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碧血录》二十五章,时政小说。
原名《庚辛剑腥录》,后更今名,民国二年(1913年)北京平报社印行。
署冷红生著,此乃林纾别号也。
林纾(1852年-1924年),为近代最著名翻译家之一,与魏源齐名。
他原名群玉,字琴南,号畏庐,别号冷红生,晚岁又号卓翁,福建闽侯人。
初为光绪举人,后入京为京师大学堂教师。
专治古文,以正宗桐城传人自居。
他早期的诗文表现关心国事、抨击时政、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倾向,持改良主义立场,这突出表现在他为自己翻译的外国小说所写的序跋之中。
早年是我国近代文学较早开拓者之一。
晚年思想趋于保守,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
其主要成就在翻译,因其不懂外文,全凭别人口译,他用笔整理成文。
据《读书》1982年第六期连燕堂《林译小说有多少种》一文的统计,林纾译的小说共有一百八十三种,包括英、美、法、俄、希腊、挪威、西班牙、日本等国的作品。
其译文生动传神,深受当时读者的欢迎,产生了很大影响。
早期的译文尤有神韵,晚年译笔反而枯涩无神。
其译作由商务印书馆汇编成《林译小说丛书》。
《京华碧血录》一书,在近代反映庚子事变的小说中,思想内容是比较进步的。
作品在写作技巧上,完全摆脱了章回小说传统,而学习外国小说的表达技巧,只分章,而无回目。
在叙述、结构上均具现代色彩,惟语言仍具古文风范。
第一章 #
外史氏曰:小说之体,非编年之书也。
有可记者,则虽琐琐屑屑咸著于编;苟无可记,则一行之间,可越过一年。
兹已交庚子三月矣。
庚子之局,千头万绪,将从何处着笔?然乱天下者,义和团也,则为书者,不能不发端于此。
时邴仲光居都下垂三年矣,文章日高,而剑术亦日精。
顾终秘其术,不敢语人。
春季花开,间行至长椿寺。
见殿廊之下,聚可数百人,廊上焚香供济颠神位。
十余人以红巾裹首,瞪目吐沫,伸拳作势,呼嚣之声四彻。
仲光大怪。
问之旁人,曰:“此义和神拳也,能避枪炮之子。
洋鬼决无敢近,亦不能胜。
旦晚歼尽此碧眼虬髯者,天下平矣。
”仲光笑曰:“碧眼虬髯者,宁可尽耶?”曰:“否。
为人无多,天津一国,交民巷一国,西什库又一国,灭此三国,则余众慓惧散走,易于扑灭。
今大师兄方托鸿钧老祖及神僧济颠之力,合众十余万。
彼三国之洋人,又何能为?”仲光曰:“鸿钧老祖何人?”间有一老叟叹曰:“少年竟不读书,并老祖神通乃不之知!实告汝,古有宝书,曰《封神传》,老祖为元始天尊及通天教主之师。
又有《济颠传》,茶馆中所常讲者,征服小西天刘香妙及狄小霞,神通广大。
今降神辅我大清,灭此洋鬼。
先生如此文雅,乃此等典故,亦茫然不知?非老人多事,今日读书少年,但知得八股,宜其不能治天下也。
”仲光既悯其愚,又不敢纵声而笑,遂怏怏归。
团匪逐处皆起。
当此之时,东朝及官家方居颐和园。
初闻拳匪起事,即降旨饬步军统领与神机、虎神营严捕首要各犯,即饬解散胁从,将城内外所设坛棚,尽行拆毁。
识者额手称快。
端王、储侗、冈梓良均弗悦。
储平日奉《太上感应篇》,以为洋人猩獗,必获大神助顺,歼除其众。
今得义和神拳,炮火不伤,则大悦,以为神。
冈不识一丁,读“皋陶”为“皋淘”,又称舜为舜王,以“皋淘”为“舜王”驾前刑部尚书。
生平日崇信《封神演义》。
拳匪举动,乃深惬所怀。
于是怂恿端王,以严符切勒五城御史,毋得逮捕。
拳匪益肆。
自是贼势蔓延畿辅矣。
四月,杨福同副将为拳匪戕于涞水,政府释不问。
各国大震,以为无政。
堂堂中国,纵贼戕官,不治,祸且及客。
五月壬寅,公使飞电天津,饬领事各以兵入卫使馆。
癸卯平明,外兵吹笳整旅入城,为数四百有余,载子弹糗饆无数。
东朝方居颐和园,敕冈梓良、赵书尧赴涿州安抚,俾勿蠢动。
赵为刑曹老郎,以精刑律历阶至尚书,心薄团匪为道箓鬼兵。
既至涿州,匪众中推大师兄出见。
趣冈、赵跪。
冈蠢蠢屈膝。
赵方沉吟,而冈已引裾便拜。
大师兄跳踉作势。
冈悦,而赵私以为丑。
顾身家念重,且为冈所劫,复命时,署名冈后,言有验,而东朝信之。
自是大乱之局遂成。
第二章 #
拳匪既得志,始试手杀人。
凡道行提西洋之物如雨盖之类,立取而践之;下令敢燃洋灯及用洋货者,死无赦。
于是沿街皆玻璃之屑。
复命人家设坛焚香,夜则泼水于门外。
逻取教会之人,名曰二毛子,缚至南下洼戮之。
身首既暴,群犬争噬,家人至无敢殓取。
浸至白昼杀人于宣武门内矣。
仲光居松筠庵,久不见修伯符兄弟。
入城视之。
甫入宣武门,有车疾驰过其侧。
道旁红巾者五人,呼曰:“止,止!”御者弗省,仍鞭其骡。
红巾者出刀进劈御者头颅,立殒于地。
车中人,则衣冠赴验看者也,结舌不能语。
红巾者握其辫发,另出一人斩之,刀钝不能入,更三刃始殊。
仲光大怒,几欲出剑。
顾念老母,又以一身在客,则咽其勇气。
入白庙胡同。
伯符兄弟憔悴如蒙重忧,见仲光余怒未息,争相问故。
仲光以所见语之。
伯符曰:“吾亦闻之。
近欲上书,而御史台不听入,宗人府又弗肯代奏,坐听糜烂。
只有一死,上报列祖。
”遂倾谈至晚。
伯符〔兄弟〕均以殉国自誓,仲光凄然不能答。
自念:“戊戌上书,格不能进,今万念灰冷,且一身未有妻子,亦未有官守言责,易于处置。
即遇变故,老母在闽,伯兄及季弟左右侍,以板舆入居乡曲,定无剽掠之患。
所念者伯符良友,誓天自殉,决践其言。
”又念:“古梅父女,羁身此间,妻病又不得去,果美人不幸,身坠虏中,则亦不能不加救护。
”思至此,万念潮涌,而初月已上槐树。
庵中景物凄清。
方思以杯酒自慰愁抱,忽闻有幽惨悠长之声,呼曰:“泼水也!焚香也!”庵中僧徒,即纷纷争出香蜡,陈于门次。
匪十余众执刀,加红兜肚,裹红巾,复以红布为膝衣,逐队高呼而过。
月色惨淡,仲光心疑沦于鬼乡。
六月辛亥,喧传乘舆自颐和园入京。
众以为团匪之杀人或弭矣,顾乃加甚。
是日,政府奉敕言:杀人者皆伪团,真团决不为此。
至云辟伪扶正,度亦该团所深愿也。
匪众得此愈炽,乃别创所以杀人之法矣。
十三癸卯,童茀祥兵至。
童,回匪也,贪财嗜杀,甚于团贼。
意京师繁夥,使馆金宝山积,行思大掠。
乘舆既入,趣令平匪。
童笑曰:“吾安能以兵力杀此老百姓及苦娃娃邪?”遂潜连团匪及虎卫军,谋攻使馆矣。
第三章 #
松筠庵住僧慧月者,颇解事。
恒与仲光论徐鸿儒。
仲光异之,顾不欲常过街市,令慧月出侦贼状。
团匪奉济颠。
济颠,缁流也,故亦不戮僧众。
又有所谓海乾和尚者,亦髡徒。
慧月每过神坛,咸强其顶礼。
匪中定制:凡捕得疑似者,趣拜坛下,大师兄为之焚青词,纸灰腾起则无罪,否则立斩。
城中设坛者无虑数百处,愚民舆粟辇钱,以奉团匪。
或投身入籍者,大师兄叉手于胸,授以红巾裹头;聚四五人,闭目凝立,大师兄禹步称神附体,即吐沫变色,隳突作势,力尽始已。
然一日不过再练而已,筋力已疲,或有恹恹不能自举其躯者。
而老团则言日可四五练,顾亦未见,殆讆言耳。
匪徒日握刃扬矛,举大纛,整队过市。
而西人已敛避,不欲与犯。
独东洋人不之恤。
有杉山久政者,日本书记也,野行过永定门外。
团匪曰:“是大毛子,可杀也。
”顾驽笨不灵,一人趋而拥抱其腰膂,众争以拳石击之。
杉山能柔术,力与撑拒。
然匪来益众,杉山遂死。
匪以为诛得洋人矣,称贺跳叫,如胜大敌,长歌入城。
是夜张德成入都,开正阳门,以肩舆入大内。
冈梓、储侗、临淮王、兰公诸人,争膜拜于辇道间。
张德成傲然过其车。
张德成者,老团也。
初起自山东曹州,名曰义士党,专
以仇杀洋人与教民为报国。
其兵器有刀槊,而无火炮。
初起名曰大刀会。
自清廷有办团之诏旨,乃改名曰义合团,又曰义和团。
竖旗曰“替天行道”,又曰“助清灭洋”。
扎以红巾,内藏符箓。
或有黄巾者。
间有红披挂而黑巾者,名曰黑团。
则黄、红二种,人皆侧媚无敢抗礼,咸曰:“此种人大有神通。
”每人自四十岁以下,十岁以上,各抱大刀,露其刃,系以红布,遨游市肆间。
其诈人之术,以发火为长技。
以刀槊向人屋上指画,又向土中作符篆状,众齐声呼曰:“照!”火立发。
或云预伏人于屋中,施火油以应之。
有不验者,则曰是不宜烧,故不行吾法。
自炫能避枪炮,或以利剑自斫其肢干,不能断,亦不见血。
其选择净地为坛坫,名之曰团,立大师兄一人主之。
人必茹素,禁不得犯妇人,不得掳财物。
有子弟就坛皈依者,则大师兄授以符箓,巾带自备,必大师兄为加之,为之念咒,名曰上法。
上法者,仰而卧地,沫被其唇,状如晕,少须蹶起,向东南叩首无算,于是张目嘘气,缩周身之力,聚于二臂,执刀而舞,法尽即委顿。
见洋楼即毁,呼洋人曰“大毛子”,教民曰“二毛子”,突前取其头颅,即遇枪炮,亦不之避,弹至立死。
其未殊者,群舁至坛次,而(面)大师兄。
大师兄曰:“劳倦,行苏醒也。
”则以刀取其弹。
创或弗重或得生;其创重死者,则大师兄必遍索其身,得一二物,辄曰:“是劫人家财物者,死宜矣。
”日啖三白之饭,夜则席地卧,以苦行自励。
其曰能避枪炮者,名曰金钟罩。
又取十八岁以下,至十二岁以上之闺女,衣履悉红,手红巾,提小红灯,名曰红灯罩。
言上法后,扬之以箑,即御云而升天,若巨星耿于天际,一煽其巾,而巨炮音喑,弹格不能出矣。
即兵舰过海上,煽之亦覆。
或坚城石室,煽之无不立焚。
总旗或画“乾”卦,或画“坎”卦。
八卦弗全,惟坎旗最伙,即嘉庆时之八卦教也。
储侗貌为道学,信之尤笃。
于是怂勇东朝,以为可恃。
匪胆益壮,遂合众于十六日丙辰进攻使馆。
第四章 #
攻使馆之前一日,匪众闻政府有所谓真团、伪团之别,则思刺劫平民无辜者为邪教。
一日乘村人庙会,悉录为囚,歼之于市,用以示武。
仲光午后自白庙胡同归松筠庵,忽见宣武门外万声喧豗,道塞不能通车。
问故,则言:“今日大师兄诛邪教。
有所谓皇帝及娘娘者,其人为白莲教之苗裔,诛之则辇毂不乱,洋人可平。
”仲光心疑其谬,然亦好事,立而俟之。
可半炊许,见前导两大旗,上作坎卦,当风飘扬,二白髯者分执其旗。
列队可数百众,咸短刀长槊,无一火器。
兵行逾半,见囚车矣。
敝车可四五乘,一乘载数人。
有三四童子,多幼愿可怜,中杂以老媪及贫窭之妇。
有一年少女郎,可十七八,以发自覆其面,凄咽可怜。
童子则不知俄顷且死,尚探怀中蚕豆食之。
及第三车,众哗言:“帝、后至矣。
”帝为一老翁,年可六十外;后则媪耳,似夫妇。
衣饰皆类贫家,乃不知所谓帝、后者何证也。
车中有一妇人辄问监者:“将吾到何处去?”监者不答。
妇人指怀中尚有未完之履片,自云:“防一遗落,异日为履肆所索,无以应也。
”闻者笑且怜之。
既至菜市,众乃愈集。
仲光以手分人出,众不能当,遂直至槛车之侧。
见团匪一一摘取其人,授伍伯。
清之旧制:有杀人之刀数口,名曰大将军、二将军、三将军,妄谬可笑。
柄镌鬼物,铃目血齿,状如噬人。
平日藏诸宣武门城楼之上,用乃取之。
其伍伯,即前此杀晚翠及五君子者也。
以手近眉际,招囚人跪。
严绳横囚口,挽而合诸发上,引而长其颈,复以人挽囚臂。
中有年少者拔刀,刀钝则力举大呼,跳而斫之。
非斩也,打而断之也。
童子见之大呼,或有晕者。
妇人亦然。
以次杀十数人,横尸自仲三元店肆门外,延长至十余丈以外。
尸皆卧血泊中,状至奇惨!仲光此时心肺皆为热血所沸,既悲且愤。
归松筠庵已上灯,天阴雷作且雨。
案上得古梅书,言其夫人病急,召与计事。
仲光不及饭而往。
甫入门,大雨如注。
既上草堂,周身沾湿。
而古梅久不出,但闻其夫人呻吟之声时巨时微,似不胜楚。
已而古梅出,憔悴不堪,言曰:“爱女宵来剨臂矣!”仲光大骇。
既问夫人,复问女公子。
古梅曰:“爱女无恙,荆人可危。
老夫失计北来,竟值世乱。
荆人纵使幸生,而外兵瞬息且至,逃将焉往?若在此,围城听人蹂躏,老夫死不瞑目。
今以家口托仲光矣。
”因呼曰:“梅儿出面仲兄。
吾家在难患中,此间初无亲串。
仲兄仗义,胜于骨肉。
后此尽可相见,万勿拘以形迹。
”女迟迟始出,似失眠而又痛哭者,然带雨梨花,风神尤艳。
此时仲光亦但有舍性命救彼父女,与共死生,初无乞婚之意矣。
女曰:“外间消息如何?闻老妪言连日杀人,确耶?朝廷失政,乃举天下大势托之薛荣宗、郭京一流人,何其傎邪?老母病深,恐旦夕事耳。
脱京城一破,玉石俱烬。
妹十九之年,别有自裁之法。
愿以老父属兄,得归乡井,妹一无所憾感。
”仲光奋然曰:“不才愿以死力卫妹一家,烬与同烬!”古梅太息曰:“疾风乃知劲草。
仲光义心,岂待乱离始见。
雨盛,请下榻吾家。
鄙意且欲仲光同居。
苟自脱可以南去,沿路得仲光为伴,老朽亦足自壮。
”仲光诺,遂就晚膳。
第五章 #
明日,喧传义和团攻使馆矣。
古梅、仲光皆失色,以为祸变且立及。
外人视公使为其全国之望。
公使辱,即国辱,公使死,即国亡,决不能听彼妄意屠杀。
正彷徨间,高给谏书至,言冈梓良、临淮王、兰公力主杀使,储侗助之。
龙宗华依违其间,隐以人抚慰公使,又不敢与诸人力抗。
顾团匪无火器,一至交民巷使馆,兵卫悉登屋骑危,注枪不发。
匪至,则排枪一纵,死者如积。
虎卫军及童军助匪分攻,西东两面,焚民屋无算。
童军又分其兵队,出海岱门剽掠行人,间见团匪,亦以枪殊。
匪众遂舍东攻而西渐矣。
今方议攻西什库,以虎神营助之。
“虎神”者对“羊鬼”称也,虎能制羊,神不畏鬼。
此等荒谬之想,均当轴者区画。
然虎神营中人,或患烟瘾,状如乞人,则皆习称曰“虎神”,可笑也。
二人读书竟,益愤。
是日雨霁,泥涂接天。
仲光有《西山红叶》手卷,付之裱肆。
肆人家虎坊桥。
仲光以车取画赠梅儿。
车经菜市,见昨日所杀之尸,衣尽失,赤身卧淤泥中,尸为雨淋,作异色。
有三五囚首丧面之人,以箦收尸。
驱车过之,自念:“以生人之身,阅泥犁之狱,所闻所见,皆异人间矣。
”得画后,命侍者清检笔研书籍,移入古梅家。
女所居书屋已他徙,然尚留书二架,且有绢素之属,与书杂置架上。
时女以母病,匆匆不及检也。
仲光书案,即在女当日临窗读书露其玉簪云髻处,颇自怡悦,以为亲近玉人。
庋置物事后,古梅偕梅儿同入。
梅儿曰:“屋促无余地,较之谏草堂雅俗殊别。
然以谏草堂较之塘西草庐,却鲜梅花,且又无水。
今屈仲兄居此,或且得兄福荫,老母平安,托庇为不鲜矣。
”古梅哂曰:“此婢子迩来颇解为酬应语。
”仲光趣问:“夫人清恙,今日如何?”父女同曰:“日就绵缀,食亦锐减。
”仲光太息不止。
既而曰:“手卷已得,敬上妹氏藏之。
”梅儿悦,为展卷,以水墨隐约写狮子窝,山路宛转,下趣秘魔岩,淡脂点染丹枫,枝皆北向。
梅儿曰:“仲兄此卷,乃肖清晖,虽在乱中,亦必随之左右。
”仲光曰:“如此俗劣笔墨,得妹氏鉴赏,荟益用自努勉矣!”
第六章 #
五月十八日戊午,日旰矣,人声大哗,市上有刀剑相磨声。
仰视火光,熊熊烛天。
仲光方与父女同膳,急投箸起。
人声嚣杂,争涌入宣武门。
以天主教堂正当门内,渐近门次,人乃愈集,亦无应援之人。
丛中一人,散发仗剑,以红巾裹头,当门舞蹈,禹步持咒,即大师兄也。
比舍居民争出,大呼曰:“大师兄行法,须救我家。
火星落吾庭除矣,室且立焚,奈何?”大师兄止曰:“无碍!吾已饬神兵守护。
此大毛子天人所愤,吾辈当静观其焦烂。
”仲光遥注洋楼之上,火已从下而上,黑烟突突,自槛中出,陡一震爆,忽尔大明。
第二层危栏之上,见欧西女教士数人,伸手向空,如待天神救护,风严不辨其声,略见口吻翕辟而已。
忽黑烟再冒,瞬息不见。
已而牖隙皆伸出火舌,想此女教士烬矣。
时但焚教堂一区,初不延及邻屋,于是居人咸以为神。
同日,东城亦火。
仲光乃趁城出。
古梅方彷徨花篱之下,仰面望火光,仲光至前,尚不之觉。
仲光呼曰:“先生!”古梅始应曰:“如何?”仲光曰:“但烬一教堂。
闻东城亦火,西什库尚远,正在围攻。
荟防飞弹,不欲近视。
”古梅曰:“飞弹焉可近也?”少须,梅儿潜步出,微语古梅曰:“老母幸能少睡,可勿声响以惊之。
”又问仲光曰:“外间复杀人乎?”仲光曰:“焚杀耳,较之齿剑为酷。
”是夜火光达晓。
迟明火熄,慧月来访,仲光适晓起延坐。
慧月曰:“君知昨夕东城之惨变乎?东城教民与平民杂居。
团匪久悉其行止,昨日大纵火,取老翁及媪杀之通衢中。
或数刃始殊,每下一刃,众即哗赞。
取次戮及小儿,自二岁至四五岁无免者。
或教民见取,哗辩不承,则取水按拍其额,言当立现十字,见即戮之。
实则蓄杀之心已坚,无论其有字与否,靡不并戮。
横尸市上,步军统领及五城御史无敢过问。
时冈梓良、临淮王势盛,益以京僚中之愚妄者,咸曰是忠义之徒。
而赵书尧亦曰:‘是当纵之杀戮,借是以威洋鬼。
’长官既倡,百口为和,满朝咸指实有神兵神将。
以衲观之,京城之祸未艾,居士胡不南归,避此凶逆?”仲光曰:“古梅先生见留为伴,又其夫人病不能兴。
彼家无亲属,吾又单身在此,一无所惧,即不行亦无伤。
”慧月既行,仲光亦出。
见道上团匪复扬旗,言将往攻奥国使馆矣。
仲光迤逦至伯符家,则左厢中行李、书箧已满,似有生客。
伯符言昨夕外舅联公仙杏至。
仲光曰:“仙杏先生闻名久矣,兄之婿于联氏,非吾闽先达橘叟为媒介耶?”伯符曰:“然。
吾外舅素恶新政,尤不直昆南陔。
近与吾累书辩论,亦渐悉祖制之不行于今。
方将入面诸王,导以变法,且痛陈外道之不足恃,使馆之不宜攻。
”仲光曰:“忠哉先生!伟哉伯符!吾恐锢蔽已深,断非一二君子所能为力。
究竟甘为龙、比者,必不畏刀锯,愿先生壮其胆力。
天若祚国家,或足挽救耳。
”伯符请与仙杏同饭于外,仲光辞归。
明日为二十日庚申,大祸作矣。
团匪结队烧大栅栏德记洋货肆,又焚屈臣氏药房,下令曰:“天神赞助,使洋鬼无
立锥之地,救者有刑。
初不累及氓庶。
”大师兄步禹咒火,火立发。
(此亦就所闻而记,火安能咒而发邪?)自大栅栏,及观音寺,出珠宝市,至廊房头二三巷、门框胡同、纸巷子、煤市街、西河沿、西月墙,至西荷包巷,上扑正阳门楼。
飞焰入城,自棋盘街、东交民巷、近城南御河桥一带,直至台基厂、肃王府以东,至单牌楼三条胡同,俱成焦土,精华全竭。
于是愚民失望,钱米之奉绝,贼乃渐渐出掳掠。
戏园既罢,戏子亦争出分立坛坫,效团匪所为。
有旦脚某甲,素为某太史所狎。
一日,太史逢之于道,弹以正言。
甲怒,几划刃其腹。
自此道路以目矣。
第七章 #
京师大乱者三日。
此三日中,古梅似加十年之老,长髯渐白,饮食亦减。
梅儿内侍母病,外慰父忧,玉容亦颇憔悴,然尚佯欢强笑,用慰二亲。
仲光以匝月不得家书,知洋兵已近,南北音问沮梗,偃卧绳榻,时或抚剑而叹,不知当去杀人与否。
无聊中,就书架取书,忽带出聚头一箑。
视之,则梅儿所写红踯躅,鲜艳欲滴,上有小鸟,以爪取虫,一翅飘落,虫尚力挣,而鸟眼怒张,爪亦握固,风致如生。
左方则行书填《虞美人》云:小楼下即苏堤路,多半寻芳去。
绿杨仍袅去年丝,还映绣屏银字旧宫词。
寻芳我落诗人后,月上归来否?鞋痕印得二分苔,笑问墙西红杏待谁开?下署:“访社友姜秋史女士不值,留题其壁,琴栖倚声。
”仲光读罢,觉万愁填胸,一一如露华受日,融化无迹,把箑吟哦不已。
古梅似从外间归,匆匆呼曰:“仲光!”仲光力藏其箑,疾出问故。
古梅曰:“吾适自杨医士家归,医言连日为山妻诊脉,尚足延长至于六月之杪。
吾已万念灰冷,唯大事尚有急于此者。
本日德国公使克林德赴总理衙门言事,车至东单牌楼路北为人戕杀,电报已达天津。
外兵亦适至,坐索大沽炮台。
敕俞德等分守九门,并谕李鸿荃迅速至京。
闻冈梓良及兰公将取而杀之,以陶为国家之二毛子,留之适滋后患。
”仲光此时吟诵之心复冷,又觉深愁巨患潮上心来,与古梅徘徊篱下,久久无言。
忽闻梅儿呼茶。
老妪适出,古梅趋入。
仲光亦归房,更出画扇,涵泳其词,又类再举醇醪,沉沉醉睡矣。
明日为二十六日丙寅,城中喧传已派临淮王、冈梓良统属义和团,与列强宣战。
仲光愤极,笑曰:“此所谓遣斛律明月督鬼兵居前耳,不唯败也,适滋笑柄。
”是日,匪徒猛攻东交民巷各使馆,均败归。
虎卫军既不得当于西人,则侦得京僚之拥赀多者,趣劫之。
京师大乱,人人重足一迹而立,旦夕莫知死所。
是夜读邸抄,得直隶总督奏报连日与西人接仗获胜,人心粗安。
然古梅、仲光终谓其未确,不即信也。
第八章 #
丁卯,降敕征各省勤王兵,无至者。
独提督马玉冈先以一旅至京。
壬申,各国联军取东局。
东局近紫竹林,银圆、铜圆诸局均隶焉。
然城守尚固,俞禄无主,以黄牒乞哀于老团。
是日独流镇匪首张德成复至天津,散发衣道帔,仗剑用八人肩舆入节署。
俞禄长跪迎迓问吉凶。
张德成传神语慰劳俞禄,且言教堂中有地雷,当以法往取之。
即仗剑出,随者万众。
至教堂之外,禹步持咒,破门入掘,果得,状如小筒。
德成以剑贯之,示众曰:“此地雷也。
不尔,全城且陷!”万众称美,声振山岳。
是夜,德成驰入都,进正阳门。
明日,黄莲圣母至津,俞禄顶礼如礼张德成。
圣母年三十许,龙衮庄严,俞禄跽迎,傲然径入。
众皆哗骇,称为仙真。
时俞禄未弁侍侧,少年也,善浪游,窃告人曰:“此吾所善倡也,数月之间,何由证仙如此之迅?”然无学,卒不悟其诈,亦随人拜跪墀下。
俞禄问天津休咎,圣母曰:“天津不要紧也。
”声如梨园中旦脚。
尚有数语,亦均效旦脚所言者言之,丑态百出。
俞禄心知其谬,然惕于冈梓良、储侗、兰公淫威,亦媚团以自结。
同时毓咸在太原,亦惨杀教士,妇孺无一免者,童子拖肠于地,久久乃死。
是时将相及北方藩镇,如狂如瞽,莫审其端。
而南方互保之约出矣。
忠诚公刘研庄先生,方督三吴,知北方糜烂,祸且南暨,乃与各领事立约,彼此互保。
于是东南二百兆生灵,得不罹兵刃者,先生力也。
以上诸事,皆慧月告仲光者。
慧月交游广,闻见确,故仲光转得述之古梅。
二人相对长愁。
仲光尤戚戚于伯符,知大势一涣,伯符必死,遂往省之。
道与团匪杂行,至时伯符方与仙杏先生坐语。
伯符为仲光介绍,见先生。
先生年垂六十,疏髯伟貌,方以内阁学士内调。
先生喟然曰:“世局之幻,乃非所料,老夫行且上疏论之。
”仲光曰:“上下锢蔽已深,左道无济,史中言之历历。
然非大人长德,言或弗省。
”先生曰:“老夫宁计成败?脱不幸,亦拼此老头颅不更戴吾颈矣。
”仲光心讶其非祥。
回顾伯符,则惨默不作语,时时以手自握作声。
仲光辞归。
道见兵来甚众,有人言曰:“此鉴军也,为李炳宏所将者。
昨日马军门兵已开赴天津矣。
”仲光立道左,待兵过尽,始见炳宏葛袍冠带,清癯如老书生。
仲光固闻其廉,心窃自计,破敌非其任也。
明日,闻洋兵取西局。
又明日癸未,聂师、程军大败于八里台。
时聂公恶团匪,将取而歼之。
冈梓良草制切责。
公大愤,又督战急,故陷敌死。
冈等诬其纵敌,故谕中有殊堪痛恨等语。
于是人无战心,西局以陷。
是时台谏畏冈之威,噤如寒蝉。
古越太常卿袁公逊秋,谓其同乡吏部左侍郎许公竹园曰:“殆矣!吾于五月二十二日曾上一疏,不报。
今当与公联名论之。
”于是上第二疏,请速保护使馆,维持大局,又不报。
则上第三疏,严劾大臣崇信邪术,请旨惩办,中有“大学士储侗素性糊涂,罔识利害;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冈梓良,比奸阿匪,顽固性成;军机大臣礼部尚书嵇岫,胶执己见,愚而自用;军机大臣刑部尚书赵书尧,居心狡狯,工于逢迎。
”疏入,冈大怒。
二十四日遍召九卿,议于合殿。
官家见许公,引手挈许袂言曰:“今天下数万万生灵,立见涂炭,汝不可不切实言之。
”许公对曰:“宜先保全公使,即宣战亦令其下旗生还。
”临淮王侍侧,大咤曰:“许某!汝敢引上袂耶?”冈等诸人群吠一声,于是许、袁二公大祸遂作。
第九章 #
袁公疏草至秘,乃为其戚所得。
古梅与二公为乡人,遂潜抄以示仲光。
仲光周遭读至十余遍,拊案言曰:“吾旦晚送二公于菜市矣!”古梅愕然问故。
仲光曰:“群奸方以酷杀外人为患,指斥团匪为妄,举朝噤声。
而二公乃昌言攻之,且列此数奸,并及童茀祥。
东朝方倚童为左右手,日防其携贰。
今以二忠之赤手空拳,制彼张牙伸舌之蛇虎,在理万无不败。
先生以为如何者?”古梅曰:“官家之意甚善。
”仲光曰:“官家自戊戌至此,长处瀛台,东朝其能听之耶?”是日,始闻天津已于二十日失守,俞禄退入北仓。
某国人用绿气炮攻城,城军不能堪,故至于败。
时中外隔绝,消息至秘,隔四日始闻之也。
人心益惧。
时朝官不告而徙者,已十室而九。
古梅以妻病不能行。
仲光感古梅义,又心恋玉人,不忍置之凶烬,亦毅然请留。
忽忽交七月初四日矣。
先二日,储侗子沉极方为刑部侍郎,独骑至刑部大呼奉敕,出片纸,则袁、许二公名。
立命缇骑逮人。
二公初不相闻,及下狱始相见。
袁公激昂慷慨,许公则雍容若无事。
初四日,沉极复奉东朝旨至刑部,咆哮于公堂之上,立促缚人。
承值司官为卓君孝馥,进而言曰:“侍郎固奉敕,然已飞饬员役供应,咄嗟至矣。
”沉极仍跳叫不已。
卓君知其狂谬,听之不复语。
少须人集,出许公狱中。
许公徐问左右曰:“今日尽职者尚有何人?”左右曰:“袁公耳。
”许公无言,谓沉极曰:“伏法诚甘,唯吾在外部中尚有交涉未了之案,一旦身首异处,恐后此洋人不承前诺。
今请笔墨,书某某藏案,及外人文件,可备后人检核者,然后就刑,亦罪臣所以报国也。
”沉极初不许可,然格于众议,始允。
许公徐书其目,从容如平时,识者皆为悲涕。
及袁公出,神采毅然。
衣冠既竟,遂就东市。
刑部司员列案于布肆之前,上结草蓬,点名后,望阙谢恩。
袁公肥,伍伯相视曰:“恐砍不断奈何?”于是商度举其最有力者执刃。
二公既归神,天地变色,白日欲敛,实则皆伤心人目中所见者也。
是日,仲光不出。
但闻人言述二公死状。
古梅以乡谊欲出临,梅儿力挽其袖,言曰:“世局至此,已无可言。
母病方笃,老父徒增伤心,梅儿将何恃也?藏酒尚多,胡不与仲兄少饮,破此深愁。
”古梅曰:“人言酒以消愁,妄也!须知愁人洒泪,多于醒时。
故里迢迢,老妻复在旦夕,吾父女相依为命,固也,何因累及仲光?”仲光曰:“凡人莫不有死,死为知己,甘耳。
下走一身,本无所怯,先生爱我,故不敢独身远祸。
且津沽洋兵云集,近畿群盗如毛,夫人既不得行,百事听之天命。
且下走心中人,尚有伯符兄弟。
料洋兵必胜,左道必无济。
乘舆但有西幸之一举,伯符愚忠,脱不随扈,必且自裁。
下走昨日复至其家,夫人窃以人告走,伯符兄弟咸挟手枪于怀,万不为敌所辱,且备有人格之勿死,则以枪相向。
伯符自誓,万不为吴梅村所谓‘沉吟不断,草间偷活’也。
”古梅无言。
梅儿已令老妪设醴于案,于是彼此举杯。
仲光自念学剑数年,或此去杀人不远矣。
思极胆壮,连举十巨觥,似已微醺。
忽谓古梅曰:“先生重荟,荟有背人之技,不敢自陈,今日酒酣,请一拭之。
”古梅愕然,曰:“仲光诗画文章,老夫皆已见,此外尚有绝艺,尤宜承教。
”仲光曰:“剑耳!”古梅大骇曰:“仲光温文如不胜衣,乃能剑乎?郁伊至此,请出一泄胸中不平之气。
”仲光如言,出剑。
月光已上,照耀庭墀如昼。
仲光以蠲师所授者,更百变其法。
但觉寒光上下,如水影作圆纹,倒浸壁间,又如急雨将来,电光四闪。
梅儿玉颜微展,叹息不止,语其父曰:“仲兄才兼文武,宁可多得?”意至欣悦。
古梅此时忽有所思,久久无言。
既乃喜形于色,曰:“得之矣!”梅儿闻言,疑其老父误会己意,翩然遽入。
此时仲光收剑,不见梅儿,以为恶其伧楚,转怏怏无复聊赖。
古梅曰:“将来能曲全性命,不落凶人之手者,或仰托仲光矣!”于是复饮,夜阑始罢。
第十章 #
平明,慧月复来。
仲光以昨夕猛饮,颇病酒不能早起。
闻慧月至,始着衣出。
慧月曰:“先生似未解宿酲。
宵来又豪饮矣。
”仲光曰:“连日闻东城虎卫军有抢掠之信,其幸未至此者。
斜街近皮库营,地颇荒寒,贼或不留意耳。
”慧月曰:“上月十九日,拳匪入都统庆兴家,杀老稚数人,劫掠珍物。
幸获得五人正法。
然匪中至不平,称屈上止。
且南下洼及西城根均拳匪抛尸之所。
名曰戕教,实快其睚眦之仇。
我辈性命,悉悬彼锋刃之下。
”仲光笑曰:“贼杀人易,杀邴仲光非易!彼恃刀逞蛮,又不解用手枪,乌能敌我剑术?计南来得剑数年,未尝一试,今或且试之蠢驴。
荟不敢欺慧师,三十人见困,不为怯也。
”慧月合掌称曰:“愿佛天庇居士,不逢此厄,兽血岂可污君宝剑?”仲光大笑曰:“古人不言陆剸犀象耶,兽血何污也?”自癸卯杀袁、许二公后,冈梓良诸人,日以严符趣马玉冈、张夏、万英诸军与联军搏战,遂无暇及于罗织。
然群奸聚谋,乃思以廷旨趣李鸿荃入觐杀之,用快其意,张英帆方在贬所,亦驰传取其首。
张虽以他途进,然能诗善画,颇工骈文。
既莅贬所,日事诗酒,且收藏书画甚富。
矫旨既至,有司不敢径告。
预戒伍伯之良者,伏于帷后,则大置酒张乐,延张饮。
酒半,出旨示张。
张读竟夷然曰:“今日可云离筵。
吾久居此亦倦,魂魄或能归乡井耳!”乃豪饮无算。
既而主人请起易衣冠谢恩,遂罢酒。
张入室,甫搴帷,而刀已出,自喉断颈,头已飞掷庭墀。
此着盖出张所不意也。
时冈梓良之意,凡能与洋人言,及平日在总理衙门理外交者,皆歼之,以为二毛。
嗜杀之心,盖出乎天性也。
辛亥,天津警报至,张夏、万英之兵,与洋兵战于河西务,大败。
退保南苑,京城戒严。
于是思李鸿荃授以全权大臣,与联军媾和。
先是养心殿召对群臣,端王、临淮王、兰公、冈梓良及崇武清诸人皆痛哭,言非战不足以图存,皆承迎端王之意。
时端王子方立,王几总百揆,众皆阿附。
朝议以徐润义、联源、栗三前赴各外国使馆止洋兵勿至,咸不得当。
联公尤切言开衅之非计,有鸡犬不留之语。
徐无言。
栗三者,平日要结巨珰,广纳赇赂,家累百万,东朝恒称之为栗子者,至是亦言义和团之不足恃,与临淮王忤。
端王以为三人咸有外心,趣立斩,东朝无如何也!
第十一章 #
联仙杏先生凡四女,长字伯符,次字仲符,其余二女未字也。
既寓伯符家,冰玉至相能,旦夕长愁,均以国事为急。
先生既自使馆归,谓伯符曰:“事亟矣!余至东交民巷,几不得入。
公使对余言西兵旦夕至,馆中备严亦不汝畏。
堂堂中国,乃谋杀使者,挑衅于列国,此斐洲野蛮之所无者,而中国行之。
今事迫,欲求弭祸,请吾辈止西兵勿前。
然则使者当束手待死耶?不惟无谋,而且愚陋极矣!余罹此奇辱,奋不欲生。
而冈梓良诸人,蠢蠢如病风之狗,遇人辄噬。
自度吾祸亦不远矣。
”伯符、仲符夫人争出慰问。
于是家人集饭,而先生心动不自止,即曰:“余心荡,恐不及明日矣。
”即部勒家政,署遗嘱。
伯符夫人泣不可仰,坐对呜咽。
至四更始寝。
甫迟明,闻叩门声至厉。
伯符家奴,哑子也,奔至寝门之外,牙牙跳叫。
伯符心知有异,即起启关,则哑奴方作势,似云门外人多也。
已而缇骑果集庭树之下,锒铛之声锵然,大呼逮人。
仙杏先生曰:“逮我耳,与吾二婿无与。
”结袜甫竟,未及掩其襟,缇骑已加铁索,引而出。
门外停破车,纳先生车中,辘辘然哗噪而行。
邻右大震,争出问故,方知端王下〔令〕教取学士也。
是日,同立(栗)、徐二人斩于西市。
时张、方二军既败,鉴军亦溃于杨村。
李炳宏无策,退守张家湾,自缢而死。
京师大乱。
命京堂分守九门,以沙囊积城下,稽查行人出入。
时京僚已空,留者或爱新觉罗氏,及贫病不得去者。
人人争以貂裘及珍贵之物寄诸典肆,以为可恃。
而团匪竟肆焚夺,虽临淮王之狂暴,冈梓良之残忍,亦不敢出禁团匪,乃纵其所为。
乘舆则宿驾以图西幸,市上寂无人行。
是日古梅夫人已弥留,梅儿痛哭几成泪人。
古梅日呼仲光为伴,即曰:“荆人倘有不幸,老夫当仍伸前约,以梅儿奉箕帚。
惟此际匆匆,不宜明白宣示。
仲光妹之可也。
”仲光遂下拜,言曰:“蒙丈不鄙贫薄,齿及窭人,今已成骨肉之亲,亡亲所遗玉佩,敬以为聘。
”古梅曰:“老夫乃无物奉酬。
”仲光曰:“有之。
前阅书架上,有女公子画扇一具,婿读与词画,爱不忍释,今仍存架上,能否以此为报?”古梅曰:“此幸非私相授受者,即以此报可尔。
余前六日已购一槥,今山妻已不可救,不如舁来以俟。
后园尚有余地,可以浅殡。
事定再发,扶之回南,亦无不可。
”仲光曰:“诺。
”即出赴桅厂,授以六十金,匆匆舁归。
漏三下,夫人遂逝。
梅儿累醒累晕。
古梅呼曰:“仲婿,此若妻也。
汝不能更拘礼法,趣救吾女为急。
吾料量衣衾,立下殓矣。
”仲光不得已,进抱梅儿。
梅儿卧仲光怀中,久久不即醒。
然发香沁入仲光脑际,肤腻如脂。
仲光此时悲胜于喜,防其沉缀不起,时按其脉,尚跃跃然。
少顷似微有觉,即置之温榻之上,进助古梅小殓。
已而棺盖,而梅儿始渐渐微伸。
仲光不敢复前,命备锹锄之属,舁棺入后园大槐树下殡之。
是夜,梅儿苏,觅母棺不得,复大痛。
古梅曰:“吾已契仲光为义儿,汝今与仲光兄弟耳。
城陷,当出避兵,汝且料量应须之物。
吾已清检屋中物事,托之居停彭君。
彭君故长者,可恃。
幸尔母棺已殡后园槐树之下矣。
”女悲号曰:“娘也!儿去娘何依?脱贼至残吾母棺者,将奈何?天乎!丽琼事母何罪,仍罚我如是酷也?”仲光亦大悲,进曰:“妹氏日中晕至三时许,天相幸不死。
今旦晚当出走,脱更病者,宁非更促老人之忧?阿兄已拜膝前,生死与老人及妹氏共之。
闻密云诸县尚无贼踪,潜相大局,再定行止。
”夜中烛光荧荧,古梅已移梅儿于他室,守以老妪。
古梅则宿于厅事上。
仲光归寝,且慰且忧。
慰得贤助,忧则亡国耳。
第十二章 #
七月十九日戊午夜,东洋兵由东便门跨越入城。
是日团匪尚围攻交民巷,及闻兵入,则四散伏匿,咸投红巾于沟浍中,圊溷亦满。
庚申,外兵入内城,人家争闭户不出。
修伯符家白庙胡同,门小垣低,洋兵所不属意。
顾其世父宝振甫侍郎,门阀宏壮,与小屋通。
宝振甫先生有二女,长曰婉如,次曰淑如,长二十余岁,次乃九岁。
伯符仁爱讲道学,弟妹咸事以父礼,不敢齿为兄弟。
婉如恒就伯符受经,伯符抗颜为师,为婉如讲解经义,妻亦贤淑。
始者,竹葆先生典试闽中,于九姓船中,得姬人某氏。
先生平日慷直立朝,既买妾,防为人弹劾,仍自行检举,得旨罢职家居。
方宝疏入时,宝鑫方当国,军机中读先生检举疏,呼曰:“好男子!”时李高阳同值,问曰:“何也?”宝曰:“吾素言竹葆者,酒色徒也。
公恒以为好男子,今何如?好男子所为固如是乎?”高阳读既,亦呼曰:“任过不欺,真好男子!”宝大忤,于是与高阳构衅。
先生既家居,月必数游西山,积诗高可隐人。
仲光《铸龙志》初曾为梓行者。
先生逝既数年,伯符服阕,得翰林。
戊戌以后杜门不出,心知群邪柄国,无意进取。
联仙杏之凶祸,伯符以为己实搆之,俾其外舅临老死于非命,死志遂决。
逐日闻城外兵耗,及城中杀人,切齿握固,奋不欲生。
及闻城破,洋兵已入,即自调药,合家人饮之。
时仙杏先生长子序东进曰:“妹婿殉国,吾不敢力谏。
惟诸甥幼稚,乞逮其命。
”伯符曰:“可!”即问仲符曰:“汝意云何?”仲符曰:“地老天荒,求生无谓。
”续见婉如挽其妹奔入曰:“洋兵至西院矣!”伯符曰:“吾不能辱。
”趣进药,于是猛饮尽一器。
仲符亦取饮。
尚有二器,婉如既自尽一器,呼淑如进,提其耳灌之。
余沥在器,侍婢龙儿进曰:“女奴能否可与死数?”伯符笑曰:“可!”龙儿遂仰其余沥。
时家人皆集东院小屋中,而洋兵穷搜西院,不得金钱,取便溺之器覆之庭除,以为妇女恒掷金银于粪中,既而不得,乃去。
东院获全,然伯符仍不之知。
药力久未发,则作绝命三首,托其先人诗文稿于华太史,又不能死。
伯符曰:“缢也!仲弟为我结绳。
”于是饮药之五人,咸至西舍。
伯符首登凳就缢,凳翻而绳亦绝。
仲符至镇定,再结一缳,伯符趣登,立殊。
于是婉如、淑如、龙儿以次缢,皆殊。
仲符解而下之,陈诸别榻,然后仲符结巨缳于门,长笑纳首缳中,立殊。
家人聚哭,一时不得棺。
有某公义之,贷百金,而得薄槥五具,喝(碣)葬于后圃。
时仲光与伯符家消息隔断,凡此皆事后始审也。
第十三章 #
嗟夫!天下固有死同而心异者,则储侗家也。
储氏以伪道学愚其徒侣,平时偶讲学,皆肤浅可笑。
一日聚生徒讲阴阳动静之理,仍以几为喻曰:“几之面,阳也;几之腹,阴也。
置几,静也;移几,动也。
”或有失笑于座者。
平日于举趾间,皆加意镇定。
某相国恒语人:“试观吾师,行步之间皆有学问。
”昆南陔为其门生,以其言新学,几欲取而杀之,至令门者不为通刺。
门临使馆,乃严闭弗开,出入皆启后户。
尤恶官家之讲新政。
东宫既立,力主内禅。
龙宗华几为所动,幸忠诚自三吴飞电止之。
储侗既郁郁不伸其志,于是崇信团匪,歼旃外人,意胜后可以倾官家。
而冈梓良以言事几为官家飞研所中。
故二人积憾,遂搆成此祸。
及老洋兵入城,知必无幸,仍约其子沉极缢以殉国。
沉极谬许之,为其父加缳,父子对立。
迨储侗既死,沉极去缳潜下,得不死。
因以蟒服裹尸,葬之小池之上。
伦常之变,至此极矣!后沉极及稽岫,以西人索取罪魁,斩于菜市,即当日许、袁两先生死处。
或云害贤之报。
外史氏则谓之叛子,其斩头沥血,尚为幸也。
崇武清者,承恩公也,平时以清廉自励,颇称端人。
及为储侗诸人煽动而出,经济既非所长,遂亦颠倒错谬,拂乱所为。
洋兵入城,自裁于家。
其子戆而傲放,挖数穴于后圃,生瘗其母,后亦举家自尽。
呜呼!以不学之身,行此古今不经见之事,忠臣耶?孝子耶?外史氏不敢加以定论,想识者自能定之耳。
第十四章 #
外史氏曰:京城既破,八国联军长驱直入。
千头万绪,从何着笔?此书固以邴仲光为纬,然全城鼎沸,而邴氏闭门于穷巷,若一一皆贯以邴氏,则事有不涉于京城者,即京城之广,为邴氏所不见者,如何着笔?今敬告读者,凡小说家言若无征实,则稗官不足以供史料;若一味征实,则自有正史可稽。
如此离奇之世局,若不借一人为贯串而下,则有目无纲,非稗官体也。
今暂假史家编年之法,略记此时大略。
及归到邴仲光时,再以仲光为纬也。
是夜洋兵即入,东朝及官家匆匆出走,随扈者但有伦公。
提督宋柱珊,以所部追及乘舆,于是神机、虎神、八旗练军皆随扈。
李珰不离左右。
官家出时,他无所挈,手一金涂小盒。
伦公同车,不知所宝何物,嘿不敢问。
既过昌平,官家起,旋授盒于伦公。
微启之,则小枣十余枚,馎饦二而已。
伦公大悲。
已而驰驱近怀来县。
县官仓卒出迎,跪于道左。
东朝及官家入署,县官孺人跪迎。
东朝命起曰:“尔且为余理发,余饥矣。
”趣进食。
孺人奏曰:“小邑鄙陋,与供御者大别,敢昧死以常食进。
”东朝曰:“可!”乃进汤饼。
东朝御之至甘,谓孺人曰:“汝言常食,乃大官中所不能治。
厨丁何姓?余将挈之西狩,俾日为余治汤饼也。
”丙寅,驻跸宣化,龙宗华亦抵行在,枢臣先后咸集。
独冈梓良道病,泄不止,夜卧辄见鬼物,掊击其躬。
未几死。
外史氏曰:甚哉!天道之不可知也。
庚子全局之糜烂,系诸冈梓良一人。
阴纳贿而外矫廉,几欲尽歼汉种,且痛斥孔子为非人。
用人以目不识丁为第一,稍识字者次之,通人为下,而不识丁者,尤以满人为上。
常曰“汉人肥,即满人瘦”,瞽惑东朝,且欲甘心于官家,虽为成济无恤也。
生平所崇信者,《封神传》、《济公传》、《七侠五义》诸书,犹必待人讲论始悉。
既秉大权,故奉义和团为神仙,一以说部中所言者为科律。
朝士惮其势焰,如赵书尧、俞禄、廷穆等,违心附和,以讫于败。
迨乘舆西狩,自知罪恶稔厚,不逃灵诛,忧郁成病以死。
其所云见鬼者,非鬼,盖陷戮忠良,临死脑动,还其平坦之气,知杀人非法,故有是言。
然而漏此元恶,不授首于东市,令读史者遗恨于无穷矣!八月乙亥,乘舆至山西大同府。
丙戌,至太原府,以抚署为行宫。
庚寅,敕廷穆护理直隶总督。
时俞禄已死,用廷穆代之。
岑公西龄,以封疆大臣荷枪宿卫,旦夕立行宫门外,出入必稽,夜亦席荐宫门,枕枪而卧。
东朝官家咸以为忠,拟大用之。
顾岑公以侃直自命,群小忌之,龙宗华心弗善也。
乙酉,乘舆入潼关,降香于华岳庙。
壬申,至西安驻跸,以北院为行宫。
时岭南辛公海奔赴行在,朝绅亦续续至。
王辰和相国年届八十,亦至。
朝廷粗立。
一日辛海入觐,痛陈东宫之立,非天下之望。
且言端王倾邪误国,党结群小,致乘舆西狩。
各国以端王之故,必株联于东宫。
与其见劫列强,而废储贰,不如出自朝廷之意为正大,既足以弭列强之要求,亦足以平天下之觖望。
东朝大骇,然亦意动,即曰:“汝与龙宗华商之。
”时官家不言。
惕于东朝,不敢言也。
是后东宫之废,外人咸不知出自辛公,识者以为辛公识大体也。
是时,端王失权,龙宗华独相。
第十五章 #
昔者西人哈葛德有言:“为小说者最有权力,笔之所向,能使读者眼光随笔而趋。
”今吾书绕叙到北京矣。
八国中唯甲国、丙国、戊国为文明,乙国狃于北方之习,颇有侵掠。
丁国则以杀使之故,大仇在抱,故其遇华人至酷。
八国既分界,而丁国界内,迁徙入于丙界者至夥。
仲光所居者,正属丙国保护。
仲光叹曰:“吾忝为男子,乃托庇于外人耶?此间又安可居?”是时,戊国以兵守大内,不敢阑入,以故宫中积金及法物咸未损,则不能不称戊国之文明也。
各国既以理藩院为会议公所,首下令取稽岫及储侗。
侗死乃囚其子沉极,意合端王、临淮、兰公、冈梓良、赵书尧诸人,同诛于市,以谢各国。
顾闻冈、储皆前死,则仍坐索诸人,并议以兵趣西安。
时以李鸿荃为全权大臣,入京议和。
戊国以兵卫之,居贤良寺。
于是各国西趣之锋弭,然尚议瓜分,甲国丙国不可而止。
顾分界之兵,纪律虽严,而团匪有复变其宗旨者,投入各国为奴,间导其不肖者,稍出劫掠,禁城以内,盗剽日甚。
各国复议:既已听讲,而地面事不如仍以华治华。
乃移檄听五城御史行法,但须禀承各国政府而已。
时陈钰主南城,执法甚严,日缚恶少十余人于市戮之,以牒告理藩院公所,人得粗安。
然朝官之留京者,仍续续出。
仲光与古梅议:“不如趁此暂出,居三河县,闻彼间尚宁谧。
前云密云者,与怀柔县至迩,闻怀柔土匪戕杀知县焦立奎并其眷口幕宾皆尽,京官往避乱,亦多遇害。
三河县为荟乡人,能部勒其卒伍,逮捕劫掠者,似可依也。
此间偶一出户,为丁国所得,将受奇辱。
不如暂避,俾少宁谧,南归未晚也。
”古梅称可。
古梅自丧妻后,以爱女得人,又日见仲光行事忠谨,虽已定聘,每遇梅儿必持礼防,未尝少杂游语。
即有议论,舍诗书填词外无他语。
古梅称颂不已。
觉身困围城,日但以盐豉杂粗粝而食,而貌日加丰。
梅儿虽未得受聘消息,见仲光之事其父如严君,动息禀承,心亦异之。
自计:“母亡父老,又属衰宗,虽有薄田,而刘宗不可无嗣。
族兄固审慎,然南北隔断,不审草堂中书籍曾否散失。
又微闻浙中西安县有戕杀之事,至将县官脔割。
杭州有无变故,不可知也。
仲光已拜严君膝下,虽属异姓,情逾骨肉。
母氏生时,曾闻有却婚之信,固是老母深恩恋儿。
母今已矣,脱老父有不讳者,儿何属也?”思极泫然。
忽见老父与仲光同入。
仲光曰:“适商之阿翁,八国已分界,居人至不能得菜蔬。
鄙意暂出三河,居友人郑公辖下。
闻郑公能捕盗,或得粗安。
今往东便门,以轻装出。
此间物事,暂付居停。
妹请检可挟持同行者,兄当出面戒车。
”梅儿曰:“异乡逢难,得兄仗义关垂老父,并及先母之丧,感何可言?沿路有无盗剽,与其轻身触险,不如仍居此间,惟仲兄酌之。
”古梅曰:“吾不能郁郁居此。
向非尔母病不能兴,久已出矣。
”梅儿闻及亡母,即流涕曰:“举家皆出,抛吾亡母殡宫与老槐相向,秋风已动,落叶满墀。
母魄有知,能无凄怆?”仲光及古梅皆为酸鼻。
古梅忽失声曰:“吾性命托仲婿矣。
”梅儿大骇。
古梅即改口曰:“吾托仲光也。
”仲光此时不敢更出一语,但曰:“荟先出戒车,车二辆,老人与妹氏同行,荟专车为导也。
”
第十六章 #
既近三河界之夏店镇,渡桥入泥洼铺。
时土匪焚掠已过,村墟无人。
两车辘辘,行至大林之下,已交下午矣。
林中隐隐有十余众,或起、或行、或坐。
仲光回顾后车,语古梅曰:“此间略有异,必为盗乡。
”古梅未及答,梅儿疾言曰:“仲光幸勿杀人,能少惩,足过吾车足矣!”盖闻其父呼婿,觉终身之托已定,此时之对仲光,别有一种深情,此女儿恒态也。
夫以仲光年少,学养皆优,文武兼备,又澹于荣利,仗义多情,梅儿乌能不恋于心?且相处日久,患难无变,梅儿尤极感激。
又知贼不足虑,其令勿杀人者,亲爱防其伤人道也。
凡此皆外史氏臆度之词,或梅儿本意初不如是,亦未可定。
方仲光发声时,贼已陆续出,可三十余人,即草间出长槊或大刀,立而言曰:“来车必二毛子,当下车,至坛上焚符,灰起者免死,不则祖师不置汝地上也。
”仲光笑曰:“鼠子!汝言能灭洋,何乃反为洋所灭?今将混战耶,抑选锋而斗?”中有执槊最巨者,出曰:“勿须多人,老子足以了汝。
”仲光曰:“可。
”即下车出剑。
古梅失色,力防仲光有失。
梅儿曰:“翁毋忧,仲兄闲暇如此,必能办贼。
”语次,仲光已近贼。
贼挺槊猛刺,古梅凝视,槊锋正向仲光胸际。
仲光忽瞥在贼后,剑起,贼之头巾并发皆断。
贼大怒,方握槊反刺,咄嗟间槊断。
于是丛中突出三槊,并向仲光。
仲光忽腾起数尺,身在三槊之上,引剑下斫,三槊立时同断。
断发之贼渠,复夺得他槊刺仲光。
仲光左手忽夺其槊,引剑沿槊柄而过。
贼渠将指落。
仲光夺其槊,插地深可二尺,语贼曰:“艺高者来试!”贼渠失指,负痛而骂詈。
仲光大笑曰:“以竹鞭犬,我笑而汝吠,宜哉!”贼渠与众耳语,于是大进围仲光。
仲光此时面目亡失,大呼陷阵。
古梅驱车稍远,但见仲光剑光上下,每下必断一槊,贼或断指或割耳,俄顷间,三十余人皆辟易,啸引而退,不戮一人。
忽见有卖油者,健步而过,虬髯海口,屡目仲光。
仲光亦不之省,徐步就古梅,初不喘息。
古梅慰劳至再,问可行否?仲光曰:“行也,何惧?”梅儿忽启樱唇,将欲有言复止。
仲光曰:“适遵妹言,不欲杀戮,留此/猾之众,后将越人于货矣。
然贼断指者无数,宜可少惩。
”梅儿惊定,言曰:“贼谓兄雅步易与耳。
兄适在百忙中,忽以王荆公字说为调诙,妹滋服阿兄镇定。
”仲光曰:“承妹氏奖借,深以为愧。
”于是复登车行。
既至三河,觅得逆旅,时已薄暮,遂不更谒郑公。
明日,仲光以刺入,郑公出见。
仲光述道中遇贼事,郑公曰:“良然。
此间多伏莽,吾即用贼渠为游徼,故盗风稍弭,不图乃复行劫于野。
明日当为仲光治之。
”坚留小饮而出。
逾二日,郑公以柬速仲光入,言曰:“取得断指贼矣!吾临堂皇,兄可自座后观之。
”县役以铁绳绾五贼,皆以布裹手。
郑公问曰:“尔五人何由同有创手之病?”贼吃吃不能答。
郑公曰:“延邴公出。
”仲光出。
郑公起立,言曰:“仲光先生,此创手者是乎?”仲光面贼渠笑曰:“尔断指,曾就医药否?”盗皆稽颡自承。
仲光曰:“京畿已乱,何人非盗?为盗者宁止此数人?仆饱尝世变,万念皆空。
妇人之仁,吾之所耻。
若干他人之柄,作为威福,视人命如草菅,吾尤不忍。
此事郑公自有令申,客子不敢与闻。
”一揖而退。
郑公感仲光言,乃立判五人永远幽禁。
仲光归,述之古梅,父女皆叹息。
仲光以逆旅湫隘且湿,当卜宅于野次。
于是去县二里,相得一村,门临小河,支板为桥。
时已秋初,临水垂杨,微有憔悴之色。
幸草舍尚精洁,围以小篱。
行李无多,以夹室居梅儿,古梅与仲光同居一室。
古梅暇辄野行。
而梅儿既同经患难,亦知后此决属身于仲光,日来细察老亲词气,其待仲光日加亲稔,若为假父干儿,决无如是情愫也。
因亦无复敛避,但谨持礼防而已。
古梅者,信仲光深,知婿、女皆贤,亦不加防检,一室之中,彬彬有礼。
至于二人眉眼之间,有无流传情愫,则外史氏不与身其间,亦无从辨矣。
一日,仲光甫起,即闻有人微扣篱扉。
出观其人,似已晤面,突一省记,即破贼时所遇卖油者也。
虬髯蓬蓬然,相见不作他语,但曰:“足下剑术,似出少林,得毋为蠲师弟子耶?”仲光大惊,问客何以知之。
虬髯者笑曰:“蠲师独不与足下言有王壬者,曾经受业者耶?”仲光大悟曰:“然,然,君我同门耳。
”肃客入座。
王壬至慷爽,言:“一身沦落,不事生产。
自经世乱,无可图生,因以卖油自活。
此间多绿林豪士,咸耳己名,因多在门下,己以正言约束之。
前此剧盗路剽,皆外来者。
本欲助君,因见君剑法高,力败三十余人,能不伤一命,仁勇无敌。
寻侦君为令君上客,不敢入面。
及闻迁居于此,故造访一谈。
闻彼盗尚欲纠合多人,至此复仇。
仆已为君备之矣。
车内有女郎甚美,谁也?”仲光失声曰:“山妻耳。
”既而即改口曰:“聘而未娶。
”王壬曰:“仆善相人,夫人不惟美也,且有德足以相君。
”仲光曰:“适言盗至复仇,当以何时,吾早为备。
”王壬曰:“三日耳。
君且自篱中观。
宜需君者,君出。
”于是谈叙甚欢,别去。
草堂既狭,不惟古梅闻之历历,即梅儿亦悉闻之,始知身已受聘矣。
自计:“身为邴氏之妇,吾又何所敛避。
邴郎既不明言,吾只合仍以兄事之耳。
”
第十七章 #
夜中同膳,梅儿较前颇踧踖于座。
仲光知之,低头不敢正视。
膳罢归房,古梅随入,语曰:“仲婿,三日之期促矣。
此王壬者何人?其言足信否?”仲光曰:“信。
蠲师当日曾语荟以其人。
蠲师,先觉人也,果有休咎必前示。
师乃未言王壬之不善,决无事。
且蠲师善知人,匪类必不荐宠。
丈勿戚戚于心也。
”时逾三日,日中仍无事。
薄暮时,梅儿呼曰:“仲兄!”句(久)久无言。
仲光笑曰:“妹殆谓贼将以今夕至耶?”梅儿不即答。
又久乃言曰:“仲兄当审慎。
彼卷土重来,未必不聘能者。
”仲光曰:“不敢奉欺,蠲师剑术神,以口诀见示,即不敢自诩,然决无事。
矧有王壬相助,决无他谬。
”二更向尽,篱外闻有十余足音,复闻有铁绳声,似有物触刃而刃落者,又闻呼詈声,即闻此十余足音向北而趋,始闻有人大声呼曰:“驴!汝乃不识潍县王老铁耶?更来者殆矣!”已而万声都寂。
仲光疾出开门视之,阒无一人,但见遗刀地上而已。
仲光入曰:“王兄破贼,彼亦知妹意不欲杀人,特小创之而去。
蠲师言彼学铁椎,以声度之,椎巨触刃,故刃应手落。
”梅儿曰:“此事大类小说。
妹读魏叔子《大铁椎传》,自谓必无其事,不图今日乃在隐约中得其人矣。
”古梅曰:“文人好嚣张,宋濂之《秦士录》,宁有其人?叔子《大铁椎》,亦步其后尘耳。
即如今日王壬之事,后来观者,亦不过视为小说之遇言。
”于是大笑。
时为八月,秋气已深,京畿一带,均洋兵纚属于道。
杨村之民,尤蠢蠢好仇杀,因团匪起事,则大喜。
于是取教民家,至于无少长皆斩,分肥其物。
其幸不死者,诉之洋员,于是联军至杨村,纵火大焚其居。
逃匿稍后者,亦罹于炮火,一望赤地。
而涿州去京尚遥,团匪之焰仍炽,联军出一旅攻之,已立败。
壬子,乙国游骑至保定城下,廷穆方假节署制府,从官咸不欲战,乃扬龙旗于城堞之上,开城纳联军。
各国咸饬将校,率兵入城。
主教某讼廷穆戕教,及臬司沈稼伯。
联军诸将大怒,开军事审判。
参将黄乙,盖手刃教民者也,联军取鞫于堂下。
黄出廷穆檄书,谓发纵指示者制军,我乃奉行文书而已。
廷穆语塞。
复取沈稼伯,诘责所以戕教之故,以词气一忤,言:“我卫教,不戕教也。
”联军取主教证对,主教力指其罪。
沈曰:“妄也!我决不戕教,且以力卫之。
”联军诸将曰:“于何取证?”沈曰:“吾即证之以主教之身。
主教今日所以得生,能讼我于联军审判之堂,即我保卫之力。
我若不卫主教,久已为乱民所杀矣,何能留此完全之躯命而讼我?此即我所以卫主教也。
”诸将咸以为然,得不坐。
乃定廷穆死刑。
廷穆,满洲人,恂恂孝友,能书画,藏杨椒山手迹及王石谷《临安山色图》。
画笔清雅,第少魄力。
为人亦温煦可
亲,与沈稼伯友善。顾无断,为冈梓良诸人所劫。俞禄死后,遂代为直隶总督。以奉冈檄书,杀教取媚,遂及于祸。识者怜之。
第十八章 #
廷穆之罪既定诸联军之爰书,丁巳,出而斩之。
令廷穆具朝衣朝冠,以印兵拥卫出东市。
沈稼伯亦如之,顾乃不杀。
人民观者如堵,颇有太息泣下者。
廷穆过市愤极,取冠掷于道旁茶肆中。
印度兵以枪向之,侍者复取冠加其首。
既至刑所,泣谓沈稼伯曰:“吾历官数十年,初未剥取民之脂膏,今臂上缚有银帖三万两,为老母饘粥之供。
我死,乞兄将付老母。
严饬家人,勿言我被惨祸,防老母悲也。
”沈泣不可仰。
因取青巾,言曰:“司里无以报大帅,请以此青巾蔽目,可以安稳归神。
”廷穆不语。
联军饬华人下刃,众皆相视莫发。
廷穆不能耐,复自褫其巾,谓平日所善一壮士曰:“汝为吾部曲,事既至此,趣为吾了之,勿濡时日。
”于是尽于东市之上。
外史氏曰:廷穆之死,人争惜之,吾独恨其无断。
戕教死也,即不戕教亦死,当就鞫时,若能慷慨肆骂,则尚为长白之英雄,外人尚勇,或称中华之有人物。
但观沈稼伯能辩,竟得保其首领。
廷穆之所以逊于沈者,即寡读书,与见理昧耳。
廷穆既死,沈得无事归。
联军审判所忽悬一牌示大书曰:“沈稼伯著革职,永不叙用,并驱逐回籍。
”观者大笑。
联军盖效中国官府口吻,用是作游戏,君子颇引以为悲且辱也。
同时道员谈武耀,亦为联军戮于津门。
北塘炮台,亦为联军所有。
时洋兵与团匪分据各州县,洋兵所至,团匪之焰立熸,共骈戮者,亦续续于道。
当此之时,李鸿荃居京师,定和议。
各国以李重望,咸敛其锋。
而丁国以杀使之恨,丁皇帝推毂拜瓦德西为大将,以精兵东发复仇。
用此之故,和议中梗。
联军诸将,亦坐待瓦至判决。
时列强中以丁国之陆军最精且夥,京中人庶,颇重足一迹而虞祸。
幸五城御史尚得人,安辑闾巷,于是流亡稍有归者。
九月庚寅,东朝官家自西安下谕惩祸首。
时联军意属端王及兰公。
二者皆近支,密旨饬李鸿荃力争。
联军诸将重违其请,释二人弗治。
然当镌去玉牒,黜为氓庶,且长流不听反。
复论童茀祥。
时童尚拥重兵,东朝虞其叵测,复饬李与联军开议,得罢职。
乃以临淮、赵书尧、毓咸、稽岫、储沉极为解。
稽、储已就逮于京师,冈梓良、储侗已前死勿论,而赵书尧方随扈,使者宣敕,就其家尽之。
赵肥硕,饮食兼人,长于刑律,当时破称端士。
顾身家念重,劫制于冈梓良,乃不敢论团匪短长。
外人以为言,朝士颇知其枉。
然乘舆在外,不惩祸首,和议莫就。
赵饮药不能死,辗转床箦,使者坐堂上趣覆旨,不得已就缢,绳绝者再,始殊。
其师薛殷森老矣,痛哭以为冤抑,然朝廷无如何也。
同时斩毓咸。
毓,《酷吏传》中人也,其治山东曹州诸盗,惨酷无人理。
杀人之法,列长凳,仰缚人头足于其上,以力士执坚木为棒,力棒其腹。
腹不任受棒,肺叶塞口而出,尸状凶狞,目珠尽突。
在西安杀教士,虽老稚无免。
陕西尊之为岳武穆者。
临命作生挽联,识者笑之。
临淮王者,前清八王之后也,少年轻躁,与兰公友善,又不学。
见说部中如《封神演义》,以为法宝破贼及大小七十二变化确有其事。
恶西人作横,时图报复。
既得义和团,谓可资之排外,乃极力戕杀直言敢谏之士,用坚其信。
事败后,知不为舆论所容,乃挟妻子西行,馆于古庙中。
妻子别居。
使者至,临淮出见。
使者宣旨,临淮谢恩后,使者曰:“朝廷尚许王作家书,或得面其妻子。
”王感谢。
已而妃挈其二子至,抱膝大哭。
王泣曰:“汝辈好为之,勿以祖宗大好河山,付诸外人之手。
”语已入室。
使者已预令人为王结缳,王大喜曰:“使者善我。
”乃从容就缢。
外史氏曰:临淮固王孙中之有勇者,果能不为恶少积习所中,折节向学,或出洋留学,亦足有为。
乃不学无术,自戕其身,甚哉!人之不可以不学也。
第十九章 #
九月庚辰,瓦德西至,整兵自天津趣河西务,绕马家堡入都。
联军推为总司令官,入居仪鸾殿。
殿在三海之中,东朝所常临幸者也。
殿华饰为三海诸殿之冠,粉墙皆细镌作人物,珠帘绣幕,金碧焕映。
瓦德西为丁皇推毂大将,又为铁丞相旧部,与毛将军故交,联军诸将,咸倾襟推抱以向。
时有西银华者,名妓也,美貌,能操丁国语言。
将军见之大悦,遂同卧起殿中。
然丁军得有国主号令,颇忤视华人。
京师琉璃厂藏书夥,并为书画之肆。
书贾谋乞哀于西银华。
西可其请,转告之将军。
于是下令,令勿蹂躏琉璃厂。
识者多之。
瓦将军既统诸国联军,将谋赴西安,先以一旅赴长城,遇义和团,歼之。
而运河尚有华兵驻扎,见丁国兵至,亦退往山东。
丁国复合己庚二国之兵,出宣化张家口。
华兵不能抗,乃拔队尽赴山西。
京畿一带,官军与义和团皆尽。
十月辛未,西班牙公使始领衔,会同各国与全权大臣定大纲十二条。
甲戌,全权大臣以大纲驰奏行在,照准,于是和议粗定。
戊寅,得戕害公使克林德之凶某乙,为神机队长。
就鞫时,神宇不挠,斩于菜市。
观者如堵墙,乙高歌就刑,虽西人观之,无不心壮。
十二月壬子,敕尚书张伯希为专使,赴甲国吊唁,并致贺。
己未,再惩祸首,诸降革有差。
壬戌,开复徐润义、栗三、联源原官。
癸亥,谕将首祸诸人从前矫擅各要件,提出销毁,并下责躬之诏。
甘肃提督童茀祥,亦即于己未革职。
而大学士玉昆,初次奏请赐恤在京殉难诸臣。
邴仲光在三河,始闻修伯符凶耗,纵声大哭。
梅儿大惊,以为仲光得家书,即奔集仲光室中,玉容无主,樱唇尽白,呼曰:“仲兄!吾姑……”语时,色又大赪,吃吃不能出口,乃曰:“得毋兄有家书耶?”仲光哭少止,言曰:“修伯符兄弟殉难矣!”时古梅外出,梅儿即上瓯茗,置仲光几上曰:“伯符兄弟,忠概浑然,妹早知之。
然乘舆尚在西安,祸非亡国。
伯符即麻鞋行在,继踵杜陵,人岂能以不忠目之?今既殉节,阿兄契友孤矣。
高铸龙远在杭州,林太守方志初亦久无音问。
志初作令桐乡,有惠政,夙已闻之。
然皆远在天末。
即妹郁郁亦欲南归耳。
患难之中,老父视阿兄如骨肉,妹又纤弱,非兄出死力护我,安能偷生于此?方阿兄与贼拼命时,妹心胆皆僵,自问后此……”语时诎然而止,两颧均作玫瑰之色。
发黑眉青,腮红樱赤,一时羞赧之状,虽以周昉、龙眠,亦不能写其万一矣。
仲光心悼良友,眠属娇妻,一悲一慰,如坠梦寐之中。
梅儿目视茗碗,复视仲光,不能更作一语。
不期倚身案侧,相视无言。
仲光知此围力当自解,即拭泪捧瓯茗言曰:“谢妹氏见存。
然良友之情,安能自是恝然耶?”
第二十章 #
明年正月三日庚午,得高给谏书,言京师粗定,朝士亦渐归矣,请古梅移家入都。
古梅曰:“吾方瘗山妻时,藏金七百两于殡宫。
今归当发之为运赀,拟与仲光回南。
”仲光大悦。
是日得伯寿家书,亦自高给谏转寄而来,言庚子茶市佳,又得数千金。
弟病亦愈,母亦康健,事定宜速归。
既不求官,勿恋恋京师。
阿兄与汝偕隐耳。
于是翁婿乃清检家具。
且行,仲光曰:“婿当往访王老铁。
”于是四出觅之,竟不得迹兆,或言卖油王二已出关矣。
仲光曰:“老铁踪迹诡秘,令人疑骇。
彼耻以救我为德,故引避耳。
嗟夫,蠲师真知人哉!”于是以车入京。
缘路颇见洋兵,幸不撞扰。
既至旧居,门闼如故,花柳未芽。
启户,积尘经寸。
居停来信,间有洋兵入视,见所陈皆书籍,弗视而去。
于是再取旧时老妪,并招归故仆,汍扫门宇。
方匆匆间,仲光不见梅儿,即谓古梅曰:“妹氏安往?”古梅曰:“是必造后园省母殡宫耳。
”入视无声,见梅儿已晕于树下,翁婿大震。
仍仲光抱之而出。
久久始发声哭。
古梅曰:“愈矣!”仲光曰:“妹殊失于调摄。
车中劳顿已极,既未进食,复恣哭老母。
脱有清恙,则老人将如何耶?”梅儿呜咽不能答。
古梅及仲光再三抚慰而出。
明日,仲光奔赴修伯符家。
望见白庙胡同,已呜咽不自胜。
转入菜邦小胡同,见伯符家矣。
以手挝门,哑童出应。
仲光不及待其通刺,已奔至庭树之下,号啕大哭。
伯符夫人及一子、二女、三侄亦同聚树下而哭。
哑童哭声牙牙然。
悲止,始问家事,则已易棺瘗于城外。
仲光询伯符兄弟殉节处,则在西屋,门已封鐍。
仲光再拜门外,自窗眼内窥,家具积叠如山,尘封经寸。
仲光曰:“嫂夫人宜祀伯符兄弟及二妹与龙儿牌位于是间,于礼始合。
”夫人曰:“满洲初无此礼。
”仲光叹息而起。
夫人曰:“亡夫死后,而姑比将蚕食我家。
此事尚须大累先生也。
”仲光曰:“苟可效力,敢不尽死。
”夫人曰:“伯符临死,尚有遗嘱及诗。
未亡人藏之箧笥,用待先生。
”仲光曰:“请出见示。
”夫人如言。
纸长九寸,宽三寸有五,书告华太史曰:大事既去,待国破家亡,万无生理。
老前辈如能奔赴行在,敢祈力为表明待死于此地。
此时虽讲西学,并未降敌。
家人有不欲死者,尚祈量力照拂,如死亦听之。
外有先人奏疏、年谱及平生著作,并以奉渎,亦祈量力保全之。
敢百拜以请。
匆匆不及走别,是为至感。
石甫、鸣西二弟,均此不另。
绝命诗曰:衮衮诸君胆气粗,竟将血气丧鸿图。
请看国破家亡后,到底书生是丈夫!曾蒙殊宠对承明,报国无能负此生。
惟有孤魂凝不散,九原夜夜祝中兴。
薰莸相杂恨东林,党祸牵连竟陆沉。
今日海枯看白石,二年重谤不伤心。
仲光读已复哭,泪湿其纸,即珍重还之夫人。
夫人曰:“亡夫于先君子之死,自以为非己数言不至此,久欲以身为殉。
亦知奔赴行在,行尚可达,顾群小仍在君侧,知事无可为,决计一死,自尽其职。
”语时悲不自胜。
仲光曰:“诗稿安在?”夫人曰:“已封裹藏之巾箱,顾欲启箱,如发茔兆,手颤不能启钥。
”仲光曰:“俟嫂氏悲怀少杀,荟当来取。
”嗟夫!生平良友,仅留此戋戋者,宁忍弃之也。
悲极,怏怏而归。
第二十一章 #
正月初八日乙亥,日加卯。
宣武门菜市中,人已猬集,言今日廷旨自西安来,徇联军之请,惩戎首,斩稽岫、储沉极于市。
侍者入告仲光。
仲光谓古梅曰:“戎首固可诛,然出之联军要胁,国之耻也。
荟且出观之。
”时市上已不能通车。
各国联军皆携拍照之走马机,人手其一。
店屋之上,人累累然。
移时,西国兵队如林,出止市上。
柴车二辆,一坐稽岫,一坐储沉极。
刑部司官,以诏旨即车中示稽岫。
稽神宇镇定,读至两遍,言曰:“圣恩圣恩。
杀洋人固我也。
旨中所论,一无冤抑。
请即就刑。
”于是下车望阙叩首,扶就刑所。
储则昏惘无人色矣。
仲光叹曰:“稽岫虽顽固,终是好男子!储氏逆子,宜其有此态也。
”归时已傍午。
梅儿曰:“仲兄今日又观不得意事矣。
计自戊戌至此,日闻杀戮。
朝廷若不更革,妹恐不日将有尔朱荣河阴之役,奈何?”仲光曰:“河阴之役,惟得尔朱氏,始敢行之,今兹尚无其人。
吾闻革命党人已布东南。
少年之留东者,恒痛心疾首于枢近所为。
一夫大呼,海内立且崩析,胜、广之祸不远矣。
兄宦情都尽,甚欲从妹高隐于秦亭山下。
地去南漳未远。
莳花种竹,尽吾一生足矣。
”梅儿曰:“兄独不思归闽乎?”仲光曰:“吾意尚欲迎养老母。
”梅儿曰:“妹亦可以南去,一览闽中风物。
”外史氏曰:观此二人之言,似已心照矣。
其可以纪之吾书者,均冠冕之词。
须知鄙人之为此书,非为言情而设。
顾不得仲光夫妇,亦无以贯串而成文。
或且异时修史,得资以为料,则乱之所自生,与祸之未全弭,系属何人,有史识者固能辨之。
至于宫廷幽閟之事,时亦得诸传闻,未敢据以为实,亦未便着笔。
或且他日私家纪载,稍稍流传人间,有别足生人怆喟者。
外史氏才力疏薄,不欲用臆度之事侈为异闻。
读者当曲谅吾心也。
时为二月,古梅召役人启树下之棺。
先期将藏金启出,为南归资斧。
棺外加以髹漆,令之坚实。
因遂移厝于三圣庵。
而仲光、梅儿日益亲稔,似同怀之兄弟。
然彼此咸持礼防,言诗词书画,及于山水花木,杂以时事,匪所不论,但不言情。
一日饭余,忽得高铸龙书,仲光大悦,梅儿亦就同观。
其书曰:仲光足下:别仅三年,所历事变,盖万千矣。
吾心绪如乱麻,而时局之乱,亦适肖吾之心绪。
今与仲光书,教吾将从何处说起耶?生平契友,惟修伯符、林太守及仲光三人。
伯符殉节,吾累月后始闻之,为位哭于西湖。
闻其两妹一弟,及青衣龙儿皆殉。
何一门忠义之多也?仲光与修家密迩,必能得其遗稿。
将来剞劂之事,吾自任之。
尚有不幸之事,吾不敢告仲光,度仲光此时闻之,必又大哭。
林太守卒矣!仲光读至此,泪如泉涌,视书中字字皆有散丝,四射于纸上。
盖泪渍目睫,其作散丝者,睫毛被泪光,幻为此状耳。
仰天悲叹,不更作语。
梅儿起而瀹茗,言曰:“仲光饮此。
”既又改称曰:“仲兄。
”仲光饮茗,神志少定。
复读其书曰:太守素清健,自戊戌后,长日不怡。
知大乱必不远,且日盼仲光之来杭。
又闻仲光入监读书,遂不敢误仲光进取。
当昆任之狱,越中言新法者,咸遁而守旧。
太守复建一中学堂,闻者咋舌,而太守一不之恤。
去年四月,以疾卒于署中。
吾经营其丧,后为方志初招往桐乡。
桐人乐志初惠政,有召母之称。
度仲光闻之必为少慰。
所惜者吴竹村为乱民戕于西安,全家几殉,幸留其季子未杀。
其事迹大类蒋铅山所编传奇之《桂林霜》。
忆竹村生时,好与仲光谈禅,吾尝戏称为吴邴之禅斗。
仲光当必忆之。
又曾否忆在云栖月下,莲池塔边,闻寺僧梵声,竹村曰:‘此真所谓海潮音。
’忽忽四年矣。
故人物化,又多强死,独仲光少年健旺,又怏怏不得志。
顾亦知仲光宦情已淡,今乱后是否作计南归?闻已与古梅爱女结婚。
梅儿观至此,面赪,欲避不能,欲读不敢。
仲光立时收其书,起曰:“铸龙迩来好作谑浪语。
妹在南中想未见其人。
其人与丈有素。
”既又自悔,对梅儿不应称丈,然而梅儿默然不作答,亦不走避,但垂头以手把其襟角,往来拈弄不已。
此时古梅入曰:“闻铸龙有书,请以示我。
”仲光出书授古梅。
读竟,视梅儿微哂。
梅儿益不能堪,强起入内,首低于胸。
仲光目送之,但见其蝤蛴之领,洁白如玉也。
第二十二章 #
三月微喧(暄),古梅、仲光计以洋兵退后作归计。
然此时西兵尚分界而守,出门非易。
仲光家居时,督侍者以水灌花及柳。
柳已纯青,掩映窗户。
梅儿时时就内室读书,声极柔婉,为柳风所振,流入仲光耳中,不期魂酥而骨醉。
仲光自念:“蠲师预言好事多磨,顾所磨者,均身外之事,而此心之怡乐,宁薄福人所能任耶?老母平日读书,著作不轻示人,即梅儿亦酷似其姑。
吾自见扇头《虞美人》一词,乃不复多见。
或定情以后,再读珠玉耳。
”遂伏案作书报铸龙。
书末并及梅儿画扇及填词。
书讫,忽忆藏扇所在,即启小箱箧,出扇观之,往来展玩不已。
忽闻古梅呼往法源寺看丁香,匆匆忘怀,遗画扇于案上而出。
梅儿知仲光偕父同出,不期徐步入仲光书舍。
回忆:“当时伏案作书,自窗眼陡见仲光,彼此眼光对射,不图此后身事其人。
邴郎通赡恢富,文武兼长,第未觇其诗笔。
今趁邴郎外出,试一偷翻案上,或且得披珠玉。
”入时,忽于案上,赫然见己所作之画扇。
再检扇之左方,于扇末隙处,绳(蝇)头细书《烛影摇红》一阕云:楼影侵湖,茜红窗暗春光晚。
饧箫细趁踏青人,那受杨花绾。
肯道苏堤路远,万千条烟丝醉软。
杏花深锁,满院斜阳,双扉微款。
踠地珠帘,
波纹都似春痕涴。
噙香抱粉带诗来,竟左寻春伴。
水上烟芜细短,绕西泠莼香未断。
碧阴阴地,小立移时,鞋痕苔浅。
下书“用原句(韵)”。
跋云:和琴栖女士访社友姜女士作。
原词直逼小山,非纳兰频伽所及,拙词不敢云和,聊识瓣香。
下书“邴荟谨注”。
梅儿喜极,肺叶微微动跃。
自念:“邴郎才调,真能步武玉田。
词中去上调融,音节谐婉。
不图施剑于豺虎丛中之英雄,而性格柔和至此。
邴郎!邴郎!丽琼事汝,为不虚生矣。
”此时女尚未知以扇为聘物,思欲挈之以归,又防仲光不悦,但再三讽诵其词而出。
第二十三章 #
三月己巳,敕立政务处于京师,凡一切因革损益维新之务咸隶焉。
于是徐、那、李三君,会于德使馆,议中华各项进款可指就者,以备赔款之需。
己卯,丙国兵队全数撤退回国,南城归丁军管辖。
都下绅民至制伞,称曰万民伞,以鼓吹送丙军。
识者引与顺民之旗同耻也。
庚辰,殷吉、马玉冈各军开往河北驻扎。
此时王公大僚合疏请乘舆北归,不报。
四月丁酉,都下绅民复请回銮,得旨:“俟洋兵尽退,即为定期。
”庚戌,奉敕,凡在京王公百僚,均赏加半俸。
丁巳,谕以七月十九日启銮,由河南还京。
午节既届,都下官民已渐渐归。
时有悬蒲于门者,仲光谓梅儿曰:“夫人殁已数月,不如趁蒲节往停灵之所一祭。
”梅儿感动之容,立形于色,即曰:“三圣庵非远,仲兄能否同妹一行?此事勿烦老父。
”仲光敬诺。
立时趣治祭品,命至南下洼。
甫入庵门,大树葱绿,敷阴满院,左厢严洁,已见灵輀。
梅儿不及陈馔,已伏哭棺次。
仲光命侍者陈设香蜡祭品,注香,请梅儿展拜。
梅儿哭不可仰,伏地不起。
仲光曰:“妹且起,容阿兄拜母也。
”梅儿不期手挽仲光,盈盈起立。
此时似以挟婿同来之心,掬示老母。
仲光亦知其意,微握葱纤,密示亲爱之意。
夫妻咸相喻于无言。
祭已,仲光曰:“此去不二里即陶然亭。
妹方悲梗,能否至彼一开郁陶?”梅儿曰:“是江亭乎?地原非胜,然在长安尘壒中,闻颇幽邃。
不妨同往一游。
”仲光即出戒车,扶梅儿践小凳而登。
梅儿此时知一身已属仲光,即亦不复敛避。
梅儿中坐,仲光初拟步随。
梅儿曰:“车沿可坐也。
”乃同上江亭。
时芦葭已长,车行其中,如小艇加篷。
高级十余,均仲光扶将以上。
凭栏四顾,柳风拂面。
梅儿曰:“记与老母同来一次。
乃母病绵缀,游趣消歇。
计老母生时,初不令我沉酣笔墨,日课纺纱,此仲兄所见者。
儿家尚有薄田,何至与贫女同此生计,顾以怡悦老母耳。
老父则深不谓然。
今慈亲见背,儿尚忆临水小篱,与仁慈母氏同转机轴于溪上草堂。
今北来久不面水,顾兹野凫潭上,聚水一湫,令人心念塘西不已。
何时与兄同归草堂,领彼水态山容,小供阿兄词料。
”仲光曰:“妹安知兄之能词?”梅儿绛颊复赪,久乃言曰:“扇上所书《烛影摇红》非欤?”语已微哂。
然已稍放其胆,不类前此腼腆矣。
仲光亦不欲再竟其词,防自隳礼检。
即曰:“恐老人久候,可以归矣。
”归时,古梅已延候于门外,言曰:“侍者归,言尔兄妹同赴陶然亭。
梅儿,汝尚忆与若母同行乎?恨若母不甚知文,一无雅趣。
庵中人为我照料停灵如何者?”仲光曰:“窗户严密,汍扫精洁。
”古梅无言。
于是家人小饮,梅儿亦共杯箸。
此时三人心绪皆了了,第无翁婿及夫妻之名词耳。
辛卯,阅邸抄,云已派纯王赴丁国,已自京首涂。
是夜水会钲声大鸣,言南海大火,经时未熄。
此即丁国大帅瓦德西所僭居者。
火发,兵官走避不及,有焚死者。
明日仲光始闻。
心念:“中国不振旅,使异国大酋,入居襟籞。
祸由谁召,上阳不足逃责矣。
”
第二十四章 #
此时纷传各国洋兵尽数退出京城,仲光侦之果然。
于是五城始分遣巡社治街道,时交七月矣。
癸卯,得西安诏旨,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改为外务部,班在六部之首,以亲王为领袖。
古梅、仲光知和议垂成,将作归计。
然天津至塘沽,各国洋兵尚分段以守,行李往来,宵小挟洋人之威,诈索行客。
梅儿不欲行,于是复止。
伯符夫人忽以人至,言竹葆先生姊氏嫁某甲而孀,其人冒利憸险,将倾仲符之家,请仲光趣议,弭此凶锋。
仲光匆匆至而问故,方知宝振甫先生遗一孀妾,日哄于家。
仲符既殉,妻不能堪其扰。
奴子刘乙,调弄其间,而甲姑又袒此孀妾。
与刘密谋,倾仲符妻,欲分其产,俾孀妾更立门户。
旗人女嫁后,殊有力于其外家,于是刘乙凭其威力,大肆咆勃。
迨仲光至,乙尚出面抗辩。
仲光曰:“乙止!汝奴于人家,乃敢与其家事,且汝何力而狂妄如是?”乙愈怒,且以仲光文弱可凌。
仲光笑曰:“鼠子敢尔!”骈二指,按其顶,乙立屈膝自顿于地。
仲光曰:“后此汝当审慎。
姑氏为尔惑,吾不怨姑氏。
然尔当就鞫于京兆。
”乃就案作笺与府尹陈君言状。
陈则仲光友也,覆书请即下状。
于是仲光别遣他仆以状入。
陈君取刘乙杖之,事得寝。
孀妾始月受金,寄食姑氏家以终。
于是仲光复为伯符子橘徒署状上之宰相,具伯符兄弟殉节传略。
得旨,赠光禄卿,饬事迹宣付史馆。
仲光曰:“吾于伯符之事毕矣。
遗诗二册,当挟而南归,与铸龙商定梓行耳。
”己卯,谕停止八股及武举科。
越六日乙酉,命夏育寿一军赴潼关治跸路,而丁雁臣一军仍驻侯韩岭,听调遣。
八月丁未,各国大张告谕,扩充使馆界址,东至海岱门,西至正阳门,北至东单牌楼,立限令百姓铺户按期迁让。
仲光曰:“呜呼!令人忆满洲当日入关圈地时矣。
”丁巳,东朝官家自西安启銮还京,而群阉沿路宣索,地方骚然。
戊子,宰相李鸿荃薨于京师邸第,而乘舆至河南府矣。
第二十五章 #
秋风夕起,古梅庭除之柳已惨绿,微动飘零之意。
仲光目击京师巨变,颇怏怏,欲南归。
商之古梅,古梅亦曰:“昨得子骥书,言秋来大熟。
吾亦归理吾田。
”于是入问梅儿。
梅儿曰:“果阿翁与仲兄谋定者,儿亦决行。
”乃卜日以辛未出都。
书籍仅十二簏,箧笥八。
以重棉为裹,裹夫人灵輀。
自前门铁路下塘沽。
先期至五城请得路引出城,备沿途交洋兵签字。
仲光叹息,以为非大憝误国,胡至外人入梗中国之事!顾至此亦无如何。
仲光都中故人,但有京兆尹陈君并慧月与伯符子橘徒,遂一一叙别。
辛未迟明,仲光已先至三圣庵,奉徐夫人灵輀至车站。
而古梅及梅儿已前在。
梅儿哭,古梅立止之,勿骇物听。
梅儿仍呜咽不已。
方部置,见车前有虬髯人,手一书,呼曰:“仲兄行乎!”仲光惊视,则铁椎王壬也,执手大欢。
壬曰:“此去必面蠲师,幸为我致此书。
吾今将赴陪京,自图事业。
仲光,值此世乱,不为官亦佳事。
朝士方备迎銮,而仲光萧然南下,天下知机之人,固与愦愦与(者)殊别耳。
吾耳目广,不十年,革命之军且起。
而上阳所为,乖忤人心,去年之乱,谁则肇之?乱肇自上,而祸贻于民,赔款之钜,天下膏血皆竭。
爱新觉罗氏宁能久存?辽沈多健儿,余当别觅一啖饭之地去矣。
”仲光默然不知所对,知王壬此去,必长红胡,则辽边多事矣。
顾亦不作他辞,但谢夜中却敌之盛意。
王壬一笑别去,车隆隆作声而行。
梅儿与仲光凭车窗外盼,用庐草碛,过如箭疾。
抵暮至塘沽,得旅舍,地仅咫尺,而负荷箱簏之费,乃逾百金。
脚夫之跳踉叫嚣,状若噬人。
舟行二日有半,至沪上。
既登岸,就关榷。
乞得提单,起棺于舟中,置一善地。
明日趁小舟入杭。
垂至塘西,而子骥已以人延候。
行箧既上,始舁灵輀入厝萧寺。
子骥年可三十以外,见仲光即呼妹婿,古梅以目止之,弗悟,仍续续而呼,仲光忍笑而答。
此时梅儿亦不之计,但匆匆自检书籍物事。
四顾景物依然,而慈亲已化异物。
顾新归,防老父悲涕,亦忍而不发。
子骥者,朴啬人也。
家具措置已井井,而梅儿尤避人为仲光陈设书室,一瓶一砚,位置匪不高雅。
此时仲光知去佳期未远,意亦良适。
夜灯既上,饮于草堂,四人同坐。
元素亦来,絮絮问京师事。
古梅告以爱女已赘仲光,并述三河遇难之故。
元素骇曰:“吾初谓仲光书生耳,不图英武如是!”亦叹息尽泯前吝。
语时梅儿咸在,然神宇沉肃如未尝闻,仲光深以为异。
子骥下榻别室,梅儿仍居徐夫人所居室,仲光住当日故居。
微闻有龙脑香气,则梅儿预焚于炉中者也。
自是梅儿日仅三数见而已,余则深匿不出。
然茗糗之属,咸恃佣妪。
古梅日与子骥谋嫁女事,子骥遂营营治奁具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