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侠五花剑 清·海上剑痴撰
说部题词 #
歙县周忠鋆病鸳
游戏人间小谪仙,几回沧海变桑田,仓皇南渡浑如昨,何必春秋定记年?
飞仙剑侠事茫茫,我辈从来有热肠,敢说丰城饶宝气,霎时银海眩奇光。
笔花飞处剑花飞,豪气如虹信手挥,蓄得满腔忧国泪,为伤时局屡沾衣。
无剑原难斩佞臣,此情何日慰骚人,挥毫雪涕从容写,横扫阴霾大地春。
伤心南宋旧衣冠,留到如今哭也难,忍泪含悲说何处,偏安安忍问长安?
稗史奇观太认真,尽堪持赠有心人,文章报国知何许,搦管还惭草莽臣。
时事原难判五花,梁鸿应窜海之涯,孙登忽地发良啸,不怕山灵齿冷耶。
秋水凝霜不碍寒,愿教留取斩楼兰,世间巨眼知多少,漫作寻常笔墨看。
鸳湖问业女弟子黄鞠贞
读罢奇书询大观,笔花飞舞剑光寒,辟邪别有风霜旨,敢作寻常说部看。
凛凛霜锋三尺持,干霄正气想当时,是真是假何须问,儿女英雄信有之。
世事嵚崎郁不平,谁将肝胆向人倾,儿家亦有须眉志,痴欲求仙叩玉清。
热肠一片托毫端,剑气森森照胆寒,尽许借书消块垒,豪情写与后人看。
序
繄夫凫舄朝飞,御清风而千里;麟铗夜吼,堕黑气之一团。
积火自烧,随烟气上下;中矢不退,逐电光往来。
拉舄惊猿壁,七迹而横蹋;蹁跹似鸟垣,十重而偷逾。
凡兹名托列仙,雄夸游侠,事多怪诞,语究荒唐。
是知绝世文章,《春秋传》原非信史;空中楼阁,《山海经》半是谰言。
好事为之,由来久矣。
仆友剑痴,闭户沪滨,枕流海上。
胸罗星宿,身到嫏嬛,下笔成文,声协金石,拔剑斫地,气薄云霄。
闲尝放眼古今,游心竹素。
谓:“夫传奇述异,尽多充栋之书;说鬼搜神,不乏覆瓿之料。
然朝报或嫌断烂野语,又病荒芜。
若非博士买驴。
文深义晦,即是贱工画虎,貌合神离。
求其得意直书,惬心贵富,铅华洗尽,花样翻新。
燃温犀以烛幽,铸禹鼎以象物。
神仙任侠两传,合成儿女英雄,双管齐下,而又老妪都解。
如吟香山之诗,疟鬼可驱,似读孔璋之檄者,古人未作,后世无闻焉。
”用是磨砺词锋,指麾笔陈,匠心默运,生面独开,撰《仙侠五花剑》一书尔。
其排云而出,人下九天,入水不濡,身经百炼,熔金成液。
耀匣里之芙蓉,切玉如泥;斩人间之荆棘,无远弗届。
则飞廉莫能追,靡坚不摧;则夏育失其勇,雪来丹之。
愤黑卵不得瓦全,抉询美之危素娥,依然璧返。
能使奸雄胆落,义士眉伸,诚艺苑之别裁,稗官之杰构也。
至若精神团结,字挟风霜,藻采纷披,语有根柢。
曹将军绘马,骨肉停匀,孙武子论蛇,头尾呼应。
犹为余事,无俟赘言。
嗟乎!红羊劫急,白马盟新;强暴跳梁,桀黠构扇,弱肉争食,公道何存。
言者颊鸣,闻之眦裂。
痛中原之板荡,借箸谁筹;制南越之猖狂,请缨无路。
人情汹汹,天意梦梦。
兰成无取乐之方,屈子有《离骚》之作,则欲消磨岁月,开拓心胸,代梁父之吟,下东坡之酒,舍是编其奚属哉!辛丑七月下浣古滃洲狎鸥子序于海上语新楼
第一回 太元境群仙高会 软红尘五侠寻徒
三尺霜锋神鬼惊,向人惯作不平鸣;世间只惜真传少,正气谁担侠士名。
这一首七言绝句诗,乃海上剑痴慕古来剑侠一流人,俱秉天地正气,能为人雪不平之事,霜锋怒吼,雨血横飞,最是世间第一快人,第一快事,只是真传甚少。
世人偶然学得几路拳,舞得几路刀,便严然自命为侠客起来,不是贻祸身家,便是行同盗贼,却把个侠字坏了,说来甚可慨然。
这真正剑侠的一等人,世间虽少,却也不能说他竟是没有。
如今闲话休提。
单讲宋朝高宗年间,有十位剑仙在太元境高会,炼得五花宝剑,下界收徒,传授几个剑侠正宗,要使天下后世企慕剑侠之人,不致有错认门径的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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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新书闲读多奇趣,古剑重磨起侠心。
话说上界太虚山虬龙洞有位剑仙,即世传风尘三侠中的虬髯公,自从升真得道,在此山中修心炼性,不复干预尘世间事。
逮至宋朝高宗南渡,奸相秦桧擅权,朝中大臣有大半皆其私党,作威作福,倚势害人,弄得天下不平的事日多。
一日,虬髯公偶然静中思动,要想重下红尘,再做些行侠仗义之事,稍儆奸邪。
又因其时宋刻的书卷甚多,那书中也有胡说乱道讲着义侠的事儿,却是些不明事理的笔墨,竟把顶天立地的大侠弄得象是做贼做强盗一般,插身多事,打架寻仇,无所不为,无孽不作。
倘使下愚的人看了,只怕渐渐要把一个侠字,与一个贼字、一个盗字并在一块,再也分不出来,实于世道人心大有关系。
虬髯公不看也罢,看了之时,不禁怒上心来。
一日,令道童传个柬儿,择期邀请列代得道剑仙,在度恨天太元境高会,要议一个妥善法儿,不使后人把义侠的声名坏了。
是日,到的共有黄衫客、昆仑摩勒、精精儿、空空儿、古押衙、公孙大娘、荆十三娘、聂隐娘、红线女等,连虬髯公共是十位,相见礼毕。
虬髯把那小说误人、急当想个善策挽回大道、并自己再想重历红尘干些侠事的话说了一遍。
空空儿道:“既是小说误人心术,只消飞剑把小说的板儿一概劈了,岂不干净。
”虬髯笑道:“道兄说那里话来。
大凡书本风行一时,自然是散布天下多有的了。
我等宝剑虽利,只怕要劈他的板儿,却是劈不胜劈。
何况这一部劈了,难保不又刊出那一部来,将来伊于胡底。
”昆仑摩勒道:“既这样说,须把那班著书的人,略略儆戒他一二个,使他们以后不敢胡乱动笔,岂不是好。
”虬髯公道:“做书的人,他也未尝无一腔热血,一片热心,要把行侠作义的事极力摹写出来。
只是认差了路,以致无一笔是处。
若欲稍加惩创,普天之下著书的人甚多,却从那一个惩起,亦且有伤天地之和,岂可使得。
”古押衙道:“虬道兄如此说来,难道就罢了不成?”黄衫客道:“依我想来,虬道兄既有下山之意,须要几位道兄、道姑同到红尘,各收几个嫡派门徒,令他们行些真实侠义的事与世人看了,知道象这样的才算义侠,后来或者有人也把此事做成说部,留传世上,那时自然晓得侠客与剧盗、飞贼是两样的。
这种胡言乱语的书,方可不灭自灭。
但是,收徒一事谈何容易。
第一须要择人,第二又须炼剑,这却怎样才好?”虬髯公道:“此说果然惬当。
但这择人、炼剑的两件事,多不是一朝一夕做得来的。
如之奈何?”公孙大娘道:“若说择人传授,我因近在丹房炼霜锷丸未成,尚需时日。
若说炼剑,我处却有已经炼就的五花宝剑五口,尽可传人。
众位道长如有果愿下界去的,吾可取来使大众一观。
”回头唤侍女英英:“速回飞云山丹室中取八宝革囊前来。
”又嘱:“沿途不可耽误。
”英英唯唯,遵命如飞而去。
不多一刻,即使回来,呈上革囊。
大娘解开囊口,用手一招,飞出五把剑来,光分青、黄、赤、黑、白五色,恍如五道彩霞,射入眼目。
虬髯公等接来看时,每柄均长三尺左右,阔约寸余,薄只一分不到,权其株两甚轻,不知怎的,挥动时,却又十分沉重。
剑尖剑口,锋利无比,更不必说,真是神剑,无不啧啧称赞。
公孙大娘道:“此五花剑,我在丹房采日精、月魄、电火、霜花并雷霆正气而成,其质非 钢非铁,乃是落花之液酿成。
每花只取乍落的第一瓣,故得先天第一肃杀之气,和以铅汞,计凡千炼始成。
剑质可以吹毛使断,濡血无痕,削铁如泥,砸石成粉。
这青的乃芙蓉剑,最难运用。
黄的是葵花剑,赤的是榴花剑,黑的藓花剑,白的是桃花剑,无甚高下。
”虬髯公道:”原来如此。
足见道姑精心向道,历久不衰,乃得炼此利器。
”公孙大娘道:“这算怎么,不过是费些辛苦罢了。
如今剑是有了,但不知是那几位道长下界走一回儿?”虬髯公道:“我与黄衫道兄是首议此事之人,自然当去。
不知还有何人愿往?”道言未了,聂隐娘与红线女俱说愿去,古押衙与精精儿也要去时,却被空空儿先已允了。
虬髯公不胜欢喜。
公孙大娘遂把五柄宝剑掣在乎中,令五位剑仙各自选取。
红线遂取了一柄桃花剑,隐娘取了榴花剑,黄衫客取的是葵花剑,虬髯公是藓花剑,只剩一把青芙蓉剑,因公孙大娘说最难运用,众皆不敢受领,自然是空空儿的了。
大娘随将五剑应如何展舞,如何吐纳的法儿,略略述了一遍。
又道:“诸位道长下山,倘然得遇有缘,千万须看此人的心术若何,然后传他绝技,不要误授了外君子内小人的人儿,那时仗着本领高强,又倚宝剑利害,妄作妄为起来,不但有玷师门,只怕为祸不小。
况道长等此去授徒,原欲阐扬正道,使人不入歧途,倘若误授匪人,其害何堪设想。
诸宜留心在意为是。
”虬髯公道:“道姑的高见不差。
我想我们此去,果遇可传之人,亦只先授他些拳家的正径与着剑法的宗传,且莫把这吐纳绝技任意投人,并不是吝而不传,且待他们功行成时,再行补授未迟。
”黄衫客点头称是。
公孙大娘遂将空囊提交英英携着,起身向虬髯公打一稽首,告辞回山。
昆仑摩勒、古押衙、精精儿、荆十三娘也要去了。
虬髯公等送出境外方回。
黄衫客问虬髯公道:“不知虬道兄等现拟先往何处,且于何日动身?”
虬髯公道:“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吾想先到燕赵各地走一回儿,看看有无缘法,再定行止,明日即须下山,不知众位如何?”聂隐娘道:“江南山明水秀,其间应钟毓奇人,我欲先至江南,然后沿江而下。
”红线道:“我想先到齐鲁之间走走。
”黄衫客道:“我也是这个意儿。
”空空儿道:“我想到临安去,一来求访人才,二来宋帝南渡以后建都于此,也好探探秦桧一班大奸的近日作为如何。
”虬髯公道:“既这样说,我等此去,自然俱是行踪无定的了。
但是万里求才,颇非容易,断难三日五日便可先后回山,将来倘要聚首,须先定个地方,免得彼此无从寻觅。
”黄衫客道:“此言甚善。
”聂隐娘道:“我在江南,多则一年,少或五六个月,难保不到山左一行,那时与道长相逢,也未可知。
”虬髯公道:“这本来是说不定的。
譬如我到燕赵,若无可以传道之人,也难保不改赴江南各处。
就是黄衫道兄等,也不一定到了何处竟是何处,或在途中聚晤,亦未可知。
但不能竟定在何日、何时、何方见面。
难道觅得传人,即便授他剑术同着回山,不使他们略略行些功果,使众道兄道姑等见见不成?”黄衫客道:“贫道据虬髯兄之言想来,临安现为建都之地,空空道兄他又本来要去探秦桧一班奸贼作为,不如后来竟在临安相会,定以一年为期,彼时即使觅不得门徒,也须到了临安再寻机会如何?”众剑仙皆称:“使得。
”虬髯公与黄衫客又略略谈了些话,五位仙侠携着五口宝剑,分手回山而去。
到了明日,一个个束装起程。
若说仙家的行止,本与凡俗不同,出行时须带着许多衣服铺陈,又有那家人话别、亲友饯行等事,极其累赘。
这虬髯公等皆是飞行了道的真仙,本来乘风驾雾,可以瞬息千里,来去自如。
此番只因要下界去寻觅真才,藉传大道,不得不徒步而行,可以慢慢的随处留神,仔细侦访。
故此各携着五花宝剑与护身仙剑之外,又随身带些丹炉初炼的金创起死回生丹,并那仙山深处所产的灵芝、仙求、钟乳、空青各种妙药,以便到下界时易钱使用,并可疗人疾病。
时在大宋高宗绍兴七年三月中旬暮春时候,众仙侠下得山时,一路之上看不尽柳暗花明,玩不尽山辉川媚。
就中黄衫客与红线女是同到山东去的,虽黄衫客修真之处在飞云洞,红线女在一线天,却俱在太玄境的西北方上,相去不过三十余里之遥。
是日,不先不后同时下山,恰在半途相遇,彼此各打一个稽首。
红线女问黄衫客道:“未知道长此去,取道东南而行还是望西北进发?”黄衫客道:“我想先赴西北,然后绕道东南,未识道姑若何?”红线道:“道长既由西北绕至东南,我不妨由东南折至西北,想来若大一个山东省城,四下里兜抄转来,未必竟无一二可造之才,不知道长以为然否?”黄衫客点头称是。
二仙侠谈谈说说,行了一程,俯视下界,红尘滚滚,浊浪茫茫。
红线女道:“此地相隔凡尘尚远,我们何不乘风而下,各自分途,免劳跋涉。
”黄衫客道声“使得”,二仙侠遂又打个稽首,各纵祥光分头下坠。
红线女使的乃是金遁,十分飞速,一霎时已踪迹杳然。
黄衫客在仙山脚下撮一些土,借土遁法往西北而行。
不消片刻,但见汪洋大水,一碧无涯,已是混元湖地界。
此湖周围三万六千里,按周天三百六十度之数,每度百里,深不见底,乃仙丹交界所在。
黄衫客来到湖边,收了土遁,正欲借水遁渡湖,忽听得豁喇喇一阵狂风,只吹得沙飞石走。
风过处,见湖心涌起一阵怪浪,好似山移岳动一般,借着风势,望岸上直扑过来。
浪花中隐隐见有一物,浑身雪白,四足腾波,在那里张口吐沫。
这浪顿时愈涌愈高,不下千寻峭壁。
黄衫客知是湖中出了妖物,急忙将袍袖一扬,想把浪头拂将回去。
不料那怪见了,十分恼怒,越越的推波助澜起来,离岸只一箭之遥。
黄衫客见来势太猛,不敢迟延,慌把两足一登,离地有十丈多高,驾着半云半雾,定睛向湖中细看,究竟何等妖魔,胆敢如此兴波作浪?
正是:何来倒海翻江怪,敢阻乘云驾雾仙。
毕竟不知黄衫客遇的何妖,如何渡得湖去,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黄衫客一剑诛妖 红线女单身杀盗
话说黄衫客自飞云洞借土遁法来至混元湖边,湖中忽起大风,来一怪物,张口作浪,急举袍袖拂时,退他不得。
看看逼近岸旁,黄衫客忙将两足一登,踏空而起,往下瞧看是何妖物。
那怪已似觉察,昂起斗大头颅,两目灼灼,宛如两道金光,直冲霄汉。
霎时间,忽又把头向水底一低,支咧咧大吼一声,涌起一阵急浪,足有数十丈高,向黄衫客直淹过来。
黄衫客说声“不好”,在着空中使个大鹏展翅之势,滴溜溜向东南方旋了开去。
这怪见仍旧淹不着他,又在水中昂起头来,把口对着黄衫客一张,喷出一股冷气,好似雪练般一条,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且此冷气之中,隐隐似有巨灵掌一般大的五个指爪,斜刺里向黄衫客抓来。
黄衫客到此地步,暗想:“我因怜这妖魔,不知修炼几千百年始得在此混元湖中仙凡交界之处占穴而居,再数百年,功行到时未必难成正果,所以不忍伤害于他。
如今这样肆恶,若再让时,深恐反遭不测。
只不知他究竟是个水族中怎么东西,有此怪异,未可轻敌。
”遂双手向空打一稽首,说一声:“上苍好生,不是偏我黄衫好杀,但今日水怪兴波,逼人太甚,不得不一开杀戒,愿为当世除妖。
”说罢,伸手向袍袖中一招,飕的飞出一把剑来。
但见一道寒光,向着那怪口中所喷冷气直冒过去,敌个正住。
其时,半空中恍如有两条白龙在那里厮斗,约有半个时辰,不分胜负,黄衫客见了大怒,起右手并着三个指头向那仙剑一指,口中喝一声:“捷!”说也奇怪,这剑起在空中打了三个盘旋,向那白气中直冲而进。
那怪大惊,慌忙把口一闭,收回白气,又将四足向水面用力一伏,窜入波心而去,黄衫客焉肯容他,借着剑光护体,使一个寒鸦扑水之势,把身子往下一逼,跃入水中,紧紧追赶。
那怪慌了手脚,只想凫水而逃,又恨被寒光逼住,不敢行动。
黄衫客看看将近赶到,拼指向剑光连指数指,这剑望着那怪顶门直劈下来。
那怪此时愈加着急,使一个鲤鱼攻水之势,掉转身躯挺着四足,向黄衫客狠命扑来。
黄衫客微微一笑,喝声:“孽畜,休得猖獗!”即在丹田穴中运出一股气来,向着那怪一呵。
此气乃是先天三昧真火蕴结而成,比着凡火有百倍之热。
这怪怎能抵挡得住,顿时在水中缩做一团,动弹不得。
黄衫客把手又向剑光一指,这剑直飞下来,将怪腰斩水中,分为两截,鲜血直冒,湖水变红。
黄衫客十分过意不去,道声:“善哉,善哉。
可惜尔数千百年修持,一旦化为乌有,皆尔不守正道,妄思图害生灵所致。
”口说着话,把手扔将袍袖一扬,收回仙剑。
因念怪虽斩了,奈在水中,看不出究竟是甚妖邪,十分利害,何不取上岸去瞧个仔细。
遂一手提着一截,远远先自撩上岸去,然后将身透出水面,慢慢的踏波而行。
果然仙家妙用,衣服冠履,毫无水迹沾濡。
逮至到得岸边,定睛向此物看时,并非别的水怪,乃是一只极大白獭。
牙长似戟,爪利于钩,身约丈余,毛浓寸许,自头至尾,一白如银,并无半点杂色。
黄衫客暗忖道:“原来是这孽畜,怪不道方才口吐白气。
那气中如有五个指爪,却是他驱鱼的长技。
但白獭髓乃金创中第一圣药,不论如何血流皮破,只须合琥珀屑熬膏敷治,立刻便能止血生肌,将来且无一些斑点。
《西阳杂俎》及《拾异记》中载:吴主孙和宠邓夫人,一日和醉,舞玉如意,误击夫人头角,额破血流。
太医奏请以重金觅白獭髓和琥珀末敷治始痊,此是明证。
惟调敷时因琥珀太多,以致脱痂之后留有一点血痕,殷红夺目,后人相传为獭髓妆,播作美谈。
这是下药时铢两未称,乃至于此。
否则色泽均匀,可以毫无破绽。
况世传獭肝能治肝胃等疾,亦极神验。
我今何不把他剖了取作药笼中物,留着医治世人,岂不大妙。
”主意定了,甚是欢喜,探手袖中,取出仙剑,先把胸腹割开,取出肝来。
大凡飞禽走兽的肝叶,本来皆一叶的,独有獭肝按月而生,一月一叶,此时正在三月,故有三叶之多。
黄衫客即取湖水洗涤一过,再运丹田真气向肝连呵数回,把那水湿之气吸干,收入怀中豹皮囊内。
又把足骨及头尾各骨敲开,倾出好些髓来,白腻如膏,也用先天真火炙干,一并收入囊中。
余下的皮肉等物,依旧抛入水内,任他随波逐流而去。
从此为混元湖除了一患,免得后来或有凡间甫经得道之人,欲渡此湖,被其吞噬,且免湖中水族伤残殆尽,其造福却也不小。
黄衫客既将白獭收拾已毕,把豹皮囊揣入怀中,藏好仙剑,起一个穴底擒龙之势,飞身下湖,用水遁法,不多一会渡过仙湖,早登彼岸。
但见一片荒郊,绝无人迹,因仍驾着土遁,走有百里之遥,看看红日西沉,依然前不把村后不着店。
黄衫客连夜趱程,也不稍歇,直走了一日一夜,不知经过几重恶岭,几道毒泉,始觉渐有人烟,到了登州地界。
我且按下慢表。
再说那红线女,自驾金遁与黄衫客分途之后,他虽是往东南去的,却也要过混元湖而行。
只因当初共工氏与颛顶争帝,共工头触不周山,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后来虽得女蜗氏炼石补天,那地却未曾补得,所以混天湖的湖面东南方西北方有数十倍之大。
红线女到得岸边,看见一片汪洋,茫无涯涘,欲使水遁之法,深恐湖面大了,未免费力,故把莲钩一蹬,起在半空,驾着半云半雾而过。
俯视湖中,甚是风和浪静。
惟西北角隐隐似有一道杀气直冲霄汉,正黄衫客剑斩白獭之时。
红线女因急欲趱程,也不去仔细看他。
及至渡过湖面,有五百余里沙漠之他,不但人迹不到,连鸟兽树木也是没有。
直待过了此处,方见远远的有几点青山,却有大海阻隔。
那山乃在大海之东,正是山东曹州境界。
红线无心观玩,依旧纵起云光,片刻间过了海面,始慢慢的将身一晃,落下尘埃,款步而行。
其时已是申牌时分,大约又走有三五十里之遥,见有一座高山挡路。
这山周围三百余里,共有三十六个高峰,一个个高插云表,所以名截云山,十分险恶。
红线见了,心下踌躇。
正想再纵云头越过此山,忽听得山凹里有一片哭喊之声,心下大疑,急忙将身一纵,来在一个小小峰头往下瞧看。
但见来了一伙大盗,约有二三百人,为首的身长九尺,向外一张锅底脸儿,身穿元色绸软销,腰束黑绩战裙,头上边皂色幞头,足上穿一双元青缎扒山虎薄底快靴,两手提着两把泼风刀,押着一个愁眉泪眼的女子,过山绕道而去。
红线暗忖道:“看这光景,分明是伙酒色强徒。
但这女子,独自一人来此深山何事。
若说他有同行亲属,或被强盗杀了,因何地上不见尸骸,好不令人难解。
我今既到红尘,正要行些侠事,何不看个明白。
若这女子果有冤情,何妨杀了强盗,救他下山。
一来泄个不平,二来可与行人除害。
”主意一决,跳下峰来,探手胸前,取出一个胡桃大小的剑丸,临风一晃,化作一道寒光,隐着身形,尾随群盗而去。
抄过了十数个峰头,便是山寨,约有一百余间房屋,也有是瓦盖的,也有是草编的。
又转了两个山湾,方是大寨,共是九开间七进高厅,乃依山傍岭而成,所以一进高似一进。
那黑脸的盗,押着女子,直到第七进厅中。
红线仍旧借着剑光隐在厅前屋檐之下,举目望厅上看时,只见正中间坐着一人,八尺以外身材,一张淡黄色脸,两道疙瘩眉,一双蜂目,颧高耳陷,口阔鼻低,腮下边一部短髭不到半寸,身披杏黄罩衫,内衬秋葵色短袄,头上戴一顶闹龙扎中,脑后双飘雉尾,腰间悬着一口三尺长的佩剑,足登粉底豹皮靴,分明是个盗首模样。
回头,只见那黑脸盗先自上厅,说了几句言语,听不甚楚。
这盗首便传女子进厅,高声问道:“看你小小年纪,倒有这般大胆,究竟姓甚名谁,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从实来说,或者免尔一死。
”女子只是嘤嘤啜泣,绝不作声。
盗首因冷笑道:“你纵不说,我也知道。
你来的那一条路,除是往卧虎营去,别处不通,明明是在营中秦大人那里逃出来的。
本来你年纪尚轻,貌也不错,可以收留在山。
只是大人与我颇有交情,今虽被吴头目拿汝上山,还当着吴头目送汝到卧虎营去,听候大人发落。
”这女子不听此言犹可,听了之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带泪骂一声:“狗强盗!原来与负国强徒往来。
不幸我乍离虎穴,又入龙潭,也是命该如此,只苦的不知我父母生死若何。
”话尚未完,看他抢上一步,将头向着盗首的腰间直撞过来,乘着势儿,双手找他佩剑,要想拼一个你死我活。
盗首见了,哈哈大笑,喝一声:“贱人,休得无礼。
众英雄何在!”猛见厅事两旁来了百数十个人,一个个手持刀械飞奔上来,黑脸的盗也在其内。
红线此时再耐不住,将身一现,喊声:“女子休要惊慌,俺来与你杀这一班强徒。
”一道剑光向大厅上直逼进来。
黑脸盗见半空中飞下一人,好生惊骇。
后见也是一个女子,济得甚事,提着泼风刀望红线面门劈来。
红线喝一声:“止!”但见剑光一绕,这颗斗大的黑头顿时落地,鲜血直流。
众盗见杀了同党,那肯干休,发一声喊,围将拢来。
盗首也拔出佩剑,大喊:“何来泼妇,伤我弟兄,休要放他走了,倒了俺郝天彪一世威名。
”红线心中暗想:“看此山寨,至少也有数百人,不能杀戮太多,有伤上天好生之德。
谚言‘擒贼擒王’,不如先把那自称姓郝的盗首杀了,余盗略略示些儆戒,使他们弃邪归正,岂不是好。
”因起三寸金莲,打一个着地扫儿,把群盗跌出丈外,伸手并着两个指头,向剑光连指两指,这光直逼郝天彪顶门而来。
那天彪是一个积盗,惯走江湖,见冷森森一道白光射来,晓得必是剑术十分利害,急将两腿一蹲,使个潜蚊出洞之势,向外飞奔。
谁想这剑如生着眼睛一般,呼的一旋,飞也似的跟了出来。
天彪大惊,要想回身窜入人丛,或可幸避,奈已不及,只得大叫一声:“我命休矣!”急起佩剑,使一个五花盖顶之势,拼命保住颈项。
那晓得耳根后飕的一声,却被红线连剑连人斩于厅前地下。
这把佩剑削成两段,落在血泊之中。
也是郝天彪为盗半生,奸淫妇女杀害人民,造孽过多,故此只落得这般结果。
众盗此时吓得一个个胆战心寒,面如上色,丢下枪刀,一溜烟多想往外逃命。
谁知红线又起两个指头,向剑光团中略指一指,那剑望着众盗头上直砍下来,只得共叫一声:“饶命!”一线齐的跪地告求。
正是:蚁蝼尚然知惜命,为人焉有不贪生。
毕竟不知众强盗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服仙丹素云换骨 衍宗派红线传拳
话说红线女斩了郝天彪,又把剑光连指数指,向群盗头上斩来,吓得众强徒一个个哀呼饶命,跪了一地。
那女子也苦苦代求道:“且请仙姑息怒。
此事罪魁祸首,乃黑脸盗与着这穿黄的盗魁,今既俱已伏诛,还望仙姑饶恕他们。
勿因难女一人,有伤数十百人性命。
”红线一来本只要儆儆众人的下遭,并不是定须斩尽杀绝;二来听这女子苦求,手也软了好些。
因对众盗言道:“尔等在此落草,平时罪恶不问可知。
本当一概斩了,为民除害。
姑念此女代求,暂饶尔等性命。
以后须要改恶从善,勿再为非,免贻后悔。
”说毕,将手一招,那剑冷飕飕打了一个盘旋飞了回来。
只苦得剑光飞过之时,众强盗不知不觉也有削去头发的,也有失去了须的,也有飞去眉毛的,竟把这百数十人弄得无一个没有记识。
因此大众战兢兢的尚跪着,不敢起身。
红线道:“尔等受此惩创,谅也不敢再作这强盗生涯。
如今快把地下死尸收拾出去,传话山上山下、山前山后一众强徒,各自散伙,改邪归正,不准再在此地逗留。
如违,立斩不赦。
”众人听了此言,好似半天里得了恩诏一般,谢了一声,各自起来,七手八脚将郝天彪及吴头目的尸首搬去掩埋,一面果然传出话去。
顷刻间,把截云山五百余名大小强人散个干干净净。
其时,天已渐渐黑了,厅中只有红线与女子两人。
红线见桌上放着现成的灯烛,遂敲石取火,点了一支烛儿,把这女子仔细一看。
见他生得面似梨花,腰如杨柳,风姿妩媚,骨肉停匀,只惜两眉太竖了些,略带三分杀气。
年约二十上下,不长不短身材,穿一件半旧半新的元色窄袖小祆,外罩月白罩衫,下系天蓝裙子,里边湖绿裤儿.足上一双红缎弓鞋,约略三寸左右,乃是一个花枝般的人儿。
正要问他姓甚名谁,并问独自一人到此深山何事,那女子先双膝跪下,叩谢了活命之恩。
又问红线:“仙居何处,是何道号,也好日后图报。
”红线微微一笑,双手扶起道:“山野之人,本无名字,图报一说,更是休提。
但不知你是何人,至此甚事,却被群盗拿上山来?”那女子含泪答道:“难女白氏,小字素云,乃本处曹州府城武县人,父名受采,耕田度日,祖传连环弩箭,时至山中猎些鸟兽。
母亲青氏,生难女姊弟二人,弟名如玉,年方十岁,祸缘此起。
偏东道上十里之遥有座高山,名卧虎山,绵亘百有余里。
东界济宁,南界武定,西北界海,乃东省咽喉要道。
近日金兵犯顺,各处水陆戒严。
此山新来一支官军在彼驻扎,那统兵官姓秦名虬,别号应龙,乃当朝首相秦桧的堂弟,年纪不到三十,善使一柄九股托天叉,有万夫不当之勇,奈是一个酒色狂徒,外人因此与他起个混号叫做花花太岁。
自从那厮驻兵此山,名虽控扼金人,实则扰害百姓。
凡近方略有姿色的妇女,时被他抢入营中,玷污清白,有几个三贞九烈之人,誓死不从,也不知断送了多少性命。
今日午后,那秦应龙不知从何处饮酒回营,经过难女门前,适兄弟开着门儿在街玩耍,被他一眼望至屋中,瞧见难女,乘着酒意闯入门来,以查察奸细为由,欲与难女提亲。
父亲岂肯容他,略略与他斗口,被他叱令从人,谓为不应藐视官长,不服稽查,欲将父亲拘进营去。
后在家中搜出打猎所用钩枪、弩箭,竟又指为私藏军火,罪上加罪。
不由分说,把一家人拘至卧虎营中,兄弟害怕啼哭,竟被秦应龙一掌打死。
难女同着父母进得营时,共拼一死。
谁料秦应龙回营之后,酒冲上来,呕吐交作,因着暂押营门,听候酒醒发落。
难女与父母乘着看役偕众营勇在营房赌钱之隙,出其不意,商议脱逃。
那知不上半里之遥,见后面尘土飞天,竟被勇丁追至。
父亲见事已如此,令难女在前逃命,自己与母亲在后断路。
不多一刻,大队人马竟如潮水一般涌来,口中大喊‘快拿逃犯’。
竟把父女三人冲散。
难女情急智生,伏在道旁荆棘丛中,未被他们看见,幸脱虎口。
母亲当时被兵勇拘回,父亲奋身抢救,不得已与众兵交手,寡不敌众,也被他们拿去。
难女此时肝肠寸断,进退无门,直至贼兵远去,方敢出来。
因此孤身逃至这里,不想又遇黑脸强徒,拿上山头,见了盗魁,竟与秦营通同一气。
正欲使黑脸盗押解赴营,幸得仙姑搭救。
”说罢,泪如雨下。
红线女道:“原来如此。
但尔伶仃弱女,现欲何往,可是想到官署告他?”素云道:“此地离城较远,况秦应龙官居统制,又是当朝首相之弟,纵使告到当官,也是断断无益,所以他敢这般的无法无天。
刻下难女实不瞒仙姑,意欲觅一熟识亲邻,打探父母下落。
如幸安然无事释放回家,尚得骨肉团聚,乃是万千之喜。
倘有三长两短,惟有毁容保节苟活人间,伺秦应龙出营之时,仗着我家传弩箭,报这不共戴天之仇,事成,俟觅父母尸骸,好好安葬,即当披剃入山,永高尘世。
不成,惟有一死而已。
”红线道:“听你之言,能发连珠弩箭,不知尚有何技,乃想报此冤仇?”素云道:“弩箭是看父亲施放,略略知此法儿。
别的技艺,何曾学得?”红线道:“你今年有几岁了,父母曾否为你对姻?”素云两颊一红,道:“今年一十九岁,尚未联姻。
”红线重把他身材面貌细细的估量了一番,又想他的父母一定凶多吉少,心中便有收他为徒、使他日后得报亲仇之意。
但不知他的心木究竟如何,所以一时未便出口。
素云见红线两眼直瞧着自己,不言不语,且先时问他姓名,只说:“山野之人,并无名姓”,明是不肯直说,心下不禁疑惑起来。
因又重新细细动问,且言:“今日天色已晚,不知仙姑当往何处安身?”红线此时也不再隐,便把来踪去迹细述一番,并说:“今夜天已晚了,此间现有房屋床铺,我不妨相陪着你暂宿一宵,明日再说。
”素云听是上界剑仙下凡,怪不道有此绝技,不禁破愁为喜,重复跪下地去,端端正正拜了四拜。
红线慌又扶起,连称:“不必如此。
”
二人又谈有一个更次。
红线问素云:“腹中可饥,山中谅有厨房,何不煮些饭吃?”素云答称:“晓得。
”举火寻至厨中,果然有肴有饭,不要说是一餐,足够一二年粮草。
素三盛了一大碗饭,端了一碟子火腿,一碟子咸鸡,又另寻了两碟子笋蔬,找一个盘儿装好,端上厅来。
红线见了道:“难为你取到此间,奈我不食人间烟火已久,你请自便。
”素云也不相强,略略用了些儿。
因有心事在身,再吃不下。
少停,将杯盘收拾,来请红线安睡。
红线道:“我在山中打坐惯了,你可自去寻上房睡罢,休来候我。
”素云不肯相离,在旁坐着。
红线反觉过意不去,坐了一会,陪着他同觅上房略睡片时,天已大明。
素云起身时,也不梳洗,泪汪汪的跪在红线面前声称:“便要下山去探父母消息。
”红线劝住道:“休得这样悲伤。
你且在山稍待,我与你走一遭儿若何?”素云听得此言,纳头便拜。
红线又安慰了一番,说一声:“我去去就来。
”立刻驾起剑遁之法,一道寒光竟往卧虎营而去。
素云见了,又惊又诧,又喜又悲。
不消片刻,红线已回,告诉素云道:“探得你父被擒进营,因袖中藏有弩箭,欲射秦虬,被手下乱棒打死。
你母痛夫情切,骂贼触柱而亡,现在两个尸首俱藁葬在山脚之下。
”素云听罢,大哭一场,咬牙切齿的道:“我白素云不报此仇,有何面目见父母兄弟于九泉之下。
”红线苦苦相劝,素云仍哭个不住,后来竟哭得泪也干了,声也哑了。
红线暗忖:“好一个孝烈女子,我如收他为徒,日后谅来不至误事。
只是一个娇怯怯的人儿,如何学得剑术?”眉头一皱,暗说:“有了,何不给他吃一服换骨金丹,把他凡骨换去,然后传他技术,报仇未迟。
”主意一定,伸手向胸前虎皮袋中取出一粒桂圆大的丹药,金光耀目,香气扑人,拿在手中递与素云道:“你既要想报此深仇,倘然苦坏身子,反是误事。
我有丹药一丸,你且吃了,与你易过筋骨,即在此间缓住几日,侍我慢慢授你仙剑,使你报仇可好?”素云听了,正中下怀,急问仙姑:“此语可是当真?”红线道:“谁来哄你。
”素云顿时止住了哭,翻身拜了八拜,改称恩师。
将丸接来纳入口中,觉有一股香气直透入泥丸宫,回到丹田穴内而去。
少停,觉得手足酸麻,坐立不安。
红线道:“你既服此丹药,即须身子作热,快些起来入房安息,休再悲伤。
”素云道:“谨遵恩师吩咐。
”遂勉强挣扎进房,昏昏沉沉的倒头便睡。
直到半夜方醒,身上热得浑如火炭一般,翻身时骨节之中格格作响,一连三日三夜,精神恍惚,茶饭不思。
到第四日早上,红线进房问:“服药后身子如何?”素云伏在枕上诉了一番。
红线道:“你服的名换骨丹,吃了下去浑身三百六十骨节一节节皆须换过,此后便可身轻于叶,纵跳自如。
但须卧床七日,且半个月内不可劳动。
你要安心静耐等待,过了半月,为师传你的技术精了,方可报仇,万勿心焦。
”素云诺诺连声。
红线又叮嘱了些寒暖当心的话,出房自去。
素云足足在床卧了七昼夜,四肢不能展动。
直至第八日早上,略觉松动了些,起到外边厅上见过红线,红线命他吃些茶饭,依旧回房养息。
一连又是八天,已是半个月了。
此时素云精神百倍,行路也比先时快了好些。
因念父母已亡,未经穿孝,好得山寨中尽有银钱,取了两锭白银,下山去买了一套素色衣裤,一件白灰布道袍,一个女道冠儿,一双豹皮底小云鞋,竟改了道姑装束,发誓:“报仇之后,定当随师修道,超拔父母升仙。
”红线见他这样精心,十分欢喜。
一日.清早起身,命素云在高山顶设了一副香案,供上公孙大娘所赐的桃花宝剑。
红线先自向西拜了四拜,后命素云跪下,叩头发誓道:“弟子白素云,今拜红线为师,传授道术,志在报复亲仇,广行大道。
日后如有为非作歹,妄杀生灵,一切愿受五雷击顶。
”誓毕起来,撤过香案。
红线将剑授与素云,先传了他些收发操纵之木。
素云一一领受。
红线又道:“凡学剑术之人,第一要心术端正,不许无事生非。
第二要诣力坚固,不得有初鲜终。
第三要涵养深沉,不可逞能嗜杀,有此三者,方许大道能成。
但是剑学一法,全在以胆识为君,勇力为佐,拳脚为阶。
若无胆识,遇事必慌;若无勇力,临场心怯;若无拳脚,焉能舞动风生。
如今你已服了换骨金丹,筋骨既俱换过,灵府亦必洞开。
这胆识、勇力,二者皆可,无须顾虑,惟有拳脚一门,须得用心习练,方能日有进境。
你须耐苦,待为师的细细授你。
”素云道:“恩师似此提携,弟子敢不唯命是听,有负栽培大德。
”红线道:“话虽如此,须知拳脚一法,又非剑术可比。
第一要心灵手敏,第二要脚步从容,第三要进退有度。
三者之中缺一即难胜敌。
况拳经又有内堂、外堂之分。
内堂以静制动,全在服气,练气各法,尤非旦夕所可收效。
若外堂纵然精进,究是浮功,学也无益。
这却如何是好?”素云道:“弟子闻父亲传说,近世拳法当以张三丰为宗,此拳别有门径,恩师谅知,可否传授一二。
”红线道:“张三丰系本朝武当山丹士,相传朝廷飞诏召张时,适道阻难进,夜梦神人授以拳法,厥明单身下山,空手毙贼百余,因是以拳法鸣时。
但此乃近代之事,彼时我在一线天修真,焉知他的拳脚门径,不过是列仙中有游戏红尘的回山言及,故得略知梗概。
就是少林内堂,当我幼时亦未有此。
我今且授一个不传之秘与汝,果能尽心学习,将来自足拔帜人间。
”遂把外罩衣服脱下,就在山顶拣一块平阳之地,使出一路拳来,命素云在旁仔细观看,留心习练。
正是:莫言技术相传易,须晓功夫苦习难。
不知红线授素云的是怎么拳,素云即能领悟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白素云飞行绝迹 黄衫客来去无踪
话说红线收白素云为徒,先欲传他拳脚,然后再授剑术。
故在山顶空地亲打一套拳法与素三看,教他留心学习,此拳名落花风,自蝴蝶穿花起,至残风扫叶止,共有二十四手擒拿、收纵、圈踢、钩飞之法,奇正相生,变化不测,乃红线幼时所习。
初开手时,尚有径路可寻。
到得后来,真似落花飞舞一般,倏高倏低,忽起忽落,疑进反退,疑退反进,令人眼花缭乱,不可逼视。
素云看了,一一的紧记在心。
红线打完,收住了拳,又把各拳中的最要解数细细授与素云:如何是蝴蝶穿花,如何是蜜蜂抱蕊,如何是狂风拂柳,如何是急雨摧蕉;那一手是飞燕出林,那一千是寒鸦绕树;低一伏是落花流水,高一窜是飞絮扑帘;荡一荡是风摆荷花,点一点是露凝仙掌;猛一脚是春雷惊笋,重一拳是晴雪压枝;宽一路是斜月移花,紧一步是残风扫叶;那几拳是上三路的扼要,那几拳是中三路的门户,那几拳是下三路的紧关,自始至终,口讲指画,述了一番。
素云心领神会,牢牢记着,不敢或忘。
师徒二人直到日影西斜,始各下山稍息。
即从这一日起,每早素云必在山顶练习拳法,午后学剑,晚上红线更授些养气服气之术。
约至一月有余,渐能将一套落花拳一气打完,惟觉甚是费力。
又一月余,始略纯熟,且已稍能高去高来。
红线见他有志竟成,暗暗的甚是欢喜。
无奈素云屈指亲亡已将百日,大仇未报,痛切万分。
一日,又欲辞别红线下山。
红线慌又止住道:“你的拳术虽已略可施展,然在万马军中单身杀贼,全在飞行绝迹,来去自如。
何况秦应尤十分了得,你的剑术又只粗学皮毛,自卫尚且不能,焉望报仇雪恨。
须要耐心习学,静待水到渠成,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素云洒泪答道:“弟子非不自知功行尚浅,但想辛仇一日不报,此心一日不安。
若照恩师说来,未识同时方可去得。
”红线道:“你不晓俗语说得好:‘大大夫报仇在三年之外’么,似你这般刻苦,虽不消三年五载,然一年半载却也难定。
为今之计,待为师再授你轻身飞越之术,须要踏今能立、坠瓦无声力度。
那时,你到秦营先去察看动静,倘可下手,神不知鬼不觉的,黑夜把应龙杀了。
一来为国诛奸,二来与民除窖,三来报你不共戴天之仇,岂不甚妙。
倘使那厮营内兵丁甚多,或有准备,被他觉察,你就不妨见机而作,飞速回山,再定计较。
或者为师的将来助你一臂,也未可知。
如果道术未深,便要急图报复,只恐亲仇未雪,性命先伤,不但负了我一片培植之心,你又别无兄弟姊妹,如何对得往九泉父母。
将来此仇何人再报,此冤何日能伸。
你须再思再想。
”这一席话说得素云涕泪交流,连称:“恩师金训,弟子焉敢不遵。
”自此竟如服了定心丸一般,把这急欲报仇之念暂且收起,一心一意的习练苦功。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看看夏去秋残,已是八月中旬天气。
金风砭骨,玉露侵肌,山顶之上下比平阳,早已余署全消,嫩寒欲逗。
到得夜间,虫声聒耳,雁唳惊心。
那一种凄凄凉凉之况,最是令人难受。
素云有时想起在家之日,今朝弄得这般地步,好不惨目伤心,不时仰天大哭,多亏红线劝慰。
一夜练过了功,红线自在中厅打坐,素云独卧上房,触起愁心,覆去翻来不能成寐。
三更以后,见一钩残月斜照窗前。
素云闷恹恹的起来坐了一回,推窗看那月色,觉得一片清光,令人心下一爽。
因思:“自从拜师学技以来,细数流光已将半载,从未于晚间到山顶上试过胆力,日后如何黑夜到得秦营。
今夕月明如昼,何不上山练习一回也好,壮些胆识有甚不可。
”想罢,把外罩道袍脱去,仅穿一件元色小袄,下系小脚裤,不束脚裙,足上边把三寸云鞋兜一兜紧,头上卸去道冠,将青丝挽一个善才髻儿,手掣桃花宝剑。
出得房门,来到庭心,将身向屋上一跃,觉得微微有些声响,深恐惊动师尊,不在瓦上行走,飞身对屋后一跃,便是山路,飕,飕,飕一连几跳,早到峰顶上平日练拳试剑的地方,略有些气喘,因立住了脚,定一定神。
其时,正是四鼓将残,星光闪冷,霜气凝寒,满地月明,万山风紧。
这冷森森的一股深秋之气,与日间大是不同。
素云正把宝剑按了一按,要想舞动之时,忽见偏西大树之上,树梢一动,隐隐似有一个人影向东首飞了过去。
心中吃了一惊,暗想:“此山除了师徒两个之外,焉有他人夤夜到此?”慌将两手把双眼一擦,向这大树看个仔细。
那树梢却又不甚十分摇动,因自言道:“这就是我的胆怯了。
分明是风摆树枝吹下几张败叶,那得有人。
”遂放大着胆,起剑在手,接着解数飞舞一回。
正到出神之际,猛见斜刺里有一道光华从身旁直射而过。
素云眼明手快,急忙将身向前一闪,轻启珠喉,说声:“奇怪。
”仗剑在手,飞风似的向着光华所射之处直抢过去,一口气有三里之遥。
前边有大树挡路,遂飕的一跳,跳上树枝,定睛四望,那里有一些踪迹。
又见树后乃是一条绝涧,阔有二十余丈,深下见底,水声潺潺,竟把这截云山如围了半条玉带一般,自左边环至右边,只剩山前有一条大路。
素云暗忖道:“原来此山竟有这般形险,前时若非恩师搭救,定然插翅难逃。
但方才见的这一道光,不知究竟怎么东西。
倘说竟是个人,难道他飞上天去,岂下令人诧异。
”沉吟了好一会儿,听四山里鸟语啾啁,不觉东方渐白,只得一步步回至山头,依旧一跃上屋,进房略睡。
一觉醒时己是巳牌光景,梳洗过了,因为时太晏,不去练功,来至正厅上见红线请安。
至厅中,见红线与着一个穿黄色道袍的道者在那里下棋。
这道者生得气宇轩昂,风神秀逸,一手持着三增长须,一手拈着一子白棋,在那里欲下未下。
素三不知是何等人,如何日间从未见过,急即立住了脚,不敢进去。
岂知已被红线瞧见,将手向外一招,说声:“快来见过黄衫师伯。
”素云始晓得是黄衫客到了,这是师尊不时提起的人,焉敢怠慢。
慌忙移步上前,双膝跪下,行个全礼,叫了一声:“师伯。
”黄衫客立起身来,道声:“不消如此。
”素云站起,与红线请过了安,侍立一旁,看他两人把棋下完。
红线仅输半子,算得是个敌手。
少停,将棋枰收拾,黄衫客与红线又谈了好几句话儿。
素云听不甚楚,只有末几句说:“此二人一名雷一鸣,一名云万峰,他日相逢,留心在意。
”又说:“日后还在此山相会。
”红线点头称是。
黄衫客说声:“俺要去了。
”红线也不相留,与着素云送至厅前,见他两足一登,起道光华破空而去。
素云呆了半晌,暗想:“这光与昨夜山顶所见仿佛相同,唯一在黑夜一在白昼,自然夜间见得尤是模糊,须向师尊问个明白才是。
”谁知红线不待开言,已先向素云问道:“昨夜你在山顶试剑,可知道黄衫师伯与为师的多在山头?”素云惊道:“正要告禀恩师,昨夜弟子因睡不成寐,偶想试试夜行胆力,故至山顶试剑。
不防身旁忽起一道光华,似向后山而去,追之不及,甚是孤疑,不知可是方才去的黄衫师伯。
惟恩师何时在山,实未知晓。
”红线笑道:“你晚间自卧房出来,不是打从厅屋上走么。
其时我正在厅打坐,听得屋瓦有声,恐有歹人到此,故此随了出来。
后见是你,要想试试你的夜眼如何,所以并不呼唤,到得山顶,隐入树间,你也未尝不觉。
不过见树枝不甚摇动,疑不到有人上树,所以就不见为师了。
”素云点头道:“原来如此。
但不知黄衫师伯昨夜何从到此,今又何往?”红线道:“你问黄衫师伯么,他与为师的在太玄境分途下凡,也是到山东来寻徒传道的。
现在雷家堡地方,离你仇人的卧虎营不远。
咋晚因月光皎洁,偶出闲游,可巧你上山舞剑,得与师伯相遇,后来有意试你,从你身旁经过,果然被你觉察,飞步狂追。
他就使剑遁之术回至前山,寻着为师,一同下来,深道你将来是一个后起之秀。
嗣见天已黎明,故把棋枰消遣,现在仍回雷家堡去。
大约不日收得门徒,也要来山传道。
为师的今有一句话儿嘱你:看你昨夜舞剑,精神完足,手法亦娴,就是高去高来,防己防人,也颇胆识已到,再过三五天,月黑之夜你可先到秦营哨探一回。
如能下手,报了深仇;万一不能,回山再处。
但今、明两夜尚有月光,千万莫去。
”素云大喜道:“弟子报仇有日,皆出恩师竭力裁成。
但黑夜行事独自一人未免胆怯,可否劳吾师大驾,相助弟子成功。
”红线微笑:“虽秦应龙造恶多端,杀之原不为过。
但你欲成大道,终须遍历艰辛。
不是为师的不肯助你,此事项你自己去走遭,以全你一个孝侠之名。
何况古人说得好:‘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
’你今为国诛奸,为民除害,为父母兄弟复仇,极是一桩大功。
若使为师助了你时,反为美中不足,所以不必同往,你且放心前去。
”素云焉敢再说,只得连称:”弟子遵命。
”红线又道:“还有一说。
你去秦营,倘然下手不得,那厮孽报未到,须要见机而作,不可躁急图功。
倘或有隙可乘,偏又动手失利,须向西南方退走。
彼时纵有不测,为师的已托黄衫师伯暗中请人救应于你,毋须害怕。
”素云听毕,更是感激涕零,称谢不迭。
师徒两人谈谈说说,日已过午,素云自去煮些饭吃。
到了晚上,因念报仇在即,遂把白日里应该习练的工夫移到晚上去做,一连数夜,不知不觉那胆子却大了好些。
到了下弦已过,渐渐的残月无光,素云择了二十七的晚间,下山探营。
禀过红线,一口允许。
到了那夜,浑身上下装束停妥,头上边卸去道冠,用皂帕包裹。
身上穿一件黑布小袄,下系元青扎脚小裤,足登市底软鞋,背间紧缠鸾带,插上桃花宝剑,腰下挂一个小小豹皮囊儿,囊中盛的是连珠弩箭。
收拾已毕,来到厅前,含着两汪珠泪,向红线端端正正拜了四拜,说:“弟子此去报仇,全仗恩师传授绝技。
但愿手到功成,不负一番培植。
如有三长四短,想是命该如此,九泉之下,与着亡故父母兄弟同感师恩。
只是今生不能侍奉,唯有来生补报罢了。
”红线听了,也甚凄然,说声:“古云‘孝可动天’,此去谅来无事,休得作此儿女之态,快去快回,免得为师挂念就是。
”素云无奈,立起身来,抹干眼泪回说:“弟子去了。
恩师请便。
”莲钩一扭,飞步下山,直往卧虎营而去。
正是:练成当世超群技,来报生平不共仇。
要知白素三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报亲仇初试桃花剑 救女侠误中竹叶镖
话说白素云拜别师尊,下了截云山,往卧虎营报仇。
其时,正是二更才过,万籁无声,一路之上,无甚耽搁。
到得秦营,在星光之下,抬头观看。
但见依山结寨,傍水开壕,那些营房东西绵亘,约有十里多长。
因在夜间,一处处旗门紧闭,灯火无光。
素云不敢造次,先在大营前后细细看了一回,认明路径,深恐前门进去,或有值更守夜之人,被他瞧见不当稳便,不如竟从后墙而进,遂曲曲折折抄至后营。
过了吊桥,将小足一登,使一个平步青云之势,飞身跳上屋去。
但听得豁喇一声,几乎倒栽葱的跌下地来。
原来营房非人家住屋可比,除了主帅卧室及中军大帐并军械所、会客厅是瓦房外,其余皆是泥涂草盖的多。
素云进去的这一间屋乃是柴房,既无瓦片,又无梁柱,却是支竹为椽,上用芦席遮盖着的。
素云虽已练得轻身之术,究竟只有七、八分功次。
况且又是不曾预防,如何在席篷之上站得住脚,不由得芦席一软,坠将下来。
幸亏手脚灵便,急忙将身往下一滚,骨碌碌滚至檐头,攀住一根竹椽,始慢慢的跳下地去,暗想:“怪不道师尊说的飞行之木,须要练到踏空能立,坠瓦无声,看来果是不错。
这一回岂不好险。
”想罢一番,定了定神,正要再寻别间坚固些的房廊耸身而上。
只听得梆锣声响,有打更的来了,慌把身子一侧,闪在旁边一株合抱不来的大树背后,让那更夫过去。
细数锣声已敲四下,心中好不焦急。
只为此时再不下手,若使东方一明,营内人多,断难作事,遂在树后使一个飞燕出林之势,觑定树旁一间半高不低的草房斜跳上去。
只因性急了些,那巡更的去还未远,一个敲锣的本是莽汉,手击着锣镗镗的,绝不留心。
那敲梆的却甚精细,素云跳屋之时,他才走过大树不多几步,听得脑后刷的一声,急忙回头看时,那大树左偏的一株小枝,摇摇的在那里无风自动,疑心有人上树,将竹梆咭咯咕咯击得怪响,跑了回来,仰着头儿,定着眼睛向四下里细细察看。
敲锣的因不见了伙伴,也回身敲到大树下来。
素云吃这一惊,甚是不小,幸喜是星月无光,从低外望到高处不甚了了。
况且素云混身上下穿的多是黑色衣服,伏在暗处怎能够辨别出来?任那敲梆的更夫东搜西索了一回,影响全无,看他与敲锣的说了几句话。
敲锣的反抱怨他耳目昏花:“偏是这样大惊小怪,幸而不曾喊叫。
若是喊叫起来,主帅知道,必说是我们无事妄报,不但敲断了你的狗腿,只怕连我也要挨打,不如快些敲过去罢。
”那敲梆的哭丧着脸也不回言,跟着敲锣的果然一步步往东去了。
素云始觉心下稍安,只是愈加不敢大意,在屋顶上运动平时练就的全副功夫,扑籁、扑簌一连几跳、过了二十余间草房,看前面黑沉沉的一带象是瓦屋,又高又大,想来已是中军帐了。
但不知那秦应龙的卧房却在何处,立住了脚,心下踌躇。
忽耳边一阵风过,风中送到一片啼哭之声,隐隐似在前面西南角上,十分凄惨。
素云暗诧道:“夜静更深,大营之中那得有人哭泣。
况听这声音,明明是个女子,难道那厮又抢得怎么妇女在营不成。
我不救他,谁人来救。
何不顺着哭声,且到前面访个下落,再作区处。
”遂把莲钩跃动竟奔西南而来。
原来这一间房即在中军帐的后边,乃秦应龙起居的别室,所以也是瓦屋。
素云到得那里,站定娇躯,起纤手轻轻的揭去两块瓦片,往下瞧看。
但见这屋分作前后两个半间,后半间,居中摆着一张花梨木的大床,罗帐低垂,银钩斜挂,床外列着座军器架,左右排开,枪刀密布,冷森森甚是怕人。
前半间,正中是一只花梨木方台,两旁两张交椅,台上边点着两支香烛,放着许多酒菜,尚是热腾腾的。
这椅边一首站着一个女子,年才十八九岁,乱头粗服,娇媚天生,却两眼哭得似胡桃般肿的,在那里干强徒、万好贼的放声大骂。
一百坐着一个男子,年纪三十上下,一张淡白脸儿,带着十分杀气,左手擎着酒杯,右手却来拉这女子。
素云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不共戴天的秦应龙,又在那里奸淫造孽。
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在屋上把银牙一咬,要想飞身下去,谁知那女子见秦应龙伸手拉他,急将双手尽力一推,应龙左手中杯咯啷一声,碎如齑粉,顿时大怒,骂一声:“不识抬举的小贱人,你敢如此无礼!”就是劈头一掌,正中那女太阳,鲜血直飞,死于地下。
素云一见,更觉怒从心起。
因想尚要救这女子,不及下屋,急忙伸手向豹皮囊内取出一枝连珠弩箭,搭在手中,飕的一声,从这揭去的瓦片缝中向秦应龙面门射来。
也是事有凑巧,应龙因见这女子跌下地去,俯身来看死活如何。
这箭就射不着他,籁的插在身旁地下,不由不大吃一惊,高喊一声:“有贼!”回身抢步至后半间,军器架上取了一把三尺余长的腰刀,又飞身跳向屋外而去。
素云看得甚是亲切,知道这番是下手不成的了。
但是既到此间,不可不与他见个高下,究竟这厮武艺如何。
我只不下屋去,倘使敌不过他,仗着飞行本领,谅不至于性命难逃。
主意已定,仗剑在乎,喝声:“秦贼休得无法无天,俺白素云在此,你敢上来!”应龙听得屋上边呖呖莺声是个女子,怎放在他心上,即在庭中双足一登,跳上屋来,正与素云打个照面。
黑暗中看不出是前番抢上山来被逃之人,骂声:“何处泼妇,敢来大岁爷的头上动土!”挥刀向素云砍来。
素云起剑相还,二人在屋上斗有十余个回台,若论秦应龙的本事,本来十分了得,幸亏素云剑法出自仙传,况且已服了换骨丹,筋骨既强,勇力百倍,恰与应龙斗个平手。
虽然胜不得他,却也不落下风。
应龙见是一个劲敌,恐防失利,双手战住素云,高声向着下边大喊:“偏裨何在,快快拿人!”这一声嚷,先被伏侍应龙吃酒的值夜兵丁听见,急忙通报合营,立刻知会巡夜更夫,把梆锣紧紧的乱敲起来,前后左右各营听见,知是大营有事,顷刻间闹得满营碌乱,各将校也有执着灯球的,也有擎着火把的,纷纷多来接应,并俱高喊:“拿人!”后来知道主将在屋上与人对敌,内中有几个来得的也都执着器械奔上屋来。
素云见大势已去,不敢恋战,虚砍一剑,扭转身躯,记定红线临行嘱咐的话,竟向西南方败去。
应龙等不舍,一窝风的在后面追来。
此时各营中大小将兵俱已起齐,见素云在屋上直奔西南而逃,有一牙将传出令去:“着前营各健儿快快上屋,预备挠钩套索挡他去路。
”素云那里知道,只幸得是心甚精细,看看离前营的营门不过十数间屋面了,忽然屋上立着无数的人,明知早有准备,怎敢过去。
只是别处又无路可奔,暗说一声:“好苦!”拼着性命不要,抖擞精神,起仙剑使一个玉带围腰之势,护住全身,直冲过来。
各兵将挠钩套索纷纷齐上,谁知这仙剑好不利害,碰着便断,好如摧枯拉朽一般,反被剑尖带伤了好些的人,多从屋上滚下地去。
众兵将见了,谁敢再阻,发一声喊,让开一条路来。
素云一见大喜,乘此机会,如飞的直抢出去。
后面秦应龙愈觉得怒发如雷,也放出平生本领,把脚步一紧,独自一人狠命赶来。
只差得一箭之遥,素云大惊,深怕被他赶上,再要脱身,何等费力,柳眉一皱,计上心来,回身对着应龙,将左手的空手一扬,喝声:“休得苦追,看俺飞剑。
”应龙听得甚是清楚。
说声:“不好!”慌把两足一住,起腰刀使个五花盖顶之势,紧紧防备。
后来并无声响,始知是虚发狂言,误中了缓兵之计,急忙再看之时,已被逃至营门飞身下屋去了。
应龙恨道:“好个刁泼女子,你待往那里走!”一口气赶至营门,扑翻身也跳下地来。
时已天色微明,看得出人的身形面貌,方晓得是白受采的女儿,来代父母报仇,越越的不肯放松。
那营门口许多兵将,看见主帅追那女子,跳下地去正好捉拿,不比在高屋之上大是碍手,急将号筒呜呜的吹了几响,便有大队人马拥出营来。
素云虽是脚踏实地,看此光影,反比在屋上时更是着慌。
这芳心跳个不住,脚步也就慢了好些,怎禁得秦应龙本是步将出身,方才在屋上时究竟尚还不是惯家,俱着素云三分。
如今既在平地,料无妨碍,恶狠狠把手中腰刀一逼,直扑过来,离着素云已不过二、三尺地位。
素云见来势凶勇,将身子一闪,往斜刺里起个残风卷叶之势,让他的刀砍来。
应龙却砍了个空,身子在前一磕,几乎跌将下去。
素云挚剑乘势还砍,应龙收刀,急架相迎,两个人又斗在一处,且战且走,约有二里之遥。
后边那些将校,一个个呐喊助威,看看将次团团围裹拢来,只急得素云香汗淋漓,计穷力尽。
正在十分危急之际,忽见应龙按住了刀,伸手向胸前摸出三、四寸长头尖尾大的一支竹叶药缥,向素云劈面打来。
素云看不出怎么暗器,躲避不及,忙举仙剑向上迎去。
但听得“当”的一声,击得火星直迸,竟把这镖直荡开去落于地下。
应龙见仍伤他不得,大吼一声,挥刀又赶。
此时高营已有三里多路,素云走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脚步愈迟,芳心愈怯。
见道旁有一条大河,正要纵身下水,图个自尽,免丧仇人之手。
忽河边转出一个人来,头戴武生巾,身披英雄氅,足登薄底快靴,一张紫色脸儿,两道长眉,一双虎目,年方二十左右,气宇不凡。
见素云出此下策,后面又有无数官兵赶来,忙将两手对素云乱摇,高声喊道:“那一女子休得如此,因甚事情官兵追你,快与俺雷一鸣说,或能救你也未可知。
”素云听得“雷一鸣”三字,记得是黄衫师伯那日在师尊前提起过的,因也高声答道:“原来雷思公在此,快救俺白素云一命。
”一鸣仔细一瞧,道:“你便是截云山学技的白家小姐么?黄衫道长本来命俺与云万峰留心候你,不必惊慌,待俺杀这奸徒,保你回去。
”说时迟,那时快。
一鸣手中只恨今日未带器械,要想向素云借仙剑一用,无奈追兵已至,眉头一皱,情急智生,即在道旁拔起一株大树,当着军器,向应龙尽力扑去。
应龙暗看此人,手无寸铁,却敢拔树来斗,料来力大无穷。
况这袜树干既大,树叶又浓,拿在手中横扫过来,又无解数,怎好抵敌,不由不急,急的倒退数步。
一鸣见了,又是一树扫来。
应龙又气又恼,想要用刀砍他,却被树枝挡住,断砍不进,想要收兵回营,却又饶不得素云。
也是一鸣合当有难,这秦应龙被他一连把树几扫,直退回去,巧巧踏在方才被素云仙剑砍落道旁的那支竹叶镖上,几乎绊了一交,百忙中被他拾将起来,紧紧的向树叶略稀之处觑定一鸣,“飕”的一镖。
一鸣不曾防得,正中左肩,大叫一声:“痛杀我也!”左手一松,拿不住这株重大树儿,却向着应龙带叶连根远远掷去。
应龙那里防他,正被他撞个满怀。
这三、四尺围圆的树根,不偏不倚恰好触在心坎之上,顿时冲动,大喊一声:“不好!”口中鲜血向外直喷,后边偏裨将校已多,渐渐赶到,见主帅受伤,飞风似的争来救护,搀搀扶抉,一同回至大营而去,也顾不得再来追赶素云。
这里一鸣着了一镖,痛疼难禁,面如土色。
素云看见,又惊又悲,说声:“恩公,请站稳了,侍奴与你把这镖儿拔将出来。
”一鸣紧皱双眉,答道:“此镖入肉无血,恐是药镖,一经起出,见血即亡。
小姐且请自去,俺当回家自治。
”素云那肯听他。
一鸣又道:“小姐如不听我言,万一秦营又有追兵到来,岂不是两人白白的多死此地,俺也何苦救你一场。
”素云无奈,翻身拜了两拜,谢过救命之恩。
因知他住在雷家堡上,离此不远,即让一鸣在前,自己在后,定要送他回家。
一鸣见素云一片至诚,也就允了,忍着疼痛,一步步投雷家堡而去。
正是:奇仇未把双亲报,侠士先惊一命危。
不知雷一鸣性命如何,素云几时回山,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雷一呜因伤卧病 云万峰仗义复仇
话说雷一鸣,祖籍山东城武人氏,薄有田园,自幼爱习枪刀拳棒,十六岁上曾入武庠,十八岁中了一名武举,榜名雷震,为人好侠,性直气爽,平居凛然有不可或犯之色,待人却甚和易。
他的父亲名雷声远,是一个博学鸿儒,因见一鸣一心好武,遂与他聘个教习,教他一身武艺。
最妙的是百步穿杨,能于空中斜射飞鸟,百发百中,又使得好一对八角紫金锤,每个约重五十余斤,舞动时如万道金光,浑身盘绕。
后来父亲死了,母亲封氏相继而亡。
其时一呜尚未娶妻,孑然一身,十分伤感。
村中有一个同年,姓云,名峻,别号万峰,本领非凡,为人慷慨。
一鸣与他最是莫逆,故此结为异姓兄弟,招他住在一家,朝夕讲论韬铃兵法。
只恨朝中秦桧弄权,金兵入寇,所以不愿再取功名,也不愿投军效力,二人唯创办团练,保障一村,倒也地方一带,甚是安静。
自从朝廷派了秦应龙的卧虎营兵来到此间,奸盗邪淫,无恶不作,反扰得鸡犬不宁,兵丁等又不时与团勇作对,动辄倚官托势,欺压善良,一鸣怎肯容他,也曾使团勇入营控告,秦应龙们甚护短,屡次被逐出营,不曾准得一状,因此纵容得手下兵丁愈形撒泼。
一鸣乃与万峰商议,纠集地方绅士耆民,至城武县动了一纸公呈,叙述种种劣迹,享请县官据实出详。
那县官姓甄名卫,虽然两榜出身,乃是秦桧的门主,焉肯触犯师门。
况且告秦应龙的状纸,除了公呈之外,那些百姓也有告他强抢女儿的,也有告他强占妻子的,也有告他调戏妻女、妻女不从被杀或被辱自尽的。
至于手下人的强赊硬买,妄作妄为,尚是余事。
积案层层,何止百数十张。
甄卫看了,不是批斥不准,使是捺搁下去,一概置诸不理。
所以这众绅民的公禀,也如未动一般。
内中有几个有气性的乡民,大是不平,屡欲雷一鸣统领团勇,把应龙杀了。
一鸣告诉他们说:“秦应龙纵然万恶。
乃奉朝命而来。
我等俱是安分良民,何可擅杀统兵大员,致于重谴。
这事断断使他不得。
”乡民等说:“若据雷爷如此的讲,难道我们平白地多受他糟蹋不成。
”一鸣道:“为今之计,只有自保身家一法。
俺这里雷家堡上二十余里居民,幸已练有乡团,自应协力同心,不使歹人入堡。
以后凡是卧虎营中的人路过此地,且是由他,若果有为非作歹之人,戮力上前,不论是兵是将,拿住几个,送官听办,那时音这甄知县尚有何法与他开脱。
只要这样的三番两次,料那秦应龙不敢轻觑俺们小小村庄。
但愿一年半载之后,朝廷把他调回,保得个太平无事,这就罢了,何苦与他一般见识。
”众乡民闻言,那一个不说雷爷讲得甚是。
从此各自留心,凡有秦营中人人堡,倘果无事生非,必被众民鸣锣聚众拿送当官。
甄知县见是众百姓送来的,深知众怒难犯,那得不略尽人事,把这人要打要办的呵斥一番。
又说:“你莫自恃着是秦大人营内兵丁,本县奈何你不得。
我今派差将你解到大营,侍秦大人用军法重治。
”立到备齐文牍签差,把这人送到秦营而去,就算两面光彩,完了他的事了。
那知秦营不法人多,今日雷家堡拿了一个张三,明日又拿了一个李四,渐渐的连什长哨官多被捆送到县。
甄知县要说百姓的不是,一则来的人多,二则凡送来的必有真实罪案,一连几次,竞弄得没了法儿,只得暗下写了一封书信,差个亲信家丁送与应龙。
书中详述雷家堡民风强悍,须要约束兵丁,不可到彼生事。
应龙看了,也晓得堡中利害,写了复书,打发来人回去。
一面传齐五营四哨一众兵了,晓喻一番,说:“自今以后,不许在雷家堡胡作胡为,如再有人被他们拿住,送官解到营中,立按军法,枭首示众。
”各兵丁听主帅如此吩咐,谁敢以身试法,果然一个个多不去了。
所以秦应龙在卧虎营驻扎十年有余,扰得四乡八镇处处不安,独有雷家堡始终秋毫无犯,实出一呜调度有方,处置得法之故。
但是秦营中人虽然不敢入堡扰事,一鸣常虑堡中兵力单弱,方今世乱民荒,万一有甚不测,安能临得大敌,每日里留心求访奇才异能之人,要想藉资臂助。
一日,黄衫客自登州云游到此,闻村人盛称雷一鸣的英雄盖世,豪侠过人,特地踵门往访。相见之下,一鸣叩问名姓,黄衫客只说是姓黄,名珊。
一鸣见他仙风道骨,气字不凡,与他谈论兵机,又出自己之上,心中十分敬慕,定要留他在堡小住几时,云万峰也殷殷相劝。
黄衫客一口应允,下榻堡中,一连住了十有余日。
见雷、云二人为人正直,作事端方,暗地要想选他一个收作门徒,只是主意尚在未定。
后于月夜出游,在截云山与红线相遇说起白素云父母兄弟被应龙所害,素云现欲报仇,红线已收他为徒,黄衫客便允在晴中相助。
天明回到雷家堡时,遂把夜间之事,细细述与一鸣、万峰得知,叫他两人留心在意,并于下弦之后,每日请人往秦营中打探消息。
夜间及黎明时,一鸣与万峰两个轮夜在堡前各处巡逻。
素云探营的这一晚,轮是万峰巡夜,直至天色大明,始回堡中安息。
一鸣清早起来,嘱咐团丁密赴秦营细探:“昨夜可有动静。
”自己单身来至堡前散步。
此时红日已高,不防素云始被应龙杀败追来,以致手无寸铁,急拔道旁大树拦救,却被应龙伤了一镖,好生疼痛。
素云心中甚是过意不去,陪他回至堡中。
那些庄丁及团勇等见雷爷不知如何同着一个女子回来,肩上又着了重伤,无一个不来问候。
一呜无心答话,急急返至上房,倒卧床上,吩咐:“请云爷及黄道长进来。
”少顷,万峰先到,素云也顾不得嫌疑,急忙上前行一个半礼,说声:“难女白素云参见云爷。
”遂把上项事情略略述了一遍。
万峰还礼不迭,回说:“小姐休得如此。
雷贤弟古人天相,谅无妨碍,待俺看过伤痕,取金创药来与他将镖起出。
”素云低头称是。
万峰走至床边,连呼:“贤弟可好?”谁知一鸣人事不知,绝不答应,不由不心下着慌,仔细看他面色,黄得如金纸一般。
那肩上镖伤之处,四围肿起,紫黑异常,分明中了毒镖,回庄时又身子劳乏,冒了些风,血脉冲动,以致昏迷不醒,命在呼吸。
万峰见此光景,也觉无了主意,素云在旁泪落如雨。
正在手足无措之时,庄丁报称:“黄道长进房。
”万峰、素云慌忙迎将出来,各自见过了礼。
素云泪汪汪将前事重述一遍。
黄衫客略把二人安慰几句,来到床前,命庄丁等把一鸣扶起,“休放他眠在榻上,恐怕伤痕口的毒血上攻。
”又说:“一鸣所中之镖名‘竹叶镖’,锋尖有毒,幸得不曾拔出,否则见血即亡。
”伸手在道袍袋中取出一服药来,就是那獭髓膏,用酒化开,把伤痕的四围涂住,俟那肿势退了些儿,然后轻轻将镖拔动,渐拔渐松,脱然而出,忙又倾出好些的膏,将创口涂满,不使他有一些血出。
只听得一鸣大叫一声:“痛死人也!”悠悠的醒了回来,素云等始放了心。
一鸣睁眼见黄衫客等多在面前,说声:“有劳道长及各位施救,不知中何药镖,这样利害。
”道言未毕,忽又双眉一皱,昏晕过去。
黄衫客知是伤口被瘀血内攻所致,须得用药解散,叮嘱众人不必惊惶。
一面命庄丁速取一大壶热陈酒来,斟了一杯,又在身旁取出一服金创起死回生丹,化入杯中,叫左右把一鸣的牙关撬开,灌下肚去,余剩的酒用新花衣蘸着,在伤口四周细细揩擦,直至皮肤紫色泛红为度,然后扶他上床稍息。
不多时,腹中一阵阵的响动,下了许多便血,始又渐渐苏醒,只觉身热如火,害起病来。
素云问黄衫客:“看雷恩公的大势,可能无甚妨碍?”黄衫客道:“照这光景,不过须得卧病数日,那性命是可保了。
想你师尊在山悬望,何不快些回去,且俟日后再日报仇未迟。
”素云也知道红线此时必不放心,恨不得身主双翅飞了回去。
因回说道:“谨遵师怕之命。
”遂向黄衫客与万峰各打了一个稽首,又与一鸣说了几句感恩保重的话,自回截云山而去。
自然将始未情由诉知红线,由红线细细的劝慰了一番,命他养息精神,于下月初择期再去复仇。
且俟下书交代。
如今再说雷一鸣卧病在床,粒米不进,一连三日,只恼得云万峰暴躁如雷,深恨秦应龙入骨,几次要到卧虎营杀他。
黄衫客因见他面有晦纹,只怕凶多吉少,所以屡屡相劝。
到了九月初二那夜,一鸣的病已是略好了些。
可以进些薄粥,伤口也平复了。
万峰于晚膳后在一鸣房中坐着闲谈,黄衫害到截云山看红线去了。
二更已过,忽听得庄外一阵阵喊叫之声,闹个不住。
万峰恐是团勇扰事,着庄丁出去打探。
少顷,庄了回说:“并非团勇滋闹,乃秦应龙不知又从何处强抢得一个女子,打从庄门经过,故此人喊马嘶,禀爷得知。
”云万峰听罢此言,只气得虎眉倒竖,豹目圆睁,大喊一声:“反了,反了,俺云万峰不来寻你,因是雷贤弟的病体未痊,怎么你敢抢了女子,竟在庄门经过。
这是你自来送死,俺也顾不得你是朝廷的统兵大员了。
只要留得抢着的那活口女子,俺便杀你有名,不但除了大害,也好与俺雷贤弟报这一镖之仇。
”口说着话,将长衣一脱,飞步出房而去。
一鸣要待阻时,怎阻得及,心下好不着惊,急忙传出话去:“着各团丁快随云爷出庄御敌,只许将秦兵逐散,不许妄杀一人。
”自己勉强挣扎起身,提了紫金锤,带着众人一拥出庄。
那云万峰本来性如烈火,看他手执着两支四五十斤重的竹节钢鞭,独自一人飞也似的冲出庄门,没有一人拦得他住,直扑秦应龙的营前而来,大叫:“负国奸徒,虐民贼子,快来受死!”拦腰就是一鞭。
应龙因从那日被雷一鸣伤了,胸口尚未复原,今日出营,并不提防与人厮杀,手无兵刃,怎好对敌。
幸亏得手下带有亲兵一百多名,看见雷家堡庄门开处,奔出一个人来,身长丈余,面黑如漆,声若巨雷,手握双鞭,向主帅乱打,各人发一声喊,围将拢来,秦应龙因见来人势猛,急忙把马一拍,向众亲兵身旁飞逃出去。
万峰一鞭落了个空,众亲兵正要动手。
那知他左手一起,又是一鞭,正打在秦应龙坐骑的后腿之上。
这马顿时筋断骨折,大吼一声,把秦应龙掀下地来。
万峰一见大喜,举起双鞭住下便击。
应龙惊得魂不附体,慌使个神龙掉尾之势,跳起身来,在亲兵手中抢了一枝长枪,拼命招架。
无奈万峰的钢鞭来得沉重,但听得豁喇一声,应龙那一杆枪已断为两截,震开虎口,鲜血直流,好个万峰,乘着这势,又是一鞭,向应龙左肩打来。
其时那些亲兵恐防主帅有关,刀的刀,枪的枪,不得不一拥上前,纷纷拦救。
恰好雷家堡的一众团了也多到了,两下里正接个住,彼此混斗。
一鸣深恐万峰有失,高叫:“云大哥,且请回庄,有话商议说知。
”万峰杀得十分性起,勇纠纠提着这两支鞭,左起右落,宛似双龙搅海一般,触着的马仰人翻,砸着的血飞肉裂,只打得众亲兵叫苦连天,拥护着秦应龙一路败去。
万峰那肯相饶,一步紧一步的在后赶来。
正是:穷寇莫追须着意,英雄无命欲如何。
要知云万峰追赶应龙后书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竹叶镖万峰殒命 藻藜抓一鸣被擒
话说秦应龙手下一百余名亲兵,当不得雷家堡的团丁利害,又有云万峰双鞭勇猛,应龙虎口已被震开,万难对敌,各人只得拥着主帅败将下去。
万峰不舍,拔步追赶,大喊:“秦贼往那里走!今夜任你逃到天边,也须被俺拿住,解到当官,与民除害。
”雷一鸣见了,也顾不得自己的病体未痊,忙把脚步一紧,一口气在后赶来,大叫:“云大哥,听小弟的话,快快回庄。
古言‘穷寇莫追’,何况黑夜,且让这厮多活一宵,明日拿他未迟。
”万峰听了,全不在心,反回言道:“原来贤弟也来了么,来得甚好,快快帮俺拿这贼徒。
”一鸣又道:“大哥莫慌,可晓小弟病躯未愈,不能相助,还是同一回庄的好。
”万峰那里肯听,只说:“贤弟既然身子不好,先自回去,俺今夜断饶这奸贼不得。
”眼看他双鞭一摆,头也不回,竟去远了。
一鸣见实拗不过他,无可奈何把手向众团丁一招,团丁等急发一通号鼓,一个个手擎着长枪短剑,火把灯球,如潮水般的涌来。
万峰听得后面鼓声震动,知是一鸣领着团丁共来助战,愈觉得勇气百倍,挥动双鞭,冲杀过去。
秦营各兵,本已杀得七零八落,又听得有大队团丁从后迫来,那得心下不慌。
只有十余个秦应龙的贴身人不敢离开,余下的多乱纷纷各自逃命,那一个肯拼死抵敌。
万峰看着愈追愈近,人又愈少,心中好不喜欢。
一鸣虽是比他精细些儿,只因瞧见应龙手下兵丁渐渐窜去,此地离卧虎营虽近,究竟尚有三、四里之遥,一时焉有效兵到来,故此时也有了一个侥幸之心,催促团丁着力狂追,不向万峰再行阻止。
那万峰独自一人在前边。
黑暗之中,果然被他先行赶上,将双鞭使一个王树分枝之势,逼开应龙护身之人,起右手那一支鞭向秦应龙肩上打来。
应龙大喊一声:“不好!”身子一侧,那鞭却从左肋插过,冲动了胸口旧伤,喉间一阵血腥,顿时鲜血直冒,可巧喷了万峰一面,把他两目粘住,急切睁不开来。
应龙乘机一手捧住胸膛,忍着痛,没命飞逃,一手在囊中取出竹叶镖来,觑定万峰尚在那里手举衣袖揩擦双睛,照定面门,飕的一镖,正中左边太阳穴内。
凭你怎么英雄好汉,这太阳穴是个要穴,不要说是毒镖,就是别的竹木东西,只要一着了伤,万无生理。
可怜云万峰一生豪杰,武艺超群,顷刻之间竟丧在秦应龙手内,年方四十二岁。
海上剑痴撰记至此,因作诗以吊之曰:英雄盖世艺超伦,黑夜锄奸不顾身,一命可怜镖下丧,伤心岂独著书人。
话说云万峰被秦应龙暗地一镖,死于非命,跌倒道旁,后面雷一鸣及众团丁多未知道,尚在穷追。
直至赶到那里,不见万峰,只有秦应尤等十余个人仍在前面。
一鸣心下惊疑,吩咐众人一面追赶,一面向四下里寻找万峰。
不多一时,有一团丁抢步报道:“禀雷大爷,大事不好了。
云大爷不知如何,已被秦贼一镖射死,尸首现在大道旁边,请爷快去看个明白。
”一鸣听罢,大叫一声:“有这等事,痛死我也!”顿时晕了过去。
众团丁心下个个着慌,同说:“雷爷保重。
”你搀我扶,多来嘶唤。
好一会儿,幸渐苏醒,含泪骂道:“万恶秦贼,杀我义兄,誓不独生。
”急命团丁将云爷尸首抬来,着照灯球仔细观看。
但见两目怒视,英气如生,唯左太阳穴着了一镖,血肉模糊,肤色紫黑,眼见已是无救。
一鸣止不住号啕大哭,立时选了八个团丁,叫他们好好抬回庄去,暂停中堂,俟捉住了秦应龙,明日棺殓。
众团丁中也有解事的人,享说:“云爷既死,不能复生。
秦贼又去远了,何不今夜暂且回庄,明日享明官长处治。
”怎奈一鸣怒性一起,不可复耐,回言:“如待明日告官,一来这县官本与秦营通气,二来我们赶到此地,那秦贼所抢妇女不知下落,若无活口可证,县官自袒护秦营,云爷之仇安能得报。
不如乘这贼徒去还未远,又无救兵,协力同心赶至前途,拿住了他,明日解官,岂不甚妙。
”众团丁谁敢再言。
一鸣看着众人将万峰尸首扛回去讫,亲自向团丁手中取过号鼓,扑通扑通连击数下,各团丁不敢怠慢,一拥上前。
一鸣将鼓交还,两手举起两柄斗大紫金锤,怒冲冲,首先赶去,肝火一冒,绝不似个有病之人。
不知不觉又追了一里之遥,多是崎岖小路,险仄异常。
团丁来得人多,一时如何得进,免不得分队趱行,耽延时刻。
那秦应龙去得远了,看看离卧虎营地界已不多路,一鸣仍无退意,口口声声只喊:“恶贼休走,还俺云大哥的命来。
”前面应龙与十数个护身亲兵,本来怀着鬼胎,如今听碍后边喊声大震,回头一望见远远的灯球高举,照得山谷通明,更吓得面面相觑。
内中有个机警亲兵,叫声:“元帅,大势已急,快请将衣帽脱去,杂在小的们队中,即使被他追着,黑夜间蒙混得过也未可知。
”应龙听他说得有理,慌将箭竿卸去,撇在路旁,头上边除夫头盔,脚下边脱去靴子,一并弃在乱草岗内,披发跣足,没命飞逃。
那知雷一鸣一路赶来,半途中被团丁拾得袍帽,便猜透他是易服而逃。
后来愈追愈近,见前面十数人中独有一人散着头发,赤着双足,料定必是应尤无疑。
所以高举双锤,独奔着他。
应龙见被识破机关,只急得头顶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走了七魄,暗想:“逃也无益。
幸喜此地离营渐近,不如先遣亲兵回去预备救应。
我这里引他入营,料这数百团丁与一个雷一鸣济得甚事,竟杀他一个干干净净也好,从此除了后患,并可拜托秦太师,说雷家堡中雷一鸣、云万峰招集亡命棍徒,谋为不轨,所以相机进剿,不及禀辞,就请太师动他一本,不但可以无罪,且可保得有功,那时进爵升官,岂不一举两得。
”主意一决,密嘱教他脱袍易服的亲兵先自回营送信:“快令台营大小将兵速来助战。
”余下十数个亲兵仍教他四散奔逃,使雷一鸣不疑有变。
自己回身,立住了脚,大声喊道:“姓雷的人,你不要苦苦相追。
前番你救白素云时已尝过俺金镖利害,今夜姓云的料已死在镖下,你该早早回庄保全性命才是,何得定要与俺作对,只怕你死在目前,悔之已晚。
可晓得俺的金镖又要来了。
”一鸣见应尤站定身子在那里自言自语,前几句因相高尚远不甚清楚,后半截这许多的话,句句分明,大喝:“匹夫,休得胡言,看俺拿你。
”举起双锤,使个流星赶月之势,向应龙腰下就打。
应龙急忙将身一偏,使一个飞燕归巢的解数,连退数步。
一鸣大怒,又起双锤,直向秦应龙顶门盖来,名为泰山压顶,最是凶勇。
应龙问得亲切,把身子往下一伏,使个毒蛇入洞之势,往后又是一退,约有二丈多路。
一鸣又击了个空,急起右手的锤,打个独劈华山,向应龙背上一下。
应龙翻身,使一个金刚掠地,那双足向地上一扫,扑的又跳了出去。
一鸣见他手脚灵便,暗恨手中用的双锤大是重笨,比不得单刀短剑可以旋转自如,兼之自己病尚未痊,两臂究属乏力,一连几个回合,反觉得气喘吁吁。
众团丁旁观者清,见庄主胜不得贼人,暗暗着急,那一个不想出力帮助。
无奈秦应龙手下十数个亲兵却也十分了得,每一个人战住了十数个团丁,都党难分胜败。
应龙看见,心下暗喜,与着一鸣且战且走。
又约半里之遥,猛听得前边金鼓齐鸣,杀声震地,有无数官军打着卧虎营的号旗、号灯,前来救应,大叫:“元帅且请少歇,休得惊慌,待末将等来擒拿这厮,消消平日欺侮俺们秦营之气。
”应龙忙接口道:“尔等来得甚好。
快快与我把这班人并力擒来,不要放走一个,回营之后,重重有赏。
”众官兵齐齐的说声:“得令。
”一个个枪刀并举,奋勇当先,冲杀过来。
雷家堡二百数十名的团丁,如何抵挡得住。
一鸣也觉慌了主意,只因事已如此,不得不打起精神,喊声:“俺把你这班害民贼兵,今夜多来送死。
俺雷一鸣何足惧哉。
”说罢,把双锤抡动,抖擞神威,打他一个落花流水。
只杀得山径内尘埃滚滚,宿鸟惊飞,果然好一场恶斗,少不得两边各有死伤。
应龙此时早有手下兵丁送上衣服,牵过马匹,抬过九股托天又来,立刻戎装上马,手执飞叉,如临大敌一般,重至军前来斗一鸣。
此回迥非初交手时可比,虽然胸肋受伤,却使发了这柄叉,神出鬼没,勇不可当。
一鸣勉强又战了二三十个回合,渐渐气力不加,浑身是汗。
应龙觑个破绽,将叉把双锤一逼,荡出六、八步外,伸手在衣袋中取出一件东西,状似蒺藜,四边四个铁钩,宛如蒺藜的四角,中间皆用铁线穿成,线上又有三十二个小钩,一顺一逆,鳞次排着。
小钩四旁,乃是双合线的活络铁丝,可宽可紧,铁丝之上,一根扁式铁链,约有三、四尺长。
这件暗器名蒺藜抓,不用他时,折叠怀中,象一个铁丝网儿,用时抽动铁链,抛将出去,四边的活络铁丝一齐放开,铁钩下垂,只要抓到敌人身上,那怕他会腾云驾雾,钩住之时,再也不能脱身。
应龙因见一鸣骁勇,故命亲兵于取衣更换时携来此物,带在身旁,一心今夜定要拿他。
一鸣焉知利害,见应龙逼开了他的双锤,伸着手儿向胸前摸索,只料他又要放竹叶镖了,大喊:“恶贼,休施暗器!”把双锤使个五花双盖顶之势,要想挡这毒镖。
谁知耳根边但听得索琅一声,飞出一个乌黑的东西,直向身上扑来。
一鸣瞧不出是怎么器具,手脚一慌,欲避已是不及。
顷刻间大小铁钩一齐俱着,竟把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紧紧的捆做一团,被应龙喝声:“你来了罢。
”用力一提,擒过马来,交于亲兵,吩咐:“好好带回营去。
”众团了见庄主被擒,无心再战,一声呐喊,四散飞逃。
秦营各兵追杀一阵,只剩得不多几人奔了回去。
应龙传令就此收军,押着一呜,得胜回营。
此时正是三更已过,四更未敲。
到得营门,各兵丁站着队伍,火把通明。
应龙进营,到中军帐坐定,传下令去,叫把雷一鸣捆上帐来。
解去飞抓,另用铁链穿锁好了,要一鸣下跪问话。
一鸣厉声骂道:“俺把你这殃民误国的贼徒。
俺雷一鸣堂堂丈夫,岂能跪你。
本当将你碎尸万段,以谢天下。
不幸误中暗器,被你擒来,要杀便杀,何必多言,也好待俺赶着云大哥去。
”应龙冷笑答道:“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你与云万峰操练团丁,屡与本营作对,不想也有今日。
本来俺留你何用!”起身拔腰间佩剑,飕的向一鸣就是一剑。
正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毕竟不知雷一鸣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白素云两番探虎穴 黄衫客一怒掣龙泉
话说雷一鸣被秦应龙用蒺藜抓擒至营中,应龙欲拔佩剑杀他。
一鸣依旧骂不绝口,拼着一死。
那晓得屋梁上啪的一声,忽然飞下四、五片瓦来,正中应龙右肩,幸亏披着软甲,打在甲上。
只震得满臂酸麻,手中的剑坠于地下,大喝一声:“屋上有贼,快快拿人。
”
原来这掷飞瓦的不是别个,乃是截云山侠女白素云。
自从二十八日回山之后,未曾杀得仇人,心下十分恼恨。
隔了一日,又要下山探营。
红线因为隔日无多,秦营中必有准备,阻住不许。
直到这一夜,素云再耐不得,恰好黄衫客来,说起:“一鸣因伤受病,现已可保无虞。
不知应龙伤势若何,日来万峰屡次差人至山打探,何以毫无消息?”素云乘机向红线道:“弟子今夜定欲乘这秦贼受伤未痊下山报仇,不要耽搁日多。
那厮伤痕愈,只怕反甚费手,恩师以为如何?”红线尚未回言,黄衫客道:“此话虽也有理,但我闻得庄丁报说,秦应龙伤势如何,甚是秘密,外人不得而知。
唯有营中防备加严,比前更觉十分紧密。
你若果然今夜欲去,须要分外小心才好。
”素云道:“多承师伯指教,此去必要拿住这厮,千刀万剐。
只是还求恩师金允,方敢启行。
”红线道:“既然如此,仍须见机而作。
早去早回,免我挂念。
”素云欢天喜地的道声:“遵命。
”等到二更以后,换了夜行衣服,拜别过红线、黄衫客,下山而去。
到得秦营,方交三鼓。
只见营门口的西座吊桥俱扯去了,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抄到后营那边,吊桥也已没有。
素云全不在心,将身子一跃,那三丈多阔的一条濠沟已被跳过。
这一回因是熟路,所以不比前番,挨墙摸壁的吃力万分,只须依着先时进去的方向,摆动娇躯,连连跳跃,一霎时已到中营。
那些支更巡夜的人,虽是跑去跑来,绝无间断,只因脚步甚轻,却那一个知道屋上有人。
素云到了中营,寻觅应龙卧室,见一间间的房屋甚多,不知究在那里。
又想:上一回所到的那一所瓦屋,虽有床帐,却断乎不象是间卧房。
因在屋上踌躇至再,未便下手。
后来听得营中人喊马嘶,又有鸣金掌号之声,心中暗暗惊疑:“难道已被贼人察破,前来拿捉。
”小鹿儿在心头上撞个不住,只得侧着耳朵细听动静如何,再定行止。
少顷,见灯球火把,象是个出队样儿,愈觉莫明其故。
幸亏兵丁中有几个在暗地里言三语四的说:“我们这个元帅伤势尚还未愈,何不在营静养,偏要出去惹是招非,今夜既然又抢了怎么绝色女娘,难道不晓与雷家堡上的人是个对头,却又偏要打他庄前经过。
如今闹出事来,我们半夜里不得安眠,大家须要出队救应,这正是当兵的苦处,果然身不自由。
自从扎营到今,并无一个金兵犯界,已是这样的昼夜不安。
不知倘有金兵到时,尚要怎么样哩。
”多在那里私相抱怨,讲个不了。
素云听得甚是明白,暗道:“原来秦贼伤已小愈,今夜不在营中,又往外边强抢妇女去了。
但雷家堡乃雷一鸣所居之地,雷爷现在抱病,想必是云万峰与他作对,阻住归路,以致连夜发兵,也未可知。
闻得云爷也甚英雄,这厮或者竟被杀却。
我今既到此间,须要探个着实,也不枉下山一场。
”因俟众兵去时,悄悄跳至中军帐中,伏在屋脊之上,揭去了几块瓦片,往下细瞧。
等有一个更次,动静毫无,心中好不焦急。
后听更楼已敲四鼓,秦应龙竟大胜而回,传令升帐,绑上一个人来。
素云看是雷爷,不由不心下大惊,只苦无法救他。
后见应龙拔剑欲砍,慌起纤纤玉手,取了四、五张瓦片,向着应龙肩上飞去,正击个着,佩剑落地,大喊:“拿人。
”素云因救一鸣心急,也顾不得已深入重地,掣剑在乎,就从这揭去的瓦缝之中“飕”的一剑,劈断一根椽木,飞将下来,觑定应龙面门,仗剑便砍。
应龙那里防得,忙举帐前所坐的一把紫檀木交椅来挡,但听豁喇一声,这椅儿已劈成两半。
应龙更是着慌,只得往帐外飞跑。
两旁站立的许多亲兵,见屋上飞下一个人来,已多目瞪口呆。
又见是白素云,前番多曾领教过的,不是好惹之人,谁敢上来拿捉,一窝蜂跟着应龙,发声大喊,飞奔出来。
好个有胆有识的素云,也不迫赶,急忙扶起一鸣,说一声:“雷爷受惊。
”与他解去锁链,又在地上拾起应龙佩剑,递与一鸣使用,两个人杀出中军帐来。
素云因受过红线的戒,不许妄杀无辜,不过虚按着剑,并不伤人,只要寻应龙一人报仇。
一吗咬牙切齿,恨着应龙负国殃民,多行不义。
况且前日镖伤自己,今夜又被杀了万峰,并雷家堡无数团丁,所以逢人便砍,定要把秦营中人杀个鸡犬不留,好不利害。
且说那秦应龙,本来自从素云探营之后,防着他定要复来,曾在卧房及中军帐两旁埋伏着二百名弓箭手,十个竹梆。
倘遇惊变,竹梆一响,万弩齐发。
可巧今夜出了队,那些弓兵有一大半人多出了差,以致七零八落,此时变起仓卒。
应龙逃出大帐,吩咐:“快击竹梆,传弓箭队放箭。
”一声令下,四下里梆声乱响,万箭齐飞,好似狂风骤雨一般,纷纷向素云、一呜射来。
素云见了,知是杀不出去,急喊一声:”雷爷仔细,我们上屋走罢。
”将莲钩一蹴,使个飞絮扑帘之势,跳上屋去。
一鸣国见势头不好,也使个平步青云之势,距上屋檐。
只因高来高往的工夫平时不曾十分练得,未免有些脚步踉跄。
素云瞥见,知他不是惯家。
若使应龙追来,莫说与他对敌,只怕逃避尚是不及。
因说:“雷爷休得着慌,且请先行一步,待奴在后保护。
”一鸣低头称是。
素云使发了这一把桃花剑,底下有射来的箭,一支支多被格将下去,反伤了秦营中好许多自己弓兵。
应龙见两人在箭林中又被上屋走了,射去的箭纷纷落地,急又传出话去,立刻鸣金止射。
一面吩咐营外四周把守陷坑的一众亲兵,预备虾须钩子,协力拿人;一面宽去软甲,取过托天叉,飞身上屋追赶。
此刻,素云保着一鸣,跳跃飞行。
因虑前营必有埋伏,不敢前进,一步步往后营逃去。
一鸣是久居此地之人,知道后营之外,濒临大海,无路可通。
因大惊道:“白小姐,且慢再走。
这后营外是海道了。
既无船只,怎样逃生?俺们即使出得秦营,难道飞上天去,还须定个主意才是。
”素云也着惊道:“原来营外便是海了,怎的我初来时不曾看得清楚。
”一鸣道:“此山本名卧虎后营,乃是虎尾,有一座极大高峰。
小姐前次来时,谅被高峰阻住眼目,所以不晓得。
那山峰之下,就是大海,这形势好生险恶。
”素云道:“既这等说,奴想前营必有防备,断去不得,还是从左右两营下去如何?”一鸣道:“左营之外,也是海道。
只有右营出去,乃虎爪岭,虽是小道难行,不过一里有余,便可出险。
俺想竟从右出去的妙。
”素云道:“雷爷所见,谅是不差,快些走罢。
”于是两人复又折了回来,取道右边而去。
那知应龙已追了上来,大喊:“你二人今夜多是自入牢笼,尚想往那里走,与俺快快下屋受缚,免得动手。
”素云也不回言,飕的就是一剑。
应龙起叉急架,两个人又在屋上刀来叉去,叉去刀迎,大战起来,一鸣自料在屋面上断不是应龙对手,不来助战,只顾飞逃。
素云让一鸣去得略远,无心再斗,虚砍一剑,且战且走。
过有二十余间屋面,看看已到右营的营门。
一鸣见营外并无人马拦阻,又定睛望四下一看,也不见有怎伏兵,心中暗自侥幸,喊声:“小姐留心在意,俺先下屋去也。
”两足一蹬,跳下地来。
那晓得扑通一声,跌入陷坑之内。
守坑军士一见,急忙吹动觱篥,把四边的虾须钩用力一抽,一鸣又被紧紧捆住,休想跳得起来。
素云初时听得一鸣下去,好不欢喜。
后闻觱篥之声,料知又有变故,急把莲钩一紧,飞至檐头,在下一看,只叫得一个苦字,芳心一乱,两足抖动,站立不住,扑通的也跌下地来。
守坑军士又把觱篥吹动,大喊:“拿人。
”
忽平白地起一道寒光,那军士的十个指头一线齐断了下来,鲜血淋漓,叫苦不迭,连那拿住雷一鸣的军兵也是一样。
一鸣的浑身钩索多已断了,站起身来。
秦应龙正在屋上打算下来,忽见各兵丁无故叫苦,又见不但是素云拿他不住,反把雷一鸣也救出陷坑,心中甚为不解,厉声怒骂军士无能。
谁知道一言未了,屋檐口飞下一个人来,头戴七星冠,身穿杏黄袍,足登云履,手执宝剑,三绺长须,身材雄壮,相貌庄严,大喝:“秦贼,休得无礼,妄杀好人。
须知道明有王法,暗有鬼神。
贫道在此劝你,快快退去,今夜尚可保尔残生。
否则,教你死在目前,悔之晚矣。
”应龙见他来得兀突,吓了一跳,回说:“何方来的妖道,敢到这里撒野,吃俺一叉。
”刷的一声,举叉就刺。
那道者不慌不忙,把左手道袍一拂,这把叉滴溜溜的飞了回去。
应龙尚是不服,又是一叉刺来。
那道者依旧笑微微,起右手道袍拂回。
到第三叉,看他把口一张,飞出一把数寸长的匕首,当的一声,击在叉上。
说也奇怪,那柄九十余斤重的铁叉,竟被这小小东西打落屋上,咯啷啷数声响亮,跌下地去。
弄得应龙只剩一双空手,大喊道:“这还了得!”扭回身,向大营的屋上飞跑。
下面素云、一鸣,初时自分万无生理,不知那一个剁伤军士,救了性命。
后见有个道士,隐隐在屋上与应龙交手,那应龙的九股叉忽又坠下地去,急忙双双跳上屋檐,共来助战。
星光之下,认得是黄衫客到了,二人心下大喜。
一鸣叫声:“黄道长来得正好,俺的大哥死得好苦,务求道长拿住秦贼报仇。
”
原来黄衫客乃从截云山来,因恐素云有失,一鸣卧病在床,无人救应。
所以别了红线,驾着金遁到此。
那雷家堡的一切事情尚未晓得,后见应尤在屋面上追赶一鸣、素云,正不知为了怎的。
直至一鸣把前后事情略述一遍。
又说雷家堡一众团丁死亡过半,甚是可怜。
黄衫客听罢大怒,骂一声:“好一个狠心的万恶贼子。
云壮士与众团丁何辜,你敢一齐杀害。
俺虽山野之人,不愿干预尘事,但你这般肆毒、若不略施警戒,以后势必愈加胆大妄为,成何世界。
”遂把匕首运一口气,顷刻间有三尺来长,寒光闪烁,直向应龙脑后飞来,应尤正在没命狂奔,觉耳朵边呼呼的一阵凤响,疾忙回首看时,并不见有怎人来,但有一把锋利无比的雪亮龙泉,只吓得魂不附体,使一个金刚扑地之势,一骨碌从营房上向地下滚来。
只跌得鼻破口斜,耳穿眼肿,大叫一声:“我命休矣!”晕倒于地。
正是:眼前莫漫夸无敌,背后须知尚有人。
不知秦应龙性命如何,黄衫客与白素云怎样出营,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传葵花剑仙侠收徒 破竹叶镖英雄哭友
话说秦应龙见黄衫客剑光起处,宛如一条匹练,直卷过来,锐不可当,知他又是剑侠一流,好生惊惧。
急忙将身子一滚,落下地来,只跌得面目青肿,鼻破流血,口中大喊:“我命休矣。
”幸亏黄衫客不过是略恩惩创于他,不愿竟开杀戒,所以那剑飞至檐前,滴溜溜悬在空中,竟不落下,一鸣与素云此时恨不得立刻把应龙杀了,见黄衫客忽然剑下留情,双双奔至屋檐,又欲跳下地去结果他的性命,谁知满营中大小将兵见主帅坠地着伤,一个个多来救护。
霎时间把庭心挤得满满的。
莫说是人,就是飞鸟也下不去。
黄衫客收回宝剑,从容劝道:“雷庄主与白小姐,且请住步,听俺贫道一言:这厮早晚终须就戮,报仇岂在一时。
如今夜分已深,何况营内人多,怎可再行下手,快些随着贫道出离虎穴的妙。
庄主与小姐意下如何?”二人听得言甚有理,不敢违拗,回说一声:“谨遵吩咐。
”各各扭转脚步,随着黄衫客向营房外人稀之处跳下地来。
虽有几个亲兵眼见,要想上前阻挡,怎禁得黄衫客仗剑上前,大声喝道:“尔等军兵,晓得甚事。
雷庄主和白小姐并非朝廷的叛逆、官署的罪囚,乃是尔营主造孽弥天,与伊两人结下私仇宿恨。
尔等何得助纣为虐,快快各自让开。
贫道慈悲为本,尚可饶尔等的性命。
否则,莫怪剑下无情。
”这一席话理直气壮,说得众兵面面相觑,不敢动手。
且又畏着三人本领多甚高强,谁肯白白送了性命。
所以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大踏步去得远了,方发声喊,假意追赶一番而回。
按下不提。
再说黄衫客等下了营房,度过了虎爪岭,便是平阳之地。
虽则有一条小路,尚喜不甚多远,那消片刻功夫,已高了卧虎山。
素云向黄衫客在道旁行一个全礼,谢了救命之恩,欲分道回截云山去。
一鸣也向黄衫客屈膝道谢,回身又要向素云行礼。
素云慌忙止住道:“恩公,休得如此。
前番奴非恩公相救,焉有今日,只是好端端的累云大爷死于非命,令人好不惨伤。
”一鸣听见提起万峰,止不住泪如而下,黄衫客也甚凄然。
素云见天色渐明,深恐师尊悬望,急欲回山,劝声:“恩公休得悲伤。
且与黄衫师伯回庄将养贵体,此仇终有得报之日。
如今暂时告别,料来后会有期。
”一鸣挥泪答道:“小姐请便。
”素云又与二人打个稽首,轻移云步,独自回山。
少不得将上项事情与红线细述一番。
红线劝他休得焦心,再图后举。
这里黄衫客与雷一鸣回至堡中,天已大亮。
见一路上杀死团丁甚多,惨不忍睹,更有受伤半死之人,喊声不绝。
云万峰的尸首停在中堂,一鸣放声大哭一场,瞩咐庄客,购备上等桫枋一具并衣衾等物,把万峰殓了。
因无于嗣,即在庄外拣块吉地安葬,立了一个石碑,上书:“宋武举万峰云公讳峻之墓。
”料理已毕,然后吩咐下去:“所有已死团丁,除各给棺木一口,殓费银十丙外,并照团约载明,遇斗身死每名酌恤银一百两,以为家属养瞻之资,招人连棺一并给领。
其余受伤各人,速请伤科医治。
另外每人加给囤饷一月,以资调理,一概不必报官莅验。
”盖因秦营所抢妇女,不知下落,证据毫无,官长本与秦营一鼻孔出气的,深虑告到当堂,反说雷家堡上究因何事,抗拒官军,以致杀伤多命之故。
这算是雷一鸣的有见识处,却也难为众团丁家属,平时紊服一鸣仗义疏财,为人豪侠,此番虽是死于私斗,却因激于义愤而起,也落了个仗义之名,所以取了他的恤银,并无一人心下有些不平、要想当官告发的,那受伤的自然更不必说了。
一鸣足足的部署了一日工夫,方得诸事停妥。
黄衫客因他病体初痊,过于劳顿,劝他早早安睡。
一鸣深痛万峰死得凄惨,众团丁甚是无辜,想一回,悲一回的,那里能睡得着。
及至朦胧合眼,却又呜呜的哭醒回来,一夜之间,不知几次。
黄衫客打坐房中,听得明白,暗暗赞他:“好个义侠双全之士。
”到得天甫黎明,只听得脚步声响,一鸣跑进房来,双膝跪在面前,口称:“道长垂慈,弟子有一句话要求答应。
”黄衫客慌忙起身,用手来扶,一鸣又退跪几步,纳头便拜,说:“弟子别无他事,只因云大哥与众团丁死得好苦,若使此仇不报,何颜可对死去之人。
况秦应尤作恶多端,留在世间也是大大孽障,无如弟子自恨无能,且秦贼的暗器利害,白小姐如此英雄,尚恐非彼敌手。
昨宵想了一夜,此事倘非道长相助,或收弟子为徒,破除他的晴器,断难报得深仇,务求道长垂鉴。
”言罢,把头叩个不住。
黄衫客假意拒绝,道:“贫道山野之人,尘缘已断,杀戒久持,何能助庄主报仇。
若说庄主欲拜贫道为师,须知学剑术的多要弃家访道,遍历艰辛,随处随时行些功果,方不负传授一场,日后并有地仙之望。
庄主家资富有,事业方新,乡荐已登,前程正远,乃是功名富贵中人。
休要胡思乱想,快请起来。
”一鸣仍叩头求恳,道:“道长,昨日秦营既用飞剑,不肯竟将贼人斩首,弟子早疑坚持杀戒,所以如此。
今既果然,求助一节,何敢相强。
但拜师后弃家访道之说,弟子虽侥幸中了一名武举,目今权奸当道,世乱慌慌,本已不图上进。
至于家财田产,更是身外之物,何况弟子未娶妻房。
本无儿女,更能无挂无牵。
若蒙收取为徒,只要报得深仇,自当随着师尊,云游访道。
弟子志愿已坚,惟望道长允从。
”黄衫客拈须微笑,道:“听庄主之言,贫道已知梗概。
但庄主虽欲学剑,可知道古来剑侠一流,曾有几人能成正果,这是极不容易的事。
不要误认做是极容易的,将来有始无终,依旧半途而废。
”一鸣道:“古今剑侠甚多,记得载籍所传,男如虬髯公、黄衫客、空空儿、精精儿;女如公孙大娘、红线、隐娘,那一个不是半仙之道。
弟子虽是不才,只求道长裁成,自当尽心学习,纵不敢自希古侠,谅不致贻诮今人。
至于日后,倘果有始无终,愿受刀剑临身之惨。
”黄衫客点头道:“庄主休得如此言重。
可知贫道究系何人?”一鸣听语出有因,急又跪上一步,道:“弟子但知道长姓黄名珊,不知究是何方剑侠,尚求道长示明。
”黄衫客道:“实告庄主,贫道并非黄珊,乃即黄衫客的便是。
”因将在太元境与群仙高会,并公孙大娘如何炼剑,与红线等如何下山,如何在混元湖斩妖,如何红线在载云山收白素云为徒的话,仔细说一番。
一鸣听罢,叩头无算,连称:“弟子何幸,得遇仙师,务求传授剑术,不负相遇之缘。
”黄衫客道:“庄主果肯精心向道,贫道何妨收你为徒。
且请起来,安排香案应用。
”一鸣听已允了,心下好不欢喜。
忙又端端正正向上拜了四拜,口称一声:“恩师。
”然后站起身来,吩咐庄客,摆上一副香案。
黄衫客在怀中取出葵花宝剑,临风一晃,约有三尺来长,供在案上,自己向北先叩了四个头,默把收雷一鸣为徒的话祷告一番。
后令一鸣虔心拜过,双手取起剑来。
黄衫客先儆戒了几句“学技之后不准为非作歹、不准好杀伤生、不准邪淫奸盗”的话。
一鸣一一受训。
黄衫客始先略授他些运剑之法。
好个雷一鸣,天生神力,况且十八般军器,本来多已学习过的,就是寻常剑法,也曾略知一二。
今得黄衫客传授,何难触类旁通。
不比得白素云学艺之时,虽是金丹换骨,究是个荏弱女子,十分吃力。
不过轻身跳跃之技,一鸣素不甚情,尚须悉心练习,又好在筋骨耐劳,心机灵活,一经指授,百法贯通。
黄衫客见了甚是欢喜。
从此,一连数日,一鸣足下出户,一心一意的学习功夫,要等剑术略精,约着素云,同报大仇。
谁知那秦应龙自从被黄衫客在屋上要飞剑斩他,唬召魂不附体,跌下庭心之后,由众兵纷纷施救,扶入帐中,半晌不能说出话来,直至天明方醒。
守营亲兵来报:“白素云等已逃了,小的们拿他不得,求大帅开恩。
”应龙怒气填胸,明知各兵丁不是对手,遂说声:“恕尔等暂且无罪,以后务须格外留神,拿住他们碎尸万段,以泄我恨。
”一面传唤守夜更兵,因素云等入营之时失于觉察,每人责了军棍八十,革去口粮,另换亲兵小心巡夜。
又唤心腹人请文案进营,起了一道奏稿,只说“雷家堡土匪创乱,系武举雷一鸣为首,云万峰为从,并有不知姓名的妖道一名,结连截云山女寇,声势浩大。
臣因职司防守,已于某夜见过一仗,手毙云万峰一名,阵斩土匪百数十名。
惟是匪势尚炽,再容相机进剿,务使地方肃清,以酬圣恩高厚”云云。
另修密书一封与秦太师,求他便中密保数语,又遣亲兵持片请城武县甄卫到营。
先问明了雷家堡上并无报验杀伤人命之事,遂央求他照着奏折所言,通详大宪,竟说雷一鸣揭竿创乱,抗拒王师。
甄卫正欲巴结师门,一口应许。
回衙之后,果然连夜动文,飞详出去,把个顶天立地的义侠,竟弄做了翻江倒海的叛徒。
这秦应龙的反陷之计,毒也不毒?况且皇上准了本章,几乎把雷家堡上的人杀个尽绝。
此种居心,狠也不狠?
那晓得这秦贼偏又性急如火,虽然自己拜折县宪出详,尚恨耽延时日,不能把雷一鸣等立刻斩除,甚是暴躁。
屡次要想竟起大兵,公然至堡攻打,杀个鸡犬不留。
又怕的是一鸣为人深得民心,倘果开起仗来,激变了合邑人民,深觉反为不美。
所以每日里思来想去,竟无一个良策可图,闷昏昏的过了数日,无一刻不丧气垂头。
忽一夜,用过晚膳,独坐营中,听营房上似有瓦片之声翻动不定,吃了一惊,料想不是白素云来到,必是雷一鸣与那妖道无疑。
急忙宽去长衣,挂上豹皮囊,囊中藏着蒺藜抓、竹叶镖两件暗器,手持九股托夭叉,腰间另悬一口佩剑,防在屋上动起手来,利用短兵。
扎束已定,密传号令下去。
一声梆响,满营埋伏着的大小将兵,一个个火把通明,刀光灿亮,拥上帐来。
应龙将手一摆,吩咐:“准备挠钩套索拿人,须要小心在意。
”自己将身一跃,飞上屋檐。
定睛四望,那晓得踪迹毫无。
又命各兵丁中有能高来高去的人,共执灯球上屋四照,依旧绝无影响,应龙甚是诧异。
后工会客厅的屋面之上,见有两只花白猫儿,在那里摆尾摇头“呀呀”相扑。
瞥见有人持灯上来,分着东西两旁窜去。
应龙定一定神,明知就是猫儿作扰,却在众兵丁面前不便说明,防着背后笑他大惊小怪。
只得涎着脸儿说道:“你们留神四下找寻,本帅且往前营,去去再来。
”说罢,将身几跃,来到前堂。
细数樵楼,才敲三鼓,暗想:“今夜这场胡闹,正是令人可笑。
若使空身回营,如何见得众兵。
必道是贼人心虚,乃至有此担惊受怕之事。
不如乘着夜静更深,竟往雷家堡去,暗把雷一鸣与妖道刺了,割了首级回来,只说是在屋上追至半途杀的。
既除了眼中之钉,又好遮俺众人耳目,然后慢慢的再图白素云未迟。
岂不大妙。
”主意已定,遂悄悄的跳下营房,离卧虎山,竟奔雷家堡而来。
幸喜路上静悄悄的竟无一人。
到得庄门,但见众庄丁支更守夜,往往来来,严密情形竟与自己营中不相上下,暗说:“好一个雷一鸣,训练着数百庄丁,居然有此纪律。
看来前庄断难进去,不知后庄如何。
”因又绕至后庄,果然防守的人略略疏些。
他就运动脚力,奔至一个稍形僻静的地方,伏在暗中,等着有巡夜人来,让他先过去了。
起佩剑在背后,一剑杀死于他,可怜不曾喊得一声。
他就把这人的战裙、号衣剥下穿了,手中这九股叉暂撇一旁。
一手拿着一个竹梆,一手拿着一根小木槌儿,击得响响的混入庄来,竟被他山后门而进。
拣个静处,脱去衣裙,弃去梆槌,将身一跃,跳上高房。
正要寻找一鸣卧室,不妨脚步重了些儿,被屋中一个值夜的庄头听得,不动声色,奔告一鸣,说:“屋上有人。
”恰好一鸣尚在与黄衫客讲论那剑法中的搏击工夫,未曾安睡,遂与黄衫客各持宝剑,步出卧房,飞上屋来。
果见有一个人在那里东张西望,因轻轻的略紧一步,追至背后。
黄衫客尚未动手,一鸣不问是谁,举剑便砍。
应龙听得脑后“呼”的一声,似系剑响,打了一个寒噤。
黑暗之中,拔剑招架已来不及,急忙伸手向豹皮袋中摸出蒺藜抓来,向着空中一撤。
但听得“索啷”一响,来人叫声“阿呀”跌入抓中。
应龙大喜,要想收回,不防眼前起一道白光,却是黄衫客手起剑落,把飞抓的铁索顷刻间一齐割断。
应龙手中只剩得半条断链。
这一惊非同小可,明知凶多吉少,急忙飞步奔逃。
一鸣见黄衫客破了飞抓,捆不得他,心中大喜,拔步赶来。
应龙听着脚步如飞,暗想:“若是一鸣,断无如此矫捷,多分必系妖道追来,此人更比一鸣了得。
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不如跳下屋去,仍穿原来时的衣服,混出庄门为妙。
”因即“扑”的跳下地来。
怎晓得一鸣自拜黄衫窖为师,虽只数日,那种飞身跳跃之术早已精进了许多。
见应龙下地,“飕”的也从斜刺里一跃下地,拼命追赶。
应龙在百忙中奔至脱衣之处,寻见衣服,要想穿时,奈已不及。
只得一手拿着佩剑,一手取着衣裳,往外飞奔。
其时,各庄丁已灯球齐举,高声喊人,纷纷的围裹上来。
灯光中照见一鸣与黄衫客多在后面,只有咫尺之遥。
应龙惊得魂不附体,急将佩剑向肋下一夹,伸手在豹皮囊中又取出竹叶镖来,回头觑一鸣,“刷”的一镖,后边黄衫客见了,说声:“慢来!”正要祭飞剑去抵他,一鸣也喊声:“不好!”倒退几步,忽半空中飘飘荡荡,仿佛落下一个人来,手执佛尘,向那毒镖一拂,顿时落下尘埃。
一鸣认得是云万峰显魂来救,大声哭道:“云大哥,一灵不昧,快帮小弟共杀这厮。
”道言未了,心上边一阵酸楚,悲伤过甚,一口气竟回不过来,哭晕在地。
黄衫客与众庄丁见了大惊,也顾不得追赶应龙,纷纷共来施救。
正是:几疑义士何曾死,只恨奸雄又得生。
要知一鸣如何苏醒,云万峰显灵杀得秦应龙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白素云三探卧虎营黄衫客双祭飞龙剑
话说秦应龙用竹叶镖要打一鸣,黄衫客未及破他,云万峰显灵,在半空中将拂尘一拂,毒缥落地。
一鸣见了,大哭一声,伤心过甚,晕跌于地。
黄衫客与众庄丁争来扶救,顾不得拿捉应龙。
这秦应龙初见万峰显魂,吓得面如土色,手脚也多软了。
后来一鸣哭晕过去,万峰一缕灵魂急奔一鸣,手举拂尘,向他连连扬动,救他还魂,将次苏醒。
秦应龙就乘这个机会,一溜烟混入人丛,把携来的号衣、战裙穿上,依旧扮作巡夜更兵,竟被混出庄门而去。
走得不多几步,正是云万峰的坟茔,又见万峰怒冲冲挡住去路。
应龙不敢再进,伏在道旁,只因他还命不该绝,万峰只把拂尘向着应龙脸上一拂,觉得一股冷气直扑面门。
那面上的肉一丝一丝,顷刻间青肿起来,痛个不住,只急得在地乱滚。
约有半刻余钟始止,方敢放大着胆,睁睛四看。
万峰早已不知去向,一鸣及庄丁们也不追来,始觉心下稍安,急忙寻路回山。
到得山营门,已是天将破晓。
满营大小将兵,尚在四山里乱搜乱检,看见主帅回来,身上穿着雷家堡巡夜团丁的号衣、战裙,手中不见了九股叉,脸上又青一条肿一条的,不知受了怎么伤痕。
一个个参见之下,不敢动问,只回说:“末将及众兵丁等到处搜查,并无奸细,请主帅定夺。
”应龙自觉无颜,回说:“既无奸细,各自回哨,以后务要小心防守。
”各将弁齐说一声:“得令。
”纷纷退出大营,暗地议论不表。
秦应龙回入内帐,换过衣服,吩咐亲兵拿脸水来洗过了脸,觉得痛不可忍,取镜子一照,但见一丝丝青肿之痕,好似画图上画的倒垂柳线一般,不知共有百几十条,擦又擦不去,掩又掩不得,好不惶恐。
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倒头便睡。
只是那里能睡得着,遂在枕上想出一个恶毒念头,要炼一件剑仙所忌的暗器,务使破他不得,然后好杀尽众人。
我且按下慢提。
再说雷一鸣,因见云万峰显魂救他,大哭晕去。
幸经万峰的阴灵默护,与黄衫客及众庄丁等施救,始得渐渐苏醒,只觉四肢无力。
黄衫客吩咐庄了,扶回庄去安息。
料秦应龙早已逃遁,暂且由他。
一鸣又放声大哭了一场。
黄衫客苦苦劝住,略睡片时,天也明了,庄丁来报:“截云山白道姑要见黄道长与雷庄主。
”一鸣吩咐:“请他进来。
”素云到得客厅,先与黄衫客见过了礼,又与一鸣打个稽首,叫了一声:“师兄,如今是一家人了。
”一鸣也改口道:“白师妹,如何知俺拜师之事?”素云道:“是黄衫师伯前日在山中提起的,不然那得知道。
”一鸣道:“原来如此。
”黄衫客道:“白小姐来此何事?”素云道:“不瞒师伯说,奉恩师之命,特来与雷师兄约期,再往卧虎营,共杀秦贼报仇。
不知师伯意下如何?”黄衫客闻言,把昨夜应尤探庄行刺之事,从头至尾述过一番,说:“这几天那厮营中必有准备,须得略缓数天方好。
”白素云道:“若依师伯之见,当于何时可去?”黄衫客道:“依我之见,最妙稍停一月半月,待雷贤契的工夫进境,始可万无一失。
但你们报仇心切,那得多延时日。
就是秦应龙,日子多了,也恐他停留长智,或者另外生出别的事来。
但今明这数夜中断去不得,不如竟缓七夭,待为师伯的此七天中再授雷贤契几般绝技,然后保着你们同去,方可无虑,不知你二人意下若何?”一鸣道:“恩师吩咐,弟子自当谨从。
想白师妹自然也无不依之理。
”素云道:“既得师伯同去,谅来此次必报大仇。
既使多缓几日,亦无不可,何况仅只七天。
但到了那日,不知从两处进营,还是会在一处进营?”黄衫客道:“竟是两处的妙。
白小姐二更起身,三更到营,从他后营而入。
雷贤契仍从虎爪岭左营而进,也在三更左右。
贫道从他前营进去,一齐下手,使他顾此失彼,方为上策。
”二人听了,满心欢喜,各自牢记在胸。
素云略又坐了片时,告辞回去。
黄衫客因秦应龙善用暗器伤人,把飞剑之术传授一鸣,教他随机破敌之法,一鸣尽心练习。
光阴易过,到了第七日晚上。
师徒二人夜膳已过,装束停当,不带庄丁,悄悄的出了堡门,取道往卧虎营,分路而进。
那白素云这夜已到二鼓以后,拜别红线欲行。
红线道:“黄衫师伯既为你们之事两次进营,我虽杀戒久待,从前也有助你一臂之言。
只因要你自己一人立些功果,所以未曾帮你。
谁知你连去二次,不但皆未成功,更是险遭不测。
今夜进营第三次了,为师的再难袖手。
何况你们分道,从前后左营而进,右营尚苦无人。
我今同你下山,竟从右营进去,何愁此贼不灭。
但杀死你父母兄弟与云万峰壮士的,乃是秦应龙一人。
只须杀了应龙,大仇已报,千万不可妄杀无辜,有伤天地好生之德。
”素云跪谢道:“果得恩师相助,弟子没齿不忘。
若说妄杀好人,焉敢有违师命。
就是雷师兄,已拜黄衫师伯为师,此香谅也不至如前次了。
”红线道:“这便才是。
且今时已不早,我们就此去罢。
”说毕,略把衣裙扎束一遍,师先徒后,一同下山,直奔卧虎营来。
到得营门,细数樵楼正敲三鼓,吊桥高扯,濠沟中水声潺潺。
红线向素云把手一指,轻轻的两足一登,驾着半云半雾,飞奔右营。
素云跳过深沟,绕至后营,飞上营墙,落在第一次来被更夫几乎看破的那一株大树之上。
果然工夫日进一日,如今不但树枝不动,就是树叶也多不甚颠簸。
莫说底下无人,即使有人也难知道,与前大是不同。
素云上得树去,因他晓得此处本有巡更的人,须得让他过去之后,方可行事,不要再似从前鲁莽。
故在树上略歇片时,不敢造次上屋。
稍停,果有更夫击着梆锣远远而来。
惟先时乃是两人一班,一个敲梆,一个敲锣。
如今却添做四人一班,一个在前高擎火把,四下照着。
一个在后,手中拿着一个信炮,大约是一有警报,预备着放炮关会的样几。
中间这两个人,依旧是一梆一锣。
素云瞧见,晴暗忖道:“看他营中这般防备,谅来一番严似一番。
幸亏今夜来得人多,否则一定又难济事。
但不知黄衫师伯与雷师兄已经到否,何以寂无动静。
”想了一回,看巡更的去得远了,放开俏胆,起个飞燕入林之势,窜上营房,定睛先向四下一望。
只见左营屋上隐隐有几个人影,好象是在那里追逐的样子,又听得信炮之声连珠乱响,料定是雷一鸣先自进营,已被秦营察破,暗说一声:“不好!”正要设法救他。
忽见前营起一道红光,分明是失了火了。
顷刻间,人声鼎沸起来,又听右营中起一片喊杀之声,灵机一动,暗喜道:“这明明是黄衫师伯与恩师多在那里下手的了,奴如何呆在这里守着。
”遂顺手取起几张屋瓦,尽力向地下一抛,喊声:“俺白素云在此,尔等巡夜兵丁快快报与秦贼得知,速来领死。
”道言未了,但听得庭心中信炮齐鸣,顿时闹出许多兵来,大喊拿人。
素云全不理会。
因恩起那中军大帐,第二次进营的时候曾到过的。
故又飞奔中军帐来,也是一般的飞下几张瓦儿,在屋面上虚张声势,惑乱他的军心。
谁知道帐内兵丁一半多向前营救人去了,一半已赴左右两营拒敌,所以但闻信炮,不见伏兵。
素云心下大喜,乘机又奔左营。
但是雷一鸣正被秦应龙在屋上战住,脱不得身。
虽是前营火起,后营信炮乱鸣,右营杀声震地,心下甚是惊慌,却尚不肯放松一步。
素云怒从心起,大喊:“秦贼死在目前,休得逞强。
雷师兄不必着惊,俺白素云来也。
”说罢,就是一剑,向秦应龙背后砍来。
应龙急举佩剑相迎,怎禁得前面一鸣又是一剑,从顶门砍下。
应尤慌忙斜退一步,掣剑招架。
素云又是飕的一剑,从斜刺里劈来,应龙见势头不好,正要下屋逃生,不防半空中又落下一个女子,浑身红色衣裳,好如一朵火去一般。
应龙大惊失色,晴想:“此是何人,从未见过,看来今夜有些不妙。
何况前营火光人起,这便如何才好。
”心下一慌,手中佩剑慢得一慢,被素云击落屋檐。
应龙见大势已急,只得双足一跃,跳下地来。
素云等怎肯相饶,也紧紧的下屋追赶。
应龙此时要想传令手下军兵与本来埋伏的挠钩手、弓箭手等协力拿人。
只因前营夫人,有一大半人多去抢救,尚有一半又因后营、右营与本营中信炮齐鸣,不知到那一处应敌方好,闹哄哄的毫无头绪,多在那里乱跑,那能一线齐的到来听令,要想奔回帐中,取一件顺手兵器,无奈九股叉已于日前失在雷家堡上,新制的尚未制成。
要思想用暗器,可惜蒺藜抓也在堡上被失。
只剩得三、四支竹叶镖在身,济得甚事,百忙间猛然想起新炼的一件暗器,名子母弹,虽然尚未用过,何不试他一试。
此弹约有条杯大小,外层母弹极薄,内有五颗子弹,最小的只有胡桃般大,却用毒药炼成,打着时立刻烂入骨髓。
因他恨着黄衫客用剑破了飞抓,虽不知他是上古剑仙,料来终是剑侠一流,纵有暗器不能取胜,故此穷思极想,制成这件东西。
到得施用之时,他如用剑来挡,恰好击破外层,那五颗子孙便可出其不意从空而下。
那时他只有一把剑儿,焉能招架这许多子弹。
此乃别人从来未有的毒器,可巧今夜带在身边,急忙取将出来,扭转身躯,向着素云把手一扬,迎头打去。
一鸣眼快,见应龙立定身子,举手向空,大喊:“白师妹,且慢前进,留心暗器。
”一面祭起飞剑,迎将上去。
猛听得“扑”的一声,砍个正着,母弹一破,子弹纷飞。
后边红线见了,也想祭剑。
谁知一鸣额上已经着了一弹,素云着了一弹,一在肩,一在颈边。
只打得疼痛非常,顿时皮肤紫肿起来,心上亦昏迷不醒。
红线明知中的是毒器。
莫说凡胎俗骨,禁他不起,就是自己亏得落后了些,未曾击着,否则也恐有些不妙。
只是身旁未带丹药,防他毒气见风入骨,如何是好?正在着急万分,忽见秦应龙呼呼气喘,又从对面奔了回来,后边追着一人,隐隐望去是黄衫客。
红线大喜,高叫:“黄道长,令徒在此已受重伤,快些搭救。
”黄衫客听一鸣又受了伤,怒从心起,两足一紧,直逼应龙。
红线看见,仗剑夹攻,应龙见前有红衣女子挡路,后边又有黄衣道士追来,极吼一声,左手又在身边取出第二颗弹来,飞打黄衫。
右手又取竹叶镖来打红线。
那竹叶镖被红线飞剑击落,这子母弹黄衫客未知厉害,红线又关照不及,竟被飞剑劈开,坠下五颗,幸亏黄衫客素善金遁,他见母弹击破,半空中滴溜溜的又散下许多弹来,喝声:“好件利器。
”急把身子一晃,借着金遁,遁入空中,大喊:“好秦应龙,下此毒手,谅来伤我门徒,也是此器。
不要逞能,看我飞剑取你。
”道言未了,但见劈空起两道金光,如两条黄龙一般直扑应龙,好不厉害。
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淫凶今日岂能逃。
要知秦应尤是否被黄衫客飞剑所诛,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雪奇仇淫凶授首 报私愤名妓蒙冤
话说黄衫客见秦应龙平时造孽多端,今夜又叠用暗器伤人,居心太毒,若再容他在世,贻害何穷,因祭飞剑取他。
此剑共有两柄,一雌一雄,名飞龙剑,乃取孽龙利爪在丹炉中用阴阳水、文武火炼成,锋利无比。
不用他时,依旧黄冲冲、尖越越的,两片龙爪一般。
运动时,每柄有三尺余长,二寸余阔,左盘右绕,前起后落,夭矫非凡,令人逃避不得。
应龙一见,魄散魂飞,那身子不由下缩做一团,在地乱滚。
黄衫客既将飞剑困住应龙,且不杀他,先把一鸣伤口看过,又看了素云的伤,喜得多在实地,不甚紧要。
伸手在怀中取出金创起死回生丹,先令一鸣服下,又分一半交给红线递与素云,又倾出些獭髓膏来,将二人的伤口敷好。
说也奇怪,顿时痛止肿消,神清气爽、红线深赞丹药之灵。
惟是那秦应龙围困得时候久了,早有无数军兵闻知主帅被难,争来抢救。
只怕的是剑光霍霍,那一个敢拼命上前。
应龙在剑光中大嚷大喊,黄衫客与红线见此光景,又是可恨,又是可怜。
素云、一鸣满心欢喜,仗剑在手,奔至身旁,高喊:“万恶凶徒,不想你也有今日。
”素云手起剑落,将头割在手中。
一鸣也是一剑,把腰斩为两截。
尚要举剑砍他一个千刀万剐之时,黄衫客与红线止住道:“善哉,眷哉!论秦应龙作孽弥天,斩作肉泥也不为过。
但古人云:‘人死怨消。
’你等奇仇已报,也就罢了,还劝你们勿为已甚为是。
”二人始收了宝剑,反一个想着父母兄弟,一个想着万峰与众团丁,好生凄惨,止不住泪下如雨。
黄衫客见杀了应龙,起手向剑光一指,收回仙剑,从容向众军兵道:“你主帅罪恶贯盈,理应自作自受。
今贫道等为民除害,与你等众兵无干,快些各自归营,并将你主帅的尸身埋葬,以后务要勉为良善,勿蹈奸淫,以致受此惨报。
这就不负贫道等一片救世苦心了。
”众兵丁初见主帅已死,吓做一堆。
如今听这言语,并无加害之意,始各放大着胆,共谢不杀之恩。
然后把秦应龙的尸身搬入大营而去。
黄衫客见众兵已退,又想:“秦应龙虽然奸恶,究是朝廷统兵大员。
这事闹得大了,众兵丁明日终须报官缉凶。
红线与白素云在截云山,不过师生两人,到可无碍。
独有一鸣,他是土着,况且雷家堡上无数人家,岂可连累。
”因与一鸣商议,应得作何处置。
一鸣道:“弟子拜师之日,早有弃家访道之心。
如今仇人已诛,好在天尚未明,意欲作速回家,将家财尽行散给村人。
凡是雷姓,先教他们连夜共携细软,远走高飞。
余人只说此乃雷姓族人所作之事,与别姓无干。
虽甄知县与秦贼通同一气,然与雷家有隙,却与别姓无仇,谅来可免牵累。
弟子愿随恩师左右,即使走遍无涯,始终必无怨侮。
”黄衫客点头道:“贤契之意,却又不差。
但黑夜之间,雷姓的村人甚多,岂能立时远避,此事尚欠斟酌。
”白素云道:“依弟子愚见,师伯、师兄立刻回庄,作速料理诸事。
待等定妥之后,也来截云山小住。
这里请黄师伯与雷师兄留个简儿,声明秦应龙奸淫妇女,杀害良民,所以被师兄与弟子杀了,不干他人之事。
如欲缉拿凶手,现在截云山居住,还他一个着实下落。
官长既有把握,必不冤及无辜,不知恩师与师伯之意如何?”黄衫客抚掌道:“好个光明正大的主见,这话才是义侠家的正宗。
但贫道与令师今夜既亦在场,何能皆推在你二人身上。
竟说我们四人所为,且教他照此详发上台,行文缉捕,免他地方干系是了。
”红线道:“道长之言有理。
”于是黄衫客重至大营,向军士们要了一副纸墨笔砚,先把应龙恶迹叙述一过,然后书明杀他之人,现在何处,尽可申详缉捕,不得连累好人。
写毕,问:“营中可有中军?”
当有中军胡用上前答道:“中军官在。
”黄衫客遂将此纸交付与他。
又说:“明日如须报官莅验,当堂呈与县尊。
”胡用不敢不接,诺诺连声,揣在怀里。
黄衫客又问:“前营的火可已救熄,曾否伤人?”胡用回说:“已救熄了,幸未损伤人口。
”黄衫客遂与红线打个稽首,说声:“暂别。
”同着一鸣回庄,散给家财,料理各事,直至天色大明,始得草草毕事。
师徒二人果然离却雷家堡,来至截云山上。
红线、素云早已先回,迎入山中,好在余房甚多,拣了两间净室安身。
从此二仙二侠同住一处,暂且慢表。
再说秦营大小将兵,等到黄衫客等去后,已至天明,由胡中军领着五营四哨将弁,飞投城武县告警,并请验尸。
只吓得甄知县面如死灰,口口声声只说。
“这还了得。
”急忙传齐刑仵、书役,打道大营勘验。
仵作喝报:“验得尸身已分三段,乃是利剑所伤。
上段齐肩,中段齐腰,皮肉寸断,绝不粘连。
”甄卫亲视一过,吩咐中军:“购备上等棺木,好好安殓,静待报知家属扶回。
”胡中军又呈上黄衫客昨夜所写那张纸儿,甄卫接来看过,收藏起来。
又至前营,把被火烧毁的营房略勘一过,回说:“此事闹得大了,本县担当不起。
且俟详过上司再夺。
”一面先行签派差捕到截云山,打听凶手下落。
一面传雷家堡地保、坊长细问:“雷一鸣是否脱逃,家中有无眷口?”至于营中一切军务,且由中军暂时权理,再待上宪派员接统。
部署已定,起道回衙。
忽报:“朝中有紧要公文投到,并有秦太师嘱致卧虎营的家书,现在差客请见。
”甄知县吩咐:“有请。
”差官上堂,呈上公丈。
原来是因雷一鸣聚众谋叛,朝廷已派专阃大员张浚,分兵来剿,即日起程,县中应早择营地,接应军粮。
差官又呈上秦丞相嘱甄知县转致秦应龙的家书。
甄卫收了,告差官说:“秦统制已于昨夜被雷家堡武举雷一鸣与截云山女匪白素云等所害,此书容俟下官另修一函,并这原信转复太师。
”差官唯唯。
甄卫传谕从人:“速备公馆,留差官暂住。
且俟明日修好复书,一并带回。
”从人遵命,引差官告退。
甄卫持书回至上房,心下闷闷不乐,暗想:“秦应龙是太师堂弟,虽非一母,究是手足至亲。
一旦死于非命,太师怎肯干休,看来我这头上乌纱,也有些不当稳便。
”又想:“这封书信,必定是秦应龙拜本之时,嫁祸雷家堡上,托太师爷斡旋的复书,何不私自拆开一观。
倘然书中责备于他,说他平时所作所为不应如是,如今应龙死了,或者不至十分吃紧。
否则,定有些儿不妙,我须打个主意,保住前程才是。
”想罢,取清水将书喷湿,揭开封面,抽将出来,从头至尾细细一看。
内中写着“雷家堡之事,已经奏知圣聪,嘉汝杀云万峰叛贼有功,恩赐黄金千两,加赠少保街。
不日将有旨下,并谕张浚分军剿逆,克日起程。
惟大军未到以前,雷一鸣等或有与汝为难之处,须与甄卫商议,见机而作。
彼系地方官,有节制乡民之权,谅来可免意外。
至于调升一节,可俟雷家堡事平,一有优缺,当即奏明升补”云云。
阅完,不禁心下大惊,呆呆的坐了半晌,仍将原书封固好了。
却想:”此事怎样办法,才能得太师不怒,静待大兵到来剿山。
”左思右想了好一回儿,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吩咐传点升堂,饰发朱签,派令通差:“捕拿北城外彩霞坊妓女薛飞霞到案听审,立等回话,不得迟误买放。
”各差捕因并无原告,不知本官何意,但是奉公差遣,焉敢怠慢。
只得领签下堂,一窝蜂住彩霞坊来。
若说这薛飞霞,乃姑苏人,父名薛慕仁,是个饱学穷儒,因屡试不第,愤郁而亡。
其时,飞霞年只十岁,随母王氏,相依为命。
后因贫苦不堪,慕仁有个表亲在东省为官,母女二人故至山左探亲。
不料行至城武地面,王氏害起病来,一命呜呼。
飞霞时年十五,哭得肝肠寸断,主意毫无。
只得自卖自身,将母亲草草殓葬。
谁知卖在彩霞坊一个王老妈乐户人家。
那王老妈就把飞霞领回,教他学习吹弹歌唱与一切曲院中接客的套儿。
飞霞初时下肯,争奈虔婆手口俱毒,终日里非打即骂,受不得许多苦楚,暗想:“不如暂且允从,或者命中有救,得遇个正人君子提出火坑。
或竟嫁他为妻,尚有出头之日。
即如近日韩世忠的夫人粱氏红玉,闻他也是妓女出身,目下已经做了一品夫人,好不荣耀。
”主意已定,勉强的回转心来,随着一班姊儿、妹儿胡乱学些歌技。
大凡聪明的人,诸事一学就会,一会就精。
飞霞何等伶俐,不上两三个月,竟成了一个出色的粉头。
王老妈就欢喜起来,令他应酬狎客。
只是性气甚烈,客人到他房中,但许谈谈讲讲,或是唱支曲儿,下盘棋儿,写几个字儿,对几联对儿。
若使稍涉邪念,他就要着起恼来。
因此,客皆替他取了一个外号,叫做“镜中花”,乃看得折不得的意思。
不知不觉在院中混了一年有余,也有许多豪客,或想与他梳拢,或想娶他为妾,飞霞决意不从。
王老妈因他人才出众,缠头所入每日甚多,所以却也不去强他。
去年,甄卫放了城武县知县的缺,到了县中尚未上任,闻得飞霞美貌无双,私自隐着姓名,黑夜里前去游玩。
一见之下,色授魂飞,便要与他定情,飞霞不允。
甄卫只道娼妓人家可以用势欺压得的,他竟说出真姓名来,定要强逼成欢。
不料飞霞非但下从,反说:“大老爷既是此间的父母官,虽未到任,也不该微服嫖娼。
小女子今夜若从,反恐损了大老爷的盛德,玷了大老爷的官箴,日后如何治得万民?这事断使不得。
”甄卫听了,尚要用话逼他。
飞霞泪汪汪的,又回说道:“大老爷,且莫错了念头。
小女子虽落人坑,也是儒家之女。
只因遭家不造,误堕烟花,每望有个好人救奴脱离苦海。
若大老爷今夜定要威逼,小女子宁死不从。
何况院中姊妹甚多,倘被他们知道真情,沸沸扬扬传讲出去,只怕大老爷大是不便,还求珍重些儿才是。
”这一席话,只说得甄卫有威难使,无口可开,顿时老羞变怒,骂声:“好个不中抬举的贱人!”抢白一场,恨恨而去。
直至今日,未曾出得这口气儿。
初时王老妈知道飞霞得罪了未到任的新任老爷,暗中怀着鬼胎,也曾把飞霞责打了一番,说他吃了为娼的饭,自然要干为娼的事:“你今年纪说小不小,也是十六岁的人了。
本县老爷要你,乃是天大喜事,你敢使性恼人。
若是闹出祸来,这还了得。
”后来听见甄卫到任,并无动静。
过了一年有余,也就把这念儿淡了。
谁知甄卫原是一个阴险的人,吃了人的暗亏,一时虽不发作,却切切的记在心头,常想寻件事儿报复。
如今雷家堡出了巨案,他竟想出一条绝毒的计来,只说:“雷一鸣本是土豪,秦应龙屡欲剿办,积下深仇,此次应龙之死,访闻实因私往彩霞坊薛飞霞家闲游。
飞霞本与一鸣有交,送信雷家堡上,致被一鸣纠人追袭杀毙,所以只伤应龙一人。
刻下一呜纠台亡命,雄踞截云山谋叛。
县中兵力单薄,不敢往拿,故将娼妇薛飞霞,拘获讯供候详。
”一面密遣心腹家丁,亲至临安,捏造消息,使他传到秦太师的耳中。
“太师向知应龙为人,贪花好色,一闻此言,必定认以为真。
那时抱怨应龙不该身为统兵大员,私入娼寮,被人杀害。
倘使讯出实情,申详到京,反于声名有碍,定要私下嘱托,千万把此事隐起。
不是将飞霞瘦死狱中,以灭其口,或惜他交通叛寇的罪名,问个死罪。
既可出了往日之气,又可使太师来仰求于我,将来反有个升调可图,岂非一举两得。
”这是他欺瞒着东省离临安甚远,应龙平时行止不端,营中又无亲丁活口可证,满营的大小将务更料定他们无人亲临安向太师前诉说之故,所以定下这一条移花接木、公报私仇之计,要难为这烈性裙钗。
可怜薛飞霞那里得知,就是众差役也不明就理。
既然奉了本官的签票,自然如飞的向彩霞坊拿人。
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鸟。
不知薛飞霞被拿到县,甄知县如何审问,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酷吏逼供词飞霞下狱 雏环诉屈冤素云探监
话说城武县众差捕在本官堂上领了朱签,立刻限拿彩霞坊妓女薛飞霞当堂听审。
不敢耽误,一同来到院中,先寻龟鸨问话,王老妈见来了一伙公差,心上跳个不住,忙问:“众班头来此何事?”各差捕说明原委,又把朱签与他看过。
王老妈急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忙遣龟佣,寻个专管衙门中间事的人,先给了些银两与众差役代茶,嘱他们略坐一坐,自己三脚两步来到飞霞房中,把上项事细述一遍。
又说:“这多是你自己肇下的祸。
如今事发,快些定个主意方好。
”飞霞听毕,只吓得手足乱战,硬着胆儿答道:“这一件事,明明是那赃官平空的无事生非,教儿有怎主意。
但他朱签上面井未标明为了何案,只写‘立提彩霞坊妓女薛飞霞一口当堂听审’,儿想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且俟随着公差上堂,看事如何,再行定夺,不知母亲意下如何?”王老妈道:“莫怪为娘的埋怨着你,前番终是你的不是,不该得罪本县太爷。
如今事已如此,你也悔之已晚。
但是到了堂上,不论老爷问你怎么言语,你须不可再使性子去触犯他。
可知为娘的五十多岁人了,只靠着你几个姊妹们度活。
倘有风吹草动,竟将妓院发封,各妓入官,那时却教我怎样过日?”飞霞含泪答道:“母亲不必吩咐,孩儿此去,且看赃官如何问话,自有道理,决不累及旁人。
”王老妈尚要瞩咐他几句话时,怎禁得众差捕连连催促,无可奈何,服伺飞霞卸去满头珠翠,换了一套半旧衣裙,移步出房。
可怜他小足伶汀,彩霞坊到城武县衙门,虽不甚远,也有三里之遥,如何行走得动。
多亏王老妈念他为妓三年,赚钱不少,花了十两银子与众差役,替他雇了一乘小轿,搀扶着上了轿儿。
轿夫抬上肩头,差役等紧随在后,如飞而去。
王老妈心上下安,暗差一个心腹龟奴:“随到衙前,打听举动,速来回报。
”按下慢表。
单说飞霞出得院门,一路之上哄动旁人,就有无数看热闹的跟着差捕拥至县堂。
虽有值堂差役,皮鞭竹片乱打乱揪,无奈众人因审问的是一个出色名妓,多要前来看他一看。
甄知县是坐在堂上守提的,本未退堂。
差捕上前禀明:“薛妓已经拿到。
”缴了朱签。
甄卫吩咐:“带上堂来。
”飞霞跪倒在地,低低的叫了一声:“青天老爷。
”甄卫命他抬起头来,仔细一看,果然不错,遂把惊堂一拍,大声喝道:“我把你这淫妓,平日倚门卖俏,引诱良民,已属罪不容诛。
胆敢勾通匪棍,与雷家堡雷一鸣往来,谋刺卧虎营秦大人,快些从实招来,免受刑法。
若有半句浮言,可知道王法利害!”飞霞听毕,宛如兜头灌了一勺冷水般,暗想:“此贼虽欲公报私仇,如何小题大做,竟把这谋刺秦统制的后来诘问,教人如何担承得起。
况雷一鸣久闻是个正人君子,足迹从未到过青楼,岂可含血喷人,自红其口。
须要拿定主意,不可被他威逼承招。
一则累了姓雷的清名,二则自己亦万无生理。
”遂把心胆一提,放出平时那种守贞不字的性格来,高啭莺声,从容答道:“大老爷,此话从何而起。
小女子虽是为娼,与雷一鸣并不相识,谋刺秦大人的这一节事,小女子更是不知。
须求宪天超豁,不可捕风捉影,连累无辜。
”甄知县闻言大怒,连喝:“好一个利嘴淫娼,竟敢推得干干净净。
本县此案访闻确切,却也知道你不用刑法岂肯招认。
”吩咐左右:“快快动刑!”众差役答应一声,如狼似虎的把飞霞拖翻在地,袒开衣服,露出粉嫩娇躯,鞭了二百背脊。
只打得皮开肉绽,死去后来。
甄卫传命:“住手。
”又问:“可有供招。
”飞霞此刻哭得已如泪人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甄卫见他不言不语,命取拶指过来。
众差役把他十只春笋做的纤指,紧紧拶起。
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怎禁得这般非刑拷逼。
一霎时,竟晕了过去。
堂下那些看审的人,没一个不交头接耳,多说:“知县狠心。
雷家堡上的雷一鸣是个正人,平素不贪女色,卧虎营的巨案岂于薛飞霞之事。
如今这样用刑,只怕本官必与此妓有仇,或者曾受何人嘱托所致。
”暗暗的共抱不平。
内中有个二十上下年纪、头戴武生巾、身穿天蓝缎箭竿、足登粉底皂靴、面如冠玉、目似曙星的人,更看得双眉倒竖,怒气填胸。
又有一个身材矮小之人,目不转睛的青春飞霞,又伶又怒,象是恨不得把他拉了出去的光景。
甄卫眼见众人行径,深恐再审下去或有不便,立刻吩咐松刑,用凉水将飞霞喷醒。
又恐他拶得昏了,不要把当日自己冶游的事供将出来,大为不便。
因高声喝道:“薛飞霞,你今日受刑,心下终须明白。
可知道本县为民父母,岂肯冤累好人。
你在彩霞坊为娼,本县未曾到任之时,早闻得你是个淫泼妇女,专一交通匪类,所以先曾私访一次。
如今果然犯出案来,劝你早早供招与雷一鸣如何往来、如何设谋、如何通凤、如何刺死秦大人,作速讲来,免再吃苦。
”飞霞听他提起前情,又气又恼,要想拼着性命与他抢白一场,指出公报私仇的原委,也与大众听听。
怎奈受刑过重,力竭声嘶,况且说了之时,势必指作诬供。
又用非刑冤逼,白白的再受痛苦,不如耐着性气,与他一个抵死不供,看他如何定断,难道今日竟杖毙堂下不成。
因此只管哭泣,绝不作声。
甄卫又把惊堂一拍,催逼承招。
飞霞只是不言。
甄卫当下无可奈何,因说:“照你这般刁赖,本当再用大刑。
但看你一个荏弱女子,今日如何再受得起。
且将你囚禁女监,明日再审,看你还敢不言。
”遂命传女禁卒到来,立将飞霞带去收监,小心看管,一面吩咐退堂。
其时,天已晚了。
甄卫即在灯下写了一封往临安去的书信,说:“奏应龙之死,因屡剿雷一鸣有仇,此次在彩霞坊妓女薛飞霞家,飞霞本与一鸣往来,走漏消息,致被一鸣纠众追杀。
门生初十得信,众营兵以事起仓卒,不及救护。
临行并被冲至营中,烧去营房十余间,刻下飞霞现在监禁狱中,一俟录出口供,申详候办。
至于雷一鸣等,遗有亲供一纸,现在啸聚截云山,声势浩大。
县中兵力单薄,势难往剿。
须候张元帅分兵到时,方可一鼓成擒。
惟此案是否如此办理之处,除详禀各大宪外,尚希恩师便中赐谕。
”云云。
写毕封好。
又把寄秦应龙的原书取来,放在一处,等候明日交与差官。
又恐差官查知此事始末,回临安时或致漏泄,另外送了他一千两银子的程仪,嘱他回见秦丞相时,丞相如何问起这事,照着书中的言语答他,更差了一个能言舌辩的亲兵,送他上京,散布讹言,传入相府,里应外台,要使秦桧深信不疑。
一言表过,我且不提。
目今再说飞霞下狱。
甄卫退堂之后,那些看审的人也多一哄而散。
王老妈差去的心腹龟奴,急忙奔回院中,将上项事细述一遍。
只吓得王老妈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暗想:“飞霞平日虽有几个有势力的狎客,深是疼惜着他。
但是这案闹得大了,那一个肯替他背地伸冤。
要想自己上堂辩白几句,只怕也无济于事。
而且这院子还难保不一纸官符,顿时封锁。
”左恩右想,计策毫无。
后来想到有个姨妹,名汪素芬,先时曾在李师师妓院之中,今岁才回。
师师因与上皇恩好。
京中那些没脸耻心的文武官员,很有仗他数言提拔升官的人,所以已结他的甚多,打听上皇不在院中,多向师师面前献媚。
那些人,素芬也有一大半曾见过的,必得与他想个法儿,即使救不得飞霞,须要保全着自己的衣食才是。
遂连夜差人请他到来,与他商议。
果然,素芬与曹州府知府王太爷当时在京中引见的时候相交过的。
这城武县正是曹州府的属下,遂备了一份厚礼,改了京中妇女的装束,托称亲戚,悄悄入衙,说了个情。
只苦的飞霞不能出罪,惟有暗嘱甄卫,把此事索性归在飞霞一人身上,妓院免予发封。
王老妈始略放心,然已花去金银不少。
光阴似箭,一连十有余天。
甄卫又把飞霞狠心拷打了三堂,可怜打得寸骨寸伤,好个烈性女子,依旧咬定牙关,不供一字。
这个消息传入截云山中,雷一鸣闻知大怒,就要亲自下山,被黄衫客阻住道:“且慢。
此地离城甚远,传来之言虽是不可不信,却也不可深信。
薛飞霞既然是个妓女,却与知县何仇,把他弄到这般地步,内中必有隐情。
须把此情探访明确,方可设法救他。
”一鸣道:“弟子与薛飞霞虽未通过往来,闻他乃苏州人氏,因葬母卖身,流落平康之内,却是一个孝女,为人庄重,绝不象个粉头样儿。
而且身出儒家,书画琴棋,般般多会,又是一个极风雅的女子。
”白素云闻言道:“如此说来,这飞霞虽在娼门,却也是个好女儿了,如今受此大冤。
小妹不才,今夜情愿先往他的院中探个下落,不知赃官究因何事陷害于他。
”黄衫客道:“白小姐所见不差。
”红线也点头称是。
一鸣遂暂止了下山的念头。
到了晚上,素云果然辞别过师长等一千人,飞步离山。
他先时随着父母,曾经在彩霞坊左近住过的,认得路径,施展着飞行的绝技,不多一会,便已到了,惟不晓得那一家是个妓院。
要想动问旁人,一来夜分已深,行人稀少,二来自己是个女子,不便开口问着这个所在,心下好不踌躇。
也是事有凑巧,恰好经过一家门首,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状似丫环模样,提着一盏灯,呀的一声开出门来,送两个男子出去,随手把灯交付,关门进内。
素云闪过一旁,让这两个男子走得远了,暗忖:“此间或者就是妓院,也未可知。
否则,半夜三更那有男人出去。
好在这小孩子是个女儿,何不竟去敲门一问,便知分晓。
”想罢,把手轻轻在门环上叩了两下,听得里面的女孩子啯咚啯咚的抱怨道:“这时候已是三更多天了,难道明天没有日子,又有怎么人来叫门?”素云听了,暗自好笑,待他开门出来,低低的开口答道:“有劳小妹子贵步,借问这里可是薛飞霞姊妹家么?”那女孩把素云瞅了一眼,道:“问他则甚。
我家薛姑娘已于半个月前被县中老爷拿去监禁着了。
你是何人,来此何故?”素云听毕,心头暗喜,随口说道:“我是他心上人差来探问的。
因路途不熟,所以夜静更深,方才访得到此。
小妹子可知薛姑娘这场官事从何而起,几时可能出监?”那女孩道:“他心上人是谁,怎么不晓得。
这官事说是雷家堡上而起,实是冤屈得很呢。
”素云道:“受屈是晓得的,却不知为了何故,竟致屈到如此地步?”那女孩将嘴一呶道:“这事我不知道,也不敢说,须问我家老娘娘去。
你可里面去坐。
”素云听他欲言不言,深知内中必有隐情,再问也无益了。
因说:“既然如此,今天夜已深了,恐你家老娘娘已睡,不必惊动。
有话且待明日再说未迟,我要去了。
小妹子,你关上了门,请进去罢。
”那女孩把素云仔细一看,道:“说了半天的话,到底你是薛姑娘的那一个心上人差来的,如何不差男子?恐怕老娘娘要问我,也有一个回话。
”素云被他把话问住,只得借着自己的姓含糊答道:“他心上人姓白。
”说毕,扭转娇躯,将步一紧,如飞而去。
一霎时,踪迹杳然,倒把那女孩子吓了一跳,急忙关上了门,回至内室,诉与王老妈知道。
因飞霞并无姓白的客人,心下好生惊诧,幸亏不曾说些怎么,谅也无甚紧要。
想了一番,也就罢了。
那白素云听了这小环之言,已知飞霞负屈情真,但与甄知县有甚深仇,依然不晓着来。
若非亲问飞霞,必定难知底细。
趁此深夜无人,何不竟往城武县监中探他一回,岂非甚妙。
主意一决,扭转香躯,竟奔县衙。
因恐路上或有巡更守夜的人,瞧见不当稳便,将身一跃,跳上民房,曲折兜抄,竟从人家屋上行去。
那消半个时辰,已经到了县衙,进了头门,绕过大堂,低头一望,虽然有几个民壮与那支更值夜的一班役卒往来巡哨,却不十分严密。
即放大着胆,连窜带跳,已过花厅,来到男监门首。
不知那女监却在何处,心下好生疑惑。
正是:放开驾雾乘云技,来探含冤负屈人。
毕竟不知白素云是晚能寻到女监与飞霞会面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文云龙仗义挥金 薛飞霞守身如玉
话说白素云因要探访薛飞霞被屈根由,黑夜从彩霞坊来到城武县内衙,已至监房门首,只见监中那些披枷戴锁睡卧着的多是男人,并无女子,不知女监究在何处,心中颇甚踌躇。
忽然左眼梢边,霍的有一道光影,自东而西,分明是个人,只是未曾看清,不免有些疑惑。
因急飞上屋脊,往前仔细一瞧,果然不错,暗想:“监狱重地,那得夜半有人,看来必有蹊跷,何不悄悄跟他过去,看他一个着实下落,顺便探访女监,有何不可。
”遂把云鞋一紧,飞追过来,高着这人只有十步之遥,皆因脚步过轻,那人竟一些儿没有知道。
约行了七八间的屋面,忽见这人立住了脚,扭转头来,四下瞧看。
素云忙将身体一伏,隐在滴水檐前,幸喜未曾看见。
少顷,微闻屋瓦响动。
素云探头张望,见他在那里翻开屋面,象是要下去的样儿。
又想:“且莫惊他,索性看他如何。
”后见这人揭开了几张瓦片,并不下屋,却不知塞了一件怎么东西下去,且低低的向下面说道:“薛飞霞,你且醒醒,俺夜游神在此,有话问你。
”素云始知也是找飞霞来的:“原来女监却在这里。
但不知此人是谁,如何又自称起夜游神来。
虽然曾听师长说过,世间有种行侠仗义的人,本领未精,恐怕旁人看破,往往假称夜游神,掩人耳目,不值识者一笑,然却从未见过。
今且听他说些怎么。
”因轻轻的走上数步,侧耳静听。
初时闻得监中哭泣之声,似乎说“事到如今,只好听凭尊神所为,似奴薄命之人,本来生不如死”的话。
继听这人又开口道:“吾神念你受冤,故奉上帝之命,给你简帖一纸,现在床头,快快取去看来,便知分晓。
我神去也。
”说毕,仍将瓦片盖好,回转身躯如飞便走。
素云甚为诧异,急忙让过一旁,等他去得远了,始轻轻的跳下屋来,先把这女监房细细一看。
原来只有五间低屋,不比男监宽大,屋外四周多是高墙,墙上除了仅容一人进出的监门一扇之外,每一间屋只有一扇七八寸高,四五寸宽的纸窗藉透风亮,其余别无门户,正如黑暗地狱一般。
素云轻启朱唇,把舌尖将每间屋的纸窗舐破了些。
幸喜残月未坠,透进一线亮光,看每屋中隐隐监禁着两、三个女犯不等,却有一大半人并无枷锁。
独薛飞霞是一人一房,手上边套上铐儿,小足上锁着巨链,睡在一张不到二尺阔的囚床上面,床边有两个四五十岁的官媒,支着两张板铺看守,睡得多如死人一般。
飞霞虽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然那一种秀色可餐之容,宛如泣雨梨花,令人见了之时,十分疼惜。
看他泪汪汪,床边摸出一张纸儿,在那里呜呜哭泣,想是苦无灯火,不能瞧看之故。
素云张了一回,暗想:“我若进去,惊动了看守之人,大是不便,何不将计就计,竟把那张纸儿诱将出来看个明白,然后再盘飞霞的底细未迟。
”遂在窗外轻轻的咳嗽一声,试试里边有无声响,又起纤纤玉指,向窗上弹动道:“薛飞霞,你休得悲伤,方才给你的简帖,你在黑暗之中如何瞧看得出。
所以我神未去,可将此帖从窗隙中递出,待我神念与你听,好去回复玉旨。
”飞霞里面闻言,又惊又喜,战兢兢的答道:“神圣大恩,难女何由得报。
但愿有日见天,定当建造庙宇,装塑金身。
”说毕,将这纸儿果然折得小小的,从窗缝中递将出来。
素云听言,暗自好笑,随手将那简帖接住,在月光下细细一看,顺口念道。
飞霞芳卿荃鉴:日前甄知县拘卿到堂,擅用非刑拷打,逼勒供招,其时,仆随众人在堂观审。
窃谓似此惨毒,必有隐情,令人发指者,事无实据。
地在公堂,是以未便适次。
日来细加侦访,已知祸因。
去岁甄卫来到任时,微服冶游,欲卿强荐枕席,卿拂其意,矢志守贞,并以大义相责而起。
虽卿母不敢举以告人,而人口难瞒,知者甚众。
仆闻实,深钦佩,以卿贞静之操,遭此屈陷,倘不为卿申雪,则复盆之下,何日见天。
仆虽与卿无半面缘,惟素以义侠自任,何忍袖手。
为此先行函告:除不日当施譬甄卫,务直卿冤外,另附银帖十纸,每纸纹银十两,各给看守、女役婪索之需。
现粘床首壁间,壁不甚高,幸卿自取,以免授受之嫌。
在监诸事珍重,静以待时,勿因含冤致损芳体。
至嘱。
一腔热血人吴门文简素云念毕,暗暗忖道:“原来方才这人姓文,难得是个侠客,可惜不知他叫怎名字。
”但喜飞霞负屈之事,如今多已明白,不必再在此间兜搭,遂把原信依旧折小,仍从窗隙递入,并又随口说道:“薛小姐,你听清楚了没有?如今真要去也。
”里边飞霞听罢,含泪答道:“原来是恩公到此,假托游神,恕难女镣铐加身,不能叩谢。
但不知恩公何名,尚求指示,日后倘得出监,也好图报。
”素云心上一呆,暗想回他一个怎么名儿,只得勉强言道:“俺因怜你受冤,故欲施救于你,岂是望报之人,何须留怎名儿,俺今去也。
”说罢,两足一腾,飞上屋檐,如风而去。
其时,远远屋上似见伏着一个人影,料是姓文的尚未出监,不欲去惊觉于他。
因此头也不回,一口气往外飞奔。
直至出了城门,方才跳下地来取道回山。
其时天已微明,见了红线众人,将上项事细述一遍。
黄衫客深赞姓文的作事为人,雷一鸣因飞霞的受屈已明,要求师尊等设法相救。
红线道:“飞霞现在监中,这是王法所在。
若欲劫牢反狱,岂是我辈所为。
况那姓文的书中,既有‘不日施警甄卫替他申冤’的话,这是必定要那甄卫自己回心解冤释放之意,措置最是得宜。
我想立刻下山到县中去,察探素云出监以后,姓文的动静如何,顺便访他一个下落,不致埋没人才,或者竟与姓文的共定主意,相救飞霞,不知黄道长以为如何?”黄衫客深服其言,雷一鸣不敢再说。
当下红线装束定妥。
飞步下山,按下慢表。
再说那城武县中这个装神捣鬼姓文的人。
此人单名一个化字,别号云龙,乃江南苏州府吴县人氏。
不但相貌超群,才华出众,而且为人仗义疏财,性情豪爽。
虽然曾入黉门,却无半点酸腐之气,又好结交豪侠,视友如命,自幼习得一身武艺,却不肯轻易出手,知道他的甚少。
家中父母早亡,因喜外处游学,在家日少,出外日多,所以年交二十,尚未娶妻。
他有一个表兄,现任北直隶大名府之职,甚是意气相投。
八月间,因往探亲,恰好虬髯公也在大名,与他相遇,一见如故,相聚了一个多月。
虬髯公意欲收他为徒,云龙忽要回家。
虬髯公想起聂隐娘现在江南地面,故与他一同南下。
谁知行至山东地界,隐娘因遍历苏、松。
常、镇各府,绝无一个可以传道之人,异常焦闷,默念红线、黄衫,同在山左,不知曾否觅得传人,恨无消息,故此离却江南,亦来东省物色人才,并访二仙侠下落,恰好在城武县与虬髯、云龙相遇。
隐娘深羡虬髯有幸已得云龙,虬髯也觉欣喜非凡。
要在东省探访红线、黄衫,想俟彼此见面,然后再收云龙为徒,先使他们见见人品,因此在高城三里多路的栖霞山莲花寺中暂住。
那甄卫第一堂刑讯薛飞霞的这天,文云龙也在观审,即上回书中那个头戴武生巾,面有怒色之人。
后来将情告知虬髯,意欲设法救他。
虬髯公正要试试他的行事若何,所以十分怂恿。
云龙遂在外间探明了他的缘由,与县衙中的房屋门径,干这一夜装神进署,不图暗被素云窥见。
及至出去的时候,素云看他是往外的,谁知他却并未出衙,行到大堂之后,兜转身躯,竟奔上房来寻甄卫,要想点化于他。
到得房中,声息全无,知道众人多已睡熟。
他就故意使个投石问路之法,揭了四、五张瓦,往地下索啷一摔。
不多时,听得房中有人叫唤,乃是甄卫,因听庭心声响,叫使女们掌灯出外观看。
云龙站在屋檐上头,让他们开门出来,依旧自称游神,高声喝道:“尔等不必惊慌,我夜游神在此。
因尔本官冤陷好人,现有简帖一方,快快取去,送本官观看。
”说毕,半空中飘飘荡荡飞下一张纸来,吓得众使女一个个倒退数步,不敢拾取,多没命的跑回房中,争先诉说。
甄卫听了,好不诧异,连说:“那有此事。
”急忙披衣下床、命几个胆大些的丫环,掌着灯火引导,步出房来。
果见地上有张帖儿,吩咐拾起,张灯细看。
只见上面写着二十八个大字,道:
求欢受辱忆当年,公报私仇太可怜;莫道女贞易摧折,须知头上有青天。
末后又有十六个小字,道: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过而不改,请试我剑。
甄卫看罢,因简中道着他的隐事,吓得冷汗直淋,不发一言,袖了这纸,回身便走。
丫环等不知何故,也一拥的跟进房来。
忽听得房门口一声响亮,飞下一把雪亮的剑儿,不偏不倚,从甄卫的纱帽上削过,把纱帽削落于地,合房的人大惊失色。
甄卫也大吃一惊,秃着头儿,战兢兢的喊道:“这。
。
这。
。
这。
。
这。
。
还了得!那。
。
那里。
。
里有怎。
。
怎么夜夜游神,明。
。
明是截。
。
截云山的匪党,快唤皂。
。
皂快拿人!”道言未了,又听得屋檐上有人高声说话,道:“甄县令,你莫错了念头,当我是截云山来的。
你为朝廷命官,应与民间判断冤枉,如何反敢冤累好人。
秦应龙作孽无穷,故被截云山剑侠所杀,与薛飞霞妓女何干?明明是你公报私仇,要把飞霞置之死地。
却不道明有王法,幽有鬼神,如今及早回头,好好把飞霞释放,改过自新,才是民之父母。
如再执迷不悟,任性妄为,可知道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那时只怕悔之晚矣!你须小心在意,我神回复上帝消差去也。
”这几句话,说得房中人疑假疑真,谁敢作响。
那甄卫明知此是侠客,决非游神,又气又吓,又恼又急,却也奈何他不得,眼睁睁的望着屋檐,呆了良久。
直至声息全无,估量着那人已去,方才发作出来。
立唤亲随家丁入内,传值夜的更班夫役,每人先责一百大板,治他个失察之罪。
又传通班马快,把房门口遗下的剑与他们看过,再放库中,只说:“方才有人到此行刺,定是截云山的匪党。
幸亏觉察,未曾被害,今已逃去。
临行时候坠下此剑,务须赶速查拿,不可怠慢,违干血比。
”至于那张简帖与那些所说的话,因与自己有关,故此一概不提,并暗嘱丫环等不许泄漏。
一面深恐飞霞有失,立刻更了衣帽,传谕管监、家丁及马快等,掌着火把灯球,同至监房查看。
又恐去得人多,惊动这人先是走了,所以约束众人慢行。
自己带着家丁,移步先到监房观看。
只见监门已开,两个看守的官媒早已不知去向。
右首那张板铺之上坐着一个男子,面貌不甚清楚。
手中拿着一柄三尺长的快刀,涎着脸儿在那里与飞霞讲话。
飞霞却口口声声的道:“文恩公,休得如此,难女自悲命薄,误堕烟花,皆因不肯失身于人,以致遭此惨屈。
既蒙恩公怜悯,赐银寄信,替奴申冤,天大之恩,有日出头,终须图报。
但是欲行非礼,难女愿死刀头。
如惜方才所赐银两,尚在壁间,未曾移动,不妨仍请取去。
”甄卫听得清楚,不由不又惊又怒。
惊的是此人虽在,只怕他本领高强,众马快拿他不得;怒的是此人如此无礼,飞霞却满口恩公,倒不象去年自己在彩霞坊的样儿,抢白得人置身无地。
遂把两手往后一招,高喊:“众马快过来,与我拿人。
”顷刻间,后边跟着的那些人一拥进来,把这小小的监房从庭心起挤得水泄不通。
监房中那个男子慌了手脚,举起刀来向着甄卫虚砍一刀,扭转身躯,背着飞霞往外便走。
正是:乍惊宝剑当头落,又讶钢刀劈面来。
要知此人是否即文云龙,如何把薛飞霞劫去,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燕子飞慕色劫狱 聂隐娘救女上山
话说甄卫因受了飞剑之惊,深恐薛飞霞监中有失,亲自领着马快人等到监察看,果见监门大开,看守、官媒不知去向。
板铺上坐着一个男子,手执钢刀,飞霞在那里恩公长、恩公短的央恳,象是图欢不允样儿。
心中大怒,忙喊手下拿人。
众马快应声进内,那拿刀的人举刀向甄卫虚砍一下,转身把飞霞背在背上,往外便奔。
甄卫大吃一惊,倒退数步。
那人乘势抢出监门,将身一跃,飞上屋檐。
众马快欲拦不及,见已出了劫狱重案,谁敢怠慢。
有几个略会上高的人,纷纷上屋狂追。
无奈这人脚步灵便,快如飞鸟一般,怎想赶得上他。
闹了片时,已去得毫无影响。
众马快只得下屋请罪。
甄卫吩咐:“暂缓议处,赶速飞赴四门报信,天明之后不可开城。
”一面另添差捕,按户搜查。
因听得薛飞霞口口声声呼他做“文恩公”,又在飞霞床上搜出书函,壁间搜出银帖,故此咬定劫狱之人一定姓文。
凡遇文姓,无论何等佯人,无不加意盘诘,直闹到日高三丈,城中各处多已查遍,并无下落,始勉强把城门开放,已搅得满城中鸡犬不宁。
甄卫见拿不到劫狱重犯,少不得把马快重重的责比,又把女监中一切女犯查了一查,并无缺少。
问问他们可知薛飞霞监房中几时有人进来,多说:“因已熟睡,不闻声响。
”而且尚有几个年老些的模模糊糊,好象未曾睡醒一般,吩咐依旧分号收禁,命把失去的两个官媒寻来问供。
回说,“初时未闻声响,四更以后小妇人曾与飞霞说话。
忽有一股香气透入脑髓,渐渐神志昏迷,不知如何有人进监,如何把小妇人们移往监外,实是该死。
”甄卫那里相信,各人打了几百竹梢,先治他个疏忽之罪。
一面申详上司,自请议处,自不必说。
再讲那背着飞霞越狱的人。
甄卫认做就是姓文,谁知却是另有一人。
此人姓燕,名唤干飞,临安人氏。
生得五短身材,一双鼠目。
本来是个有名的飞贼,性喜女色,每逢愉盗,定要采花,却练得一身高去高来的绝技,不但是越屋逾垣如履平地,就是高山峻岭,他也能飞赴得来。
且行走时脚步斜冲,好似穿林燕子一般。
因此江湖上人把那干飞的名字替他改做子飞,又因小名唤做乙儿.故多称他燕子飞,燕乙儿,他也乐受美名,甚是得意。
新近来到山东,偷了几家豪富。
那一日,闻得城武县审怎么彩霞坊的名妓,他想:“名妓必然貌美。
”动了色心,所以也到县中看审。
第十二回书上曾表过的,有个身材瘦小之人,目不转睛的看着飞霞,象是恨不得拉了他出去,只是公堂之上,不敢胡行。
后来晓得飞霞收禁女监,屡次要想进监图欢,争奈不知监中路径,未敢造次。
费了多少心思,好容易打探明白。
这一夜大胆入监,不料正是素云在下面诱薛飞霞给书读看之时,他因不便下手,闪在一旁躲着。
后来素云出监,明明望见伏着一人,只因心疑便是那姓文的尚未出去,所以并不做声。
燕子飞却认作没有瞧出破绽,好不欢喜。
等素云去得远了,他就悄悄飞下屋来。
其时两个管监的官媒,恰又被飞霞呜呜哭醒。
大家因多埋怨他道:“老娘们伏伺了你这几日,银子黑的白的没有一些见过面儿。
若论你是乐户人家出身,自然接客惯的,衙门里师爷、二爷看上你的却也不少。
我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好歹也替挣几两银子用用,却又拿出闺阁千金的架子,不肯略略苟且些儿。
如今却一发的更不好了,夜静更深,又不是你自己家中,这么样的神喤鬼叫,扰得人不得安眠,真正令人讨气得很。
若再如此,莫怪老娘们对你不起,要替你上挺棍了,看你还敢啼哭。
”咭咯唠叨,说个不住。
燕子飞在屋上听了多时,深怕耽搁得工夫大了,天色一明,不当稳便,心上甚是着急,因向身旁取出一个火药包儿并一枝追魂香来。
此香乃用麝香、龙涎香、闹杨花三种药品合成,点着时,一经闻嗅,凭你英雄好汉,只须顷刻间神智昏迷。
就是道行浅些的地仙,也禁受不起。
他既把香取出,先取一块龙胆石的解药含在口中,然后在屋角边轻轻把火药包一抖,散出些火星,将香点上,拿至窗外。
霎时间,一缕清烟氤氤氲氲从素云先时舐破的窗隙之中直钻入去。
两个官媒闻着,喊得一声:“怎么好香!”顿时肢体酥麻,晕倒于地。
飞霞也哭声顿止,两眼一闭,斜卧床中。
不多时,连那左右监房中许多女犯也多昏迷不醒。
燕子飞始把香头扑灭,揣在怀中,口中吐出解药,又向百宝囊中取出一把雷公凿来,把监门上的门闩轻轻凿去,挨身进门。
先将两个官媒一手一个,如抓着两只小鸡一般,拖至监外向庭心一撩,回身复又进去,取火药包并一个小小纸煤,引了个火,找着一只瓦油盏儿,看一看尚有半盏残油,取来点上,持至囚床,把飞霞细细一照。
见他朦胧双眼,泪痕未干,虽是穿着一套赭衣,却越显得肤如凝脂,异常娇艳。
那双三寸不到的小脚之上,锁着一条胡桃大的铁链,比了弓鞋又粗,令人见了大是可怜。
看罢一番,因又取出雷公凿来,替他先把铁链凿断,并把手上的手铐也凿去了。
飞霞此时尚未醒转。
子飞见床边适有一把半破瓦壶,壶中剩有许多冷茶,心下大喜,提将起来向飞霞灌了几口,又自己含了一口,向飞霞脸上一喷。
原来,这追魂香惟有冷水冷茶两种可以立时清醒。
飞霞果然打了两个喷嚏,悠悠的醒了回来。
瞥见灯光之下有人在旁,只道是方才那个姓文之人,慌忙口呼恩公,便要下床施礼。
燕子飞因进监在云龙之后,这段隐情未曾明白,心下好不诧异,姑且含糊答应着。
他妄想桃僵李代,或者容易求欢,所以乘机答称:“不必如此。
”一手把飞霞按住,一手便想伸去勾搭。
谁知飞霞天生烈性,看见此人这般轻薄,心中甚是不快。
惟念济银寄简一片热肠,而且将来尚望在他身上搭救出监,故此不忍面斥,哀哀的只用好言婉恳。
不妨正在为难,恰好甄卫带领马快查监当场窥见,大喝:“拿人!”燕子飞吃了一惊,存了一个一不做二不休之想,拔刀在手,虚向甄卫砍去,扭转身儿,背着飞霞拼着性命上屋奔逃。
飞霞这时惊得目瞪口呆,连喊叫也是不敢,只得任他所为。
子飞放出平生本领,众马快焉想追赶得上。
不多时,早已出了县衙,转弯抹角来到城关。
他本来是随处为家并无住宿地方的人,轻轻一跃,跳上城墙,又从城上跳至平地,声息全无,守城兵弃如何觉察。
无如出城之后,虽然脚踏实地,却渐渐的天色明了,暗想:“苦无栖身之所,倘然路上有人看见,盘问情由,却把何话回答。
”因在离城五里之遥,寻了一个露筋祠的古庙。
这庙四无居邻,乃是人迹罕到之处,虽然却有两进五开间的房屋,也无庙祝看守,多已坍毁不堪。
正殿上面塑着露筋娘娘神像,金装零落,法相不全。
两旁塑的四名使女,更不必说。
中间摆着一张供台,一副铁蜡桥,一只破瓦香炉,积着许多灰尘。
梁柱上虽有几块匾额,几副对联,蛛网粘连,蜗涎剥蚀,那字迹已看不清楚。
子飞把飞霞背上大殿,见地下有一个木拜台儿,略把刀尖将尘土铲去,轻轻放他坐下,回身要想关门。
岂知那庙门只一扇的了,没奈何且自由他,自己也坐在那个拜台之上略息片时。
因劳顿了足足一宵,肚中有些饥饿。
幸喜身旁带有干粮,取些充饥,又给些与飞霞同吃。
飞霞那里肯接,只说:“既蒙恩公搭救,深感大恩。
适才监中之事,恩公是个顶天立地的奇男,谅欲试奴之心是否杨花水性,故而假言相戏,彼此且莫介怀。
但究不知恩公大名,府居何处,现将何往,难女不幸冤犯王章,如今恩公肇此劫监之祸,倘然再被官役拘拿,不但难女真个有了罪名,且恐不免连累恩公,如何是好?”子飞闻言,含笑答道:“俺实对你说了罢。
俺家姓燕,别字子飞,临安人氏,路遇此间。
前日因听了说甄知县审怎么彩霞坊的妓女,俺就随着众人至衙观看,见你生得十分美貌,动了俺的爱慕之心,所以探明路径,深夜入监,将你救出。
只要你一心向我,莫说几个差役,俺有何惧,就是千百官军,只怕也拿俺燕子飞不得,你要愁他则甚!”薛飞霞听说此人并不姓文,始知另是一人,暗想:“怪不道这般行径,与那江湖上的盗贼一般,看来虽离虎穴,又入龙潭,苦命的人怎的苦到这般地步。
”口虽不语,心上一酸,止不住扑籁籁又流下泪来,哭个不住。
燕子飞一眼瞧见,擎起手来,替他拭泪。
飞霞起身,急避数步,抬头见了神龛内供着露筋娘娘,忽思:“古来贞节女子,流芳万古的甚多,我薛飞霞曾入娼门,虽不敢与露筋娘娘比较,然实指望嫁个如意郎君,弃邪归正,因此并未失身于人,今日岂可受那匪人玷辱,不如拼着一死,免得那厮行起强来,反难干净。
”主意一决,抢行几步,将头向神龛边的石砌之上猛力撞去。
子飞大惊,急忙起个箭步,伸手来拖。
飞霞喝声:“休得无礼!”慌把身子一偏,那粉额在石砌角上磕个正着。
一霎时,血溅桃花,头上撞了一个核桃大的窟窿,疼痛难禁,晕跌于地。
子飞虽是杀人不眨眼的剧贼,见了飞霞这般烈性,不但邪念冰消,反自己责备自己:“不该大意放他寻此短见,这却怎样才好?”连叫几声:“薛飞霞,你休得如此。
”一面将手在供台上抓了一大把灰土,向飞霞额上一抹,指望他把鲜血止住。
谁知血多灰少,休想掩得住。
他弄得没了主意,又见他四肢乱搐,在血泊中滚个不住。
少停,只见小足一挺,两手一伸,死了过去。
燕子飞惊得冷汗直淋,暗想:“白白的辛苦了一场。
如今人已死了,再在此间做甚,反恐被差捕寻见。
虽然不俱,必得又费手脚。
”叹口气儿,把那心胆一横,想一想:“天下美貌女子甚多,我燕子飞也不是见了一个。
若要到手,随处不难,这个人算得怎么?譬如昨夜没有干着这桩事儿,不如去罢。
”方才死了这心,无精打采的撇下尸身,移步出庙。
但因闹了这场巨案,究竟是贼人心虚,不敢再在东省逗留,匆匆回到临安而去。
且俟下书慢慢交代。
如今再说城武县中,不但城里头的居民多要一家家的搜查劫狱之人,就是城外各处,开了城门少不得也要各家查缉,严紧异常。
那文云龙与虬髯公、聂隐娘住在莲花寺中,离城本只三里多路。
不到巳牌时分,官差等早已查至此间。
云龙正在山下闲行,得了这个信息,好不诧异,急忙回至寺中,说与虬髯、隐娘得知。
又说:“不知究是何人,竟把飞霞劫去,反使俺虚费了几许心机,却闹下这一场不明不白的大祸。
”虬髯公沉吟半晌,开口说道:“此事必是壮士进临之时,背后有人尾着,壮士不及觉察,所以冒了姓氏干此不法。
刻下事已如此,倘有差役来查,虽然并不心虚,但怕难分皂白,何况薛飞霞踪迹杳然。
若使劫去的是个义侠之人,却也还好;倘是歹人,不但把壮士英名污尽,且恐逆料飞霞一定死多活少,须得作速访个下落。
一则晓得那劫狱的究是何等样人,一则也略避官差喧扰,不知壮士意下若何?”文云龙连连称是。
隐娘也道:“道长之言,颇为有理。
”于是二仙一侠商议,分着三路寻访。
云龙是西北一路,隐娘乃是东南,虬髯公在西门左近盯定,到了晚间,仍回寺中相会。
恰好这莲花寺离露筋祠不过东南二里之遥,隐娘走出寺门才只半里多路,见有一人行路如飞,身上穿的尚是夜行人衣服,背上插着一把钢刀。
正是燕子飞从祠内出来。
心上暗想,“天已不早,那里来这不尴不尬之人。
”欲想上前冒他一冒,一转眼,已去得远了,甚是迅速,愈觉得事有蹊跷。
因且不去睬他,留着心儿,从这一路细细查去,或有飞霞下落,也未可知,故此慢慢的缓步而行。
又约二里左右,只见四无居人,正在心头纳闷,忽看有所古庙,半开着一扇庙门,隐娘往内一望,庙内尘埃堆积。
那尘上却有行步的男子脚迹,不免心下狐疑,姑且信步进去仔细查看。
但见正殿上面卧着一个女子,满地是血,身上穿着的乃是犯衣,衣上边血液模糊,不可逼视。
隐娘看了又看,料着这个女子或者就是飞霞,但不知为了何故却在此地,忙起手指向嘴边一按,幸喜尚有一丝气息。
因思:“若然果是飞霞,理合救他。
即使不是,也何妨行些功果。
”遂在自己身上解下一条鸾带,把飞霞在地上抱将起来,拴缚停妥。
袖中取出宝剑,向空一晃,化作一道寒光,正想驾着剑光出去,忽听得庙门外有人喊道:“是什么人,敢在这里背着妇女私逃?”却把隐娘喝了个住。
正是:须记隔墙当有耳,莫言此地断无人。
要知喊住隐娘的是谁,飞霞能由隐娘救上栖霞山莲花寺中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访义士有心传道 试侠肠无意怜香
话说聂隐娘在露筋祠内寻见一个女子,死在血泊之中,管他是不是薛飞霞,且救了回去再处。
因解身上鸾带,把他拴缚好了,背在背上,正要借着剑遁起身。
忽庙门外有人叫喊,因急收住剑光,立定了脚向外一看,只见不是别人,乃是红线,心中不胜欢喜。
忙道:“我认是谁,原来是红线道姑,几时到的,来此怎事?”红线初时在庙门外,见隐娘面朝着内,身向着外,背间背上一个红衣女子,看不出究是何人。
后见身子一斜,剑光飞动,分明是个同道中人,故此喊了一声。
今闻隐娘答话,也觉喜出望外,慌忙移步进庙,打了一个同讯。
隐娘还礼不迭,又问:“道姑何事到此?”红线把手向隐娘背上一指,道:“聂道姑救的不是妓女薛飞霞么?愚妹也因此案特访一个姓文的义士而来。
”遂把自己下山起,怎佯收白素云,怎样与黄衫客相遇,怎样黄衫客收雷一鸣为徒,怎样杀死秦应龙,怎样甄知县冤陷飞霞,怎样白素云探监的话,约略述了一遍。
又道:“愚妹因这姓文的作事为人颇有几分义侠正气,惟恐错过人才,所以连夜下山,隐人县衙,意欲访他个着实下落,留着日后众道姑、道长在临安聚晤之时,倘然那一位道长或是那一位道姑一时难觅传人,也好传他大道。
谁知这人少年浮躁,竟又作出劫狱的事来。
这种犯法违条之案,既然不恤人言,那姓文的尚何足取,可惜有负了愚妹的一片初心。
但想薛飞霞受屈情真,此番被姓文的劫了出监,不知作何处置,因此放心不下,一路侦访至此。
不期恰与道姑相遇。
不知道姑何故到此,现欲何往?”隐娘听罢,含笑答道:“原来道姑与黄衫道长多已得了高足,真是令人可喜可贺。
愚妹因遍历江南并无人物,想起道姑同黄道长多在山左,不知有无会遇,故而云游到此。
途中巧遇虬髯道长,从北直隶遇了一个姓文的人,别号云龙,家住姑苏城内。
因此同他南下,顺道寻访人才。
愚妹又想,道姑等或者尚在东省来回,虬髯道长又深有收文云龙为徒之意,要使道姑等见见人品,彼此商量,故又一同至此,暂寓栖霞山莲花寺中。
不料此间适出了薛飞霞的那桩冤案,云龙动了义侠之心,因于昨晚亲自探监,正是令高徒所见的那姓文之人。
但是后来劫牢一事,却与云龙毫不相干,其间想来另有一人。
不料官府不察,竟把这案移在他的身上,从早晨起挨户搜查。
愚妹等以事有可疑,特与虬道长及姓文的分路侦访。
愚妹适才途中遇见一人,夜行打扮,肩背尖刀,匆匆东去,甚是蹊跷。
所以寻至此间,见这女子死于血泊之中,不知是否飞霞。
要想背回山去救他一命,且与云龙认个明白。
”红线道:“原来如此。
但不知栖霞山地方可还清静,有无居民。
愚妹虽与飞霞未谋一面,看这女子身着赭衣,谅来却有几分意思。
倘然山边居住人多,只怕背他回去反多不便,道姑尚须三思而行。
”隐娘道:“若依道姑高见何如?”红线道:“如依愚妹之意,不如竟往截云山去小住几时。
此山四无居人,甚是幽静。
何况黄衫道长带有金创起死回生妙丹,又在混元湖斩了白獭,得有獭髓神膏,正好施救这女子性命。
然后道姑到栖霞山报信虬道长得知。
请他迳与云龙同到山中聚晤,又好使愚妹与黄道长见见姓文的人品武艺,选个吉日,虬道长就收他为徒,岂不是好。
”隐娘闻言,连连点首,回说:“道姑之言有理。
俺们只顾讲话,怕这女子受伤过久,救治为难,何不就此起身。
”红线说声:“使得。
”二仙侠遂手挽手儿出了庙门,各纵剑光竟奔截云山而去。
不消片刻,已到山中,素云见师尊同着一个道姑进来,背上背着一女子,虽是满面血污,却仿佛是飞霞模样,急忙过来动问。
红线先令拜见过了隐娘,然后帮同把这女子卸下肩来,扶至上房,觅了一张凉床眠下。
始问素云:“可知此女何人?”素云答道:“这明明就是城武县监中的冤妓薛飞霞,不知为怎这般狼狈?”隐娘听得果是飞霞,心下大喜,遂把上项事略略告诉了一番,又把素云看了又看,瞧了又瞧,深赞红线眼力不错,不枉了下凡一场。
红线略略谦逊几句,又问素云:“黄衫师伯与雷师兄如何不见,快去通报一声,请师怕速取回生丹与獭髓膏来,好救飞霞还阳。
”素云道:“黄衫师伯与雷师兄因恩师下山过久不见回来,故向外间打探去了。
回生丹与獭髓膏多在师伯身旁,这却如何是好?”红线沉吟了半晌,道:“若说那回生丹,当日卧虎营中你与雷师兄受了奏应龙毒弹之伤,师伯给我好些丹药与你二人吞服,有余下的现在身旁。
惟獭髓膏须待你师伯回来,好得他在外间,谅来无甚耽搁,且把这回生丹服过再说。
你快与他烫一壶热酒过来。
”素云道:“酒却厨房现有,待弟子就去烫来。
”说着,回身自去。
少停,就热腾腾的拿了出来。
红线即向身边取出丹药。
因飞霞牙关已闭,令隐娘设法敲开,红线灌药,素云灌酒,吃了下去。
约越一刻钟时,尚无动静。
隐娘等只道无救,不免着慌。
素云看他死得惨然,不由不泪如泉涌。
恰好黄衫客与雷一鸣回山,隐娘大喜,彼此见面之下,且不去细叙寒暄,先把搭救飞霞的事略说一遍,急问:“有无救法?”黄衫客同至上房,仔细一看,见他面如金纸,头额上泛出的血已如脓水一般,并不鲜腻,知道是未封伤口,血出过多,以致液枯髓竭。
虽有灵丹妙药,未能回过气来。
因令素云动手,先把血液中间被燕子飞抹上的那些灰土,取手巾来揩抹净了,即在自己身旁取出一大块獭髓膏,叫素云对准伤口与他敷上。
果然甚是灵验,霎时间血就止了,腹中回生丹的药性本来已到多时,只要伤口一止,面庞就略略透了些血色出来。
又约半刻时候,鼻边微有气息,眼珠也转动了。
黄衫客已知大事无妨,惟恐醒转之时,围着多人,说起话来不免劳顿,因嘱素云一人,小心伴守,待他醒时,略把细情告诉,且教他安心在此静住几时。
自己与隐娘、红线、一鸣等同到中厅。
因救飞霞要紧。
一鸣尚未拜见隐娘,此时黄衫客命他见过了礼。
隐娘看他生得虎头豹颔,气象英雄,好不欢喜。
黄衫客动问隐娘别后各事,隐娘照着回红线的话,约略又述了一番,黄衫客始知原委。
少顷,见天已过午,红线虑文云龙虽然英勇,此刻县中访拿紧急,未便任他独自一人在外,倘有意外,岂不枉受官非,薛飞霞的前车可鉴。
故此催促隐娘,作速接他们一同上山。
隐娘点头称是,料着云龙此刻必定回山,午膳不可再迟,又费寻觅,忙向红线等告别起身,驾着剑光,迳回莲花寺中。
果然云龙因访不出劫狱人的下落,先已回去,闷昏昏暖了一大壶酒,购了几碟子菜,在那里自斟自酌,要想午饭以后再去探访。
一见隐娘回来,急忙放下酒杯,立起身躯,上前动问。
隐娘把上项事说了,又道:“古人说得好,‘明哲保身’。
此处终非久居之地,快些用过了饭,收拾上山为是。
”云龙闻言,又喜又惊。
喜的是薛飞霞已经有了下落,惊的是官府不察,竟把这案犯认错。
虽然虚者自虚,实者自实。
究竟晚间探监寄信也是干犯法纪的事。
如今甄卫既不知悔悟,此间岂可存身,还是避开的妙。
因此诺诺连声,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干。
余下的也不 喝了,吩咐寺中道童,取饭吃过,收去杯盘,给了数十两纹银,叫他交与住持老道,作为连日房饭之资。
只说要到城中探亲,央道童替把行李收拾收拾。
其时已是未末申初,虬髯公也回来了。
见云龙在那里整顿行装,心下甚是疑惑。
隐娘急忙附耳诉述一番,虬髯大喜。
道童来说:“行李已经理好,不知要唤几名脚夫?”隐娘暗想:“倘用脚夫挑送,不但路上为难,而且到截云山去更是不便。
”因说:“不必脚夫。
我们只将应用东西自己取了几件,余下的暂寄宝山,明后再当着人来取。
”道童闻言,答声:“晓得。
”不再问了。
隐娘遂令云龙但取了一只小小衣箱与着防身宝剑,余剩各物检点明白,交与道童。
道童接过,暂锁房内,回身便送三人下山。
出了寺门,虬髯公等说声:“有劳。
”那道童道声:“慢请。
”回身自去。
聂隐娘因文云龙驾不得剑遁,此去截云山路虽不多,无如肩背衣箱,又是个面生之人,只怕途中有人盘问,故与虬髯商议。
虬髯公道:“这有何难。
待俺驾起剑光,隐着他的身体就是。
”隐娘道:“天不早了,不知薛飞霞此刻曾否苏醒?不如道长索性送文壮士一程,愚妹在后也驾剑遁相随。
彼此早些见面,早些放心,岂不甚妙。
”虬髯公道,“聂道姑说得甚是。
”遂将云龙双手握住,命他把两眼紧闭,不可开视,即与隐娘一同掣出宝剑,临风晃动。
顷刻间起两道寒光,如飞而去。
云龙初时只听得耳朵边呼呼风响,那两只脚起在空中,不由自主,好不怕人。
谁知不多一刻,风已定了,脚也住了,明知早到山头,方敢张目观看,但见山峰数朵,高插云霄,比栖霞山大不相同,暗喜:“仙家妙用,果是不凡。
那虬道人虽曾问过姓名,他说姓仇,名善,看来必非等闲之人。
将来若得拜他为师,也不枉了相随数月。
”心中想着,不知不觉已随二仙到了中堂。
黄衫客与红线、雷一鸣等一齐起身出迎。
虬髯公先命云龙叩见红线、黄衫、隐娘,又命与一鸣见过了礼,忙问:“飞霞现可醒转?”红线回说:“醒已多时,愚妹等俱已看过他了,正在思念道长与文壮士,可请同至上房稍坐。
”隐娘说声:“使得。
”众仙侠遂一同来至上房。
白素云陪着飞霞在床沿上闲话,忽见隐娘等进来,慌忙起身迎接。
又见文云龙也已到了,虽然昨宵黑暗之中先经见过,究竟有些不好意思,要想回避。
红线含笑说道:“文仕士日后终是一家之人,何须躲避,快来见个礼儿。
”素云见师尊如此吩咐,只得低着头儿,向云龙福了一福,口称一声:“文爷有礼。
”云龙退下数步,问虬髯公道:“此位是谁?”虬髯回说:“就是昨夜与你同时探监的白素云小姐。
”云龙急忙还了一揖,叫了一声:“小姐。
”那薛飞霞睡在床上,听见有人进房,微开双眼一望,见有一个道姑在内,谅必隐娘无疑。
因急勉强挣着半截身子,口尊一声:“仙姑在上,难女感蒙搭救,真乃再造之恩。
只苦伤体未痊,不能行礼。
”说罢,不由不泪如雨下。
隐娘走至床边,回说:“薛小姐,休得过悲,调养身体为是。
”飞霞回头又向外边一看,见尚有一个年老之人,生得虬髯碧眼,又一个年少的,生得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动问隐娘,知是虬髯、云龙,先请虬髯见过,次与云龙叙话,口口声声的说:“多蒙恩公垂悯,寄简赠银。
如今反致累及,却教难女如何答报?”云龙道:“薛小姐,且免悲伤。
俺先请问,那劫狱的可知究是何人,如何冒着俺的姓氏?”飞霞道:“提起此人,他说姓燕,名唤子飞,临安人氏,看来是个江湖剧贼。
恩公与众位道长、仙姑有日得遇,还求拿住了他,一与恩公洗清劫狱之冤,二来也好使难女雪露筋祠内之耻。
”云龙道:“这个自然,俺当谨记在心就是。
”
说话之间,素云已至厨下收拾晚膳,请众仙侠至前厅用饭。
虬髯公等遂各起身,重至厅中。
一鸣与云龙吃饭,黄衫客等略略用些酒果。
席间,虬髯公要试试文云龙的立品若何,因说:“文壮士,老夫有一句话要讲。
素知壮士英年未娶,中馈犹虚。
可知《风》诗上说得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老夫看薛飞霞虽然是个妓女,却生得容颜绝代,态度不凡。
若嫁壮士为妻,岂非一桩美事,意欲待他伤痊之后,竟与壮士执柯,不知意下如何?”云龙闻言,正色答道:“这是那里说起。
俺文云龙虽不是鲁男子,也当做一个轰轰烈烈的丈夫。
昨晚探监寄简,出于一片侠肠,岂是那燕子飞大胆劫牢,实因慕色起意。
此事断难从命,尚望以后休提。
”这几句话说得虬髯公暗暗赞叹:“难得他少年老成,绝无邪念。
”旁边黄衫客听了,也觉肃然起敬,遂决意要虬髯公收他为徒。
又想虬髯方才那番打动的话,虽是要试云龙之心,然薛飞霞若使果然配他为妻,正是天生一对佳偶。
因接口道:“听文壮士之言,果然正气干霄,令人钦佩。
但贫道也有一句言语,要与壮士商量,不知肯俯听么?”云龙道:“黄道长有何见谕,乞道其详。
”
黄衫客笑微微,举手把虬髯公一指,说出一片话来,有分教:绝技不妨同指授,仙缘还许两和谐。
要知黄衫客毕竟说甚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名士美人双学艺 剑龙钗凤两联姻
话说文云龙方才拒绝了虬髯公欲代薛飞霞联姻的话,忽听黄衫客又有话说,忙问:“道长有何见谕?”黄衫客把手向虬髯公一指,道:“文壮士,可知此位是谁?贫道想壮士有缘得遇,岂是偶然。
若依愚见而论--”文云龙听语出有因,急忙用话止住道:“道长,且慢赐教。
云龙凡胎俗眼,只知仇道长姓仇,名善,未悉究是何洞神仙,偶向人间游戏。
适才上山的时候,与螂道姑同驾云光,方知道法无边。
云龙正怀敬仰,乞先指示明白,再领训诲未晚。
”黄衫客笑道:“壮士身列蟾宫,五车饱读,谅来那《剑侠传》自然见过。
仇善二字,可知道是虬髯转音。
聂道姑也何尝姓邺,正是聂氏隐娘。
因虑剑术失传,渐流匪僻,故欲访寻豪侠,指授正宗。
若非贫道今日说明,只怕壮士一时难悟。
至于虬道兄与聂道姑要埋名隐姓,皆因从古到今,凡是真正剑侠,多不肯自露姓名,怕的是众口传扬,惊世骇俗之故。
”文云龙听到此处,不待再说,扑翻身向着虬髯公端端正正拜了四拜,口称:“仙长在上,恕云龙平日不知,诸多简亵。
”虬髯公双手扶起,道:“休得如此。
”
云龙又向黄衫客施礼,道:“如此说来,仙长必是黄衫客无疑,那红道姑必是红线仙姑了。
”黄衫客道:“足见壮士闻一知十,贫道何必隐瞒。
”云龙此时心中大喜,施礼已毕,站立一旁,又道:“方才黄仙长金训,若依高见,当得如何?”黄衫客道:“倘依贫道之见,文壮士文才武略,色色过人,不是等闲之辈。
如果有心向道,何不拜在虬道兄门下为徒,传授先天剑术。
至于与薛飞霞联姻一说,飞霞虽然是个妓女,却难得艳如桃李,冷若冰霜。
但看他坚拒甄卫不从,与此次露筋祠抵死全节一事,何等刚肠,何等烈性。
壮士既然英年未娶,正可从虬道兄之言,结为夫妇。
贫道逆料,飞霞早知壮士为人光明磊落,不是燕子飞好色一流,当无不允之理。
尚望无须坚拒为是。
”云龙踌躇半晌,始回答道:“仙长所言拜师一节,云龙不知虬仙长是剑侠的时候,早有愿为弟子之心。
如果许列门墙,正是万分侥幸,焉有无心向道之理。
若说薛小姐姻事,并不因他是个烟花之女,有意为难。
一则君子不当乘人之危,二则云龙在家之时,亲友们也曾屡次有人作伐,不合说了一句妄话,‘道:俺云龙不娶则已,若使娶妻,必得个文武兼全的奇女,方可为配。
’因此蹉跎至今,必须仙长鉴谅。
”黄衫客道:“薛飞霞身为名妓,出自儒家,这知书识字一层,谅来可以保得。
但他乃是个琐琐裙钗,武事焉曾学习,这却如何是好?”虬髯公掀髯笑道:“听黄道兄之言,莫非真想作伐不成?如若真有此心,这事须与聂道姑商议。
只消如此如此,那怕此姻不就。
”黄衫客闻言,抚掌道:“道兄高见不差。
”立刻唤雷一鸣到上房去,请聂隐娘进来。
黄衫客先把虬髯公收云龙为徒的话述了一番。
渐渐讲到与飞霞提亲一事,并说:“看这女子几番烈性,分明具有侠肠,要劝隐娘收他为徒,使二人同时学技。
既毕了一桩心愿,又成就了一段良缘,岂不是一举两得。
”隐娘听毕,虽只点头称是,但因飞霞身体娇弱,不耐练工,未免面有难色。
虬髯公见他沉吟不语,正欲有言,恰好红线出来,隐娘遂把此事与他商议,红线笑道:“这有何难。
当初愚妹收白素云之时,也是一个荏弱女子。
只须金丹一服,何愁大道难传。
好得此丹现在妹处,倘若道姑如要,当即奉呈。
”隐娘大喜道:“这就好了。
”黄衫客与虬髯公也多不胜欢喜。
云龙闻言,向着红线、隐娘施一全礼,道:“蒙二位仙姑垂爱,有意玉成。
但婚姻大事,必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今云龙与薛小姐都已父母双亡,所凭的当在媒妁。
尚望那位仙长向薛小姐说明就里,彼如应允,云龙方敢议婚。
”黄衫客道:“这个自然。
但贫道乃是男媒,那女媒须屈虬道兄一为。
”虬髯公道:“作媒有何不可,不过薛小姐刻下卧伤不起,老夫未便向彼传言,这却怎处?”红线道:“不妨,不妨。
此事当由愚妹立刻往问,诸位在此静听好音何如?”众仙侠都说:“全仗仙姑进言。
”
红线当即回到房中,先把说话向飞霞打动,道:“薛小姐两次脱离虎口,这是天相吉人。
但是甄卫与燕子飞太觉可恶,小姐伤痊以后,如何图报此仇?”飞霞叹口气道:“此是难女前生孽障。
若说报仇两字,难女是个柔弱女子,济得甚事。
将来无非要仗诸位仙长及众仙姑,方才已曾说过的了。
”红线道:“小姐说那里话来。
人生世上,成侠成仙,初无一定。
但看白素云,当初也是与小姐一般的人。
如今高去高来,居然已成女侠,小姐若愿随聂仙姑学道,何愁难报奇冤。
但是恩怨二字,世人须要分明。
文壮士因欲图救小姐,几罹不测之灾,也当图报与他才是,愚意小姐尚未字人,何不伤痊之后,竟托虬道长为媒,成就百年之好。
一则大恩可报,二则文壮士欲拜虬道长为师,日后小姐报冤,正好相助一臂,未知意下如何?”飞霞闻言,脸涨通红,沉思半晌,开口答道:“难女蒙聂仙姑与仙姑搭救上山,死中得活,此身当由聂仙姑与仙姑主裁。
但恐拜师一说,难女手无缚鸡之力,怎可造就,岂不负了仙姑苦心?”红线听罢大喜,道:“既然如此,小姐勿忧,少顷自知妙用。
”素云在旁听见此话,料想必是又要用换骨丹了,但恐飞霞受伤之人,而且未伤时已被甄卫监禁了多日,拷打了数堂,弄得身体不堪狼狈,恐他受这药力不起,附着红线的耳朵低低动问。
红线笑道:“仙家妙药,岂比寻常。
不但体虚之人服之无妨,并且尤易见效,皆因骨节瘦松,便于移动之故。
当时你服此丹,足足卧床七日。
如今薛小姐只消三日,已可奏功,不信且看服后自见。
”素云只喜得眉开眼笑,点首连连。
红线仍令小心服侍飞霞,自己回到中堂,向黄衫客等回称:“薛飞霞已经应允。
”众仙侠个个开怀。
红线遂在身旁取出金丹,递与隐娘,一同进房,如法令飞霞吞服。
飞霞谢过红线,又向隐娘叫了一声:“恩师。
”素云俟他服药之后,晓得立刻要浑身发热,所以替他把盖着的棉被轻了一条,并在飞霞的床边支了一张小铺作伴,飞霞感激万分。
果然仙丹甚是仙气,不多一刻,药力行动,浑身骨节热得如烈火一般,比了素云初服药时发作得更是利害。
飞霞慌问素云:“为怎么这般难受?”幸亏素云是过来人,把自己当初如何筋骨蒸热,如何动弹不得,如何茶饭不思,如何渐次平服,如何手足轻捷的话,细细诉述了一番。
瞩他安心调养,并说:“恩师曾经言过,小姐是受伤之人,身体异常虚弱。
那药力容易达到,发得较为猛速,好在只要三天,一过便可受用,不必惊慌。
”飞霞伏在枕上,连连点首。
从此在床一卧三日,红线、隐娘不时迸房看视,并嘱素云:“倘然飞霞到纳闷的时候,说些言语与他解烦。
”所以比了素云当日独自一人并无陪伴的情景,又是不同。
到了三日已过,飞霞觉得腹中饥饿,身体松爽了些。
素云与他进些稠粥,第五日已能在床上略坐,第六日已可下床,七日以后即能步履,十日后竟行走如飞。
素云深服师尊之言,果然奇验,飞霞更是欢喜非常。
一日,早起理妆,忽然觉得额上作痒,伸手一抓,落了一大块的伤疤下来。
素云见了,诧异道:“怎么胡桃大的伤孔脱下疤来,一无痕迹,真是奇事。
”飞霞不信,向镜子中照了一照,果见色泽停匀,皮肉毫无破绽,深赞獭髓膏的妙处,非寻常伤药可比。
理妆已毕,同着素云步至中厅。
黄衫、红线等众仙侠因见他伤痕已复,依然美玉无瑕,无一个不心下大喜。
黄衫客遂请虬髯、隐娘选一个黄道吉日,收云龙、飞霞为徒。
虬髯公选了十月二十是个成日,隐娘也不再选。
就是这一日,令飞霞一同受业。
云龙、飞霞唯唯听命。
到了那天,黄衫客与红线令素云先在山顶设下两副香案,虬髯、隐娘取出藓花、榴花两柄仙剑,供在案上。
行过了礼,然后云龙、飞霞各拜二仙为师。
向天设誓已毕,虬髯、隐娘取剑分授二人。
二人跪接,谢过了恩,起身叩见黄衫、红线,改称“师伯”。
又与一鸣、素云见礼。
如今多是师弟兄了,按着年齿,一鸣居长,云龙第二,素云第三,飞霞最幼,各以兄弟姊妹相称,自不必说。
再讲虬髯公把藓花剑与云龙。
若说云龙的武艺,本比雷一鸣尚好几分,而且又能高来高去,炼得一身轻身本事,只有剑术未谙,此番学将起来,自然尚还容易。
那薛飞霞虽把凡骨换过,但他生平于武事一道,不要说自己从未学过,就是看别人学习也多没有见过。
拿了隐娘所授的榴花剑,看一看寒光射目,冷气逼人,捧在手中没了主意,隐娘知他胆怯,教把仙剑藏过,先学拳脚,又看他瘦骨伶俜,若使学那纵跳各拳,未免吃力,因传他一手扫叶拳。
此拳是专打下三路的,但有磕伏进退,不须跳跃翻腾,共凡:残枝坠地、落叶辞根、荇带逐波、柳丝垂雨、枯荷贴水、断梗泊崖、荆棘翻阶、寒藤绕树、凝烟剪蔓、冒雨牵萝、踏月披榛、因风拨草、林间扑蝶、花底撩蜂、伏地畚云、入山扫雾、擎拳摧朽、俯手拉枯一十八记门径。
只要打得纯熟,动手时满地乱滚,弄得人眼光闪烁,招架不来,乃是拳经捷径,比素云学的那落花风轻易练习。
隐娘主意已定,宽去外衣,就在山顶之上,把此拳演打一番。
每打一下,必把门径一一指示。
飞霞留心紧记,当日学会了残枝坠地、落叶辞根两套。
隐娘看他手脚尚甚灵便,一半是换骨丹之功,一半是飞霞天资敏捷,心下暗暗欢喜。
恐他过于劳动,吩咐明日再练。
众仙侠相率下山,回到客厅坐下。
黄衫客对文云龙道:“如今拜师拜过的了,但不知贤侄的喜事当以何物下聘,何日完婚?老夫既作冰人,须当问个明白。
”云龙躬身答道:“承师伯与恩师不弃,愿为云龙执柯,十分感激,但云龙客途,身无长物。
虽有几件家传的珍玩带了出来,无奈多在行筐之中,上山时未曾携取,俱寄栖霞山莲花寺内,却将何物作聘?若说完姻的吉日,云龙父母俱亡,此处又无亲族,或在山中择吉,或俟回乡举行,总求恩师作主。
”黄衫客道:“行囊存放寺中,谅无失误。
刻下县中追究劫狱一案,不知消息若何,须待再缓几时,前去打听,顺便取回未迟。
若言聘礼,贤侄身旁现有上山时带来的宝剑一口。
此剑刻有蟠龙二字,虽比不得薛花宝剑,却也与寻常刀剑不同,算的是件利器,何不即此作为聘物。
”红线道:“文贤侄若以宝剑作聘,愚妹想,飞霞上山的时候,除随身衣服之外,只有那头上插着的那支冠发凤钗,当以此钗答聘,取乘龙跨凤之义如何?”黄衫客抚掌称善。
文云龙遂在身旁取下宝剑,双手连着剑鞘呈与黄衫。
黄衫转交红线。
红线接来,笑微微的挂在飞霞腰间。
只羞得飞霞满面通红,飞步回房而去。
红线也移步进房,向他要了凤钗,回身复至厅上,交给黄衫。
黄衫递与云龙,双手接受,藏入怀中。
一鸣、素云见了,多向云龙道喜,云龙还礼不迭。
黄衫客又对虬髯公道:“贫道看二人今日联姻,正是一对壁人,天生佳偶。
但看方才薛侄女含羞退避,虽是女郎常事,却不道正当从师习艺之时。
若使日日如此,山中房屋虽宽,究多不便,何况每天练技,必在山顶,终有见面之时。
愚意不如道兄作速选个古日,竟与二人完姻。
那时同在一处学艺,岂不甚好?”隐娘也道:“愚妹亦因此事颇费踌躇,而且飞霞乃是初次出手,教导甚为费力。
若果从速完姻,与文贤侄既成眷属,也可使贤侄于学习时指示一切,将来进境较速,实是一举两得。
”虬髯公听了,道:“既然如此,二十八乃是定日。
红鸾天喜对照,天月德合,正是周堂,吉期大可,即在山上完姻,识文贤契意下如何?”云龙唯唯遵命。
素云忙将喜信回房报与飞霞,并禀明师尊,取了许多银子,下山代办些应用之物,云龙那边,乃由一鸣在厅右厢收拾了一间新房,又买了些花红羊酒等品。
到了吉期,正厅上悬起红来,高烧花烛。
二新人交拜天地。
一鸣备有酒席两桌,摆在厅中,二人祭过了祖,同入洞房。
所有乐人、喜嫔,许多俗套一概免去,不必琐述。
一鸣、素云饮些喜酒,黄衫客等用些喜果,颇甚开怀,虬髯公与聂隐娘吩咐新人暂停习艺三日。
到得第四日起,方才同至山顶练功。
云龙舞剑,飞霞舞拳,甚是有伴,虬髯、隐娘尽心教授。
将近一月功夫,云龙的剑已甚活泼,飞霞的拳也已渐次学成。
隐娘始把剑法传他,并略授些纵跳法儿。
云龙每遇飞霞习剑与演习纵跳的时节,若是隐娘不在山头,他必一一代为指点。
又约一个月将近,居然也能跳得二、三丈高低的屋面,舞得二三十回合的剑法。
其时已是腊月下旬,天气严寒,下起雪来,山头上面恍如银装玉琢一般。
一连两日,层冰冻结,不便上山练习功夫。
云龙觉得身上寒冷,想起莲花寺寄的衣装,又想起那城武县不知曾否因劫狱撤任,倘然为日久了,一经离任远去,不但自己与飞霞的冤愤何日能伸,而且这种人若不略施做戒,后来调到别处地方做官,若再作威作福,诬害良民,伊于何底。
故与飞霞商议,要想同往县中一行,顺取行囊衣服御寒。
飞霞连称:“使得。
”因即双双同至厅中,叩见虬髯、隐娘,禀明要下山的情由。
正是:好逑已结神仙侣,做恶须施侠士威。
不知虬髯公与聂隐娘答应二人去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盗印信双侠警贪官 寄书函一人传密报
话说文云龙与薛飞霞在截云山成亲之后,一同学艺,精进得甚是迅速。
忽因天降大雪,山上边层冰互结,寒气逼人。
云龙身上所穿衣服觉得甚冷。
要想下山到莲花寺取还所寄行囊。
因又想起甄卫这人枉法诬良,十分可恶,断断容他不得。
乘这几日,山顶上冰雪交加不便习艺,故与飞霞商议一同下山。
一来早报飞霞当日被陷之冤,二来要表明劫狱的是燕子飞,也好使他行文缉捕;三来戒戒他的以后为官,不可诬陷善良,伤害天理。
因此夫妻二人双双同至厅上,将情向虬髯公与聂隐娘禀知,当晚便要动身行事。
虬髯公拈髯笑问道:“你二人此去,要想怎样处置于他,须先说个明白。
凡为剑侠的人,作事终要光明正大,不可造次而行。
”文云龙道:“弟子想,甄卫虽然在法,究竟是朝廷命官,所以今夜下山,想把他的印信盗去,再留个柬儿与他,许他改过自新,这印自有送还之日。
否则,将来有官无印,任凭是秦贼门生,头上的那顶乌纱,只怕终难稳戴。
不知恩师以为然否?”虬髯公点头道:“这般措置,也尚不妨。
但是大雪之后,屋瓦皆冰,若论贤契功夫,纵然去得。
薛侄女纵跳未精,如何是好?”聂隐娘也接口对飞霞道:“凡事不宜操切。
你缓几时再去也罢。
”飞霞尚未回言,云龙代禀说:“若说他的剑术,果然只有三分。
若说纵跳,幸仗换骨丹之功,身体甚是轻便。
那城武县的衙门,弟子先曾去过,房屋既不甚高,防备也不甚紧,大约尚可去得。
”聂隐娘道:“话虽如此。
但是屋瓦一冰,最难立足,比不得干天燥日,可以来往自如,为师的怎能放心得下。
今夜如一定欲去,你且在此略试一试脚步,方可许你下山。
就从这厅屋起步,命你抄至你的卧房,再从卧房奔回厅屋,看有几张碎瓦。
且行动时身体可摇,便知分晓。
”飞霞遵命,立即回房,宽去外衣,重至厅前,端整上屋。
隐娘等众仙侠多至庭心观看。
但见飞霞不慌不忙,起个扫叶拳中断梗泊崖之势,把身子向墙上一伏,两手往上一伸,再起个擎拳摧朽之势,离地已有二丈多高。
众仙侠暗暗喝彩。
飞霞又起个入山扫雾之势,把上半身向檐牙一磕,扑的早已上了屋檐,头也不回,展开小足如飞而去。
不消片刻,既见他奔了回来,起个落叶辞根之势,把身体一蹲,飕的飞下庭心。
虽然微有喘息,尚不至十分吃力。
一鸣、素云多赞他进境神速,足见平日专心。
隐娘看他举步端严,神完气足,更暗赞他难得少年夫妇,不为情欲所牵,乃能功夫如此。
问一问共碎几张瓦片,飞霞回报:“弟子留心检点,共计五间屋面,去时碎了十一张,回时只碎六张。
”隐娘道:“照此功夫,果然已可去得。
但你尚是第一次夜行,黑暗中非白天可比,终须格外谨慎,与文贤侄早早回山方好。
”飞霞、云龙唯唯听命,彼此心下大喜,各仙侠回至厅中又谈论些行侠仗义的正宗话儿。
到了晚上,将近二更天气,云龙、飞霞向一鸣、素云各借了一身夜行衣服,装束好了,背上各插仙剑一柄,辞别过虬髯、隐娘,又别了黄衫、红线,尚欲再寻一鸣、素云,不知何往,料着他们练功去了,也就不去惊动,即便起身下山。
那晚虽然雪已住了,只因山中无人来往,山路上积着的残雪足有四五寸厚薄,粘结成冰,甚难行走。
云龙尚还可耐,飞霞觉得艰苦备尝。
二人下得山头,略略歇了歇足,始取道往县衙而去。
行至半途,云龙忽然叫声:“啊呀!”立住了脚。
飞霞慌问何故。
云龙道:“我们来得匆忙,没有向雷大哥与白贤妹问明路径,这却如何是好?”飞霞也着急道:“妾当初上山的时候,乃在露筋祠,蒙聂恩师背负回山,此时人事不知,怎晓得东南西北。
不知相公与虬师怕等当日同由莲花寺到山,可还记得约略程途?”云龙摇头道:“那时乃由恩师驾着剑遁而行,两目紧闭,那知道从那路而走,必须找找人问个信儿方好。
”飞霞道:“更深夜静,不要说路上无人,就是有人经过,我们穿的乃是夜行衣服,怎可向人问讯,动人惊疑。
”云龙顿足道:“这便怎样?”
夫妇二人正在无计可施,忽听得远远的一阵鸾铃声响,飞也似的奔过一匹马来。
二人急忙打个暗号,飞身上屋,往下观看。
但见马上骑着一个差官模样的人,年纪三十多岁,一手拿着马鞭,一手执着火把,背上背着一角公文。
飞霞向云龙耳语道:“黑夜之间,有怎紧急事情,那马走得这般匆促。
”云龙道:“且莫管他怎事,我平日听恩师说起,城武县乃是个小小城池,地方上除了知县衙门,只有一个城汛官的公馆。
此人既是肩背文书,必定是向县中投递。
我们何不就此跟他走去。
”飞霞大喜道:“言之有理。
”于是二人就在屋上运动功夫,如飞的随着那马转弯抹角一路行来。
看看已到城门,那骑马的喝开了城,打马进去。
云龙、飞霞跑远几步,跳过城墙,依旧跟定着他,果然来到县衙。
那人下马进内,把马拴在照墙边一株大树之下,云尤、飞霞惊喜参半。
喜的是县衙已到,惊的是差官进去投文,甄卫必然未睡,下手为难。
二人在屋面上呆了半晌。
云龙低声向飞霞道:“事已如此,有何足惧。
我们且自进去,见机行事。
”飞霞道声:“使得。
”夫先妇后,即从屋面上绕进内衙。
到得二堂之上,听见有人说话。
云龙立住了脚,飞霞尚欲前行,被云龙轻轻一扯。
因他没有提防,屋上的冰雪又滑,泻了数步,几乎立脚不牢。
下边不免听见了些声息,有人说:“怎么声响?”云龙吃了一惊,暗想:“还是先下手的为强。
”急在飞霞耳畔,说声:“我先下去。
”扑的跳下地来,奔至堂口。
见甄卫坐在灯下,一手执着一个文书封套,一手拿的不是公文,却是一封信儿。
左旁站着一个大汉,正是那马上之人,右旁站着两个亲随。
云龙看得亲切,掣出仙剑向甄卫兜头就是一剑,但听得扑的一声,一顶纱帽滴溜溜滚下地去。
这一剑不比在上房的那夜,乃是凭空飞下来的,削落乌纱,不过吃了一个虚吓。
此回甄卫却眼见得文云龙执剑前来,一道白光,直向顶心飞至,欲避不及,叫得一声:“啊呀!”纱帽落地,人也一交跌下椅来。
又觉得剑锋过处,头上边痛不可当,原来连头皮削去了许多头发,一霎时流下血来。
其时,两个亲随多吓得魄散魂飞,跪地叩头,连呼饶命。
那大汉心胆略壮,正要叫喊,云龙把剑在公案上一拍,大声喝道:“休得张皇,俺文云龙今夜来此,特与甄卫打话,与尔无干,不许开口。
”那人始缩住了口,果然不敢声喊。
云龙仗剑在手,先把桌上的信函一看,却是临安秦桧寄与甄卫的密函,内中写着:“因大金国兀术四太子兵阻朱仙镇,要他设计谋害大元帅岳家父子,故把甄卫调任临安知府,庶能师生二人朝夕见面,共图善策,已经咨部准调,不日行文到县,务望及早离任。
所有不知名之文姓夜劫要犯薛飞霞脱逃一案,飞霞本未讯实口供,许照寻常犯人越狱,本官疏防,应得革职留任处分,改作姑念自行检举,先期公出,免予革职,勒缉逸犯,务获惩办。
惟截云山盗寇猖獗,擅杀统兵大员,本已奏请统制张浚,派兵洗剿。
刻下金邦大局未定,张浚未便远来东省,且俟岳家父子死后,兵权在握,再行檄饬剿办,为应龙报仇。
”云云。
云龙看罢,见秦桧私通外国,与甄卫设计陷害忠良,不觉怒从心起,大骂一声:“好贼,你们干得好事!”把那封信揣在怀中,且自带与师尊观看,搭救岳家父子忠良。
一面举剑向地下一指,对甄卫说道:“今夜俺文云龙实对你说明了罢。
秦应龙造恶多端,天假白素云、雷一鸣等之手,为民除害,你不应要保自己前程,公报私仇,移祸薛飞霞身上。
俺曾警觉于你,如何不知梅悟。
后来劫狱一案,乃是临安剧贼燕子飞所为,你如何认做俺文云龙,四门拿捉,只扰得城厢内外鸡犬不安。
若照这样糊涂,怎能为民父母。
如今你又仗着与奸贼有师生之谊,便把你处分开脱,要你调任临安,共设奸谋,陷害忠良上将。
似此妨贤病国,留你何用。
本当立时斩首,姑念上天有好生之德,许你以后改过自新,将头暂寄颈上,且看你日后作事若何。
如再不能痛改前非,那时莫谓我剑不利,定当立斩不饶。
你须牢牢记着,俺要去也。
”说罢,将剑一摆,飞步下堂,飕的一跃,跳上屋檐,寻找飞霞。
谁知飞霞毫无影响。
云龙此时未免着惊,幸得满屋雪光,照耀得如月夜一般,见屋上边积雪里头一步步有弓鞋脚印,打从东首而去,因急向东寻访。
恰好绕过屋脊,已见飞霞笑微微手捧一物,飞奔而来。
原来已向签押房中盗得印信。
云龙大喜,夫妇二人会在一处,正想大踏步一同出衙。
只听得下面一声呐喊,头门内哄进来无数的捕役、弓兵,也有手执短棍的,也有手拿铁链的,也有手持铁尺、腰刀的,也有挟着弓箭,一个个高喊:“快拿刺客“”却是那骑马大汉与两个亲随,见云龙上屋之后,飞风报答传来的人,当头就是那大汉,勇赳赳拿着一柄朴刀。
行至二堂,吩咐快驾软梯上屋,云龙见他们来势汹涌,伸手急取了五六张瓦片,照准大汉面门飞去,拍的一声,打个正着,那大汉顿时鼻塌嘴歪,血流满面,一个倒栽葱跌下地去。
后面许多人喊声“不好”,叫道:“弓兵们快些放箭。
”言未了,飕,飕,飕的那箭好如飞蝗骤雨一般,多向屋上射来。
云龙慌将仙剑舞动,护住了自己的身体。
因这薛花剑是黑色的,凭空起道乌光,好似一条黑龙在身上边夭矫盘旋。
莫说是箭,只怕就是水星也多泼不上一点半点。
回头看飞霞时,见他虽然也把仙剑挥动,拨去了五六支箭,无如气力不加,两胭渐见酸软,身子略觉有些晃动。
云龙恐防有失,喊声:“我们何苦在此缠绕,何不从后垣出去。
”遂起剑护住背花,扭转身躯,同着飞霞向后便走。
此番因只顾脱身,顾不得脚下边工夫轻重,所以一路上碎瓦之声劈劈拍拍响得如爆竹一般。
二人走到那里,下边追赶的人听得甚是明白,就赶到那里,二人暗暗着惊。
不料走过花厅,忽见又有无数家丁,手执灯球、器械高喊:“快拿盗印之人。
乃是薛飞霞于盗印时开动印箱,曾把管印家丁惊醒,不过飞霞手脚尚快。
及至家丁起身察视,那印已被取去。
只留得简帖一张,上写着十六个大字,道:“取尔印信,橄尔奸顽,前愆挽回,有日送还。
”下有一行小字,是“截云山文云龙、薛飞霞留字”。
那管印家丁看了之时,魂不附体,正要禀知本官。
不想二堂上已闹得不可收拾,因此至内宅门传齐合署家丁,要想同到二堂帮拿凶犯。
恰好云龙、飞霞从二堂屋上走至此间,脚声又响,雪光又亮,被众家丁看得清切,发一声喊,有几个不要命的竟想上屋来追。
云龙此时见前后有人,如何脱得身去。
尚幸斜刺里有一所低屋,不妨且到那边一避,再作区处。
因起个饿虎扑溪之势,向下一跳,飞霞也起个落叶辞根之势,跳将下来。
不提防这一所屋不是别处,正是飞霞昔日被禁的女监。
云龙尚不在意,飞霞想起当日受苦前情,心上一酸,慌了主意,两只小足踏在瓦楞之中,积雪既松,薄冰更滑,站立不住,往下一泻。
云龙瞥见大惊,说声:“仔细--”那细字尚未出口,眼看他已滑下地去,要想伸手扯他,休想能扯得住。
这一吓直急得云龙冷汗直淋,不知怎样才好。
那飞霞虽然身不由主,心下甚清。
泻至屋檐,尚想起攀拳拉朽之势,攀住檐头,重新上去,不妨已有一伙弓兵赶到,高喊:“不要逃走了这女子!”一拥上前,刀的刀,棍的棍,铁链的铁链,多来锁拿,不能施展手脚。
云龙这时候也别无搭救之策,惟有把死生二字置之度外,飞下屋下,与众弓兵拼一个你死我活,遂喊一声:“尔等休得无礼!”拍的跳下地来。
那脚跟尚未立定,飞霞已先跌下庭心,早有两个弓兵喝声:“在这里了。
”举起素子般粗的铁链,当头就套。
云龙大惊失色,欲待仗剑来救,无奈已是不及。
忽耳边听得呖呖莺声高喝:“尔等闪开,休来送死。
”又听得西首屋上大喝一声:“俺也来了。
”半空中飞下两个人来。
众弓兵吓得纷纷倒退。
正是:凭空伸出拿云手,蓦地来援跌雪人。
毕竟不知来者是谁,救得飞霞出衙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秦相府夫妻行刺 刘公岛师弟重逢
话说文云尤见薛飞霞在屋面上偶一失足,误踏瓦楞,立脚不牢,跌下地去,急忙飞身下屋,要想救他,奈已不及。
正在着急万分,忽听得人丛中有女子声音,又听屋面上一声高喊,飞下一个人来。
只惊得众弓兵纷纷退避。
云龙甚是诧异。
定一定神,仔细一看,却是一鸣。
不觉心中大喜,叫声:“雷大哥,几时到此,快快搭救俺夫妇出去。
”一鸣将剑一摆,道:“云弟休慌,有俺在此。
”言犹未了,但见要拿捉飞霞的那些兵卒,一霎时多已散开,只剩下飞霞与白素云在那里讲话。
原来是素云晓得云龙夫妇今夜下山,他是探监时眼见过云龙本领的,知他此去无妨。
惟薛飞霞乃是初次,想着自己初探卧虎营之时,几遭不测。
因此与一鸣商议,禀知师尊,暗中保护。
红线、黄衫也恐飞霞有失,见素云、一鸣愿去,却可放心,一口允许。
二人因于云龙、飞霞尚未动身之前,先己来到县衙,暗伏二堂前后。
所以云龙夫妇下山的时候要与二人作别,已多不见。
后来云龙在二堂下屋,一鸣看得清清楚楚,料来无甚险阻,并不下去帮助。
素云见飞霞独是一人向签押房中而去,知他必是盗取印信,虑有意外,随后跟来。
只因素云的工夫比前又好了数分,不但是声息全无,而且踏在雪中,连那鞋印已多看不甚出。
只要再练几时,便可踏空能立,履水可行,跟在后边,飞霞如何觉得,直看他取了印信,依旧远远的跟着他,一步步回来。
后见已与云龙会面,只道大事成功,并未遇险,心下正是侥幸,不妨忽然拥出无数兵役,高喊拿人,并又施放乱箭,正想出手助他,见他夫妇二人已往斜刺里低屋上而去,因亦跟着跳了下来。
猛然见薛飞霞失足滑跌,素云吃了一惊,急忙将身往下一伏,先自扑下地去。
众兵役道是飞霞,一窝蜂上前拿捉。
素云喝声:“谁敢动手!”右足起个残风扫叶之势,把众人扫开,两手往屋檐下一托,恰好飞霞跌在手中,接个正着,说声:“贤妹休慌,愚姊在此。
”飞霞惊魂略定,且不同素云如何来到此地,只说得一声:“原来多蒙姊姊相救。
”站下地来,与素云各持仙剑来杀众兵。
众兵发一声喊,各自没命逃去。
素云因遵师尊吩俯,不许妄开杀戒,所以并不追赶。
飞霞也收了剑,向素云一再称谢。
云龙正疑飞霞如何脱险,及见素云,始知就里,相见之下,不胜感激。
一鸣道:“天不早了,我们休再在此耽搁,快趁此刻惊散众人,赶速回山去罢。
”云龙等多说,“正应如此。
”四个人就在庭心齐喊一声:“俺们去也。
”各人往屋上一跳,如飞而去。
众兵役也只好远远里亲见他们走了,却那一个再敢拦阻,各各回至二堂,禀见本官,说:“刺客尚有羽党,埋伏衙中,拿他不住。
”一线齐的跪在地下请罪。
甄卫尚未开言,又有管印家丁呈上柬帖,禀明印信被盗情由。
这一吓,直把个极奸恶的甄卫惊得目瞪口呆,暗想:“行刺事小,失印事大。
如今有官无印,虽蒙秦太师保升,却教我如何卸任?悔不该冤陷飞霞,酿此奇祸,这是我做官诬虐平民的下场。
”天良一动,叹一口气,也不责打弓兵捕役,也不难为管印家了,喝声。
“你们且去,明日再说。
”各自退出。
秦相府差来的差官受伤甚重,已经身死,吩咐亲随去收拾尸身,明日买棺盛殓。
甄卫此时左右无人,又想一想:“这事愈闹愈大,太师那边不便说明,又不见派兵来剿。
那班人来时无踪,去时无迹,如何防得许多。
头上边又被云龙连皮把头发削去好些,即便伤痕平复,那头发是不能再长的了,真是终身话柄,何颜再在人间,不如寻个自尽,免得日后或如秦应龙一般,碎尸数段之祸。
”主意一定,遂解腰间鸾带,缢死二堂之上。
及至亲随把差官的尸身安放停妥,回至二堂,甄卫已经气绝多时,亲随见了大惊,急忙连夜报知二衙,商量后事。
那二衙姓平,名直,倒是一个好官。
平时因见甄卫作事不端,也曾屡次规劝,奈他不听。
故此不甚相台。
今闻遭此惨死,深叹报应昭彰。
连夜进衙看明一切,命家丁等将尸解下,俟天明后购办上等衣棺入殓。
一面遣了发信家属,赶紧来衙,盘柩回籍,一面做了一道详文,把上项事照实申详,听侯府尊如何发落。
那曹州府王太爷如今已调做临安知府了,新任的太尊姓李,名若虚,乃户部侍郎李若水的堂弟,为人刚方正直,本来是个御史,因在京中不时弹劾奸党,故此把他放了外任,落得个耳根清净。
那李太爷到任之后,兴利除弊,与王太爷大不相同,而且最爱的是百姓,最恨的是奸臣,他见甄卫是秦桧的门生,政治荒唐,声名恶劣,早有参他之心,正在拿他过处。
今见详文,知已死于非命。
那文云龙与薛飞霞为地方上除了一害,甚是准得。
当下只出了一道海捕文书,捉拿盗印之人,并不十分上紧。
所有城武县知县遗缺,着平直暂时署理,静待朝廷简放。
一言表过,按下不提。
再说甄卫自缢之后,一到天明,这个信息传扬出去,满城百姓多知道了,没一个不说:“这是做昏官的下场。
”不消半日,渐渐传至截云山中。
黄衫客在山下闲行,听得甚是明白,回山告知虬髯公等,多说是甄卫自作自受。
飞霞夫妇奇冤已雪,更甚欢喜。
只有一鸣闻言,他认做曹州府尚未调人,乃是与甄卫一鼻孔出气的,这事闹得大了,恐早晚间必有官兵到山。
因向黄衫客等禀知,并言须要提防一二。
虬髯公道:“官兵剿山,我等并非歹人,本来无须介意。
不过劳师动众,只怕要惊扰得地方上的百姓鸡犬不宁,于心何忍,自然早离此地为是,但想昨夜文贤契取来书信,临安秦桧私通金国,要害岳家父子忠良,这是一桩大事,俺们须得想个法儿挽回于他,方是行侠作义的分内之事,不知你等可有妙策?”道言未了,云龙夫妇起身答道:“弟子不才,愿到临安杀这奸贼,替国家除害。
”黄衫客道:“文贤侄夫妇有此勇敢,可敬,可敬。
但我夜观乾象,紫微星昏暗异常,将星摇摇欲坠。
那贪狼星却甚光芒闪烁,看来朝事必有非常变动,此乃天命,人力难回。
惟贤侄等既有此心,不妨行些功果。
贫道想一同前去。
且俟到了临安,见机行事如何?”聂隐娘接口道:“空空道长当日下山之时,他说是往临安去的,至今音信杳无,不知他怎样了,我们何不同往临安一走。
”红线也道:“不是聂道姑提起,小妹倒忘怀了。
当日下山的时候,黄道长本约三年为期,大家收了门徒多在临安相会。
如今一年未满,我们都已觅得传人,真是有幸。
未识空空道长若何,本当到临安去探听探听。
但是,路途不甚很近,不知雷贤侄与白贤契愿往与否?”雷一鸣道:“弟子本已无家可归,愿随师尊同去。
”白素云道:“弟子受业之时,早愿随师云游四海,莫说临安,就是走遍天涯,也须不离恩师左右。
”黄衫客等听了,心下甚是欢喜。
当日,令一鸣等收拾午饭吃了,端整一同下山。
好在山上边富有金银,众仙侠带在身旁,一半作为路费,一半备作扶危济困之需。
山中所有房屋,本来是个盗窟,恐他日再有匪人落草,虬髯吩咐一把火烧个干净。
部署已定,四仙四侠取道下山。
云龙寄在莲花寺的行李,昨夜未曾取得,今日须便向寺中取出,把衣服换过,稍御寒冷。
一路之上,众仙侠随便行些好事,救些好人,不必琐说。
因走的多是旱道,约有半个多月,方到江南地界。
云龙夫妇要顺道回家一次,禀知虬髯、隐娘,请众仙侠一同小住数天,然后起行。
虬髯公等因人多不便,但嘱二人回去,早些动身,大家竟在临安会晤。
二人不敢强留,所以到了苏州,众仙侠先向临安进发,云龙、飞霞回至家中。
亲友们得知娶了新妇回来,一个个都来贺喜,云龙兔不得要补请喜酒,一连忙碌了数天。
那些亲友见了飞霞,多说才貌双全,果然配得好对。
云龙心中也甚欢喜,足足住了十日,深恐虬髯公等盼望,向家人前推说要到临安探望一个好友,赶紧起程。
家人因他是出门惯的,也不阻留。
二人即日离了苏州,竟向临安而去。
不消三日,已经到了,寻一所极幽静的古刹,叫做小云栖住了一宵,明日云龙上街寻访虬髯公等众仙侠下落,途中巧遇一鸣。
说起虬髯公,因云龙夫妇动身匆促,未将城武县的印信送还,故于前日动身又往山左去了,余人多住韬光山净慈寺中。
云龙问:”师尊此去,可知几时方回。
”一鸣说:“如果施展剑遁之法,数千里路不难朝发夕至。
但今屈指三日,尚未回来,不能预定。
”云龙唯唯,遂即随着一鸣到净慈寺,拜见过了黄衫、红线、隐娘诸仙,又与素云略略谈些别后事情。
天已晚了,依旧回至小云栖,与飞霞说知师尊不在情由,并言行刺一事,当于何日前去。
飞霞道:“此时正是正月下旬,月黑无光,很可行事。
如再迟延,便难下手。
妾意不必等候师尊,明日探明秦贼住处,便当前往。
不知意下如何?”云龙回答:“意见相同。
”一宿易过。
翌日起身,访明秦相府在御河桥十字街头。
云龙在府前府后团团走了一遭,记明路径,回至寓所夜膳。
到得定更以后,二人扎柬起来,前番所借一鸣、素云的夜行衣服早已还却的了。
如今乃在苏州自己购来的两身元色绸小袄,两条元色绸小脚裤,一条元色绉裙,二人更换好了。
云龙抹上元色绸扎额,足登薄底跳靴。
飞霞元色帕包头,足穿一双元缎软鞋。
各自手携仙剑,神不知鬼不觉的跳上屋檐,出了小云栖,曲折兜抄,竟至相府。
虽然禁城地面防务素严,防的却是街面,不在高处,所以二人一路之上并无阻隔。
到得相府,那府中也有几个支更守值的人往来巡察,却也绝不留意到屋面上有人,云龙放大着胆,与飞霞找觅上房,只因屋字多了,不知那一间是秦桧的卧室。
正在心中焦的,也是事有凑巧,见有一个书僮模样的人,与着一个丫环在穿廊下行过,象是要于甚不端的事儿。
这丫环说:“不知相爷睡否,须去看个明白,免得叫唤。
”看他回身上楼,走至西南一间极大的卧房门首,站定身躯,听了片时,并无声息,笑眯眯下楼自去。
云龙夫妇大喜,飞也似的来到这间屋上。
云龙起个金钩倒挂之势,把两足钩住屋檐,伸首往下一望,见一排有八扇纱窗闭得甚紧。
因一手起仙剑,向正中的那一扇窗上轻轻一劈,应手而碎,一手把窗接住,拿上屋檐,提与飞霞,放在一旁。
虽是略有些儿声音,幸亏得仙剑锋利,并不甚响。
飞霞见窗已开了,正要下屋,云龙止住他,道:“你且慢着,待我先自下去。
”飞霞遂立住了脚,云龙将两手攀住窗槛,两足一翻,进得房去,毫无响动。
见房内正中有一张花梨木大床,床外一张花梨木妆台,台上明晃晃点着两盏金邦送来的新式银灯,灯光中无心观看别种陈设。
但见床边锦帐低垂,帐外放着男女履舄。
云龙看罢,举剑在手,挑起帐门,揭开锦被,见秦桧背朝着外,夫人王氏面朝着外,睡得甚熟。
举起剑尖向秦桧背上一指,正要下手,不妨带动帐钩,“当”的一声,忽把王氏惊醒,高喊:“有贼!”秦桧虽然未曾被刺,说也奇异,那剑尖所指之处,觉有一股冷气直透背心,也于梦中惊觉,大喊一声,“是怎么人?”云龙见二人双双惊醒,明知不得成功,又见桌上边两盏明灯忽然无风自灭,心中一惊,暗想:“此处究是禁城重地,比不得城武县小小城他。
”只得急忙将剑收回,喊了一声,“便宜你这私通外国、陷害忠良的奸贼!”飞身向着窗外便跳。
谁知忙中有错,被方才的一个僮儿、一个丫环所见,惊喊一声:“奇怪,好象是一个人。
”惊动了更夫、家丁等,顿时哄出无数人来。
云龙见势不佳,慌又往上一跃,与飞霞会在一处。
正想拔步欲行,斜刺里被秦桧之侄、秦应龙的胞弟应凤瞥见,“咯啷啷”祭起两只飞镖,一中云龙左腿,一中飞霞右肩,二人各自喊声:“啊呀!”立不住脚,几乎跌下尘埃,自分万无生理。
忽眼前起一道白光,竟把云龙夫妇飘飘荡荡托起空中,向东而去,也不知行有多少路程,从三鼓起直至天文午正,方才落下地来。
初时二人受伤已重,人事不知,也不晓得是何人搭救,来到何方,及至下地,方才略略苏醒,忍定了痛,睁眼看时,乃是一所海岛。
又见虬髯公与聂隐娘多在一旁,不觉心下大喜,同说一声:“恩师在上,弟子可在梦中,如何不曾死在奸贼院内?”甚是惊异。
正是:早拼性命檐头丧,不道身躯海角来。
毕竟不知云龙夫妇如何到得此地,如何与虬髯、隐娘相会。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抱不平打死乌天霸 施绝技惊走燕子飞
话说文云龙夫妇行刺秦桧不成,反被秦应凤飞镖所伤,正欲跌下屋檐,凭空起一道白光,把云龙、飞霞救去。
原来不是别人,乃聂隐娘。
那日见云龙到了,虬髯公已赴山左,他料云龙夫妻刺奸心切,等不得师长回来。
这日乍到临安,不及下手,明晚必须行事。
想起黄衫客夜观星象之言,此去不但无济,且恐有失。
本欲告知众仙侠一同前去,只因禁城地面,深恐人多了闹出事来,反为不美,故于是晚独自一人暗至相府保护。
只因借着剑光隐体,所以云龙夫妇不曾见他。
后来云龙进房,惊醒秦桧夫妻,隐娘怕灯光之下,云尤面目被奸贼瞧清,日后不当稳便,故把银灯吹灭,好让云龙脱逃。
不料云龙跳下地去,又被小厮、丫环所见,大声惊喊,隐娘本想下地救他,见他双足一登,忽又跳上屋檐,与飞霞会在一处。
正在暗赞他见急不乱,手脚如飞,不提防被秦应凤祭双飞镖,竟中二人肩腿。
隐娘此时却也吓了一跳,急把剑光一晃,借着剑遁之法,把二人遁出险地。
初想送回小云栖去,无奈离城太近,又想送至韬光山,与众仙侠同居。
虑的是虬髯未回,云龙夫妇伤痊之后,倘然怒气不平,又欲前往。
飞霞虽能阻止于他,云龙究觉客气不便,且恐秦桧是大权在握之人,明日必然传下令来,到处搜查刺客。
云龙、飞霞受了镖伤,岂能掩饰。
倘被查将出来,那时诸多不便。
左思右想,不如竟把二人救至山东,寻见虬髯,再作区处。
故此驾着剑光,径至东省,寻了好一刻功夫。
始见虬髯随着一个面如锅底、身长体胖之人,在这海岛之中匆匆行走,甚是迅速。
隐娘让这黑面大汉走过,把剑光收起,落下地来。
虬髯见是隐娘,又见云龙、飞霞身受重伤,不知如何到此,心下惊疑。
正欲动问,云龙、飞霞已经苏醒,跪问师尊:“可在梦里相逢,如何弟子等未曾死在奸贼院内?虬髯茫然未对。
隐娘把云龙夫妇行刺受伤,救到此处的情由述了一番,并问虬髯:“身畔可有灵药医伤?”虬髯始知就里,二人也才晓得这两条性命乃是隐娘所救,叩谢不迭。
虬髯公深服隐娘有先见之明,又钦佩他救至山东,作事周密。
但是身边并无伤药,这却怎处?想了一想。
好在岛中产有金毛狗脊与参三七草两种妙药,一能外治,一可内服,看一看二人的伤痕多在实处,尚非要害之地,且中的并非毒器。
故与隐娘在岛前岛后觅了好些的狗脊,刮下毛来,令二人忍着疼痛,将镖拔出,流净淤血,把金毛当着膏药一般粘贴上去,封住伤口。
果然渐渐的血止痛消,不过无獭髓膏的神速,而且日后脱下伤疤,不免有些痕迹,还好的是腿上、肩头,无关紧要。
虬髯公又在岛中掘取参三七的草根,将剑斫为细末,一半交与云龙,一半递给隐娘转交飞霞,一同行到闹市地方,寻所酒楼,带酒吞服。
恰好方才隐娘见的那黑面汉也上楼来。
拍桌敲台大呼:“酒来。
”酒保答应稍迟,看他暴跳如雷,甚是凶恶。
隐娘与虬髯公打个暗号,走下楼来,细问:“此人是谁,如何道长适才尾随着他。
”虬髯公道:“正要告诉仙姑。
俺自临安驾着剑光到得城武,将印送还。
此刻的县尊是个好官,曹州府也已调了,故此盗印之事,并不十分追究,兔致惊扰百姓不宁。
俺的心中甚是安慰,方想仍驾剑光星夜回来。
不料半途上撞见此人,在那里打听飞霞侄女的下落,说:闻得他已死在露筋祠中,如何又有怎么与文云龙盗印之事。
看他甚是诧异。
俺想当日劫飞霞侄女出狱的燕子飞,侄女说他乃是五短身材,此人颇甚不类。
但这露筋祠内之事,苦是除了我们与姓燕的,那个得知。
因此心上怀疑,定要探他一个确实。
从城武县暗暗跟至这里刘公岛地方,看他所作所为,多半不是正路。
今日且见他在岛内窃人银两,俺未喝破于他。
因是为数不多,且欲细探行藏,说穿了恐不能吐露之。
故后来仙姑等到此,方才与他分路。
如今又在这里相逢,稍停正好细问侄女,劫他出狱,究竟是否此人,也好为民除害,并力侄女雪露筋祠之耻。
”隐娘道:“原来如此。
这事须问飞霞便知。
”
正在叙谈,忽听楼上边文云龙的声音,喝声:“照打!”与人争闹起来。
虬髯、隐娘不知何故,急即回身上楼。
但见云龙怒冲冲的在那里与黑面人交手。
这黑面人也甚了得,虬髯公急忙止住,问他:“何故如此?”云龙道:“恩师休要提起。
弟子吃完了酒,本要下楼。
不料这厮甚是可恶,盘问弟子夫妇,因何穿着夜行衣服,且问肩头、腿际因何血迹未干,弟子并不理会于他。
这也罢了,谁知他见弟子要行,吃的酒饭钞也不会,硬要店家写帐,跟着弟子便走。
店家不认得他,向他要钱,他反动手打人。
弟子一时不平,说了几句公话,他便要与弟子作对。
天那有这样的人。
”道言未了,那店中人又向他索钱,竟被这黑面人手起一拳,打破鼻梁,满面是血,跌下地去,店内各人喊声:“不好,打坏人了。
”共有三五个伙计,闹做一团,拥将上来。
黑面人将腿在楼板上一扫,纷纷跌了开去,并被他抓住一人,举起斗大拳头,当胸便殴。
虬髯此时也动了火,但恐在酒楼上交起手来不当稼便,且不知道此人究竟是谁,因起三个指头向他左肩上轻轻一指。
这是拳经中的点穴妙法,凭你英雄好汉,只要被他点着,要生就生,要死就死,最是利害。
这人如何禁受得起?还好的是虬髯所点并非死穴,故此但觉得被点之处酸痛非凡,一松手把抓着的人先自放去,回头想与虬髯说话。
虬髯笑道:“如此本领,竟要在外横行。
我且问你:姓甚名谁,来此何事?从实说来,或者免你一死。
若有半句支吾,叫你懊悔不及。
”那人尚要挣扎,虬髯又起两个指头,向他右肩一点。
这人始动弹不得,矗立楼中,大喊:“饶命。
”飞霞见了,有些不忍,央隐娘前去劝解。
隐娘低声道:“虬师伯正要问你,此人可是在城武县劫你出狱的燕子飞?因何与你说的状貌不类。
却又偏在城武县内探访你的下落,真是异事。
”飞霞呆了一呆,把那人仔细一看,回说:“燕子飞是五短身材,此人身躯雄壮,不知是怎么人。
既然有这等事,还望恩师与虬师伯问明踪迹,然后处置于他。
”隐娘点了点头,正要告诉虬髯。
忽听那人自己说道:“俺乃临安人氏,姓乌名天霸,因奉一个好友之命,特来东省打探一个人的消息。
方才见喝酒的一男一女,穿的多是夜行衣服,各人身带重伤,疑他不是好人。
且与俺打听的那一个人有些意思,故此同那男子动问。
不料他一言不发,动身便行,俺因急欲下楼,追着同去。
可恶那店主人絮絮叨叨向俺要钱,俺因没有带得现钞,嘱他写帐,他偏不依,正在吵闹。
那喝酒的男子说俺不应强赊硬欠,帮着店家要钱,是俺不服,与他赌斗。
如今事已说明,且请你休管闲事的好。
”虬髯听罢,冷笑道:“你说身上无钱,早间在十字街前窃的银两那里去了?此事也不来管你。
俺且问你,这好友是谁?那打听的是何等样人?为何喝酒的一男一女有些意思?”那乌天霸见道着他的隐事,忽得老羞变怒,把脸一翻,道:“俺告诉你也不妨,俺也不是怕事的人。
俺的好友名燕子飞,江湖上人那个不晓,打听的是个妓女薛飞霞,因与城武县知县甄卫作对,把他下在狱中。
亏得姓燕的救他出来,后来救至露筋祠内,姓燕的爱他人才出众,意欲收留于他。
谁知那薛飞霞不知抬举,撞死祠中。
那时姓燕的遂离了山东,回到临安地面。
近来忽然闻得甄卫死了,说是怎么薛飞霞与一个姓文的把他印信盗去,以致自尽而亡。
姓燕的得了这个消息,疑心飞霞未死,谅必已经嫁与那姓文之人,但飞霞是个瘦弱女子,岂能进衙盗印,其中甚是溪跷,故此命俺前来打探。
倘然飞霞已死,也就罢了。
若是尚在山东,他不应忘了姓燕的救命恩人,反嫁姓文的为妻,与他有些势不两立。
方才喝酒的一男一女,那女子的声音面貌,与姓燕的平时所说很是相同。
这男子虽然俺不认得他,莫非就是姓文。
若然果是二人,莫说是燕子飞不容,就是俺乌天霸却也饶他不得。
”这一席话说得云龙、飞霞怒气直冲,各人抢上一步,欲待动手。
虬髯公把头一摇,起右手向乌天霸的肩上一拍道:“原来如此。
”但听得“拍”的一声,一个倒栽葱跌下地去。
云龙夫妇以为此人必死,心下大快。
谁知虬髯用的乃是解法,因想留着这人性命,好访燕子飞的行踪,所以不要伤害于他,把那方才点住的穴一手掌拍了回来,意欲放他逃走。
无如这乌天霸本来也是燕子飞一般的剧贼,平时杀人劫物,造孽无穷,今日恶贯已盈,万难幸逃一死。
他被虬髯一掌跌倒,初时自道万无生理,后来一骨碌在地下扒将起来,觉得筋骨舒畅,两条手臂反能展动,认做虬髯也是江湖上的朋友,必与燕子飞有交,因此不来加害。
顿时大着胆儿,不但并不逃避,反仍恶狠狠的扭转身躯,要打店内众人。
众人喊声:“救命!”纷纷多往楼下飞跑。
乌天霸尚是不舍,赶下楼去,云龙夫妇见虬髯公把天霸释放,不知何故,只气得目瞪口呆。
今见他又这般撒泼,云龙正气干霄,也顾不得师长在前,喊一声:“清平世界,那有这种野蛮的人!俺来替地方除害。
”飞身迫下楼来。
飞霞见了,恐他伤痕未平,难敌这厮,也即跟了下去。
虬髯公暗说一声:“罢了,这也是那厮的大数。
”因见店主人卧在地上,受伤甚重,把适才医治云龙夫妇余下的金毛狗脊在身旁取将出来,替他医伤。
一面令隐娘下楼,暗助二人成功,惟说:“此间乃是闹市,须嘱云龙夫妇不可胡乱杀人。
最好诱他到僻静所在,方可下手,俺停一刻即来。
”隐娘唯唯。
走至楼窗口一望,见云龙已与天霸在街上交手。
只因腿上受伤,有些脚步踉跄,不能取胜。
旁边飞霞正待起手帮助,隐娘喝声:“慢来。
你们真要厮打,这里地方狭小,敢与我到前边松林深处斗三百合,方才是个好汉。
”飞霞听是隐娘声音,急住了手。
云龙正在有些支持不住,听见隐娘说话,乘机收住了拳,并且明知这句言语乃是叫他不要在此开手的意思。
因大喝道:“乌天霸,你如真有本领,你敢跟着俺来。
”说毕,大踏步向西而去。
天霸闻言,抬头向楼上一看,不是方才那个卷发老者,却是一个妇人,他怎放在心上,将手把云龙一指,喝声:“俺乌天霸如怕了你,誓不为人。
”飞步追去,街上的人也一窝蜂跟着乱跑。
隐娘见他们果然去了,下楼与薛飞霞尾随在后。
约行一里之遥,来到一座小小荒山,渐渐人烟稀少,看的人走了一程,不见他们交手,也多散了。
云龙回头一望,只见天霸尚在后边紧紧相追,心下大喜,暗想:“此人蛮力甚大,今日自己腿上受伤,只可智取。
”见山脚下有株大树,他就飞身一跳,跳上树顶,等天霸走得逼近,起个寒鸦扑水之势,从他背后扑将下来。
果然天霸不曾防备,听得脑后声响,回头看时,已被云龙在左肋下打了一拳,痛不可当,喊声:“啊呀!”举手来架,右助下又被云龙一拳。
这两拳名为“双龙探穴”,天霸虽然了得,怎能禁受得住,一声大叫,身子往下一蹲,急忙起个着地扫儿,想把云龙扫开,那晓得云龙扑的一声,早已跳到树上去了。
只急得乌天霸暴跳如雷,大骂:“好小子,你敢戏弄着俺,看俺取你的命。
”忍着疼痛,拼命也往树上一跳。
云龙施动功夫,将两腿紧抱树枝,半个身体倒挂树外,等到天霸上来,照准他的两太阳穴狠命两拳。
此名猿猴献果,只打得天霸脑浆迸裂,跌下地去,眼见得是不活的了。
云龙尚在树上大叫:“乌天霸,你起来再打。
”其时隐娘、飞霞多已到了,看见天霸已死,忙呼云龙下来,把尸身丢弃下山涧之内。
正想要走,云龙觉得力乏,在草地上略息片时,恰好虬髯公把店主人的伤痕医好,赶到此间,问起:“天霸怎么样了?”云龙把如何上树,如何交手,如何打死的事,述了一遍,又说:“现在弃尸涧中。
”虬髯公道:“此人论他罪恶,谅来死有余辜。
俺初时想留他暂活几天,为的是要打听燕子飞消息起见。
如今既被文贤契打死,为世上除了一害,也算得是一桩快事。
但看此山虽似荒山,未必竟无地主。
那尸首何不把化骨丹化了,岂可弃在涧中,贻害地方上的好人,这事有些不妥。
”隐娘道:“此事我也料到,只恨未曾带得丹来。
”虬髯公道:“此丹俺的身旁现有,何不同去把他化了,岂不干净。
”隐娘道:“如此最妙。
”遂令云龙引道,二仙二侠来至涧边看这尸身之时,但见傍着山根甚近,且那涧中的水在那里无风自动。
隐娘以山涧不通潮汐,这水如何冲动,心下惊疑,问云龙夫妇:“弃尸时可是就在这山脚底下,抑在山涧当中?”云龙回说:“乃在中间,谅来被水冲至山脚。
”隐娘口虽不说,心下愈疑留神。
向四山里细细一瞧,却又人踪灭绝,鸦雀无声,好不诧异。
虬髯公听隐娘语出有因,也向四下一望,并无动静,始把长衣脱去,交与云龙,回身往涧内一跳,轻得好如叶落一般,全不费力。
更奇的是两足踏在水面之上,浑如平地,并不沉将下去。
云龙夫妇暗暗敬服。
虬髯下得涧去,在身畔取出一个小小革囊,倾出些谈红色的药来,向那尸身弹去。
说也奇异,顷刻之间,这尸连骨化为血水,踪影毫无。
虬髯将身一跃,飞上山来。
但见山坡上有株柳树,这树顿时摇动不已,心疑树上一定有人,正想上去看个明白,忽眼前有乌黑的一团东西,从树上疾飞而下,分明象一个人。
隐娘等也多看见,齐说一声:“奇怪!”
正是:乍向涧中消白骨,忽惊树杪坠乌衣。
毕竟不知这团乌黑东西是否是人,飞下地来往何处去,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柳叶村燕于飞采花 松针岭虬髯公祭剑
话说虬髯公用化骨丹在水面上把乌天霸尸骨化去,跳上山来,忽见山坡边一株柳树无端摇动,疑心树上有人,正欲看个明白。
只见有一团乌黑东西滚下树来,分明象是个人。
隐娘等也多看见,齐说一声:“奇怪!”这黑影竟从飞霞挨身经过。
飞霞吃了一惊,急拔宝剑砍去,修已不知去向。
到底虬髯公眼明手快,喝声:“是怎么人?”两足一顿,忽驾剑光,如飞追去。
隐娘见了,也急宽下外罩衣服。
交与飞霞,纵剑光在后紧随。
云龙、飞霞要想赶时,怎赶得上,只得同在山中等候,惊叹世上异人之多。
不料等至日色将西,不见二仙回山。
二人无奈,商议下山,把各人师尊交给的外罩衣衫披在身上,免被旁人瞧见夜行服饰再多议论。
飞霞因此间人地甚是生疏,问云龙:“往何处投宿?”云龙道:“且寻一个庙宇,暂住一宵,待明日遇见恩师,再定行止如何?”飞霞点头称是,遂向山前走去。
按下慢题。
再说虬髯公与聂隐娘追赶的这一个人,正是临安剧贼燕子飞。
他自从在露筋祠见薛飞霞碰死之后,逃至临安,因这件事闹得大了,恐防发觉,故此匿迹消声,绝不在外为非作歹,甚是安分。
其时,空空儿正在临安地面物色人才,苦无当意。
一日,在路上与燕子飞相遇,见他生得短小精悍,颇具异相,又见他行步矫捷,分明有些来历,故意与他撞个满怀,试试他有无本领。
燕子飞眼光甚快,见劈面有人撞来,不知何故,急把身体一斜,荡了开去。
空空儿拉了个空,暗赞此人眼法、脚步色色不错,倒是一个可造之才,但不知性气若何。
正在心头思想,燕子飞见撞他的是一个面生之人,年纪甚轻,身材又小,猜不出是何用意,反和颜悦色的问空空儿道:“老哥走路,须要小心,幸亏得撞的是俺,倘是别人,岂不被你磕下地去。
”空空儿听见他语言和蔼,满心欢喜,回说:“在下一时去得匆忙,老哥恕我。
但不知老哥高姓尊名,府居何处。
”燕子飞见空空儿问他籍贯,他是惯走江湖积案重重的人,未免有些疑惑,随口答称:“萍水相逢,何须留怎姓氏,俺们各自走罢。
”将手一拱,匆匆欲去。
空空儿误道他不愿留名,颇类侠士行为,愈觉十分属意,也把双手一拱,道:“在下并无别意,因见足下英姿飒爽,气宇不凡,故欲动问大名,稍志敬仰。
足下何须深讳,岂不是见外么?”燕子飞听言,把空空儿又仔细一看,料他并无恶意,始道:“在下姓燕,别字子飞,这里临安人氏。
不知足下贵姓?”空空儿笑道:“山野之人,何足挂齿。
有缘相聚,日后自知。
但今日有一句言语,意欲请教,不知尊意若何?”燕子飞道:“有怎说话,你且讲来。
”空空儿道:“在下家传拳棒,访友来此,方才见足下避让的时候手脚灵便,谅是惯家,欲思请至前面空旷地方领教一二,未知允否?”燕子飞听罢此言,只因空空儿生得比自己还要瘦小,望去好如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一般,料他济得甚事。
因道:“听你之言,原来要想与我较量拳棒,这有何难?不过有句话儿须要说明在先,倘然失手,把你打死,你可不悔?”空空儿道:“若被打死,怎敢怨悔。
惟足下倘然胜不得我,那时怎样?”燕子飞冷笑一声,随口答道:“我如胜不得你,拜你为师如何?”空空儿闻言大喜,说声:“君子一言,我们快去。
”二人遂走出闹市,拣了一片平阳之地交起手来。
不到十数个回合,燕子飞已招架不住,暗想:“这个孩子,果然了得,不要把平日声名丧于此人之手。
且不晓得这人是何来历,休要被他暗算。
”故此跳出圈子说声:“果然好拳。
你敢与我到那边去再较一较,我才服你。
”仗着平生的纵跳功夫,向斜刺里拍的一跳,约有五丈多路,飞步要行。
谁知空空儿不慌不忙,看他轻轻一跃,早已赶到前边。
子飞大惊失色,想道:“此人本领真是胜己十倍,何不竟践前言,拜他为师,看他怎样。
若是有怎意外,再图逃走未迟。
若使果无别意,得此名师传授,日后不但可横行江浙,并可走遍天涯。
”主意一定,急将双膝向地下一跪,口称:“师尊在上,弟子不敢再行放肆,情愿拜从门下,不知师尊肯容纳否?”空空儿见了,哈哈一笑,双手挽起,说道:“话虽如此,你如真欲拜我为师,须得遵我三件大事,方可把绝技传你,且须择个日儿。
”燕子飞道:“是那三件?”空空儿道:“第一件,学技之后,不许倚侍本领妄杀生灵。
第二件,不许奸淫妇女。
第三件,不许私报冤仇。
如能一一谨依,当天盟个誓儿。
我缀日不但把拳术授你,且有剑术相传。
你须自问这三件事能下犯么?”燕子飞听得尚有剑术,愈知必是异人,因满口答应不迭,道:“弟子件件多能遵得,如有违犯,日后愿死乱剑之下。
但求师尊允于何日传道,且在何处相会?”空空见他语言爽利,一时认做好人,不禁非常之喜,当下订了一个吉日,约在杏林桥燕子飞家中相会,并说明从太元境下凡收徒的一切情由。
只喜得燕子飞出于望外,叩谢一番,方才别去。
到了那日,空空儿把青芙蓉剑令子飞设立香案拜过,然后传他各技。
因燕子飞的本事比着文云龙尚高数倍,更觉容易进境。
不消数日工夫,空空儿已悉数传他。
子飞留心习学,竟有青出于蓝之势。
一日,空空儿想起黄衫客、红线多在山东,不知怎样了,别了子飞,向山东进发,说是去去即来。
谁知空空儿去的时候,正是黄衫客等在城武县动身之时,两边未曾会晤。
空空儿到得山左,尚道黄衫等未去,因在省中打听下落,一时不及回来。
那燕子飞自从师尊去后,渐渐的故技复萌,想起当日薛飞霞一事,可惜一个绝色女子,死于露筋祠中,甚是懊恼。
偶然与一个同道的好友乌天霸言及此事,天霸说:“燕乙哥,你好久在家学艺,没有出来,怪不得外间的事一些不知。
你说的那薛飞霞,似乎未死,近来我有个朋友打从城武回来,说起城武县知县甄卫自缢死了,因为有二男一女两个刺客盗去印信而起。
那女子的名儿就是这薛飞霞三字,看来乙哥那日走了之后,这飞霞被人救去也未可知。
”燕子飞闻言,呆了半晌。
只因飞霞平日子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做得刺客,不甚相信。
乌天霸道:“这又何难。
小弟近日正想到山东去做些买卖,乙哥何不同往走走,访他一个着实下落,岂不甚好。
”子飞道:“去去不妨,但是二人同往,倘然到了山东,我的师尊也在那边,你干的事被他见了,有些不便。
不如你请先行,我缓几天就到便是。
”天霸欣然允诺。
当下二人约定日期,大家起身。
那天霸到了城武,访不出飞霞踪迹,住了几日,做了几桩不明白的案儿,尚不见子飞到来,深怕此刻的县官严紧,不要案发起来,不当稳便,故此离了城武,要想回转临安。
不料在刘公岛遇见云龙夫妇。
闹出事来,竟被云龙打死。
那时,与燕子飞没有见面。
后来云龙夫妇弃尸涧中,子飞尚还未到。
也是事有凑巧,这尸首弃在涧内之后,燕子飞才从此处经过,看见涧内有一死尸,偶然向他一瞧,分明是乌天霸,不知被何人所害,吃了一惊。
下得水去,心想背他上山。
无奈此涧甚深,背着死尸不能上去,故此把他抛到岸旁,自己跳上山坡,想觅些山凹内产的藤蔓,把尸系住,拽他上来。
不防虬髯公等来了,见那水面无风自动,很是疑心,四下张看。
那时子飞正在觅取藤枝,未曾瞧见,及至拉了许多的藤,将近走到涧边,听见有人说话,把藤撇撤在一旁,跳至一株柳树上边往下细看。
见虬髯公立于水面之上,在那里把化骨丹化尸。
顷刻之间,这尸连骨多成血水化在涧中。
他虽是个杀人如草的人,看见了也觉寒起心来,在树上边抖战不已。
不料被虬髯公上岸瞧破,明知不能再躲,大着胆跳下树来,恰好走过飞霞身畔,匆匆向他一看。
这面目尚未看清,飞霞拔剑要砍,不敢停留,如飞而去。
谁知虬髯公竟在后追来,虬髯之后,隐隐尚有一道剑光,风驰而至,暗想:“这两人必定多是剑侠,我如仗着纵跳工夫,怎能敌得他们神速。
幸亏师尊也曾教过剑遁法儿,不过没有用过,未知灵与不灵。
今日何妨试他一试。
”想罢,急掣仙剑在手,临风一晃,口念剑诀,两足一登,果然起在空中,飘飘荡荡而去。
后边虬髯、隐娘本已将次赶上,忽然一道青光,这人冲天而去。
二仙暗忖:“这是那一家同道,在此戏弄神通。
却不与我们见面。
”心下愈觉疑惑,奈又追了多时,这剑光去得恰与自己一般的快,追他不上。
看看日色已西,也不知走有多少路程。
虬髯心生一计,半空中把剑光敛住,暂且不迫,看他怎样。
隐娘见了,心下会意,也把剑光一敛,停在空中。
那燕子飞又行了一程,见后面没有人了。
方才慢慢的收住仙剑落下地来,心中兀自惊跳不已。
虬髯、隐娘看得亲切,又把仙剑催动,照着那剑光下坠之处,也慢腾腾落将下来,恰在子飞背后约远十丈多路。
子飞如何觉得,定一定神,找大路向前行去。
虬髯、隐娘远远的看他行动举止,并不认识,但那行路时脚步歪斜,决定不是一个好人。
隐娘忽然想起救飞霞的时候,路上曾遇一人,这行路一般无二。
后与飞霞言及,说他就是燕子飞从祠内出来,看来此人有五六分相像。
这样奸淫造孽之徒,正要寻他,岂可当面错过,忙与虬髯公说知。
虬髯公道:“我也疑心这人,但不知他从那里学了剑术,岂不把我教败坏。
如今天已晚了,云龙、飞霞谅已下山,我们且暗暗的尾随着他,看他做怎么事,便知分晓。
”隐娘点头称是。
少停,见他向人问了一个信儿,转弯向一村中而去。
这村四面皆是柳树,绿沉沉的,颇有些天然画景。
村里边百数十家居民,倒是个世外桃源,异常幽雅。
这时候天已晚了,子飞腹中饥饿,寻了一所两开间门面不大不小的酒楼,进内夜膳。
虬髯、隐娘跟了进来,见他坐在右边那间屋内,遂在左边远远的觅了一个座儿,用些酒果。
此时隐娘把子飞仔细一看,已猜透有八九分是姓燕的了。
子飞却因酒楼对面乃是一所高大楼房,合村内的房屋算他最是气概,一头吃酒,一眼看着那厢,所以并不在意。
直至吃完酒饭,又往楼窗边细细瞧看了一回,方才下楼,会钞而去。
虬髯、隐娘也多把酒资付过,先后下楼。
出了店门,聂隐娘低低的道:“我看此人相貌行为,一定是燕子飞无疑的了。
但他方才吃酒的时候,目不转睛的看着对门,只怕今夜难保不做出些事来。
你我安能坐视不救?”虬髯公也低低的说道:“道姑说得不差。
此刻我们不必暗暗随他,由他自去。
且待人静之后,俺从那一家的门前屋上而进,道姑请在门首哨探,助俺拿这恶贼何如?”隐娘道:“道长吩咐,自当从命。
但来在此处,不知是何地界?这所高大房廊的那一家主人是谁,平日为人若何?此时路上尚有行人,何不问了明白。
”虬髯点头道:“既然如此。
看前边那扇朱门,隐隐是所小庙。
道姑请至那里暂坐,待俺问来。
”隐娘回称:“使得。
”自寻那小庙先去。
虬髯公找个老年的人,只说:“自己贪赶路途,错过宿店,动问此处是何村庄,风俗若何?那所大户人家的对面有所酒楼,可能安寓客商?”那人答道:“这里乃是临安绍兴府山阴县地界。
这村名柳叶村,风俗甚好。
那大户姓柳,名青,本来是个礼部员外郎。
因恨奸臣当道,退归林下,为人乐善好施。
对门那所酒楼,乃是村中人所开,每晚戌刻闭门,并不招留商客。
异乡人路过此地,倘欲借宿,只有前边那扇红门内的一个土地祠中,方可歇足,此外并无别处。
”虬髯说声:“有劳指引。
”回身走至土地祠,与住寺老道告知借宿来意,寻见隐娘,将情节说明,多道:“今日追赶这厮,不知不觉竟又来到临安地面,走得好快。
看来这厮剑术甚精,今日拿他倒要提防一二。
”因此各甚留心。
到了天将三鼓,二仙侠从庭心一跃,跳上屋檐,不多几步,已到柳家门首。
隐娘手携仙剑,伏在大门外滴水檐前。
虬髯公飞身进内,听一听屋底下声息全无,疑心此人尚未到来。
忽闻后进屋年有只金铃小犬,吠了两声,以后就不吠了。
虬髯急忙将身一跃,来到后楼,看东首一间屋内,灯光半明。
那纱窗上映出一个人影,明明在那里走动。
虬髯暗喝一声:“不好!”奔至屋上,轻轻的揭去了四五张瓦片,往下一望,但见一绝色女子,睡在床上。
床前一个男子揭起罗帐,手执灯火,在那里满床照看。
这女子高喊:“是怎么人!大胆到此。
”那男子也不回言,在身旁取出一方汗巾,向女子口中一送,掩住了他的叫喊,一手放下灯火,一手想要揭被用强。
虬髯公看这男子,正是日间追赶的那厮,不由不心头火发,在屋面上大喝一声:“谁敢无礼!”两足往下一顿,但听豁喇一声,顿断了三四根椽木,跳下地来。
燕子飞未曾防备,吃了一惊,灯光下见下来的不是别个,正是在刘公岛脚踏水面化尸之人。
心下一慌,要想往楼下跳时,只因自己进来的时候,乃用白龙挂在屋上下来,未曾开得窗子,如何跳得下去。
没奈何,硬着头皮回喝一声:“你是何人,敢与我燕子飞作对,吃我一剑。
”说罢,举起青芙蓉剑向虬髯劈面便砍。
虬髯听他自己说出燕子飞名字,方知隐娘果然认得不错。
说声:“原来你正是燕贼,在城武县做得好事,正要拿你。
”举剑相还。
床中那个女子见屋上又下来了一个蜷须老者,与那人各出兵器杀做一堆,吓得浑身抖战,香汗直流,急向口中自把汗巾掏出,大喊:“快快救人!”这两只小脚在床上边登登震动,恍如擂鼓一般,惊醒了隔房中柳青老夫妇与上下众人,齐喊一声:“为怎么事?”七跌八跳,跑进四五个人来。
柳员外夫妇挺身在前,听得房中有刀剑叮当之声,猛抬头往内一瞧,见有一个老者与一个身材瘦矮之人在那里拼命厮杀,不知为了何事。
柳安人吓得倒退数步,口不能言,还是员外有些主意,料着这两人之中必有一个歹人在内,吩咐家丁们:“快快鸣锣,央告众多邻共拿强盗。
”家丁答应一声,一霎时鸣起锣来,惊动得合村的人喧拿一片。
燕子飞恐人多了,万难脱身,情急计生,慌忙卖个破绽,抢到虬髯公下来的地方,把芙蓉剑一摆,身体往上一跳,竟被跳上屋面,如飞逃去。
虬髯公怎肯放过,也驾剑光追来。
聂隐娘守在大门,见屋后忽起一道青光,必是燕子飞逃了出来,不打从屋面经过,往斜刺里狂奔,也纵剑光紧紧追来。
行有半里之遥,来到一座高山。
这山名松针岭,甚是险峻。
虬髯公追得火发,暗想:“似此苦苦奔驰,赶到何方才能赶上,不如竟用飞剑斩了,与民除害,岂不大妙。
”主意一定,将剑决一收,落下山峰,即把手中的那一柄屠龙宝剑临风一掷,祭起空中,向燕子飞脑后劈来。
正是:踏破铁鞋容易躲,祭来宝剑恐难逃。
要知燕子飞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剑击剑棋逢敌手 好杀奸血溅僧头
话说虬髯公与聂隐娘各驾剑光,从柳叶村追赶燕子飞,来到松针岭上,虬髯性起,祭屠龙剑要斩子飞,替万民除害。
这屠龙剑乃仙家至宝,与黄衫客斩秦应龙祭的飞龙剑一般利害。
不过飞龙剑是双把,这屠龙剑乃是单把。
虬髯公祭起空中,但见一道剑光,比雪还亮,直奔子飞脑后落将下去。
子飞驾着剑遁在半空中行得甚是迅速,忽觉耳旁边呼的一声,突有一股冷气直冲过来,心下大惊。
急忙回头一看,见是一把飞剑,锐不可当,相离只有二尺多远,吓得魂不附体,喊声:“我命休矣。
”明知欲避不及,忙把自己手中的青芙蓉剑尽着平生之力向后一抵。
那屠龙剑刚刚飞到,击个正着,但听得当的一声,震得四山多应。
虬髯公大吃一惊,燕子飞却因剑光晃动,在半空中站不住,身躯往下一沉,跌落地去。
只跌得地转天旋,手足无措。
谁知这屠龙剑好如生着眼睛,见子飞跌下山头,他也紧紧的往下一逼,寒光懔懔,仍从脑后劈来。
子飞喊声:“啊呀!”看身旁有株合抱不来的大树,绿荫匝地,碧翳参天。
他就身子在地上一伏,骨碌碌滚至树边,想要躲他一躲。
脚跟还没有立定,但听得震天价一声响亮,这株树已截为两段,倒将下来。
亏得子飞眼快,起个惊蛇入草之势,向斜刺里一钻,钻了开去,否则,几乎压在树下。
聂隐娘星光之下见屠龙剑把大树截断,依然斩不得子飞,芳心大怒,把手中的穿虹剑也向子飞劈面祭去,恍如一道长虹。
子飞一眼瞥见,暗想:“一把剑尚难抵敌,怎禁得再添一把,看来今夜必定有些不妙。
”无可奈何,惟有仗着芙蓉剑的利害,或可保全性命。
急忙定一定神,看穿虹剑来得切近,举剑向他尽力一迎,且喜竟又磕了开去。
正想乘势飞逃,岂知脑后的屠龙剑又直刺过来,子飞因又回转身掣剑抵御。
一霎时,三把仙剑叮叮当当,在山顶上击个不住。
只因这青芙蓉剑在五花剑中最是锋利,燕子飞的手脚又甚活泼,所以屠龙、穿虹二剑,竟难取胜。
约有半个时辰,燕子飞虽抵敌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却仍脚步不乱,心下不慌。
虬髯、隐娘大为诧异。
其时已是五更转过,天色渐明。
这松针岭本来不是荒山,只要天光一亮,就有行人来往。
远远听山脚下有脚步声音,乃是十数个卖菜乡人,挑着菜担,打从此处经过,要到山阴县去赶做早市。
子飞见了,情急计生,急把芙蓉剑使个五花盖顶之势,护住了上二路,那身子往下一蹲,两只脚往山下一跳,名为飞虎离山,足足跳有十丈高低,落在众乡人的面前,大喊一声:“救命!”众乡人见山上落下一个人来,各人吓了一跳,一个个停下菜担,忙问:“为了怎么事情?”子飞答道:“在下是临安人,昨日来此探亲,贪赶路途,不料在这山上遇见一男一女两个强盗,抢去我的包裹行囊,尚要伤我性命。
幸我幼时也曾从师学过武艺,与他在山顶上杀了多时,未曾被害。
且喜众位到此,那两个强盗方才住手,我就乘势逃下山来,尚望众位见怜,帮我前去拿盗,好与地方除害,并索还我的包裹行囊。
”众乡人闻言,大惊道:“这里松针岭向来并无歹人,那里来的强盗,现在何方?快与我等说知,一同前去送官。
”燕子飞将手向山上一指,道:“在山顶上站着的一个老头儿、一个女子,这不是么?”众人抬头一望,晓色朦胧中果见有男女二人站在山峰上面,手中且有雪亮的两口宝剑,照得山下冷气森森,齐喝一声:“果然有盗,我等快快拿人。
”一齐拥上山来。
虬髯、隐娘见燕子飞跳下山去,本来仍要飞剑斩他。
因见山下人多,天光尚未大明,望下去不甚清楚,恐怕误伤旁人,故把仙剑一收,立在山峰之上,要想追下山来,再作区处。
不提防众乡人被燕子飞所愚,一哄上山。
隐娘尚待分辨几句,虬髯公见若辈皆是粗人,说也无益,任他们走近身旁,始高声喝道:“列位不必动手。
我两人算是强盗,你们要拿去见官,任凭你们。
但这矮小子也不是个好人,必须你们把他也捆住了,我二人就情愿听列位怎样。
否则,休来管这闲事。
”众乡人笑道:“他的行李衣包多被你二人劫了,还说他不是好人,真是岂有此理。
休得多言,快快随我们见县太爷去。
”口说着话,一个个摩拳擦掌要想拿人。
虬髯公见这班人甚是懵懂,哈哈笑道:“你们不信老夫的话,今日不把这人拿住,日后管教你一县不安。
这也是死生有命,姑且容他再活几时,我两人暂时去也。
”说罢,把剑一晃,已去得无影无踪。
隐娘见虬髯已去,也架剑遁起在空中,说声:“我把你这班不晓事的乡人,留下祸根,管教你们受累不浅。
”道言未了,人已不知去向。
众乡人见所未见,只吓得目瞪口呆,多说:“原来不是强盗,乃是真仙。
”纷纷跪地磕头。
燕子飞见众人多在向空礼拜,暗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轻轻的也把仙剑一摇,架起剑光向东而去。
众乡人叩头已毕,正要寻他说话之时,谁知也不见了。
大家又是一呆,在四山里搜了一回,搜不出来。
又说:“这一个谅来是个妖怪,不知犯了怎么天条,所以仙人定要杀他,却被我们无端放走,真正是这妖怪的造化。
”你也一言,我也一句,不伦不类的议论多时。
直至日上三竿,方才过山赶集而去。
我且不提。
再说燕子飞侥幸得脱虎口,离了松针岭向东而行。
约有二里多路,腹中饥饿,身体也觉疲软异常,须得寻所宿店,吃些点膳养息养息精神方好。
遂把剑光收住,落下尘埃,问一问路上行人:“此处是怎么所在?”原来是山阴县北门外大街。
这街名叫做三岔道,共有三条岔路。
往南是山阴县的北门,相离约有五里之遥。
往东有座高山,名九折岩,十分险恶,离此只有三里多路。
往西就是方才来的那松针岭,独有往南是一条大河,并无去路。
燕子飞找了一所安寓客商的饭铺,问店主人要些早饭吃了,推说行路辛苦,身子有些不好,闭上房门,倒头便睡。
直到天将傍晚,方始起身,呆呆的坐在房中,想起昨夜之事,真是好险:“那老头儿与一女子不知究是何人,薛飞霞如何未死,看他举动似乎学得一身武艺,故此打他身旁经过,他敢仗剑来砍,这剑且甚锋利。
那与飞霞同立一处的年少之人,不知是否即文云龙,看他腰悬宝剑,必定也是一个惯家。
”又想到:“乌天霸死得凄惨,不知究丧何人之手,真是令人难解,未知何日方能替他报得此仇。
”思来想去了一回,听店小二来叩门,同道:“客人睡醒了没有,身体可好,午饭未曾用过,可要用些晚饭?”子飞开了房门,答称:“略略好些,你拿夜饭来罢。
”店小二答应自去。
少顷,端上酒饭,又点了一双灯儿,服侍子飞吃过,收拾杯盘,嘱声:“火烛小心,熄灯而睡。
”子飞回说:“晓得。
”依旧拴上了门,将灯吹灭,要想上床再睡。
无奈白天里已睡足了,覆去翻来,不能成寐。
听街上边人声渐寂,已是戌未亥初时候。
子飞再睡不住,起身走至窗前,暗想:“昨夜在柳叶村采花未成,连金银也没有取过一锭,何不趁此夜静无人,出外走走,顺便取些财物回来,有何不可。
”主意一定,取了芙蓉剑,轻轻把窗子开了,跳上屋檐,将脚尖钩住檐头,扭转身躯,仍把窗子闭好,方才洒开大步,拣着房廊稠密的地方走去。
谁知走了二三百间门面,多是些小本经纪的店家,并无一所绝大行号,绝大富户,暗想:“这条街上如何这般贫苦,反不及那柳叶村中。
”因一步懒似一步的走了回来。
若说这三岔道既是一条往来大路,那得并无大户巨商。
只因子飞初到此间,不谙路径。
出了店房往南而行,南边是一条大河,并无去路,自然比不得东西北三面热闹。
后从南首折回,信着脚步往北行去,渐见街面房屋有些象样起来。
又走了二百多家门面,见有一所两间店面的花米行儿,一共是两进房屋。
看来前边是店,后面乃是住宅。
子飞遂立定了脚四下一瞧,正想下手。
忽听得东壁厢扑的一声,一眼望去,见隐隐跳上一个人来,疑心是隔夜那个蜷须老者,心上一惊,急忙拔剑在手,将身一晃,跳将过去看个仔细。
那知却是一个和尚,身躯肥胖,年约二十有余。
身旁一件元色稠密门钮扣的小袖僧衣,头上边戴一顶元布僧帽,足下薄底僧鞋,腰间插着一口戒刀,手中拿着一个小小包儿,包的象是衣服,在屋面上轻轻一跳,跳下地去。
子飞暗暗喝声:“诧异。
”跟着他也跳下屋来。
只因声息全无,和尚未曾觉得。
看他兴匆匆走至侧首一间卧房,轻起指头在门上弹了两响,里边走出一个绝色妇人。
年在二十以内,散披着一件半旧不新的天蓝小袄,下身裙也不束,只穿一条淡红裤儿,足上穿的乃是睡鞋,行动时寂无声响。
见了和尚,眉花眼笑,手搀手儿一同进房。
子飞才知道这孽僧与那妇人乃是预先约会着的:“但这妇人年纪尚轻,不知家中还有何人,如何这般大胆,何不把那孽僧惊走,下去采花。
虽比不得薛飞霞美貌无双,却与昨夜柳叶村的女子倒也不相上下。
”想罢,把手在房门上一拍,低低喊声:“捉奸。
”里边那个和尚,本来尚还未睡,听得外面有声,急掣戒刀在手,一个箭步抢出房来。
那女子也不知是怎么人在外呼喊,只吓得软做一堆,任着和尚出去。
子飞见房门开动,急把身子一偏,意欲让他逃走,不提防这和尚甚是眼快,跳出房来,手起刀落,向着子飞肩上就是一刀。
子飞忽往斜刺里一躲,砍了个空,身子往前一磕。
子飞抽这空儿,拍的往着房内跳去。
和尚见了,收回戒刀,翻身又追进房来。
那妇人见进房的是个面生之人,并不是家中男子,又见手持兵器,不知为了何事,战兢兢的喊声:“是谁?”燕子飞抢行一步,走近身旁,急伸左手把他的口掩住。
一面看那和尚奔回房中,走得切近,右手起剑,对着顶门一晃,寒光逼人,竟把和尚的眼睛耀得睁不开来,想举戒刀刺时,已被子飞兜头一剑,把一颗又光又大的头颅劈成两片,鲜血横飞,死于地下。
子飞恐他倒地有声,忽把剑尖挑起尸身,轻轻向外一脚,踢出庭心之内,那庭中满地是草,软绵绵的毫无声响。
最奇的是那把戒刀尚在手中,未曾坠下,可见仙剑杀人之利。
子飞既把和尚劈死,那妇人只吓得身躯乱抖,跪在尘埃连呼:“饶命。
”子飞收了宝剑,把手一招,附耳说声:“不要声张,我且问你,这个孽僧叫怎名字?在那所寺中挂单?与人往来已有几时?你家姓甚?还有何人?”那妇人答道:“此僧名唤性空,在近处铁佛寺出家,自幼精通拳棒,自称为生铁佛,在此往来未满一月,乃由烧香而起。
我家姓贾,母族刁氏,丈夫名仁,家中尚有正室,并无儿女,开设花米行为生。
此是句句真言。
好汉饶了我的命罢。
”子飞道:“原来这样。
若要饶你,却也不难,只要依我一事。
”刁氏道:“依你怎事?”子飞涎着脸道:“这事何消说得。
如今没头发的死了,有俺有头发的在此,依旧瞒着你的丈夫,每夜长来长往,你的意下如何?”那刁氏本来是个人尽可夫杨花水性的人,自从嫁了贾仁,虽然有吃有穿,因他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并且不时住在大妇房中,心上甚是不乐,背地里不知偷过多少汉子。
今见燕子飞这般说话,灯光下把他仔细一瞧,虽然生得身材瘦小,喜的是年纪尚轻,因半推半就的答道:“话虽如此,但你今夜把性空杀死,满房鲜血,尸身又抛在庭中,明日被丈夫及家下人见了,如何是好?须得想个法儿把他尸首收拾起了,方可任凭于你。
”燕子飞见他答应,心下大喜,低声答:“这又何难。
你将房中血迹揩抹,待俺把那尸首背他出去,抛弃荒郊,这就完了。
只要你有心向我,万事你休害怕。
”说罢,把灯光剔亮,先令刁氏寻些破布,觅些水来冲抹血痕。
自己跳至庭中,把性空的尸身背在背上,戒刀撇在一旁,说声:“我去去就来。
”两足一登,跳上屋檐,如飞出外。
刁氏果然息心静气把满地的鲜血抹净,细想:“此人是谁,竟有这般本领?生铁佛何等强壮,何等英雄,不料死在他手,再来时必须问他一个名姓。
”但见房门一动,子飞早已回来。
”刁氏先问:“弃尸何处?怎的去得甚快?”子飞道:“弃在西首二三里路远近的一座荒山之中。
这山七曲八曲,很是难走。
谅来必是人迹不到之处,但放宽心,将来保你决无意外。
”刁氏道:“如此还好。
但我听你口音,很象临安人的说话。
不知姓甚名谁,现居何处?”子飞道:“我正是临安人氏。
临安离此不甚多远,燕子飞的名儿那个不知。
”刁氏听罢,大惊道:“闻得临安有个飞贼叫燕子飞,就是你么?”子飞因他破口说出“飞贼”二字,心上有些不快,恶狠狠的答道:“是便怎样?”刁氏被他一逼,一时说不出话。
子飞疑心其中有故,急忙拔剑在手,连声的道:“你快些说,是燕子飞你便怎样?”刁氏见这般光景,更吓得一句话也没有,但把双手乱摇,叫他收了剑儿,有话再讲。
子飞却误认做事不谐了,又见他两只雪白的手上戴着一副焦黄的金钏,一霎时,竟把那贪花好色的兴头,化了个杀人劫物的恶念,将剑往下一落。
正是:攀花未试登徒手,见物偏萌盗跖心。
毕竟不知一剑落下,刁氏的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柳员外击鼓鸣冤 方知县悬金缉犯
话说刁氏听燕子飞说出姓名,因此人的名气大了,临安十一府一州七十五县远近人民,谁人不知道是个积年剧贼,各处官府多奈何他不得。
况且性情凶恶,动不动便要杀人。
若使与他勾搭上了,大是可怕。
心上一慌,面色转变,口中不因不由的说出飞贼两字,恼了子飞,举起宝剑问他:“果然是我,你便怎样?”刁氏被他一逼,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举双手乱摇,叫他不要这样,子飞认做好事不谐,又见他手上戴着一副金钏,转了个见财起意的念头。
那剑往下一落,两只粉嫩的纤手顿时剁下地来,刁氏晕倒床前。
子飞又向颈上一剑,结果了性命,可怜喊也没有喊得一声。
子飞遂在地上拾起金钏,揣在怀中,回头见妆台上有只镜箱,打开一看尚有些零星首饰,却多不甚值钱,不去取他。
想要搜刮现银,岂知贾仁多放在大妇房中,因此一锭不见。
听一听街面上已敲五鼓,天色将明,不敢耽延,大踏步走出房中,跳上屋檐,仍从原路回去,真是神鬼不知。
且说那贾仁夫妇一早起身,听刁氏房中绝无声息。
贾仁的妇人尤氏便向丈夫发话道:“天不早了,我们做买贾的人家,睡到日高三丈尚未离床,象个怎么样儿。
你娶他进门的时候,原望着生男育女,将来养老送终。
如今男女无出,与我一般,却每日里涂脂抹粉得花枝般的,你又替他打金钏,兑簪环,巴结着他。
我想我们生意人家本也不配,现在愈看愈不是了,今日烧香,明朝拜佛,说是为着求子。
我冷眼里见他,每到烧香的日子,却是很欢喜的。
只怕将来有怎不端的事情,你莫要老糊涂了,也须说说他才是。
”咭咯唠叨,讲个不了。
贾仁忍耐不住,隔着房叫了几声,不见答应。
跑过房来,只见房门已开,门口流出许多血水,心下大惊。
进房看时,见刁氏死在床前血泊之中,两手已被剁断,颈间血肉模糊,不可逼视,大喊一声:“杀死人了,这还了得!”尤氏听见,急忙三脚两步抢进房来。
见了这般光景,吓得浑身乱抖,大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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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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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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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昨夜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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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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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无声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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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奇怪。
”夫妇二人没了主意。
贾仁定了定神,检点检点可曾失去东西,却只有刁氏手上的金钏一双并无影响,其余衣饰,虽曾翻动,并未缺少。
又在床横边检得一个元青包裹,打开看时,乃是一套僧衣僧帽,并在庭心中拾得一把戒刀。
这戒刀因刀柄上不镌名字,看不出是谁人之物。
这套僧衣僧帽既长又大,当初尤氏曾与刁氏同至铁佛寺烧过几次愿香,见寺中当家僧性空躯体魁梧,恰有这般长大。
尤氏遂一口咬定:性空一定是与刁氏有了苟且之事,性空又见财起意,下此毒手。
只因走得匆忙,故把包裹、戒刀二物遗下。
贾仁尚是半信半疑,怎禁得行中伙计人等多说:“性空虽然出家,本来有生铁佛的混名,练就浑身武艺,戒律甚是平常。
大约竟是此人所为,何妨取了包裹、戒刀为凭,且向山阴县告他一状,待县官捉拿凶手,看是如何?”贾仁听他们言之有理,遂唤地方到来,打了一张报验的呈词,亲向县中投诉。
那山阴县知县姓方,名正,河南开封府祥符县人氏,两榜出身,为人刚方正直,在山阴已经做了一任,本应升调。
因上司与他作对,山阴县的百姓又感方公爱民如子,地方上德政甚多,故由绅士等屡次乞留,尚未卸任。
这日正坐早堂问事,贾仁到县投呈。
方正见是人命重案,向贾仁略诘数语,准了报呈,谕令:“先回听候,验明尸身,缉拿凶手。
”一面传谕刑房、仵作、书役人等,立刻打道尸场。
正要动身,忽听得头门上鼓声震响,值堂差役跪禀:“柳叶村致仕礼部员外郎柳青,遣家人柳升在堂口击鼓鸣冤。
”方正大惊,暗想:“柳青是此地最善良、最守分的绅士,有怎么冤情遣人击鼓?”吩咐立传来人问话。
堂差传谕出去,即领柳升上堂,跪在案前,口称:“大老爷在上,小的奉主人之命前来诉冤。
有诉词呈递。
”说毕,跪前一步,双手捧上呈词。
方正接来一看,原来柳青家中前夜有一个身材矮小的飞贼,到他女儿柳絮才房中劫物图奸,不知如何有个紫面蜷须的老人到来,与他在房厮杀。
那身材矮小之人自称是燕子飞,老人不知名姓,曾说这姓燕的在城武县做得好事,后来杀做一团,上屋而去。
金银财物虽然未失分毫,只苦柳絮才年方十七,受此一惊,顿成重病,今日身亡。
故此求请缉凶,务获究办,为女伸冤,并为地方除害。
”方正看罢,沉吟了半晌,想起:“燕子飞久闻是个临安的著名剧贼,积案甚多,临安府也曾几次移交各处,定要拿他,不图却在此地。
但城武县中所做何事,令人不解。
那紫面蜷须的老者,又是何人,如何黑夜之间晓得他在柳府劫物图奸,与他作对?真是诧异,谅来其中必有缘故。
且俟到三岔道验过贾刁氏的尸身,然后拜会柳青,细究情由,再作区处便是。
”遂把呈词收起,传谕柳氏:“回去拜复你家主人,少停当来府中领教。
”柳升叩了个头,答称“遵命”,下堂自去。
方正吩咐随从人等打道先到三岔道验尸,堂下一声答应,提上大轿,取道尸场。
地方跪接进门,备有公座伺候。
方正坐下,喝问:“昨夜杀人,地方上的凶手何来?多是你们晚间失于巡察,藐视公事之故。
”责打了四十大板,又传贾仁问话。
贾仁照着投呈上的情节又细细供了一遍。
方正道:“据你所供,与刁氏只隔一房,难道昨夜杀人一些儿没有响动?”贾仁道:“真正是声息全无,所以直到早起方晓。
”方正吩咐起去,饬传尤氏到案,问他:“如何晓得包裹、戒刀乃铁佛寺僧性空之物?此事人命关天,不可妄指。
”尤氏供:“小妇人夫妇因无儿女,故丈夫娶刁氏为妾,亦未生育。
每月初一、十五许下心愿,至铁佛寺烧香。
小妇人曾与刁氏一同去过两次,寺中的住持僧性空身躯雄壮,衣包中这套衣帽正是他穿戴之物。
小妇人曾亲眼见过,不敢妄供,但这戒刀不知来历。
”方正道:“原来如此。
本县到任至今,屡次示禁妇女入庙烧香,你们如何阳奉阴违,痴想媚佛求子。
须知道子嗣勉强不来的事,就是要求,第一修修自己的心田,比着拜佛念经胜似十倍。
深苦你们愚夫愚妇不明此理,如今竟因烧香求子闹出这样的案来,以后不可执迷不悟。
”尤氏战兢兢的连称:“晓得。
”叩了头,退了下去。
方正又唤地保,传四邻及行伙问话,多说:“杀人之事,因在深夜,一概不知。
”方正问:“贾仁夫妇平日为人若何?刁氏有无丑声?性空曾否见他来往?”答称:“贾仁夫妇平素待人,外貌尚好,不过居心向甚尖刻。
刁氏有无外遇,不得而知。
平时抹粉涂脂,甚喜修饰。
性空于白日间募化斋米灯油,不时来往,晚间从未见过。
”方正点了点头,吩咐起去,始谕仵作验尸。
验得左右两手齐腕被剁,颈间有致命刀伤一道,长七寸三分,深三寸八分,自喉间勒下与后面颈皮粘连无几,的系利器所伤,其余别无伤痕。
方正亲自细看一遍,传谕填明尸格。
又到房中房外踏勘一周,问贾仁:“可曾自己看过,前门后户有无被撬被挖痕迹?”贾仁回说:“并无踪迹。
”方正吩咐差役上屋查看,有无碎瓦。
又命取衣包、戒刀过来验看,见衣包中是一件秋香色僧袍,一顶元色绸的僧帽,一双淡黄布厚衣僧鞋,余无别物。
那戒刀阔约三寸,长三尺余,刀上边绝无半点血痕。
方正看了大疑,立命持向死尸的颈上比试,又象井非此刀所伤。
因他并没这般锋利,心下更是惊疑不决。
少顷,查看屋瓦的差人来报:“查得屋上虽有碎瓦数张,多半系旧时所损,新碎的只有三片,看不出往来脚迹。
”方正默然多时,命传贾仁到案,说:“本县已将尸首验明,当为刁氏伸冤,尔可备棺盛殓。
但是比对伤痕,似非戒刀所杀,此中恐有别情,静候回衙后缉凶讯办。
”谕毕,又命差役把衣包、戒刀带回入库。
贾仁叩头称谢。
方正吩咐打道回衙,排过了堂,减去随从,至柳叶村拜会柳青,细问柳小姐是夜被惊至毙缘由。
柳青仔细的述了一遍。
方正又令干役上屋查看,一周有无形迹,旋据回禀:“并无一张碎瓦。
惟卧室后屋上杀死金铃小犬一头,皮毛已腐。
”方正就知道:那个贼人必定不是寻常鼠窃,疑心三岔道之案或者竟是一人所为,否则两处何以一般的门户不开。
出此巨案,屋上边又多没有往来脚迹,世上那有许多轻身来去的人。
遂向柳青把方才验尸之事,略述一遍,竟说:“弟疑两桩案件或是一人所为。
但那蜷须老者究因何事到此,贾家的僧衣、戒刀从何而来,必须缉到凶手,方能水落石出。
”柳青点头称是。
方正起身告辞,柳青送出门外方回。
方正归到衙中,闷闷不乐,立刻标了两道朱签,一道着干差黄义捉拿铁佛寺僧性空,立等讯问;一道差干捕花信,严限三日访拿剧贼燕子飞到案,不准迟延。
黄义、花信当堂领签,分头自去。
花信这件公事,因燕子飞并无住址,况且人闻他是一个飞檐走壁极有本领的剧贼,觉得很是棘手,必须邀齐众捕役商量。
那黄义促拿性空,这是刻不待缓的要案,不敢怠慢。
顿时来到寺中,向客僧及小沙弥等说明“奉官差遣,立刻提人”的话。
众客僧说:“性空于昨日出门,至今未回。
”黄义只道他们饰词,一再盘问,多说:“其实不在寺中,上差不妨请搜。
”黄义无奈,拉了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到僻静之处,细细盘问他,道:“你家师父究竟往着那里去了,平日可每夜住在寺中,抑或不时出外?”那小沙弥不知利害,回说:“我家师父在寺中的时候甚少,白天出外化斋,夜间也不知道他到那里去。
二更天后出外,必要五更天或竟天明方回。
”黄义问:“出去的时候,可见他穿何衣服,回来时却又怎样?”小沙弥道:“白天出去,穿的长衣,晚上乃是短衣。
回转时若然天色明了,必定也穿了长衣回来。
”黄义道:“既然如此,我们衙门里有一套衣帽,不知是你师父的不是,你可认得清楚?”小沙弥道:“若是师父的东西,如何认他不出。
”黄义含笑道:“好乖孩子,你可跟着我去认认,包定我们老爷很喜欢你,决不难为。
”小沙弥道:“去去也好,我们就走。
”黄义大喜,同到禅堂,向客僧们说知:“暂带小沙弥到县回话,去去就来。
”众客僧不敢拦阻,任他带去。
黄义回具,缴了朱签,禀明:“性空不在,带得小沙弥到案请讯。
”方正传谕:“免坐法堂,带他至签押房听候问话。
”黄义答应,果把小沙弥带至签押房中,方正问了数句口供,果与黄义回禀的一样,命把僧衣、鞋帽、戒刀令认。
小沙弥一口咬定:“正是师父之物,一点不错。
”方正又问:“昨夜你家师父出去,你可知道?”小沙弥道:“昨夜是二更多天出去的,怎么不知。
”方正又问:“你的寺中可有妇女出入?”小沙弥道:“怎的没有?我师父多与他们认识,不过寺里头却从来未曾住过。
要是那些妇女约我们师父前去,旁人一概不知。
因我年纪尚小,并不瞒我。
”方正道:“有个三岔道上开花米行的贾仁,他家有个妇女刁氏,你可知道与你师父往来?”小沙弥道:“这妇人不时到寺烧香,我也认得,是个爪子脸儿,瘦长身材,两只眼睛笑迷迷的,一双小脚,年纪约在二十左右。
他家还有一个中年妇人,闻说是贾仁的妻室。
初时二个人一同到寺,那刁氏也很正经。
后来每逢初一、十五,有时一个人来,渐与师父谈谈说说。
记得从上月起,这妇人不来便罢,来时必到我师父禅房里去,大约是这时候勾搭上的。
近来师父夜夜出去,或者竟是在他家中也未可知。
”方正问毕,知道性空与刁氏奸情是真,刁氏之死必非性空所为,定是有人妒奸而起。
性空或者亦被害,不知尸首藏在何方,此案须得细细察访。
当下踌躇了一回,吩咐:“赏给小沙弥一吊大钱,与他买果子吃。
”仍着黄义送他回去,传谕寺里头的僧人:“留心寻访性空下落,如有消息,速来报知。
”并传花信至衙说:“三岔道贾刁氏的一案与柳叶村柳员外家一案,看来一人所为,必须把燕子飞拿来,方有头绪。
谕着协同各捕,上紧严缉。
”并着黄义赶访性空死活。
一面出了一道赏格,张挂四门。
“有能拿获燕子飞者,赏银三百两;知风报信,因而拿获者,赏银一百五十两。
拿获性空和尚者,赏银二百两;知风报信,因而拿获者,赏银一百两。
”顿时传扬出去,闹得山阴县中的人一个个谈论此事,当作新闻,那风声传入燕子飞的耳中。
正是:弥天闹下无穷案,背地防他有破时。
要知燕子飞得了这缉拿的信息,心中怎样,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三岔道上血案重重 九折岩前人头累累
话说燕子飞自从在三岔道贾仁的花米行中杀死贾刁氏,劫了金钏,深夜回至客店。
若论他平时做事,既然闹出了这种血案,早早的远走高飞,焉肯逗留境内。
只因他拜了空空儿为师,学得浑身剑木,自恃着世间少有,天下无双,即便地方官追究起来,却也奈何他不得。
因此放大着胆,仍旧住在店中。
白天只推有病,闭着房门尽睡。
到了晚上,他就悄悄出来,干些奸淫造孽与那杀人劫物的案儿,店中那里得知。
因为这三岔道的街道甚长,并且除了南路,其余乃是四通八达的所在。
今夜往了东边,明夜又往西而去,今夜走的是大街,明夜又是小弄。
觉得街上边的富户却也不少,妇女中有姿色的也见了不知其数,心上很是得意,暗说:“想不到小小一个山阴的城外,却有这许多殷实居民,绝色女子。
虽然店房中有人说起县太爷出了赏格,可拿柳叶村采花的燕子飞与杀死贾刁氏的性空和尚,反暗笑性空是我姓燕的杀了,如何能得杀死刁氏。
如今看他在那里拿人?可见做官的人,真是糊涂的很,绝不把案情详细想想,胡乱的悬赏拿人。
若说那柳叶村的案儿,并没杀伤人口,也没盗取金银,如何要悬重赏拿我,却舍得这三百两赏银。
况且莫说三百,就是出了三千,只怕除了杀死乌天霸的蜷须老者,也断断没怎能人敢来与我作对,我岂放在心上。
官悬官的赏格,何妨我做我的事情。
但他既肯出给赏银,我索性在这境内多做几桩事儿,看他奈何了我。
只怕他的前程反要有些不妙,这一顶乌纱帽子头上边要戴他不牢。
”心中定了这个恶毒主见,就在意要在三岔道上多闹出几件案来。
一夜,来至东街一条延月巷中,见巷内有家富户,住的是三开间五进高房,他就迸内盗银。
这富户姓金,名满,是个一钱如命的人,半夜三更还在那里一手揭着帐簿,一手握着算盘,不知他算些怎么帐目。
燕子飞站在屋上,候他约有一个更次,那算盘还咭咯咭咯的打个不了。
子飞等得性起,把两足抱住檐头,起个金钩倒挂之势,将身体荡至檐前,睁眼往里边一看。
见金满坐的台子旁边有只大箱,箱内藏着许多银子,也有是整块的,也有是零碎的,也有是封着的,也有是散放着的。
金满算一回帐,把散放的银子包成整封,藏在一边。
子飞见了,心 想:“此人不知作何生理,却有如许金银,留心看他台上帐目。
每结一帐,必有一个手折,却原来是把着银子借给人家,收取重利积下来的。
”看了一回,见抽斗中尚有无数折子未算,有些不耐烦了。
腰间抽出剑来,拍的一声,把窗子劈开,飞身跳将进去,喝声:“如此算帐你辛苦了。
俺燕子飞路过此间,要与你借几十两银子,你可答应?”这金满听窗上一声响亮,忽然飞进一个人来,与他讲话借银,只吓得魂不附体,大喊:“好个不怕死的强盗,你敢深夜到此抢劫我的银子。
家丁们在那里,快快与我拿人!”一头说话,一头起手战兢兢的关那银箱。
燕子飞听他叫骂,冷笑一声,手起剑落,竟把金满杀死于地,即在箱中拣了六个顶大银包,每包约有百两左右,再多觉得沉重,不便拿了,始不慌不忙飞身上屋而去。
及至金满的家属与家丁等听得声喊奔进来时,因金满这间藏放银子的房屋平时妻子等也不许轻易进来,众家丁故此只在房外叫喊,金满的妻房黄氏独自首先进房,见丈夫已经杀死,大声哭喊起来。
众家丁始纷纷入内,闹做一团。
因杀人的凶手隐隐先曾听他自报姓名,好象底下有个“飞”字,上面的两个字听不清楚,故此收拾尸身,等到天色黎明,投具报验。
这凶手就说只晓得一个飞字,求县缉拿。
方正见状同,验过尸身,分明与贾刁氏被杀伤痕一般无二,愈信贾刁氏与柳叶村的两案必系燕子飞一人所为。
因花信缉捕不力,回衙传他上堂申斥了一番:“姑念平时办公尚勤,暂免比责。
勒限明日务将凶徒拿获,违干革办,决不再宽。
”花信叩头答道:“奉大老爷之命,捉拿剧贼燕子飞与铁佛寺性空和尚,小的连日同差伙们到处访拿,怎奈毫无下落。
今既又出巨案,自当格外留心。
但明日决难即获,还求开恩展限数天。
”方正诱掖他道:“本县也知道此案很是难办,但你既充捕役,说不得要辛苦些儿,只要拿到重犯,自然从重有赏,况你是本县中有名的干捕,若然此案不能即破,岂不把你往日声名付之一旦,你也何颜再在本县当差。
并不是本县今日不许展限,只因此贼迟获一日,怕的是地方上血案愈出愈多,那里更还了得。
你须上紧缉拿,方不负了你的英名,又可替本县分忧。
你要再思再想。
”花信始诺诺连声,站起身来,下堂欲去。
忽然堂口来了许多喊冤的人,方正吩咐:“暂起一旁,且慢下去。
”一面令值堂差役把喊冤人带来问话。
原来共有三起的案。
第一起是三岔道东街卧虹桥口居民许问渠家有个女儿,年方二八,小字采香,昨夜四更以后被人强奸致毙。
临行盗去钗环首饰,约值百金。
第二起是三岔道西街,有一家珠宝店儿,店主人姓贾,名珍,仍是贾仁的自族。
前夜三更时,忽有飞贼越墙而进,盗去珍珠二十颗,东珠二大粒,玉搔头十支,珠凤一对。
店伙觉察,睡梦中起身捉拿,被贼砍落右臂一只,延至今日午时身死。
第三起是三盆道北街金有光首饰铺中,昨夜天明时被盗赤金五十余两,金钗十二支,金耳环八双,杀死学徒一名,人头不见。
一个个叩请缉凶伸冤。
方正问罢,暗想:“好一个大胆的燕子飞,连夜闹出这许多血案,地方上的百姓何辜遭尔毒手,岂可一刻容他?”传谕各人:“暂且回去,预备尸场,听候验尸核夺。
”并谕刑仵、书役人等,立刻随赴三岔道相验。
花信也跟随着同去。
验毕回衙,又传花信至案,一再的瞩咐道:“本县不日待你众差捕不薄。
俗谚说得好:养军千日,用在一朝,命你拿燕子飞,何等上紧,怎么毫无影响,地方反又连一接二的闹出如许案来。
方才验尸的时候,你也亲眼见的,男的肢体不全,人头无着,女的血污狼藉,惨不忍睹。
本县为民父母,理应与百姓除暴安民,似此血案重重,何以忝居民上。
你在县中办公多年,本县因你诸事老成,另眼待你。
如今此案若再迟迟不破,必定又生别的重案出来。
那时愈闹愈多,如何是好?你须想个法儿,严缉才是。
休因那厮杀人劫物,一定本领高强,存了个畏法之心,不去赶紧讨拿,拼着明日堂回,责打几百板子,革去卯名,这却断断不可。
”花信跪禀道:“小人受大老爷厚恩,怎敢遇事畏怯。
但那燕子飞来去无踪,实难下手。
今夜容小人回去之后,多派伙捕四处缉拿,但恐此贼动辄行凶,即使访到踪迹,必定不服拘拿,少不得动手格斗。
倘或失手,求大老爷须许小人格杀勿论,方可拼着微命擒来。
倘是小人被恶贼所伤,大老爷必须赐口棺木盛殓,小人九泉之下也是感恩。
”方正不悦道:“燕子飞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只要是真赃实犯,尽可格杀勿论。
那时本县出详,非但不来罪你,并且还有重赏。
但你自己何得出此不利之言,快快去罢。
”花信也自知一时失口,急称:“小人遵命。
”叩了个头,告退下堂,来到衙前,邀齐众捎伙到家议事。
众捕伙早知道为捉拿燕子飞与性空和尚一案,因花信平素待弟兄们甚好,故此一个个多肯出力,顿时来到他家。
花信有个女儿,名唤珊珊,年二十岁,貌颇姣好,不过自幼儿丧了母亲,两足从未缠过。
平日花信教导他些拳棒,珊珊留心习学,及至长成,却也很是了得。
又练就五把飞刀,能于百步之外飞斩鸟兽,百发百中,花信很喜欢他。
只因膝下无儿,妻死之后,家道又贫,未曾续娶,父女二人相依为命。
本要招赘一个女婿,以备将来养老送终,只因出身微贱了些,高门不成,低门不就,耽搁到今,尚未适人。
珊珊待父甚孝,每愿奉父天年,这婚事却一些也不在心上,只要父亲每日里无甚要案,他就快活非凡。
若然有怎棘手的案情,他竟居然能助一臂之力,帮着老父出去缉凶,也曾拿到几名江洋大盗,所以山阴县中很有个“女中杰”的声名。
自从柳叶村与三岔道出了燕子飞、性空的重案,深叹父亲年迈,私下曾经出外替他侦访消息,怎奈一连数日,头绪毫无。
这日看见父亲垂头丧气,邀着衙前办公的伯伯、叔叔们来家共议此事。
他也出来,向众捕伙叩见过了,开口说:“爹爹与众位伯父、叔父在上,奴有一言告禀。
奴想燕子飞与性空一案,性空失落戒刀,丢掉包裹,这人死活存亡看来甚难预料。
如今只要把燕子飞拿来,谅来性空也有下落。
虽然那姓燕的来去无踪,很难察访,但他每夜所犯的案多在三岔道一条街上,想来此人窝顿的地方必定就在这街无疑。
白天访不出他,深夜他一定出来。
除了南面是河,谅来不去,今晚我们何不分着东、西、北三处埋伏。
东路直达城门,最是热闹,最是紧要,父亲与女儿同去。
西、北两路就烦众位伯父、叔父分头前往,各人身边带着几个信炮,遇见此贼,放炮关会。
我们好合在一处拿人。
好的是这一条街虽是很长,但无弯曲,夜间人定之后,这炮声谅能听见,并可惊动街坊,一齐助力,共拿此贼。
不知父亲与众位意下如何?”众人闻言,齐声道:“好!”花信也觉得女儿所说甚为有理,又见众人个个乐从,因亦点头答应。
众人计议已定,多要起身回去。花信见天已不早,就留他们在家夜饭。
等到二更以后,三个一群、二个一队分路出门。
花信自与女儿装束妥当,带了兵器。
一同出门。
花信穿的是一身夜行衣,手执齐眉短棍。
珊珊穿的是一件半旧不新的元青小袄,元青布小脚裤儿,头上边皂帕包头,脚下一双半帮花的旧平底鞋,手执倭刀,腰间挂着一只八宝袋儿,袋藏五口飞刀,几个信炮。
父女二人出得家庭,把门锁上,取路向三岔道顺东走去。
其时二更已过,渐转三更,街上边万籁无声,行人绝迹。
正月下旬的天气,这夜北风怒号,微微有些春雪,花信觉得身上寒冷,走了片时,站在一家屋檐之下,躲一躲风再走。
珊珊见父亲如此,心中大是不忍,恨不得立时把燕子飞拿到,将来退去卯名,另谋别业,自己做些针黹,贴补养赡,免得五十多岁的人半夜三更尚在外间熬此辛苦。
正在满腹凄凉无精打采的时候,猛抬头见一道青光从空而过,说声:“奇怪!”两足一登,跳上屋去,要想看个明白。
花信见女儿上去,怕不得身上寒冷,也往屋上一跳,看见这一道光落在近边的一所高屋之内。
父女二人明知有异,照着光彩落下的所在,一步步寻将过来。
花信在前,珊珊在后,到得那边,仔细一瞧,并无影响。
花信心生一计,在屋面上取了三四张瓦片往下一摔,索啷一声,散了满地,心想惊醒这屋中住着的人:“倘然有怎歹人,起身追赶,这人必然上屋而逃,那时手到拿来,毫不费力,岂不甚妙。
”珊珊也知道父亲的用意,急忙拔刀在手,候着下面人来。
少停,果听得底下边人声响动,庭心中飞上一个人来。
虽然认不得是燕子飞与否,看他生得身材瘦小,多半一定是他。
花信父女怎肯放过。
珊珊一手按住着刀,一手就在八宝袋中取出信炮要待取火施放,这人已经走至花信面前。
花信举棍向屋上一掠,这人未曾防备,竟被打了一棍,喊声:“啊呀!”几乎跌下屋去。
珊珊见父亲已经交手,来不及将炮燃点,急忙窜在屋上,挥刀抢上一步,前来助战。
这人手持宝剑,敌住花家父女,在屋面上混斗起来。
看他毫无在意,花信心上暗想:“此人果然了得。
”未免着惊,手脚略慢得一慢,被他手起一剑,将棍砍成两段,身体往后一仰。
这人趁这势儿,虚砍一剑,如飞逃去。
花信吃这一惊不小,急把断棍撇去,向女儿手中取过刀来,吩咐一声:“快放信炮,我要追他去也。
”放出平生本领,向那人背后追来。
珊珊忙在怀中又取出两个信炮,引着火绳,凭空点放。
但听得“轰轰”两响,震得满街居民纷纷多从梦中惊醒,众捕役也一个个照着炮响的所在飞奔而来。
珊珊在屋面上大喊几声:“快拿恶贼。
”众居民及众捕役齐齐的也呐一声喊,在下面助威。
珊珊大喜,看一看父亲与那一个人,已去有十数丈路,本想祭起飞刀,把那厮一刀斩却,只因夜间星月无光,父亲在前,恐防看不清楚,不敢下手,故此急急的在后赶来。
前面那人听四下里人声鼎沸,后面又有人苦苦追赶,未便再从大路逃生,将手中的宝剑一晃,施出剑遁之法,落荒而去,霎时不见。
花信父女要追,如何再追得上。
花信并且上了年纪,只走得手足酸软,再难勉强,没奈何跳下屋来,等着女儿到前,叹一口气,取道而回。
方才是屋上来的,如今走的乃是平地。
珊珊认一认路径,此去不到半里,正是九折岩山路,甚是崎岖,双手挽着父亲,宽慰他几句,暂解闷怀。
回看那些捕伙,因为追赶那人,来的时候走得甚快,没有一个赶得上来。
父女二人愁眉不展,一步懒似一步,走到九折岩时,天已渐明。
花信忽看见山涧里头水面之上浮着好几个人头,涧水多红,料着那厮不知怎么时候又在那里出了血案,必定又有人赴县告发,大吃一惊。
有些年纪的人受不得许多急吓,许多劳苦,说得一声:“啊呀!”喷出几口血来,晕倒于地。
只吓得花珊珊手足无措。
正是:三魂渺渺留难住,七魄茫茫去不还。
未知花信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众差罗拜虬髯叟 群侠难擒燕子飞
话说花信父女追拿燕子飞未获,取道回城,经过九折岩,其时天色渐明,花信见山涧中浮起几个人头,涧水多红,暗想:“必是此贼又在怎么时候闹下血案,今日尸属必须又要报官请验。
”心上又恼又急,喊声:“啊呀!”顿时口中鲜血直喷,人事不知,晕倒于地。
珊珊大惊,连呼:“父亲仔细!”两手来扶,那里扶得住他。
无奈何伏在地上,大叫:“父亲醒醒,好与孩儿同去。
”争奈这一口气竟是回不过来。
稍停,只见他两足一挺,双手乱搐,又是一口鲜血,竟即呜呼哀哉,向森罗殿前去了。
可怜一个老辈英雄,只因家道贫寒,在山阴县当了捕快,半生也不知破过多少疑案,拿过几许强人,今因捉不得燕子飞,愤急而亡,年五十六岁,临终时也没有一句言语瞩咐女儿。
此时,珊珊正如满心刀搅一般,双膝跪在山前,号陶大哭了一回,将衣袖向嘴上边抹去血痕,把尸身背在背上,俯身又把倭刀拾起,揣在腰间,急急回家。
开了门上的锁,将尸背进屋中,放在父亲睡的床上,又复捶胸大哭。
邻居们因花信平日为人甚好,昨夜知他父女会同众捕役出去缉凶,今日珊珊愁眉泪眼的背父回家,哭声大作,谅必凶多吉少,一个一个多来问讯。
珊珊含泪相诉,众邻多嗟叹不已。
恰好众捕役因昨晚追不上花信父女,不知凶手曾否拿住,一早多到花信家中探问,一闻花信已死,想起他平日待人的好处,一些没得头儿的脾气,正如弟兄一般,没一个不眼中流泪。
内中有几个老成些的,叹息了一回,与珊珊说:“人死不能复生,如今哭也无益。
花大哥家道义贫,快快报知县太爷,求他给些抚恤银两,好与他买棺盛殓。
太爷是个体恤下情的好官,谅来必定有些指望。
就是昨夜捉恶贼话,本来也必须禀明本官方好,另派弟兄上紧缉拿。
但是,花大哥死了,不怕众位弟兄生气,再有那一位大哥有他一般的本领,又得侄女相助,这件案儿看来真是十分棘手,这却如何是好?”珊珊闻言,忍泪答道:“承伯伯、叔叔们指教,侄女是个女流,还求那一位前去报官。
只要果然领得恤洋,把父亲尸身殓好,堂上派下差来,不论是那一位,侄女愿助一臂之劳,誓拿此贼,代父报仇。
”众人听了,多说:“贤侄女若能如此,这是我等之幸。
我们情愿一同去禀诉本官,花大哥的身后事情多在我们众人身上。
即使本官不给恤银,我们众人平时受大哥厚惠的多,每人派出三两、五两银子,也是分内之事,怕甚不敷。
侄女但请放心,我们就此去来。
”珊珊道谢不已。
众捕役出了花家,到得县衙,求见本官,将昨夜花信父女如何设法缉凶,如何在三岔道东街遇见,如何追不上他,如何凶手脱逃,如何花信父女在九折岩涧内看见人头,如何花信气急身亡,如何花珊珊背尸回家,如何花信身后萧条,可否求恩赐恤的话,从头至尾,一一禀过。
方正听燕子飞又出血案,花信已死,心下又惊又惜。
因今日尚无告发之人,传谕:“预备尸场,少顷到九折岩验明人头,出示招告。
”又命家丁到帐房中领银一百两,给与花信女儿作为棺殓之资所用。
捉拿燕子飞的要差,改派了花信手下的一个副捕,姓武,名刚。
此人勇力过人,年纪不到三十,乃是花信得力伙捕。
当下领了朱签,叩一个头,跪着禀道:“大老爷命小人捉拿恶贼,小人不敢有违。
但燕子飞纵跳如飞,花信尚未能擒获,小人谅不是他对手。
求大老爷开恩,添派花信的女儿珊珊帮同访拿,或者方可有济。
”方正点头道:“虑得也是。
但花珊珊究竟是个女流,不知比他父亲本领若何,可还真个去得?”武刚道:“回禀大老爷,那花珊珊虽然女子,本领不在花信之下。
近来屡破大案,花信得力女儿居多,必须此女帮助,方敢放胆前往。
好在他欲报父仇,有言在先,情愿效力,只求大老爷恩准,小的回去可与众伙役说知,有怎事儿也好听他调度。
”方正道:“原来花信有此女中丈夫的女儿,却也难得。
既然这样,本县不妨破格另下一纸谕单与你给花珊珊,帮你缉凶就是。
”说罢,就在案桌上提起笔来写了一张朱谕给与武刚,教他转给珊珊:“获到凶徒,自有重赏。
”武刚双手接过,又复叩了个头,告退下堂,领了银子,与众弟兄回到花家说明一切,即将银子、谕单,交给珊珊,珊珊甚是感激宪恩,就烦武刚等众人购买棺木,置备衣衾,足足忙了一日,直到傍晚,诸事齐备,将尸收殓。
珊珊只哭得眼枯无泪,喉哑无声。
众捕役竭力劝慰了一番,幸得祖坟上甚好安葬,不必另买地基,当即把棺木葬讫。
众人共劝珊珊养息片时,各自暂散,约定三鼓后再到此间聚齐,商议拿贼之策。
珊珊答应,送了众人出门,方才冷凄凄的独自一人至房略睡。
悲哀过度的人一时那里能睡得着。
及而矇眬交睫,忽然见父亲回来,手中拿着一大把的胡须,搓做几团,交与珊珊,说声:“要拿燕子飞恶贼,你须留心在意,我要去也。
”珊珊问他到何处去,要想留他,倏已不见。
惊醒回来,却是南柯一梦,听樵楼上正敲三鼓,众捕伙在门外叩门。
珊珊定一定神,暗想:“此梦好奇。
且待众人进来,与他们详解详解。
”因急起身开了大门,接进家中。
先将梦兆说知,次问:“今日太爷曾否到九折岩验尸,可知尸属是谁,住在何处?”武刚等道:“此梦甚奇,谅来必有应验,此时却猜解不来。
只有随处留点儿神,遇见怎么老辈英雄,求他帮助便是。
若说太爷验尸,已经验过的了,共有六个人头,一个死尸。
那六个人头中,有一个是金有光首饰铺的学徒,已有尸亲认去。
尚有三个男头,二个女头,既无尸亲,亦无告发之人,却有个嵊县著名剧贼云燕飞在内。
燕飞住在嵊县乡间,离此约有百里之遥,屡出巨案,官府拿他不得。
不知如何与燕子飞因怎结仇,昨晚被他杀毙,弃尸涧中。
本县太爷正要行文详访,傍晚时嵊县的赵太爷已有公文到来,说昨夜境内打索村居民云燕飞家全家被人杀害,共计男妇五名,口查云素不安分,此案当系仇杀。
惟首级一齐不见,地保察勘血迹,一路点点滴滴,直至山阴县境,深恐凶手藏匿境中,合急移情协缉云云。
本县太爷得了这道来文,因又传谕我们进衙,再三吩咐务要早早破案,却便宜了黄义大哥。
他查访性空和尚的一案,那性空尸身已在涧中获得。
虽然为日已多,血肉腐烂,穿的衣服却还辨的出来,故此已由寺中僧人认去。
黄大哥已消了差,没有事了。
苦了我们的公事,却又加重了几分。
本县太爷吩咐下来,性空一案如今显见得必是燕子飞所为,须要拿住此贼,审出各案,定罪出详。
贤侄女今夜必得出个万妥万全的主意才好。
”珊珊听罢,皱眉答道:“原来此贼这般的杀人如草,岂可容他。
但他高去高来的本领,比着侄女实胜数倍,只想他昨夜杀人,那人头抛在百里之外,来去何等神速。
况且这必是上半夜事情,下半夜我们正追赶着他,岂能干出此事。
今夜据侄女想来,还是仍往三岔道守候。
众位伯父、叔父能上高的,与侄女分作一班。
不能上高的,在街上分作一班,每两人须带绊马索一根。
只要看见此贼形影,且莫惊他,暗地布下索儿,然后虚张声势,放他逃走。
或者误入圈套,擒得住他,也未可知。
倘要追赶,只恐万万休想。
不知众位意下如何?”武刚等多道:“但凭侄女指挥,我等一一照办。
”
众人计议已定,遂于器械之外,两人一起合带绳索一条,有未曾带来的用铁链接长权代。
听一听,更锣已敲四下,不敢稍延,一同出了花家。
珊珊与能够上屋的众捕役为一班,共有八人,分做四起。
其余多向三岔道街上埋伏,守有一个更次,踪影毫无,只道他今夜并未出来,或者不在这条街上。
各人正想回去,忽见东北角上有一道青光远远的如飞而至。
珊珊昨夜曾见过的,看得亲切,低嘱众人留心,每隔二十间门面布下一条索子,一共两条绊索,一条铁链,珊珊自与武刚空着身子,一个执着倭刀,一个执着两把萱花板斧,预备看假意迎敌,逼他脱逃。
一霎时,果见青光逼近,渐渐露出一个人来,却象是御空而行。
两只脚并不踏实。
珊珊瞥见,心下大惊。
又见后面又有一道光华,如飞的直赶过来,不知是怎么人。
珊珊此时也顾不得许多,见他来得将近,与武刚打个暗号,各把身子一伏,绝不作声,且自放他过去,看他走到绊马索左右,始大喝一声:“燕子飞,你今夜往那里走?”在后假意赶来。
子飞果然暗吃一惊,也不回头,往前奔去。
两个执着绊索预备拿人的捕伙,心中甚是欢喜,见他走到索边,喝声:“在这里了!”黑暗中竟是把燕子飞拦腰捆住,后边花珊珊与武刚飞奔过来,正要拿人。
不妨飕的一声,子飞起手中宝剑,竟将索子割为两段,依旧逃去。
第二道索也是这样,第三道铁链他已预防在先,没有绊得住他,已被砍断。
众捕役连声:“啊呀!”一个个手执断索、断链,面面相觑。
珊珊、武刚大呼诧异。
武刚尚要勉强追赶,珊珊明知无用,且见天已微明,恐有意外,连呼:“不可。
”
众人正在屋上闹做一团,忽然又有一道光华劈面的星飞过去。
珊珊眼快,隐隐见是一个紫面蜷须的异人,触动了梦中之事,暗想:“莫非竟应在这蜷须之人身上?”抢行一步,即在屋背上双膝下跪,高喊:“老英雄慢行,有下情奉禀。
”众捕役见百忙中珊珊忽在屋上向空行礼,不知为了何故,多来问话。
瞥见面前有个手执宝剑、五十向外年纪、一张紫色脸、满嘴胡须根根蜷曲的人,不知是从那里来的,各吃一惊,也多纷纷跪下。
原来此人非别,正是仙侠虬髯公。
他自从在柳叶村与聂隐娘追赶燕子飞未曾拿获,回至土地祠中,略息片时,因念云龙、飞霞尚在东省,虽离临安甚远,但秦桧是个杀害忠良不能容物的人,既然闹下行刺重案,岂肯干休。
必定要到处行文,查拿刺客,刘公岛万万不可存身。
故此把捉拿燕子飞的心事暂付缓图,驾着剑光,先至山左,找到云龙夫妇回至临安,往小云栖取了二人行李,又到韬光山净慈寺中会齐黄衫、红线并雷一鸣、白素云等众仙侠。
虬髯公将途遇燕子飞,现在山阴县界内的话诉述了一番。
黄衫客道:“此种人留在世上,造孽无穷,我们必须把他除去方好。
”聂隐娘道:“若论此人的武艺,算他十分高妙,我们却还不在心上,奈他也会剑遁之术,因此不易捉拿。
我们现在临安无事,何不同往山阴一行。
黄道长的作事,最是细心,且认认那贼这一把剑,可是空空道长下山时所取的‘青芙蓉’,困怎剑光甚青,照得人眼多睁不开来。
”黄衫客道:“说起空空道兄,他是到这里临安来的。
我们连日打探他的消息,多说半月前曾见一个矮小精悍的人,不时在街上行走,却不见他做甚买卖,也不知住在何方。
且今久已不见,谅来不在这里的了。
我们心上正在狐疑,并且文贤侄夫妇在秦相府行刺的案儿,日来缉拿得很是上紧,俺观寺院那一处不曾查到。
凡遇面生可疑之人,必要着实盘诘。
幸亏文贤侄夫妇并不在此,否则很有些儿不便。
我们现下正好离却临安,且与虬道兄、聂道姑等同往山阴,看一看燕子飞究是何等样人,顺便并访空空道长的下落,岂不甚妙。
”红线等多道:“言之有理。
”于是,众仙侠即日起身,取道山阴进发。
到得山阴,住在三岔道西街口悦禅巷了性庵中,打听燕子飞近日作事。
虬髯、隐娘深叹:“连日不在这里,容得他造恶多端。
”暗暗感叹。
当晚三鼓以后,各仙侠定下一计,按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八路,一共四仙四侠,恰好分做八起,密地拿人。
虬髯公是东路,出了俺门不到三四百家门面,巧巧在条十字街口,与燕子飞相遇。
虬髯公也不打话,挥剑便砍。
子飞星光下认得是他,大吃一惊。
只因领教过两次,明知本领不在自己之下,不敢交手,急驾剑光飞逃。
虬髯也驾剑光追来,中途与珊珊等相遇,求请慢行:“有话奉禀。
”
虬髯公见屋面上跪着一个女子,后面又来了许多短衣窄袖、手持索链的人,猜到必定是县中捕役。
因想:“子飞往西路而逃,西路有红线拿他,西北一路又有素云,颇可放心。
”故把剑光一敛,立住了脚,动问众人:“因何阻拦去路?”珊珊禀诉缘由,并问虬髯公高姓大名:“方才从西面而来,是否追赶恶贼。
如今此人已去,天色渐明,如能求助一臂之力,可否再于今夜拿他?”虬髯听毕,尚未回言,只见东边一道红光,如飞奔至,想:“是红线来了,不知曾否得手?”因将手向光中一指道:“你们且慢。
俺且问问他来。
”喊声:“道姑慢走,俺在这里。
”空中刷的一声,落下一个红衣红裤、手执宝剑的中年妇人来。
珊珊及众捕役见了,明知也非等闲之人,又俱叩头不迭。
红线不解何故,双手扶起珊珊,又令众人起去。
虬髯公把珊珊等两次奉官府之命、抓拿燕子飞未成、与花信已死、珊珊欲替本县太爷与民除害及代父报仇的话,说了一遍,问红线:“可曾遇见此贼?”红线道:“我在东路守侯,见半空有一道青光飞至,料是此人。
正想拿他,讵忽往下一落,顿时不见。
后来,我按着那青光落下的所在寻去,却原来是一所客店。
虽想此贼必在店中,无奈天色已明,不便下手。
因此要寻见道长,再议拿他之策。
”珊珊闻言,躬身问道:“这客店可在三岔道大街之上,房屋很是高大?”红线道:“一些不错。
”珊珊道:“既然是那所客店。
此店名悦来居,不但安寓客商,他的前进房屋一边是所酒楼,一边是所茶楼,二位何不竟去访问访问,他可住在这个店中。
我们今日便可往店中去向店主要人,岂不甚好?”虬髯公道:“此话说得也是。
如今天已大明,何妨竟往悦来居一行。
倘果此贼住在里头,他们现有县太爷的公文,查出实情,怕他飞上天去,便可就此下手。
”珊珊等一听大喜,又多跪下称谢,并问二人姓名。
虬髯仍旧说是“裘善”,红线只说姓“红”,珊珊等遂让二人先自下屋,自己也与众捕伙跳下地来,着人关会街上各捕,多在悦来居茶楼上会齐。
红线领着珊珊等同往。
因是妇女,不便吃茶,只在店门外守候。
虬髯公回到了性庵,邀了众仙侠一同多往悦来居来。
聂隐娘、素云、飞霞三人,寻见红线、珊珊,合在一处外,余人俱上楼泡茶。
珊珊问一问人已到齐,乃令武刚持了牌票去见店主,访问店中有无此种形迹可疑之人。
主人回称:“店中来往客商甚多,却俱安分守己,并且大半乃是熟人。
惟有一个临安口音的人,来了数天,每日卧病不起,却看不出他是何等样人,用钱很是撒漫。
”武刚问:“此人可是五短身材,二十余岁年纪?”店主人道:“正是。
”武刚忙问:“现在那里?”店主人道:“今日不知因何起身甚早,即刻出外,想是往茶楼上用早点去了。
都头何不自去看看?”武刚说声:“甚好。
”回身别了店主,飞步向茶楼而来。
果见一个身材瘦小之人,在东壁厢坐着,桌上泡了一碗茶,放着一大盆包子,在那里吃些茶点。
众捕伙见武刚来了,使个眼色,意欲动手。
武刚看早上遇见的那个姓裘之人与姓红的女子一个不见,因急把头一摇,向外便走。
原来虬髯公怕燕子飞认得出他面貌,倘被看见,分明是惊弓之鸟,定要飞逃,故此也在楼下候着。
武刚下来寻见,说知就里,复与珊珊等说过,大家准备好了,方又大踏步上楼,向众捕伙把手一招,齐齐的喝一声:“闲人各散,快拿要犯!”一窝蜂奔向燕子飞面前。
短刀的短刀,铁尺的铁尺,尚有几个拿着隔夜的断铁链当做软鞭用的,一共有十数个人一哄而上。
黄衫客与雷一鸣、文云龙三人,见众人动手,也多掣出仙剑向燕子飞砍来。
茶楼上那些吃茶的人,听见是捉拿要犯,乃本县的都头为首,却不知要拿那一个人,只吓得一个个身体抖战,往外飞逃。
子飞好如晴天打了一个霹雳,又无器械在身,双手急把桌椅推翻,提起两条桌腿当做兵刃,向众人一扫,扫开一条路来,奔至楼窗口往下一望,想要跳楼而逃。
谁知楼下边埋伏着许多人,那个蜷须老者与红衣妇人并两次拿他的一个年轻女子多在其内,心下大惊,回转身体欲与众人拼一个你死我活,手中的两条桌腿被黄衫、云龙各人一剑,砍做四段。
雷一鸣又当头一剑劈来,子飞慌了手脚,没奈何弃去桌腿,起一个着地扫,把众人扫开。
百忙中一眼看见了一件救命的东西,心中大喜,抢行一步,两只手拿在手中。
正是:不道死中还得活,偏惊绝处又逢生。
要知燕子飞见了怎么东西,竟能救得性命,众仙侠及各捕役此番拿得住他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燕子飞毒打珊珊女 虬髯公怒责空空儿
话说燕子飞在悦来居茶楼之上,见众人动手拿他,抢步至楼窗口往下一望,尚有无数的人在下埋伏,别的还不打紧,可虑的是那个蜷须老者与一个中年妇人也在其内,心下暗暗着惊,手中拿着的两条桌腿,又被一个黄衣道士、一个白面书生一人一剑,削为四段。
当头又有一个身长力大的人一剑砍来,此时慌了手脚,没奈何把身子往下一蹲,右脚起一个着地扫,暂把众人扫开。
正想图个脱身之策,猛抬头见身旁有座煤炉,那炉上放着两把紫铜大壶,壶中满注开水,乃茶博士冲茶之用。
此刻茶博士也不知逃往那里去了,两把壶却一同放在炉上。
子飞一见,情急智生,一骨碌在地上飞起身来,竟把两大壶的开水提在手中。
先拿一把向楼上众人兜头掷去,扑通一声,沸汤乱溅,莫说是武刚等众捕役不曾防备,多被溅了一头一脸,顿时烫起无数泡来,皮肉糜烂,痛不可当,发一声喊,往后乱退。
就是黄衫客与文云龙、雷一鸣三位仙侠,也被溅了一身的水,幸亏没有沾着头面。
因见他手中尚有一壶,不敢逼近,未免也略退数步。
子飞乘此机会,回身飞至楼窗口前,向着街上喊一声:“照打!”又是扑通一响,连壶连水直摔下去。
街上站着的人有溅着的,没一个不抱头叫喊而逃。
虬髯公与聂隐娘其时正在仰面观看,足足的溅了一面。
虽是已成仙体,也觉得疼痛难禁,掩面不迭。
子飞大喜,又喊一声:“你们要性命的,快快闪开,俺要去也。
”扑的往下一跳,洒开大步,如飞而去。
红线、素云、飞霞站得较远,这一大壶的开水至多不过二三十碗,焉能溅得许多的人。
他三人本来没有沾身,不过见虬髯、隐娘掩面倒退,不知受伤若何,多来看视,无心追赶子飞。
独有花珊珊,本与隐娘同站着的,粉颊上已经溅得,皮肤紫肿,却因报仇心切,左手掩住伤处,右手举起刀儿,依旧拼命拿人。
看见子飞跳下楼来,怎肯放他过去,脚尖一紧,向后追来。
子飞听得后面有人,未晓是谁,不敢回看,放出平生本领,把两手使足了力,向着人丛里左右一分。
碰着的没一个不往后乱跌,竟被他分开了一条路来,大模大样的往前自去。
可怜珊珊独自一人在后狂追,那前面却无一人阻拦,不多一刻,子飞竟已逃出重围。
珊珊尚在后边紧紧追赶。
子飞是往南面走的,南面有大河阻路。
珊珊心下暗喜道:“他恶贯已盈,追到河边,再无逃处。
”子飞却忙中有误,初时不曾留意。
及至将到河边,远远望见白茫茫一片波光,喊声:“啊呀!我如何走到这一条绝路上来,这便怎样才好?”无可奈何,回转身躯,立住了脚,想寻别路再逃。
不妨珊珊走得甚快,已经赶到面前,举刀向子飞劈面便砍,子飞见追来的并非别人,乃是连夜在屋面上屡次拿他的女子。
此女本领尚是平常,略略放了些心,看他的刀砍到身旁,起右足照定他的手臂飕的一腿,踢个正着。
珊珊只觉得满臂酸麻,那刀拿他不住,咯啷一声,坠于地下。
子飞乘势又是一腿,踢中珊珊肋下。
珊珊立脚不牢,仰面一交,跌将下去。
子飞大喜,抢进一步,举拳要打,却被珊珊一个鲤鱼攻水之势,直跳起来,反向子飞当心一拳。
子飞欲避不及,急把身子一偏,肋上已被打了一下,虽然不甚沉重,也觉有些力量。
子飞眉头一皱,受了一拳,喝声:“贱人,休得猖狂,今天定当拼一个你死我活。
”放开解数,一连数拳,向珊珊打来,两个人斗在一处。
初时还无甚高下,不到十个回合,珊珊渐渐抵敌不住。
又是三四个回台,只打得呼呼气喘,粉汗直流。
子飞故意卖个破绽,让珊珊一腿踢来,右手起个独劈华山之势,向那腿上一托,竟跌出一丈多远。
又起个寒鸦扑水之势,直扑过去,趁他跌在地上,尚还没有起身,急将右腿一屈,压往他的腰肋,举起拳来没上没下的一顿乱打。
只打得花珊珊青一块、紫一块的,遍体鳞伤,命在顷刻。
子飞瞥见地上边有方才跌落的那快刀在旁,伸手拾将起来,欲待一刀结果他的性命。
忽眼前起一道光华,耳旁边听得高声喝道:“子飞因怎杀人,还不与我住手!”抬头一看,乃是空空师长到了,急忙将刀弃去,双膝跪地相迎,说声:“恩师,何时到此,弟子叩见。
”空空儿把手一挽,回说:“不消如此。
我且问你,这个女子是怎么人,为怎杀他?”子飞见珊珊受伤已重,倒在地上,口不能言,因撒谎道:“回禀恩师,弟子自从恩师动身,隔了数日,在家无事,心想行些功果,故此也就出门。
不料甫到此地,住在前边三岔道大街上悦来店中害起病来,朝热夜凉,十分沉重。
今日身子略略好些,早起在店门茶楼上吃些早点,不料这个女子也上楼来偷摸茶楼上客人的金银。
弟子见了心上不平,当场喝破,那女子竟与弟子为难,拔刀就砍。
弟子因在闹市不便动手,所以诱他到此,本思痛打一顿儆儆他的,后来无奈,他撒泼非凡,恃着手中执有刀械,屡下绝情,要伤弟子性命。
故被弟子把刀踢落,将人打倒尘埃。
因想此种人留在世间何用,意欲与民除害,一刀把他杀死,正值恩师到来。
现有此女的凶刀呈鉴。
”空空听罢,接过刀来一看,刀柄上有“花珊珊佩”四个篆字,虽不是口宝刀,却也十分锋利,晓得此女有些本领,点了点头。
又问子飞:“你的宝剑何在?”子飞说:“在店房中没有带得出来。
”空空儿道:“原来你空拳来的。
”子飞道:“是。
”空空沉吟半晌,竟把子飞的话信以为真。
本来也想把珊珊杀了,因见他年纪尚轻,又是一个女子,打得已是十分狼狈,动了一个可怜之心,对子飞道:“若论此女行为,杀之原不为过。
但看他是个女子,又受重伤,性命已旦夕难保,何妨暂且饶他,如果死了也罢。
若然不死,也好使他以后的日子回心改过。
惟你既在大街之上闹下这事,此女倘有差池,悦来店恐居不便,快快与我一同到别处去罢。
”子飞道:“恩师吩咐,焉敢不听。
但店中尚有弟子宝剑、行囊,必须取出才好。
”空空儿道:“这个自然。
不妨今夜与我同去,包管你取回就是。
”子飞不敢再说,遂同着空空儿向北而去。
按下慢表。
再说花珊珊被燕子飞打得寸骨寸伤,空空儿才来的时候,他还有些记得,后来晕了过去,人事不知,直至武刚等因不见了他,禀知虬髯公等请人分头找寻,方由红线寻见。
看他口吐白沫,一息奄奄,因急背回悦来店中,寻黄衫客商量搭救。
恰好黄衫客正与武刚在店中,同店主人查捡燕子飞的包裹、行囊,共有金银珠翠贵重之物不计其数,多是各案内的真赃。
由武刚派人起出,一一送至县署,做了一道差禀,禀明原由,当堂呈缴,奉谕立传各事主领回。
只有子飞用的那一口剑,遍寻不见。
众人多道:“子飞带出去了。
”黄衫客却说:“他赤手空拳,并无兵器,必定藏在店中。
”大家正在各处搜寻,尚还未去,见红线背了珊珊回来,知道是凶多吉少,各吃一惊,同来问讯。
武刚说:“此间不便医治,不如回到他的家中再作区处。
”黄衫客连声道好,众仙侠及众捕役遂一同出了店门,取道花家而去。
悦来店的店主人因他容留来历不明之人,少不得要带去见官,好在官长贤明,念他并非同党,况且客簿上燕子飞移名改姓,谅来并不知情,与有意窝藏大是有别,当堂责了四十板子,儆戒他一个失察之罪,取保放回,不必细说。
那花珊珊由红线等送至自己家中,踢开大门,背至内房,放在床上。
黄衫客起右手向他唇上一按,尚有一丝微气,忙令捕伙们买些陈酒,炖得沸滚,向身旁袋内倒出金创起死回生丹十粒,交与红线,化在酒中。
又令隐娘、飞霞、素云等帮着把他牙关设法撬开,将药灌下。
不多时,但听得腹中一阵雷鸣,药力已到,喊一声:“疼死我也!”回过气来。
红线等多来问话,珊珊尚口不能言,伏枕叩谢。
少顷,觉得腹内大痛,下了无数的血。
这痛尚还未止,倏又晕了过去。
黄衫客心中不解,急把脉息细细一诊,那肝脉异常跳动,知是伤动了肝经,幸得在混元湖斩了白獭,得有獭肝。
此肝专治肝疾,真有夺命之功,遂在药囊中检出一叶,吩咐素云用开水磨化,送入口中,待他徐徐咽下。
果然很是灵验,渐渐的又苏醒转来,始向众仙侠答话,把那追赶子飞如何被打、几送残生、幸亏有个矮小之人到来,喝住子飞,后来不知如何未死,幸遇相救的话,述了一遍。
黄衫客闻言,问道:“那个矮小之人约有若干年纪,穿身何等衣服,你可尚还记得?”珊珊道:“年纪约仅二旬左右,身穿元色海青,象是个经商人的模样。
”黄衫客大喜,道:“如此说来,只怕是空空道兄到了。
若便果然是他,何愁此贼不灭。
”虬髯、隐娘、红线多点头称是。
云龙、索云不知其细,俱问:“何以见得是空空师伯?”虬髯公道:“你等还不明白么?我们在太元境下山的时候,分携五把仙剑,乃公孙道姑所炼,名五花剑,光分青、黄、赤、黑、白五色。
如今雷贤侄得的是葵花剑,其色属黄。
薛侄女是榴花剑,赤色。
文贤契是薛花剑,黑色,白侄女是桃花剑,白色。
只有那青芙蓉剑,不知你空空师伯传了何人。
五剑之中,此剑最是锋利无比。
运动时有一道青光,耀人眼目。
连次俺与聂道姑捉拿那贼,每见他手中宝剑青光逼人,文贤契与薛侄女也曾眼见过的,疑心此剑必有来历,但是否芙蓉,俺与聂道姑也难指认,所以要待黄衫道兄到来,他的眼力最好,必能辨得出来。
巧巧他今日又未曾施用,不知此剑藏于何处,却又搜他不出。
现在花小姐说,此贼要杀害他的时候,来了一个身穿海青之人,年纪既与你空空师伯相同,品貌也颇吻合,不是他却有何人。
这必是失于选择,误授匪徒,以致闹下许多孽案。
只须寻到了他,对他把此贼的所作所为一一告知,教他将剑取回。
那时燕子飞便手到擒来,有何难处?”一鸣、素云方知底里。
移时,天已昏黑。
众仙侠商量,今夜先寻空空,后擒子飞,好待空空收回仙剑,相助成功。
但空空儿当向何处去寻,一时委决不下。
黄衫客道:“贫道料空空道兄听信燕子飞一面之词,子飞在悦来店失落包裹行囊,那仙剑一定也在店内,今晚或者二人一同往取也未可知。
我们何不先到悦来店去探个消息如何?”虬髯公道:“黄道长言之有理。
但花小姐伤势甚重,必须有人服侍方好。
俺想今夜既有空空道兄帮助,我们何必要许多的人。
红道姑、聂道姑与薛侄女、白侄女等,尽可留在此间作伴。
我二人与雷贤侄、文贤契一同前往,不知黄道长意下若何?”黄衫客道:“虬道兄所见甚是。
”计议已定,各人装束停妥,先后出门。
众捕役其时尚在花家未散,见黄衫客等要到悦来店去,武刚问:“可要弟兄们伺候?”虬髯回说:“不消。
你们连夜辛苦,今夜且各回去,略睡片时。
我们倘把凶犯拿到,明日一早到花家来交与你等解往县署就是。
”武刚等多跪地叩谢。
叩毕,各自散去。
虬髯、黄衫、云龙、一鸣共是师徒四人,取道往悦来店而行。
到得店中,街上正敲三鼓,且不去惊动主人,一跃上屋,多在屋面守候。
忽见庭心中有两道光,一紫一青,往上直冒。
虬髯、黄衫认得紫的那光正是空空儿的紫电剑所化,遂各拔出自己仙剑,临风一晃,也化出两道光来,打个照面。
那紫光果然敛住,现出一个人来,正是空空儿不错。
这青光已如弩箭离弦,一霎时往西南而去。
黄衫客大怒,令虬髯公与空空答话,自己急驾剑光后追。
云龙、一鸣虽然未曾学得剑遁,屋面上的功夫自信也甚去得,故此也各飞步赶去。
空空儿不知何故,动问虬髯,“他们多到那一处去?”并问虬髯别后事情。
虬髯公因道:“说也话长。
”只与他略表数句,接问他:“可曾收燕子飞为徒?传他剑术?方才一道青光往着西南去的,可是此人?”空空儿道:“一些不错。
虬道兄如何得知?”虬髯公跌足道:“这样的人,如何许他学剑,岂不把我教坏尽,负了我们下山传道的一片苦心。
此刻黄道兄师徒与贫道的小徒文云龙正是拿他去了。
空空道兄还须助我们一臂,快把这孽障擒来,好替地方除害,并为道兄稍赎前愆。
”空空儿大惊道:“据虬道长说来,难道这燕子飞的作事有怎不端不成?”虬髯公冷笑道:“燕子飞是个剧贼,并喜采花,造恶多端,擢发难数。
不要说别的地方犯案累累,就是这山阴县的三岔道上,他才来得数日,奸案、盗案、命案,却那一夜没有。
县中上紧拿他,捕役花信气愤而亡。
花信的女儿珊珊倒是一个女中豪杰,一心要与父亲报仇,要替上官为民除害,今日又被他毒打一顿,命在垂危,这是道兄早上亲眼见的。
不是俺抱怨道兄,你如何偏信歹人,竟到这个地步。
今夜还与他一同到此,谅必因他失落仙剑,故来盗取,这还了得。
”这一席话,只说得空空儿目瞪口呆,一言不答。
虬髯公又问他道:“俺尚欲再问道兄,这剑遁可是道兄传授他的?我们下山的时候曾经说过,倘然遇有传人,千万莫传吐纳之术,道兄如何不分良莠,擅把秘法传他?如今闹出事来,莫说他作事残忍,有伤天地之和,道兄怎对得公孙道姑与众家仙侠。
将来世上的人,岂不把个侠字愈看愈坏,居然与盗贼一般。
道兄日后有何面目回山?”空空儿听虬髯的话,一句紧似一句,他万不料燕子飞竟是这种坏人,懊悔不迭,恨不得立刻把他拿来碎尸万段,回说一声:“虬道兄,且慢责言。
此贼既然作恶多端,是俺失察,误把剑术传他。
今得待俺帮黄道兄等把他追回,见过众仙侠再行处治,以赎前愆,不知可好?”虬髯公尚未回答,只见西南上一道剑光,黄衫客已星飞而回。
二仙侠只道燕子飞已经被擒,站住了脚,候他到来上前问话。
正是:马逢栈道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
不知黄衫客回来,果已拿得燕子飞否?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空空儿寒宵盗剑 珊珊女月夜飞刀
话说空空儿被虬髯公责备一场,自知当时偏见,误把燕子飞当做好人,却不道他是个邪淫奸盗、无恶不作的匪徒,恨不得立刻拿来,碎尸万段。
正想与虬髯公追将上去,并力擒他,忽见剑光起处,黄衫客已跑了回来。
空空儿只道他已经拿住,心下大喜,抢行一步,问:“黄道兄,怎么样了?”黄衫客收住剑光,把头一摇,道:“休要提起。
”虬髯公见他独自一人徒手而回,料定依旧不曾得手。
但不见与云龙、一鸣偕来,急问:“文、雷二人那里去了,可曾遇见?”黄衫客道:“他二人尚在后边,就要来了。
可恶那燕子飞,见贫道追他,将有一里之遥,竟把剑光收住,大胆与贫道交手。
约有二三十个回合,文、雷二人赶到,要助贫道成功。
此贼见势不佳,卖个破绽,又驾剑遁而逃。
文、雷二人如何追赶得上。
贫道赶了一程,不信他也会催剑之法,把剑一催,瞬息间能无影无踪。
这运用剑法的功力,竟与贫道运用飞龙剑不甚差池。
贫道想,追得过于急了,怕的是愈逃愈远,拿他反甚费力,故此又追了二三里路,假作追他不上,将剑收住,伏在一旁。
看他按住剑光,回头张望,因见没有人来,他就落下地去,乃在西南极荒僻的一座山脚下面一所古庙之中。
贫道尚想下去擒他,深恐二位道兄盼望,又恐文、雷二人错赶路途,因此暂且回来,愿与二位商议,必须怎样把他宝剑收起,方可成功。
否则,他有此剑护身,诸多费事,不知二位道兄高见若何?”虬髯公道:“这多是空空道兄误传他剑遁之术,以致如此。
现要收回宝剑,非空空道兄,一行不可。
一来他们是师生,究竟有尊卑之判,料那厮不敢无礼。
二来空空道兄本以妙手空空四字是名,倘然收他不回,盗也盗了回来,为着徒弟的事,说不得再犯戒一遭。
”空空儿闻言,脸上一红,道:“事到如今,虬髯道兄休得取笑。
俺也没有别的话儿,今晚当把此剑取回就是,但这孽障现在何方,还须黄道兄一同前去,免得寻他不到。
”黄衫客道:“这个自然。
贫道何妨陪道兄同行就是,虬髯道兄也可一同前去。
倘得今晚把他就此擒住,岂不是大妙的事。
”虬髯公点头称是。
三人正在商议,云龙、一鸣多回来了。
看他二人气喘吁吁,这样春寒料峭的天气,多走得浑身是汗,说:“那剑遁的神速,步行断断赶他不上。
”虬髯公道:“剑遁一刻时能行三四十里,步行止多不过十五六里,相去不止一半,如何追赶得来。
你二人今夜也乏了,快去花家那边歇息,并报知众人,叫他们安心静候。
我们且去找找那厮再回。
”二人诺诺连声,别了众仙自去。
空空、虬髯与黄衫客立刻驾起剑光,取道往西南而行。
黄衫在前,空空居中,虬髯在后,到得那座荒山,各把剑光一按,飞下地去。
果见有所古庙,坍毁不堪,进得庙中,四处搜看,不料竟无燕子飞的踪影,黄衫客甚是纳闷。
空空儿在庙中走了一遍,双眉一皱,对虬髯公与黄衫客道:“那个孽障已经走了,这便如何是好?”虬髯公道:“怎见得他今已走?我们必须再往各处寻寻。
”空空儿道:“虬道兄你不信么,但看从这里至庙门外,一路之上多有这孽障行路的步迹,不是他走了不成?”虬髯闻言,留心向地上一看,斜月微茫中果见庙内尘埃寸积,埃中一步步多有履痕,始觉恍然大悟,暗想:“空空儿究是惯家,瞧得出来踪去迹。
”把头微微几点,说:“既然这厮已去,我们在此何益,还须往那处去寻。
”黄衫客沉吟道:“他在此间最妙,既又逃往他方,一时再到那里去找,还是回到花家,且待明日再作区处,不知空空道兄意下如何?”空空儿道:“二位且慢,待俺再往庙外寻来。
”说罢,大踏步又走出庙门,四下一望,只见烟荒草蔓、鸦鹊无声。
细看一路草痕,虽有些践倒的地方,却兽蹄人迹,月光下辨不出来。
看了一回,无可奈何,回身与虬髯、黄衫说知:“料想今夜无从寻觅,只好且待来朝分头先把他下落探明,待到晚上行事。
”虬髯、黄衫也无别法,只得无精打采的取道而回,同到花家暂歇。
空空儿见过隐娘、红线,各道些别后事情,又说了好些抱歉的话。
隐娘、红线令飞霞、素云拜见过空空师伯。
空空儿见各仙侠多已收得门徒,独有自己误授匪人,又是懊悔,又是艳羡。
黄衫客看过珊珊的伤势,见他已经平复,放下了心。
残宵易过,到了明日。
珊珊已能起床,参见过空空儿.细细动问燕子飞的行踪,并问他:“这一把剑究竟藏在怎么地方,人人寻他不到?”空空儿看珊珊虽是女流,却生得英气勃勃,暗想:“古人说的‘天地灵秀之气,不钟男子’,这话真是有些意思。
”看了一番,回答他道:“若问这孽障的去处,据黄衫道兄说起,看见他往西南而遁。
若问他的仙剑藏在何处,说也奇怪,乃在卧榻底下小小一个地穴之中,所以众人搜不到他,然穴中却并无别物,俺曾问他何以藏放得这般缜密,他说:‘因放在室中,夜间有霞光万道照人眼目之故。
’”珊珊道:“不信此剑竟有这般的利害,怪不得倚仗着他妄作妄为。
如今,他既往西南而逃,西南通临安大道,难保不窜往临安而去,这便怎样?”空空儿道:“小姐放心,俺今日即须出外打听。
只要晓得了他的下落,包管先将此剑收回,然后拿住这厮,送官正法。
否则,俺有何面目见人?”黄衫客闻言,有意激怒他,道:“空空道兄,话虽如此,但恐要拿到他时,就是道兄自己出手也甚费力。
须知道逄蒙学射于羿,既然尽羿之道,防的是逢蒙,遂不把羿放在心上,那时如之奈何?”空空儿不悦,道:“黄道兄,你言重了。
俺虽不才,也是一个已成正果的剑侠。
燕子飞到得那里,难道俺收得他为徒,反拿不得他不成?”虬髯公索性也激动他,道:“若论道兄的剑术,自然胜于令高足数倍。
但你这一口紫电剑,却防还胜不得令高足的青芙蓉。
倘然交起手来,终是留心一二的好。
”空空儿愈加不平,道:“青芙蓉果然是口好剑,俺的紫电谁见得就输与他手?本当与众道兄一同前往拿这孽障回来。
虬道兄与黄道兄既是这样说,俺今日且独自一人前去,难道竟是不得成功。
”口说着话,怒冲冲的向腰下掣出紫电剑来,临风一晃,喊声:“俺就此去去再来。
”驾着剑光,劈空而去。
隐娘、红线欲待挽他,已是不及,抱怨二仙,说话激烈。
黄衫客微笑道:“二位道姑与空空道兄在仙山上聚首的日子不多,谅还不晓他的性气。
要使此人做事,真是请将不如激将。
若不引他火起,怎肯出力拿人。
何况他们已做师生多时,怎能下得绝手,所以贫道与虬道兄不约而同,多要用话激他,看来此去必然有些下落。
我们且待他回来再处。
”虬髯公也是这么的说,红线、隐娘方知二仙语出有心,并非因他误授歹人,伤了自己的和气。
我且按下慢提。
再说空空儿驾起剑光,负气出了花家,一路只往西南而行。
约有百里之遥,拣个山坡落下,向人问一问是怎么地方,却是临安钱塘县的属地,叫做回燕坡。
这坡三面是山,一面是钱塘江水,中间一条大路。
路旁住着无数人家,多是靠山建屋而居,也甚热闹。
空空儿想:“不知燕子飞可在这里,如何这山坡的名字巧巧有个燕字,我且留心访他一访。
”从未初起访寻了半日有余,杳无下落。
看看天色已晚,心上边纳闷不过。
走到一家酒楼上来,心想喝一碗酒,顺便问问酒保。
甫进店堂,即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大呼爹妈:“方才有个矮子吃酒不曾给钱,如今又有一个矮子来叫酒了。
”空空儿听了这一句话,心上大疑。
因是一个小孩,不去理他。
走上楼梯,拣副座儿坐下。
酒保端上酒肴,空空儿取了一壶的酒,几碟瓜果,余的一概不用,吩咐拿去。
一头用酒,一头问酒保道:“方才你家有个小孩,说怎么‘矮子吃酒不给酒钱’,那矮子是个怎么样人,穿何衣服?”酒保道:“客官用酒,小孩的话休要睬他”这是今天早上的事,小孩子不知人事,见客官生的身材也甚矮小,他说出这句话来,休要生气。
”空空儿笑道:“天下身材矮小的人甚多,生怎么气?只因俺正要访个矮子的下落,所以问你,休得会错了意见。
”酒保道:“客官当真要问这个人么?这个人是我们临安人氏,二十来岁年纪,穿的是一身元色衣裳。
今天大早晨进来吃了二斤的酒,一大碗面,摸一摸腰无半文,硬要写帐。
小的因不认得他,问他名字,他说出燕子飞三字,拔步就跑。
小的们是生长在临安的人,燕子飞的面貌虽然不认得,他这声名是没一个不晓得的,乃是个飞檐走壁、杀人如草的剧贼。
因此不敢与他计较,由他去了。
客官问的矮子,谅来断不是他。
”空空儿假意答道:“俺问的果然不是这人。
但那燕子飞既然如此横行,难道本境的地方官不去拿他?”酒保道:“莫说本境太爷,就是客省的官长,凡是他闹过案的,那一处不要捉他。
去年不知在外省犯了怎么重案,他在家中躲了好几个月,没有出头。
如今却更了不得了,闻得又在山阴县境屡次杀人劫物。
山阴县方太爷是个最严明、最干练的好官,他案下有许多的著名马快,却也奈何这燕子飞不得。
刻下又被他逃了回来,看来又是地方上百姓的晦气。
”空空儿道:“据你说来,这燕子飞是十恶不赦的了。
十恶不赦的人,除了自己的家里,那一处可以安身?譬如今天早上在此饮酒,晚上却住在那里,不怕有人暗算?”酒保道:“本来他这里有一个好友,名乌天霸,不时住在他家。
两个人合伙做事,现今却久不见了。
这种人胆大包身,谅来住的不是客店,定是庵观寺院。
客官问他做甚!”空空儿把头一点,道声:“领教。
”其时,酒也完了,算给酒资,别过酒保,下楼自去,心想:“此贼必定未曾远走。
”暗暗的又往各处寻访了一回,怎奈又访他不出。
少顷,已是定更时候,遂借了一所客店歇下,且待明日再处。
到了明日,再往各处去寻,足足又是一天。
这回燕坡的大街小巷几乎一齐走遍,却仍踪迹毫无,不过听得人说:“南边街上有家富户王姓,昨夜被贼用闷香闷住,合家上下偷去许多金银,并杀死一个十七岁的女儿,已经报官请验。
”空空儿明知必是此贼所为,又气又恼,是晚也不觅店歇宿。
守至二鼓以后,驾起剑光,团团的只在坡前坡后往来。
巡察到得三更已过,见正北上有一道青光,如飞的往东南而去。
空空儿看得亲切,正是子飞,急把紫电剑一催,紧紧赶来。
将近赶到,这青光忽往下一落已不见了。
空空儿收住了剑,在下一瞧,乃是一所茅庵。
只有三间草屋,很不像个样儿,暗想:“若然下去,向他说明要把仙剑收回,防他不允,动起手来,这种浅逼的地方岂是用武所在。
何况他有仙剑护身,若便胜不得他,岂不是一场笑话?不如待他睡熟以后,应了虬髯公的戏言,先把仙剑神不知鬼不觉盗到手中,那时再行设法拿他未迟。
”主意已定,遂在屋上轻轻一伏,看着下边正中的那一间屋内。
初时现出一线灯光,耳听得有收藏银锭的声响,料定今夜不知又在何处偷盗。
少顷,灯光熄灭,声息全无。
“空空儿又侯了好一刻儿,方在屋面上揭起两张瓦片丢下地去,试一试曾否已经睡熟,果然不见响动。
他就放出平生本领,往着地下一跳。
这身体真比落叶还轻,本来他的手段,黄衫客等众仙之中算他最是灵便,并且还有一样比众不同的绝技,炼就一双夜眼,能于暗处见物不爽分毫。
这夜虽然月明如昼,屋里头究竟不甚透亮。
空空儿下得地时,睁开神眼仔细一看,见屋后有扇小门,料是出入之所,推一推闩得很紧。
幸而门缝极宽,他便轻起剑尖向着缝中一拨,这闩竟被拨开,挨身而进。
却就在佛座背后座上供的是一尊送子观音,两旁立着善财龙女,中间一张供台。
子飞就睡在供台之上,鼾声大作。
供台四边的地下,摆着香炉,烛台,乃是子飞睡在台上移下来的,其余并无别物,不知宝剑藏于何处,想起他悦来店中所说,此剑夜吐光芒,恐防耀人眼目的话,疑他掘地埋在屋中。
那地上的泥土却又并无松动之处,教人却从何处寻觅。
正在无可下手,忽燕子飞在供台上睡梦之中一个翻身。
空空儿觉有一股冷气直逼过来,打了一个寒噤,暗暗喊声诧异:“今夜虽是天气甚寒,但室中并无风至,如何冷得人毛骨怖然?”定一定神向台上一瞧,原来那柄青芙蓉剑,燕子飞用衣衫裹着,压在背脊下边。
只因身躯翻动,露了些些剑尖出来,顿觉寒气逼人。
空空儿看罢大喜,只恨压得甚是着力,如何盗得到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将自己的紫电剑插在腰间,起左手持下几根短发,向燕子飞耳边拂动。
子飞朦胧之中,觉耳旁有怎东西作怪,一惊而醒,一骨碌跳将起来。
空空儿只待他身体一松,右手即把芙蓉剑一抽,连着裹剑的衣衫,一齐取在手中,也不答话,左手急拔紫电剑,觑定燕子飞面门就是一剑。
子飞一则黑暗之中,二则倦眼模糊,三则万不料是师尊到此,竟把仙剑盗去,大吃一惊。
急忙把头一偏,将剑避过,喝声:“是怎么人,敢来盗俺燕子飞的宝剑?难道是不怕死么!”随手在黑暗中摸着地下的一只生铁香炉,举起掷来。
空空儿把身体一侧躲过,只气得三尸神暴跳,大骂:“我把你这孽障,好好传你剑术,谁教你为非作歹,今日恶贯已盈,岂容你再在人前造孽。
”说毕,又是一剑砍来,子飞听是空空儿的声音,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硬着头皮想要强辩数句,无奈剑已砍到,只得不发一言,拍的一跳,跳出庭心,飞身上屋,始喊:“恩师饶命,弟子有话奉禀。
”空空儿见子飞上屋,也把剑光一晃,赶上屋来,大喝:“你平日干得好事,还有何说?”兜头又是一剑。
此刻在屋面之上,月光皎洁,子飞看得甚是分明,并不避让,反伸手向着空空迎去。
此名白手接刃,惟有惯家方敢冒险,也有竟被接得去的。
幸得空空儿手敏心灵,见子飞赤手来迎,喊声:“好个大胆的孽障,你敢在师长面前卖弄元虚。
”顿时把剑一收,子飞接了个空,身体往前一磕,几乎跌下屋去。
明知方难对敌,尽着平生的功力,看准对面一个山峰拼命一跳,跳上山头,七高八低的没命乱跑。
空空儿喝声:“往那里走?”如飞的仗剑追来。
究竟剑遁比步行神速,看看赶上,子飞慌了手脚,恰恰见山脚下有几丛荆棘,一丛丛高与人齐,顿时情急智生,闭着双眼,伸起两手,蒙住头面向山坡下一骨碌滚去,滚入荆棘丛中暂躲。
空空儿也眼见他往山下滚的,剑光一逼,赶下山来。
只因山坡下的荆棘遍地皆是,却从何处去找。
若说滚下的地方,必定有些披动的形迹,却因子飞轻身之法已到十二分的火候,故此竟无半点破绽。
搜了一回,也不知斩断了多少荆棘,到底没有搜得出来。
空空儿连呼奇怪,搜够多时,暗想:“今晚人虽没有拿到,剑是收回的了。
若与众仙侠见面,也可交代得过。
燕子飞纵然造恶,我与他师生一场,何苦定要伤他性命。
不如回去与众仙侠说知,再待他们去设法拿人,免得我究觉有些不忍。
”想罢一番,慢腾腾的竟自移步去了。
子飞伏在荆棘丛中.良久不听得坡内有人,探头一望,见空空已去得甚远,心下大喜,本来但想逃命,如今得了性命,又想起那柄芙蓉剑来:“必须设法取回,日后方有防身之器。
否则到处要拿我的人甚多,倘遇能人如何抵敌。
”踌躇了好一回儿,爬起身来抢行几步,暗暗跟着空空走去,乘机想再用计取回。
好在空空此时也是步行,子飞尽赶得上。
不过并不露面,赶到天色大明,已出了钱塘县界,深恨无从下手,又赶了一日工夫,方才到得花家。
子飞站在别家口,直看他推门入内,认明路径,始慢慢的走了开去。
到得晚上,千思万想:“要取此剑,除非依旧用个盗字,其余别无良法。
”因此放大着胆,守到人静以后,折回原路。
走至花家而来,施展工夫,轻轻的往屋上一跳,真果是声息全无。
正要动手揭取瓦片投探消息,不得防月光之下飕的一声,飞过一把雪亮的刀来。
子飞喊声:“啊呀!”低头避过,咯啷一声,落在屋上,接连着又是一把直飞过来,子飞说声:“不好!”觑定刀背,一脚踢开。
谁知第三把刀又至。
正是:赤手方嗟无寸铁,当头忽讶有飞刃。
不知这第三把刀子飞如何避法?且能盗回宝剑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弄巧反拙故剑飞还 削铁成泥宝刀失色
话说燕子飞被空空儿盗去仙剑,心中不舍,想要设法盗回。
因此暗中跟着他回到山阴,来至花珊珊家,认明路径,于晚上行事。
正想揭开屋瓦探个消息,口含龙胆石解药,先烧追魂香,把众人迷住,然后下去。
不料,扑的一声,飞过一把刀来,幸亏眼快避过。
第二把飞刀又到,急忙用脚踢开,接连第三把刀已至。
原来燕子飞在回燕坡跟随空空儿来的时候,空空儿已在半路瞧破。
一因路上人多,不便拿他。
二则动了师生之谊,不忍下手。
因此由他随着同来,到得花家。
空空儿见过众人,将收回仙剑的话告诉一番,并说:“此人现在亦到山阴地面,只怕今晚必来盗剑,众位正好设法擒他。
”黄衫客因把众仙侠分作八路,在花家前后左右的屋上八面埋伏。
虬髯公是东面,聂隐娘是西面,红线是南面,自己是北面,雷一鸣是东南,文云龙是西南,白素云是东北,薛飞霞是西北,空空儿与花珊珊在中路接应。
其余武刚等众捕役俱在屋下,准备绳索铁链拿人。
到得二更已过,子飞从西北而入。
西北方是飞霞伏着,料定不是他的对手,见他来了,闪过一旁,让他走去,飞风的报与黄衫客及聂隐娘得知。
黄衫,隐娘关会东南各方围将拢来,等到燕子飞动手揭瓦的时候,屋面上已远远的团团围住,端整动手。
子飞只因顾着自己的脚下,没有在四下留心,口中含着龙胆石,伸手揭了几片的瓦,尚未拿起。
那中路乃是空空儿与花珊珊守着。
珊珊本有五口飞刀,百发百中,几次捉拿子飞,不是黑夜便是人多,恐防误伤旁人,一直没有用过。
今夜月明如昼,众仙侠又多远远伏着,尚未近身,正好用他一用,故此在刀袋中取将出来。
第一刀,向着子飞劈面飞去,第二刀,是斜刺里飞过去的。
第三刀乃是脑后,子飞避过两刀,这第三刀听得脑后呼的一响,晓得是从后面来的,欲避不及,急心把身躯一扭,将口中的龙胆石吐出,张口向着刀上衔去,巧巧咬个正着。
珊珊在月光下看见大惊,要飞第四刀时,不妨已被子飞瞧见,竟把口中的刀握在手内,向珊珊颈下飞来,珊珊喊声:“不好!”慌把身子一蹲。
这刀从头顶上直扑过去,只吓得面如土色,大喊:“众位仙长、道姑快快拿人!”道言未了,恼了空空儿,手中拿着青芙蓉剑,大喝:“孽障休得无礼,俺正在这里!”从屋脊背后直跳上来。
子飞见剑在空空手中,晓得今晚万难成功,也不答话,拔步向西南而逃。
忽有一个女子挡住去路,穿一身缟素衣裳,却是道家装束,手中擎着宝剑,喝声:“往那里走,俺白素云在此!”拦腰一剑砍来。
子飞见此处有人,自己手无兵刃,不敢抵敌,改道往正西而行。
不多几步,也是一个女子挡路,浑身红色衣掌,正是红线在此,一剑向子飞顶上砍来。
子飞瞥见,倒退数步,暗想:“西南一路,既有准备,不能脱身,且向东南走去,看是如何。
”两足一斜,飞身往正东而去。
正东乃是隐娘,也持宝剑砍来。
子飞见又不是路,改往正南逃去。
黄衫客等候已久,喝声:“燕子飞,你今夜休想逃命,吃俺一剑。
”子飞见四面皆有埋伏,只急得三魂出窍,七魄离躯。
没奈何站定身子,想拼着性命与黄衫客抵死一斗,夺路而逃。
但听得耳后飕的一声,只道又有飞刀过来,扭回头仔细一看,但见一道青光从半空中飞也似的落将过来。
明明是空空儿祭青芙蓉剑要想伤他,子飞此时又惊又喜。
惊的是此剑锋利,一出匣性命可危。
喜的是当初幸曾考究过吐纳之法,不妨等剑光飞到之时,竟用纳剑法纳他,或者竟能物归原主,也未可知。
主意已定,故此假作不知,只向黄衫客摆开手式,一拳向肋下打来。
说时迟,那时快。
燕子飞这拳头尚未伸出,黄衫客的飞龙剑尚未收回,那青芙蓉已经飞到面前。
子飞急将左手捏紧剑诀,右手向仙剑一招,喝声:“来罢!”说也奇怪,这剑飞到手边,顿时止住。
子飞喜出望外,即起五个指头,向剑柄上一撮,居然取在手中,说一声:“谢恩师赐还仙剑!”左手的剑诀一撒,右手即持剑向黄衫客还砍。
黄衫客只气得目瞪口呆。
空空儿更暴跳如雷,懊悔不迭,双足在屋上乱蹬,大喊:“好个孽障,俺不拿你誓不回山。
”说毕,急向腰间掣出自己的紫电剑来,直取子飞。
子飞此时有了仙剑,如虎添翼,不似方才躲躲藏藏不敢与人交手,喊声:“恩师既然要祭飞剑伤害弟子,须恕弟子无礼。
”举剑竟望空空儿便砍。
黄衫客见了大怒,手中的飞龙剑一紧,助着空空儿双斗子飞。
子飞竟然毫无惧怯,左冲右突,勇不可当。
虬髯公等众仙侠,见空空儿、黄衫客不能取胜,无一不怒从心起。
虬髯公因空空儿适才祭剑,乃是他用言激动,说空空儿袒护子飞,不肯下手,乃是此举。
如今这剑竟被收去,心上更是懊恼,把手中的屠龙剑一摆,与众仙侠一齐围杀拢来。
子飞抖擞精神,力敌五仙、五侠、毫不惧怯。
地下武刚等众捕役见他们在屋上动手,大家多在屋下边呐喊助威,只吓得街坊上左右邻居,一个个多从梦中惊醒,听的是捉拿剧贼燕子飞,胆小的不敢出来。
那些胆大之人,也有披着衣服到天井中昂头张看的,也有扒到屋上远远窥探的。
但见月光之下有无数的五彩霞光,青一条、黄一条、赤一条、黑一条、白一条,倏东倏西,比着秋间八月十五前后的月华更是好看。
只怕的是光芒闪烁,连眼睛多睁不开来。
内中还有五道光华:一道是深黄色,一道是淡红色,一道是紫色,一道是深绿色,一道是浅碧色。
这五道光围着正中间的一道青光,忽起忽落,忽高忽低,搅做一处,最是利害。
其余尚是半灭半明,较为散漫。
十道宝光之外,另有一道寒光,似青非青,似白非白,也在那里盘旋飞舞,乃是花珊珊所用的倭刀,却与青黄等各光差的远了,足足看有一刻多时。
忽见深黄色的那一道光向上一起,分作两道,向青光中直冒过去,正是黄衫客的飞龙双剑。
又见那紫色的光也顿是冒了起来,接连着见淡红色的、浅碧色的、深绿色的,也都腾空而起。
那紫的是空空儿的紫电剑,淡红的是红线的飞虹剑,浅碧的是聂隐娘的碧云剑,深绿的是虬髯公的屠龙剑。
因见子飞甚是了得,各自祭起仙剑,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不料子飞眼明手快,也把手中的芙蓉剑向空飞去,左手捏住剑诀,右手起三个指头,往上一指,口内喝一声:“捷!”这一柄剑好如一条戏海苍龙,起在空中舞个不止,竟把五柄仙剑敌住,休想飞得下来。
看的人多看出了神,暗喝:“果然好剑。
”空空儿见燕子飞把芙蓉剑飞起,他想依旧收他回来,满心欢喜,左手捏诀,右手向上,连招几招,喝一声:“止!”料着这剑必然不动,落将下来。
谁知止也止他不得,莫说收他回去,皆因燕子飞早经防及,所以剑虽飞起,剑诀没有撤去,那剑仍如拿在子飞手中。
空空儿吃这一气,只气得眼中人出暴跳难禁,反手向紫电剑连指数指,剑光一逼,锐不可当,想把芙蓉剑逼将下去。
黄衫客等也多将剑连连催动,疾似流星,直逼过来。
此刻五柄仙剑并作一堆,结成一片,五色彩云占了上风,青芙蓉在下面渐渐有些抵敌不来。
燕子飞虽然一样也会催剑之法,若使众仙祭的是桃花、葵花、榴花、藓花等各剑,自然是芙蓉剑最为锋利。
无奈飞龙、紫电等剑,多是黄衫、空空儿众等仙侠平日炼成,不知曾费多少功夫,比了青芙蓉剑,岂必输他。
故此敌够多时,再难支持得去。
燕子飞见势头不好,着急万分。
旁边张望的人与屋下那些捕役,真是见所未见,看得呆了。
云龙、一鸣、飞霞、素云看看自己手中,纵然也有仙剑,只苦未学祭剑法儿,谁敢冒昧。
倘把仙剑失去,如何是好?因此也多看着不动。
独有花珊珊见燕子飞昂起了头,与众仙斗剑甚酣,防的是上三路,心想:“那下三路决不防备。
”摸一摸身边的五口飞刀,先时飞过三口,尚有二口未用,何不乘此机会,且再飞他一刀,打他下屋。
睹得亲切,一伸手飕的又是一刀,向燕子飞腿上飞来。
果然子飞没有防着,直至已到腿旁,始经觉察,喊声:“啊呀!”急忙起了飞燕归巢之势,两腿往斜刺里一跃,这刀落了个空,一直向前飞去,反几乎伤了素云。
幸亏素云躲避得快。
从一足边削过,坠于瓦楞之内。
珊珊想:“这五口飞刀,平时自信发无不中,今夜已经飞去四口,多被这厮避过,索性把余下的一口一齐飞掉。
倘仍不能得中,拼这性命不要,乘他这芙蓉剑将要斗败、心慌意乱,不能脱身之时,赶过去把他一刀刺死,岂不太妙。
”想罢,又将第五把刀拿在手中,照定子飞后心“飕”的飞将过来。
子飞眼虽望着仙剑,耳朵却是留神,听得背后有声,晓得又有暗器,慌把身子一伏,这刀竟从头上飞过。
削去一顶元色札中,割断了三、五绺的头发,吓得魂不附体,大骂:“贱人,何得屡用暗器伤人,有日被俺拿住,休得饶恕。
请你试试俺仙剑的滋味,方出心头之恨。
”口说着话,心神一散,手中的剑决一松,那芙蓉剑竟往下一沉,直落下来。
飞龙、紫电等五柄仙剑,好比风卷残云,向燕子飞面前飞奔而至。
子飞急得面如土色,慌把芙蓉剑收入手中,当风乱晃,急驾剑遁飞逃。
恰好珊珊己赶近身旁,提起倭刀向子飞拦腰砍去。
子飞不及招架,忙把一足一登,踏空而起,始将芙蓉剑向刀上一砸。
但听得克察一声、把那极锋利的一柄倭刀,从头上起削去半截。
真是毫不费力。
珊珊只觉得自己的刀与子飞的剑略略一碰,尚不在意,忽然这刀轻了好些,好不诧异,仔细一看,已只剩得刀背的半边在手,刀口一齐削没,顿时大惊失色。
众仙侠瞥见之下,因花珊珊的那柄倭刀本来也是一口宝刀,曾经问过珊珊,乃花信捉拿海盗时所得,重约十四五斤左右,长约二尺,阔约二寸,刀口极薄,可以把张素纸放在刀口之上,运一口气,将纸吹动,这纸便碎而为两,锋利可知。
如今竟被芙蓉剑剁落,真不愧削铁如泥四子,没一个不暗暗赞叹。
内中雷一鸣正随着众仙侠共斗子飞,忽见他摇动剑光,两足一起,要驾剑遁而逃,急举手中的藓花剑,乘他尚未离地之时,剁他双足。
不防削下的那半片倭刀恰恰落在一鸣肩上,一鸣见雪亮的一件东西飞将过来,百忙中想不到是珊珊手中的刀,被芙蓉削下一片,只认是燕子飞放怎暗器伤他,急忙一个箭步避让开去。
子飞就乘这个机会,剑光一逼,向着一鸣让开的地方直冲出去,夺路而逃。
一鸣顿足不迭,空空、虬髯、黄衫、红线、隐娘五位剑仙那里肯放他过去,各把仙剑催动,纷纷在后赶来。
一鸣等因不会剑遁,明知赶也无益,且在屋上等候。
珊珊把断刀弃去,叹一口气,也呆呆的站在屋檐,无可如何。
我且慢提。
再说子飞逃出重围,回头一望,见后边剑光纷起,一道道如闪电一般,相离只有四五丈远近,将次赶上,心下很是着慌。
只把芙蓉剑乱摇乱晃,左手的剑诀捏得十二分紧,痴想遁得快了,他们追赶不来。
谁知后而众仙也多使起催剑法儿,比着子飞更快。
不多时,只差得二三丈路了。
子飞急得无法可施,看看前边又是一条大河阻路。
这河足有二三十丈开阔,深不见底,正是三岔道南面的那一道河,前日毒打珊珊也在此地。
波声滂湃,水势奔腾,夜静更阑,并无船只。
子飞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若说要走别路,又是间不容发的时候,怎敢冒险。
若欲骂着剑光而过,只因河面大了,御空而行,不但无此胆量,且又恐足力不济。
莫要到得半河,坠将下去,那里万无生理。
”正在左思右想,虽然想起了幼年时节曾经习过泅水之术,能伏水底一二个时辰人近来久未试过,今夜焉敢冒昧。
况且想到乌天霸化尸一事,这个蜷须老者能在水面行走,这本领真是非同小可,愈觉心胆多碎,急切拿不定怎么主意,两足却已奔到河边,看白茫茫万顷波光,寒滚滚千重浪影,又正是晓风乍起,残月将沉的时候,那春寒甚是凛冽,冻得人手足多麻。
子飞实是出于无奈,到得河沿,耐着寒冷,硬着头皮,把剑光一纵,腾起空中,痴想渡河过去,打了个挺而走险的念头。
不妨只走得二三丈河面,偷眼往下一望,看见脚下边急浪滔天,这身体飘在水面之上,好象立刻要跌将下去的光景,心头一软,手中的剑诀略松,滴溜溜连人带剑竟从半空里跌入河中,喊声:“我命休矣!”急把双目一闭,双膝一磕,双手一沉,又紧紧的把牙关一咬,任着他向水底沉去。
一霎时,淹入水中,毫无踪影。
及至空空儿等赶到,但见水面上有溜圆的几道水花在那里盘旋不已,其余一无所见。
空空儿等个个惊诧不已。
正是:飞空已得仙家秘,涉险几追屈子踪。
不知燕子飞跌人水中,空空儿与虬髯公等众仙须下水擒拿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缚情丝空使美人计 触剑锋几寒侠士心
话说燕子飞被空空儿等五位剑仙追至河边,万不得已,驾起剑光想要渡过河去。
才到二三丈河面,偷眼向下边瞧看,见波涛汹涌,一片汪洋,心上一慌,连人带剑跌下河去。
及至众剑仙追到之时,但见水面上有水花旋转,燕子飞纵踪杳无。
空空儿等甚为诧异。
聂隐娘道:“我亲眼见他渡河去的,怎的一时就会不见。
难道他深知水性,匿入河中不成?”虬髯公点头道:“只怕有些意思。
”空空儿道:“这孽障从来并没听见他习过水性,恐是失足堕下去的。
如此大河,万无生理,也是他恶贯满盈之报。
”黄衫客道:“空空道兄所见甚是。
但可惜那柄青芙蓉剑失落水中,日后如何回复公孙大娘?况且这厮本领非凡,难保不淹在水中,竟能耐得一日半日,并没有死,我们去了他又出来肇事。
贫道想,各位道兄、道姑还须亲自下去,搜拿一回的好。
若然真个死了,也好把尸身拿上岸来,待武刚们报官领赏。
若使不然,何妨就在水底擒他。
”道言未了,四位剑仙个个称善,各自运动仙剑,分东南西北四面下水找寻。
黄衫客在中央往来搜索,足有一个时辰,这条大河几乎把那河底的水翻了转来,却绝不见子飞下落。
众剑仙寻了一回,踏波登岸,聚在一处,多说:“真是异事。
”其时,已是日上三竿。
黄衫客因再寻也是无益,与众剑仙商量,暂且回去。
惟子飞必然未死,再当访明踪迹,设法拿他。
按下慢提。
再说子飞自坠入河中之后,自料性命难保,手中握着仙剑,两目紧闭,沉下水去,约有七八丈深。
大凡失足坠河的人,若是通潮的河港,这人未曾绝死,在波浪中必定逆流,直至已死以后,方才顺流而下。
子飞跌入河中的时候,正值潮来,此河之水发源钱塘江中,何等急骤,益且风浪又大,禁不得涛头几卷,竟把于飞卷出三岔道的大河,曲曲折折向外流去,故此空空儿等居然找不到他。
约有两三个时辰,左右潮也平了,风也小了,浪也息了。
子飞也只剩得一丝气息,再不想得活的了。
巧巧流至一个沙滩左边,竟把身体搁住。
此滩水势最缓,在山阴县最西界内,名滟滪滩,离三岔河已在十里之外,乃是渔户聚集之处。
子飞流到此间,有个渔人张网捕鱼,忽见沙滩边有霞光万道,只向水面直冲,不知是怎么东西,告知众渔船,渔户多来看视。
内中有几个好事的人,自仗着识得三分水性,情愿下水打捞,看是何物,纷纷跳入水去,仔细搜摸,并无别物,只有一个死身,各人心下大惊。
按一按身体尚软,知他还没有气绝。
因想:“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故此七手八脚的把他拽上岸来。
见是一个二十岁的人,手中拿着一柄宝剑,紧紧的拔也拔不出来,甚是奇怪。
急忙觅得一只笆斗,将那人搀抉,肚腹伏在斗上,一人起右脚,轻轻在背上踏动。
少顷,吐出许多水来,始把笆斗拿去,灌了好些姜汤,使他眠在地上。
不多时,竟回过气来,渐渐苏醒,见是众渔户搭救,真似做了两世的人,勉强挣起身来道谢。
众渔户见人已活了,多来动问姓名及因何坠水的原由。
子飞不敢说出真情,答称:“姓于,名飞,贩卖绸缎为生。
咋夜在三岔河遇盗,所有货物尽遭抢去,人被推落水中,飘流到此。
今蒙施救,真是重生父母一般,日后终当图报。
”众渔户道:“原来是个被盗客商,可怜,可怜。
但那三岔河向来并无歹人,新近来了燕子飞,扰得地方上下不得安宁,谅来必是此人,又在那里违条犯法,此贼不知何日能除,想想真为可恨。
”子飞见众渔户当面骂他,无可奈何,只得也顺着他们略骂几句。
后来有个年老渔翁,问:“于客人腹内可饥,小老几船上有现成酒饭,可要用些?”子飞说声:“惭愧,小可昨夜至今,粒米不曾下咽,老丈如此救人救彻,却教我如何得报?”渔翁道:“些些一饭,说怎报答。
”当下领着子飞到船用饭,众渔户纷纷散那老渔翁姓陈,名实,本地人氏,世业捕鱼,生长烟波,年已六十六岁,须眉如雪,儿熄已亡,船中有个孙女,名唤雪贞,年方十八,却生得翩若惊鸿。
虽然渔家打扮,脂粉不施,别有一种妩媚之态。
子飞到得船中,陈实令孙女儿到后舱端饭,又端了一碟子煎鱼,一碟子炒虾,一大碗的高粱酒儿令子飞吃。
子飞灾心乍退,色心又起,目不转睛的看着雪贞。
酒饭已毕,托称精神疲倦,向陈实暂借舟中歇息片时。
陈实并不疑心,一口允许,并说:“今日天气寒冷,本不打鱼,尽可在舟稍歇。
”子飞大喜,竟然倒头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将近,假意连称“打扰”,起身欲行。
陈实一片好心,说:“此时天色已晚,客人上岸又无银钱,又无行李,却向何处投宿,不如竟在小舟暂住一宵,明日再作区处。
”子飞巴不得有此一句,又假意说了好多的感激话儿,是晚睡在舟中。
只有雪贞,自从子飞上船,看他举止轻浮,言语之间又多半吞半吐。
若说果然是个遇难被救的人,不应这个样儿,手中又拿着一把雪亮的剑,片刻不离,深防他不是好人,暗想:“祖父年高,自己是个青年女子,船中又无别人,不应招留这不尴不尬的年轻男子。
倘然闹出事来,怎的是好?”只为船中地窄,陈实的双耳又有些儿重听,不便向他阻止,惟有暗地留神。
到得二更已过,陈实已入睡乡,鼾声大作。
忽觉船头微微一动。
好个雪贞,十分机警,忽从梦中惊醒,侧着耳朵仔细静听,并不做声。
少顷,又觉得后梢棚悉率有声,明知必有变故,始想叫喊,又怕此人必定手携凶器。
倘然喊破,动起蛮来性命难保。
想到此处,心头别别的跳个不住。
正当无可如何,忽鼻孔中透进一阵香来,馥郁异常,从未闻过。
雪贞常听人说,古来有种歹人,凡是邪淫好盗,必先燃点闷香,把人闷倒,方可行事。
此香来得蹊跷,莫非就是这个道儿。
因急把身子睡下,伸手取过一条棉被,没头没脑的盖在身上。
这娇躯缩做一团,钻在被中抖个不住。
喜的是被边四角裹得甚紧,绝不通风,那香气竟钻不进来。
不多时,听得船梢上的芦席一掀,跳下一个人来,手脚甚轻。
如此小船,却也不甚荡动,雪贞更吓得芳心无主。
那人进得后舱,右手仗剑,左手向满舱乱摸,被他将次摸近被窝。
雪贞此时实在无奈,只得喊声:“是怎么人,黑夜之间来此做甚?”反把那人也大大的吓了一跳。
原来此人非别,正是子飞。
他烧追魂香想把雪贞闷住,然后行事,免得叫喊不便。
岂知雪贞未曾闷倒,心下怎的不惊,细想:“此香用过百数十回,没有一次不验,怎样这个小小女子闷不住他。
难道船上边四处漏风,这香气散而不聚不成?但是事已如此,顾不得他叫唤。
且先用些好言求欢。
若果不从,再行动强未迟。
”因笑微微的答道:“小可于飞,蒙令祖日间搭救,留宿在船,无可报恩,愿与小姐结为夫妇,将来终身侍奉令祖,岂不甚好,务望小姐允许。
”雪贞战兢兢拒绝他道:“既然于相公要知恩报恩,岂可干此禽兽之事。
明日何妨禀知祖父,说合成亲。
奴见相公一表人才,心中也甚爱慕,此姻谅无不成。
若要今夜行怎苟且,这却万万不能,相公须要自己稳重。
”子飞闻言,暗思:“好个伶俐女子,回说得这般干净。
不知他心中究竟如何?”因又轻轻的说道:“承蒙小姐见爱,三生有幸。
但今夜风月良宵,岂可虚度,尚望小姐垂怜,休得推三做四。
”口说着话,起手要想来揭被窝。
雪贞恐他立刻行强,慌又用言岔他开去,道:“相公如此爱我,人非草木,岂不知情。
但想相公昨晚被盗坠人水中,寒气侵肌,身子究宜保重。
倘果天从人愿,明日禀明祖父,得遂良缘,那时日久天长,岂在今宵一刻。
相公须细思细想。
”子飞闻言,扑嗤笑道:“小姐说我昨夜坠河,今日身体受了伤么?不瞒小姐说,我本练有浑身武艺,莫说偶然坠水,无甚紧要,就在水中伏他两三个时辰,却也何足为奇。
”雪贞听话出有因,正要探听他的下落,却又用话去诳他,道:“既然相公有此本领,昨夜因何这般狼狈,并把金银货物丢去。
这燕子飞究有多少羽党,相公敌不得他,以至受这大亏?”子飞说得投机,忘其所以,随口答道:“实不瞒小姐说,你道燕子飞是怎么样人,俺就是燕子飞。
日间因恐令祖及众渔户见疑,故把姓名隐去。
若说昨晚的事,乃因路遇仇人而起。
他们共有十数个人,多甚了得,故此偶尔失利,日后终须报复。
”雪贞听此人自说是燕子飞,心中更是惊恐,硬着头皮勉强答道:“我久闻人说,燕子飞有万夫不当之勇,又能来去无踪,竟与古书上的剑仙仿佛,提起时令人钦慕。
相公这般瘦怯,岂是此人,休来哄我。
”子飞道:“小姐你不信么?别的莫要说他,但看这芙蓉剑,就是俺燕子飞仗着他来去无踪的宝物。
小姐如果真心相托,将来如要金银财物,包管你取之不尽,用之有余,真个造化不小。
”雪贞点了点头,心中暗晴想道:“原来此贼仗着横行无忌的就是这一把剑,方今各地方官多悬重赏拿他,与民除害,今夜既在船中,何不乘此机会,使个美人计儿,把他宝剑诱入手中,再用好言挨到天明,告知众渔户协力拿人,岂不是瓮中捉鳖。
”想罢,一翻被抽身坐起,道:“如此说来,你正是燕剑仙么?这芙蓉剑原来有此妙用,我陈雪贞无缘巧合,怪不道昨夜曾得一梦,梦中见一白须老者,赐我宝剑一柄,口称我的终身全在此剑之上,须要紧紧收藏。
今日果然得遇剑仙,这真是良缘前定。
何不即把此剑为媒,就此藏在我后舱之中,免得光芒耀目。
一来吓得人心胆多寒,二来被人瞧见,不当稳便。
”说毕,伸手向子飞来接。
子飞把手一缩,道:“小姐且慢。
此剑俺燕子飞一刻离不得他。
若要将他作为聘礼,那可不能。
”雪贞闻言,脸上一呆,道:“据燕剑仙之意,那便怎样?”子飞道:“据俺的意思,今晚先与小姐成亲,再待明日禀明令祖,那时你的一生受用,自然多在这柄剑上,你要把这剑来藏起,却是为何?”雪贞被他这一句话,一时答不出来,心中又惊又急,泪汪汪的几乎哭出声来,半晌不敢说话。
那身躯只管乱抖,这只小小船儿震得有些撼动。
子飞觉着,忙问:“小姐怎样?”雪贞依旧不敢开口。
子飞忽道:“小姐休要害怕。
俺明白了,敢是因我手中拿着此剑,看见剑光射目,有些胆怯。
也罢,俺就暂时藏在你的被中,裹住了光,那可不必惊慌,成就俺好事了。
”遂把仙剑轻轻一放,平放在舱板之上,一手拉着被角,前去遮掩光芒,一手要向雪贞行强。
雪贞瞥见,心花怒开,急把身子挨近剑边,放大着胆,用尽平生之力,双手把剑捧将起来,向着子飞揭去的芦席之外,飕的一撇。
子飞正在色胆猖狂的时候,不提防有此一举,要想抢时,已经不及。
但听得扑通一声,撇入水中。
子飞顿时大怒,欲待发作,谁知雪贞见剑已撇掉,先自大喊:“快快拿贼!”惊醒陈实与邻船的一众渔人,嚷成一片。
子飞心头火发,一拳照着雪贞面门打来。
岂知船身甚小,不是用武的地方,子飞放开拳势,那拳头还没有发出,这臂儿因往后一伸,触在船旁木板之上,豁喇一响,这板立时破裂,纷纷坠水,把个爪皮艇子几乎侧了转来,子飞立不住脚,喊声:“啊呀!”身子往后一仰。
头重脚轻,直躺下去,半个身躯已在水中,只在两只脚还钩住船舷不放。
雪贞是生长在水面上的,何等灵便,伸手拔起一枝桨来,向足骨上尽力一下,虽然不甚沉重,因巧巧的击在足踝之上,一霎时疼痛难禁,钩攀不住,跌下水去,这船险些儿也翻入波心。
幸亏雪贞急将手中的桨向邻船上竭力一支,始能支住。
其时陈实及邻船上的一众渔人多已起身,争向雪贞问话。
雪贞一一告诉众淦人:“多恨错救了他。
”内中有几个会得水性胆大些的,更想贪图赏银,拼着性命下水捉拿,共有十数个人。
谁想这燕子飞下得水时,心中并不着慌,定要把雪贞杀却,以雪心头之愤。
只恨宝剑被弃,弄得两手空空,好不懊恼。
故思欲雪此恨,须先寻取宝剑,只要宝剑到手,那怕这几个渔人。
因在水面上透出头来,定睛四看,先见满滩边有许多渔人,一个个手执鱼叉,或是竹蒿、木桨,勇赳赳多在那里跳下水去。
子飞毫不介怀,只留心看那宝剑坠下的地方。
果见水中透起剑光,晶莹夺目。
喜得离岸尚还不远,急在水中一连几泅,泅至那边,伸下手去一摸。
初时摸不到底,因又翻身往下一伏,始得将宝剑摸起,拿在手中,然后使个鲤鱼攻水之势,往上一冒,露出上半截的身子,直向岸边泅来。
众渔户正在水内搜寻,看见水面上冒出一个人来,大喊:“在这里了!”一窝蜂的拥将上去。
子飞喝声:“来得正好!”在水中手起剑落,杀死一人。
众人见了大惊,谁敢上来,发一声喊,各自退去。
子飞乘势泅水追来,众渔户多没命的奔上岸去。
子飞也上了岸,雪贞与陈实看见,吓得魂不附体,急忙驾起桨来把船开放。
各渔户分头上船,七手八脚端整开船。
子飞不去追赶渔人,却看准了陈实的船,见他高岸只有二三丈路,拍的一跳,跳上船头。
陈实大喊:“饶命!”雪贞也慌得没了主意。
忽见岸滩上起一道光华,如飞的又落下一个人来,手中也拿着一把宝剑,往着船头直跳。
陈实只认是子飞一党,吓得话也说不出来。
谁知那人上得船来,也不开言,照着子飞兜头就是一剑。
子飞出其不意,错认做也是渔人,急举芙蓉剑相还,当的一声,两柄剑击在一处,只击得火星乱迸。
子飞始知也是一把仙剑,不由不心下吃惊。
又想:“船头窄小,岂是动手的所在。
”慌把宝剑一收,要驾剑遁而逃。
谁知两个人站在一处,剑长船小,这剑尖向着那人头上一削,把顶元色绸扎巾霍的削下水去。
那人大惊失色,急把身体一伏,一剑向燕子飞脚下砍来。
子飞招架不及,往上一跳,离船有三尺多高,避过此剑,趁势一剑往那人顶上直劈下去。
那人喊声:“不好!”身体往后一退,这剑尖正划在衣襟之上,又割去一大片的衣襟,只吓得汗流浃背。
雪贞见来的人虽然敌不得子飞,幸喜不是那贼的一党,不如把船摇将回去,好待众渔户帮着这,共拿恶贼。
主意已定,急把桨梢一扳,格吱格吱的又摇拢岸来。
船上二人你一剑我一剑的斗个不住。
只恨的是小小船头,英雄各无用武之地。
正是:美人巧计嗟何补,侠士雄威恨莫施。
要知拿燕子飞的是谁,这回毕竟拿得住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收宝剑十侠下仙山 吐霜丸大娘开杀戒
话说陈雪贞见燕子飞跳下船头,那岸上边又飞下一个人来,幸喜不是子飞同党,两人各举宝剑就在船上交手。
雪贞看这个人有些胜不得子飞,急忙把船摇动,想要傍到岸滩,合同众渔户一齐拿贼。
那与子飞交手的人,不是别个,乃文云龙。
自从虬髯公等追赶子飞坠水之后,因宝剑尸身没有捞获,心疑此人必定未死,回转花家与众仙侠计议。
到了明日,共分十路找寻。
云龙乃是西路,寻了一天,杳无下落。
得到晚上,经过滟滪滩边,见泊着无数渔船,正在留心察看。
恰好雪贞把芙蓉剑撇下水去,远远见一道剑光直奔水内。
云龙心下甚是诧异,只恨不谙水性,未敢造次。
后见雪贞船上有一个人推入水中。
虽然离岸尚远,且在夜间看不出是否子飞,料着却有几分相象。
又听船中一声喊叫,惊动众渔户个个起来,大呼:“拿贼!”始知果然子飞不错,心中大喜。
即在岸旁伏着,想俟众渔人追他上岸,帮助拿他,子飞竟在水中拾起仙剑,杀死渔人,赶上岸来。
云龙心中大怒,一个飞燕出林之势,追近子飞身旁,拔剑在手,正待砍他个猝不及防,无奈子飞身体灵便,那脚跟还未曾站定,飞身一跳,早又跳上渔船。
云龙此时性起,顾不得自己在水面之上从来没有练过功夫,跟着他也是一跳,跳上船来,并不打话,挥剑便砍,却被子飞连还数剑,削去扎额,割落衣襟,只杀得气喘嘘嘘,惊魂欲碎,及至雪贞将船摇动,船身颠簸,更是立脚不牢,勉强又斗了四五个回合,虚砍一剑,向着岸上跳去。
只因用力过猛了些,耳听得扑通一声,竟把那只小小渔船踏沉水内。
雪贞、陈实同时翻下水去,子飞也跌入波心,云龙跳踏实地。
回头见沉了渔船,恐雪贞与陈实有失,心中不忍,在岸上边大喊:“救人!”谁知众渔户多已摆开,无人答应。
云龙只急得手足失措,眼看着波涛万顷,无法可施。
少停,见高滩三四丈外起阵水花,旋转不已,愈旋愈近,疑是子飞,急忙掣剑在手,准备抵敌。
及至拢岸,钻出一个人来,却是陈实,随后雪贞也如凌波仙子一般,湿淋淋泅上岸来。
云龙大喜,急与陈实打话,尊声:“老丈受惊,不妨事么?”陈实没有听见,尚未回言。
雪贞代他答道:“多蒙相公动问。
我们身长渔家,素来习得水性,尚还不妨。
不知相公贵姓大名,深感拔刀相助。
”云龙道:“俺文云龙便是,奉裘善恩师之命,帮助山阴县捕役花信之女珊珊,除暴安良,访拿燕贼,争奈水面之上,拿他不得,说也惭愧。
不知此贼怎么样了?”陈实闻言,始把衣上的水略略拧干,将云龙仔细一看,回说:“原来是位相公,这恶贼被相公将船踏沉,跌入水中,不知去向。
但想此滩水势不深,此贼既能识得水性,谅来依然未死。
不过如今天色将明,未必再敢在此登岸,必定泅往别处去了。
老朽昨日不合偶动恻隐之心,误救歹人,致有此祸,真是善门难开。
”云龙道:“原来老丈不知此贼来历,昨日误救了他,却怎的今夜又被小姐推入水中?”雪贞脸上一红,低头不语,陈实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又道:“可怜老朽只此一个孙女,现与恶贼结下冤仇,白天尚可。
到了晚上,防他必要报复,还求相公想个主意。
”云龙听罢,踌躇半晌,开口答道:“老丈放心,待俺回去禀知师尊,我们正要拿他,今晚一定有人到舟,与老丈及令孙女作伴,但恨宝舟已经倾复,如之奈何?”雪贞道:“这却不妨。
这里滟滪滩边共有二百八十六号渔船,有大有小,有旧有新,皆是我们亲戚故旧,今夜可惜一只大些的船暂宿,待令师尊等到来,那只沉没的小舟,停会儿可央众渔翁设法捞起,修整好了,想来尚还用得,相公但请放心。
”云龙道:“既然这样,是极妙了。
但小姐与会祖浑身湿衣,必须赶紧换去,免得寒湿伤身。
”口说着话,伸手向怀中摸出两锭银子,给与陈实,叫他上岸买衣,余下的作为修理船只之用,并嘱晚上住在怎么船中,船头上点一小灯为记,免得人寻觅不到。
陈实接了银子,与雪贞感激万分,连连道谢。
云龙回说:“休得如此,俺要去了。
”别过二人,如飞回到花家。
天色尚早,只有武刚守门。
虬髯公等在外边寻访子飞,尚还未转。
等了片时,始一个个先后回来。
云龙把遇燕子飞的事,从头说了一遍,请众仙侠今夜同到滟滪滩去协力拿人。
黄衫客闻言,咋舌道:“照文贤侄说来,昨晚两触剑锋,险遭不测。
此贼有此利剑在手,今晚一同前去,无论渔船虽大,不能容这许多的人。
即使容得下了,动起手来,俺与虬道兄、空空道兄、聂道姑、红道姑,多可无俱。
你们四人与花小姐在陆地上尚可勉强支持,苦在水中,岂是那贼对手。
倘然有怎差池,譬如昨夜的剑,幸亏偏了些些,否则何堪设想,思之令人寒心。
众位道兄、道姑,终须想一善策,先把此剑收掉,方可并力拿他。
不知那位有怎高见?”虬髯公道:“此事多是空空道兄误传吐纳所致。
如今我们五个人的剑术,与他多已无甚高低,再有何人能收此剑,看来真是费事。
”空空儿听得虬髯公又来发话责备,无言可答,呆了片时。
忽然想起:“这五花剑是公孙大娘制炼成的,下山之时但向大娘问得用诀,没有问得有无解诀,或者另有克制他的法儿,也未可知。
必须往飞云山求公孙大娘,定能济事。
”因向虬髯公答道:“虬道兄屡次见责,果然不错。
无如事已如此,俺也悔之莫及。
俺想这五花剑本为公孙道姑之物,道姑既炼此剑,难道竟无破剑法儿。
俺愿今日到飞云山一行,恳求道姑下山,收回仙剑,共灭那厮,未知众位道兄、道姑意下若何?”黄衫客听罢,抚掌道:“空空道兄言之有理,怎的贫道等想不起这剑主人来。
此剑既是公孙道姑所炼,谅来道姑必有妙法收回,道兄何不就此前去,求他早日下山。
”聂隐娘道:“话虽如此,飞云山离下界甚遥。
空空道兄若果前去,至少也有三五日耽搁,那贼既与陈雪贞结下宿嫌,这三五夜中岂能容得,只怕定要暗中报复。
我们岂可不去救他,也须预行定个计较。
”红线道:“愚妹不才,愿往滟滪滩一走。
”黄衫客道:“空空道兄既往飞云山去,俺们在此闲着无事。
红道姑何妨与聂道姑一同到滟滪滩去,寻见陈实渔船,暂与雪贞作伴,俺们同在滩边暗地巡护,此贼若来,倘然拿得住他,那时大娘下山,交还仙剑,不必大娘动手,岂不甚好。
若仍拿他不住,再待大娘到来不迟。
”空空儿道:“黄道兄布置得最是周密,俺决计就往飞云山去也。
”于是辞别众仙侠、驾起剑光,无分昼夜,直奔飞云山而行。
这里黄衫客等到得晚间,果然同至滟滪滩边寻觅陈实渔船,好得云龙吩咐雪贞在船头上挂一渔灯为记,甚易辨别。
众仙侠无须动问旁人,只看船头有无灯火。
走过了一百多号渔船,始见有只半旧大船,在头舱门之外点有一盏纸糊小灯,泊得离岸甚远。
云龙料定是了,禀知红线、隐娘,一跃上船。
雪贞尚还未睡,因船中渔具多已失掉,独自一人在灯下结网,端整明日捕鱼。
见半空中落下三个人来,吓了一跳,将身急向船中躲避,低低的同一声:“是怎么人?”云龙答道:“陈小姐休得惊慌,俺文云龙与聂道姑、红道姑在此,恃来保护小姐与令祖性命。
”雪贞听罢,喜出望外,忙把陈实唤醒”同至船头,参见过了,始邀红线、隐娘进舱。
陈实陪着云龙在船头坐下。
云龙举眼看这渔船,比昨夜沉掉的那只小船约有一倍多大,船舱中可容得四五个人,船头上若将芦栅卸下,尚可施展拳脚。
因令陈实竟将芦席卷去,预备交手地步。
部署已定,问陈实:“那只沉下水去的小船可曾捞起,有无大损?”陈实答称:“已经捞获,无甚损伤。
现在岸上略加修理,两三日后便可下水。
”云龙道:“这却还好。
”二人讲了许久的话。
云龙令陈实于今晚起暂在后舱安歇,自己因与雪贞避男女之嫌,况子飞若来自分不是他的对手,故此别过隐娘、红线,跳上岸去寻找虬髯公等,暗暗在滩上边往来巡察。
岂知第一夜子飞没有访到信息,未曾到船。
第二日始被他探知下落,于三鼓后到船下手,怎禁得红线、隐娘十分利害,在船上边恶斗一场。
子飞休想胜得二仙,凫水而逃。
第三夜,子飞伏在水中,用雷公凿想把船底凿沉,却被红线听得水底隐隐有丁丁之声,下水察看,把他惊走。
第四夜在岸滩上边暗祭飞剑,要伤雪贞和船上人性命,不料剑光起处,被虬髯公、黄衫客瞧见,各祭飞剑抵住。
雷一鸣、文三龙、白素云、薛飞霞、花珊珊多来帮着拿人。
珊珊手中持的兵刃,乃借文云龙定聘薛飞霞的那把幡龙宝剑,比从前所用倭刀不同,舞动时也觉光芒射目。
子飞认做他也得了仙剑护身,心上好不诧异。
在岸滩边混斗了半夜,自知寡不敌众,仍驾剑遁而逃,黄衫客等并不追赶,由他自去。
防是追得急了,倘然远走高飞,寻他反甚费事。
光阴易过,一连七日,燕子飞每夜寻仇,竟有百折不回之势。
空空儿尚未回来,众仙侠个个焦闷。
原来空空儿自从驾着剑光,风驰电掣的奔至飞云山中,叩见了公孙大娘。
把误收燕子飞为徒,刻下造恶多端,自己痛责自己的话述了一遍。
次说仙剑利害,众仙侠无能为力,要求大娘下山。
公孙大娘道:“当初众剑仙取剑之时,愚妹曾经谆嘱,不可误授匪人,这英蓉剑更甚了得,谁知今竟闹出事来,又竟是芙蓉剑,此剑非钢非铁,破他甚难。
尚幸愚妹现炼的霜锷丸,共需三百六十一天功候,已炼了三百五十八天,只须再待三日便可成功。
这剑丸乃取百花上所受之霜,积而为液,和以铅汞,锻炼而成。
五花剑乃第一瓣落花之精铸成,取其肃杀,芙蓉亦然。
百花经霜而调,以霜锷丸破五花剑,实有天然相克之理。
燕子飞既然倚恃仙剑,如此横行,说不得须下山一遭,与众剑仙同为世间除害。
不过须请稍待三天,方可同去。
”空空儿见大娘允了,且不十二分抱怨于他,心上甚是感激,诺诺连声而退。
又往各处报知昆仑摩勒、古押衙,精精儿、荆十三娘四位剑仙,也要求他们一同下山。
四剑仙异口同声,多愿前往。
三天已过,到第四日,大娘剑功圆满,邀齐空空儿、古押衙等众剑仙,在山顶上设着香案祭过,试用一回,但觉择动时满山草木直摇。
剑风掠过,远远的多落下许多叶来。
那剑锋之利,可想而知。
众剑仙个个称赞。
大娘也甚得意。
舞罢之后,把手一招,喝一声:“止!”这剑飞至掌中,一个盘旋,化成一粒剑丸,约有龙眼大小,动也不动,大娘纳入口中。
空空儿道:“难为道姑,不惜苦功炼此利剑,真是人间第一,世上无双。
我等紫电诸剑,安得如此妙用。
但不知道姑于何日下山?”大娘道:“燕子飞似此造孽,岂可片刻容他。
愚妹有言在先,请道兄稍待三天,为的是剑功未满。
如今剑已好了,就是今日下山何妨。
”空空儿道:“如此最妙。
敢屈众位道兄、道姑就此一同跋涉一遭,俺空空儿当面谢过。
”遂向众剑仙一一稽首。
众仙还礼不迭,多说:“除暴安良,此是我等分内之事,道兄何必如此,我等说去就去。
”公孙大娘遂吩咐弟子李十二娘与侍女英英谨守洞府,自己偕空空儿等六位剑仙共驾剑光,立刻往下界山阴而去。
在路并无耽搁,不消三日,已到山阴。
由空空儿领至花家,遇见武刚,动问去后各事。
武刚把燕子飞屡向陈雪贞船上寻仇,被黄衫客等杀退的话,细细述了一遍。
又道:“前昨两夜却没有来,不知又往那里去了。
县中的方太爷因缉捕限期,展了又展,幸亏是个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晓得此案棘手,从来并没比责。
昨日已展第五次限期,曾传花家小姐上堂面谕:‘此次如再不能将凶犯拿获,下次堂回,万难再请展限。
’声色惧厉。
花小姐见太爷动怒,因将众位道长、道姑与各剑侠现在帮助捉拿之事,一一禀知。
方太爷初犹不信,说:‘古人《剑侠传》上虽然说有此等异人,大半多是文人寓言。
何况即有其人,燕子飞有何等本领,剑仙尚且拿他不得,分明一派胡言。
’后查滟滪滩渔船上,有被燕子飞在水中杀伤人命报验一案,实因捉拿剧贼燕子飞而起,太爷曾往勘验,众渔人异口同声,多说:“是晚多亏义士文云龙帮助踏沉陈实渔船,子飞又坠水而逃。
那文云龙乃剑侠裘善之徒,到了明晚,云龙偕同男妇剑侠多人至陈实船中守拿子飞,无如此贼本领高强,以致未曾拿住。
’众供确凿,有案为凭,乃令花小姐特请虬道长与文剑侠进衙问话。
道长虽仍不露真名,托称姓裘,名善。
方太爷动回之下,十分敬重,亲托道长与文剑侠务助花小姐成功,日后自当图报。
虬道长应允而回。
只因那贼两夜未来,故黄道长与文、雷、白、薛四剑侠并花小姐,分道向滟滪滩左右前后打探踪迹而去。
道长等来得正好,想各仙侠傍晚必回,可以商议行事。
”空空儿点了点头,吩咐武刚自去。
公孙大娘等同至客堂稍歇,看看天交下午,虬髯公等先后回来,见过大娘,又与昆仑摩勒等相见,文、雷、白、薛四人也多一一叩见过了。
众仙侠端详一过,多说:“真是后起之秀,不枉各道兄、道姑下凡一场。
”黄衫客等不免谦逊几句。
言谈有顷,公孙大娘问:“可曾打听得燕子飞现在何方,今晚便可并力拿他。
”文云龙道:“弟子访闻此贼,现在滟滪滩东首三里之遥一个潮神庙中,不知这两夜因怎没有出来。
”黄衫客沉吟道:“那厮既仍逗留左近,却又两夜没有出来,必在那里盘算怎么毒计,欲思暗算我们也未可知。
今夜要去拿他,好在众仙侠多已会齐,必须分半往拿。
一半仍往陈雪贞船守护,方可万无一失,切莫中了那厮暗计。
”公孙大娘回言称是,遂各彼此定议。
虬髯公、黄衫客、雷一呜、白素云、薛飞霞、花珊珊仍伏滩上,红线、隐娘依旧上船保护,公孙大娘、空空儿、古押衙、昆仑摩勒、精精儿、荆十三娘、文云龙同往潮神庙去。
武刚带领捕役四处哨探接应。
计议已定,时已黄昏,大家分道起身。
正是:江上鲸鲵同奋武,穴中蝼蚁怎逃生?
要知燕子飞如何就擒,这部《五花剑》如何结局?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十仙侠收徒归大道 五花剑传世演奇书
话说公孙大娘等共分水陆三路,捉拿恶贼燕子飞。
这燕子飞住在潮神庙中,因何两夜没有出来?说也恶毒。
他恨陈雪贞求欢不遂,船中反留隐娘等拿他之嫌,深入骨髓。
又恨隐娘等来得人多,众寡不敌。
虽然仗着仙剑利害,几次临危,尚无意外,究竟留看这一班人,终是对头。
既然不可为敌,必须想个法儿,把他们一网打尽。
故此左恩右想,被他想出一条水火无情的计来,知道隐娘等众人多住在花珊珊家中,他因不惜艰难,向深山内觅了许多毒草,用水浸了两夜,到第三日取起,捣成毒汁,准备黑夜暗至花家,倾入水缸、水桶之的、使他们吃了下去,一个个毒入心肺,不消数日,自然死个尽绝。
又向山阴县城泛衙门盗了数枝火箭,要烧陈雪贞的渔船。
水面上火发起来,无处逃生,活活把陈实、雪贞一齐烧死,以泄心头之愤。
故此一连两夜,足迹未到滟滪滩边,公孙大娘等分路拿他的时候,他正身藏火箭,肩背仙剑,腰悬毒草汁儿瓶,在潮神庙动身,要想今夜行事。
从潮神庙到花珊珊家,须先打从滟滪滩经过,子飞来到滩头留神一望,见陈雪贞的船上灯火尚明,人还未睡,他就掏出箭来,对准船栅飕的一箭,正中芦篷之上,火机击动,顿时烧将起来。
子飞又是一箭,觑定稍棚射去,又射个正着。
再要射第三箭时,忽见船身一晃,烟焰中冒出两个女子,正是红线、隐娘,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各起仙剑,将船栅砍倒,堕入水中,一霎时,烟消火灭。
子飞大怒,觑定隐娘射去一箭。
隐娘不慌不忙,将剑一迎,那箭反向子飞射回,满箭是火,幸亏躲避得快,几乎把鬓发烧去。
子飞见势头不好,今晚又不是路头,把背上的芙蓉剑拔在手中,连连晃动,驾起剑光,飞奔而逃。
红线、隐娘也驾剑光追来,不多几步,只见前边滩上剑光大起,乃是虬髯公、黄衫客率领雷一呜、白素云、薛飞霞、花珊珊在前挡路。
珊珊仗剑当先,看子飞来得切近,平地跃起有一丈多高,大喝:“恶贼,今夜看你柯处逃生!”劈胸向子飞一剑。
子飞没有防备,慌把身体一偏,当的一声,巧巧砍在腰间悬的那只水瓶之上,击成齑粉,这毒草汁溅了珊珊一头一脸,珊珊不知道是怎么东西,喊声“不好!”跌下地去。
幸由素云扶住,并未受伤,不过满头脸顿时起出无数泡来,异常肿痛。
虬髯公等顾不得珊珊受伤,各持仙剑直取子飞。
子飞那敢抵敌,只把芙蓉剑虚晃几晃,向着来处逃生。
约行八九里之遥,远远见又有无数剑光直冲霄汉。
子飞暗想:“这又奇了,前面已高潮神庙不远,那一班与我作对的人,方才分明多在滩边,只有空空师长不在其中,想来因念师生之谊,早经回山,故已数天不见,此间那得有人?”一头思想,一头如飞的走去。
但见那些剑光来得愈近,定睛一看,为头的正是师长空空,后面又有两个道家装束,一个经商打扮,一个书生模样,一个道姑服饰,一个身穿舞衣舞裙的人。
内中只有那书生模样的文云龙,曾在陈雪贞船上交手一次,本领尚是平常。
余人却多从未见过,估量着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心下很是着慌。
及至行近空空面前,不敢行强,只得高喊:“恩师饶命。
并求须念数月师徒之情,放一条生路,以后自当回心改过,不再为非。
”空空儿闻言,冷笑道:“燕子飞,你懊海迟了。
俺当初传你剑术的时候,何等嘱咐于你,怎的不听训诲,败坏教宗,好色贪财,伤生嗜杀。
论你造孽,死有余辜。
如何今夜还想得活?”说毕,一剑向燕子飞顶上便砍。
子飞见空空儿下了绝情,求又求不去,逃又逃不来,无可奈何,把手中的剑诀一收,落下平地,说声:“师长如此无情,弟子也说不得了。
”拍的将剑祭起空中,直取空空。
恼了精精儿、昆仑摩勒、荆十三娘,各祭仙剑,还取子飞。
空空儿也把紫电剑祭起,后边虬髯、黄衫、红线、隐娘也赶到了,纷纷各祭仙剑取他,共有九柄仙剑与芙蓉剑斗在一处。
那芙蓉剑夭矫盘旋,真如生龙活虎一般,力敌九剑,毫无破绽。
公孙大娘自从众仙祭剑之后,要看看这芙蓉剑力量,未曾动手。
今见果然利害,始笑微微把檀口一张,吐出霜愕丸来,眼前起一道白光,好似一条雪链,向众剑中直扑入内。
众仙见了,多恐伤了自己的仙剑,不约而同各将左手一招,急急收回。
子飞见那穿舞衣的妇人,从口中吐出一道光来,尚还不知是剑。
及见空空儿等多把仙剑收去,不晓为了何故,也想把芙蓉剑收转。
岂知那白光飞近剑旁,只听得呼的一声,竟把此剑卷住。
子飞大吃一惊,喊得一声:“啊呀!”起手急忙向剑乱招。
那剑不向自己飞回,只在空中旋转,子飞急得目瞪口呆,大喝:“何来妖妇,破我仙剑。
”一个飞燕出林之势,飞近大娘身旁,挥拳便殴。
大娘喝声:“谁敢放肆!”起小足轻轻一踢,不偏不倚,踢在子飞手臂上边,只觉得满臂酸麻,不能运动。
大娘始从容起手,向霜锷丸一招,喝一声:“捷!”吸住了芙蓉剑,一齐飞入掌中。
子飞眼见他将剑收去,怎的不想拼命夺回,怒冲冲抢进一步,忍着臂疼,向大娘当胸又是一拳。
此拳名黑虎偷心,十分着力。
大娘见了,不去招架,将身一跃,使他扑了个空,乘势把霜锷丸祭起,寒光凛凛,直奔子飞。
空空儿、聂隐娘等九位剑仙见大娘已将芙蓉剑收去,也各手持仙剑围杀扰来。
子飞此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想仗着纵跳工夫,从剑林中拼命逃生。
怎奈霜锷已经飞到,不及奔避,绕着子飞打了一个盘旋。
但听得克察一声,从前心直透后背,刺倒于地,鲜血直流。
众剑仙仙剑齐下,剁成肉泥。
应了当日“如有为非作歹,死于乱剑之下”的重誓。
著书的著到此处,有七言绝句一首,感叹这燕子飞道:
已得仙传造诣深,如何好盗复邪淫;误人心术财兼色,利剑先须诛尔心。
公孙大娘与众剑仙既把燕子飞剁死,大娘向空稽首,道:“善哉,善哉!人生世上,财色关头,最宜谨慎。
燕子飞本也是个绝顶英雄,又得仙传剑术。
倘能从此修持正果,何难位列仙班,安有今日杀身之惨。
这多是他自作自受,可叹,可叹。
”众剑仙也没一个不唏嘘太息。
空空儿究竟先曾收他为徒,更触动了师生之情,不免滴下几点英雄泪来。
黄衫客等九位剑仙,与文云龙等四剑侠,多来劝慰。
空空儿见黄衫客等多有门徒,想起当初五个人一同下山,如今儿独有自己一人不合误传大道,弄得冷凄凄的没有下场。
这是那里说起,真觉又羞又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武刚等众捕役见燕子飞已经伏诛,好不欢喜,一个个叩头罗拜,多说:“仰仗众仙侠神威,得除大害,不但我们受恩不浅,地方上也感激无穷。
须请同至县衙一行,我们县太爷尚要尽些敬仰之意。
这是虬仙长与文剑侠前日面见太爷之时,太爷亲口说的,务请众位一同前往,我们也好与花小姐到案下消差。
”虬髯公道:“提起花小姐,方才面上受了那厮怎么伤痕,如今可好?”武刚将手对珊珊一指,道:“不知小姐所受何伤,现尚满脸肿痛。
众仙侠可有那一位与他医治医治,并看究竟是何物所伤?”黄衫害闻言,令珊珊走近一步,仔细一看,见脸上边起了无数脓泡,象是毒物所伤,却看不出是怎东西,因令素云将方才所碎的破瓶向地下取来,仔细一嗅,有些水气,却又带着些烂草气息。
把仙剑向碎瓶上一点,剑尖微有黑色,料着中的必是水毒,谅还不甚紧要,急向身旁取些化毒丹来,与他敷上。
不多一刻,痛止肿消,珊珊叩头不迭,又向众仙侠谢过杀贼之恩。
谢毕,也欲坚请到县衙去同见太爷。
公孙大娘等本待不往,怎奈珊珊与众捕役一再恳请,虬髯公、文云龙又因方正果曾有言在先,未便固却,反使珊珊与武刚等为难,故令将子飞尸身派人交给地保,吩咐好好看守。
珊珊与武刚在前引道,各仙侠随着进城。
到得衙中,天已大明。
方正正坐早堂理事。
武刚进内禀知,方正大喜,下阶相迎,说了许多感佩的话,并问虬髯公:“先时燕子飞在柳叶村采花一案,柳青的呈词中,是晚有个蜷须老人,不知是否即系道长,乞道其详。
”虬髯公直认不讳。
方正更觉肃然起敬,深赞义侠作事,随时随处长存为民除害之心,毕竟与他人不同。
虬髯公略略逊让。
方正又问了些捉拿时的情形,吩咐家丁取银千两,以酬杀贼之劳。
众仙侠回称:“山野之人,无须需此,”那里肯领。
方正又决什必要他们收受。
虬髯公见出自至诚,遂即领了下来,把五百两分给武刚等众捕,五百两给予珊珊。
岂知珊珊泪汪汪的跪地辞道:“承众位仙侠见赐,又是本县太爷的银两,小女子本来焉敢不收。
无如小女子自父亲去世,万念俱灰,今幸大仇已报,与世无争,要此银钱也无用处。
斗胆想求众仙侠转给滟滪滩渔户陈实并那被杀渔人的家属,以为养赡之资,不知可能允许。
且小女子尚有一言,求众仙侠赐示。
空空仙长等下山,原因收徒传道而起。
刻下燕子飞既已伏诛,小女子老父已死,家无一人,孤弱伶仃。
窃有愿随空空仙长弃家访道之意,未识众仙侠可容纳否?”说毕,叩头不已。
虬髯公听罢,哈哈大笑,道:“不信你这小小女子,竟有如此志气。
此事据俺看来,尽可使得。
不知众道兄、道姑意见若何?”空空儿正在恼恨没有门徒,听得花珊珊要拜在他的门下,喜不自胜。
众仙侠也因珊珊孝勇可嘉,大与燕子飞有别,故亦多向空空儿竭力赞成。
珊珊遂在公堂之下,向着空空儿叩拜为师,并求本官把差事消去,好随众仙侠云游四海。
方正见燕子飞巨案已破,珊珊正好拜师,日后可得剑术真传,不负是个女子豪杰,心下也甚欢喜,准将差事注消。
一面饬备盛筵款待众仙侠,一面打道尸场勘验尸身。
众仙侠回称:“愿随太爷将尸身勘过,即欲回山,不消惊搅。
”方正再四相留,只是不听,因饬家丁速请员外柳青,又令值日差传齐三岔道大街事主贾仁,延月巷事主金满之妇黄氏、卧虹桥许采香之父许问渠,三岔道西街事主贾珍、北街事主金有光、滟滪滩被杀某渔人之子并陈实、陈雪贞等,多向尸场看明,燕子飞今已受诛,以便申详结案。
惟有云燕飞因全家被杀,并无事主到场。
回燕坡王姓富户家的血案,乃在钱塘县境,日后行文照会。
那贾仁等闻知此信,多往观看。
霎时间,一人传十,十人传百,渐渐的山阴县中百姓多晓得燕子飞已经杀死。
这样淫凶极恶的贼人,那一个不想去看看。
但见潮神庙左近人山人海,拥挤异常。
方正到得尸场,看守子飞死尸的地保跪地迎接。
方正吩咐:“起去。
这是罪恶滔天、格杀不论的重犯,与寻常验尸不同,不必件作细验,只须本官略观一过。
”见子飞血肉模糊,只有头颅未动,乃是众仙侠留着,待本官到来明正典刑。
方正看了,传谕刽子手,立时割下,号令三岔道口,以昭炯戒,诸事已毕,方正传命起道回衙。
众百姓也纷纷散去,多说:“这是作恶人的下场,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
公孙大娘众剑仙就乘众百姓散去之时,偕同文云龙、雷一鸣、白素云、薛飞霞、花珊珊五侠,寻见陈实、雪贞,也下去辞别方正,或恐再多耽搁,一同到滟滪滩下船。
众剑仙依着珊珊之言,把余下的五百两银子,二百两给了被杀渔人的家族,三百两给与陈实。
陈实因船中损失之物不消如许银两,不肯收取。
雪贞也道:“此银受之无名。
”推来推去了许久。
黄衫客道:“贫道倒有个主意在此。
我等五人下山的时候,原想各人收个门徒,令他们行些真实侠义的事,要个明理之人,著一部书留传当世,使人晓得剑侠与剧盗、飞贼本是两途。
如今门徒多已收了,雷贤契与白侄女三探卧虎营,腰斩秦应龙;文贤侄与薛侄女城武县盗印,警戒贪官,使贪官自尽而亡;又往临安行刺好贼秦桧,虽然气数未终,不曾刺得,却被薛花剑的剑尖在背心上暗刺一下,将来应主患发背而亡;文贤侄又打死恶贼乌天霸;花侄女为父报仇,捉拿燕子飞。
这些义侠之事,正可著书传世。
陈小姐请把此银收下,除了宝舟损失之物应银若干,余剩的替我们访个文人,著部《仙侠五花剑》新书,俾垂永久,岂不大妙。
小姐料无推辞的了。
”众仙也齐声称好。
不由分说,把银放在雪贞船上。
大家上岸,带着门徒,各回太元境仙山而去。
空空儿传与花珊珊的青芙蓉剑,因公孙大娘用霜锷丸破他之时,锋刃略有损伤,须得大娘重行炼过,然后安排香案,即在仙山传授。
一言表过不提。
这陈实与孙女雪贞,取了那三百两纹银,除去船中损失器皿,不到数十两外,尚有二百数十两。
陈实留出数十两作为川资,与雪贞一棹扁舟,遍寻可以著得是书的人。
后在江南遇了一个海上剑痴,此人颇以侠气自负,因把五花剑的事从头至尾告诉于他,居然做出这部书来,就把那二百两纹银作为刻印之费。
此书既成,海上剑痴复作一诗,以结之曰:
一部新书信手成,墨花飞舞笔纵横。世间多少不平事,付与五花剑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