只恐有人识出,污了小姐清白之名。

”雪婆道:“相公娇容,宛如处女。

今扮作青衣女子,再把扇子遮了庞儿,谁人认得出?”正说间,只见姬贤进来。

雪婆闪了进去,与陆氏说话了。

  江潮接了姬贤,坐定,道:“你还不知,丘宜公昨晚姐了。

”江潮吃了一惊,道:“果然如此?”姬贤道,“众友都去探丧。

江兄,你也该走一遭。

”江潮道,“正是!正是!”姬贤道:“还有一节新闻与你讲,那丘石公被徐子滂暗算,身上假伤痛不可忍,又贴了凉血敷药,被他又下了斑毛,一夜之间,处处烂作深潭,今已臭不可当,着实在床上号叫哩。

”江潮道:“有天理!有天理!他要害人,反成自害了。

”江潮送了姬贤出门,即与母亲说知,又向雪婆道:“我去片时就回来与你商议的。

”雪婆道:“相公须就回来便好。

”江潮道:“就来,就来。

”如飞奔到丘先生家。

尚未入殓,江潮走到里边要拜,师母拖住,作了四揖,然后,也揖了师母,丘石公所爱的弄儿也在那里,看见江生标致,问道,“这位就是江家官宫么?这等的生得好!”挨到江潮身边,道:“你的先生,就是我的大伯伯。

”江潮只得也奉了揖,弄儿啧啧羡慕,妯娌两个拖住了他,只管要留吃点心,江潮性急要归,与雪婆商议说话,怎当他如此歪缠?二女人又道:“不幸你先生殁了,叔子又被人打坏,如今半死半活,在床上号叫,甚是臭秽。

小官人,你只看师弟之情,与我陪一陪客,住一日便好。

”江潮道:“我有极要紧的事体在心上,约一人在家中会话,就要去了。

”指望奔出门来,谁想,弄儿动火了半晌,正要把江生抚抱一番。

见他要去,借此题目,把江潮一把抱住,死不肯放。

急得江潮竟要哭将起来。

师母也出来扯[住]了。

江潮没奈何,又见许多人来,没人迎送还揖,师母再四留他,江潮只得与他周折,师母又把一部四书——上边是宜公自己所书□□□□——奉与江潮,江潮一看,见是他平日时时翻看的亲笔所写,不胜感叹。

陪了客人吃酒,又有许多兜搭。

看看□心已后,几次欲要逃归,有弄儿一眼看定,见他走动,即来歪缠。

弄儿又对阿姆说:“江小官人生得这般好,又是少年进学的。

大侄女年貌相当,大伯在日,江宅也曾请过帖子去的。

如今何不成就了这头亲事?”江潮听见,一发不安了。

江潮道:“待我出了恭就来。

”弄儿道:“不许外边去,里面有厕的。

”江潮要向外边走,弄儿又来取乐,江潮看见后面矮墙外边就是大路,就在里边去。

弄儿奉粗纸与江潮,江潮道:“你请留步。

”弄儿停了脚,江潮才解衣如厕,弄儿在门缝里张[望],煞不住脚,也赶进来解衣如厕了。

江潮慌了,忙奔起来,在矮墙上一溜,跳了过去。

弄儿来扯,已出去了。

弄儿着实叫唤,江潮好不会奔!

  到了家中,向父母、雪婆说其缘故。

雪婆道:“就是柳婆的女儿?与丘石公相好的了。

”私语道:“相公,今日天已向暮,快些设法同去便好。

”江潮对父母说个谎,道:“沈文全家今晚会文,孩儿要去赴约,今夜不回来了。

”陆氏道:“可要家人随去?”江潮道:“也罢了。

”雪婆道:“吴衙明日就任,老身也要去了。

”陆氏道:“姻事我家小官人十分有意,你去须烦撺掇撺掇,不可忘也,万一玉成好事,天大功劳,断不忘报!”雪婆道:“这个老身岂敢!”陆氏道:“我儿,你送雪婆婆一程。

你今晚不要十分费心,明日早归,以做娘的心为心,方是个孝子。

”江潮领命,同了雪婆而走。

已是红日西沉。

江潮道:“怎生同去?”雪婆道:“到我家中,我自有算计。

”江潮同雪婆到了氤氲庙前雪婆家里,已是黄昏人静。

雪婆只恐邻人进来,悄悄的在庙中取了火,点了一枝华烛。

取大青布衫一件,与江潮穿在外面;插了一朵综线花,束了白绫裙子,红拖膝袴,白娇面的玄色鞋子。

原来江潮的脚不十分长大,雪婆的鞋子着来正好。

与他真金扇儿一柄,摇摇摆摆,锁门而去。

  是夕正是十月十五,月明如昼。

雪婆一路教他来历,江潮奉命惟谨。

一路不及十分看他娇容。

不一时,已到吴衙。

只见大厅上点了十数碗灯,照得白日相似。

夫人坐在中间,分拨奴仆家事。

小姐不见。

夫人见了雪婆,道:“你怎么这时方来?”雪婆道:“因去领甥女,故尔来迟。

”夫人道:“甥女在那里?”江潮遮遮掩掩,在雪婆背后。

雪婆扯他去见了夫人,轻轻盈盈的走将出来,十分娇娟。

一室之中,尽皆惊讶。

怎见得了?但见:

  

  玉体温柔,面上无半星儿瑕玷;花容妩媚,衣间染一段的幽香。

美目澄清,恰似月娥临玉镜;缃裙轻缓,却疑潘安步金莲。

鼻准端妍,两颊红潮笼白璧;精神凝炼,一泓秀色映春晖。

青衣敛贫女之容,半含愁思;翠黛妒汉家之艳,一点春心。

若非姑射神人,定是绛宫仙子。

  向夫人轻轻的道个万福,夫人失惊,连忙答礼道:“这一位好女儿,我眼中从未曾见,就与我家小姐也不相上下。

且举止态度循雅从容,必是大家仪范。

雪婆婆,难道你有这一位好甥女?快请他到小姐房中去。

”雪婆正中机关,领了江潮,一径到小姐卧房中去,有词为证:

  

  两朵娇花,连理树、今番亲切,想当日,支硎乍遇,殷勤相结。楚岫未酣巫峡梦,蜀山常染啼鹃血,最可怜、一见竟分离,心肠裂。

  吴氏女,冰霜洁;江家子,非偷窃。但春心未系,情肠难绝。怨入湘灵清瑟冷,梦回塞雁哀声咽。问今生、再会是何时,浑难说。

                     右调《满江红》

  且说吴小姐,心中悲伤,挑灯独坐,凭着妆台,默然无语。

门儿开在那里,晓烟赶着闹处去了。

雪婆领着江潮在暗中一步步、慢慢的走将进来。

江潮只觉兰蕙之气,恍入桃源深处,雪婆立在房门口,江潮气也不敢出的立在雪婆背后。

望见小姐花容,江潮不胜惊讶,浑如梦中。

只见小姐好个娇羞模样:

  

  香肌如白玉映朝霞,一团温润;娇目似玄珠漾秋水,无限多情。

乌云轻挽生辉,兰气细凝翠黛。

浅颦何事,深惨花容。

轻玉温香,却使画工描不就;朝去暮雨,可怜仙子几曾经。

  雪婆教江潮闪在屏风背后,自己“呀”的闩了房门。

小姐回头观看,雪婆道:“小姐,我来了。

”小姐道:“雪婆婆,你为何此际方回?可曾见江郎否?”雪婆道:“江相公久害相思,一闻小姐远行,他珠泪如泉,魂销肠断。

咳,小姐,小姐,只恐你断送了他也!他说道:‘若能一见小姐,江潮就死也甘心了!’老身因奉小姐清规,决意不肯延他来。

这也罢了。

小姐,你只觉薄情了些。

”小姐听说,哭道:“是我差了。

若能见他一面,面订来生之约,则是他也不枉多情,我也不为负义。

则我之身虽死犹幸,他日殉节,庶有名目。

但恐辱抹爹娘,害他涉险,计不出此,遗恨终天矣!”说罢,泪如雨下。

雪婆道,“小姐,且勿悲酸,设使江相公在此,你肯见他么?”小姐道:“雪婆婆,你休说这话。

要相见江郎,我今生也不能够了。

”雪婆道,“小姐,老身今早说的,有个妹子生的甥女,年方十六,貌比娇花,夫人见了,着实失惊,道‘好个娇儿,’亟命老身领进来与小姐作伴。

”吴小姐聪明,心中已猜着了,失惊道:“如今他在那里?”雪婆道:“现在外房屏风后面,不敢擅入。

”小姐明知道是江潮,害起羞来,潜身无地。

雪婆道:“女儿快来。

”江潮只得逡巡而进。

见了小姐,忘却自己女妆在身,叫声“姐姐”,深深的两个大揖,小姐深深答礼。

雪婆道:“甥女儿,你怎么唱起喏来,今后不可如此。

”雪婆教他俩坐了,道:“房门拴好了,你俩个可暂诉衷情。

  江潮与小姐两人,惊喜交集,浑疑是梦中光景:

  

  一个翠黛低回,可爱是娇羞模样;一个玉容温润,堪怜是清楚精神。

巫娥乍迓襄王,春云生彩;范蠡再逢西子,晓露涵花。

宋玉悲秋,情染湘江清到底;莫台含恨,魂依故园梦还家。

再顾倾城,一段春光应胜昔;重亲白璧,千般风月过于前。

恍疑织女晤姮娥,牵牛无□;却如合德同飞燕,赤凤销魂。

  江潮轻轻的道:“小生为了姐姐,至忘寝食,病入膏盲。

欲仗良媒,仰求伉俪,谁料竟成画饼。

今日姐姐又将远去,自知莫可如何。

承玉人之厚情,雪婆婆之神算,今夕幸接温香,亲依仙质,江潮虽死何恨?姐姐异日自配高门,小生也瞑目九泉矣。

若说玷污小姐的情白,宁甘忆死,誓无此心。

”小姐闻之,低头无语,潸然泪下。

雪婆道,“甥女儿,你又来假道学了。

老身为了你们两个,用尽心机,甫得你们两人亲近片刻。

吴小姐既无二心,江相公又无他意,则百年姻缘,都在今晚,一夜夫妻,鬼神天地实鉴于兹。

我雪婆做媒人,到今夕也算是一个全始全终。

今日完了你两人夙生缘法,就把我万剐何辞,江相公还要馋口装乔,只恐你错过了也。

”江潮道:“深感雪婆婆美意,久已铭之肺腑。

但江潮憔悴余资,何敢有污白璧?况小姐嫁期有日,江潮决不甘为苟且之人。

”吴小姐道:“妾之此身已许江郎,誓死无二;若是江郎再说,妾即将宝剑断首君前,也免得君之疑虑。

”雪婆道,“江相公,你还要假道学!小姐怒你,要刎死来诈你哩!”小姐道:“雪婆婆是什的说话!我见江郎疑心,故如此说。

”雪婆扯他两个亲近同坐,于中甚是费力,扯近了这个,那个又走开了。

想了一想:“或者见我在此碍眼?”乃假说出恭,往房门外一溜,扣上搭钮,凭他如何弄去。

在门缝里张他两个,只见端严坐下,楚楚如宾,小姐低头,江郎屏息,几盏茶时,并不开口。

雪婆着恼,正要走进来发作,只听得扣门之声。

  雪婆开了房门,原来晓烟、非雾、轻绡三个丫环,见说雪婆的甥女儿生得好,要来看他。

三个丫环见了江潮,说道:“果然生得好!”要与他见礼,江潮睬也不睬。

三个丫环闹做一团,说道:“雪娘娘,你这甥女儿倒是这般大样的。

”又拖拖扯扯,把他亲嘴摸奶。

摸着胸脯,道:“啊呀,你这甥女儿倒像一个男子,怎么奶也没有些儿的。

”雪婆见声色不好,只恐弄将出来,求告道:“三位姐姐,我这个甥女儿不会搂的,若搂了他,□□要哭半夜哩。

求三位姐姐方便。

”三个丫环道:“我们也不绰了他的趣,过了他的穷气。

因见他生得好,夫人也自爱他,教他今夜在小姐床上睡。

小姐也是爱他,与他挨着肩儿、促着膝儿、偎着脸儿、揾着嘴儿的同坐。

我们只要摸摸他的一件妙东西就罢了。

”小姐听得,只恐坏事,喝退了三个丫环。

不一时,晓烟又奔进来,道:“今晚柳妈妈要别了小姐,回家去养病。

他的女儿弄儿也要一同进来,看看他的甥女。

”说罢,就出去叫道:“柳妈妈,弄姨娘,小姐叫你快来。

”只听得弄儿带着笑道:“来了,来了。

”江潮道:“弄儿是认得我的,怎么好?”雪婆道:“急切里无处躲避,暂时躲在小姐的绣被窝中罢。

”江潮跨上牙床,急将小姐香喷喷的被窝蒙头藏足的裹紧睡下。

只见柳婆同了女儿阿弄走将进来。

柳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抚着小姐哭道:“小姐,你在三朝我便抚抱你长大起来。

多承你好心,留我住了一十五年。

指望靠老,谁知今日你长大成人,又要到北京去,我又多病,不能随你。

只是今宵一别,我大分不能够再见你的面了。

”说罢,又痛哭不止。

小姐也是悲酸,说道:“乳娘,停一二年,必然还有相见之期,不必悲楚。

”开了箱儿,把一套新绸衣、十两银子,以报乳哺之恩。

柳婆谢道:“多承夫人送了八两,白绫二包,又承小姐厚赠。

我只恐死在旦夕,不能见你,故来辞谢,不是思量你的东西。

惶恨,惶恨!”说至更深,下舡而去。

弄儿见他们哭得热闹,忘记问雪婆的甥女了。

  江潮见柳婆母女去了,走将起来,挨着小姐坐了。

摆上夜膳,夫人也来同吃。

夫人爱着江潮,携了他的纤手只管亲近。

雪婆与他坐在台角边。

夫人命他坐在小姐身边,见他不吃酒,自斟一小杯奉他。

江潮失声道:“晚生天性不饮的。

”夫人笑道:“雪婆,你的甥女儿却会通文。

”雪婆道:“女儿,夫人面前不可如此!”夫人见他钮扣松了,要与他钮好,小姐会意,自与他钮了。

夫人道:“你甥女可曾许人么?”雪婆道:“尚未有人家。

”夫人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江潮不敢则声。

雪婆道:“姓王,叫做二姐。

”夫人道:“你可肯随了你的姨娘,伴了我们小姐上北京去呢?日则与我家小姐同饭,夜则与我家小姐同衾。

你可肯么?”江潮道:“若得如此,为幸何如!只恐我家父母不放去耳。

”雪婆道:“承夫人美情!若说与小姐作伴,他也是极肯的,只是他父母怎么肯放他去?”夫人对着小姐道:“女儿嗄,昨夜一宵不睡,收拾已完,今夜同了这个二姐早些睡睡罢。

  夜膳毕,夫人出去了,雪婆闩了房门,教他两个同拜天地,成个夫妻之礼。

江潮与小姐拜毕,各自和衣而睡。

雪婆苦苦去扯他两个脱衣裳,跪在床头,叫起“江相公”来。

江潮只得把衣服尽皆脱下,钻入被中,那雪婆又扯小姐脱□衣,小姐不肯,他又跪了,叫起“江相公”来。

小姐见他是吃醉的,也恐弄出事来,只得依了他。

又把江潮拖去,与小姐一头而睡,雪婆方才欢喜。

开了房门,晓烟进来,雪婆同他睡在外房。

那吴小姐冰清玉洁,江信生志诚君子,一夕同衾,或者是坐怀不乱,也未可知,只是仙人也证他不出。

有诗为证:

  其一: #

  

  渔郎误入武陵蹊,杳杳仙源路径迷。

  兰蕙清香酣入骨,却疑春梦欲悲啼。

  其二: #

  

  曾是春风桃李芳,楚宫犹记拂余香。

  相思空自吟新句,谁料今宵效凤凰。

  其三: #

  

  骨化魂销泪亦干,相思今日仅成欢。

  青鸾别后常依镜,肠断春风惜羽翰。

  其四: #

  

  万种殷勤尽雪婆,风流翻得泪痕多。

  氤氲强作成连理,今后分离可奈何?

  江潮与吴小姐一夕相亲,得同枕衾,玉体挨着玉体,花容偎着花容;玉腕相搂,春纤巧递。

这都是雪婆勉强他的。

小姐的里衣起先原是着的,或者江潮此心不乱,小姐贞操颇坚,也未必真个为云为雨,只好将就的作雾腾烟。

  但是疑惑到底的话头大差也差不多儿了,他俩个听见晓鸡初唱,天色将明,道是一别无期,就流泪不止。

江潮与小姐试泪,那里试得干?小姐与江潮拭泪,则是拭干而又湿了。

那雪婆担着鬼胎,一夜不能安寝,黑早起身来,叫道:“甥女儿起身去罢!”江潮与小姐,各自披衣而起。

雪婆道,“趁晓烟睡熟,你们两个就此分别去罢,省得天晓了,人烟凑集,倘有认得相公的,就做出来了。

”只见他两人哭个不住。

雪婆怒道:“烈丈夫铁肠钢胆,贞女子冰骨霜颜!今日也是个生死关头,做什么楚囚对泣?我雪婆昨夜拼命的使你两个偿还夙生冤债,老骨头就死也甘心的了,只是你俩个青春尚远,莫要露出本相,做出事来。

快快拜别了去罢。

”两人各自拭泪,交拜而别。

小姐道:“吴媛身属于君,有死无二!”江潮道:“江潮深感错爱,之死靡他。

”小姐将妆镜对天祝告:“愿分此镜,以为后期。

若是永无见期,此镜碎为几块;若能果成眉案,此镜只是平分。

”向砖地上只一扑,果然平分两半。

小姐以一半赠与江潮,江潮藏在怀中。

雪婆与他将就梳头,领出房门而去。

小姐哭倒床上,江潮饮泣而行。

  雪婆道:“还要谢夫人一声。

”走到夫人卧房门口,夫人已起来了。

雪婆道:“夫人,我的甥女儿要谢了夫人回去了。

”夫人道:“吃了饭去。

”雪婆道:“他是极面重的,趁早去,人烟还少,不须吃饭了。

”江潮叫声“夫人”,道了万福,往外便走,青衣在体,竟忘了膝裤不曾着得。

夫人道:“走转来,忘了膝裤了。

”江潮只得转身。

夫人看他花貌泪痕满面。

雪婆道:“甥女儿道我别他而去,所以哭个不止,连这膝裤儿也忘记着了。

”夫人道:“这一个好女儿,怎么环儿也不带一双?”雪婆连忙道:“家里不足,把他金凤环儿当了,他不肯带铜环,所以不带。

”雪婆自己进去寻他的膝裤来与他穿,一时再寻不着。

谁料夫人去取金凤环儿一双、乡花膝裤一双,与他穿带起来。

江潮慌了,道:“待我先着膝裤儿。

”夫人自把他衣掀将开来:青衣之内红绫夹袄、绿油裤儿。

幸这件玄缎夹海青,江潮将青衣袖儿掩定了,夫人不曾细看。

雪婆拿膝裤出来,已是着急了,道:“又承夫人见赐。

”夫人道:“你的甥女儿不穷,有好衣裳着在里面。

”雪婆道:“不瞒夫人说,他是与隔壁人家借的。

”夫人将环儿与他戴,又是没有耳朵眼的。

夫人满肚疑心。

雪婆道:“小时怕痛,不曾穿得。

”晓烟也奔将出来,看了笑道:“雪娘娘,你的甥女儿虽然生得好,倒不像个女儿,倒像一个大人家的读书小官人。

昨夜已与我家小姐睡了。

”夫人细看,他衣领之中多是长领的,心中也晓然,知道是个男儿。

只是自己差了,叫他与小姐同睡一宵。

心中懊悔,只是不好声张,当时喝住晓烟,走了进去。

  雪婆同了江潮出门,江潮遮遮掩掩,原走到氤氲庙前。

雪婆开门,此时尚是早晨,没人进来。

雪婆急忙与他脱下女衣,拔下花朵,去了女鞋膝裤,着了自己男鞋,依先是个美童子了。

江潮感谢雪婆,连忙下拜,雪婆扶起,道:“郎君,我雪婆担着血海般干系。

我做了这节事情,方才夫人谅必知觉;我暗使他明知是你,也不怕他发觉,我今此去,实为你二人而去,日后于中撺掇,相机而行。

你须有始有终,等待着吴小姐,莫要学负心之人,尝过滋味就丢下了,使吴小姐终天之恨。

你若果忍负之,我与吴小姐死去,在阎君殿前少不得我是个证见,吴小姐之情,江相公,你时刻勿相忘也。

设使你的父亲替你另求佳配,你须明白言其缘故,勿要害羞隐忍,如负吴小姐之情,则鬼神天地自不肯相饶也。

”江潮道:“小生若忍负了小姐,天诛地灭,万刃攒身。

你去与小姐说知,随夫人到京求聘,如若不允,我决不另娶。

”说罢,乃掩泪而[别]。

江潮自回家去,雪婆即到吴夫人处,同赴京中去了。

有诗为证:

  

  蓬岛回波弱水流,仙郎乘雾不乘舟。

  裴生玉杵何须觅,子晋鸾笙自有俦。

  贾氏情深香暗度,魏王才富枕堪留。

  从今一去三千里,两地参商无限愁。

第十七回 献赫腾军乐迎亲 李素芳悟禅解脱

  词曰:      仙家曰炼,禅机曰寂,槁木拓藤长息。

中原军马总驱驰,一线断,宴然安边。

香闺艳女,非凡才色,未许将军为匹。

一朝参透本来因,道体至终天无极。

                   右调《鹊桥仙》

  说那平远侯献蛟,祖上原系外国,高祖时投顺中华,世为边将。

先前哲宗初年,北兵南猎,召入京师,做个总兵之职。

因他为人忠直,韬略熟娴,天建奇功,圣人封他为平远侯,那平远侯止有一子,生下的时节,臀上有一片青疵记,就名他为黑臀。

后来见黑臀两字不好看,就改为赫腾,取赫然腾达之意。

那献赫腾幼习武韬,不知文墨,十六岁时就身长一丈,腰大十围,弓马熟娴,膂力出众;今已十八岁了,身体异常伟大,食量可比数人,真正是将门之子。

有一匹好马,名曰玉耳(犭巴)(犭巴)。

那(犭巴)(犭巴)长有丈六,高有丈三,赫腾骑了上去,也把那马腹压到着地。

若是坐轿,寻常轿儿也装不下他的,他另制一乘驼骨大轿,必要八个健卒方才扛得起,柏木轿杠也折了几根。

身躯如许,那袴裆里面的这件东西也是忖度得出的了。

他十六岁时,圣上命阁老李公与他联姻。

李公止有一女,未曾字人,不敢违旨,就许了他,也不知他如此放样的身材,他就要做亲,父亲献蛟闻知李小姐年方十四,娇怯怯的,不堪承受、故迟了两年。

那献赫腾一时不得成亲,把那军卒之妻时常弄杀了几个。

今年已一十八岁,朝廷拜他为都督之职。

他于初冬光景,择了吉日,必要与李小姐成亲。

那献蛟登时发下舡只,点起军士八百名,一路军中鼓吹,即到苏州迎婚,有诗为证。

诗曰:      嫣然风韵自凝香,帝作良媒枉断肠。

  风雨催花尽飘落,来朝莺语泣红妆。

  再说李小姐,名素,字素芳。

他因有夙根,原是禅僧出世,现此美人身说法。

十岁时文墨精通,说什么班姬谢女,也自可言迈唐人;诗词歌赋,比吴媛姝更觉高古。

美貌虽则两般,然各有妙处,比较起来,不相上下。

自十四岁错配了对头,他外面虽则喜欢,心中却有无穷愁恨,故有辞世之想。

虽不去亲拜禅师,却把那临济曹洞传下来的铭录,并那些公案,细细静参,默坐一室,日夕焚修,丫环也不许放他进门,窗洞里进了两餐,终日在内看经念佛。

  到了十月十五,忽然出了绣房,仰观明月,见了星月皎洁,忽然一个火星当头坠下,声如雷震,他顿然大悟,口里咄啐一声,念偈四名,道:      情本业根,才为愁使。

  扯断线根,情空业止。

  偈毕,即把那平日做的诗词歌赋,尽行焚化。

那李小姐自从悟道之后,居止自异昔时。

终日梦香跃坐,煮茗诵书。

到了吉期,预先知道献家要来娶亲,是日香汤沐浴,换了素布衣服,拜别母亲道:“孩儿奉事母亲一十六年,如今夙缘已断,今日就要水别了。

”廖氏夫人道:“我儿好时好日,何出此不吉之言?即使远嫁他方,少不得有相会之日。

就是错配对头,也是前生业障,不可执滞,致生短见。

”小姐道:“孩儿并非为此,母亲也不必悲伤。

孩儿因心厌尘寰,性喜禅寂,要回首西去了。

”夫人道:“这是再使不得的!我儿切不可如此,教我作娘的靠着何人?”小姐道:“母亲请宽心,这是数该如此,孩儿也作不得主的。

”夫人恐小姐短见,寸步不离,同坐香房之内。

只听见外边鼓乐喧阗,迎娶新人的已在中堂了。

丫头进房报禀夫人,夫人惊喜交集,随吩咐管家出去接待来人,又叫丫头陪伴了小姐,自己出房去料理一应送嫁之事。

夫人才出房,小姐即去抄膝坐了,瞑然合眼。

丫头只道小姐睡去,不在心上,呆呆的也坐在小姐身边。

只听见堂中笙箫鼓乐,宾相念动上轿诗句,催请再三。

夫人仍走到房中,催促女儿上轿,只见安然不动,仔细一摸,已是冰冷无气的了。

夫人哭倒在地,半日苏醒转来。

迎亲众人,也晓得小姐坐化去了,多挤进去观看。

只见玉色如生,春容不改。

众人叹息而去,报知献家。

这里请僧入殓。

有诗为证:      尽道婚姻是夙缘,不知冤债苦相缠。

  相思总是前生业,断却情肠离恨天。

第十八回 吴媛姝示剑守贞 老雪婆强争大义

  诗曰: #

  

  江南春色复如何?吴女长征旅恨多。

  簇簇晓妆明泪颗,悠悠新梦隔银波。

  一生拟托青锋尽,千载应随辽鹤过。

  不是雪婆张义胆,也教断送一青娥。

  不说素芳小姐坐化,且说吴参军迎接家眷上京。

自十月十六日起程,晓行夜住,一路自有府县兵舡护送。

逢着码头,有送礼的,投揭的,好不热闹,好不风光,只是每见小姐暗暗流泪,不知何故;盘问雪婆,亦自含糊答应,夫人愈加疑虑。

但细看小姐,花容依先的,冰肌含艳,翠黛远颦,腰锁金蝉,肢分玉笋,不觉些儿破绽,夫人心中方才放下。

半信半疑,究竟不解其故。

  到了十二月甘五日,已到京都。

吴参军收拾私衙,夫妻父子相见,欢喜自不必说。

过了灯节,那些在京官宦见吴参军家眷已到,求婚的镇日填门,有个令狐公子,他父亲是个尚书,也来求婚。

吴老看得中意,来与夫人商议,说:“前日夫人信来,说已许江潮,言语甚是糊涂。

今有令狐公子,相貌十分,意欲配他,不知夫人以为何如?”夫人道:“前日江宅央雪婆来说亲,老妾因老相公不在家,并未曾许。

今老相公既有所属,但凭老相公罢了,老妾岂敢专主?”吴老大喜,道:“今日媒人必到,我即允他便是。

”晓烟听得了,喜孜孜走进小姐卧房。

雪婆在那里看小姐刺绣。

晓烟道:“小姐天喜动了,老爷看中意了令狐公子,与夫人说,今日将允他了。

”小姐吃了一惊,雪婆也吓得呆了,问道:“晓姐姐,休要说谎,果有此事否?”晓烟道:“你不信,自去问夫人。

”雪婆慌忙走去,见吴老夫妻促膝而谈。

雪婆站立在旁,听了半晌。

见说那令狐公子:“虽长女儿三年,也是北人□相;虽不比苏州这第十一名进学的江潮这般秀美,□□□□□□的,将小姐许配与他,也完一桩大事。

”正在那里细商量,雪婆走近前去,大声说道:“夫人,你好差也!”夫人与吴老、大家失惊道:“这是怎么说?”雪婆道:“老爷与夫人止生得一位小姐,为何要嫁两家?前日夫人亲口许下苏州柏梁桥江潮为妻,他两个已会过了面,如今又要他改嫁令狐。

我雪婆就死也不足惜,只恐你家小姐贞洁,不更二夫,那时节玉碎花残,你自悔之晚矣!”说罢,直号哭到小姐房中去了。

吴老夫妻气得目定口呆。

  吴老道:“这婆子可是疯了!我出外不过一载,家中怎生就做出事来?”夫人此时已悟出前边来历,顿口无言,倒忍下了气,走到小姐房中,轻轻的将外房门闩了,在外房窥听。

只见雪婆哭得半死,僵卧在旁边榻上哼,小姐手执一口青锋宝剑,拔出了鞘,对雪婆流泪道:“不意吴媛如此薄命!自别江郎之后,我已料定在此剑上结果,不意今日果应其言。

”雪婆道:“小姐,老身方才拼命争之,老爷、夫人未必就许令狐了,你且耐心待彼消息。

”小姐道:“吴媛此身断不更为字人之鬼!父母之恩难报,也顾不得了。

总之一死,何必迟延。

你若能将一信以报江郎,也知吴媛不食言。

至于他的娶与不娶,也由他罢了。

”说罢,即将剑来自刎。

亏这雪婆夺得快。

夫人也听了半日,连忙也奔进来,在房门槛上一跌,爬起来,夺宝剑来藏了,抱住女儿,说道:“我儿,你为何如此痴迷?就是江潮,我也从不曾出你的庚帖与他,允他亲事。

你又何曾与他见面?就是《烈女传》上、从没有你这般样的节妇!”雪婆见没人在前,对夫人道:“大人,你是乖人,倒说呆话!江潮前日来与小姐诀别,是你苦苦的教他与小姐同睡的。

夫人为何就忘了?”夫人惊讶道:“原来如此!我后来原是疑惑的,只说你的甥女,原来就是江潮!雪婆,你干得好事哩!我与老爷说了,你也免不得一死!”雪婆笑道:“我老身就死也甘心的。

我也不怕。

只是他两个央着我的,并不是我去勾引他的,也要说个明白。

”倒将那佛殿相逢之事,细说一番,夫人只得忍着气瞒了吴老,又怕女儿自尽了,去安慰他道:“江潮这等的一个好面孔,你既与他有约,待我做娘的一力主持,自然不许那令狐公子了。

”小姐方才住了哭,夫人又与吴老说江潮之美,嫁在本乡,老年有靠。

吴老就听了他,辞了令狐家了。

  

  节义多情总一心,为忠为孝道根深。

  崔张本是无情物,偷赴佳期但好淫。

第十九回 献平远奉旨求婚 吴参军抗疏回主

  逸世奇姿人共羡,几番风雨添愁。

恹恹春病玉楼头。

五丝难续命,千古尽成忧。

仙苑芳枝宁玉碎,何堪复分睢鸠。

吹箫休说上秦楼。

铁衣狰狞客,何必解风流?

                  右调《临江仙》

  说这献公子因李小姐仙逝,正要访求才貌双全的,方肯娶他。

因女侍们说这吴参军小姐生得好,又且才学非凡,他即向父亲献蛟说了,要去求婚。

献蛟即听其言,央人去说。

吴老爷因见夫人口气,已经许了江潮的,故回绝了令狐公子。

今见献蛟公子如此模样,那里又肯许他?竟说已有女婿的了。

献蛟又央大来头强要说合。

吴老决意不允。

那献公子气得暴噪如雷,说向父亲道:“前番李小姐蒙圣旨命他与咱们联姻,他是个首相,不得不从。

今吴参军女儿明明未婚,公然执拗,不看咱在眼里。

若得为爹的奏请圣上,那怕他不从?”献蛟听信子言,却教帐下两个儒生草疏。

儒生道:“这节事情也不好上疏,只消太尉面见天子,说了就是。

”献蚊道:“言之有理。

  即日,天子召入朝中,商议军机重务,便间,即将此言奏上。

天子即遣内侍,晓谕吴洲,与平远侯联姻。

吴洲接过天使,虽没有诏书,也排了香案。

行五拜之礼,俯伏道:“臣止有一女,已有所夫,纲常为重,臣万死不敢奉命。

”天使道:“吴参军,你须修一奏疏,我与你奏上方可。

”吴老随即草成一疏,就烦天使带回奏闻。

疏曰:

  

  平远侯献蛟幕府参军臣吴洲奉为却婚全纲事。

臣衰朽余生,叩荷圣恩,职居平远侯幕府。

臣旦夕冰惕,思欲仰报圣恩,但恨职卑分薄,无由展筹;惟是草野微氓,顶踵不惜。

今承明旨,命与平远联姻。

念臣止生一女,业已有夫。

臣即举家延首就戮,亦所不辞,何惜一女之微,致违明旨;但念圣人治天下,以纲常为重,臣虽卑贱,不敢首为乱阶。

伏愿圣明察臣愚悃,俾平远侯之子献赫腾另择名门,俾臣女得全贞节,□纲常不紊,治道无亏,臣不胜战栗待命之至。

  奏上天子,天子即以此疏示献蛟。

献蛟奏道:“他女儿既是尚未成亲,还可移易,何关治道?诳言推却,实系欺君。

伏乞降一敕旨,查彼既已成婚,夫今何在?”天子见他说得无礼,龙颜大怒,道:“汝为大臣,何故苦苦要求有夫之女,坏朕纲常?朕见吴洲奏疏剀切,是个忠义之人,朕反有愧于他了。

汝儿子要娶妻,朕有偏宫所生金乡公主,年已十六,才色双全。

朕嘉汝勋劳,何惜一女?就与你儿子为妻罢。

”献蛟感激,俯伏谢恩。

圣驾回宫去了,大小臣工咸退。

有诗为证:

  

  天子无私,纲常不废。

  □此金卿,全彼黎庶。

  (原书缺文) #

第二十回 彩舆迎婿 寇警抗师

  非。

雪婆闻知,如获至宝,快活难以形容。

就进去与小姐说道:“不想也有这一日,小姐早则喜也。

”小姐道:“你虽如此说,只是如今兵戈四起之时,只该归去成亲,方为全美。

今召他来京就婚,只恐又生他变。

此事未必稳也。

”雪婆道:“小姐多疑得紧。

老身此时,恨不得江相公与小姐就成伉俪,朝欢暮乐。

一天好事,已在目前,还要说此不吉之话。

”是夜,小姐与雪婆唧唧哝哝,说到天明。

明日,吴老与夫人打点迎亲之举,将小姐的金庚帖一事、彩缎二十端、黄金二十两、彩舆一乘、官船十只、健卒四十名,命雪婆同大管家四人,往苏郡迎亲。

雪婆欢欢喜喜,辞别出门。

  一路无话,不消两月,到了苏城,正是炎天时候。

雪婆命船只驻扎西门,自己坐轿,抬到柏梁桥。

只见门外无人,走进书房里,见江潮泪痕满面,手中拿着破镜,在那里呆看。

雪婆道:“江相公,雪婆来了。

”江潮吃了一惊,立起来细看,连忙深深的作揖,大哭起来,道:“雪婆婆,你随了小姐北京去了,如何又在这里,莫非是梦里相逢么?”雪婆道:“你真个还在梦里哩!如今,吴老爷因献蛟求亲,惊动了天子,说了相公与小姐有婚姻之约,特令我来,迎取你上京与小姐成亲。

不知老身费尽心机,才到今日哩!”江潮拭泪道:“未知果然,还是梦里?”雪婆笑道:“人生世上,真之一个大梦。

相公这等的梦也不枉了。

”正说间,只见江启源与陆氏都走进来,道:“啊呀,雪婆婆,你原来不曾随吴小姐北京去么?”雪婆道:“老相公,老娘娘,雪婆怎么不上京去?为了你家小相公的亲事,我雪婆不顾性命的不知费了多少口舌,甫得吴老爷应允。

如今,圣上也知道江潮是吴洲的娇婿了。

吴老爷只恐你家另择对头,故此急央我来,迎取小相公到京,与小姐成亲哩!”江启源与陆氏道:“你休要哄我。

”雪婆道:“彩舆一乘、画船十只、彩缎二十端、黄金二十两、小姐的金庚帖一事,都在西门外舟中,我怎敢哄骗你们!”江老夫妻道:“果然如此,我儿得生矣!雪婆婆,不瞒你说,自从吴小姐上京去后,我儿日夜相思,恹恹欲死;今得此信,如获夜明珠、连城璧、温凉帽、夺命丹不是过矣!只是我们夫妻两个止生得这个孩儿,怎忍放他远离?”雪婆道:“啊呀,多则一载,少则半年,双双的领了小姐回来,有什么不好?”陆氏道:“虽然如此说,只是目前暮景无依,儿去了,苦杀我也!”倒是江老、雪婆互相劝解,方才收泪。

当日宰了猪羊,大吹大擂,留待来人。

亲邻朋友人人喝采,个个称扬,雪婆在江家过夜,等酒席散了,教他老夫妻同坐一处,把烧香见的时节,直说到目前,一五一十,一字不遗,说了一夜。

二人听了,深感雪婆周旋,又敬小姐贞烈。

明日,江老备了三百两札金,仆从数人,送了江潮下船而去。

陆氏忍泪叮咛,抚头摸面,不忍放手;江潮亦不忍[同]父母分离,哀哀痛哭,拜辞而去。

有诗为证:

  

  父子天性之恩,夫妻枕席之债。

  若要从公无私,直到忘情志爱。

  江潮与雪婆上京,一路晓行夜住,正值炎天,不胜惫倦。

到了八月初旬,将到北京,忽闻得前面兵马数万,连天遍地而来,众人都吃一惊,进退两难。

正是:

  

  泪湿青旻纤女愁,故将灵鹊渡牵牛。

  天公何事多磨折,误尽青年叹白头。

  后来又闻得这队兵马,乃南柯国王发来讨赏的,军令□严,屯扎京城之外,出榜安民,并不惊惶百姓。

江潮船只歇在京城外面。

只见四下里都是兵马,城头上旌旗密布,把门严禁。

雪婆道:“事已如此,江相公切莫害怕,待老身失去禀明,求吴老爷领了家眷回来做亲,方为安稳。

”此时城门紧急,每日止于午时光景开放百姓出入。

雪婆同了几个健卒,正在开门时候,溜进去了。

谁想,此时犒兵钱粮一时不能凑手,激变军心,城外大乱。

遂即传令闭了城门,众兵马掩至,把江潮阻在城外,雪婆隔在城中。

言信不通,惶惶无措。

有词为证:

  

  此际伤心无限,兰香张硕,两地分飞。

无计肃清兵火,魂梦相依。

看今时风波险阻,想当日丰度依稀。

更堪虞,万重□□,密布重围欷歔!盈盈弱质,恹恹瘦损,隐隐春□。

□是今番,连天鼙鼓□邦畿。

泪流红花□小雨,殒□华月底寒晖。

梦惊残,青鸾孤影,何日于归?

                   右调《玉蝴蝶》

  话分两头。

雪婆才进城门,到了吴老府中,城门就关了。

又闻众兵围了城池,夫人、小姐惊慌无计,惟恐江潮遭难,暗地痛哭。

一二日间,只见迎亲的兵卒逃进城来,说江相公见兵马围城,城门紧闭,料道不能成事,恐遭兵难,分拨我们尽皆转来,他止有自家送来的船三只,回家去了。

吴老与夫人、小姐方得放心。

有诗感叹。

诗曰:

  

  春雨没鸣鸠,莺花事不同。

  嫩香吹雾碧,蒨色借烟□。

  樽酒涵新怨,清笳起旧愁。

  故乡归不得,憔悴哭牵牛。

第二十一回 贞女子预识兵机 莽将军错掳艳色

  香闺弱质,先觉人机械。

坚冰操,宁琼碎。

命托青锋剑,名为遗编在。

心智巧,些儿不入奸人计,细把青衣代,又把衣裳缀。

能脱险,留身退。

当时军国务,只少娇娥计。

时迈也,玉郎何处重相会。

               右调《千秋岁》

  当时天子闻奏,赫然震怒道:“陬尔小国,擅敢猖狂!”遂命平远侯献蛟出战。拜赫腾为前部将军,率领马步兵五千,限期明日五更三点,开门列阵。

  再说吴小姐,困见兵戈抢攘,人情危急,常怀不测之忧,时时把宝剑携在身边,一有疏虞,当拼自刎。

对雪婆道:“我身在险地,谅无生理,一有不测,我父母暮年之人,全托婆婆劝解。

”雪婆道:“小姐休出此言。

京城之中许多宦家贵戚,难道独有你这一人?设或城破之后,玉石俱焚,难道偏是小姐遭难,我们得生?”小姐道:“京城那里就破?”雪婆道:“城既不破,何必愁他!京城中兵马甚多,钱粮广有,难道先愁饿死下成?”小姐道:“非也!我所虑者止有赫腾耳!他求我不得,未尝不衔怨于心。

闻得他作了先锋,明日五更三点出城赴敌,必由此地经过。

那时围我宅,抢我财,劫我身,此我预料几桩必有之事。

但我必不为贼所执,可怜徒伤我命耳!”雪婆道:“小姐休说这般不祥的话!老爷也不见说起,难道倒是你有见识?皇皇国法,谁敢抢职官的小姐!必无这样事,你休得多心。

”小姐道:“老爷那里知道?你只看今夕四更,方知我此言不谬也。

我又虑者,江郎毕竟不曾回去。

他情过尾生,必在近地探听我的消息。

倘有惊虞,又增我一番业障了。

”雪婆道:“小姐,你忒多疑。

江郎他已归去,南方路上太平,何劳牵挂!”小姐道:“你看我前言,只在今夜应验,决不荒唐。

但还有一线可生之机,看我与江郎的造化缘分。

如避下脱,我自将剑锋断首,你可记我之言,必无差谬。

你还家见了江郎,不可就说我的凶信,只说小姐不幸已失身于人了,切莫说我殉节而死。

你可劝他另娶名门,莫绝江家后嗣。

待他娶过数年,夫妇和谐,养了儿子,你方可将我头发并诗一绝与他看,以代我表明心迹。

”说罢,哭将起来。

雪婆也涕泣道,“小姐若守义而死,我何忍将你污蔑?况你家老爷归去,传扬你自刎就义,人人得知,那里瞒得江郎?”小姐道:“你只说小姐已被献家抢去,成婚数日,兵败之后不知所归;吴老爷恐人笑话,假做灵柩。

这也不为辱抹爹娘。

你可牢记在心。

你才是吴媛的有终有始的大恩人了。

我深感婆婆之恩,今生不能报效了。

”就把白绫衣袂扯下一条,以小刀刺碎玉腕,将□□蘸血,写诗一绝,道:

  

  贞心如铁石,断首谢江郎。

  只看青丝发,应留终古香。

  小姐挨至更深,浑身穿了青布衣裳,通身将线密密缝好。

晓烟见了,笑道:“为何小姐着了布衣,又缝没了?睡时怎么样脱?”小姐道:“外边风声不好,女儿家恐怕出头露面,缝了方才稳便。

”晓烟道:“原来如此!小婢也要学着小姐,将衣缝了。

”小姐道:“丫头家何必如此!这也由你。

  是夜,晓烟、雪婆坐到四更,果然军声震天。

家人惊慌来报:“献先锋的兵将宅子四下围住,声言要抢小姐为妾,在那里打墙壁,将冲进来了,如何是好?”吴老夫妻奔进房来,抱着小姐大哭。

小姐从从容容对父母拜了四拜,道:“女孩儿天生薄命,死在须臾。

愿二大人努力加餐,切勿过悲。

儿死不辱及爹妈的。

”夫人见说,越哭得凶了,又见他带着宝剑,心里越忙,要去夺他的。

倒是吴老欲全其节,教夫人“不必动手,遂了女儿之志,免得玷及祖宗。

”说完,又与女儿道:“闻得你在雪婆面前说有一线可生之机,你及早寻个出头便好。

”小姐道:“里房门外有一地窖,儿一向留心的,今日且暂避片刻,只看机缘,倘或贼人获住了父亲、母亲,在你两人身上要孩儿,可即引他到地窖中,只得又生别法,断不辱身。

切勿以女孩儿故,致彼伤残,那时孩儿之命原不能保,反增我之罪状了。

”说罢,将身潜入窖中关上,地平全然不觉。

吴老夫妻走出中堂,只见屋瓦乱飞,军声大振。

晓烟随了雪婆,号咷咷的大哭。

  房中去寻觅,小姐不见,单单剩下许多华丽衣裳并头上簪珥撒在那边。

雪婆当时心生一计,见晓烟的姿色也十分有趣,忙将小姐的衣裳簪珥都穿在他身上,骗他道:“这样好衣服,小姐又下见了,不穿在你身上,被贼人拿了去,怎生舍得?”晓烟平日极爱风流,身上黛得喷香,梳一个头足足有两个时辰,与小姐同年,一般长短,此时妆扮了,好一个婢作夫人!听见众人一直打进房来,慌得缩做一团,啼哭不止,坐在雪婆怀里,以衣袖蒙着头。

只见登时拥了一二十人进房,火把照得如白日一般。

当先一员大将,身如金刚,狰狞害怕。

雪婆认得是献驸马了。

见他各处搜寻,走到床前,手牵绣帐。

晓烟坐在雪婆怀中,声也不敢则。

雪婆扬声道:“老爷们,不要惊坏了我家的小姐呀!”那将军哈哈大笑,道:“吴小姐,你在这里么?咱就是献府的公子。

前日要娶你为妻,多承你父亲这老头子不肯,皇帝老子倒看上了咱家,招咱做了驸马。

今日咱家只是舍你不得,特来娶你为妾。

公主之下也封个一品夫人,有什么亏着你?快些请出来,不消害怕。

即叫众人吹动鼓乐,抬到营中去,咱做了亲,然后与彼兵对阵厮杀。

”晓烟不敢抬头看人,刚道得一声“我不是小姐”,声音又细,献公子也听不出。

后来见他说得好,就像是件好买卖,就不开口了。

雪婆故意拖住了晓烟,“小姐”、“小姐”的大哭个不止。

献赫腾道:“这婆子,你不舍得小姐,也随去了罢。

”雪婆慌了,就住了哭声。

他们一拥而出。

  原来吴老夫妻,赫腾恐见了他不好意思,先吩咐兵丁拉在一间屋里。

他们出去,吴老夫妻才得脱身,哭将进来。

只见雪婆快活,在地上打滚。

两个人忙问道:“小姐在那里?”雪婆是吓坏的人,只道又是强人,爬将起来,乱拜道:“爷爷呀,可怜我小姐,方才抢去了呀!”夫妻二人只道是真个抢去,捶胸大哭。

雪婆听出声音,跨起来,宁神定息了半晌,劝他夫妻两个住了哭,乃道:“恭喜,贺喜!小姐在此。

抢去者,晓烟也。

”吴老夫妻方得欢喜,急忙走到地窖边,轻轻开了,叫起小姐的“亲肉”来。

小姐伸出头来,见了父母,犹如再生。

都道:“好了,好了,感谢龙天!”小姐道:“爹爹,母亲,女孩儿今番幸脱虎口,须要作速买舟归去,方免灾迍,若是迟延,又生他变矣。

”吴老夫妻道:“女孩儿之言有理。

只恐贼人一时误抢了晓烟,后来识出假的,又来肆恶,却怎么处?”小姐道:“爹爹,母亲,孩儿料他此去必为彼兵所杀,不能复返矣!”吴老道:“何以知之?”小姐道:“大凡行兵,须要堂堂正正,上合天心,下顺人事。

今这献赫腾有勇无谋,奸淫女子。

彼兵驻扎日久,必有埋伏,赫贼出城,必被所诱,深入险地,授首必矣。

”吴老道:“女孩儿所见极是”。

这正是:

  

  谁知闺里轻盈女,胜却朝中帷幄臣。

第二十二回 王师败绩 智士扁舟

  塞草萧萧,中原白骨如丘壤。英雄沦丧,霸气空莽苍。诸葛奇韬,少壮潜草莽。成鞅掌,吴洲有女,才智真无两。

               右调《点绛唇》

  话说献赫腾,朝廷既差他为先锋,出去厮杀,谁知,无法无天抢起职官的小姐来。

故小姐先料其授首。

亦非是仙人有未卜先知之术,不过是据理推详。

闲话且往,好说正文。

  当日,赫腾传令营中大吹大擂,与假小姐饮酒成亲。

晓烟初时在家抢去的时节,低着头,原不曾看见赫腾的状貌,见他说了“做一品夫人”,故此动了火,不说我不是小姐,那时见了赫腾的状貌狰狞,思量那交媾的时节,压将上来,怎生样的禁架?又思量他这身躯,比了别人足有四五个大,袴中这件稀奇宝贝不知有几尺来长、许多来大哩!晓烟平时虽是日夜想着这件把戏,也是指望俊俏儿郎、平常家伙。

如今见他这放样的东西,只恐捣乱了肚肠,怎生样的吃饭下去?因此只管啼哭。

只见赫腾有兴,正要求欢,谁知里衣是千针万线缝牢的,用尽功夫,那里扯得开?晓烟又乱颠乱哭,弄到天明,只见军士一连几次报来,报称:“彼军中一员大将,来到阵前挑战,辱骂先锋哩!”赫腾只得撇了晓烟,浑身披挂,[牵过]那匹玉耳(犭巴)(犭巴)马,提了一把铁柄的金镶铖斧,带了一张铁胎弓、几十只雁翎箭,飞也似的奔出营前。

真个凛凛威风,像个将军气象。

怎见得了?但见:

  

  丈二身躯,十围腰胯;目如蓝碗,口似血盆。

竹根须横簪一面,瓠子鼻倒挂两瓶。

头顶凤翅金盔,红缨耀目;身披雁翎金甲,黄色凝寒。

足上战鞋,双双五彩;手中钺斧,闪闪寒辉。

将军吼处震天关,士卒呼时摇地轴。

不是金刚来护法,定是黄巢作鬼王。

  当时走到阵前,只见彼阵将军也是身长貌伟,盔甲鲜明,骑着匹白马,舞着把大刀。

赫腾大叫道:“来将何名?”那将答道:“我乃南柯国王驾下大将军娄义是也。

你是何人?快通名姓。

”赫腾道:“我乃平远侯之子,驸马都尉献先锋是也。

”那南柯国将军呵呵大笑道:“看你这个鬼脸,作了驸马,那娇怯怯的公主只消你一次早则死也。

待我一刀斩了你,救了那公主性命。

”赫腾大怒,提起黄钺,照脸的劈去,那将军闪过,舞着大刀,横砍过来。

这一场好杀:

  

  一个似出林饿虎,一个似放野饥鹰。

一个狂叫时象摇岳狮王,一个大喝处如震天霹雳。

一个舞来百来斤金镶黄钺,轻若木椎;一个提着丈余长银秀大刀,便于竹棒。

两匹马如龙交春水,两员将如魔憾天门。

战憨南北失西东,不辨雌雄分上下。

  那将军与驸马都尉战上三百余台,不分胜负。

娄义将刀虚幌一幌,带转马头,向西北上落荒而去。

献先锋赶去十余里,复转身来,又斗了十余合,丢了一个架子,策马如飞。

驸马紧紧赶上,又追着了,娄义扬声道:“今日战你不过了,你回去罢。

明日与你决个雌雄。

”驸马只道果然,大喝道:“你且吃我一斧。

”那娄义抵死的奔去。

只见娄义手下的小兵都弃甲丢戈的四下里逃命。

驸马恃着自己这匹(犭巴)(犭巴)把跑得快,加上几鞭,望西北上赶去。

约有二三十里,已不见了那将军,只见前面都是山谷,一带飞泉,几行烟树,一条小桥。

驸马欲要过这小桥,那匹马悲嘶跳跃,反奔将转来,望着东南而走。

到了小桥上,向驸马跪着前蹄,悲鸣不已。

原来小桥前面,是娄义做的陷坑,故此诈输,诱他到此;林子里又有伏兵,带着铙钩长枪等候赫驸马。

这匹玉耳(犭巴)(犭巴)原是龙驹神马,晓得有了埋伏,故不肯去。

当时赫腾有勇无谋,但贪着那战他不过的败奔之将,全然不悟这匹马的忠主之心,勃然大怒,喝道:“这业畜,敢误我成功么?”提起钺斧,照着(犭巴)(犭巴)背脊大砍数斧,赫腾满身溅了鲜血,(犭巴)(犭巴)背脊尽断,肠胃淋漓,尚未断气。

赫腾大踏步的走去,行不数武,平地里踏入陷坑之内。

那匹(犭巴)(犭巴)带着鲜血爬将去,死在主人所落隐陷坑之侧。

四下里伏兵齐起,枭首而去。

可惜那匹(犭巴)(犭巴)尽忠而死。

  彼军乘胜长驱,直杀到京城门外。

残兵报知公子人马遇害,献蛟只得披挂上马出阵,与儿子报仇。

左右有两员将,都是献蛟的养子:献爵、献币,一同出到阵前。

门旗开处,只见彼军阵中悬挂着人头一个,乌魆黑血淋漓的,正是赫腾首级。

献蛟不觉大怒,咬牙切齿,一马直冲进彼军门旗之内。

娄义营中杀出数员勇将,一齐把献蛟围住。

献蛟左冲右突,那里抵当得住?一时进了虎穴出不得了,口中说道:“你们伤我爱子,我故来报仇。

如今放我出去,禀上天子,多将金帛送到麾下,情愿讲和了罢。

”众将那里肯听?紧紧围住,献蛟措手不及,被娄义兵一刀砍为两段。

  献军大败,逃入城中。

献爵、献币也不敢为父报仇,回去哭诉天子。

天子降旨,紧守京城,计议出兵退敌。

命礼部为平远侯献蛟父子招魂,将衣冠安葬,恩恤有加。

又颁罪己之诏。

彼军原是来讨赏的,果然多得金帛,只得引去,那晓烟早有一个赫腾麾下的老牙将收为义女,住在京城。

要他送入吴衙,那老牙将因无子女,不舍放回。

晓烟因缝了衣裳,不曾被人污辱。

有诗为证:

  

  铁甲将军枉用心,美人都是不知音。

  从今战败桑乾日,白草黄沙作枕衾。

  那吴洲听了女儿言语,只说女儿被献赫腾抢去,即日买舟回家。有诗为证:

  

  功名今日尽成虚,志士潜身卧草庐。

  骊颌明珠能自照,至今清焰胜于初。

第二十三回 多情种哭奠招魂 老雪婆远行通信

  清秋节,枫林染遍啼鹃血。啼鹃血,斜阳古道,黑云重叠。殷勤再把衷情说,贞魂是否随明月?随明月,香醪一盏,数声呜咽。

                   右调《忆秦娥》

  再说江潮,只因京师兵乱,□去吴家船只,退三百里地方。

兵戈己远,寻一逆旅暂住,俟兵戈宁静,再到京师访问消息。

计议已定,住了数日,闻得王师挫衄,平远侯父子阵亡,朝廷与彼国讲和,彼兵已退。

江潮即日又到京中访问,遇着前日迎接江潮就亲的老卒,道:“江相公,一言难尽。

可怜吴小姐八月初六夜四更时分被献公子抢去,他是贞节得紧的,自刎死了。

”江潮听说,登时哭倒在地。

这个老卒与江家的从人,呼唤了半晌,方才苏醒。

老卒扶他下舡,江家家人道:“莫非你的言语有误?”那老卒道:“小的是献府兵丁,只因年纪老了,献府老老爷拨小的在吴参军衙中承值。

吴老爷道是小的诚实谨慎,件件事托小的干办。

小的日日在吴衙服役的。

自从到相公府中,迎接相公到了京中,小的也先与雪娘娘进城。

隔得三日,献公子做了先锋,出兵之际,在吴衙衙前经过。

围了宅子,打坏墙垣,进去抢了小姐出城。

闻得小姐聪明,预先料定他要来抢的,将上下衣裳密密缝好,带了一口宝剑,一待有变,即时断首。

都是老夫人与雪娘娘,夺了他的主剑,一时被那献公子抢出城门。

在浪荡坡上营中,献公子威逼他同睡,小姐夺剑自刎而死。

那时抢嚷之中,可怜他尸骸也不曾收藏埋葬。

吴老爷即时带着眼泪,叫小的随了,亲去报知献府军中。

京城中人人传说,要编部烈女传。

小的怜他是个贞女,即日到浪荡坡上,各处寻觅尸骸,并不见些踪影,方才转身,恰恰遇着相公。

”那老军说罢,掉下泪来。

  原来吴小姐前番因他父亲要许令狐公子的时节,他要把剑自刎,雪婆夺了剑,连累雪婆的小指也去了一个。

张扬出来,一人传十,十人传百的,说吴参军家有个贞烈小姐。

及至抢去了晓烟,他们拔营逃走的时节,人人慌迫,那里知道得清楚?只有这牙将,因是没儿女的,又道他是个贞洁的小姐,不舍得送他回来,恐怕有人晓得,吴衙来寻,他瞒了外人,反在外边各处报说“我亲眼看见吴小姐自刎的”。

故此人方传说,以为烈女。

那江潮哭得昏沉,止有丝丝一息,只是痛哭,道:“我今日要带了病,到浪荡坡上去招魂,哭奠一番,方见生死之情,夫妇之义。

”买了三牲祭礼,冥仪香烛等物,作了祭文一篇,招魂古诗一首,教老卒引导,到了浪荡坡上。

只见景色十分凄惨,又值天气阴霾,真个伤惨!但见:

  

  景物萧条,风云凄惨,望中数里人烟断。饥鸟啄树叶乱枝,野鬼吹磷光接电。贞魄沉沉,孤魂黯黯,江南春色今番断,香闺细语学娇痴,黄沙白雾长为伴。

                   右调《踏莎行》

  江潮恸哭一场,先朗诵招魂古风,后宣祭文一篇。

  

  招魂曰:润圭璧兮凛冰霜,未吹箫兮乘凤凰。

天降□兮歼锋芒,亘终古兮留异香。

悲美人兮世岂常,命不永兮竟成殇。

俾尔夫兮催肝肠,泪已尽兮情永伤。

荐三物兮酌清觞,尔所居兮江南乡,何凄寂兮留战场,魂兮归来无相忘。

  诵罢招魂古风,三献椒浆已毕,垂泪叩首,跪读祭文。文曰:

  

  维某年某月某日,江潮原聘室烈女吴小姐媛姝被逼自刎,死于都城外浪荡坡道将营中。

越十二日末,江潮始闻凶信,谨具薄奠清觞,痛哭招魂,致祭于节烈贞淑之灵曰:呜呼我妻!天钟灵秀,性赋真坚,芳萼为容,蕙兰作气。

禀松筠之节,凛凛凝霜;具冰月之心,澄澄若鉴。

几番刎颈,以明无二之心;一剑归天,方正从一之义。

密缝卫体,血溅青衣;号哭重泉,魂归紫府。

愁芳容兮不见,寻烈骨兮无路。

潮也瞻望同归,伫立以泣,子盟心而死义,潮何忍以重婚。

生死下逾,愿同归室。

生前明慧,灵必有知。

尚飨!

  江潮读罢祭文,请了牌位,上写着:“江潮原聘室烈女吴小姐媛姝灵位”。哭倒在地。从人见了,大家忍不住的流泪,扶他起来,驮向舟中去。

  江潮水米不沾,江使慌了,只得租了寓所,延医调治。

江潮病体日加沉重,泪尽成血。

家人与老卒商议,急生一计,叫一个家人,急忙报个假信,说吴小姐原来不死,与父母回家去了。

江潮明知是骗他,竟是不信。

过了数日,强起在门首闲望,只见远远的望见两个管家,后面随着一个老婆子,好像雪婆模样。

江潮拭着泪眼,仔细一看,果然是了。

走近前来,雪婆欢欢喜喜,道:“江相公在这里了。

好了,好了,教我们三个人无一处不寻到哩。

”江潮扯住雪婆,大哭起来。

雪婆道:“相公为何如此大哭?”江潮道:“小姐死了,你难道倒不知道么?”雪婆附耳道:“罪过,小姐现在!前月初十日,吴老爷与夫人、小姐出京。

十二日有个沈文全府中家人,京中回去,路遇吴老爷,说道江相公又进京去访问吴衙消息了。

吴老爷、夫人、小姐恐江相公闻了虚信,苦坏了,特命雪婆来接相公,一同回去成亲。

”江潮不信道:“你休瞒我。

小姐明明被献赫腾抢去,逼迫自刎死了。

”雪婆道:“相公不信,现有小姐亲笔书信在此,前日抢去的,那是侍女晓烟。

苦是小姐不幸死了,我雪婆难道忍自独生?即使活在地上,焉能如此快活?”说完,随递上小姐书来。

江潮接了,欢喜得在地上打滚,只恐又是梦中,忙将银一两付与吴衙管家店中吃饭,又在寓中整治酒肴,与雪婆同吃。

  雪婆道:“且慢看书,待我细述根由。

”自进京城起到今,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又取出血诗递与江潮。

江潮看了,叹息感慕不已。

又拆吴老的书看了,无非教他即日归去成亲。

然后拆小姐之书观看。

上写道:

  

  薄命妾吴媛谨奉书江郎文几:妾自支硎幸遇,承郎殷殷订盟。

妾谓,倚仗良媒,稳侍君子,则此生终身有托。

孰意,中途千般险阻,妾屡欲自刎明志。

若非雪妪,则妾死之久矣,今历尽风波,已归坦道,但妾之私意以为,虽有雪妪为媒,妾之与郎,始盟梵室,复通音信私书,后入房帏,未免衾绸偎傍。

前日,雪婆义感于心,于家父母之前尽言无隐,姑舅想亦了然。

钻穴之羞,逾墙之玷,终为抱赧。

若得江郎科甲联登,绿衣归娶,庶可掩盖前愆。

未识君子以为何如?妾有积银二百金,付雪妪奉上,郎可取之,纳为北监。

假此成均于北场乡试。

中乡榜后,切勿回家,并俟春闱消息,以郎之才,必能联捷。

则妾之荣幸莫大于斯。

试期在迩,愿郎夙夜勉旃。

若贪燕尔之欢,不顾声名之重,则舅姑何以我为媳?父母何以我为女?郎亦何以我为妻?妾身实负君子。

妾虽粉身碎骨,不足以赎其辜矣!倘君不得科甲,则妾愿守孤帏,未能即侍巾栉也,临楮不胜恳切。

  江潮看罢,连声嗟叹道:“他为女子,有如此志气!难道我做了一个丈夫,反逡巡畏缩?”主意定了,即写书回复了父母。

书中无非说,小姐谆谆嘱咐,要儿纳了北监,去进科场。

倘得缴幸联捷,归家就婚;倘不能如愿,且再努力三年,直待成名,方才婚配。

又写一封回书与岳丈,大意相同,付了几两盘缠,即日打发他们回去。

自己身病已痊,连夜买书,发愤用功。

他原是十二分的资质,时运将兴,又是福至心灵了。

自思三场法例,在家中也曾着实研弄,今日只恐未精,又要去求明师指教。

有诗为证:

  

  曾说娇娥胜丈夫,须眉何事竟成迂?

  鲲鹏一奋须教上,腕下犹存不定珠。

第二十四回 江潮联捷朝天 圣旨恩荣归娶

  闲愁偏上眉头,伤今悼古今消瘦。

春心难系,雄心空壮,忧心时有。

却使词人,卧穿幽谷,消停白昼。

叹人生世上,功名大事,姻缘夙世,且饮几杯浊酒。

泪尽蜀禽还叫,青霜点血皆成绣。

冰花千里,冰山万仞,冰城空守。

隐隐悲思,萧萧寒影,黄昏时候。

羡江潮联捷朝天,归去功成名就。

                   右调《水龙吟》

  话说江潮,在京援例入了北监。

有个国子监祭酒杨君,见江潮相貌不凡,笔力雄秀,又且克己用功。

杨君甚是器重他,把三场妙用、文章气脉、精微奥妙,细细指点。

江潮即拜他为业师。

心领神会,昼夜诵读,不消三月,三场俱揣摹成就。

看官,你们只道十七岁的孩子,十六岁虽进了学,又荒废了一载,不曾读书,怎么一百日之中,就能够把二三场题目件件精通?只道是编小说的混进了。

你们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那江信生的资质本是上智之资,自与别人不同;就是信生所害的病,只为忆着吴小姐,如今既闻喜信,便可霍然;况且又见了吴小姐的亲笔书札、墨花香气,他的病儿不知不觉,抛向东洋大海去了。

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

  月到中秋分外明。

  大凡人到了失意之时,草木皆兵,触着的便是业障,撞着的就是魔头;若是遇起时来,诸般辐凑,如王勃之遇滕王,不费一些力气。

今日信生亦是此意,平常人怎比得他?入了北监,又有杨君这般样的神妙先生,所以三个月就成功了。

三场已过,杨君对他说道:“贤契这样英才,自然高拔,异日与朝廷作栋梁器,乃老夫之幸也。

”信生道:“门生碌碌庸才,虽承老师过誉,只恐未必稳耳。

”放榜之日,只见江潮名字高高的中了第五名经魁。

报到家中,甚是燥脾。

喜杀了媛姝小姐,夸扬杀了大媒雪婆。

苏州江吴两家,举人虽不在家,也准准闹了个把月日。

  光阴迅速,才过残冬,不觉春闱已到。

会试毕,江潮中了第十一名进士,欢喜不胜。

大凡举人中进士,人人心里指望的,虽是燥脾,不比秀才中举人的有兴。

江信生却又不然,他小小年纪,中了举人不见十分欢喜,中了进士,他欢喜若狂。

聪明的人自然晓得,这叫做太公之意不在鱼,醉翁之意不在酒。

江潮因吴小姐叮咛之言,教他中了科甲,然后就婚,为此发愤起来。

中了举人,毕姻之期尚远,故虽欢喜,却不十二分;如今已中进士,指日与小姐花烛辉煌,他所以喜之如狂。

  且说江潮中了进士,揭晓后,又到五凤楼前殿试。

天子龙目远观,只有江潮年少,且生得标致。

试毕,江潮中了探花。

天子宣他上殿,行了五拜三叩头之礼,未曾观政,礼数一些不差。

龙颜大悦,宣他直到御前,问道:“卿年几岁了?”江潮奏道:“一十八岁。

”天子道:“正与朕的金乡公主同庚。

美貌魁梧,英年鼎甲。

朕有偏宫所生金乡公主,因驸马阵亡,正要选个年貌相当的配他。

今见卿大器,正合朕心。

”江潮俯伏道:“臣已有妻,不敢奉诏。

”天子道:“朕的金乡公主,金枝玉叶,美貌无双,卿何必回辞?卿且退去,明日朕自有主意。

”江潮[叩首退下]。

  游街过了,都人庆贺填门,他勉强应酬。灯下草成却婚奏疏道:

  

  臣以菲陋,荷蒙圣恩,叨居前列,臣不胜受命惶迫。

思欲报效,但以初进,难展寸忱。

惟是夙夜秉心,顶踵不惜。

复承恩旨,尚主隆恩。

伏念臣潮,已聘妻室吴氏。

天恩隆渥,感泣涕零。

伏愿察臣鸿雁之私,不弃糟糠之妇。

臣潮草莽微氓,难缔金枝玉叶,□□□□□□□贤人以为佳偶。

臣不胜惶惧战栗之至。

  疏上,圣情不悦。

发驾回宫。

是夜,正幸偏宫,与娘娘说知此事。

只见金乡公主轻移莲步,绣带飘摇,行至御前,俯伏启奏道:“父皇前日已将臣女许配献赫腾,赫腾战死,臣女当死守其节。

今闻父皇见新探花少年美貌,又将臣女配之。

臣女幼诵《柏舟》之诗,久知烈女之事,誓当断首,永无二心。

”圣上道:“朕因有意,召江探花上殿,令汝屏后窥之。

难道江潮美貌,比赫腾不有天渊之隔么?赫腾之死,尔之幸矣。

儿与江潮,年貌相称,有何不美?尔反辞却,[是]何主意?”公主奏道:“女闻□犬,古帝以女妻之,犬虽遭害,女无二心。

父皇□□□表式,纲常为重。

臣女虽见江潮美貌,岂敢首为乱阶?誓当守赫腾之节,全父皇之义。

”说罢涕泣。

天子龙颜大喜,道:“我女节妇,江潮义夫,不可强合。

此国家之幸也。

”即敕命金乡公主死守终身;江潮探花,彻御前鼓乐,钦赐[归娶],以显大义。

有诗为证:

  

  从今生事任天公,莫怨遭逢哭路穷。

  玉叶金枝遵大义,也教抛掷一枝红。

  明日,天子颁下优诏,彻御前鼓乐,金莲宝炬,赐江潮归娶。传驿到了苏州,择了四月十五日娶亲。吴小姐也心满意足,雪婆欢喜之极。

  江潮一到家中,拜见家庙,感谢祖宗护佑之恩。

一时哄动了乡党,邻里亲戚庆贺填门,无远不至。

真个是锦上添花!奉之惟恐落后。

信生前日的一班小朋友,个个都来。

沈文全已是联捷,京中曾会,今亦回家;李宵已中乡榜;路玉贞尚滞泮芹;姬贤只图快乐。

那贼人丘石公思欲害人,翻害自己,被徐子滂弄得不像模样,烂□□□□了,一个面孔却做了五色的:一缕鲜红,一缕碧绿,一缕深黑,一缕青紫,甚是怕人。

柳婆将吴小姐与他的银子,将息好了。

那嫂子弄儿,因与他养了私孩,地方不服,告到官府,把弄儿官卖。

石公打了三十,问徒三年,只得去兵驿摆站。

其后满徒回家,人都不与他相与的了。

他一闻得江信生荣归完娶,在人面前夸逞道:“江信生与我最相好的。

”借了一顶破巾,一件破蓝绣道袍,思量要挨身进来无耻。

江潮偶然撞见,他道:“江兄老爷,久别了,贺喜!”趋上来两个大喏。

江潮看见怕人,睬也不睬,问从人道:“这是什么人?”从人未及对,倒是石公先说道:“我是丘石公,江老爷如何就不认得了?”信生呵呵大笑道:“原来就是你这黑心的贼人!我有何得罪于你,你却千般样的害我?若中你的毒计,我们夫妻早已致身无地了。

”石公哀告道:“江老爷,旧事莫提起罢。

你只看先兄分上,还求你青目一青目!”江潮不睬,走了进去,教家人打他出去。

就问起丘宜公的妻子[近日]光景。

家人道:“丘相公死了,家中甚是不济。

”信生惨然,封银十两,遣人送去与师母。

又去拜访那幼时受业的两位先生,各位送银十两。

人都道他不忘旧恩。

适值那沈文全与李叔夜、路玉贞、姬仲亲都来拜访,谈及石公始末,众人无不嗟叹,鼓掌大笑而别。

  再说江潮,到了迎亲吉期,合城[男]女闻得有帝赐御乐,簇拥观看,真正人山人海,照耀如同白日。

人间乐事,莫过于此。

到了柏梁桥,至洛神桥,十里之程,吴府肆筵设席,结彩张灯,齐约诸亲,迎接新婿。

种种礼仪,不必尽述。

先行过奠,雁礼毕,又候新人上了花轿,一路仪仗旌旗,耀人耳目,观者如堵。

花轿将到江宅,半路上自有丫环仆妇迎进大门。

江启源随即出来迎接吴亲翁,进厅交拜。

预先请到沈文全、李叔夜奉陪。

各各见礼毕,沈、李二人陪了亲翁、启源自去受拜堂之礼,然后出来定席,款待亲翁。

江郎与小姐成了花烛,饮了合卺,灯下相对而坐。

雪婆看了,欢喜无限。

果是一对好夫妻,有词为证:

  

  秋波欲滴,琼瑶温润青冥湿。新花两朵惊春色。万种相思,何幸消今夕。凝脂腻体春罗拭,温香浸透□春骨。此时相对情何急!象骨为床,恐要常修葺。

                 右调《醉落魄》

  江潮与吴媛是夜殷勤爱惜自不必说。

他夫妻二人深感雪婆之恩,欲以母礼事之。

雪婆道:“江相公与小姐一样花娇月媚,天生一对夫妻。

今日得谐眉案,本是前生缘分,老身何功之有,敢受此恩?况我出身下贱,性喜奔波,本是薄福之人。

今若贪图富厚,受你两个贵人禄养,必然折了寿算,以速其死。

到不如遨游山水,以乐天年。

若是日日[闲在]房中,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岂不是一只不生蛋的老鸡□。

我今日将你两人一向所赐之物,送还了你们,摆手而别,也完我一生之事。

”说罢,将一向送他的银两衣饰,件件捧出,身穿旧衣,决意要去。

江潮夫妇再三留住,互相洒泪。

雪婆道:“小姐,相公,不必牵挂,老身是常要来的,只因目下要往天竺进香,故此要去。

转来时,就要看相公小姐的。

”二人苦苦留[不]住,只得允从。

雪婆常将小姐日前贞节之事细细(原书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