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闺恨

兰闺恨 清 徐枕亚著

  慨自啼风泣月,多增客子之愁;握雨携云,滥演秘辛之记。

话红颜之薄命,浪逐桃飞;笑青眼之迎人,路随柳折。

往往钿难再合,镜不重圆,佳人随吒利而归,侯门断萧郎之迹。

甚或兰摧玉折,香不返魂;水远山遥,书将寄恨。

人生缺陷,似此偏多,我辈情怀,又将谁遣!翳古以来不胜纪已。

陈子韬园,独能脱前人之窠臼,成绝世之文章,摭旧事而重题,数良缘兮非偶,悲欢无限,各写牢愁。

离合何心,终圆美满。

时则名花谁主,飘来藩溷之埸;落叶焉媒,流出御沟之水。

凤凰交和,果合雌雄;鹣鲽相依,不离形影。

倚玉台而赌咏,罚金谷以买欢。

果然抬举东风,融成鸳梦;不道别离南浦,唱出骊歌,此一恨也。

幸而细马同驮,春鹂互听,水郭山村之地,酒旗茶鼓之天,客里光阴,自饶风景,闲中岁月,只话家常。

讵胜会之不时,蟾蜍圆缺;竟狂威之相逼,劳燕东西,此又一恨也。

洎乎婆娑檀树,谬欲踰墙;消息梅花,姑将寄远。

暮雨圜扉之路,晓风铃柝之声,处如许之凄凉,毕竟为郎憔悴;痛无情之摧折,肯教随俗浮沉。

人本可怜,天胡此醉。

此又一恨也。

卒也红丝旧约,都付冰人;碧玉韶年,许谐嘉耦,望湖边之烟雨,荫到椿枝;听江上之琵琶,迎来桃叶。

六珈辉耀,双璧清华,是足增家乘之光,食女贞之报矣。

於戏,同是有情人,到此都成眷属;为留无限事,不妨再问因缘。

丁巳莫春云间东讷

第一回 悼亡 #

  天长地久,唐宫长恨之歌,室迩人遐,楚客相思之梦。

本来幻境只隔天人,既入情场已成傀儡。

咫尺蓬山渺何处,千年华表忽归来。

亦可悟离合悲欢之故矣。

英雄泪热,儿女愁多,絮果兰因,此生彼灭。

碧翁之构造,有步步引人入胜者。

春满长安,杏花红闹,山迎水送,露宿风餐,正计偕诸君子北上时也。

清季不纲,联军深入。

宫庭出狩,仓猝而西。

迨请盟订约,后佥以首都肇衅,停止观场。

然大典抡才,势难展缓,廷臣纷纷借箸,议请暂假汴闱。

盖河南居天下之中,车水马龙,尽堪辐辏。

诏书一纸,海内风行,而襆被来燕者,尽易游梁之辙矣。

  侯官林氏,素号望族。

有仲堪孝廉者,璧人也。

鞫于舅妗,故冠姓为沈。

文忠文肃,夫固世通昏媾者。

仲堪负幼慧之目,成童即青一衿。

冠玉争誉,车果咸满。

仲堪葳蕤自守,雅不欲作无谓之周旋。

舅氏亦宿儒,朝夕督之读,不特秦楼楚馆未许问津,即亲串中姊妹行,亦相见一揖,赧然而退。

舅氏择配严,弱冠尚未获佳耦。

每对仲堪曰:“大丈夫当乘长风,破万里浪。

恋恋于家室奚为哉。

”妗氏望孙切,乃为聘阮氏妇。

房中桦烛,厨下羹汤,戚邻都道新妇贤。

仲堪尤顾而乐之,画眉韵事,福慧双修,虽比翼鸟连理枝不啻矣。

逾数年,仲堪齿二十五。

一黉声隽,屡压同曹。

督学者檄举优行,而庭前桂馥,市上槐忙。

名士渡江其多如鲫,是棘闱鏖战时也。

仲堪与阮夫人婚后,无数日别,至此书囊剑匣,买棹入城会约。

月圆花好,婿水当泛归槎耳。

莲影照郎,叶声下笔,场事告毕。

即忽忽束装返,舅氏趣索文稿,且读且赞,谓妗氏曰:“吾家千里驹,何患不破璧飞去耶?”阮夫人杯酒洗尘,哝哝话浃旬间事。

讵意牛女两宿,仅此一宵向晨,知优试有期,午饭后急摒挡而去,骊歌将唱,行李在庭,双泪君前,一声河满,曾几何时而鸣鹿吹笙,旋复分鸾碎镜哉。

他人如此,仲堪何堪,亦造物之狡狯弄人而已。

  仲堪当启行之日,阮夫人以功名念重,讳莫如深。

其实心比梅酸,骨如柴瘦,病与秋俱深矣。

仲堪虽闺房静好,以为白头相对,且俟将来。

晨起临窗,夜阑伏案,阮夫人方怜惜不遑,何忍再以疾告然?知仲堪非池中物,恐薄命人不能久偶,而缝纫麻枲,洗涤苹蘩,犹是未敢云劳也。

妗氏与阮夫人本中表姑侄,商飙倏起,妗氏肺病转剧,药炉茶灶,勉自支持。

龙媪鸦鬟,殊不足代劳一二。

展衾进菽,偎枕加餐,斗转参横,尚蹀躞往来不已。

妗氏离床,而阮夫人已不胜憔悴矣。

满城风雨逼近重阳,仲堪之泥金帖子至,阮夫人谓妗氏曰:“儿心慰,儿目瞑,不识卿卿我我,犹能一诀否?”妗氏爱阮夫人甚,潜以急电驰仲堪所。

  仲堪始以优行贡成均,及榜发果获魁选。

簪花归去,酒已微曛,寓主人出一电相示,译未竟而泪涔涔下,呼僮扫榻,命仆检书,告以辨色即发。

是电即妗氏促整归鞭者,兼程并进,薄暮已至。

舅氏方集客小饮,仲堪寒暄数语,闯入中闺,但见寂寂阑干,沈沈帘幕,三五佣媪秉烛相守已耳。

时阮母亦在女所,见仲堪至,喜从天降。

即搴帏呼阮夫人,罗薄上钩,纱轻映幔,阮夫人仅露半面,仲堪已不知涕之何从。

及睹仲堪,即颤声曰:“郎贵矣!侬不起矣!”鲛珠承睫,盈盈欲堕。

阮母曰:“郎来伴汝,当即速痊,毋自苦也。

”阮夫人曰:“郎年少,翁姑均七十,且又新得第,侬复无所出,速续理也,愿郎于年年寒食,向我一盂麦饭,心已足矣。

弗以一妇人故,自隳壮志。

”言次气已不相属。

仲堪哽咽不知所云。

佣媪以一瓯进,仲堪亲试冷暖,为承于口,阮夫人蘧蘧似睡矣。

蛮丝待尽,蜡炬欲乾,两朵红霞遽飞上颊。

阮母知不可为,急遣婢呼妗氏至,而阮夫人已醒,索茗碗者再。

飞萤坐衣,啼鹠叫屋,满座灯火,黯然作青绿色。

阮夫人轻嗽微喘,命此悬丝,妗氏与阮母均涕不可仰。

仲堪则双目炯炯,呆若木鸡。

时而向壁虚哠,时而咄咄书空。

阮母既痛若女,又怜若婿,龙锺白发危坐于湘妃榻前,手理紫绒花毯,嘱小婢平铺榻上,低声呼仲堪假寐,仲堪以积日劳顿,饱受风霜,又复受此激刺,亦悲亦痛,魂灵儿早飞向半天去也。

虽阮母一再相唤,仲堪若未之前闻。

迨小婢牵其衣袂,始觉有无限感触,力随心潮起落,奁镜灰白,瓶花血碧,凡妆台上所陈诸物,都现一种可怜之色。

而回顾阮夫人,欲唾无力,揾之以巾,因痰有声,欹之以枕。

仲堪注视未久,忽闻阮夫人颤呼曰:“郎来。

”仲堪如积雾沈霾一声霹雳,轻步床畔,偎问所苦。

阮夫人乃作最后之哀声曰:“郎自珍重。

”又对阮母曰:“郎在如侬在。

”香消玉殒,转瞬都非。

阮母大哭失声,而阮夫人犹握仲堪之腕不释。

  妗氏夙爱阮夫人,至此乃奔告其夫。

沈老强揩醉眼,蹀躞窗外,促家人筹备后事。

时正十月朔旦也,婢媪覆衾撤帐,循种种俗例,杨枝洒水,柏叶薰香。

仲堪点点泪痕湿透,阮夫人衵服。

妗氏婉言相劝,则泣声益悲且壮。

沈老知仲堪痛极,不得不使之警觉。

乃曰:“仲堪汝欲殉妻耶?两姓香烟系汝一线,果为情死,我辈如何?速自节哀,毋令逝者魂魄不安也。

”仲堪夙慑于沈老,稍一离榻,而风裳水佩已成蜕化之身,寸烛瓣香,难解鹃啼之痛,桐棺数尺,穗帷一悬,天上人间相期何日,妗氏乃为仲堪移榻书斋,以解鳏绪。

  吊者在门,贺者在室。

阮夫人大事终如礼,沈老仍料量各事,以鹿鸣宴觞戚邻。

乡里间纷纷馈赆。

谓新贵瞬且辞行,著祖生先鞭去矣。

仲堪禀承严命,只得强与周旋,从前傅粉何郎,已不觉丰姿减损。

幸俗冗少息,得以自遣。

窗纸风裂,炉火烟沈,翠被不温,红灯如粟,此情此景,虽铁石人亦应堕泪。

回忆文鸳叶底,彩凤花前,啮橄榄而同甘,醉葡萄而忘倦。

其哀乐为何如耶。

仲堪于暇时枯坐,辄入房检点遗奁,剩粉残脂,断钗零珥。

无一不触人悲思,即女儿箱所储衣物,皆历年停辛茹苦次第制成者,愧非汉武李夫人有再见之时,除是鸿都杨太真得成仙之信,已矣不堪回首矣。

  仲堪诗名噪甚,本有下笔千言之概,感时述事,揽胜纪游无不托之于诗,马工枚速,实足以压倒元白。

然自阮夫人一别,哀感微之神伤,奉倩忽忽盈月,未尝搦管成一字。

偶欲赋悼亡数语,辄如群马纷奔、万箭攒刺,不知从何处说起。

尘封砚匣,泪渍墨花,已尔许时矣,偶于旧枕函中,逐一开视,零纨碎锦,手泽如新。

最后一纸,有诗数章,乃阮夫人病中作也,仲堪急检而读之,诗曰:

  西风无恙挂秋帆,山峙双峰水一函。昨夜轻寒新入户,可曾凉露湿征衫。

  料是三椽赁屋居,纵横一榻乱摊书。奚奴那解殷勤意,酒榼茶铛恁自如。

  黄卷青灯味妙回,苦吟不顾漏声催。只愁烛烬香残后,谁为荀郎熨体来。

  小挈书囊力已微,多如潮涌捷如飞。不堪预渡长江去,亲送君家到璅闱。

  情生文耶文生情耶,此阮夫人忆外四绝,已曲写客中况味矣。

仲堪读竟乃大呼曰:“功名误我,我负夫人矣。

夫人何哀而不怨,仍若体恤倍至,忘其身在病中者,斯时我尚在侧,夫人或可不死,乃争此虮虱,折我鸳鸯,虽此后腾达可期,亦不足弥此缺恨。

”携诗出户,至灵帏前爇香少许,哝哝祝私语不置。

第二回 证梦 #

  纸钱蝴蝶,血泪杜鹃。

仲堪悲不自胜,乃凭棺一祷冀慰死者。

然其语固讳莫如深,未肯为外人道也。

一恸之后,回斋兀坐,急欲设策以遣愁魔,而四壁图书,两行琴剑,徒自增人惆怅。

呼童煮酒,聊以自娱。

盖拚却玉山颓倒,领略醉乡风味也。

郇厨隽品,随园食单,肴核杂陈,皆妗氏亲调以供仲堪者。

仲堪对灯独酌,如羁客,如枯禅,顾影自怜,浇愁未许。

正出遗稿反覆吟诵,而小僮忽搴帘而报曰:“主人至。

  沈老夙不与家人生产事,而名心未死,颇思借仲堪以吐肮脏之气,一樽晚饮,片席闲谈,谓八闽趋梁,非累月经旬不可。

若由海道,当鼓轮入浙,越甬而沪,否则亦需从衢严下岸,小泊于钱塘江上也。

海道波涛汹涌,坐卧不宁,不如借一苇之杭,径赴虎林,其中山迎水送,酒熟鱼肥,颇堪领略风景,而子陵高躅,皋羽哀思,两台实遥遥相对,船内起居饮食,亦颇适意。

即杭州之六桥三竺,亦非寻常屐齿所到者,勾留数日再议,渡申至汉。

汉有汽车,已抵汴属之信阳州,距省垣不千里耳。

鸡声茅店,人迹板桥,此亦行旅者所难免,会看他日衣锦荣归。

又焉能逃此仆仆哉?言讫顾仲堪而笑。

仲堪曰:“雪往柳来,征人恨事儿,且俟春融冰泮,再图后举。

今才岁暮,何急急焉。

”仲堪此言,在沈老亦深信不疑,而不知仲堪实缓兵之计也。

仲堪自读遗诗,深悔以无才薄命,累及玉人。

蜗角微名,鸡肋余味,此后当一律屏却以报死者。

日间之哭而拜,拜而祷者,亦以此意自誓,特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耳,孰知沈老刺刺不休,来相指告,老子于此兴复不浅,断不能掬肺腑以相示。

姑待将来,或以病辞,或以事阻,决不愿软红十丈,再望冠盖京华也。

沈老不解其意,遂嘱仲堪早睡而去。

  云想衣裳,月归环佩,飞鸾何处,化鹤都非。

阮夫人亡已月余矣,沉沉长夜,已离不返之魂;寂寂空帏,未了相思之债。

仲堪之读诗致祷,敝屣名场,亦非阮夫人所愿闻者,况其三生石上别有一番作合。

若不暗中劝导,即舅妗亦莫可如何。

翩矣御风,飘然入梦,正仲堪酒余倦卧时也,银蟾漏窗,金貌烬鼎,巷寒吠豹,被冷缩蚕。

仲堪忽推衣曳履,疾趋至书案前,援笔写梦记一篇曰:

  亡妻阮氏,舍我而去者,四十一日矣!鳏目炯炯,澈夜不睡,即睡亦不久而觉,衣香鬓影,谁慰我思?十一月十一日偶得遗诗,益增忉怛,遂愿解除缰锁,闭户奉亲,虽老父督我起程,亦不过浪游湖海,一洗胸中之块垒而已。

是夜为薄醉所中,寝入睡乡,迷离惝恍之间,觉亡妻已侍我而坐,修眉不画,香肩若凭,羊裘凤裙,妆束犹昔,岂宓妃之感陈思,隐现于洛水间耶;抑神女之恋楚襄,往来于巫峡间耶?余以久不得晤,宛转询其近状,亡妻谓我有化身,当在汉汴之交相待,若郎不游梁,是弃侬也。

郎其勉为一行。

余时虽知其已亡,坚欲请其理由,亡妻曰缘耳,宜速往,毋误毋迟,否则美人将归沙吒利,壮士恐无古押衙耳。

余再欲有言,而已为壁上鸣钟惊醒,履声袜迹,犹依稀可辨。

噫,是何言欤,是何理欤?摭其颠末,以免遗忘。

是夕四鼓记。

  仲堪掷笔而起,拥被复卧,竟不成寐。

逾时而东方白矣,暖日相烘,砚冰尽释,朝霞未散,庭础已乾。

小僮入问曰:“公子起何早也!”进盥进漱,更进晨餐,仲堪回忆梦情,良深诧叹,不如赴汴一行,以探究竟,或者果有再生缘乎。

但此事于舅妗前,宜守秘密,不如商之阮母,藉定行止,易服出门,绕弄而东,即阮第矣。

行行重行行,阮仆方启门洒扫,忽睹仲堪曰:“公子久不至,主母正遣奴相迓也。

”缘廊入室,狸奴方向阳于阶下。

阮母坐寝室耳厢,为其女诵经祈冥福。

嗟嗟,此耳厢非阮夫人归宁时下榻地耶?香尘弓印,剩粉爪痕,小影依然,飞仙何处,又增重伤感矣。

阮母见仲堪至,乃曰:“女儿有灵哉,公子来何早,姑少坐,容余述昨事。

”言未出而泪已夺眶溢,仲堪曰:“愿母无自苦,婿有事来与母议,愿母为婿一决。

”言次,探怀出梦记,呈于母案。

阮母觅瑷叇读之,既毕顾仲堪曰:“昨夜余亦梦女儿,劝公子勿沮游梁,计故余已嘱仆诣府,不料果先期至也,虽难续命业代通辞,如此青年岂宜高尚,果博得五花官诰,为女儿荣又窀穸,我当亲临江浒,看公子载美返也。

”仲堪曰:“曾经沧海难乎为水,有此异兆,势难淹留,借此饱看江山,计亦良得。

母不可泄诸二老人前。

行将归问程期耳。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诗人岂欺余哉,仲堪别阮母归,从前抑塞愁惨之状,遽变为激昂慷慨之态。

沈老迎问曰:“天晓寒,汝何往?”仲堪权对曰:“往访同年,询公车文牍耳。

讵渠为儿述汴事,一肩行李,雪虐风饕,度儿犹能忍受,若俟春归柳上,裁束装去,恐于试期有误,苟得伴其先行乎。

”沈老曰:“汝无虑,齐王百镒,陆使千金,余虽不能咄嗟办,然糗粮扉屦,供亿往来,亦断不令缺乏,惟是雕年急景,能不同饮屠苏。

我心殊为挹挹,汝同年何日行。

汝盍与之相约而后告我。

”语未毕,妗氏亦扶婢出,谓仲堪曰:“汝乔梓窃窃议,能令我闻乎?”沈老曰:“渠将为游梁计耳,规画日期,计算程路,非两阅月不能达,腊鼓声中一帆飞去,犹可于河阳看满县花也。

”妗曰:“妇将终七矣,既不能待百日,当于是日诵瑜伽经。

惟慈母之线,游子之衣,皆须我任之矣。

”沈老曰:“阿娘当披象服,受鸾封,享后日板舆之养,此琐琐事何得告劳。

”妗氏付之一笑,而仲堪收拾书卷,熨贴衣裳。

每念阮夫人手泽,犹介介不置。

  铙钹铮铮,香烟缕缕,梵声杂作,幡影交垂,此仲堪呼奈何天而不应者也。

然视阮夫人遗影中,亦觉涡不展靥,颦欲含眉,似解仲堪之意者。

嘉肴旨酒,芯芬四溢,九泉所到,一滴何曾,仲堪斯时,身被白袍,腰横素绖,望之亭亭玉立一若鹤耸鸡群者。

上香斟酒,乃于案前展祭文而读之曰:

  维某年月日,期服夫沈林某,谨以庶羞清酌,致祭于元配阮氏之灵曰:“呜呼!垂帘何处,初寒欲夜之天;归院谁人,冷月空房之地,抚断琴而莫御,望绝江淹;指遗挂以犹存,魂铺潘岳。

况乃连枝比翼,早誓死生;忧月惜花,不离形影,绣余小坐,细添熨袖之香;妆罢低声,惯乞画眉之笔,剥瓜仁而排梵字,寻琖底而印连环。

握手猜枚,坐怀问字,谓之腻友,洵是解人。

何图短梦匆匆,尘缘草草,滥说桂花香近,蟾织机张,顿教梧叶声空,鸦啼屏散,当角逐棘闱之际,正评量药茏之秋,石到化时,夫真空望;槎从泛后,婿不先归。

月被云而未圆,霞趁风而都散,能否咒成钵底,幻尽生莲。

果然卷怯帘前,瘦真似菊,鹣分鲽剖,蜻引蛾飞。

凄凉针线之痕,廖落帷屏之影。

从此泪弹别鹄,薄命怜卿;未曾骨换飞龙,浮名误我。

方醒鳏梦,又唱骊歌,默默柔情,非非遐想。

话刀环于少妇,谁盼封侯;寄缣素于新人,恐我薄幸。

孤鸾舞镜,孽雁惊弦,唤到几时,譬己徒负。

真真之画别来何太易,尚待招渺渺之魂。

尚飨。

  仲堪读毕,引得合家皆哭,仲堪更哭不可仰。

沈老见之曰:“儿又痴矣,二十四日为长至节,过此即可长征,恋恋于此,奚为哉。

”妗氏及阮母亦劝之姑焚帛肃奠而出。

从此仲堪遂为春明梦中人矣。

第三回 纪游 #

  庭撤霰珠,檐排冰箸,老梅三五株,冒寒著花,盈盈欲笑,此非绝好一幅岁寒图耶。

仲堪以同年订约,舣舟江浒急欲相将而往,先遣奚僮挈囊箧去。

仲堪向舅妗肃拜,次及阮母,阮母絮絮述吉利语,仲堪逊谢者再。

缪莲仙所谓轿歇门前,妻送堂前,仲堪已不堪回首,惟是雪花如掌,乱扑征袍,如此风霜,令人凄绝。

仲堪毅然请命,略无留恋,人谓其功名心热,而不知固别有感触者在也。

  仲堪同行者,同年生二。

一黄姓,字瘦菊,系闽县籍;一林姓,字步蟾,即仲堪小阮也。

帆当悬处腹,劲饱风柁,到转时,脐圆旋水。

锣声一棒,桅影半空。

招飐黄旗,大书礼部会试字样。

斯时,两岸山色,一江水光,俱黯然相送,而琪葩瑶草,珠阙银台,又若别开生面,以供我眺览者。

舟行里许,即报下椗,盖应吉日,以发不拘程,亦不限时也。

红树卖鲈,绿篱拨酒,彼此纵话,杂以谐笑。

仲堪亦不觉离索之苦。

但联吟对饮以永晨夕而已。

不数日,已入浙境,潆洄平远,蕴藉冲和,道出兰江。

命奚僮购兰薰数十肘,以为分饷汴中同乡者,越晚顿严陵关下,有人道五茄皮酒美,乃出携数瓶至,炖兰薰以为之侑。

倾觞赌胜,一斗不醉。

正喧呶间,忽闻琵琶声起于水上。

仲堪虽非浔阳白傅,而青衫之湿,自在意中,但不解此声之胡为乎来也。

于是三人默坐者有间。

  黄粱饭熟,白糁羹香,榜人助奚僮捧晚餐至。

仲堪即以所闻者询之,榜人曰:“此非隔舟雏姬,弄弦索以自娱耶,否则酒绿灯红,金迷纸醉,必有客肆筵于舟招以侑酒者。

”仲堪益惑不解,二生亦愿闻其略,乃坚令榜人详述之,舟子曰:“吾辈往来此江,相传有九姓渔船者,分泊于衢州、龙游、兰溪、严关、富春一带,而以罗刹江上者为翘楚,越江而容与于闻堰义桥者下驷耳。

此辈浮家泛宅,足不履岸,其眷属则借管弦以向客。

所谓一曲笙歌一束绫,美人犹是意嫌轻者,庶几近之。

或称陈友谅亲属,明祖罚之充贱役。

诸君均是读书人,想史乘上总亦解得,若欲见其人不妨招之至,酬以墨金一饼足矣。

否则亦可联艺,往茶酌团龙,烟喷香麝,窃恐诸君皆翩翩年少,不免堕其情网耳。

”榜人一笑去。

仲堪与二生饭罢,拟趣舟子往召,瘦菊曰:“一宵之泊,一面之缘,何苦乃尔,不如至杭州时,作平原十日饮也。

  仲堪初甚怦怦,继亦以愁里光阴,何必借此消遣,且杭州尚有父执,必需往谒,但不知王谢堂前燕,曾否飞入寻常百姓家耳。

仲堪花虽秀发,蔗是旁生,乃父曾以一官宦浙,晋会稽太守者数年,玉洁冰清,一尘不染。

仲堪本暮年所得者,老夫少妻,枯杨果华,不逾时而仲堪孤矣。

生母亦随之殉宦,囊如洗,旅榇难归,舅氏沈老仗义扶持,得以教养,仲堪每聆舅氏言,知杭州同僚尚有某某,皆当时醵赀相赠者,谊联管鲍,交订纪群,徐孺偶来,陈蕃或堪榻下,王粲既至,蔡邕何借屣迎。

故仲堪于杭州颇为注重,以为蜡孤山之屐,泛圣湖之舟,指日可待,而孰料又添此一重公案耶。

  严滩十八,积雪方消,顺水行舟,大有风利不得泊之势,徒听舟于相告曰:此桐卢、此富阳而已。

又越一程,远见塔影寺影,出没帆樯起落间,而浪花相簇,舟叶顿轻。

舟子改篷击缆,沈锚水底,犹恐其激荡者。

仲堪曰:“日未衔山,霞犹亘水,何迟迟吾行如是?”舟子曰:“嘻,潮将至矣。

”步蟾曰:“潮何害?”瘦菊曰:“枚乘七发,观涛于广陵之曲,江惟八月乃有潮,今何时耶,而亦有潮?舟子特讆言耳。

”言竞舟已欲簸,台杌床帐俱震,历炊许始小息。

舟子曰:“江潮昼夜凡两至,此泛之小者,已足惊旅客,若龛赭皆白,天地俱青,势将登陆避之。

”然秋潮实一巨观也,风定涛落,舟子乃沽酒市脯归,寒月船唇,严霜篷背,推窗一望,但有长天远水而已。

仲堪至此乌能免故乡之感哉。

  蘧蘧一枕,乡人黑甜,觉有人推枕相呼,而满耳邪许声,若断若续,开睫视之,则旭日瞳瞳照耀玻璃之上。

立于其旁者,则瘦菊、步蟾也。

仲堪起坐,只见人夫货物,虮聚蜂屯,然炮鸣钲,牵船傍埠,榜人来询寓所,备赁扛驳者。

仲堪曰:“上板儿巷聚奎堂。

”犹沈老所口授,而前为太守公寄顿眷属之所也。

三人各乘肩舆,舟子则导奚僮入郭,俾可助安行李。

街衢宽敞,尘市纷纭,毂击肩摩,异常挤拥,至聚奎堂,主人出,通款曲,且丰洁酒肴以相向。

纸窗竹屋,茶鼎棋枰,又别有一番风趣矣。

  主人夙好客,知仲堪为宦裔,益加敬礼,并代探诸父执近状,某也存某也亡,某也迁某也归。

沧桑更变,祗一刹那。

仲堪一一往拜,或设席相招,或分金致赆,笑谈旧话,敦勉前途,中惟高阳观察情最笃,留住盘桓者三日,并出一缄与仲堪曰:“此石姓者,尊甫郡试所拔士也,衣钵之传,曾经相许,得一第后,即待铨中州,近闻其守开封矣。

我亦收渠门下,故为吾侄函介。

石古道人,当不忘尊甫德。

”仲堪谨受教,时已鼓声祭蜡,灶影迎羊。

仲堪徜徉西湖,毕竟未能抛得。

而步蟾瘦菊虽亦联车并骑,往还于苏白两堤间,然意兴之豪,终让仲堪出一头地,鱼呼嫂脍,猪就僧烧,瀛屿梅妻,更婷娉婀娜,睨人而笑,恨不向香车油壁,一问苏小小消息也。

客里残年,一宵易过。

杭州之云居山,向祀城隍神,为愚夫妇正月间祈福地。

仲堪于元旦破晓,强拉步蟾瘦菊徒步登颠。

绿女红男,望尘膜拜,相与入荼寮小憩,博士饷以酥油饼,步蝉谓仲堪曰:“此间小住,已旬余矣,曷行乎?”仲堪曰:“尚欲勾当一时,请少安毋躁,汝辈亦当从我游也。

  日将亭午,忽促归寓,主人罗只鸡斗酒,专为仲堪三人设樽倾竹叶,壶溢梨花。

半酣,仲堪询主人曰:“舆备未?”主人曰:“待之久矣。

”仲堪投箸起,邀瘦菊步蟾俱,主人亦蹀躞于后,及门,停舆四,各择其一,其行如风,转瞬已在郭外。

瘦菊步蟾如堕十里雾中,听其所之,舆人沿江皋而上,至群舟纵横处。

曰:“至矣至矣。

”主人先降舆,仲堪挈瘦菊步蝉随其后。

平沙浅水,架木成桥,主人既登,仲堪辈足弱,咸颤立,俄有舟子次第曳之上。

则桦烛辉煌,炉烟缭绕,竹依翟袖,榴妒红裙。

不特瘦菊步蟾瞠目不语,即仲堪亦咄咄称怪也。

船媪出肃诸客,顾主人曰:“某某果约诸公子来,老妇今岁利市哉。

”爰呼其眷属出,娇小者名绣琴,颀长者名青凤,花团锦簇,翠绕珠围,各开九子盘,以吉语相祝,仲堪至是始顾瘦菊步蟾曰:“聊以慰严陵一夜琵琶耳。

”盖仲堪早与主人约,烦主人为之导线而已。

  劈柑剖橘,调荔煨莲,一席团圃,拭巾就坐。

绣琴为仲堪侍,以青凤与瘦菊并坐,步蟾则于邻舟唤一雏姬来,貌较花妍,年才瓜破,叩其名曰阿男。

而风鬟雾鬓,姗姗迟至者,则徐娘半老丰韵仅存,主人之旧识喜儿也。

各抱琵琶,拨弦转轴,间关幽咽,水迸枪鸣,无不与浪声相激,继而藏钩射覆,药且未央,而四起炊烟,城闉上钥矣。

仲堪醉视绣琴,谓之曰:“我以一联赠卿可乎?‘刺绣五纹添弱线,瑶琴一曲来薰风’,与卿恰称。

”青凤阿男,嬲瘦菊步蟾不已。

瘦菊曰:“卿因无赖舒青眼,草亦多情待凤头。

正为我辈写照耳。

”步蟾曰:“我不能联,但记有‘生小相依惟阿母,愿天速变作男儿’二语,以之移赠如何?”合座交赞。

喜儿曰:“我其若何?”仲堪曰:“当不令卿向隅,寒山诗桂中子威诗钟,所谓紫禁象图欢喜佛,红闺鸾忏女儿禅,卿亦解得否?”酒阉灯炧,送客留髡。

梦醒邯郸,晨鸡已唱。

仲堪起乘舆入城,而奚僮早一舸至拱宸桥相迓矣。

第四回 揽胜 #

  北关夜市,为钱塘八景之一。

帆樯两岸,灯火三义,诚盛观也。

日本马关之约,辟埠于三里外之拱宸桥,各处汽轮咸集于是,画楼箫管,舞榭氍毹,或亦邀旅人之一盼。

仲堪等轻舟欸乃,穿水如梭,午后二时许抵埠后。

奚僮已购定舟票,陈出卧具,群而鹢衔尾,扣舷纷投。

仲堪等不再登岸,但分踞胡床,看小贩声声唤卖而已。

呜呜鸣笛,驶出杭关,已是暮烟斜日,但见璘彬河水幻成金碧五色,触人眼帘不止。

  船灯明处,胪列杯盘。

仲堪曰:“今夕不胜酒力矣!”瘦菊步蟾尚互谈江干事,谓仲堪曰:“欢笑未终,别离旋作。

不识重来崔护,尚能睹人面桃花否?”仲堪曰:“此不过逢场作戏耳,茧蚕若缚,磨蝎即来,我辈定力未坚,窃恐为彼魔所扰。

汝不闻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乎。

宝竹坡以一侍郎督学,且不免于去职,此种风流佳话亦是孽缘,我辈青年,但视为水中明月、镜里空花而已。

”步蟾笑曰:“叔甫悼亡故,不敢涉遐想,倘有奇遇,方诩为天作之合,乌至刺刺作头巾气语。

”瘦菊曰:“勿争,我醉敢眠君去,姑侯将来可矣。

”仲堪默不作声,展衾思卧,奈轮与水激,颇扰清梦。

回视二人,均齁齁然鼾声大作。

奚僮更蒙头而睡,回思昨宵一叙,人隔天河,死别生离两情交战,遂揽衣握笔,作诗自慨曰:

  天涯知己客中缘,都把离情寄四弦。此别本来判劳燕,相怜何必问夔蚿。春波

  南浦征人赋,秋月西江商妇船。他日成阴枝子满,不须杜牧记当年。

  诗成人倦,一觉瞢腾。

及开眼四顾,船已小驻。

夹岸彩绸悬挂,如垂璎珞,梢头舵尾,若爆竹,若纸箔,累累如贯珠,水陆交通生涯鼎盛,问诸他客,则曰:“此嘉兴也。

”须臾仍展轮行。

败荻枯芦,掠窗而过,瓦茆墙棘,傍水而居,始信张志和之鼓枻煎茶,是非尘俗中物。

瘦菊步蟾亦相继起,顾诗一粲,曰:“若个男儿,真口不应心者,人人如此,情天缺,爱河乾矣。

”仲堪亦不与辩,藏诗于箧。

步蟾曰:“我有和章矣。

”遂搦管书曰:

  谁翻旧谛证因缘,小展鹍筋借作弦,事本无常幻云狗,气如相感悟风蚿。临时分道歧中路,及早收帆泊后船。最怕沾泥如柳絮,脱离藩溷问何年。

  步蟾写罢,两人互观。

仲堪曰:“汝何故入人罪,我岂登徒子流?乃作此语。

”瘦菊曰:“刻画无盐,唐突西子。

步蟾诚恶作剧,我当以一诗解纷,惟溪上东施,场中优孟,徒令人笑为形似耳。

”诗曰:

  忽忽未了此生缘,姑把情怀托管弦。鸦到飞时难逐风,蛇如见后总怜蚿。不分胜负临枰局,敢学浮沈上濑船。满陌垂杨送离别,甘垂青眼自年年。

  仲堪曰:“得此差强人意。

”步蟾方恣谐谑,奚僮入舱曰:“舟又停,将午饭矣。

”渔夫渔妇携鲜求售,仲堪于此,亦增怅触,并不知舅妗近况亦复如何。

而枫泾而松江,带水潆洄,线涛鼓荡。

日晡已进黄浦,十余兵舰灯火通明,所过桥粱高及寻丈,沿途楼台层簇,舟楫纷驰,地近海旁,嘘如蜃气,指顾间而轮已解缆矣。

挑夫车夫鱼贯而入,栈伙尤络绎不绝,奚僮呼曰:“有福兴栈人否?有后马路福兴栈人否?”此亦聚奎主人所授意者,持灯验票,按榻点装,人影幢幢,车声辘辘,仲堪三人,枵腹赴栈。

奚僮随栈伙行,不里许福兴栈至,静中闹趣,忙里闲身,领略者能有几人。

沪上为通商钜埠,其繁华较杭州数倍。

然而满天尘埃,随地腥羶,一局樗蒲,数声弦索。

其不入壳中者几希。

仲堪虽亦周旋其间,而瘦菊步螗每托故不赴。

仲堪谓其太杀风景,不知瘦菊固有苦衷,将赴金陵以贷资,而步蟾之丈人峰,又罗为制军幕府,两人约乘江裕船先行,俟诸汉皋旅舍,虽数日别,亦有赠言,祗一席谈,已多寓意。

仲堪犹分金相予,而两人相携发矣。

与仲堪相依为命者,从此仅一奚僮在。

  呜呼,奚僮何足知仲堪哉,游踪既倦,去志忽坚,探金焦,走建业,访赤壁,薄小孤,红玉桴鼓之声,王浚楼船之影。

蛇蜓虹亘,虎踞龙蟠,僧寺六朝,精蓝如昔。

估帆上幅,浪白皆飞,彭雪琴鼓掌归来,曹孟德赋诗遣去,皆仲堪所摹拟得之者。

奚僮亦此处乐不思蜀,随时载酒,到处题诗,人第知为寻山玩水者,不信春榜中人,有如此好整以暇也。

仲堪至汉已正月二十一日,瘦菊步蟾不能久待,遂留函径往。

仲堪又逗留于汉者旬日。

  汉口自通商以后,其繁盛不下于沪滨。

仲堪入国问俗,知此时芦汉路轨,已由大智门设站直达信阳,中隔武胜关,谷口若隧崖骨欲飞,旅客过此咸惴惴,惟朝发夕至,信阳已有青云等栈专为招待公车而设,车辆由官立局派员编号,给价起程,十余日即至汴都矣。

仲堪每日必品茗于一品香,是楼固俯瞰汉江,可以觇武昌形胜者,曾题一联于壁曰:

  大好是江山,有几多帆影车声。我占上乘皆俯视;

  此间无宾主,但记取茶经食谱。人来异地亦忘归。

  剪刀风里,柳上春归,仲堪始有信阳之行。

晨光熹微,露侵满袖,逶迤赴站,而车座几满。

仲堪问头等客座,则已无插足地,不得已降就二等。

始尚按次分列,继则骈肩叠背,转侧俱难,最后者席地而坐,厮养仆役,一炉同冶,饥肠雷动,虽重价亦无物可购,车中唤卖者柢熟鸡卵及薯蓣两种,稍一迟回,即为捷足者所得。

车载既重,人轨尤滞,一路云气蓊翳,若将雨然。

仲堪虽御重裘,犹觉轻寒砭骨,回视坐者、卧者,或一绨袍,或一絮纩,若不胜其瑟缩者,吴道子画地狱变相,尚不至是,问之皆锦袍宫帽者也。

仲堪感慨久之,而雨声已淅沥而下,探囊出时计,才午后一时许,姑倚窗假寐以解烦闷。

  平沙十里,一望无际。

若大戈壁,若古战场,有新屋三五幢,零星错落,点缀其间,盖即站屋及青云、连升两客栈也。

车轨辄停,连催客下。

时则泞泥凝路,积潦盈沟,碎石不平,乱尘相扑。

有著屐者,有持盖者,有植立水中者,凤入鸡笯,虎归马枥。

奚僮挈箧,偕至站左,出票向索行李。

讵站中人曰:行李车在后,今夕不能到矣,可于明日来。

  群势汹汹,势如潮涌。

站中人发声渐厉,黔念旅舍不远,不如暂栖一宵,再定行止。

讵既抵馆外,则以闭门羹相饷,柴扉十扣,不肯遽开。

折而之西,亦同一辙,暝色渐呈,雨势更急,茕茕主仆进退维谷,僦屋何处,赁庑无从。

而同车诸人,强半步行入城去,一霎时风流云散。

仲堪自度无此足力,且又不识蹊径,虑遭强暴。

茫然四顾,怅怅何之,忽见里许外,一粟红灯,且行且近,辨之乃正泰公三字也。

  奚僮至此,急飞步迎灯,盖一褐衣人笼烛导客者。

仲堪要其止宿地,云不靳值,褐衣人自云正泰公栈伙,不雨可雇舆或赁马往,今已暮,靡可得,不如就近借一席以蔽风雨,向明当取行李入城,较易从事。

仲堪允其请,乃尾之行,果有数草庐若麟排然,随褐衣人掀帘入,则室大似斗,人多如鲫,短衣草屩者,黄陈一榻,饶有余味,是鸦片馆也。

褐衣人为言于主人夫妇,乃扫东隅为仲堪休憩。

褐衣人更向仲堪索赀购食具,虽三椽陋室,不堪容膝,然较之露宿,已隔仙凡。

移时,褐衣人携酒持面置仲堪前,嘱主妇帜火为熏衣履。

  炊烟息后,草具两三,土锉泥炉,聊谋一醉。

群众知有贵客在,亦先后敛具引去。

主人为就榻设衾枕,类垢腻龌龊,不可向迩。

然已倦极,姑不解衣卧,虱攒蚤啮,殊难宁寐。

褐衣人与奚僮共一榻,亦窣窸有声,似作寒颤。

挨至破晓,望之小霁,趣奚僮持票偕褐衣人取行李。

仲堪酬主人墨银二。

未几舆至,仲堪于是入信阳州城矣。

第五回 投店 #

  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

此北谚也。

信阳当鄂、豫之冲,轨道交驰,行人如织。

仲堪乘舆近郭,兽环分闪,雉堞密排,雄壮情形,迥非斗大孤城可比。

舆夫越沟没踝行淖涂足,其状令人怜悯。

域内阛阓繁盛,然皆阖窗障风,支石泄潦,四隅无一楼居者。

二里余始抵该店,则牛溲马勃弥布墙阴,豚栅鸡楼别依屋角。

主人展问邦族,为粪除一室以处之。

仲堪与奚僮,暂置两榻,于是汲水煮茗,然火喷烟,幸哉得少佳趣矣。

  此店小屋栉比,密如蜂房,公车之假寓者,皆雇车未获,暂为税驾而已。

群处无聊,互相遣兴,文楸一局,战竹四围,弦索之声,铮铮细响。

时盖暮霭横空矣,繁音交集,触耳皆愁。

斗室自娱,骋怀未远,穴窗窥之,则胭脂北地,奚比金粉南朝。

因默思此地尘嚣,未必天生丽质;况侯门似海,谁访红颜;小家所居,深藏碧玉;孤身异地,告语无人。

夫人此梦,绐我甚矣。

支颐兀想,神为之往。

忽一老妇侧身入,后随女子二,頳颜彩绚,垂发麟编,青袄红襦,纤趾锐如细笋。

一可十六七,一可十四五,绰约多姿,别饶妩媚。

坐次则琵琶遮面,转轴拨弦。

最后有若移家具至者,何方旅燕,误认新巢,除是流莺,或来邻舍。

错愕间栈役亦至,询之则曰:“此马班也,公子合则择之,否则遣之耳。

”仲堪久不听琵琶声,至此乃顿触所好。

  明妃出塞,商妇移船,一曲才终,急如裂帛。

仲堪思绣琴所弹,与此缓急各异,徐疾不同,换羽移宫,各随风气。

触橐畀以钱币千,老妇曰:“寒宵似水,长夜如年,公子客途,顾耐独宿哉!小妮子不堪侍巾栉,然颇解音律,可为公子侑一觞。

絮纵沾泥,花能解语,香衾辜负,人岂无情。

”二女子亦妮妮软语,冀仲堪招之入幕,树犹如此,空歌陌上之桑;彼何人斯,肯折道旁之柳,奚僮睨仲堪而笑,仲堪叱奚僮趣老妇行,自此仲堪知有马班矣。

仲堪枯坐终日,闲听雨溜,面墙而立,欲步为难,试期近矣,奚僮数数为仲堪言。

而仲堪之流连信阳,其意固在彼不在此。

  信阳本设观察使一,辖南汝光三属者,其下则知州一。

汴抚檄知州为东南应试者备车辆,而知州别设官车局于城西,始则转接辙联,络绎而至,不意从扣其一,胥吏扣其一,车膏马秣,强半阙如,御者且有朔饥欲死之叹矣。

回盟相约,此后各车不再入城,然十日轻寒,为迟风信;二分春色,早到花朝。

仲堪闷住,业已八日,未尝出空庭一步。

隔花人远,遑问天涯,近水楼多,谁家月影,不如乘询车之便,薄游都市,或者邂逅相遇,能适我愿乎。

问途而往,遍寻滑滑之泥,匪我思存,莫惜惺惺之曲。

如是者二三日,街头巷尾涉诸群芳,而卒无当意。

  仲堪曾两至车局,车来辄为大力者攫去。

局中人满心钱癖,随口官腔,仲堪更不乐与语。

屐齿所到,恒在逢西左近,其间洛阳女子,居是对门,长安丽人,游从水次。

凝妆翠楼之妇,添香红袖之姬,一笑回眸,十分作态,仲堪岂为所惑哉。

薄暮返寓,游兴阑珊,恼煞天公,又不做美,因念游梁,此举本非夙愿,徒以一梦之故,身受跋涉,虽画船箫鼓,曲院弦歌,借此领略一二。

然湖光三十里,徒增纪事之诗;山色六朝,已洒感时之泪。

雨淋日炙,雪虐风欺,若仅为区区一官,早听杜宇声声不如归去也。

萦怀昵语,回首箴言,觅得一如意珠,便可慰情聊胜。

无如匆匆旬日,当意毫无,俗粉庸脂,乱头粗服,逐臭者方誉为南威西子,噫嘻殊可慨也。

仲堪于是归思如潮,不愿与鸡鹅争食矣。

短檠照字,小榻摊书,晚饮才过,雨声更从槽溜而下,门前积潴,旁流横决,虽欲至隔舍而不可。

无聊之极,忽忆瘦菊步蟾,日内当可抵汴,乃作书以破岑寂。

书曰:

  昔刘越石尝恐祖生先我著鞭,今则中流击楫者,难乎渡江而济矣。

某以饱览江流风景,故后期至汉,仅得留别书数行。

吾家阿咸,当疑我滞迹于黄歇浦边,为众香国醉倒也。

黄鹤白云,一去千载,遗风余韵,犹系人思,兴尽登车,变蔗为檗,重以雨丝风片,昼夜浪浪,羁旅遣怀,无非杜康而已。

偶有所遇,类皆尘羹土饭,令人不能咀嚼,整装待发,而冯驩无车,当事者不善维持,蚁聚蜂屯,不识如何收拾。

再留旬日,决赋归欤,且俟桃浪红时,看诸君遨翔天衢也,望尘弗及,惭愧惭愧。

恐关驰注,姑述近状,借问瘦菊同年,步蟾次阮旅绥。

某白

  加封盖章既讫,伫待次早交邮。

春眠不觉起,已晌午,无鸟可闻,无花可落,但风雨如晦而已。

信阳于马车舟车外,有二把手车,尚可容一人居,下则独轮车,一推一挽,薄笨异常。

且必左右重量相符,乃可行驶,若遇土阜瓦堆,水洼泥埂,即虞辙覆。

况车不盈咫,坐卧均不安谧,缚绳作栏支席为盖,如鸡伏、如猬缩,辗转反侧,艰苦百倍,其能长征千里耶。

栈中急急者求车不得,大率降格为此,而仲堪则与二三客子,同赏百花生日而已。

七箸环张,履舄交错,淳于方朔,各肆滑稽,稍顷徵歌者姗姗至。

仲堪为侣者,即前此琶琵一曲者也。

惊鸿入座,小鸟依人,仲堪略不平视。

而环顾诸妓,有长者有稚者,有颇而长者,有幼而矬者,有浓涂两颊作落霞妆者,有故压两鬓作堕马髻者,有著羊裘短袄,四围饰以金丝者;有束薄棉长襔,叉头厚舄为旗下妇者。

环肥燕瘦,尽许评量;阮啸稽琴,不嫌寂寞。

诸客方顾而乐之。

仲堪至此,以为如此装束,如此容华,雨雨风风莺莺燕燕,意中人果安在耶,五中辗转,相对遂不发一言。

  热恼场中,参以冷淡,仲堪何太不情哉。

侧坐者乘闲拍仲堪肩,戏问曰:“公子何落落乃尔,若使我武家妹子来,两人可镇日相对。

”仲堪经此一语,若受激刺,遽曰:“既有武家妹子,曷召之来。

”妓微笑曰:“可惜可惜,料此时犹泪人儿般也。

”仲堪益骇怪,复问曰:“然则此女年几何矣?”妓曰:“约十六七。

”又曰:“是何处人?”妓曰:“我却不知,其口音似南人耳。

”又曰:“可一见否?”妓曰:“难矣,公子迟矣。

武家与我家只一垣隔,漏二三下,必闻呼号声,初亦视为寻常,久之乃至渠家,则姊妹三五均浓装艳裹,长袖轻裾,阿妈倚为钱树子者,而渠则蓬鬟飞花莲钩脱瓣,满身凝脂,点点作桃花色。

晨炊暮汲,憔悴堪怜,其劬苦有甚于灶下婢者,阿妈始而劝,继而责,心如止水,不起波澜,至今犹完璧也。

阿妈鞭扑,恒在中夜,诸姊妹伴客笑语,而渠之悲境至矣。

  仲堪闻言,不禁涕下,乃曰:“火坑中果有青莲花哉,吾誓欲拔之。

”又问妓曰:“此女品可贵矣,貌究何如?”妓曰:“武氏以渠为翘楚,近则颊晕不涡,腰围增瘦,零落不堪矣。

然一颦一笑,楚楚动人,我辈甘拜下风也。

且闻其歌罢曲终,闲寻翰墨,诗题关盼,书校薛涛,有此才而无此福,其结果将复如何。

”言时欷歔者再,嗟嗟,凄凉身世,旁观无意之谈;沦落风尘,顿触多情之耳。

仲堪坚要诸客席散后一至其处,座妓咸吃吃笑不置。

  座客请仲堪曰:“君诚憨且呆矣,勾栏中人,乌有既笄而犹处子者耶,烟脂水涂,作守宫血,不过欺少不解事者耳,渠既不肯见客,虽去亦属无益。

小妮子信口开河,罚渠先作氤氲使,令武家盛饰待君。

或者红拂多情,愿奔李靖;文君既寡,有待相如欤。

但此中销金锅,君无轻身一掷也。

”语毕相与抚掌,酒阑人散,各妓亦纷纷请辞,羯鼓一催,万花齐散。

仲堪犹叮咛至再,为坚翌日武氏之约。

第六回 哄车 #

  灵犀一点,泻漏春光;玉貌韶年,令人意远。

不独仲堪然也。

仲堪得此消息,辗转不寐。

如有隐忧,一觉瞢腾,不知东方之既白,而同栈诸三车,如蝇附膻,如蚁旋磨,早各向车局赁得一辆,准备午发。

盖斯时檄赴信阳三车,已先后遵轨至也。

仲堪心曲所注,实在彼美,知音世少,相见时难,反以仓猝游梁,有辜作合,故索车诸事,强半付之奚僮。

满望于午后与诸客同赴武氏,孰知未及日昃,诸客已车粼粼,马萧萧,一笑扬鞭而去矣。

  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仲堪与诸客乐数晨夕,临风把琖,赏雨敲棋,茶灶香炉,琴囊书箧,无不互商位置。

即至酒酣耳热,慷慨悲歌,亦复前于后喁,此倡彼和,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傅洵知甘苦哉。

惟诸客大率寒酸,急于成行。

固非弃仲堪而不顾,仲堪进退维谷,心如辘轳,不料好事多磨,增此一重障碍,枇杷门下果在谁家,杨柳楼头仍同陌路,念此女必非藩溷中人,弱草相依,名花无主,伤哉集蓼,惨矣飞茵,余之罪也。

不则梨随雨打,螫毒奚堪,桃逐浪流,鸩媒易堕,玉虽不碎,璧已遭污,又岂我所能为力耶。

群流交汇,万弩竟攒,恨不插翅入武氏家,与彼姝者子,一诉衷曲也。

  奚僮见仲堪忽忽如有所失,方疑诸客扬镳分道,仅剩孑身,因之意有未慊,即翩然向车局探动定。

仲堪略不措意,但呼栈役询武氏寓,役曰:“吹云易散,掬月难捞,此间妓家,半多流寓,往时趁墟纷至,均僦舍于鸡鹅口街左近,夕阳西下,每有姊妹花三五朵相点缀,近则清明时节,细雨纷纷,不复有马嘶金勒,人醉玉楼之趣矣。

花事渐谢,个中人又别营新垒,飙驰蓬转浪激萍浮,物色佳人,良非猝得。

公子尚未行,再容徐访,但不知公子能细数落花,缓寻芳草否?”仲堪曰:“速为我图,当有以报。

”其时奚僮正喘息入。

  仲堪睹奚僮状,知其有异,遽呵曰:“汝何事忙?”奚僮始咻咻曰:“公子车不可得矣,日哺至局时,但闻万声鼎沸,庭前诸人如潮涌,马嘶人语,气急汗流,望之均衣冠楚楚,交相评论,局中实虚无一人。

室中陈设,捣毁满地,书画片片作蝴蝶舞,奴询诸旁观者,乃知彼此以争车故,哄成众怒。

经州司马言于道署,允为排解,公子不出,僮力乌能得车,讵试期不过二十日,曷以一封书乞怜当道哉。

”仲堪曰:“我无长铗,何事重弹,人到宝山,不妨空手,汝姑退,休无刺刺迷车事乱人意。

”霪雨兼旬,未瞑先暮。

仲堪敻敻踽踽,但呼青州从事,平原督邮为伴侣,杂感交作,莫可排遣,无车入汴,停顿中途,固非初意所及料,惟是玉珂风想,金钥云迷,柳任苏藏,桃疑秦避,余岂竟虚此一行哉。

当时尘海茫茫,问津无处,余亦姑恝然舍之。

今则杳未出墙,栋先报信,寻根究底,未必无一面缘,但旅邸长栖,名场中梗,仅与不解事之童子相周旋,自顾亦无乐趣,留原非计,归又何辞,未免有情,花颤隔帘之影;似曾相识,襟多渍酒之痕,已矣!已矣!抛书渐倦,就枕仍醒,为彼个侬,益涉遐想,乃为诗曰:

  破瓜年纪女儿身,豆蔻梢头不解春。急雨揉花花堕溷,凭谁抬举出风尘。

  杨枝无力强支持,深锁葳蕤若个知。我乞比邻崔处士,护花不许告封姨。

  粉褪脂残剩骨香,莫将自赏傲孤芳。几多蜂蝶纷纷闹,桃李虽秾是隔墙。

  东劳西燕欲分飞,红瘦何堪绿更肥。叶未成阴枝未满,有人搔首惜芳菲。

  诗成犹有余感,以为不遇此蛛,誓不返旆。

奚僮闻声曰:“公子何忧之深哉?往者奴劝公子,函达司马,公子且咎奴多口,近日人烟寥落,市面萧条,公车已一律启行矣,游梁之计,恐成画饼,偃旗息鼓,不如归休。

游子异乡,征人客馆,不识老主人如何盼望也,且此去东南风景,尽可娱情,沂水冠童,快听临风之咏;兰亭少长,分流曲水之觞,乐事赏心,随在俱有。

胡恋此尘嚣地为?”仲堪虽意不为然,而实无以对奚僮,但曰:“马瘏仆痛,姑事休息,且群辙虽远,或者犹可为后尘步也,汝第少安毋躁,去就我自主之。

”然仲堪待栈役之复音,实有望穿秋水者。

  积雨以后,风尖日澹,春寒料峭,未肯出门。

仲堪检点行箧,奚僮逐一整理,冠履衣裳,半遭雨渍。

彼此惋惜,忽栈役闯入曰:“公子!公子,得之矣,亦在鸡鹅口街角。

本北人,来此未久,行将挈之去。

公子曷从奴行。

”告语末终,愁思顿展,到蓝桥而有路,借红叶以为媒。

痛煞乐昌,镜难再合;几曾小玉,钗肯重还。

斯时之仲堪,意尚狐疑,心如鹿撞。

姑整齐檐之乌帽,重寻在笥之鹴裘,谷织靴纹,锦翻袍影,诚翩翩一佳公子也。

童子何知,未敢进问,然念阮夫人殁后,仲堪无此装束,一个闷葫芦,何从打破。

仲堪在前,栈役在后,势不能追踪而去。

仲堪从栈役循径以北,初谓费举足之力,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即可供我一赏,孰知不如意事,常至八九哉。

  狗儿吠客,鹦哥唤茶,花径三弓,珠帘一桁,南中曲院,往往得此幽趣。

仲堪至门,仅白板扉两扇而已,栈夥剥啄者久,始见一颀面黑者启户出,及睹仲堪,便屈一膝,低声问姓,转身高呼客至。

仲堪早徐步而入,屋小容膝,檐矮碍眉,堂前一阵笑语声,花面婆子率三五粉头出,有高髻者曰排二,有左衽窄靴者曰排三,而浓施朱粉、双趺不缠,年可十四五者,则排六也。

排六横眉未修,含睇若笑,身轻舞燕,鬓薄堆鸦,一似久开情窦者,虽姿首较佳,而意味难洽,此不过扶持之绿叶耳,名花倾国,岂别有雕栏护惜耶;抑图画中人,不轻易春云一展耶?逡巡至再,但询此处是武姓否?应者曰:“然。

”仲堪不得以择排六,偕红粉两行,一齐回首。

排六乃携仲堪入其室。

  帘波油绿,炉火泥红,匣镜帷灯,更形恅愺。

虽壁上缀琵琶诸乐器,而俗尘未扑者,何止三斗。

仲堪本不耐久坐,回思使传青鸟,若个通词,宿指红鸾,何时同命?不得不强与笑语。

排六殷勤甚,自陈身世甚悉,仲堪乘间问曰:“卿家姊妹行祗此耶?”曰:“排七娇憨,未足应客。

”仲堪曰:“然则何无排四排五?”曰:“排四久锢矣。

公子南人,不知故实,谁家有称排五者?乾隆佛爷逛胡同,纳排五为妃,与宋徽宗之李师师,明熹宗之刘倩影,鼎足而立,固平康中一段佳话也。

”仲堪笑颔之,度排四即若女。

应嘱其传语假母,愿见排四。

  棉袄棉裙,棉袴子膨胀,那里有春风新试薄罗裳,满嘴大蒜和韭菜,腌臜。

那里有夜深私语口脂香,开口便唱冤家的歪腔,那里有临风一曲杜韦娘,瓦杯满注烧刀子,难当。

那里有兰陵美酒郁金香。

  仲堪身历其境,细味其词,不觉对排六一笑。

排六方调弦索,误疑仲堪属意,移坐身侧,喋喋不已。

仲堪曰:“汝何艰于一行耶?”排六曰:“得陇望蜀,谈何容易,公子为排四来,禅参金粟,香领木樨,渠自有洁室在,不必以我处为停云地也。

业在我处即为我客,岂真枳棘,未可栖鸾。

纵愧蒹葭,坚思倚玉,公子休矣。

莫再絮絮问排四。

”仲堪知急则生变,因啖以重金,乃许商诸假母,玉树金钗,声声哀艳,按歌点拍,黯然神伤。

粉墙上祗斜阳一角矣。

排六嬲仲堪夜饮,仲堪辞以翌午。

刚至檐阶,假母又殷殷订约,鹿难指马,枭不成卢,深扃上苑之花,空泣长门之赋。

何须碧汉,始访天孙,为问红绡,肯随侠客。

仲堪至此,决从栈役归去,而奚僮尚倚门相候也。

奚僮俟仲堪更衣毕,一再探问。

仲堪曰:“汝闽人,举车夫语不可辨,我故与栈役觅车耳。

”奚僮证以栈役前言,未能符合,然不敢再逢彼怒。

拟于夜间灯炧后,委曲相诉。

噫嘻,渭城朝雨,挹来客舍之尘,扬子春风,唤醒青楼之梦。

奚僮始行进酒,继劝加餐,而仲堪且持著击杯,唱懊侬歌一曲以自解。

第七回 遇美 #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仲堪至此,不能再向奚僮讳言矣。

奚僮坚要同往,谓:“若辈以钱为命,以色为饵,若杜十娘、李亚仙者,当此能有几人?既为贵公子,且丰姿尤翘迈尘表,剪发赌誓,分钗订盟,迨至羞涩阮囊,反颜若不相识。

此中惯技,奴实闻之,夫人既有是梦,信阳果有是人,虽非有情人,始成眷属;或是注定事,莫错姻缘。

惟奴之不能不虑者,老主人命公子何事而来,不看杏花,反迎桃叶。

阮太太何能为公子曲庇耶?况挥金买笑,终有穷期,无谓淹留,奚以持久。

即使彼家首肯,愿与偕行,公子其偶之欤,抑妾之婢之欤,九州铁错,一著棋输,公子恐受累不堪矣。

”仲堪不从,翌午果挈奚僮往,马樱一树便是儿家。

仲堪固重来崔护也,入门迳至排六室,排六掩襦曳履,尚未晨妆。

见仲堪悄立无言,心旌一动,偎腮熨舌,捱枕推衾。

仲堪笑曰:“睛日满窗,憧憧人影,奚可作阳台梦哉。

”然仗渠为糟邱,生亦不忍过拂其意,扶柳入座,搂花在怀,听渠遍体扪索,聊以解嘲而已。

仲堪略一举手,而肤凝粟粒,乳绽芡珠,已为之忍俊不禁,至此乃从容询昨约。

乃曰:“是谁饶舌来,此急色儿,癞虾蟆想吃天鹅肉耳。

公子自问阿妈,我为唤阿妈至。

  门帘微动,婆子已偃蹇进,曳大袖衣系小脚裈,手持烟袋尺有咫,对仲堪且吸且言曰:“排六向老妇言,公子愿见我家排四,但发垂种种,骨剩棱棱,不足当公子一顾矣。

”仲堪曰:“我有所闻,但期一见,不识此女何名?”假母曰:“此女自作践,当时婆子购诸南中时,才十一二岁耳,为之读书者有年,以后栉鬓上鬟,削趾缠帛,何一非老妇所亲试,教歌授曲,劝酒行觞,老妇因其颜色较丽,颇望博缠头以娱我老,孰料未曾接客,先说从良,我等门户人家,岂欲留渠造贞节坊耶,今已不齿人类矣。

公子欲见,令见之,我名之曰珍娘,即以珍娘呼之可也。

”言次令排六呼珍娘至。

有顷,排六出曰:“珍姊未梳洗,奈何?且云公子愿见渠,非渠愿见公子,渠何必出。

妆亦见,不妆亦见,彼何必妆。

”假母曰:“冤孽哉,真穷骨相也。

”起身欲往曳,仲堪顾随之同行,及入后圃侧室左,祗见椽空漏瓦,荐敞支扉,地滑积泥,沟秽潴臭。

屋中一三足桌旁支,破炕败絮,束藁零落,堆垛而已。

然脂奁粉匣,妆阁镜台,则星罗棋布于桌上,盖假母迫其妆饰,暂假诸姊妹行者。

仲堪惊心触目,若不胜情,无限哀思一腔热泪,几欲涔涔而下。

假母厉声曰:“沈公子至矣,汝有何面目见沈公子,而劳公子贵步,汝速出,公子不汝待也。

”仲堪方徘徊间,假母乘隙入室,鹰拿燕雀,置珍娘于门前,谓仲堪曰:“此即我家排四,公子勿哂。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一瞥之间,仲堪疑为病中之阮夫人也,玉萧再世,果是前缘;金屋能藏,方谐夙愿,合作幻中之幻,已成身外之身。

四目互观,一词未赘,假母亦不识所谓,但曰:“公子可去矣,此龌龊地非可亵贵人,徒以锢钱娃耳。

”仲堪曰:“我尚拟小坐,妈先往料量各事。

”假母见仲堪不返,珍娘不退,或其中尚有一隙望,乃顾珍娘曰:“好自为之,云泥之分,在今日须臾间耳。

”假母大步去,珍娘退坐炕侧,仲堪亦小憩木凳,细视珍娘,爪印犹存,杖痕宛在,眉颦鬋乱,蕉萃姬姜,衣绽缝而悬鹑,鞋露尖而折凤,容华色泽阒如暗如。

所不能掩者,齿如瓠犀,领如蝤蛴而已。

珍娘斜睨,仲堪似亦秀外慧中者,屈尊败屋,对坐病人,无倦容,无亵态。

从此一缕情丝,牢牢缚定,舞袖拭睫,沾襟洒泪,而仲堪留前顾后,亦有所感。

断肠人对断肠人,那得不同声一哭哉!珍娘益以仲堪为知己,而假母嘱排六促仲堪赴宴矣。

  排六素与珍娘不相能,至此恐仲堪属意珍娘,夺其所宠,遂微讽仲堪曰:“唐明皇游月宫得见嫦娥矣,不知何日许以玉杵捣玄霜也。

”珍娘不笑不语。

仲堪怒排六以目,排六复顾珍娘曰:“今日蔡经行酒,麻仙姑肯下降擘麟脯否?”珍娘才发声曰:“且稍待。

”其声清如雏凤,啭比流莺,使人之意也消。

仲堪犹未下阶,排二排三亦一哄至,谓仲堪曰:“今晚阿妈为妹夫接风,名为合家欢,六妹速偕妹夫往,须知此席亦合卺酒耳。

”排六曰:“谁是你妹丈,值德臊人脸,萧史自有弄玉在,行看跨凤同去矣。

”排三已会其意,且于假母前屡袒珍娘者,排二、排六亦从仲堪去。

排三独往慰珍娘,至则珍娘方施栉沐,发长委地,光可鉴人。

排三曰:“萼绿华亦慕羊权,吴彩鸾将嫁文箫耳,仙子思凡,可称难得。

”珍娘泫然曰:“姊休笑我,业瞰此间饭,坐视诸妹妹赚钱养我,我何忍?当从按拍,对酒催筝,分曹射覆之豪,隔座藏钩之乐。

譬请逢场作戏,番谱奕棋,枰散剧终,依然故我。

我当时何尝不为,若思玷污清白,不得我同意,我誓死而已。

今见来者恋恋于我,故为阿妈稍博数金。

强欲推人人穽,我固不改初志也。

”排三乃回房检衣履数事,助之修饰,姗姗随排三出。

  两行华烛,一部清歌,党尉乌羊,卢家蒸鸭,假母方延仲堪踞上座,排一、排七急举壶奉酒,流匙承肴以相劝,排六更扬扬有得色。

以为仲堪固彼之佳客也,谁知许飞琼已天风吹下耶,排三携珍娘置仲堪右。

假母诸姬均出,不意仲堪凝睇相望,如阮夫人靓妆而坐,眉梢横黛,眼角施朱,颊不丰而自腴,唇不点而亦艳。

花如知暖,气欲袭衣,步果凌渡,尘疑生袜,仲堪停杯不语,以为聊乐,我愿意矣,不识薄福书生,能消受此温柔乡否?假母见珍娘猝至,如获异宝,乃笑问仲堪曰:“公子生公说法,顽石点头。

吾一年来未曾见渠梳里矣。

”又谓珍娘曰:“公子汝恩人,且歌一曲以侑公子酒。

”珍娘乃拨琵琶歌曰:

  举棹年少唱新词,听似竹枝女儿。

已经客愁无奈何,禁他弯弯月子歌。

分是水窗眠不稳,支画枕,要待宵声静。

夜航开,乡梦来,惊回玉河秋雁哀。

 右调河传

  缠绵悱恻,细响铮铮。

仲堪曰:“久不听南腔矣,烟雨楼前,鸳鸯湖畔,相与诵竹垞老人词,有此清芬,无此悲思。

卿从何处得来耶,能为我续一阕否。

”珍娘遂轻捻慢拢,曼声歌曰:

  碧天凉,露秋时,吹瘦玉参差。风情灭,似赤兰桥畔,残柳丝丝。欲写湿红笺子寄,怎生书,千万相思。但描心字,一钩是月,三点成伊。 右调极相思

  仲堪曰:“可儿可儿。

笛裂桓伊,琴咽安道矣。

”诸姬各请献技,仲堪闻此,知珍娘自是素心人。

艳曲淫哇,不堪污耳,遽曰:“勿歌勿歌,今有七人在坐,珍娘尤难得与宴,我辈曷行一酒令,首句古诗,次句词牌,三句千字文,姐儿识字多,当亦不难。

”假母曰:“珍娘较易,排三、排六亦可附骥尾,排二、排七恐不能勉强。

老妇则自愿受罚。

”仲堪曰:“妈之令,由我代,我且先说。

”乃曰:

  淡妆浓抹总相宜,多丽,容止若思。

  仲堪既饮令杯,次及排六,排六见珍娘在坐,即曰:

  晚雨留人入醉乡,丑奴儿,接杯举觞。

  排二闻之,斟酒前曰:“六妹吃酒莫吃醋,请速干此杯。”遂接令言曰:

  老大嫁作商人妇,双双燕,爰育黎首。

  排三笑曰:“二姊不但想嫁,还想养娃子,真不识羞。”排二曰:“让若辈为妈当门户。”亦接令曰:

  犹有傲霜枝,贺新郎,毛施淑姿。

  仲堪曰:“老三语妙双关,普席应贺一杯。”珍娘至此,情不自禁,亦举杯一饮而尽。末座是假母,仲堪代言曰:

  嫣红姹紫遥相映,东风齐,著力寸阴。

  假母饮讫,排六曰:“我辈不能胜珍姊。”仲堪曰:“独尔饶舌。”排七曰:

  隔花临水时一见,声声慢,弦歌酒燕。

  仲堪曰:“不失本来面目,殊佳。”最后为珍娘。亦笑曰:

  花不能言意可知,凤凰台上忆吹箫,夫唱妻随。

  合座均赞结语,谓有后福。时已鱼更三跃矣。仲堪不胜酒力,仍扶入排六室。奚僮持灯回栈去。此为仲堪留宿武氏之始。

第八回 述怀 #

  漏残炉烬,潜偷韩掾之香,带解钮松,小熨荀郎之体。

排六诚侥幸哉。

仲堪自江干一醉,两度蟾圆,马足车尘,方虑玉人何处,不料群鸡粥粥中,抠山一鹤挺然独立,色授魂与自在意中,特未知此豸娟娟,肯如曹赎文姬,千金相许,范携西子,一舸同归否。

花真解事,酒落欢肠,白堕觞终,黑酣枕熟,排六涎仲堪久,暗中摸索,分外缠绵,柒指于鼎,居然得尝一脔矣,晨曦扑牖,排六视仲堪侧身卧,酣恬棠睡,香溢兰吹,难免神驰,转惭形秽。

于是积愧成愤,积愤成妒,而珍娘之生命,仲堪之资斧,皆在排六算计中。

  荒云迷洞,瘴雨缘溪,此境此情,荒唐一梦。

仲堪以为莺莺佳遇,红娘之力居多,预买欢心,免居奇货,况渠已为情颠倒耶。

仲堪停午始起,侍儿已为珍娘另易洁室,缚帚扫宇,翦纸幕窗,设几安床,备极明净。

即衣椸镜阁,亦均布置得宜,遥而望之,疑是新嫁春闺图也。

珍娘身轻似叶,命薄于花,瘦影姗姗,打熬到此,几不复有生人趣,乃以东风抬举,由九渊而至九天,劫比沧桑,人非木石,有不感激涕零于仲堪耶。

然未语先期,欲前仍却,临去转眼,佯羞低头。

仲堪于此不免为情魔融化矣,晚餐末久,假母早扃户而藏其钥。

  一灯黯淡,相对忘言,珍娘乃谓仲堪曰:“公子仍就六妹所,侬倦欲睡矣。

”仲堪怜怜惜惜,因不忍拂之,珍重一声,翩然欲出,而双扉早阖,力撼不胜。

仲堪曰:“两人万里,一刻千金,何弃我之甚也。

”珍娘曰:“侬惟不肯作夜度娘,乃至失欢于假母。

若使津随渔问,门任僧敲,甘蒙白璧之瑕,愿掷黄金之牝,何必以蓬髻龋齿见公子哉。

公子诚爱侬,当不至强侬所难,公子请早寝,侬当焚香鬻茗以待公子。

”仲堪曰:“寂寥深夜惆帐个人,坐到天明得毋自苦,何勿异衾同榻,絮话家常也。

”珍娘曰:“公子陌生,阿侬处女,共席就食,已属从权,况其甚耶?”仲堪曰:“业在此间,奚须墨守。

”珍娘曰:“惟公子不轻视侬,故吐肝鬲,否则拔钗撒珥,预侬阿妈辣手耳。

”仲堪闻此,始知女贞之本固,非列风淫雨所能摧折者。

  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排六中夜迟仲堪不至,闲敲棋子,斜倚薰笼,大唤奈何,人真无赖。

遂潜伏珍娘窗外,但闻两心叩叩,私语哝哝,情愫所通,笑啼并作,负气归寝。

以为豆蔻稍头,今夜必探春信矣。

仲堪、珍娘分斟玉斝,静听铜壶,同在天涯,互谈身世。

仲堪略不为讳,告以久虚中馈,急待择人,不果游梁,归鞭宜早,但不言阮夫人一梦而已。

珍娘似吐仍茹,盈盈欲泪,仲堪慰之曰:“乍聚旋别,宜乎慨叹,卿之冰玉,敬而且爱,卿于幼年家族,尚能省识否?”珍娘知其语挚,始曰:

  卷葹偷活,芍药迟开,六载艰难,不堪复问矣。

侬固清白吏子孙也,白鹇入笼,断难轻放,始则金尊檀板,银烛画屏,家侬习观儿女态而已。

婷婷袅袅,年过十三,善才服声,秋娘妒色,遂携侬于八大胡同。

出以应客,每当罗衫汗渍,毳幕风严,蟾吐绾弦,鸡鸣待曙,辄奔走弦管不少憩。

嗣又辗转于津沽之侯家后,楼台金碧,蜃近海旁,图画丹青,虹垂天半。

侬已笄矣,假母密遣阿姊偕侬宿,浪谈风月,挑逗春心,甚或故示色身。

迫侬亦与之偕处,乌乎,矢难玷玉,火不铄金,一点臂砂,半眦心井,而侬之苦境,至此乃益增剧。

  然其时言甘币重,犹欲诱我入彀也。

新图秘戏,大会无遮。

故意接触眼帘,使侬执鞭从后,侬至此知祸在眉睫矣。

风吹苹末,人自多言,雨飐杨花,我真无力,遂毁妆托病,日与药炉茗碗相伴。

假母祈侬速愈,鼓其如簧之舌,许听我择人而事,香巢稳筑,艳帜重张,一哄人多,五陵年少,或丰姿潘卫,语颇温存,或门第金张,情尤缱绻,或炫石崇之金谷,顾聘绿珠,或赌徐陵之玉台,来传青简,我则贞而不字,彼则人尽可夫。

如是月余,百方游说,侬固以微词讽之,最后来一贫士敲书读画,按笛吹萧,若与侬针芥相投者,比肩把臂携手倚栏,若离若即之间,探侬心事,依究年轻识浅,尽情吐露,于是又絮絮话窘状,尽假储蓄而去。

幸哉!荆山之璞,未献楚王。

不然早在白杨衰草间矣。

”此客黄鹤一去,杳不可追。

假母遽向侬索缠头锦,自顾四壁,不名一钱,侬犹未解彼之诡计也。

讵知环生迭引,力胁利饵,均为假母之爪牙。

总之侬肯丧贞,渠才得意,其氋氃鹤舞,望若神仙中人者口童也。

其挥金如土,一曲红绡不知数者,厮养卒也。

至贫士亦某邸之清客,投侬所好劫侬所储,然鼯鼠五技穷矣,惟日聒于侧,逼侬上阳台以自赎,花拚长谢,虫诉可怜,偷得浮生作何了局,而姊妹辈耽耽环伺,动必以闻,侬亦心绪无聊,不入歌场者十余日。

  假母以侬为撒娇,乘侬早卧,操白梃入寝室,魂飞心颤,不知所云。

急面揉花,疾风扫箨,始犹曳被自卫,继则声嘶力竭。

瞑目以待,厉责声辱詈声,尚申申不已,姊妹中相与劝解,并拥护以出,姊妹辈慰问至再,嘱侬宜知进退,似嘲似讽,亦爱亦怜。

嗟乎,浅水游鱼,鳂能相戏,平阳落虎,犬亦交欺,爨婢梳佣且窃窃议侬不识时务,侬亦不知生之可乐矣。

辗转自思,苦乏死所,是夕残灯不焰,轻帘半垂,兀坐支颐,身犹作痛,忽排六入曰:“姊思饮乎?”以一瓯进,盈盈作殷红色,侬方承口,排六曰:“鸩耳。

”侬曰:“鸩亦良佳。

”讵涓滴入喉,奇热内发,楚王心荡,赵后身轻,侬以所饮有异,而排六早一瞥不见,凭几面窥侬者,一三十许男子也,攫侬入座,涉以谐谑,侬知斯人必以非礼相干者,急思返身遁,而天罗地网,密布层层,男子强暴之行乃起。

  男子何人,亦蹂躏花丛之蝥贼也。

侬本纤趾,足力夙强,彼伧急缓结束,颇思迎刃而解。

侬举腕相格,啮血交喷,男子作狞笑曰:“手不胜雏,何苦乃尔。

”讵知侬正尺素封云,残红满月时也。

男子气为之夺,稍一徘徊,侬已起身拔关出,奔至假母房,排六方津津谈进酒事。

盖此名勃勒宁,酿于稗瀛者,士诱女怀,情波一点,侬亦不暇诘排六,而假母早顾侬而愕然矣。

三尺蒲鞭一生花劫,横拖发虿,满溅血猩。

仅余半缕之魂,难属垂丝之气。

命何不吊,罹此鞠凶,死亦奚悲,那堪狼藉。

幸排三较长厚,长跽乞假母,舁侬入排三室,调药捣杵,哺茗承匙,偷隙周旋,每餐辄煮双弓米相饷,绮年黯狱,异地孤身,人竟无良,天胡此醉,苟无排三,尚有此叙哉!

  假母料不能夺,乃驱侬而进排六。

门前冷落,车马皆稀,不得已渡河而南,由来逾月矣,始迫侬为庖湢之役。

抽薪釜底,淅米矛头,手不橙搓,指成姜缩。

假母遣排六来问曰:“苦未?”侬笑不答,更迫侬为浣濯之役,同晨抱瓮,午夜挈瓶。

春雨裙湔,秋风衣熨。

假母复遣排六来问曰:“苦未?”侬又笑不答。

假母曰:“孺子真不可教矣。

”弛及袙服,解至行缠,拘絷厕旁,使操畚涤,不意紫姑神尚能相侬也,不及数日,得见郎君。

青眼虽垂,白头难矢,埋忧此地,脱迹何年。

顾影自伤,不觉百感交集矣。

  言讫泪下如绠。

仲堪思以一语相慰,苦不可得。

春宵苦短,红日一竿。

排六早起至珍娘所,陡谓仲堪曰:“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公子忍哉。

”回顾珍娘曰:“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姊有如意郎君矣,我辈皆相逢萍水耳。

”珍娘未及酬答,假母又欣欣至,珍娘起立,见其云黛尚敛,星眼不波,而仲堪更默无一言,乃戏曰:“兰绾同心,莲开并蒂,鸿沟露滴,鸟道霞横,珍娘何福,得恃公子哉。

”排六曰:“今日珍姊,益发娇艳矣!我辈当醵资为贺,何如?”假母曰:“佳婿东床之选,女儿西子之妆,叶复鸳鸯,花眠蛱蝶,我当先作东道主人,为一对玉人斟合欢杯也。

”言次,奚僮忽自外入,与仲堪附耳许时,仲堪乃兴辞欲行。

第九回 定情 #

  仲堪濒行,假母嘱其早至。

珍娘望远不语,欲步还迟,仲堪已飘然门外矣。

假母细问珍娘夜来事,珍娘曰:“萧郎在路,神女不云,虽对芙蓉,未探蓓蕾,妈何急急哉。

”排六曰:“嘻!沈公子去矣,胡为乎来?为恋可餐之色,不如其已,未销真个之魂,才貌如斯,珍姊犹不甘同梦,恐春花秋月都是等闲度却也。

”假母曰:“冰心一片,丫角半生,渠必有属意者在,沈公子不来,我惟有作量珠之鬻耳。

”珍娘料仲堪必至,但默坐以待,不与假母辨。

  撩人春思,棠谢絮飞,珍娘中夜絮谈,不觉晴窗午倦,云横半绉,星睨微饧。

一幅鲛绡,低偎枕畔。

仲堪轻步入,梨花梦熟,凡骨皆仙,况薄玉一弓,绣红三寸,尤足钩人愁绪耶。

意有所触,情不自禁,鞋样偷量,褶痕细熨,却不敢恣意轻薄,盖恐美人睡醒,易起娇嗔也。

微笑欠伸,佯言强起;春圆两靥,为愠生人;秋转一波,且呼佳客。

珍娘与仲堪并坐,仲堪为珍娘掠鬓,厮磨佳趣,领略从今,盖珍娘已愿作鸳鸳矣。

仲堪曰:“昨晚竹报来,家君以朱提二百,为我助旅费,故儿童摧我归。

旧寓縻芜一径,萧葛三秋,度卿处姊妹较多,未必相思如我。

”言次以手拍珍娘肩而笑。

  珍娘曰:“鹤犹雏羽,凤是么年,难得相逢,岂能虚掷?公子诚爱侬哉,然而佳偶当垆,旋求蜀妾。

故妃捐扇,间话汉宫,暮烟杨柳之天,细雨芭蕉之夜,欢场情劫,后顾茫茫,此则大可悲者。

公子大椿荫浓,灵萱花茂,好逑淑女,讵无良媒。

公子纵不负侬,乌能以走马章台中人,遽偕琴瑟,衾稠所抱,不过少星,砧杵相依,空敲残月,亦非侬之愿也。

即使家翁痴聋,丝萝许附,新弦既续,旧事不题,而戚鲜邢谭,先乏香奁之赠,姓非王谢,何从介贽之通,苡谤交兴,梁楼不稳,公子更觉难堪矣。

寸寸柔肠,重重棘手,公子不自计,而苦苦逼侬,侬其如公子何。

  假母于午后见仲堪至,知仲堪恋恋珍娘,听其两情缱绻,一意缠绵而已。

排六更不忍见仲堪,落日帘钩,晚风镜槛,垂髫婢始携银缸至,凭窗双著,买醉一壶。

珍娘移坐仲堪侧,商量南归之策,仲堪曰:“春游卅六,丽选三千,虽重聘亦奚敢吝,第恨客中行箧,不足偿买花钱耳。

若将来霓裳仙子,深领广寒,不几使唐玄宗闷损耶。

”珍娘曰:“貂裘易敝,骥足终羁,既不弃侬,曷先归省酬金订约,相待半涂。

侬已许君,决不使初心负负,第虑迎来画鹢,郎为无信之潮,化作冤禽,妾堕难填之海,斯一哭也。

”仲堪信誓旦旦,倚醉与珍娘谑,珍娘虽宋广平铁石心肠,亦不免作梅花赋矣,被翻红浪,帏漾绿波。

仲堪假寐逾时,珍娘已催其早睡,且徘徊于妆台前,欲卸不卸者有间。

手拈裙带,足蹴鞋帮,似喜似惊,又羞又恼。

此真无可奈何时也。

,仲堪佯睡以待,万籁声寂,一缕香浓,珍娘正在踟蹰,忽假母叩门至曰:“明星在户,清露满庭,阿妈养汝多年,所盼者只在今夜,况鸣嘤交和,莺谷已迁,顾影相招,鹊桥早驾,何必惺惺作态耶。

”催珍娘卸妆讫,匆匆合扉去。

仲堪背灯微瞬,拥被偷觑,手握柔荑,臂弯酥藕,罗襦乍解,吹来息息之兰;锦舄重兜,解到棱棱之箨,为松金扣,悄掩抹胸,怕堕玉钗,轻笼押发,红薄晕而转赧,黛深领而凝愁。

仲堪斯时不禁失声呼曰:“美哉!珍娘也。

”珍娘急下帷,欹枕以自掩。

当珍娘展衾之际,正如晓风残月时,于万顷莲叶中,一朵红芙渠,迎人欲笑。

盖早料碧天雨露,必能湿透荷裳也,脸儿回顾,投入郎怀,痒不禁呵,香嫌太暖。

仲堪温存倍至,软慰肤脂,玉楼起粟之时,银海生花之影。

腰绵家令,瘦不能支;舌吐西施,腻还有味。

珍娘微亸曰:“郎欲如何便如何耳,侬已心儿醋,眼儿甜矣。

”斜睇玉环,依然来指,悄扬罗袜,无奈凌波,春浣蚕丝,绾就同功之茧;寒探鸿爪,印成有迹之泥;乡是温柔,梦何缥缈,兰因絮果,结束如斯。

不待侍儿扶起,到此已娇无力矣。

仲堪曰:“尘海知音,情场艳福,乐此几生修到哉。

”珍娘犹敛容不语,若有愠色。

  苞窝丹孕,蕊颤紫须;明蟾两钩,文犀一觡;灯光隐约中,珍娘又如初开牡丹,一枝凝露,笼罩于轻烟薄雾中也。

仲堪曰:“清风一枕,值得万钱;雨密云稠,香温玉软,张生所谓心肝般看待,庶几近之。

”珍娘隐透酥胸,浅横眉妩,游仙此梦,胡蝶蘧蘧,点水前绿,蜻蜓疑款,春宵苦短,起已日高。

仲子犹觉阮夫人有此丰姿,无此妩媚耳。

婿真是赘,姑已有郎,燕尔新婚,如兄如弟。

仲堪欲赋定情诗未果,乃变其例为珍娘曲。

曲曰:

  软红十丈扬香尘,嗔莺叱燕都是春。

春色盈盈关不住,一颗挈出掌中珍。

掌珍含胎洁如水,无端暗投来北里。

摊笺小署薜涛名,抚弦学试丁娘技。

长安道上人垂髫,雏凤声清老凤骄。

远忆秦娥借箫引,浪游蜀客恋琴挑。

春去春来都不管,梅娇杏憨娘为伴。

袭人艳称花气香,问年刚说月轮满。

亭亭二八破瓜时,韫椟藏珍若个知。

开到青莲知不染,寄来红豆剧相思。

蝶使蜂媒尽园绕,玉壶一片冰心皎。

本来顾影幻杯蛇,那堪折翼扬弓鸟。

片片飞英踏落红,可怜沦堕怪东风,闲来旧侣悲如愿,生小芳盟证守宫,朝朝暮暮若相迫,瘦骨崚嶒羞见客。

撩鬓敲残犀角簪,飞蚨蹴破凤头舄,铅华迸逐泪痕流,生固难堪死亦愁。

可有王郎迟谷水,怕从苏小问杭州。

红丝系定姻缘薄,相见无多愿相聚。

闭门翻笑枇杷居,刺舟许入桃花坞。

一笑依依破涕初,朱兰屈曲碧窜疏。

斜兜红袖香添韵,细界乌丝墨孕书。

红颜未必多薄命,夭桃秾李交相映。

我从天帝借钱来,寄语席珍须待聘。

  仲堪写完此曲,递与珍娘。

珍娘曰:“宋艳班香,沁人齿颊,若以泥金小幅,效卫夫人簪花格书之,当增声价不少。

否则按诸工尺,谱入管弦,夜阑人定时浅斟低唱,不减陈后主后庭花、阮胡子燕子笺也。

珠玉在前,侬将搁笔矣。

”仲堪方欲捉其纤腕,假母又隔窗呼珍娘,珍娘去而排六至,笑曰:“草幽涧畔,上有鹂鸣,药满阶前,闲凭免捣,试问恣情哑声时,亦叫哥哥行不得否。

汝依病鹤,我宿孤鸾,咫尺万里,惄焉如捣。

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伊谁之功耶?”仲堪曰:“琼琚之报,固不敢忘,但鹂颔甫探,而蚖膏别挹,人其谓我何?”排六侍案旁吃吃作鹭鹚笑,徐徐曰:“酒当微醉,花是半开,果佳境也,我当布置后事可耳。

”与仲堪一溜而出。

  排六行矣,珍娘尚未归也。

排六于珍娘银桂铸成,石溜妒煞,尚冀仲堪借观音法水,遍洒杨枝。

不期花好月圆,他人已如冰泮,此中媒孽,亦欲使仲堪为金尽之苏季子而已。

悲哉!靴靴擎鄂,蓦来天际之罡风,灼灼开华,打起源中之急浪。

仲堪固非所料,而珍娘若谓闺房之一乐,有甚画眉;文字之缘,不难融乳;柳阴所复,蔗境初回。

而于母则利在金钱,意谓珍娘此时,必能罗仲堪之所有。

冀分河润,聊以自娱。

力矢冰清,翻疑过靳,假母亦若有憾珍娘者。

珍娘返室,彼此互述。

仲堪乃裒饼金百以寿假母。

  花垂璎珞,助成八宝之妆;云想衣裳,织遍七襄之锦。

仲堪为珍娘次第装束,观者咸以为艳绝。

盖珍娘久混迹于荆钗裙布中也,绛仙色秀,太真肌丰,柳试小蛮之腰,莲斗潘妃之步。

排六更退避三舍,然其谋尚蓄而未发。

仲堪虽不与排六处,而金缕裁衣,玉钗按鬓,未尝不点缀一二。

即排二、排三等,羽毛齿革,无不赖珍娘一波及。

假母之涎颜乞赏,密口分肥,更无论矣。

谁是铜山金穴,取之不穷,无如角枕锦衾,恋焉难舍,流连者六七日,箧中金已去其强半,奚僮私为仲堪曰:“所储者不五百矣,妇德无极,欲壑难填,为欢几何,欲归不得,公子慧心人,曷早为计?”仲堪商于珍娘,为之转达假母,愿以十斛珠聘珍娘去。

第十回 泣别 #

  假母有养子曰武贵,夙营赶车业,彼中所谓管班也。

其夥曰黄太,曰老麻,调鹰最善。

喝雉称豪,而以老麻为最狡。

即仲堪初次所见之颀黑者,有宋郎之膂力,尚让张三。

虽施公之神明,未擒康八。

假母恒倚之为谋主,珍娘之种种苦恼,老麻亦为假母授计。

盖欲假母置之濒死,而自占耳。

仲堪之来,突出不意。

春阴乞得,愿护海棠,小字呼来,已开木笔,莫止望梅之渴,欲图变枳之迁。

适仲堪议聘珍娘,假母复就商于老麻,虽合仍离,欲取姑与,乃允以珍娘归仲堪。

  灯圆结穗,预题欢喜之缘,笔灿生花,端写年庚之字,珍娘一为得所矣。

假母从老麻言,仅以千金署约,而要朱提二百为之贽。

江妃解佩,送到汉皋,陶朱泛舟,载从湖上。

彼来此往,不还蟾圆一度耳。

仲堪衔感假母,且肯亲劳跋陟,即珍娘亦谓天作之合,不假人焉。

自起开笼,相将出谷。

此因缘何等美满,惟恨为兹阿堵物,至檀郎轻别,徒唤奈何。

回思被角障风,衾窝团雪,郎润鸡头之颗,侬松螺黛之痕,褪将罗袜一钩,轻随肩并,贴到蕈纹双印,温与胸俱,此乐未终,而又使侬夕听邻鸡,晨占檐鹊耶。

珍娘注意在是,故假母与老麻所策划者,亦未尝侦知其万一。

  假母于此,不过恋恋珍娘而已。

彼美一人,于勾兰中颇难其选,始则衿言贞操,松心竹节,之死靡他,不意芳愫才通,情扃顿解,幽欢宵半,大体人双,谅已咀嚼此中滋味矣。

虽劳燕遽分,易呼负负,而蟀鹒既易,相顾茫茫。

况近者燕燧全销,銮舆俱返。

赛金花、谢珊珊辈历余黑劫,飞遍红笺,似此钱树子,有不于歌衫舞扇中,夺一重席耶。

将来虢国承恩,陈圆侍宠,当不在杨翠花红下,较之兰闺厮守,婢学夫人,其苦乐奚翅霄壤。

故于仲堪之去,纵有成约,均是卫言。

而老麻尚期期以为不可。

  老麻知仲堪易与耳,其所患者在奚僮。

旁观者清,人言可畏。

仲堪即倾筐倒箧,于珍娘亦所不惜,珍娘温存心坎,蕴藉眉梢,但博长留,遑知后顾。

奚僮则晨钟一杵,早唤醒薨薨春梦矣!仲堪归计,借箸奚僮。

饵既钩鱼,媒防引雉,问道秦庭之璧,深渊合浦之珠。

其所挟以自信者,珍娘干支而已。

稍不自慎,官符飞下矣。

老麻急欲去奚僮,而使仲堪自悔珍娘议,则珍娘金随众铄,瓦不再全,尚能于莲花落一曲中,访郑元和哉?此幕亦不遽揭,恐奚僮必挟主人往。

  排六亦与假母谋,而其所怼者在珍娘,果阱陷珍娘,可复引仲堪以为偶也。

日聒假母侧,欲设策以蛊仲堪。

打鸭惊鸳,易醒好梦,刻鹄联鹜,亦具雏形,藕丝本属相联,瓜蔓何妨再抱,排六之愿,亦难显白。

惟冀仲堪小住,则芙蕖之爱,纵不狎观,而桑榆之收,讵嫌晚岁,釜鱼砧内,尽以加诸珍娘耳。

一国三公,各人心事。

仲堪但嘱奚僮妥为料量,以便成行。

至珍娘脂粉之需,尤为不惜丰腆,有情难得,甘依蒲柳之姿。

此去吉归,且记蔷薇之架,珍娘知仲堪之别,只此一宵矣。

忍泪进言,含愁劝酒。

此亦在人意计中者。

  银蒜摇光,铜荷掩影,风欹前幕,月界下弦。

仲堪尚呼茶解渴,珍娘已轻妆就枕矣。

绣襦锦档,浓淡相间,回眸一笑,四溢麝兰,此种欢娱,殆如刘辰阮肇,再到天台,瞰胡麻饭也。

珊瑚玉树,本许交柯,翡翠兰苕,何嫌对映,水到渠成之趣,鸟啼花放之时。

仲堪固不肯生啖江瑶,使珍娘嘤嘤啜泣也。

融融泄泄,乐且未央,仲堪又密诘珍娘姓氏,珍娘仍嗫嚅不吐。

仲堪曰:“大诚非偶,生有自来,业既同衾,奚须曲讳。

”珍娘逡巡至再曰:“侬但记杨姓耳,十岁时老父课读曝书亭时,曾琅琅上口,采菱船上,一棹咿哑,仿佛如在目前,父乐宦游,侬为寇虏,踉跄走山西去,萍飘梗断,叶暗花稀,不识此生犹能相见否也。

身已属君,敢吐实况,公子当为侬终秘。

  仲堪闻此,不禁作色曰:“卿真不解事,独不知有法律耶?”珍娘微笑曰:“巢破能完,已称难得,栖幕未久,何苦自危,侬之隐忍不死者,满望拨云见日,拜倒严亲膝下也。

往者遇人不淑,虚与委蛇,如醉如痴,以待君子。

幸得躬执箕帚,完我清名,老父丧失掌珠,其凄惋当可预料。

在南在北,雁杳鱼沈,言至于斯,益觉涕不可仰矣。

”仲堪悯其遭际,深加敬礼,终宵密语。

一隙曙光,珍娘早起凝妆,促仲堪速施盥栉。

重衾虽恋,梦已无多。

古镜有知,心原不竟,恨成就得迟,怨分去得疾。

柳丝长玉骢难系,双文此曲,不啻为珍娘写照也。

假母受老麻策,姑偕奚僮入珍娘室。

  奚僮侍仲堪左,车票、行李票、购物单、栈房帐单,一一罗列案上。

且云午后一时出郭,暮宿青云栈。

翌早上汽车至汉,不堪留恋,定知翠被之寒,如此淋漓,起止青衫之湿,夕阳古道暮霭长堤,两处徘徊,一声保重。

珍娘以奚僮在侧,目视仲堪,仲堪遂命奚僮退。

假母乃笑曰:“绣衾未暖,春意方酣,归骑相催,离怀那遣公子。

舟迎车送,犹可娱情,独惜珍娘,恨压三峰,洎添九曲,使老妇亦无从相解也。

珍珍性又静寂,惟排三尚与相洽,其余姊妹行,非借樗蒲以解嘲,即嘘芙蓉以遣闷。

珍娘咸格不相入,公子宜速返,不然望夫台上,盼断藁砧矣。

”珍娘闻此,悲从中来,乃揾手把作呜咽声。

  候母回顾珍娘曰:“阿妈真不解事,寸阴寸金,犹无端耽误耶。

”言已,又一笑告仲堪,谓排六有妙策,公子曷于酒间询之。

乃搴帏出,珍娘曰:“侬无多言,乞不负约,稍事停顿,恐阿妈又变了卦也。

”出约指,一并以泪渍手,把交仲堪。

半钩月小,同心君子之金,一幅云寒,纤手可人之玉,有悲情而莫诉,虽并坐而忘言。

小婢邀仲堪午餐,珍娘益趑趄不愿出,仲堪强曳其臂。

珍娘曰:“面污梨白,眼绽桃红,得不虑姊妹行奚落耶。

顷阿妈有言,排六将设策以教公子,渠与依夙有隙,公子宜自慎。

  团团四座,离别一杯,诸姊妹次第就席,假母又亲携珍娘至。

金尊满倒,低催檀板之声,玉勒骄嘶,斜亸鞭丝之影。

淡烟杉屋,晴日花砖。

奚僮已控骑而待矣,排六忽思仲堪言曰:“公子尚作游梁想乎?何归之速也?庖人不治,尸祝越俎而代。

我非尼公子行,远道葡萄,已劳游子,满城桃李,况属春宫,讵可不战而退哉。

公子与珍姊初遇,安稳栖鸾之梦,缠绵控鹤之情,水溢潭深,云行峡黯,我故来敢絮絮,不期良缘甫缔,遽挂归帆。

车儿向东,马儿向西,那得不增人惆怅。

即欲南回禀命,纪纲尚在,尽可代劳。

何事轻弃功名,为此仆仆。

妈不善计,珍姊肯为郎请命耶,苟虑游梁无车,妈可询诸武贵。

  仲堪珍娘,隔座相视,以排六奇军突出,可感亦复可诧。

排六复言曰:“琵琶一记,惭愧中郎,厌故怜新,男儿惯态,公子即不至是。

高堂两老,尚肯为一妇人故,令公子腰缠十万,骑鹤扬州耶?梓里青庐,华堂红烛,公子只委曲从命,而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珍姊徒标梅迨吉而已。

若公子游梁,命仆人持书返闽,无论公子词源三峡,笔阵千人,行将破璧飞去。

而老人有此希望,必急遣仆人相迎,此时公子文战告终,从容江汉,黄姑织女,借乘奉使之槎,德耀伯鸾,并举相庄之按。

果能春风得意,第一仙人,珍姊之福何如?阿妈之福又何如?一不虑停妻再娶妻;二不虑文齐福不齐。

珍姊我为汝留得紫薇郎,仍可与紫薇花相对也。

”仲堪珍娘均投入排六罗网,万种离愁,已化作一天喜气矣。

  此策盖出自老麻,令假母授意排六,濒行时始告诸仲堪。

面面都圆,心心相印,不特仲堪珍娘为所倾倒,即奚僮小憩阶下,亦感排六斟酌尽善。

驰驱来往,安敢告劳,惟武贵未来,不知能否借辖。

项将谁说,髡已终留,灰将熄而复燃,钿欲分而仍合。

人生聚散,岂意料所能及者耶。

酒余歌歇,假母已令武贵率老麻,入谒仲堪。

第十一回 借辖 #

  武贵一傀儡耳,皆任老麻之播弄。

至是叩仲堪于庭,假母复在旁怂恿。

老麻曰:“今已二月二十三矣,汴梁必十日可达。

若二十五上车,初四可抵朱仙镇,初五入城,试期犹不误也。

”此时最乐者为奚僮,千里观光,执鞭亦慕,半涂滞迹,返旆难堪。

主果游梁,可告无罪矣,其次曰珍娘,依然好梦,谁为卧榻之鼾,毕竟同车,免洒长亭之泪。

荒村雨露,野店风霜,眠早起迟,均堪调护。

而仲堪则花初弄色,鸟已知春。

所谓有限姻缘,方才宁贴者,又岂愿饱尝别离况味耶。

鹿如双挽,尽可娱情,凤果一鸣,何难奋翮,遂一意注重借辖,而其他不暇问矣。

  诸人最后之商榷,以车二辆假仲堪。

赴汴者凡六人,留信阳者凡四人,奚僮则赴闽取资,场后相待于汉口。

仲堪珍娘合一辆,老麻为御,假母排六合一辆,武贵为御,排二、排三、排七,则与黄太居信阳州。

计划已毕,武贵率老麻膏轮袜马,忽忽辞仲堪出。

排六伪与珍娘匿,随假母入室去。

奚僮密谓仲堪曰:“人心变幻,捷似秦云,世路险巇,难于蜀道,此辈寄身歌舞,浪迹江湖,虽有挚情,恐生异志。

珍娘愿归公子,恐六娘将厉阶为梗也,奚奴一去,公子孑身,征雁远飞,良鹣新匹,诸宜自慎。

奴亦从此辞矣,老主人宜奉家报,奴当于翌晨叩领。

  仲堪聆奚僮言,颇以为鳃鳃过虑。

粉墙高处,仅剩斜曛绣闼,深时如含宿雾,仲堪徐步入。

排穴正助珍娘理行李,江干黄竹,女儿未嫁之箱。

水面青苹,少妇初开之镜,罗衣不换,亦待添香。

宝髻虽梳,何须助饰,一囊一箧,识为标识。

仲堪曰:“六妹劳矣,当以酒酬。

”排六曰:“无然,行期不远,公子亦整装否?”仲堪告以赴闽之先,早经收拾。

惟贮银革笥,好自护持耳。

言毕以匙授珍娘。

而排六目灼灼有光,早一一为记事珠。

  晨光熹微,睡思浓郁,奚僮叩扉索信。

并以公子嘱珍娘,两地寸心,一声双泪,奚僮飘然去矣。

仲堪痴然默坐,若不胜情。

珍娘乃尽屏铅华,依然布衣推髻,然梨寒写照,梅静参禅,固别有一番冷隽也。

及睹仲堪颜色,从容劝解,彼此各嫣然一笑。

排二、排七等固罕与珍娘通,即排三亦日仅一至,惟排六往来如织。

足趾无移晷停,武贵率老麻搬运上车。

封完极密,仲堪更出牛酒资以为犒,可曾贾谊,适逢射策之年,岂比巫臣,徒作窃妻之喜。

倚装待发,闲话家常,珍娘促仲堪睡,而亲至排三所言别。

  马嘶人语,循路出城,云亘山青,露濡草白,不比南中风景矣。

晓行夜宿,备历艰难,素衣化缁,果非虚语。

仲堪不胜颠簸,或携珍娘徒行里许,珍娘首遮乌帕,足蹴蛮靴,倜傥风流,自成装束,水村山郭中,无不惊以为艳,几疑汉宫王昭君,不骑而步也。

否则并坐车中,卷帘眺远,浮风叠巘都到目前,槐柳两三行,绿叶掠辕尾过,老麻更次第指点古迹。

仲堪辄削铅为笔,汇录为日记,嘱珍娘以簪花小楷誊之。

长途岁月,借此销磨,不数日而祧园镇至矣,夹路成林,著树作绯红色,安仁旧治,满县皆春,渊明故源,舍舟可入。

询之知为刘、关、张结义处,镇左有庙,峥嵘奇伟,为镇人醵资建者,至此方行春赛礼。

仲堪命御者息辙一天,俾供游览。

  积劳成倦,香梦惊回,不觉三竿日上矣。

仲堪闲坐,珍娘以所誊日记进仲堪曰:“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卿之谓也。

”因随读随加点墨,录其日记如下。

  二十五日昧爽,偕珍娘上车。

御者挥鞭逾郭门,清尘卷风至,路屈曲如田塍,车辙所过,时作磬折状,然绛云在霄,舒卷自如,朝旭如铜钲初挂,都在山巅树杪间也。

晴翠点点,扑车帘作深碧色。

珍娘凭肩问答,泥人絮絮,别饶风趣。

午餐于二十里坡,彼中人所谓打尖者。

饭罢行五十里,沿途撵土运石者,络绎不绝。

红旗绿帜,相交辉映,盖信阳接轨。

于是晚至春风寨,投宿於叶氏,主人亦老明经,扫书室为下榻地,其眷属更肃珍娘辈入。

伯喈揖客,丈人留宾,亦途中所难得者耳。

然烛闭门欲睡,麻袱被来侍。

  二十六日晓发,主人赠鸡卵为晨餐。

三十里至西平县,旌旗蔽日,戈戟排云。

荼火军容,好整以暇。

质之土人,知南皮张阅铁路驻此,同行者为兰陵盛京卿。

书生得意,一至于斯。

檠戟所临,襜帷暂息,殊令人动夫婿封侯之想矣。

绕县城六七里许,饭于村店,亭午日色忽瞑,山色云气,蓊翳相望。

珍娘理一裘为覆予体,雨丝风片,已棱棱砭人肌骨。

约十余里,一山横亘道左,闻需凿隧以通车者,犹记余过武胜关时有一绝云:陡绝峰峦压巨灵,危崖猎猎走雷軿,是谁小试开山手,不信之间有五丁。

盖记实也。

是山约略相类,过此则榆柳成行,一泓溪水,属遂平县境。

以雨甚早息,晚发家报。

  二十七日冒雨行二十里,为汝宁府城。

廛舍栉比,车辙辐辏,系游梁孔道。

是时天已开霁,暂憩旅肆以便沽饮,盖与红友别者三日矣。

珍娘谙余食性,亲撷椿芽,复调菽乳,漉吴盐,糁越豉以进,颇觉可口。

餐后携珍娘入市,各购杂物,出城趱四十里。

将薄暮矣,过一大桥,凡八十余级,桥下水声,急如瀑布。

堞灯初上,戍鼓已严,守城者持钥诘姓民。

告而后入,泥泞湫隘,不下信阳,僦小屋暂栖。

苦不得食,饥肠雷动,以苦茗佐饼饵啮之。

来晨辄发,叩之老麻,知为上蔡县。

  二十八日渡漯水,风和日丽,可易春服。

珍娘笼髻易履,与余下车行。

宿雨含桃,朝烟拂柳,临流一曲,茅屋两三,太吠鸡鸣,自开蹊径,黄童白叟,争延客于檐际小坐。

妇女辈衣左衽,发山花,誉珍娘为神仙中人。

然俯瞰双翘,强丰皆不盈一握也。

三里许村落已过,别荒原一片而已。

乃挈珍娘上车,风驰电掣,马蹄揉春泥而过。

平芜浅草中,忽矗一钜碣,文曰:宗吕文穆公养晦处。

始知世传寒窑读书事,未为子虚。

因口占云:偕隐由来亦夙缘,山邱华屋付云烟,相公勋业今何在,剩此荒凉石一拳。

珍娘相与一叹,二时甫得小集,购面饼充食。

数十里几无人烟,祗野田蔓草环潴道旁耳,暮投范张鸡黍留宾处宿,古碑破屋,蝙蝠乱飞,守寨笳声,凄然入耳。

是夜反覆不能成寐。

  二十九日起较宴,因珍娘小有不适。

属者麻叱驭缓行,低压罗裘,平铺茵席,余于车中偎珍娘卧,沿途风景,来尝领略。

将午过东里镇,有郑子产祠,复有闵子骞祠。

人欲行而又止,门虽设而常关,苟无珍娘之病,余必启扃展谒也。

下昼珍娘一汗而愈。

所经之地,似非前时光景。

小车呕哑,恒载村妆士子,遵曲径而进。

老者壮者,手持牲酒,若将为满篝满车之祝,呜呼,邻翁相约,且掠社饯,居士偶题,便求人福,亦风俗使然耳。

余问老麻,知距挑园镇不远,翌朝朔旦,例祀三义。

到镇时余辉掩映,犹散在鸦背作黄金色也。

  仲堪读罢,仍交珍娘,假母率排六逡巡入。

排六攫日记观之曰:“公子雅人,珍姊妙笔,闲情别致,足称双绝。

”仲堪付之一哂,假母曰:“公子与珍娘,度须过午至祠,我拟与排六先往。

”珍娘曰:“何勿同行?”假母曰:“守籯无主,劫箧防人,倘有疏虞,咎将谁职?”仲堪方伏其老成练达,而不知别有狡谋也。

排六本旗装,渲脂点粉,过市招摇。

假母又操北音,望而知为马班中人,名为拈香,实以逐臭。

即非东邻宋玉,其不登墙而窥者鲜矣。

假母与排六还,仲堪始偕珍娘往,而令武贵随于后。

蹁跹缟袂,淡冶罗巾,影与月俱,香随风送,与仲堪遥遥相映,几若箫史弄玉,尚在人间也。

百余武即至祠畔,鱼龙曼衍,百戏杂陈,社客村夫,惊为从天飞下。

仲堪仰观祠额,则三字曰:三义祠。

丹楹碧宇,炉香袅然,红男绿女,出入者奚止百许。

跪者、拜者、伛偻者、俯伏者、焚檀默祝者、祈签索解者,更不知凡几。

仲堪与珍娘,徘徊廊下,若无可投足,然亦不肯遽返。

盖二人固有秘密举动,而欲取证于三义也。

武贵于此,亦惟呆立如木鸡然。

第十二回 订盟 #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

白太傅长恨歌,将玄宗寿妃之心事,摹绘尽致,曲曲传出。

仲堪珍娘,安得借此写生妙笔,为之道其缠绵恩爱哉。

仲堪平素磊落,雅不愿屑屑于此。

珍娘女流,以为萍才合小,萝已施松,固属此生快事,窃恐甫赓永好,旋叹仳离,女一而终,士贰其行,得无为姊妹行贻笑耶。

况同室同穴,久有誓词,谁妁谁媒,亦遵昏礼,掬心自矢,听命于神。

因泥仲堪草盟稿,而取证于三义,儿女心肠,抑何自苦乃尔也。

仲堪与珍娘,入祠以后,同往前后殿瞻览,祠联累累,鲜有佳者,惟神幔旁有髹漆作小篆者,文曰:同患难、同富贵、同生死、亦朋友、亦兄弟、亦君臣。

直起直落,殊合身分,盖衡阳彭雪琴尚书撰也。

其馀均摭拾演义中语,与陈寿志且不合符契。

日渐就哺,人影散乱,仲堪始嘱武贵爇香而拜。

珍娘且喃喃若有所祷,葱尖轻合,莲蒂平欹,蒲团稽首之时,絮语通诚之地。

仲堪拟以誓文投炉,珍娘乃起而眎之,词曰:

  维在卯三岁,上巳之月,侯官某谨宣认于后汉昭烈帝、关汉寿亭侯、张桓侯之前曰:窃以结百年之好,大义早肇于婚姻,联二姓之欢,爱情特锺于匹配。

采国风为輶史,弋雁同翔,进王化以闺门,关睢交和。

某吴兴遗胤,闽峤鲰生,廿龄溯加冠之年,四时永读书之乐,何图桂窟,竟承错爱于嫦娥;不道兰闺,旋作离魂之倩女,茫茫幽宅,鳏目常醒;惘惘出门,鹍筋待续。

别绪西湖之月,悲声扬子之涛,话茆店于飞卿,曾嫌寂寞;访梅妻于和靖,但斗婵娟。

因清极而不寒,虽望之而难狎。

若论色相,应伴维摩,及数家声,且宗太尉。

爰仿聘棠之例,为伸嫁杏之期,并非白石好游,小红吹萧而长侍。

毕竟鲍宣故里,少君提瓮以同归。

道出名医,吉蠲朔旦,敢借丹心之证,用昭白首之盟。

从今妇妇夫夫,自成嘉耦,但矢生生世世,勿食前言。

  珍娘置词于案,以巾裹授仲堪,亦誓词也,词曰:

  嘉兴女子杨珍娘,亦宣誓于三义神前曰:晋文欲去,季隗守就木之年。

李靖相逢,红拂乐执巾之役。

识英雄于未遇,本是裙钗,偕女士以同游,岂甘溱洧。

女子飘零薄命,阿母难依,隐忍偷生,诸天皆劫。

溷风尘于异地,历哀乐于髫年,纵教绿柳芳菲,肯归吒利,尚有红莲颜色,远播通州。

花著雨而不开,草上风而未偃,不名士竟渡江来,艳说美人,曷移家去。

场超热恼,渴消梅子之林,船傍孝廉,梦绕桃根之揖,此生得所,如愿相偿。

心抱石以难移,首栽山而知重,果作瑟琴之友,乐溢苹芩,即居参昴之班,恩成樛木,相依为命,之死靡他,有渝此盟,神其殛之。

  誓词焚毕,又于神前变换纪念品物。

绿华条脱,何充指环,金玉珠玑,粲粲罐目。

武贵曰:“妈待久矣,云何不返?”仲堪与珍娘循石级下,武贵为导,甫入门,排六笑曰:“珍姊诚痴绝,若个好郎君,几生修到,额上犹坟起如珠粟,岂甫效凤飞,遽求熊梦耶。

”假母亦曰:“一去尔许时,几乎令人盼煞,我将遣老麻来迎矣。

”仲堪只逊谢,珍娘见二人目动言肆,颇有戒心。

遂不愿以订盟白假母,晚炊缕缕,散作轻烟,夜漏鼕鼕,烧残短烛,于是又向桃源镇北发。

  小溪罨画,曲径遮茵,官柳行行,仿佛绾羁人别恨者。

堤边春草,都不知名。

一望芊绵,隐隐作惨绿色,较之信阳城外,风景全殊,斗酒只鸡,味殊不恶。

中宵小憩,亦有携琵琶者踵门至,惟见座有眷属,则掉头趋他所。

过桃源镇二日,连村社鼓,列寨神旗,扶得醉人,家家归去。

此间习俗又仲堪见所未见者,绕郊二百里,但有嵯峨城蝶,出没其间,若新蔡,若新郑,河山依旧,人民已非,殊不胜今昔之感矣,四日午后至一大都曰许州。

  许州为汴洛冲要地,曹魏曾居此为行都。

花草吴宫,都埋幽径,衣冠晋代,已付古邱,传闻阿瞒七十二疑冢,犹约略可辨,金鱼玉碗,不复人间,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哉?仲堪以为时未晏,率老麻扯寻故迹,并出白金易钱,而市上咸称许平,与他地异,可怜铁瓮,犹留百雉之城,何处铜驼,空剩一坏之土,山僧已矣,谁说南朝,宫女何来,再谈天宝,其荦荦大者,祗阴丽华故宅,铜雀台遗址而已。

仲堪归后,以诗寄,慨于阴丽华故宅曰:

  暮霭横空夕照斜,参天古树剩归鸦。耰锄一梦南阳地,脂粉三姨虢国家。帝子痴情求故剑,美人遗迹浣轻纱,当年钗盒今何处,零落残碑蚀土花。

  又咏铜雀台遗址曰:

  铜盘承露本荒唐,百尺高台笑洛阳。多少兴亡多少泪,金人毕竟阅沧桑。

  土木经营拥大都,玉龙金凤两萦纡。汉家旧事崇图谶,道是他年受禅符。

  石壁峻嶒一炬红,二乔有福属英雄。周郎不借东风便,也在分香卖履中。

  尺檀寸梓尽烟云,荆棘丛残护晚曛。我怪才人偏好事,砚材犹选瓦当文。

  珍娘笑曰:“诗则佳矣,销金锅视为安乐窝,公子何不念前途耶?”仲堪曰:“怪哉卿之言也,如花美眷,似水柔情,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洵为人生乐事矣。

况假母殷勤周至,六妹又为卿分劳。

客里光阴得此已足,尚何悒悒为?”珍娘曰:“不然,信阳起行,于今九日,山程水驿,迎送羁人,依亦顾而乐之。

公子骄花宠柳,护惜倍至,恩感知已,尚有何言,惟朔日侍公子谒祠,乞得一签,颇滋疑窦,事虽涉迷信,智者不谈,而人不知心,画难到骨,笑谈锋刃,尊俎戈矛,都有出人意料者,此诚不可不防。

”言已以一纸付仲堪观之。

  仲堪瞿然曰:“卿有所闻耶?”珍娘曰:“无之。

”晨视签词,为十二卦天地否,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语。

仲堪曰:“卿愚矣,汴梁咫尺,四达通衢,他时赁庑卿家,卿亦能为我厮守,文战告毕,马首瞻南,甚不愿痴待榜花,使奚僮饱尝旅味也。

马且不存,失于何有?”珍娘知不可劝,亦姑隐忍,幕危巢燕,钩曲吞鱼,处此情形,祗默祝福星一路而已。

假母与排六,时来就珍娘语,宵分相对,以插科打诨为乐,且曰明日抵朱仙镇矣,当相将拜岳爷爷。

  铁骑横飞,银牌迅召,冤沉三字,泪洒两河,读岳武穆传者,类能言之。

即至贩夫走卒,具有顾曲癖者,于朱仙镇一剧,诋诽桧贼,幸幸金人,直道斯民,流传已久,镇人慨念武穆,立庙祀之,鸱吻高张,狮形蜷伏,琉璃一碧,扫尽尘埃。

镇属祥符县,距汴省凡四十里。

岳庙本闰闳高大,纵人游观者,听鼓声声,遥邻茶社,垂帘处处,笑指酒家,竿缘卖解之人,市逐吹萧之客,较之三义庙,犹有过焉。

道出此镇,必加展谒,神灵庙貌,香火因缘。

仲堪何惮一行,惟至镇日已加未,旅店距庙较远,仲堪辞以翌早,而排六嬲之不已。

乃偕珍娘同行,而仍以武贵及店役为导。

  斯时旅店中,祗一假母,一老麻而已。

排六为假母所使,务令仲堪珍娘同出,而武贵亦不足与谋者,呜呼,摸来苏季之金,已防落魄,碎到相如之璧,未必钟情,姑为打鸭以相惊,且欲连鸡而俱去,门迎桃笑,何苦重来,丝借藕连,恐难再续。

老麻既与假母约,不得不借排六以为监。

排六至庙,故踽踽作细步行,袭裾染草,坐石摩苔,一若徘徊不忍去者。

珍娘促之再,犹曰当日三义庙,汝夫妇去何久,今乃相逼之甚耶。

仲堪左右为难,携二人出庙归,然已金蛇万道,照耀都市矣。

第十三回 谋劫 #

  排六趣仲堪珍娘谒岳祠,而留假母老麻于旅舍,夫固第二次密谋矣。

桃园镇谒三义祠时,假母挈排六先往者,亦欲与老麻谋密策,故使武贵与仲堪珍娘俱。

老麻何人,虽曰车夫,实绿林中桀黠耳。

鱼曾漏网,雁为避矰,蓬颗埋身,萍飘混迹。

初为武贵所役,能以小忠小信悦假母。

假母本为荡妇,又系孤嫠,试嫪毐之大阴,嬖昌宗为美貌,宾称入幕,挥霍何堪,客善治生,穿窬亦可,于是假母为老麻窝顿。

而自排二以下,强半为老麻所染指。

  梨痕迸泪,棠影工啼,楚楚可怜,亭亭玉立,珍娘之为老麻涎者久矣。

千摧百折,此恨何如,不特珍娘略不相能,即假母亦视为禁。

献勤助汲,著意添薪,卺叠呼冤,依依寄媚,曾谓珍娘能为所惑耶。

不得已再乞于假母,且挟决裂以要之,假母辄谓俟破瓜后,当为设法。

否则五丁力士不足称开山之手也。

讵仲堪漆胶相爱,形影不离,婚约既成,料难中变,假母亦不暇再为老麻计。

老麻知排六亦憾珍娘,遂内外设谋,务欲破坏仲堪珍娘之好事而后已。

  借辖以后,趱程将半,稍纵即逝,至汴而大事去矣。

然仲堪珍娘同行同处,假母焉能就老麻谋,三义祠之盟,若授假母等以间者然。

老麻侃侃与假母谈,谓仲堪貌比卫潘,才侪屈宋,珍娘因而恋之。

非也仲堪储金满赢,取之甚裕,朝增翠羽,夕增明珰,寒熨狐裘,暖筹蝉谷。

珍娘抑塞已久,遽尔腾达,其亲爱自逾常格。

况复莲房初剖,搓露成珠,桃泛才通,飞霞作径,抱暖云而自软,润小雨而如酥。

晚餐微醉之时,欢填心曲,午梦初慵以后,春满眉峰,赏心如此,乐事如彼,珍娘有不为仲堪用哉。

汝于珍娘,徒为渊驱鱼,为丛驱爵耳,惟前则盘马弯弓,今则弹丸脱手,于汝亦殊不值得。

排六聪明人,曷为妈设一谋。

  假母曰:“游梁以后,接济无人,行且垂橐而归耳,”排六曰:“信阳濒行时,闻存者尚有数百金,今且耗什之三矣,妈何妨示意珍姊,为索夜度资,岂有金丝帐底,却尘褥边,暮暮朝朝,一钱不值耶。

”老麻笑曰:“汝固老悖,排六亦徒作负气语,我辈之能制仲堪者,祗途中数日间耳,欲罄所有,亦必谋诸珍娘。

若欲听其自离,焉知侨汴同乡,不能效分金之义哉。

即奚僮抵汉后,仲堪祗需一电,兼程并进,不及旬期,汝得聘资,断不能得其百两之御也。

事急眉然,祸防脐噬,汝何不思之甚。

”假母知老麻老谋深箅,于此实故作腾挪,乃再三相询,排六更穷形尽相以献媚态。

老麻曰:“狡窟既亡莫烹走狗,城门已火那顾池鱼,我惟有劫之而已。

”假母曰:“险哉此谋也。

侦骑若临,狱辞便定,汝诚一身是胆矣。

”老麻曰:“我辈仍需捉刀人耳,旧党某某,尚散处朱仙镇左近,振臂一呼,跃身四起。

仲堪手无缚鸡力,刀光人影,退缩不遑,珍娘一味娇羞,尚敢挺身而出耶?事后寄胆旧党,尽以仲堪金为汝寿,而取珍娘所有者,为排六奁资,旧党祗略加犒赏可耳。

”假母曰:“然则何以处仲堪?”老麻曰:“彼肯禁声,姑贷一命,不则刃之矣。

”假母曰:“然则又何以处珍娘?”老麻曰:“身外无长物,荣辱生死,惟汝之命。

”排六闻言,乃反唇以诘老麻。

  排六于仲堪,荷珠暂圆,曾通情愫,柳枝既折,常慨飘零,徒以妒珍娘而涉及仲堪耳。

老麻欲刃仲堪,遂委曲为仲堪解,并请留其画箧,俾得游粱就试。

然对于珍娘,则曰老麻仗诸弟兄力,何不以珍娘酬之,幽鸟相逐之间,枝都纷踏,渴骥交奔之际,花亦随揉。

虽贯革以何伤,俾抚心而知愧,试问渠尚敢假惺惺作态否?老麻视珍娘如命,劝排六勿与珍娘修怨:“此辈赳赳,珍娘那能堪此。

”假母曰:“老麻汝果何所为而若是哉?”老麻嗫嚅曰:“我慕珍娘久,从不能一亲乡泽,此番上车后,仲堪与之并坐,珍娘每翘一足倚仲堪膝,洁排藕覆,锐砺菱尖,不麝亦香,与鸳俱睡。

我心中兔起鹘落,恨不化为蝴蝶,一嗅裙边,我但使珍娘侍寝足矣。

珍娘仍令在汝所,我决不夺汝珍娘而去。

  排六恶老麻之袒珍娘也,必欲得珍娘而甘心。

然根结连理,花折并头,仗老麻作此杀风景事,遂不复与较。

老麻强搂排六,偎傍有顷,情不自禁,夜行多露之诗,昼寝阳台之梦,雉飞求牡,蝇附慕口。

假母尚思分一杯羹,而武贵已偕仲堪珍娘返,幽欢未遂,强笑相迎,竹怯心虚,桃烘面热,珍娘慧眼,早有赚疑,而不料其残毒乃尔也。

  朱仙镇环闹市二里许,老麻独驶车而北,长堤绵亘,古树杈丫,棘墙茅瓦中,独矗然立一院落。

酒肴悉备,坐卧皆俱,不知者视为旅店,而实则盗党之秘窟也。

老麻密谋以后,旧党皆天涯海角,随嬗逋逃,焉能一一啸聚之,此店夙备机关,旧党可按图索骥,且闹市有兵有警,闻声猝至,力恐不胜,不如僦居此店,则瓮中捉鳖,釜底游鱼,尚能飞出樊龙哉。

仲堪珍娘以为转瞬到汴,方欣欣然有喜色。

往游岳庙,心已坦然,假母老麻遂有第二次之密谋。

  此店屋凡两幢,缭以厚垣,分为重阙。

层楼耸翠,画栋飞丹,本某绅故宅,该党遂赁之以营业。

庭有桐树二,绿叶著庑,映带窗槛,后圃亦杂莳花竹,并设马枥于圃左。

薪樮刍秣,稠叠积于圃右而通庖厨之室。

庭外有东厢西厢,藉以安置兼从者。

仲堪辈至店,老麻以楼东为仲堪珍娘卧室,而栖假母、排六于楼西。

楼东墙倚宅外,且穴月洞以资凭眺,桐阴浓郁,雅若帘波。

仲堪亦嘉许,老麻并为仲堪安顿书箧、衣箧,而藏银箧于枕畔,开门相揖,借径为通。

老麻此时,固已通盘筹算,静待夜阑举事而已。

  排六既嬲仲堪珍娘赴岳庙,假母与老麻更详细筹善后,假母曰:“仲堪既劫,一物无存,其弃而不顾耶,抑仍送之游梁耶?”老麻曰:“蜂虿有毒,而况于人,距汴只一程,何惜一执策劳,使之增许多疑惑。

惟汴寓不宜宣布,即宣布亦不宜真者,最后以仲堪回闽语,绝珍娘望。

盈盈牛女,虽一见而已难,渺渺关河,问再来以何日,珍娘堕甑既破,明镜谁圆,一金一缣,俱归乌有,言甘币重,可以诱矣。

若恝置仲堪,四十里渠能自往,只身赴署,投报我等姓名,不几一网打尽耶。

”假母服其谋,老麻又遣人遍告旧党,期以三鼓后。

  假母与老麻谋再定,亟询逆盗之策。

老麻曰:“某某善逾垣,当先至;某某善缘树,当继至。

我以楼东寓仲堪,取其便耳。

夜间事起,我必奋力与彼辈格,以坚仲堪信,汝等但破扉出,速挈珍娘匿于后圃,我与店主自能护仲堪。

彼辈之行,约在五鼓,我劝仲堪,汝慰珍娘,汝可携珍娘同车,我即送仲堪入城去。

鞭丝帽影,可怜憔翠之容,玉佩琼琚,别享团圆之乐。

仲堪不知住址,地缭且曲,门叩不开,慧若珍娘,何从出探消息?汝亦从此宽怀矣。

”假母声声称善,而以老麻与排六昵,高张馋吻,急求一滴甘露水,藉解烦渴,士夫老妇,枯杨瞬华,老麻复出与店主约。

  笼灯曲引,缘路徐行,仲堪与珍娘、排六归矣。

坐花开筵,烧叶暧酒,乃店主人特备以向客者。

假母于坐间,问岳庙形式,且言归时有暇,当亲往一观。

排六色舞眉飞,津津若有馀味。

仲堪珍娘,洗盏对酌,尽欢而散,相将登楼去。

假母谓珍娘曰:“古称行路难,我辈跋涉千里,幸送公子至,然为山九仞,未成一篑,夜间宜知警,明午抵汴,而一肩重担,可以脱卸矣。

”珍娘惟恐梁上君子乘机作祟。

而孰料祸患即起于眉睫间。

第十四回 遇盗 #

  新月如钩,疏星三五,香温茶熟,仲堪入帏先卧。

珍娘从容理妆讫,自念一身飘泊,幸遇知音,私意此生,当图常好矣。

转思三义庙一签,虽是寓言,颇防情劫。

短棨四射,万籁无声,珍娘搜索磷寸,一一周备,始兜软底鞋,易衷衣。

听仲堪齁齁熟睡。

呜呼,文人心事,只解读书,醉客欢场,无非寻梦。

珍娘捱身倚枕,仲堪已瞿然而醒,脸偎腿压,兴也勃焉,岂独君瑞双文为然哉。

此时雨散云收,睡魔遣去,方欲叙到汴后各事,而窗外梧桐似摇飐时,影射窗纸。

  珍娘急起推窗,庭前已有黑衣劲装者三五辈,伺楼若有所待。

回顾仲堪,若略不经意然。

于是掩衣曳履过楼西,将以情告假母。

蛾飞投火,龟坠临渊,珍娘此去,与仲堪别者凡七日。

而楼东自珍娘行后,黑衣者即次第跃窗入。

仲堪急呼老麻,黑衣者持刀闪烁,与灯光相激射,拍拍击桌隅有声,果然此贼能飞,都缠锦帕,未必吾家故物,肯胜青毡,倒箧倾筐,括囊卷席。

仲堪匿于帐后,未敢出而相搏。

约两小时许,始从容呼啸去,仲堪检视各物,只存文具箱,幸公车单及石信,至此尚未被攫。

  当东楼哗噪时,珍娘尚在假母所。

假母闻声乃故作张皇状,带断不续,舄化欲飞,伪抱囊底之金,急息几间之烛,迈步禁声下楼去。

排六亦携珍娘继于后,店主人导之至后圃,珍娘目眙齿战,魄丧魂飞。

惟闻庭间搏击声甚厉,初不知仲堪此际,作何景象。

区区毛锥子,料不能为众人敌,稍一抗拒,鸡肋何足当尊拳耶。

珍娘拟冒险一探,辄为假母所阻,最后乃遣排六代行,孰料请君入瓮,其疏而不漏如此者。

  群盗东楼搜括后,仍欲顾而之他。

然楼西黝黑甚,于身畔出裹纸然之。

排六正于暗陬听消息,突为群盗所见。

本为劫财,竟思渔色,强曳排六至榻,大张厥阵,新发于硎,满溢赴壑之流,狂逞挟口之势,雨摧败叶,淅沥有声,风卷残花,支持无力,排六至此不胜其惫矣。

奈何刃犹再接,布竟三登,器已将欹,杯真难渡,泪随声下,乞全舍佛之身,气与喘并,已满饮河之腹。

盗凡老少四,事已,仍穿窗下。

老麻狂呼追喊,盖欲借以欺仲堪者,时已参横斗转,东方欲白矣。

老麻至东楼视仲堪,而西楼排六,犹赤条条僵卧不能动。

  当排六被盗时,惟仲堪尚闻震撼声,然恐群盗别有所逞,姑徐俟以观其变。

而排六本章台之柳,尽可任人攀折者,其始罄控纵送,尽听群盗衔辔,继则大受凿柄,未许翕张,欲呼救而喉涩矣。

老麻见此惨状,急报假母知,而复以危词耸珍娘。

老麻复刺刺与仲堪述格盗事,并出臂伤示仲堪。

血濡成缕,肤裂有痕,谓此事非速报县不可。

公子本公车中人,县衙何敢膜视。

珠还合浦,璧返邯郸,固意中事。

珍娘况无恙,惟排六则受创甚矣。

假母已为排六收拾讫,使之静卧,亦来以软语慰仲堪。

  仲堪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一身以外,长物俱无,探衣囊计之,只鹰饼三翼耳。

老麻与假母微窥其意,愿仍载仲堪入汴,仲堪暂拟居闽馆,老麻曰:“蚨飞易返,鹰饱未飏,公子利在急行,否则鸟兽一散,踪迹难矣。

”仲堪颇以为然,老麻已驾车相候。

仲堪曰:“珍娘何在?我须一别。

”假母曰:“小妮子惊魂甫定,才入睡乡,公子启行,我亦将继续而去。

岂排六经此蹂躏,尚思借此为养疴地耶。

我本有旧屋在山货店街,到后当命武贵至闽馆相迓,半日别耳。

有我在,好作护花铃也。

若必需相见,当从黑甜中唤起,不过多增一副泪眼而已。

”仲堪素惜珍娘,亟止不必,望溯洄于秋水,化咫尺为蓬山,楼级层层,车轮得得,都随仲堪之愁恨而去矣。

假母辈深以此计为得。

  仲堪去矣,珍娘犹未知也。

珍娘为老麻所绐,以同心之梁盂,作避面之尹邢,盖恐盗党复来,至蹈排六覆辙耳。

日已加已,枯坐后圃,忽忽若有所失,遂冒险绕屋后出。

假母突相遇,珍娘遽同公子,曰:“赴县报案矣。

”珍娘曰:“何不告我?”假母曰:“稍纵易逝,辨色即行,渠重在金,尚暇顾汝。

排六痛剧,姑让一日顿,汝不患不得见仲堪。

但阮囊羞涩,苏橐空虚,能从渠餐风吸露耶。

阿娘不误汝,汝姑登楼少憩,午后老麻返,当有仲堪好消息。

  珍娘闻言,知将中变,遂至西楼视排六。

排六唇红凝白,瞳碧翻黄,呼吸之间,如丝不属,启衾相视,而双峰坟起,犹是浃席流丹也。

珍娘哽咽者再,始转东楼,零落断钗,凄凉破镜,倒叠支床之枕,斜拖挂施之衣,堕珥遗簪,委诸沙砾,尺缣寸素,散在尘埃,箧已启而不鐍,帘虽垂而已坠。

回忆迷离云峡,恍惚星河,不过转瞬间耳。

物何在耶,人何在耶,无端噩梦,红悲历劫之羊,岂是孽缘,黑压孤飞之雁,痛定思痛,愁更生愁。

珍娘于此,不能不放声一恸,而因系恋仲堪故,尚望得老麻回音以自慰。

  其间昏昏然如堕五里雾中者,武贵也。

盗至则避,盗去则呼,至仲堪行而武贵益惑矣。

卒非同室,奚事操戈,不料谩藏,居然诲盗,因急急进问假母,并询排六病状。

假母枝梧其词,不以实告。

薄暮老麻驱车返,群党窝赃后,亦先后至店。

论功行赏,分坐交椅,大有梁山泊忠义堂光景。

过门大嚼,举座皆欢,并互述昨事以为笑乐。

惟对于排六,则议抽资以调养之,并趣假母等速行,俟缉捕稍懈,再行俵分,今姑寄顿于离村十里之萧村,老麻获此醉饱,遂欲饰仲堪之词以欺珍娘。

讵知鼓钟于宫,声闻于外,武贵已得其大概耶。

仲堪珍娘,一线不绝者,实恃有武贵在。

武贵闻此密谋,寸心如捣,孤掌难鸣,料此时必无补救术,姑隐忍不发以待其后,惟劝假母毋郁郁居此而已。

老麻视武贵蠢蠢如鹿豕,亦略不在意。

惟恐珍娘会心不远,或于酒酣耳热时,东露一鳞,西露一爪,则此情决难久秘。

然无仲堪为后盾,此豸又何能为哉。

于是入告假母,而珍娘适在,乃曰:“仲堪至闽馆矣,同乡人无与语者,茕茕寄人篱下,东家食,西家宿,将为士林不齿也。

以无纸笔故,凭我传语于汝,自顾不遑,人言可畏,逝将弃汝矣。

我恐故乡佽产亦子虚耳,幸汝青年毋为薄幸人所误。

  珍娘闻言,更涕不可仰。

然默念仲堪两情缱绻,一味温存,断不忍挥慧剑而斩情丝者,况复家承驷马,久大其门,世袭貂蝉,不忘其旧,人情冷暖,何至若是耶!以告者过,老麻殊不可信。

假母见珍娘凝思不语,又曰:“儿福诚薄哉,雀屏才中,妙选如斯,鱼水虽欢,柔情已矣。

幸未从之去,不然蛮烟瘴雨之乡,瓮牖绳枢之地,谁收尔骨,徒伤我心。

儿纵损失多,将来可倍蓰于此,彼豪客于排六为仇,于儿则为恩矣,琵琶学成,教坊第一,虾蟆陵下,鹦鹉洲边,行将有拭目俟儿者。

”珍娘于此,益知假母老麻,然实合谋以逐去仲堪也。

排六呻吟一昼夜,斧凿有痕,补苴无恙,似可起坐矣。

乃以软椅舁之楼下,扶掖上车,珍娘则与假母俱,驹辕一鞭,雁行两服,未午至汴,别僦居于书店街左。

所谓山货店街,伪耳。

时已三月初六,满市喧传大总裁入闱,万人空巷,竟斗新妆,假母偕老麻往观,而卧排六于楼左。

珍娘雅不愿同行,乃与武贵守户,但闻风声卷到,鸣钲噌呟而已,武贵约略询珍娘,珍娘乃欲藉武贵以通词仲堪。

第十五回 露机 #

  珍娘闻武贵语,颇摇摇不能自主,是真是伪,将信将疑,岂人之无良一至于是耶。

抑欲使侬与仲堪绝,故弄此狡狯耶。

老天太妒,仍成无主之花,好事多磨,谁寄相思之字。

老麻固谋主,假母亦惟利是嗜者,惟彼排六等诸自郐,受此激刺,汽可小憩。

惟武贵尚朴愿,当可假为臂助。

侬料仲堪,此时方及锋待试,简练以为揣摩,亦不愿以莫须有之辞,乱其心曲,且俟谍得确讯,再与相约,而假母老麻,已接武归来矣。

  老麻以此举,于假母有莫大功,必欲得珍娘而甘心。

假母恐珍娘有变,一再为其缓颊。

是晚同膳时,假母言:“归途遗老麻访仲堪,业已从闽馆他徙,浮萍人海,乱絮随风,一飞垂翅之鹏,三匝无依之鹊,穷途远道,我实怜之。

儿闻斯言,得无魂飞肠断耶。

”珍娘知假母口蜜腹剑,姑借此语以相试,乃笑曰:“早知如此,悔不当初,穷措大能有几两福,累侬亦罄其所有,后此花红欲褪,叶绿成阴,崔护不来,刘郎何处,阿妈当为侬图,老眼无花,当不至一误再误也。

”假母骤闻此言,颇疑其诈,乃尽情吐诸老麻。

  老麻视珍娘为易与,令假母设法游说,以动其所欲,假母果至珍娘所。

宛转言曰:“儿果舍娘他适耶?我以为婿乡在是耳,我无风韵,愧煞徐娘,儿非等闲,肯为商妇,我所钟爱者在儿。

将来传此衣钵,使我不为若敖鬼,心滋慰矣。

排二等不足道,排六瘦始麻秸,弱比杨枝,即使身痊,力安济耶?故我为儿计,必先谋一佳耦,惊锵风岁,宜室宜家,然后婿掌门楣,儿操井臼,我则多年行脚,将作退院闲僧矣。

儿意以为如何?”

  珍娘知假母意有所属,特碍于启齿。

故不惜步步引入,乃佯惊曰:“侬年轻,侬识浅,乌足继阿妈任,但愿为阿妈怍将伯,阿妈早言此,侬身不令仲堪玷矣。

则今则太羹调后,膳宰先尝,大厦成时,匠人已坐,虽我辈不必介介,谁肯于花台柳榭中,效淳于几称赘婿哉。

况欢场歌舞,买尽黄金,若果心许目成,何惜春风一度。

晚妆红袖,晓梦碧绡,讵肯辜负香衾。

嫁得金龟,侬又足以慰阿妈,阿妈若有意中人,尽可为侬言之,无庸见首不见尾也。

”假母始嗫嚅述老麻语,并谓老麻尚四出求仲堪。

珍娘益信武贵之言为可恃。

  心蕉怒茁,舌莲强翻,珍娘对于老麻,恨不扑杀此獠矣。

然欲探秘索隐,不妨姑与周旋,仲堪非常人,一纸公文,两行缇骑,恐不能漏却法网也。

然苦无证据,决难持柄而摇,珍娘为仲堪谋,非软叩老麻,决无信谳,遂徐谓假母曰:“若非红玉谁识韩贫,可惜绿珠甘随石富,老麻年不逾三十,屈于仆御,未能自拔,若锦衣花帽,亦翩翩浊世佳公子,口错纳粟,卜式输财,安必如若辈于字句间讨生活哉。

”假母曰:“数年之功,成于一旦,老麻诚徼幸矣。

老麻注意于汝久,因仲堪未敢骤发,特不知仲堪究竟,于汝有无窒碍。

  珍娘于此,恐老麻唆假母酖仲堪,不得不预为之备,复曰:“莲心太苦,梅子终酸,仲堪侬不复问矣。

但冀此尺寸地,不为仲堪知,免得仲堪箪食豆羹,嘑尔蹴尔,为诸人所嗤议。

”假母曰:“渠虽慕蔺,我是借荆,奚能以升斗之水相活哉。

”珍娘方欲再言,而老麻猝至,乃曰:“仲堪已矣,昨宵红叶,明日黄花,以迟至不能再投卷。

呜呼!昔人有云,蓝榜先登,早诸公宽限六日,青云有路,待老夫磨砺三年。

仲堪并此不得投卷,处以闭门羹相待矣。

或曰南归,或曰北上,甚至视为匹夫匹妇自经沟渎者,群言淆惑,众论纷呶,此或有所妒而云然。

仲堪公子,谅不至此。

  假母睨视老麻曰:“珍娘许汝矣,同是一家人,仲堪姑听其所之,汝当执子婿礼见我。

”老麻似惊似喜,乃曰:“我今夜何处宿?”假母回顾珍娘。

珍娘曰:“伉俪之缘成于嘉礼,绸缪之咏,见此良人,是岂可草草从事哉。

虽然侬当酌酒以酬老麻,他事则约以七日后,老麻奉命维谨,忽忽购衣履归。

昔仅短褐者,今絮袍矣;昔仅草屩者,今华履矣。

行尸走肉,令人欲三日呕,珍娘强为欢笑,阳与缠绵,满引金樽,频倾玉液,珍娘量本豪,老麻固非其敌。

然取欲悦珍娘,不觉沈沈欲醉,珍娘喟然长叹,谓此番遭劫,仲堪仅数百金,盛饰华莶,一时俱去,皆侬所心爱者也。

会当别求豪于赀者,以为补偿计,将来汝其毋妒。

  老麻虽狡且猾者,侧击旁敲,恰难领会,况在眼花足躧时耶,粉气脂香,又阵阵沁入脑海,乃谓珍娘曰:“汝为我妇,当为汝备各物,云英下嫁,裴航当持玉杵臼来也。

”珍娘笑曰:“汝呆矣,无论镂金错采,刻翠裁红,需费几许时,即金线年年,为人作嫁衣裳者,亦非咄嗟所能办,岂汝别有所蓄以畀我哉,汝如持以来,我不复再居此风流薮,嫁鸡逐鸡,嫁狗逐狗,母亦乌能夺我志。

”老麻喜极欲狂,于囊中探约指一,曰:“以此为信。

”此约指即在三义庙交换者,珍娘置诸食指,趣老麻赴寝所。

而于灯下修笺问仲堪。

词曰:

  仲堪公子辱鉴:邮亭一夜,许续鸾胶,感激知音,较胜于秦若兰倍蓰矣。

不意宣州打鸭,惊散鸳鸯,鞭影晓风,轮声残月,恐人间烦恼非车儿所能载起也。

公子茌蒲猝遇,命驾即行,虽得意春风,马蹄俱疾,亦知闺中人秋波望断否。

妾于订盟归寓,便疑运筹帷幄,大有其人,借箸留侯,果然机密,捉刀孟德,亦是英雄未变之先,妾曾劝公子自慎,不意迅雷之来,未及掩耳。

伤哉此别,妾自分春暮絮飞,随风堕落,孰意狼子野心,利在得妾,借鹄刻骛,强凤随鸦,谈笑之间,图穷而匕首见矣。

渠魁在室,便是老麻。

假母教养多年,或可宽其一线,排六既创,武贵更不知情,且免株连,亦存忠厚,倘遵花判,好结姻缘。

妾寓书店街西第三家。

公子宜速图之,苍莽愁城,淃涟苦海,誓言旦旦,谅未忘心,伫盼好音,藉颂元箸。

  珍娘封完以后,思此信祗能与武贵谋。

淡月三更,清飔双户,远防厐吠,轻效咜行,始达武贵所。

武贵已齁齁熟睡,乃撼之醒,武贵惊曰:“嫦娥仙子,何时吹下耶,阿母言汝将为老麻妇。

纵教兰芍不惜多情,试问薰莸岂堪同器,汝乃欢然相接,甘之如饴,还一念仲堪公子,与汝形影不离否。

”珍娘曰:“士也罔极,二三其德,侬亦借老麻为安乐窝而已。

侬今有信一椾,系与仲堪诉离者。

汝为侬投福建会馆,明日初九,当可毕第一场,汝于午后往,面付仲堪,但不可泄诸阿妈。

  福建会馆与东司邻,距书店街约二里许。

汴城多小车,可容一人坐,取值廉甚,且能为诸作乡导,武贵承珍娘命,雇车达会馆。

闳富壮丽,金碧丹青,询之阍者,知仲堪尚未返,姑假坐以待,俄而群辕骈集,纷纷穿甬道入,阍者引武贵至仲堪寝室。

仲堪瞥见武贵,即曰:“姑娘安否,汝何才今日来,我至山货店街三四匝矣,避秦何所,小隐仙源,寻史谁人,屡迷香洞,汝岂将姑娘意来召我耶,我当易服与汝行。

  武贵见仲堪丰姿依旧,即陈设亦颇精雅,书囊萦拂,画卷参差,锦被匡床,仍不失为贵公子。

乃默默为珍娘惜,及闻仲堪言,始矍然曰:“武贵现寓书店街,公子误矣。

”仲堪曰:“妈言岂欺我哉!”武贵不知所措,但言姑娘念公子,嘱武贵持函至,鸾笺一幅,和泪书成,茧绪十分,是愁织就,公子但观此足矣。

惟来时不为阿妈知,幸为武贵秘。

”言讫欲辞去,仲堪乃出二金奖青鸟使。

第十六回 访艳 #

  武贵行矣,仲堪乃徐徐启函封。

书抵万金,缘悭一面,天公待我,忒煞蹊跷,读未终篇,觉字里行间别有一种凄婉之味。

而小阮步蟾适至,见仲堪持笺兀立,若不胜愁,乃曰:“叔又何为耶?”攫而琅琅诵,徐曰:“诗人未老唤到莺莺,公子若归忙来燕燕。

有此卫夫人般字,谢道蕴般文,我合婶渠。

”遂扬声於隔房呼瘦菊,瘦菊亦来与商,但曰:“仲堪不必往,往则惹若辈疑,苟宵遁,苦珍娘矣。

我勉与步蟾行,汝速缮复书以慰。

  瘦菊与步蟾自沪滨与仲堪别,仍相遇於汉上,以仲堪不果至,留书於汉,至信阳合雇一车行。

山水闲关,风尘鞅掌,二月杪已投汴馆矣。

嗣得仲堪信,知为无车所梗,未曾修到,来看一日之花,遽赋归欤,已悟十年之梦。

讵初六早,仲堪竟仓猝入馆,尘飞席帽,泥渍征袍,补被萧然,不胜其惫,瘦菊等乃洁除一室,与之谈别后事,量珠未聘,怀璧先亡,瘦菊等亦为欷歔者再。

江淹借笔,鲍叔分金,步蟾又为之纳卷於扃,而仲堪则蹀躞於山货街者,凡数四,归辄作呓语,呼珍娘,至此乃奋笔怍书曰:

  珍娘可人妆阁:禹鼎铸奸,温犀烛怪,微卿慧眼,终是糊涂,仆与卿别五日矣。

三秋采葛,一水思葭,旅馆枕单,纸窗被薄,草楼惊梦,情实相同然。

每当歧路徘徊,柴扉十扣,孰料桃花红处,并人面不复相见哉。

幸乘间道,述此缕缕,老麻豺声蜂目,本自难堪。

沿途忻慕执鞭,仆亦尝假以辞色,利心既炽,欲念亦张,神山之仙境三洲,秦水之情澜十丈。

假母至此,可谓愚矣。

排六既历此劫,怨艾何如,仆以避嫌,不敢亲踵。

来友皆仆同岁,兰心蕙质,尽可商量。

宵分当谒官衙,朱牒纷拿,卿祈弗怖,从此茏开鹦鹉,卿是良家;旋数谱点鸳鸯,仆偿夙愿。

伫望伫望,藉此先容。

  仲堪以书交步蟾,并令探珍娘意,且索一二证物。

濒行,仲堪复谓步蟾曰:“渠家有排六,尤物也。

肩垂落索,耳绾圆珰,妆斗慵来,髻编闹扫。

惟裙下则肤圆六寸,犹故饰金珠以自炫。

前为盗所裸,参种种欢喜禅。

性幻淫魔,术工姹女。

步蟾秀丽,渠必欢迎,然此辈狐媚惑人,幸弗与之相狎。

惟预为羁绊,瘦菊可就珍娘谈,声东击西,事乃有济。

否则排六既奸且狡,必欲在珍娘左右间也。

”瘦菊、步蟾相将出,迤逦至书店街,绕西祗三两胡同而已。

红纸书名,碧油掩幙,盖夙驾以备侑觞之招者。

第三家一媪倚门立,后侍一满饰女。

细落庭花,家僮未扫;平垂帘蒜,仙子何来,依依一笑之缘,姗姗个人之影。

二人乃相携入,盖媪即假母,女即排六也。

珍娘得武贵还报,料仲堪必有布置,支頣危坐,举目凝思,悄兜金缕之鞋,懒整玉钗之髻,侬非覆水,岂患难收,郎似侯门,何时许入。

正在踌躇间,假母已呼之出,但闻环佩,已彀销魂,转笑琵琶,无端遮面。

排六已延步蟾入室,而珍娘遂殷勤肃瘦菊。

  恨添一味,空怜时世之妆;愁到十分,低唱懊依之曲。

瘦菊坐稍定,乃默计曰:“阿子我见汝犹怜,何况仲堪。

”乃徐出仲堪书,并述仲堪语。

珍娘曰:“辱蒙沈公子相爱,婢侬妾侬,侬何敢怒,况加以殊礼,俾迎归主中馈哉。

此身抬举,应属东风若辈猖狂,将倾朝露。

朱仙镇之变,皆老麻主之也。

假母旧与媟黩,至诸姊昧皆为所胁。

闲谈唐事,洗儿盆内之钱,欲问汉宫,行乐图中之戏,侬纵猥贱,未敢苟同。

摧辱者至矣,知侬有适,构此诡谋,母也不谅,逼人已甚。

然非老麻妄思缡结,则眉尖口角断不能为侬索解也。

  瘦菊曰:“往事已矣,今将奈何。

”珍娘曰:“沈公子既暮往,当促长官即拘絷,侬拚囚首垢面,公庭对薄矣。

老麻衣裳楚楚,笑倒蜉蝣,酒食营营,粉如蝇蚋,以为好事将近,若醉生梦死者然。

明晨闻将赴朱仙镇,鹤防远去,未免楼空,蛇纵同惊,终成杯幻,侬有约指一,祈携以交沈公子,藉此金戒,可成铁案。

”瘦菊反覆凝视,而假母遽至,询及邦族,知亦闽籍。

因欲探仲堪状,令珍娘往唤排六,言将飨二公子以酒。

  瘦菊逆知假母意,不愿以珍娘在汴告,乃曰:“沈某归闽矣。

渠家无担石储,恃渭阳以为生活,及时惹草,到处黏花,与识者咸不之齿,且渠得新厌旧者屡,自谓临风玉树,对影翩翻,俯视教坊中人,业若明月清风,不用一钱买。

去秋乃眷感疾殉,世家巨族,无与论婚者。

乃借游梁为名,向族邻亲串中趱凑得资斧,江流罗刹,徒事徵歌,水榭秦淮亦曾买醉。

初六始到汴,据述被盗劫,同人均以为伪,不甚加礼,且渠家报至,奚僮病惫,不复再至汉,游梁一梦,改辙而南,岂阿姥处亦缺缠头锦耶。

已矣!文人无行,我辈为之颜汗,阿姥亦不必再言渠。

  瘦菊语讫,珍娘偕步蟾、排六来。

排六笑向假母曰:“我道阿妈画屏选婿,必能出人人一头地,孰知转朐之间,霞散云飞,水流花谢哉。

此辈南中贵人,当可一榜赐及第,乃至才惭贾谊,射策何时,遇比刘蒉,登科无望,今又茕茕走泥淖中,洵可怜生矣。

珍姊合是我家人,不至被拿云捉月者赚去,否则骊龙失珠,仅馀鳞爪,阿蚂钱树子,不亦倒耶。

”珍娘知其相诮,料此言必出於步蟾,因强为欢笑,而瘦菊步蟾,皆兴辞欲去。

  日之夕矣,二人联步来仲堪室,一樽浊酒,三尺孤檠,考具零星,尚错杂列几案侧,愁惨之色,与黯淡之灯光相掩映。

及见二凡人,始卒然问曰:“珍娘见否?”步蟾曰:“叔诚累人不浅哉,珍娘于归有日矣,若婿殊倜傥,徐公城北,洵美且都,锦帐红罗,轻衫白袷,与珍娘疏帘对弈,如在画图中人,我等於排六处小坐,容知此为某贵介,两情授意,一见倾心,轻抛买笑之钱,遂赋催妆之计,大约团圆三五,吹下广寒,叔亦不必恋恋也。

惟嘱假母授纸里一,云代觅闽籍沈姓者归之,莫言旧好,愿待来生,此物尚存瘦菊处,叔曷审之,与叔有无关系。

  瘦菊即以约指授仲堪。

仲堪端视者再,乃曰:“是胡为乎来哉,情之所钟,正在於我,物犹如此,何以为人!”涕泗滂沱,若恐步蟾之言为实者。

瘦菊曰:‘君休矣,小阮清狂,过於大阮,宜位置於竹林七贤间也。

”俱道所以,仲堪犹未敢深信,步蟾谦谦谢过,并述排六语以资谑,责万章为好事,指方朔以不根。

仲堪及瘦菊等相视而笑。

彼此晚餐後,瘦菊曰:“差若毫厘,谬以千里,汝可早自为计矣。

”仲堪握管草节略,并罗列失物单两纸曰:“前日投县报劫,至今寂寂无声息,再为冯妇,故我依然,庸有济耶,无已,我当求之良二千石。

  开封府知府非他,即仲堪乃父之旧门生也。

经杭州某观察之函介,至汴後尚未往谒,通家杨孔,早订神交,世好纪群,不忘夙谊,太守本以孝廉宰某县,时值庚子之变,两宫驻跸於此,天颜飚足,王事贤劳,破格酬庸,按阶晋秩。

莅任年馀,治盗极为严厉,以故各属奉命,於缉捕未敢稍弛。

仲堪一案,祥符县考成所系,早已饬役侦探,无如冥冥鸿飞,弋人何慕,县宰祗一再追比。

讵是夜奉太守檄,不得不命驾而往,至则失主沈氏先在,太守仅以失单二,约指一,付县宰并谕速赴书店街西第三家捕盗,连宵录供详府,毋枉毋纵。

仲堪亦一揖相恳,壶中卖药,未免玄虚。

源里寻花,自然神妙,姑辞太守归县,标签急急往书店街。

第十七回 谒守 #

  祥符县奉太守面谕,自然风行雷厉,静待带人推鞫。

仲堪在太守签押室,细谈旧事,袖中诗本,襟上酒痕,无不增一番感慨,回馆时鼍更三报矣。

然仲堪素性兀傲,雅不愿沟通当道,衣冠桎梏,礼貌拘墟,跅跎不羁者,却非素习。

此番虽被盗劫,却付之行云流水,未尝向县叠催,惟感於珍娘,不得不为之援手。

琼枝若夺,郑史不欢,紫云既存,牧之自醉,故由馆至署时,骑迹车尘,疾如矢发,而一钩新月,尚钓起多少愁思也。

  府署为赵宋京尹趾,左有坊曰包肃,右有坊曰欧宽。

盖孝肃文忠,均典是郡者。

崇阶累级,官烛两行。

御者执柬授阍者,阍者辞以夜,仲堪亲与阍者语,乃许将命入。

高敞华堂之火,宏开画阁之门,历阈三重,太守於檐间肃而入。

紫芝眉宇,春柳丰姿,年约五十许。

互拜以后,太守虚左相待,乃询仲堪曰:“到汴几时矣,往者孟、荀诸子,远道游粱,唐宋以来,侈为盛事,雄都紧县,名山大川,洵非东南所有,诸君子以礼闱之便,戾止是邦,我亦借天假之缘,与世兄得此良觌,大约需俟题名慈口后,再当渡黄而北,接尘已幸,倒屐未迎,世兄至此,今夜谅有见教。

”仲堪谦挹者再,先徐出某观察函。

太守曰:“老师久不赐训矣。

”发而读之曰:

  某某太守贤棣足下:河干送别,早知士元非百里才,迨载道口碑,随风南下。

老夫且有荣施矣。

荆玉南金,果邀睿赏,不次之擢,遽握铜符。

蜀郡文翁,山阴刘宠,士称儒雅,民拜清廉,岂若仆之旅进旅退,略无建树哉。

沈仲堪世兄,本故人某某孽子,来时旧雨,曙后孤星,曾为其母舅某某嗣,劬学英年,崭然已露头角 春闱入汴,道出杭州,骥子凤雏,深为某某私幸。

及叩其所学,又复渊懿扑茂,与近时游骑无归者不同,吾棣与某某有香火缘,闻此当亦一快,倘能待以徐稚之礼,俾得朝夕依倚,固所忻盼。

不则亦宜加一青眼,庶几无负师门,吾棣古道热肠,度不责仆侃直也。

西湖风景,歌舞年年,垂老无聊。

已成官隐,北鸿有便,尚希系帛,顺问戬祉,不尽欲言。

  太守读罢复笑问仲堪曰:“衙斋尘俗,有辱高贤,不识世兄肯罗而致之幕下否?”仲堪曰:“老亲垂白,井臼虚人,毕此举场,即需返旆,惟途中不慎,误遇匪人。

近虽略得端倪,而折狱片言,仍赖长官保护,风清圃草,雨润庭花,世先生当不以弟为渎。

”探囊复出节略一,失单二,媵以约指一,曰:“此事实,此赃证,县已有案。

忽忽未破获,今距署不二三里,接图索骥,举网得鱼,男女仅五人,可一鞫而定,弟拜盛德多矣。

”太守乃就烛观失单。

  观未及半,叉问仲堪曰:“世兄挈眷来耶,抑南来新纳如君耶?所失衣饰,多涉妇女者,世兄何需此?”仲堪曰:“节略中约言之矣,请为世先生道其详,弟之来也,过信阳即无车,随路寻芳,因泥沾絮,愧非狂言之御史,几成见惯司空。

有之珍娘者与弟昵,订约欲归,解装作聘,渠家愿载弟来汴,而遣奚僮走闽中,颇感其诚,忽遭此变,单中衣饰,皆弟制赠珍娘者。

约指亦证婚物,同时为盗所掠,珍娘今复贻弟,盗焉能狡辩哉。

惟是荒唐宋玉,轻薄温峤,殊为世先生一哂耳。

”太守已从容阅节略毕,饬仆往传祥符县。

  仲堪感谢太守,太守曰:“地方官不能弭盗,致旅人丧其资斧,愧煞俸钱矣。

”仲堪亟思兴辞。

太守亸然曰:“世兄曷小坐,弟犹有不解者,韩翃柳枝献之桃叶,文人韵事,于德何伤?况复醉里相看,自有娉婷之影,夜来新惹,已非兰麝之香,珍娘之慕世兄,于理于情,均所应有,世兄与霞同举,本是轩轩;如月在怀,果为朗朗,特不知珍娘为武氏自出乎?抑或移根他族乎?”仲堪慨然曰:“世先生洵贤使君哉。

珍娘亦宦裔,幼掠入武氏手,南湖烟雨,旧是侬家,北里笙歌,生非我愿,闻其父尚以薄官次山右,不作玷蝇之玉,肯从弹雀之珠。

弟至渠家,仍是一朵青莲,含苞未放也。

”太守颔首再三,于是必欲以珍娘偶仲堪。

祥符县令至,对太守不敢有所白,仲堪颇为县令亢,而又不能为县令告。

太守询问毕,县令乃辞去,去后太守乃谓仲堪曰:“世兄既示以盗所,不难唾手获,然门沈犴狴,室毁鸱鸮,不免名花瘦损矣。

世兄明日为次场,势不能面质,若县宰能一鞫服,弟自有法以慰世兄,不然狱吏尊严,绛侯且畏,圜扉寥落,齐妇何冤,弟当檄县亲提,派员发审,决不使世兄仙侣常沈埋于鸾箍凤槛中也。

”仲堪知太守为可倚,归途料老麻辈必将就逮,整顿考具,预备翌早入场。

而祥符县公役,已缧绁老麻、武贵、假母、排六、珍娘五人至署。

人影长街,拆声深巷,破扉直入,东窜西奔,此县役往捕之时也。

珍娘自瘦菊步蟾行后,料夜间必有变动,綦巾布服,结束双弓,知此行断难幸免;老麻为驰赴朱仙镇计,轻遮车马,软衬马鞯,秘密就排六宿。

排六裹绯色衣裤,与老麻叙情话,老麻于此,固已整戈擐甲,从事先登矣。

假母与武贵,分居内外,早已瞢腾一觉,群役先絷武贵,导之至排六室,红罗被底,一对野鸳鸯双双惊起。

老麻固短衣跣足,尚思以武力与群役角,排六则鸟悲弓影,鱼怯钩痕,若疑群盗之复至者,身瑟瑟欲颤,齿震震有声,而珍娘早拔关出,假母亦次第随之行。

  左邻右舍,强半从睡乡唤归,不曰祝融神,即曰梁上君子,回环奔集、五人已如鱼贯。

群询县役,始知为盗案关系,于是探怀出官牒,呼名曰老麻、曰武贵、曰武氏、曰武六、曰武珍娘,数役拥之出屋,一役始闭门加键,标十字条曰祥符县封。

星稀掩树,怪啼屋顶之鹗,露冷侵衣,狂吠檐前之犬,老麻以凶横加桁杨,余惟铁绳羁其足,沿途值役三两,若相呼应,健防豕突,歧恐羊亡。

珍娘举步维艰,乞为缓颊,群役且互相嘲谑,驱之速行,珍娘之泪珠,早扑簌簌如线串而下。

约炊许时始至县署,以盗案重要,悉交典史官寄诸狱。

  鸡鸣败纸,瓦漏疏椽,无几无床,并无灯火。

珍娘与假母、排六絷于此,武贵、老麻分别沿东廊去。

室盈尘气,地伏窨阴,珍娘愁苦万分,足趾又痛如肤剥,但闻铃铎声,锒铛声,狱囚叹息声,啜泣声,风鸣树叶声,无不乱人心曲。

正凝想间,一老妇携灯至,先顾假母曰:“汝知例否,宜速缴,否则棰楚无悔。

”排六最桀黠,脱耳珰二与之,假母亦赠以约指一,老妇作鹭鸶笑,珍娘荆钗椎髻,实无一物以为馈。

假母商诸老妇,许支板扉为憩息地,而别乞苦茗以润吻,此中情绪,恨不起吴道子,一画地狱变相也。

珍娘初谓至庭一讯,当可省释,孰知事有不然者。

  祥符县令自太守署归,检牍签差讫,携失单、约指一。

莲花幕里,药材笼中,自信大有人在,乃从容与之计议,并举仲堪报县原案以为证。

论者皆谓仲堪财物,隶属珍娘,平康中人难保不监守自盗,况武氏是伊母,武贵是伊兄,武六是伊妹,通同谋劫,尤在意中。

老麻外姓,或不知情,严究珍娘,有不水落石出哉。

呜呼!张汤钩距,徒传酷吏之名,邹衍累囚,合作仰天之叹。

县令惑于先人,不惜以珍娘为罪魁。

惨锁葱尖,痛攒棘刺,冷肃霜严之面,怒闻霆疾之声,申诉再三,辄不一省。

而假母及老麻、排六辈,不过略为诘问,排六尤矢口珍娘,黑索拘挛,赭衣黯敝,仍实诸人于狱,而县令彻夜叙详,一若以得情为喜者。

珍娘之冤,竟至于是耶!糊涂哉令之治斯狱也。

第十八回 鞫冤 #

  “覆盆徒望日,蛰户未惊雷”,此骆宾王狱中咏也。

珍娘遭县令之逼,还埋幽狱,已与假母、排六相隔绝,终夜悲痛,手爪斑斑作殷红色,默念此案既破,县令何不究党羽,铁经铸后,错已将成,丝到治时,棼还益甚,国已失而逐鹿,城既火而殃鱼,如此草菅,那胜蕉萃,惟仲堪未曾面质,出场以后,度能委曲周旋。

转念至斯,不得不预书供状,朝旭入室,略露余晖,于同难中丐得破笔一,素纸一,啮指血为墨作状曰:

  具供状人杨珍娘,叩首座下:窃以黄衫未遇,谁呼梦里之鞋;红线何来,竟取床头之金,寄余情于娇女,本是善怀,参侠气于隐娘,可怜无力。

况乃髫龄禾水,宦辙椿庭,一官丞薄之卑,千里江湖之谪,偶携梅鹤,姑借衔头,突遇林鸮,竟亡珠掌。

家山何处,疑成紫玉之烟;沧海同沦,飘堕青楼之籍。

雏时发才覆额,眉未知颦,呼阿母为螟蛉,化前身为蝴蝶,哀丝豪竹,只此欢娱。

舞扇歌衫,尽教消受,陶然亭畔,灯红酒绿之场;燕支台前,纸醉金迷之梦,何图楚岫云黯相催,自信秦关泥封不破,挑琴已矣,不甘坐柳下之怀;酬简何为,谁许践桑间之约,是以屡逢彼怒,不恤人言。

婢没泥中,姬投瓮里,织贝锦而数丈,惑虎市以三人。

如此窘乡,空留怨女,果然处士,能抗封姨。

千金南越之装,十日平原之饮,差谓梁栖燕子,可以娱情,岂其属乱猧儿,无端打劫,有媒是鸩,相击皆狙。

量珠之使未归,焚玉之冈已炽,不须忌器,且兴投鼠之谣;奚待补牢,预纵亡羊之路,操矛刺盾,借突徙薪,偷荆棘以未除,藉兼葭而思倚,计缘渔色,碎壁何堪,罪在图财,钩金亦证。

用是名标谋主,物附奸赃,特投剖鲤之书,乞下逐鹯之牒,心都叵测,方知涉世艰难;身不自由,未免为郎憔悴。

仰云霓而在望,妒风雨以相欺。

泪到啼红,轻绡亦寄,血能化碧,片石同沈。

尚望严鞫胁从,痛惩首要。

俾返连城之值,且安逆旅之怀。

珍娘虽负奇冤,必蒙昭鉴。

云得风而俱散,雪见晛而自消,从此鸳谱重谐,免庶士标梅之怨;还冀鸿邮偏觅,报游子寸草之心。

谨状。

  珍娘写罢,纸上一片作燕支色,旁观者靡不堕泪。

然凄凄圜土,寂寂禁门,翌日仍无消息。

珍娘既沈苦海,难索解人,不食不饥,愈思愈痛。

时为三月十三日,忽狱卒持牌入,谓府署派员承审,县令将亲解卷宗人犯往。

大道往来之地,未免頳颤,公庭匍匐之时,可怜屈膝,不得已随狱卒出。

而老麻、武贵、假母、排六,已先珍娘在,佥幸覆讯一过,归狱珍娘。

珍娘则急盼仲堪为之援手,及迤逦入府署,敞公座三。

左席已坐一冠服者,县令乃就右席,衣彰獬豸,阁辟麒麟,须臾一贵官踞中坐,絮袍缨帽,鸾停鹄峙。

于案旁者,即仲堪也。

左右席向上捧卷下,从者喧呼带群犯进,游鳞一竿,穿来柳叶,群鸟交错,拜倒花枝,从者挥珍娘就左席跪。

仲堪亦下揖左坐者,回顾珍娘,则深领蝤蛴,平埋翡翠,不禁涕下如绠矣。

左席者持节略询仲堪,仲堪陈辞侃侃,并历述被劫时状,言已出珍娘原函为据。

仲堪退至阶左,始一一诘珍娘,珍娘袖探供状,行行星密,灿灿霞飞,辞较骚而更哀,字得色而益艳,珍娘俯伏在地,楚楚堪怜。

左席者乃陈供状于中座,中座者呼珍娘问情事,并举武贵为佐证,来踪去迹,针芥皆符,后果前缘,岑苔相合。

中座命释珍娘刑具,姑与武贵退。

  是时左席者已提老麻至矣,蹈瑕抵隙,使之无可置喙。

老麻方喋喋称追盗功,且曰如座情虚,决不送仲堪入汴。

况巨鱼纵壑,鸿毛遇风,孰不可高飞远举哉,何为郁郁居此,至罹罦罹罿而不遁也。

及询以约指所自至,则曰是珍娘嘱仲堪诬栽者,矢口不移,愿盟皎日,扪心无愧,但泣青天,赏以一部肉鼓吹,而坚执不稍披露。

乃易而问假母,与老麻同出一辙,并谓珍娘背德反噬,仲堪索诈教唆。

汨汨其来,滔滔不绝,即淑问者闻之,亦若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然。

左席知二人不易夺,遂设法以诱排六。

  排六非所谓媚如狐,黠如鼠,毒如蜂虿者耶。

左席亦逆料其狡,较之老麻、假母,似易探其底蕴,甫就鞫,即呼撺其指,突谓此案各盗,与汝均索相识,不然花飞蕊堕,狼藉难堪,决不愿隐忍是仇也。

珍娘所供,或与汝有郄,而老麻则谓汝妒珍娘,故招盗至,即约指亦为汝所赠,武氏且称汝与盗别有窝赃地,渠未知什之一,包身是胆,立足有跟。

既结党以相要,料覆巢而不悔,汝能逐一吐实,当为汝开一面网,否则三尺法固俱在也。

惟观汝绮年韶貌,亦殊可惜,如果为人受过,尽堪为汝剖解。

若近若远,疑是疑非,此老吏断狱之妙诀。

而排六神色陡变,此案遂迎刃而解矣。

  左席犹恐排六之嗫嚅也,乃尽驱老麻等于左廊。

敛容低声以讯排六,排六一泻千丈,竟至和盘脱出,老麻之种种秘策,如活如画,不少隐讳,潮流退涨,石骨嶙峋,木叶飞痕,山容瘦峭。

左席至此,知珍娘实无与是案,而武贵宜留以为证,复私问排六曰:“然则群盗汝尽识之乎?”排六曰:“当时鹃魂几断,鼷胆先寒,惟一短且小者,一肥且秃者,凶悍之气,尚隐然溢于眉宇。

其余沓来纷至,几至奄奄无生气。

”左席嘱排六画诺后,陈设三木,唤老麻、假母上,声色交厉,血肉横飞。

假母知事不可为,所供与排六无异,而老麻亦力竭声嘶矣。

此生夙孽,果不由人,何事平反,行将及我。

老麻之供辞定,又复持以呈中座,中座立传县令上,与以各人供状,微笑曰:“今日无徐丞会审,珍娘将毙杖下矣。

贵县但凭度臆,未肯平心,不留棠舍之阴,竟尚蒲鞭之辱,同为人命,弱草谁依,况是良家,名花宜惜,珍娘无罪,而摧折至是,自问亦堪为民父母否。

”县令曰:“珍娘语多脱节,言太模棱,反复推出,无非自诿,同是武氏,岂有弃其所亲,与厮养沆瀣一气哉。

至珍娘杨氏一节,今始涣然冰释。

大纲已具,只待搜赃,发落如何,敢求裁决。

”中座者令将老麻、武氏收禁,武六寄监,武贵暂羁押所,珍娘交官媒妥为安插,而别遣府役查抄住屋,此案遂于此得小结束。

盖会审时巍然中坐者,石太守也,左坐者为府署发审员徐司马,汴中之以干练著者,为民请命,折狱如神,而虚右坐以待祥符县唐令。

唐本以纳粟得官,遇事皆借重内幕,民如草芥,已类毁雠,天纵萑蒲,偏多輢轭。

唐令以珍娘为弱,咸思借此以取供。

孰料日暮途穷,倒行逆施,至于是极哉。

太守因县令所详。

情节离奇,言辞惝恍,而又以珍娘为首告人,断难加之以罪,况仲堪与珍娘,相爱相亲,可歌可泣,若听伯州犁上下其手,不特难对珍娘,奚以求解于仲堪哉。

于是会审之议定,而使唐令自知所愧。

  珍娘既得大解脱,仲堪亦相将出署。

乱鸦堆鬓,浅螺蹙眉,泥染鞋样之污,泪賸衫痕之渍,官媒洁一屋使处,梳栉镜奁毕具,重添新恨,小试啼妆。

仲堪坐于桌隅,不啻水晶帘下看梳头也。

仲堪向珍娘道歉,谓文战牵掣,王累卿卿抱屈,县令诚不解事。

珍娘曰:“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侬合有此磨蝎,何能抱怨公子,惟县署集讯时,老麻等铁铮铮如此不屈,今则俯首帖耳,所供历历如绘,徐司马诚神明哉。

侬在此当无大苦,只以全案连带,不得不暂作停顿,公子场事未毕,宜归馆为休息计,团聚不远,何事恋恋。

此地关防所系,公子亦不宜屡亵。

”仲堪感其言,悲其意,一笑而出,惟速盼当事者定谳而已。

第十九回 搜赃 #

  翌日仲堪已三场矣,此九日中兔起鹘落,波谲云诡,几出寻常意计外,故仲堪虽逐逐于黄茅白苇,而文字不无减色,然儁杰廉悍,神近柳州,浑浩流转,气类韩氏,亦同人所得未曾有者。

惟步蟾则忧忧独造,一扫凡近,所谓回者如轮,萦者如带,直者如燧,奔者如焰,跳者如鹭,跃者如鲤者,庶几似之。

瘦菊则纡徐委蛇,蜿蜒沦涟也。

三人均为闽籍所传诵,望之如泰山北斗。

十六日出闱较早,约午膳于福兴居,谓之吃梦,此为与试者之常例。

而仲堪自入汴后,俗事憧憧,离情惘惘,久不获此雅叙矣。

饭余乃往视珍娘,一展契阔。

  珍娘在官媒寓,忽忽凡三日。

尘镜不花,铁衾自冷,未悲先泪,欲语已慵,但传闻署役已搜赃至,絷盗党及店主人凡六,盖知此案将告终矣。

自念飘泊一身,幸而有偶,微论仲堪瑶林玉树,自是风尘外物,对之尚惭形秽,将来笄珈象服,不难与之偕老。

即使文章憎命,小隐邱园,而得侍谢郎,江左应称第一也。

挈归桑梓,助理苹蘩,玉案谈诗,金闱赌字,此乐正未有艾,惟恨故乡何在,老父何依,倘得传书鸽飞度太原,未必竟杳无消息。

倘老父果犹在晋,暮年风烛,重睹明珠,不识若何忻喜,而侬亦主婚有人矣。

疑伫未久,而仲堪适至,遂以此情相告。

仲堪亦不与太守商,碧筠帘下,汲水煎茶,一曲瓶笙,冷冷人听。

仲堪因酒余甚渴,思借此以涤烦襟者,讵太守促往认赃之役至,仲堪乃相与询底蕴,役曰:

  是差苦矣,幸而就获,尚不负此行。

始仅四役张王何赵而已,据老麻所供,赃在距朱仙镇十里之某村,余党皆散处无定所,麻鞋就道,本类羁人。

茅店问程,自称估客,中以赵役最有胆识,互相谋于桑下,以张王两役及余赴某村。

而赵役先至镇店以觇动静。

约晚间聚于镇上,歧途判艺,异地借骖,柳眠桃懒之天,麦涨秧分之路,午后已至某村。

市集荒凉,人家寥落,不得已姑憩茗肆,而暗使张役访乡保。

  乡保非他,艾其姓福其名,正顿赃之主人翁也。

为虎作伥,乡人悉供其鱼肉。

闻我辈以盗案往,早泄风声于群盗,而群盗遂相率至镇店,以为护身符。

春雷一声,百虫起蛰,不复再居故土矣。

艾福为我辈东道主,谈次力为村人辩,并云某业农,某业工,某业贾,曲折委璅,如数家珍:盗口多诬扳,曷再鞫以求得实,诸君且返报,容某讲线侦窝主,金玉锦绣,非村人所恒有。

大而典质,小而市肆,苟能发见一二,便得探其崖略,沿流所至,必溯来源。

此亦某应尽之责,诸君以为何如?呜呼!既无空穴,何处招风,自叹为山,未曾覆篑,于是乃辞艾福至镇。

  镇有夜市,而旅店辄与酒帘,俱白堕一觞,黄梁半枕,赵役已追踪至。

见余等怒曰:“汝辈尚蘧蘧作庄周梦,独不虑闻讯兔脱耶。

我不早至镇店,必将败乃公事,此后风流云散,全案又何从收拾。

今幸盗党先后莅店,傍晚更来一老者,登楼聚议,置酒密谈。

店主人监视诸客弗外出,我固贿店伙行,恐将晓发矣,非疾骑请兵不能获。

”余等亦述某村状,赵役以后至者为艾福,而迫余连夜缒城入。

孤灯匹马,啾啾鬼唱之声;淡月疏星,蹙蹙神行之技;四小时驰四十里,至则堞楼戍鼓未四严也。

急进署以闻,乃有千总官一,率兵一排随余往。

  盗党以事急不敢挟赃行,拟仍令艾福还村为留守计。

我等至镇店,晨光仅熹微可辨,而驾轻车就熟道,若辈均拔关出矣。

赵与王、何三役,相候于中道,至此以兵围前后户,各蹑千总官后,时也短襟窄袖,舞遍天魔,复室重廊,掘残地煞,浏亮公孙之长剑,从容光弼之短刀,千总官轻哨一声,众兵早排闼入,细荆巨绠,无一得免。

窃怪艾福未与斯难,及千总官详细研鞫,始知各赃在艾福所,艾福已夜归潜易矣。

店主人亦以知情同罪坐,逐店伙而扃之。

于是督兵押盗再至某村,小桥流水,几树垂杨,鸡黍昨宵,室迩人远,不特我辈兵役瞠目相视,彼盗党亦咄咄称怪事。

破扉而进,则牖户轩敞,几案纵横,厨下积灰犹未冷也。

店主人曰:“老艾遁矣,物果亡否?”蜿蜒沿屋北隅入,阶左有复壁,以手击砖,启门若圭窦然。

蛇行瞩之,已黑魆魆,空洞洞,无纤芥留矣。

群盗纵声詈老艾,必欲灭此而朝食。

我辈询诸邻右,但云艾福素强暴,无一愿与立谈者,晚间见其踉跄归,破晓以一车载家具去。

黄鹄既翔,青蝇谁吊,曲径三叉之地,短扉双键之家,有盗无赃,仍难归宿,姑请千总官押群盗到署。

留兵八人为我辈助。

  自镇至村,从公枵腹,经此波折,祗得购山芋为晨餐。

侦骑四分,而驻兵入于社庙。

舍南舍北均是桑麻,亭短亭长几多蓬荜,彼艾福踪迹,如石沉大海,不可复究。

自计何以复命,诸人络绎返社庙。

最后赵役牵一车夫至,曰得之矣。

此即为艾福移送器物者,以借为导掩,捕固极简易,田塍缭曲,村落参差,樵夫山麓之吟,渔父溪流之语,无不隐约入画,至则一石堡也。

凡刘氏皆聚族居,艾福因与其族有连,故得分一席地。

众兵纷绕,若临大敌,堡民推族长来质,赵役为述约略,堡民曰,非其种者,锄而去之,遂启砦引兵入。

于是艾福及眷属始就缚。

  填箱委燕,充韧中闺,辟而视之,灿然镂花刻采者,黄金也;莹然翘边细纹者,白金也:累累然满盘错落者,珠也;温温然比石润泽者,玉也。

红者知其为珊瑚,碧者知其为翡翠;组织细致者,知其为文绮;裁剪熨贴者,知其为锦绣。

冬裘夏葛,女舄男冠,所在俱备。

我辈一一收注毕,携赃驱艾福行,昨晚八时到署,已由发审委员逐讯。

明后日当可定谳,但贼多单少,必须亲往检视,我尚到有公务,请速赴署接洽,上官待公子久矣。

  衔杯进苕,吸管喷烟,移时乃一笑辞去。

仲堪谓珍娘曰:“狡哉,此盗危哉,此赃也,若辈深入虎穴,始得虎子,虽奉长官命,然焚巢覆卵,其计划固自井井。

我既无此损失,当拨百金为若辈犒,实嘉侠气,非买欢心,若辈倘稍一委蛇,则鸟迹兽蹄交于四境矣。

”珍娘深赞仲堪。

仲堪遂复谒太守,似曾相识,当年飞去之蚨,若不胜情,何处归来之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挟重赀而涉远道,殆犹树高帜以招暴客耶。

太守为仲堪贺,仲堪复向太守谢。

太守置酒向仲堪,并欲为仲堪一叙情愫,乃招徐司马与仲堪闲话,亲将余赃发祥符县符领。

  晶帘动处,满架蔷薇,魏紫姚黄,移根于洛阳者三五本,胆瓶莹彻,疏落插婪,尾春数枝,集书为屏,磨铜作镜,琳琅满壁,皆乾嘉间名人旧作。

琴囊棋匣,位置天然,身入其间,扑去俗尘数斛矣。

此为太守读书所,每与文人韵士觞咏其间,或联词句或击诗钟。

老子兴复不浅,以仲堪珠辉玉润,望之如神仙中人,贤主嘉宾,特开东阁,酒肴既具,太守乃幅巾轻裾而至。

并携垂髫儿一,尊仲堪为世叔。

四人开琼筵,飞羽筋,咳唾生风,令人忘倦。

太守戏谓仲堪曰:“珍娘乱头粗服不掩其美,世兄赏鉴匪虚哉。

刘碧玉偷嫁汝南王,未尝不谱为艳史,若令笃糟糠之爱,恐老师清芬世德,未足继美也。

”仲堪谢曰:“闻珍娘为杨氏女,其父听鼓于晋,渠拟以尺素往探,而苦无借径,世先生晋有故旧否耶?”太守曰:“世兄姑请珍娘备函来,弟当设法代达,此事果确,亦系美谈。

他时玉洁冰清,争迎簪绂,花娇柳亸,重拜氍毹,弟当要徐可马为冰上人何如?”仲堪逊谢,并请储衣饰于太守所。

金谷屡罚,玉山已颓,仲堪与太守别,就近往晤珍娘。

珍娘尚跌坐灯前,拈着红绣鞋儿占卦也。

第二十回 通讯 #

  仲堪久与珍娘别。

绿波新涨,交戏游鳞,红雨乱飞,枯栖啼鸟,身段轻偎之趣,口脂私语之香。

仲堪略述太守语,珍娘曰:“奔则为妾,载在礼经,当时急出火坑,是以不求媒妁。

太守雅意,司马热肠,定分正名,何等郑重。

侬当晨修家报,为语平安,不必及武家事。

倘老父未经返浙,必能逐汽轨而东也。

虽属卑官,略知大体,惟屈公子拜倒丈人峰耳。

”仲堪矮屋积劳,鼾呼泥醉,枕同一觉,衾冷半床,盖缕缕晴烟,迎朝暾作深碧色,珍娘早拂笺磨墨,振笔直书矣。

书曰:

  父亲膝下:长途篝火,魂梦犹惊,六载樊笼,至今始能飞出,援手之力,皆侯官沈公子也。

季芊钟建,既涉嫌疑,徐淑秦嘉,应成眷属。

惟念一弱女子耳,作嫔他姓,礼许归宁,瞻望嘉禾,并门楣亦不复省识。

矧父亲远游已久,浮沉宦海,出入书丛,近状又复奚似。

每一忆及,恨不飞还女年十八。

父亲正五十有九,诗怀酒兴,是否如前,庶母弄璋,弱弟业已八龀,倘能轻携杖履,一笑游梁,则昨夜洞房,交辉桦烛,父亲可躬操昏主矣。

钗荆裙布,依样安贫,决不忍千里外向老人索恭妆费也。

沈公子以礼部试寓闽馆,通讯于此较便,肃介颐福,并致意庶母、弱弟。

  缮毕,持交仲堪,仲堪曰:“字面纸上如此轩昂,不愧女相如矣。

”盥漱后即以书付太守,太守遣干役驰驿赴太原,限七日还报。

栉风沐雨,苦效奔驰。

送水迎山,敢嫌迢递,珍娘心已大慰。

但冀大椿无恙,得以常资荫庇,虽睽违南北,不浃旬可以通讯。

况仲堪得邀一第,联翩直上,宦辙安必不晋,因之抚衷望远,缕指计程。

仲堪屡笑其痴,而珍娘仍自若也。

噫嘻,吾于是为述得信之杨老。

  蠡湖旧族,鹤渚故乡,杨老曾食饩于庠。

毝毨年年,飘零处处,青灯黄卷,徒老年华,荆人陆氏仅一女,小宇珍娘。

丽质天成,慧根夙种,夫妇固视为枕中鸿宝者。

杨老不得志于有司,恒自叹曰:“大丈夫当自立谋生活,安用毛锥子为哉。

”遂摒挡一切,纳粟为县贰,虽分省在晋,尚濡滞不愿遽赴。

既虞道远,巫臣之尽室难行。

复慨位卑,渊明之归田不得。

讵料戊戌政变,继以庚子,陆氏又骖弯而去矣。

珍娘年只十二,不能料量米盐事,樛累葛藟梯兆枯杨,纳一妾曰云云,逾岁得举一子,杨老忽动宦兴,脚靴手版甘为五斗米折腰。

一舸轻舟,沿枫泾闵航而上,小孤山色,汾浦潮声,又添卻许多诗料矣。

汉江东望,尽是车尘,未至晋西,而群盗尽劫所有去。

  云云保护幼子,无暇再顾珍娘。

杨老于迷罔中,亦未为珍娘筹趋避法。

冷风荒草,暗月疏林,珍娘卒不得脱。

于是缘老麻以鬻于武氏,当日摇旗呐喊,为群盗助威者,老麻亦与是役也。

杨老窜匿树从,盗去始复出现。

轻莺无恙,雏凤仍清,行李萧条,而告身尚在行箧,惟此一朵女儿花,竟被狂飚所吹折,中郎感慨,何以慰情,太冲咏歌,可曾托讽,乃赴县请缉。

而仍率云云、幼子行,瓠落一官,薪劳三载,忽忽无善状。

徒设马融帐,传伏生经,借供客中之薪米而已,然于珍娘未尝一日忘也。

  六飞西狩,道出太原。

豆粥素衣,已非昔日,抚晋者派杨老料理供给,尚方玉食,出自天厨。

而阉竖弄权,辄能化神奇为臭腐。

其余穷奢极欲,令人不可向迩,杨老曾有游仙诗以记其事,句云:

  火枣交梨久厌观,紫樱桃熟蔗浆寒。银刀细擘麒麟脯,王母今朝进大餐。

  亢壑年年羽化迟,华阴深处有谁知。彭篯斟雉寻常味,飞诏东瀛采紫芝。

  天星一角酒旗开,甘露金茎味妙回。西域葡萄新酿熟,璇宫快试夜光杯。

  侍宴蟠桃乐奏终,霓裳曲散舞台空。仙家也厌宫墙笛,谱入留声机器中。

  杨老俟銮跸趋潼,始行竣事,上游叙绩,委权绛县县丞。

棒檄毛生,居然色喜,从此可抛却青毡况味矣。

云云又弄一瓦,牙牙学语,亦是可人。

回忆珍娘,天人永隔,特不知临风雏燕,犹能弱羽差池否。

起徒系帛,难到上林,便许还家,已迷故道,花晨月夕,往往托诸吟咏。

来绛已两载矣,瓜期既届,梓梦转沟,舻莼张掾之思,鲑菜庾郎之趣。

盈宦橐者二千金,种竹莳花,盘桓三径,自计尚堪温饱,何必再从蓬海中讨牛活哉。

整装进省,卜一廛以栖宅眷,而遂初之志,竟不可复遏。

人偿云约,我足山资,竹桁蓝衫,松枝乌帽,杨老洵知足不辱哉。

会大府批牍未下,始迟迟以待,忽传薇署有汴使至,促杨老往,盖于役无可摸索,而乞灵于科吏者。

至则授以珍娘函,并与归寓索还信。

杨老久不睹珍娘字迹矣,心存芥蒂,眼熨麻茶,且读且疑,且疑且泪,既而叹曰:“老天还我女儿,何其侥幸哉!”云云亦起问大概,杨老掀髯一笑,谓此后不但有女,抑且有婿。

几曾投卷,来题卢氏之诗,或者牵丝,为隔张实之幔,我当往汴,一观嘉礼,并以谢石太守也。

云云亦相与怂恿,杨老乃写复书交汴使,而督云云为备奁具。

书曰:

  珍女收览:一朵红云,自天飞下,广陵散果尚在人间也。

愚自遗珠以后,长途老泪,无可再挥。

侦骑纷呶,徒成一哄,到晋三载,昧同鸡肋。

每欲投簪归去,而故园松菊,久已荒芜,祗得随老马恋此栈豆而已。

前岁幸权县贰,杯水之饮,所入几何。

差喜案牍余闲,仍能从吾所好,今已一骤归省矣。

解组之意,正在怦怦,吾女言旋,且获良偶,非贤太守代署绻缱司,断不能有此佳话。

希传语新婿,为老夫赁屋三两,藉息劳辙,并开甥馆。

渠为卫玠,得毋自惭乐广耶。

云云尚足娱老,汝弟亦解读书。

束装之期,约以三日。

为问俪吉。

  汴使持书复命,杨老亦遵陆而东矣。

太守得报,即驰付仲堪寓。

著花老树,焉有丑枝。

仲堪亦为之忻喜,遂以情达珍娘。

珍娘方理红绒线,绣鸳鸯合欢鞋,软自难胜,错非到底。

仲堪笑掷以书,曰:“卿何劳耶?准备油壁车向南城迎阿父也。

”曹门多巨室,当向之商僦一角。

跄鸾迎处,烂本盈门,弋雁歌余,静还在御,虽相处不过旬日。

而嘉宾式燕,吹笙鼓簧,岂能使局促如辕下驹哉。

至于厨娘膳宰,灯婢烛奴,仓猝之间,易于裒集,我当要瘦菊、步蟾为助。

而阃以内惟卿制之,况卿已有覆翼者,我亦得以少慰。

惟居此决非久计,应催太守速定谳。

  仲堪出与瘦菊、步蟾商。

步蟾曰:“杨婶往事,如浮云蔽空,不复再贻口实。

乃父既儒而仕者,亦系名教中人,不假蹇修,何从解佩,况逢雍伯,自乐分田。

求婚岂第朱张,通好恰如平邓,太守允以徐司马为介,叔宜谒司马而请之。

瘦菊等固乐襄外事,但冠衔金凤,带绾玉龙,杨婶谅不能自为也。

叔曷与太守谋,事或有济,屋务当偕馆中会计往。

得之亦非难者。

至于七宝安床,九重设席,太子金装之丽,诗人玉倚之屏,布置维艰,购求须早。

叔可质诸杨婶,毋令新人议我后也。

”瘦菊亦以此为言,仲堪遂由闽馆至太守署。

  时司马亦在太守所,仲堪恳其执柯,并求一理内政者,太守曰:“秀萦芝草,岂必无根,清到梅花,可怜太冷。

珍娘今为世嫂矣,徐司马亦好事,拟一妙判,可助清谈。

他时治谱告成,当于游粱小录中,添此一段因果也。

晚堂可宣布谳词,珍娘照例省释,惟硕人翟弗,君子笄珈,淑慎温恭,奚可屈书官牒。

弟当以鱼轩相送耳。

司马为世兄通词,内事亦主诸司马,将来嘱珍娘持诗为贽,向司马夫人盈盈一拜而已。

”司马唯唯诺诺,而仲堪复为武贵请,欲于籍没武氏者,赏诸武贵以偿其传书功,斯亦珍娘所授意者。

饮来海若,水亦知源;补到娲皇,天真不缺。

太守亦极为赞可,复留仲堪晚饮。

而命徐司马勾当是案,绣衣抱牍,碧障笼灯,而祥符县至矣。

老麻、武氏、武六、武贵,林立为阶下囚,司马照原供鞫问讫,而嘱堂吏读狱词以谕诸囚。

第二十一回 定案

  庭楼老树,星明月满之天;阶簇落花,人镜吏冰之地,诸囚固战栗待命。两行胥役,亦屏息无一辞,堂吏始引吭朗诵曰:

  镜非久破,乐昌有必合之缘。

网纵能宽,成汤无幸逃之律。

假穿窬而为伍,咎不胜诛。

合玉石以俱焚,心嫌太忍。

情得虽云匆喜,罪疑本是惟轻。

惟尔老麻首创技谋,妄图好事,逼苏秀子而落魄,得罗敷女而甘心。

起知申春、申兰,谢小娥矢以必报。

桃根桃叶,王献之曾有定盟。

如此昧良,亟宜科罚,应照强盗为首律。

尔艾福等,同恶相济,惟利是图,或守株伏待兔之机,或引房逞窝蜂之智,风高火炽,挟利刃以凌威,月黑人孤,点淫筹而纵欲,凡兹凶慝,各判等差,应照强盗为从律。

至尔武氏,以相依之娇女,徇如意之郎君,既受聘钱,敢浸完璧,即尔夙翔鸨羽,屡作鸿飞,岂能因已往而不追,是宜并同科而难赦,应照律不赎。

排六,蝉能脱壳,虎竟离山,未尝疗妒之羹,甘抱党同之辙,姑念傲霜老菊,枝已先残,逐水野桃,花都长谢,此的竟供众矢,大壑且合群流。

应照律准其折赎。

惟武贵不宜心俗,能烛先机,遇变而预为人谋,临事而弗随亲讳,果能逐爵,岂徒开莒仆之端,几等攘羊,已同作直躬之证,其情殊正,厥赏宜隆,应将查封武氏器物,发交武贵承领。

珍娘既为螺负,久结鸡盟,况逾笄总之年,谁负纱封之选,扇如轻掩,雅重何郎,镜若相贻,合随温氏。

应令沈生迎归完聚。

呜呼!论功谕罪,无非剂两造之平,公是公非,即此补三章之约。

咸遵所判,俾众咸知。

  堂吏读罢,堂下一片哭声。

排六以无力折赎,愿随武氏监禁。

老麻等一干人犯,俟详司申院,咨部执行。

仲堪回馆时,瘦菊等早为仲堪卜宅矣。

廉泉让水,是在其间,朱雀乌衣,相离不远,饶平泉之花木,指沁水之池亭,厅事陈列,大率假诸屋上者。

此外雕廓缭曲,自成响屐之声,复室参差,争写隔帘之影。

春风迸暖,散作丹青,落霞逐尘,绚成绀碧,规画井井,预备以七车宝迎珍娘。

而仲堪则别辟斗室以处之,然屏围玛瑙,窗拓琉璃,四隅文绮之厨,半笏潇湘之榻,洵不愧为风雅士也。

仲堪再三称谢,于翌早至珍娘所,约与俱来。

  靓妆百媚,微步双弓,縠佩绡裙,纤埃不染,珍娘岂俗粉庸脂比哉。

武氏家小鬟,曾随珍娘在官媒处,于此亦留备使。

应武贵夙谨愿,愿舍业送仲堪,南门户之责,奔走之劳,未敢或诿。

其余不过一司炊、一司厨而已。

大致楚楚,杨老亦如期至,投怀燕小,泪已啼干。

脱手莺孤,声真凄绝。

杨老笑曰:“儿慧矣,然痴甚。

世未有以丫髻终老者,阿父囊涩甚,只以三百金供嫁具。

云云别有针户之属,女婿能谅我,当不至嫌我贫也。

”俄而仲堪归,修谒见礼,谁宾谁主,且尽一觞,佳妇佳儿,自成两美。

乃诹吉于三月二十九日结婚。

距此尚有六日,而杨老勃发游梁之兴,约仲堪与瘦菊、步蟾偕。

  汴梁本北宋故都,其先代亦著名胜。

河源所发刊,一碣曰“龙马负图处”,苍秀古劲,望而知为数千年物。

东南则信陵亭也,梁孝王吹台也,丰乐楼也,莲花楼也,清虚堂也。

琼林旧话,此苑何存。

艮岳奇观,厥峰特挺,而终以宋太祖龙亭遗址为最伟。

门迎阊阖,地回穹窿,拥润础以莓苔,鞫古碑为茂草,声声梵呗,那堪长乐之钟;处处泥涂,谁问未央之瓦。

惟亭下传有石龙,一说者谓鳞甲生动,予以青蚨数十翼,为持烛导以入,其质润纹细,雕镂极工,确非民间所有者。

以告者过,殊可一粲,而所谓大相寺者,则酒帘茶牡,履舄交驰,不足助同人歌咏也。

仲堪欲为徐司马觞,乃订杨老辈假座于二曾祠。

  有清中兴之绩,交口颂湘乡昆季,骑箕以后,立功省分,各修祠祀。

汴为发捻转纽处,城烽鼠窜,篝火狐惊,中宵刁斗之声,落日旌旗之影,父老中犹能仿佛一二。

祠址极宏敞,而建筑尤为完善。

门署一联曰:天下安天下危,注意将注意相。

侯一位伯一位,难为弟难为兄。

正殿奉文正、忠襄两栗主,而部下若杨若墖、若彭若曾,附祀者尤众。

殿后为湘人同乡聚饮处,匀排丙舍,小缀丁帘,棐几乌皮,疏枝蛎壳。

面悬文征明昼八帧,山青蓄树,水碧舣舟,晴雯一抹之痕,夜雨三篙之涨,莫不摹绘尽致,识昔谓为天下第二本也。

背瞰曲栏,折而为九,波晕染眼,潭影空心。

洵是天然胜境,尤奇者汴城向无勺水,而均取汲于原野,即或沟浍偶盈,其涸亦可立待。

独此梳潆洄映带,澈鉴须眉,清浅沦漪,交横荇藻,游梁者咸于此间得少佳趣。

仲堪亦未能免俗,聊复尔尔矣。

  杨老与仲堪既相洽,而瘦菊、步蟾无不乐陪杖履者。

四人先后至祠,幽赏未已,高谈转清。

杨老以为在晋六载,无此雅会。

徐司马亦倜傥一流,杨老向之称谢。

讵知东方之语,半杂诙谐,逸少之情,为联觞咏。

次第就坐后,花光山色,都落洒卮,那得不令人心醉也。

徐司马先与杨老议婚事,于二十八日先受聘礼,杨老更要瘦菊为妁。

瘦菊欣然相从,司马夙以诗钟名于时者,因欲借此以助觞政。

杨老曰:“搜索枯肠,老夫耄矣,曷若司马成诵在心,借书于手耶。

”司马固强而后可,爰以沈仲堪三字为鸿爪格,群咸以曳白为虑。

  步蟾矍然曰:“必得其一,聊以塞责耳。

别有心期王处仲,不堪形陋沈攸之。

”司马曰:“捷哉。

”瘦菊曰:“三咽堪怜陈仲子,四声合订沈休文。

我与步蟾,正复相类。

”杨老曰:“戴娱仲若堪砭耳,沈瘦休文久病腰。

”司马曰:“杨丈为己写照而已,然亦工绝。

”仲堪曰:“韵协仄平梁沈约,经储伯仲汉周堪。

”司马乃抚掌曰:“浑脱浏亮,可夺全席。

”乃徐诵所作,则为:文薄齐梁堪吐沈,困摹翁仲合镕刘。

众人皆赞曰,不愧老斫轮手。

司马曰:“诗钟不难在巧难,在练不难在工难。

”洗盏更酌,杨老复与司马拇战,拳同钩弋,手善运斤。

仲堪等继之,而司马渐不能支矣,景薄崦嵫,余霞成绮,始相揖驱车而散。

  杨老率仲堪等遨游在外,珍娘对于洞房点缀品,无不躬自安排。

内阃凡三楹,其右为寝所,紫罗兜幔,青绫障帘,箔垂珠样之丝,壁砑银光之纸,钟鸣铿韵,旋以螺纹,炉袅烟痕,衔于猊吻。

金锵屈戌之声,风来拂槛。

玉亸丫叉之色,月欲窥帘。

拄间悬摄影一,画中镜里,爱宠情郎,不啻璧合矣。

横置仇十洲石印直幅,左右装淡红笺。

联书曰:分韵应增家令瘦,承恩雅助侍儿娇。

此系瘦菊调仲堪者,中间则案列眉公,榻摊湘女,台擅百灵之小,椅分一字之斜,书帖画屏,琳琅满目。

中贮太真醉酒图,徐司马借讽珍娘。

其绚烂俱归平澹,但于画幅左角,题诗二绝曰:

  花容含笑称云裳,亲为君王晋一觞。记否沈香亭子畔,青莲学士忒疏狂。

  不须妒煞赵昭仪,乡到温柔祗自知。水佩风鬟自潇洒,新酒酿熟不多时。

  联云: #

  谁瘦谁肥,妃子可曾偕帝子;此离此合,吴兴果不负嘉兴。

  石太守叹也。

左为仲堪书室,犹空其中以待仲堪,而珍娘瘁甚。

司马夫人于二十七日视珍娘,且为珍娘拂床展被,以志吉利。

司马固伉俪齐眉,儿孙绕膝者。

珍娘移居房后,留其前以备合卺,喜欢新味,都是悲来。

美满前缘,请从今始,珍娘以杨老初至,于旧事未曾详告,是晚因仲堪别宴,暖酒为杨老寿,备述武氏颠末,杨老曰:“祸为福倚,竟至于斯,仲堪奇才,一顾空群,识汝在牝牡骊黄之外,汝惟勉尽妇职可矣。

汝父已老,不识与汝相见有几。

”小鬟知珍娘心事,久属仲堪,劝杨老无庸过虑,花回波影,树绕斜晖,而仲堪返,犹记赵秋舲词曰:等得归家淡,月刚上碧纱。

亲手递杯茶,软语呼名骂。

他只是眼昏花,脚尖儿乱路,问著些儿半响无回话,偏生要靠住侬身似柳斜。

此境颇为相似。

仲堪来辞杨老,珍娘令小鬟出扶仲堪,而自掖杨老归书房。

翊晨即为二十八日行聘。

第二十二回 结婚

  丝垂络索,双行碧玉之钗。

幅展蒙葺,十匹红罗之锦,盘堆象服。

交映六珈,匣灿鸾书,平题八字。

徐司马先至闽馆,与瘦菊同携聘礼至。

盖仲堪暂假闽馆,而以步蟾主婚者,宫花乱舞,爆竹分喧,灯悬熠熠之光,球飐垂垂之彩。

杨老礼服相迓,衣饰以外,媵以聘仪三百。

于是酒倾一石,筵敞七重,水陆俱陈,笙歌竞奏。

日晷过午,乃各尽欢而散。

杨老则目笑转蓬,有惭冰玉,徐司马暨瘦菊复归闽馆。

仲堪又以盛馔相饷,华堂富贵,福地神仙,闽馆中已敷设一新矣。

  二十九日破晓时,步蟾为仲堪祀神后。

石太守命驾肃贺,未几徐司马亦踵武至,素非亲故之祥符县令,更来周旋其间。

别驾也,参军也,下至贰尹少尉之属,均因太守故,先后赴闽馆。

闲驰车马,满听喧阗,跄济冠裳,自然齐整。

仲堪于步蟾外,别延同乡同年,四人为招待,而杨老已飞軿下降矣,宫花齐矗,小亸帽檐,蛮锦交叉。

分萦衣袂,飞落花之朱盖,耀弱柳之青旂。

仲堪辞诸人升舆去,石太守等亦次第兴,步蟾先迎后送,异常忙迫。

闽馆事定,始往杨老处称喜。

  鸾笙凤管,一片嗷嘈,碧罽朱毡,四周温软。

仲堪俟于庭左,而乐声又作,葱珩戛处,遥知佩玉之锵。

花样翻成,新炫镂金之细,喜嫔步步扶珍娘出。

裙拖六幅,水映潇湘,衣拂五铢,香回宫禁。

面轻绡而作障,足寸帛以兜鞋。

明月前身,天风吹下,旁观者咸啧啧称羡。

孰知数十日前曾飘泊厕牏,迥翔囹圄者耶。

珍娘转入庭右,傧相起赞,鸣钲者九,映名花而对舞,缀累叶以同辉,如此璧人,果然玉女。

乃设座遥谒沈老夫妇,嗣遂双叩杨老,自徐司马以次,各相见以礼。

烟云缥缈,送入仙乡,风月绸缨,催开阆苑。

仲堪入房后,于花冠下远视珍娘,其艳丽较前突过数倍。

  珍娘与仲堪,平时固互供谈笑,以资欢乐者。

至此转相对默默,意中殊觉自赧。

杨老遣人促仲堪赴宴,而推诸首座。

次徐司马,次瘦菊、步蟾,殿以杨老。

司马曰:“五斗之醉,莫笑淳于,贰室之居,合依沩汭,杨丈向平之愿毕矣。

仲堪君波平波起,获此美眷,后福正未有艾,而令媛之冰心峻骨,百折不回,殊足令人起敬。

小人无往不福君子,今日仙娥车降,快婿槎迎,我辈相聚一堂,不识彼中人若何凄楚也。

”杨老曰:“此事本出意外,亡荆仅遗此女。

诡失诡得,天实为之。

既适仲堪,余心窃慰,三日后仍拟回晋摒挡,以备南行。

芡税菱租,桑畦麻亩,常为盛世老民而已。

仲堪直俟榜发否,两老在堂,似宜早归为是。

”仲堪方欲起对,闽馆役送汉口电信至,盖奚僮自名利栈发来者,电云勘到汉,款应否汇汴。

庭谕挈眷归,勿待榜。

仲堪交杨老阅后,亦曰婿作三日停,饯岳丈后,即雇一驼轿,一驴车去矣。

汉有仆在,当为婿一一筹备。

闽渐本邻省,将来常至衢兰铁轨衔接,自仙霞关而下,距杭嘉线不二三日,归宁亦良便也。

瘦菊、步蟾笑曰:“三人来则同来,去将奈何?千里之行,敢附骥尾,一舸之载,殊妒鸱夷,仲堪恐不我许耳。

”仲堪以步蟾文章冠绝,劝伊留汴,他日渡黄而北,无庸多此往还。

射策丁年,标名甲第,或得与瘦菊相颃颉,徐司马亦颇为赞同,而诸人之行止俱决。

  欢声雷动,逸兴云飞。

酒过半酣,徐司马等嬲仲堪入贺珍娘。

仲堪先为珍娘辞,既乃一哄而进,珍娘裥浓茜染,袄簇花团,翠细蜚翘,丹轻融粉。

司马先揖曰:“昔时唐突西子,幸弗见罪,今则仙人第一,已许状头矣。

其能酬我一爵乎?”瘦菊继言曰:“朱仙镇之役,效劳者久,狂飚尽息,皓魄终圆,第二爵理宜酬我。

”步蟾曰:“我系小辈,然代叔仆仆亟拜,亦不可不酬我一爵。

”仲堪阴嗾喜嫔令珍娘执壶相敬,群言喧笑。

且致谢词,瘦菊曰:“我记有新婚序一首,为沈嫂诵之,勿责我亵也。

”乃曰:

  兰秀芝香,赋就茑萝之句。

鸳衾雁币,订来山海之盟。

红丝系定姻缘,冰斧伐成伉俪。

瑶池开玉辇,灯烛交辉,阆苑动仙舆,笙歌迭奏。

广寒仙子临凡,金屋阿娇出世。

同心带绾,喜溢兰房。

合卺杯交,春生玉液。

佳人知此夜,红梅破玉,低首含羞。

才子料今朝,丹桂生香,杨眉带笑。

解开金扣,重重锦绣透花枝。

露出冰肌,寸寸琼瑶依玉树。

五色彩鸾并戏,九苞丹凤齐飞。

阴阳会龙虎风云,上下开乾坤橐龠。

向中原问鼎,击破琉璃。

从赤壁鏖兵,冲开铁锁。

秦关狭隘,曾当匹马先登,蜀道畸岖,岂止雄兵直进。

入不毛之地,为歃血之盟。

抵紫极之宫,开临潼之宝,始若聊城之劲,欲罢不能。

既成玉门之冲,来者不拒。

半推半就之意,独运中军,又惊又喜之情,恐闻邻国。

樊姬有口,合吮樱桃。

沈令分腰,早欷杨柳。

心钩神饵,宜来色海钓秋波。

性斧情斤,每向恩山樵夜月。

寸阴尺璧,一刻千金。

指杏脸而泣残,堕苔鬟而云散。

烟回银管,鼎吐丹砂。

此闻风月双清,巢栖鹦鹉;何处水天一色,池覆鸳鸯。

  珍娘闻此,几欲失笑。

仲堪曰:“何苦恶作剧,汔可小憩矣。

”徐司马与杨老闲话,约于三朝为仲堪贺且饯。

别时容易,谁赋江淹,醉后佯狂,不胜阮籍。

杨老既送司马,瘦菊、步蟾亦辞赴闽馆。

仲堪嘱武贵料量内外,徐步入视珍娘。

深靥两涡,回眸一笑,绣带锦裆之趣,短襟窄袖之情。

小鬟为珍娘卸妆后,炉煨香茗,琖溢明膏,始忽忽出房去。

仲堪悄偎半面,戏凭双肩,谓珍娘曰:“卿诚乐矣。

”珍娘曰:“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仲堪展衾先入,珍娘亦从容易履,息檠掩帏,仅留所停红烛已耳。

仲堪轻搂珍娘,珍娘偏闭目转面内向。

曾记杂事秘本所载女莹事,有所谓胸乳菽发,脐容半寸许珠,又云阴沟握丹,火齐欲吐者,直不啻为新嫁娘摄影。

而瘦菊所述新婚序,反觉露种种斧凿痕矣。

珍娘至此,惺惺若小儿梦中啼,仲堪更贾其余勇,以尽盘马弯弓之技,而珍娘早从南柯子游。

  仲堪辗转反侧,不能成寐。

时计仅指一时又半,因念奚僮在汉,必先以一电相复,俾仍赴信阳州相迓。

度雨渍黄梅,阴遮绿树,别有一番景象矣。

珍娘虽翼鹩目蹀,已慰旧情,而回忆九姓渔船,尚有重重公案,绣琴虽不逮珍娘。

然参昴小星,躬襄筐笛,未尝不为珍娘分劳也。

第自新婚燕尔,如鼓瑟琴,遽告此情,难免使床头人齿冷。

姑俟淞滨小住,假道泉唐,彼美近情于我,能否眷眷。

斯际曲陈婉述,或者我见犹怜。

否则画虎不成,印鸿有迹,何必著此尘障耶?此机一定,睡魔即乘间而入,回顾珍娘,则鼻息调香,额痕熨汗,不觉与之俱化耳。

  余寒料峭,尚滞春寒,小雨如酥,黯云尚笼罩窗棂间也。

仲堪揽衣推枕,珍娘亦相顾而起,小鬟旋进盥漱,珍娘促司栉者理发。

仲堪出电译对码,云款止汇,将日行,速至信站候。

由小鬟交武贵往拍,时已四月初一矣。

闺房之乐,甚于画眉,仲堪果何修而得此。

菂珠汤馥,菰米羹和,相对忘言,令人意远。

仲堪以行期在迩,嘱珍娘好自收束。

而亲向外厢陪杨老,杨老正携杖独步,看佣人扫除花径。

及晤仲堪,则曰:“芭蕉叶大,听雨何妨,薛荔丝多,迎烟自若,此间颇有雅至。

惜寓公草草,不能领略一二。

”仲堪亦相与叹赏,而珍娘早携小鬟问安杨老。

  仲堪与珍娘,本非人间所恒有者。

况又悲欢离合,备历诸艰哉。

杨老临别赠言,欲仲堪远到高骞,弗遽作名士想,且谓沈林遗胤,仅恃一人。

珍娘体质较羸,不妨旁置侍姬,藉助添香之役。

料无狮吼来破谈禅。

珍娘且对仲堪而笑,仲堪絮絮与杨老约,以今岁幸第,尚需赴燕朝殿。

珍娘当秋晚来禾,否则明春仍作汴行。

雪里梅花,应打桨于魏塘、伍塘间也。

杨老亦言归晋。

旬馀即赋渊明归去来辞,落拓一官,本如传舍,决不使北陇腾笑也。

惟珍娘乍见旋别,不无枨觞,久不展老母墓,门前梅棘,将复何如。

故订期尤为坚决,午餐既罢,先后归房,瘦菊、步蟾又联袂而至。

盛称某班角色,树帜京津,今在汴北登场。

已由全馆公车,醵赀为贺,并邀石太守徐司马诸公。

吾闽盛事一时传诵,不可无此举以为纪念。

仲堪愿肆筵设席藉款贺者。

第二十三回 醵贺

  梦回菊部,新登优孟之场。

谱按梨园,竞听龟年之曲。

阅馆之舞台,盖同乡藉以庆年节者。

仲堪夙著清门,又称硕士,而珍娘之热肠巨眼,更能赏识英雄,相得益彰,有美必合,乡人士咸为欣叹。

不图芙蓉镜下,居然有此艳迹。

婉兮娈兮,曷不肃雝,群欲一睹珍娘以为快。

霓裳三叠,风佩双锵,仲堪早偕珍娘至馆。

珠帘寂寂,鬓影钗光,金扣沈沈,衫痕扇迹。

内部自徐夫人外,闽籍之宦汴者,强半率其眷属至。

娇描螺黛,步摇百练之金,艳助燕脂,条脱双环之玉。

裙翻蛱蝶,扉掩鹪鹩,然无人能出珍娘右者。

外部则巾裾飘逸,冠盖纷纶,至亭午始就坐开演。

  雉膏分食,兔首争炰,清酒百壶,交相酬酢。

此正肉竹杂起,粉墨互进时也。

仲堪各座劝觞后,乃曰:“某诚不肖,留滞中途,明月吹箫,朝霞理瑟,初不过遣兴而已。

孰意停云姓馆,竟作婿乡,扇合股钗,离而复聚,是非太守之德,司马之才,焉有今日!且令杨氏父女,重话一朝,尤属人生幸事,诸乡长不以某夫妇为可鄙,优以隆贶,俾得瞻望丰采,窃以某之游梁,约计百日,祗一梦耳。

此变彼幻,可作传奇。

某曾自谱数章,被以管弦,按之工尺,殊与下里巴人者等,乞诸乡长有以见教。

”言毕即出一册于袖,题曰《游梁梦》,内分八出,字迹清腴,词句旖旎,诸人遂挨次传看。

  徐司马雅擅拍曲,读到定情一出,便唱道:

  绣枕鸳鸯,银床凤凰。到此仙乡,绮裳罗帐。花团锦簇,与旧人一样。连理、树合欢,花间此乐从谁酿,将刘阮天台访(右忒忒令)。

  莫便说眼皮佛养,愿心坎温存无恙。算了却情场魔障,此后燕燕颉颃。凭你水

  复山重,牛女银河两两相将(右尹令)。

  云满夔巫,倚醉解明珰,雨掩潇湘。和梦熨香囊,如嘶如喘,合逐娇声扬。况桃源春涨,任渔郎乘风破浪。单怕短影参差,银箭催声五夜长。(右品令)

  司马随拍随赞,说人情人理,一字一珠,此曲祗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二语尽堪持赠。

瘦菊道:“且看赠环之艳丽,狱怨之哀惨,更是高人一等。

”瘦菊遂翻册检视者再,既而瘦菊检得赠环有句云:

  金笄玉珥,看篆纹细嵌小字,有情人著意端详,道雪泥鸿爪迷离。较量肥瘦约

  柔荑,美人心事个中贻(右六厶令)。

  萁狱怨后阕云:

  我是命宫磨蝎坐,忒坎轲,绣鞋卜错了灯前课。更蹉跎,杨花落树随风播,真无奢。飘零那许微尘浣,姑顿挫。(右赛红娘)。

  可恨萑蒲,平地风波,莲池惊醒鸳鸯卧。若坏我疲驴旋磨,把官法如炉强作。(右莺踏花)

  羞答答玉颜酡,急雨狂飚胆破。算是花枝软,对孤灯泪如梭。听铃柝且滂沱(右番卜算)

  画眉何处展双蛾,鸦雀呕人分外多。萧郎宛转隔天河,招惹情魔又病魔。(又草地锦裆)

  料多少春愁大,华年似水消磨。从今忏尽风流过,纤十指痛摩沙。弓弓怕贴蛮靴,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右十二时)。

  孤灯照影离人个,哀词揾泪教谁和,且与梦中佳偶,同唤春婆(右尾声)。

  瘦菊次第击节,与台上哀丝豪竹,若相唱和,座中有为之太息者。

石太守曰:“瘦菊殊杀风景,曷取末出观之。

”其末出标目,则为旅圆二字。

太守诵云:“不道彩軿下嫁,喜金玉因缘交美。

料一刹那凤和鸾吹,说张崖文齐福齐,依依宝黛慰相思,到此欢怀若个知。

”诵罢即道:“诸君以为如何?我当一贺仲堪。

”大众群嬲仲堪饮,仲堪以瘦菊、步蟾为辅,力战于诸同乡前,徐司马曰:“我已为珍娘成小传矣,游梁梦传奇果付剞劂,或许藉以纪实欤。

”亦探袖以一纸付仲堪。

传曰:

  珍娘本杨氏士,幼从父官于晋。

未至汴为盗所劫,年祗十二也。

父某以诸生筮仕,因此殊郁郁,珍娘辗转鬻于武氏。

习琵琶及诸乐器,虽历京津一带,而澹泊瘦峭,突过其群。

惟念起家清白,不愿与风尘中人伍。

周濂溪所谓出淤泥而不染者,庶几近之。

某年侨居信阳,益自衰落,遇侯官沈孝廉某,相见恨晚,遂与订盟。

比翼之鸟,连理之枝,讵是过耶。

会有妒之者又厄以盗,而珍娘递陷于狱。

开封太守廉得其情,函访杨父,始与仲堪成婚礼,珍娘之贞之一讵易得哉。

某年月日某记

  仲堪曰:“老树著花无丑枝,珍娘增几许声价矣。

当以此传弁首,而次以瘦菊之序,殿以步蟾之跋,诸同人肯不吝珠玉,尤当鳞次栉比,存诸卷端。

”同人始朗诵瘦菊之序,序云:

  春花秋实,群芳缔美满之缘。

人寿月圆,大地散团栾之影。

牵良姻于一线,千里何遥。

指永好于三生,两情斯合。

况复瘦腰家令,名压吴兴,豪气元龙,目空湖海。

红袖访莫愁湖上,青楼记扬子江边。

那堪冶叶倡条,供人攀折,别有远山近水,助我遨游。

尔乃小顿州城,偶寻曲院,问金环之门巷,笑解师师,繙玉局之风怀,间呼小小。

客装所寄,拚作缠头,卿意相怜,自成比目。

凭轼而望风,轻逐马足之尘,脱巾相哗,霜冷闹鸡声之店。

于是南辕北辙,既慨参商,不图前于后喁,复罗罹网,鸾悲栖棘,蝶愧含花。

命也如斯,天乎无罪,重重公案,许还在掌之珍。

雅雅名流,再绾同心之结。

酒斟合卺,诗赋催妆,慰多愁多病之身,化一树一翁之影,呜呼!琼台小谪,仙子何来;金屋深藏,阿娇未去。

爰搜事实,为补传奇,名曰《游梁梦》,凡以写幽情,蕴遗恨也。

归帆无恙,尽堪摹双美之图,家乘有光,藉此订百年之谱。

谨序。

  诸人俱云,缠绵悱侧,善于言情,有此曲不可无此序。

继而传入内部,均为珍娘称赏,锦心绣口,齿颊俱芬。

珍娘周旋其间,弄琖传杯,交相谈笑,诸女眷对于珍娘,莫不品足评头,谓如彼美者实称翘楚,灼华蒉实,之子于归,此福良不易觏也。

珍娘抑然自下,以为采葑采菲,殊负仲堪,虽幼守葳蕤,差堪一证。

而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何足当夫人过誉哉。

维时曲终宴罢,诸客粉然星散,女眷亦绕廊升车去。

峰青江上,何处湘灵,花紫庭中,不胜叔宝。

仲堪送杨老出馆,始挈珍娘回寓,雏鬟老媪,已相率检点箱簏,武贵更偕驼轿夫骡车夫,入谒仲堪,约于三日午后起行。

鱼听两跃,蟾隐半钩,衾展翡翠之香,帐拂珠玑之韵。

在汴祗此一宿矣。

珍娘以杨老临晨上车,偕仲堪至站相送。

而回闽各具,亦由武贵督率装车,凭几清淡,挑灯闲坐。

仲堪恐珍娘伤感,因与之破涕为笑,坠欢果拾,应思惨绿之年,入梦方酣,巧看摇红之影,珍娘终以老父故,不能成寐。

而仲堪又恐晏起,鸡鸣昧旦,互相警问,小鬟早惊觉矣。

椒汤潋滟,兰粉缤纷,发栉靥脂,安排妥贴。

珍娘推仲堪醒,先往作杨老伴,易衣理鬓,旋嘱武贵套车,杨老未言先咽,但祝石麟早降,帛雁常通,以慰老人期望而已。

仲堪珍娘由站归来,其时日已将午。

  瘦菊、步蟾,例宜走送,并各出竹报交仲堪。

驴车夫搬运行李,先后络绎不绝,而驼轿亦候于门矣。

曲唱阳关,鞭催驿路,一尊酾酒,千里怀人。

仲堪与瘦菊、步蟾别,并嘱其榜花一到,飞电相知。

如或旅费不充,早为婉商太守。

太守爱才若渴,决不靳此区区,今后水带离声,山产别恨。

徒停顿于荒村野店间也。

仲堪睹珍娘登轿,小鬟亦揭幕登车,武贵与车夫揽辔待发。

数行柳色,那堪灞岸之情,四面云阴,莫问河梁之手。

仲堪一揖登轿,瘦菊、步蟾复与房主交涉讫。

日光人影云气车尘,不刹那间,已由曹门而南矣。

  困人天气,晴日初长,水驿山程,又是别开生面。

仲堪因急于归省,令武贵从速进行,麦气扑衣,柳丝绾毂,回思来时情景,不觉一粲。

车过桃源镇,复与珍娘往谒,不七日而至信阳州矣。

奚僮自返闽后,沈老亦以仲堪之事为然。

筹划钜金,促僮北上,岸花送客,樯燕泥人,长亭短亭,不胜憔悴,到汉即电告仲堪。

而仲堪嘱僮到信,寄居青云栈者三五日,仲堪夫妇始至。

客中迎客,归梦非归,奚僮依依不舍。

武贵给发车轿,姑借栈以待晓车,武贵及小鬟本奚僮所夙稔者,惟念珍娘之来,假母抑何慷慨。

夜阑人静,仲堪遂细告奚僮,奚僮曰:“奴固知老麻非善良,不意假母排六均是一炉同冶,苟无太守,新主母危矣。

天相吉人,家贻淑女,明晚达汉,约月圆时可以归闽。

公子勿事流连,致老主人远怀莫释也。

第二十四回 偕归

  水天一色,狂歌孟德之诗。

风月双清,闲写子瞻之赋。

仲堪已由信阳至汉,息辙一宵,即由江乘船至沪。

珍娘沿途眺览,诧为钜观。

烟雨楼台,与四百八十寺相辉映,金陵王气,相顾黯然。

夕阳返照中,仅金、焦山色,滚滚于大江蚀浪而已。

沪居华膴,妆饰亦较为入时。

珍娘领略笙歌,扶摇园囿,祗两日已买棹入浙。

然于南湖一角,菱唱渔歌,未尝不怦怦动念也。

抵杭复寓聚奎栈,荷包花顶,药粉杏羹,均得诸汴市者。

乃出以馈父执,得间往视绣琴,遂催绣琴船溯江而上。

  银釭斜背,小语谁闻,金缕空歌,新诗快睹。

绣琴对于仲堪,其留恋固意中事,徒以珍娘在坐,未敢涉于戏谑。

但眉挑目语,珍娘已自知之,笑谓仲堪曰:“我非甘后,奚妒玉人,绣琴与公子有旧,公子奚必我讳。

况绣琴固轻躯窈窕,善步香尘,醉影依稀,重施花障者,临流曲,侬尚让渠,公子曷谋诸其母,设严君责备,托言侬之侍婢可也。

”仲堪犹不敢遽允,珍娘亲与议价,以五百金为脱乐籍,而绣琴亦善事珍娘,未敢向仲堪当夕。

  三衢以上,水迟而陆捷,奚僮为复主命,并欲舆迓珍娘,乃先雇一骑兼程去。

仲堪辈仍挽舟逆流而进,浪花喷薄,轻欹三尺之篙;山树蒙茸,低飚两行之纤。

珍娘无事,辄凋羹煮酒,与仲堪对酌。

绣琴以弦索为侑,泠泠入耳,渺渺含情,隔船相望,虽神仙中人不啻也。

船行四日,始人闽城。

奚僮早傍岸相迎,传沈老言,需翌日辰时乃吉。

而薄暮则以小舆载一喜嫔至,翠翘金雀,绣服花冠,一一咸备。

并以长裾短袖为绣琴饰。

鸾衔丹彩,鹤舞红緌,箫管和鸣,旌旗交绕。

仲堪与珍娘在前,而殿以绣琴,奚僮与武贵,亦惟执策相随而已。

  烛光熠耀,乐韵悠扬,仆从如云,左右作雁行立,喜嫔导仲堪珍娘出,而绣琴亦蹀躞于后。

先谒沈氏家庙,次乃及林、沈老夫妇。

俱公服受礼,阮母亦与焉。

沈老以婚事宜简,不复遍告戚串,喜嫔扶珍娘登楼,寝室三间,与汴寓陈列相等。

帘栊鹦鹉,未敢多言,罘罳蜻蛉,依然涉趣。

其右为绣琴卧榻,碧绡紫锦,排当得宜。

喜嫔复为绣琴梳洗,而阮母早携二三客眷至,黄堆卢橘,青醉曹梅,鹅李碧酣,莺桃红熟,佐以橙丁瓜子之属。

罗衣纨扇,香袭薰风,珍娘密意柔情,互询行辈,于阮母尤加以殊礼,阮母乃拔金钗簪于珍娘髻以为赠。

  诸客眷有姑者,有姊者,有妹者,佥云与阮夫人相似。

岂杜丽娘与柳梦梅,果有再生缘耶。

一颦一笑,仿佛前人。

阮母与诸客眷述前梦,谓女儿遗恨,祗住未举一男,故寂寞夜台,尚为婿特色佳偶,果也中途邂逅。

眷眷彼姝,将来梦兆熊罴,使女儿得以稍慰。

况今者正弦以外,犹有么弦,观其绰约多姿,临风招飐,亦一南都丽人也。

琅玕节影,字写乌丝,琥珀斟香,曲填碧玉,淡月巡檐之趣,晓风拂槛之吟。

此景此情,惟吾婿居然消受,我亦可偷闲到此,与新人互谈衷曲。

窃恐婿登高第,行将随宦京华耳。

诸客眷愿视绣琴,亦由阮母挈之往,而珍娘早姗姗其来。

  绣琴较珍娘尤婀娜,珍娘为绣琴指点,始以红毡地贴,遍拜诸客眷。

岂真倾国,带笑相看,长此抱衾,含情欲说。

柔肌纤理,修短合度,不必罗襦襟解,而芗泽微闻矣。

非仲堪奉倩风流,不冷落郁金堂中少妇哉。

诸客眷对于绣琴,或贻一珠,或馈一翠,香巾绣帕,聊衣微衷。

绣琴一再称谢,而幽情淡远,芳韵弥增。

阮母顾珍娘曰:“是儿有宜男相,应好自护持之。

小袖银泥,明钿金粟,与之约略相称。

吾婿倘骊歌远别,亦是闺中良伴,固无待凤纸缄愁,鸾衾压梦也。

”珍娘一笑颔之。

而诸客眷俱纷纷下楼,就沈母道贺,杯倾红友,觞捧青衣,至此咸调笑仲堪矣。

  香车宝马,电逐飚驰,仲堪遂从容返寝所。

室家既乐,魂梦俱恬,珍娘嘱仲堪函慰杨老,并询其何时南下。

绣琴亦侍坐东隅,令乞仲堪报平安信。

仲堪曰:“我非殷洪乔,不作寄书邮者,卿等何喋喋不惮烦。

岂虑逐石头城水而去耶?我亦当谢启石太守及徐司马,近日瘦菊、步蟾,方忙忙听红录,螭头珥笔,鳖背鸣珂。

我当让渠辈树一壁累。

不然既罗佳丽,复侧科名,殊令人羡煞妒煞也。

”绣琴执烛告别,仲堪珍娘亦倦余思睡。

翌早仲堪为发函讫,又成后珍娘曲一首,清新开府,俊逸参军,读之若不胜凄惋者然,因录示珍娘。

词曰:

  紫泥捣麝红飞纸,卯酉寅申序年齿。

一床风月定情诗,千里关山辇金使。

自言我生非不辰,律吹黍谷重回眷。

彩鸾未嫁苦相忆,饥鹰不饱遥为膦。

车辚马萧伴郎去,视耽欲逐谁执御。

柔心有结绾晴丝,魔力交侵压泥絮。

可怜三义殿中盟,不道风波咫尺生。

拚舍重金酬轵里,欲隳完璧易连城。

人声刀影春寒夜,残灯闪烁珠帘下。

身轻翳叶便鸿飞,眼瞥昙花惊羽化。

郎踪一别侬心悲,贝锦萋菲剧可疑,漫砺青萍消夙怨,强抛红豆慰相思。

不图消息无端破,一幅花笺替传播。

情怀偏惹美人怜,颜色翻教妃子涴。

棱棱瘦骨本来孱,苦把花枝作草菅。

罗袂揩余啼渍湿,绡巾染遍血痕斑。

会稽太守亲援手,摧折伊谁呼负负。

旧案空偷曼倩桃,新衔顾护渊明柳。

六年骨肉幸团栾,别后因缘劫后欢。

芳讯忽忽问青鸟,誓言历历证红鸾。

西秦北晋曾通好,胡帝胡天赋偕老。

花口悄拜鄂王祠,锦衣轻走长安道。

轻帆无恙指江边,笑倚檀郎话比肩。

离舍悲欢等闲事,不须重唱懊侬篇。

  珍娘凄罢,愿用乌金笺,泥金屑,作王右军楷。

附以《游粱梦》之后,临窗晴日,拂案午风,珍娘乐此不疲,以为非此不足以成佳话。

绣琴识字无多,愿执贽称诗弟子,仲堪处此仙境,亦不知人间富贵矣。

汴电至闽,步蟾果获魁选,瘦菊亦附于榜尾。

惟仲堪仅挑取誊录,副车博浪,聊胜于无。

然投供入都,博得秘院钞胥四字,徒为通人齿冷。

于是下帷自励,再待春闱。

孰知文福不齐,以百里宰官身,往来于苏台瓜步间哉,呜呼!径留松菊,尽可盘桓,山满蕨薇,别饶风趣,辛亥以后,仲堪遂归隐于闽。

  杨老自南返后,于鸳鸯湖畔小筑数椽,且耕且读。

珍娘亦时相来往,或挈绣琴与俱,迨仲堪筮仕至苏,秋水一航,春风双桨。

沈老日与杨老倡和为乐。

而云云之于杨老,不啻小红之随姜白石也。

沈母阮母,亦尝以板舆迎养,遍览江湖间精蓝梵刹。

凡水村山郭,无不留二老人爪印。

高崖挽举,别浦抽帆,武贵固愿供斯役者。

仲堪解组,而武贵亦小康矣。

珍娘以小鬟为武贵俪,且割田宅以相瞻。

沈老与杨老,沈母与阮母,至今固犹健在也。

珍娘举丈夫子二,绣琴亦举其一。

兰徵一索,槐茁三株,沈氏林氏,均不虑若敖之馁。

而仲堪惓惓阮夫人,尚有割紫云庐忆语二十四则。

  仲堪以宦为隐,与酒俱仙,暇辄倘徉于长江上下游。

禅参玉版之僧,梦倦珠帘之妓,以故般娘灶婢,鲜有不知仲堪者。

珍娘以可人夫婿,不愧秦嘉,携手游山,并肩击楫,是闺房中极风雅事。

绣琴铜琶铁板,响遏行云,更足增几许情致。

仲堪所编诗集曰《怀珍楼诗钞》,珍娘则题为《忆鸳湖主》,而绣琴直署曰《苏小乡亲》并有诗附珍娘集后,琴耽瑟好,璧合珠联。

仲堪之结绶十年,抽簪一笑,其旷达为何如耶!其高尚为何如耶!仲堪诚非游粱梦中人也。

  黄绵冬暖,纳日南檐,絮话旧闻,已如白头宫女。

仲堪此游,亦空亦色,若喜若惊,不特汴人津津乐道,当日公车故侣,无不争相传述。

而仲堪与珍娘,亦以始终无间,遇合极奇,故欲以《游粱梦传奇》唤醒痴男騃女。

然而峡云无迹,泥雪有痕。

我又何必为仲堪讳哉。

因题一绝于后曰:

  莫问天人幻与真,孰为后果孰前因。当年也逐游粱辙,惭愧春明梦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