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偶拈

三教偶拈[明]七乐生 著

  此书是由写儒家王阳明靖难,佛家济颠显圣,道家许真君斩蛟三篇小说合编而成的,借以体现编者的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所以取名《三教偶拈》。

现存于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

首有署东吴畸人七乐生的序。

有的学者考证,明代著名小说家冯梦龙曾著有《七乐斋稿》一书,他又是吴人,据此认为《三教偶拈》是冯梦龙所著。

此说可疑,或为他人,或为假托。

 

  序 #

  《经四十二章》于西域,而佛之名始闻,浸假而琳官创于孙吴,法藏广于苻秦,忏科备于萧梁,释教乃大行,而俨然与儒道鼎立为三,甚且掩而上之,此三教始终之大略也。

是三教者,互相讥而莫能相废。

吾谓得其意,皆可以治世,而袭其迹,皆不免于误世。

舜之被□鼓琴,清净无为之旨也。

禹之胼手胝足,慈悲徇物之仁也。

谓舜禹为儒可,即谓舜禹为仙为佛亦胡不可。

而儒者乃谓汉武惑于仙而衰,梁武惑仙人,于是鼎湖瑶池神其说,蓬莱方壶侈其胜,安期羡门异其人,咒禁符水岐其术。

要之方外别是一种,与道无与。

故刘歆《七略》以道家为诸子,神仙为方技,良有以尔。

迨李少君,寇谦之之辈,务为迂怪附会以干人主之泽,而神仙与道合为一家,遂与儒教绝不相似。

此道与儒分合之大略也。

若夫佛乃胡神,西荒所奉。

相传秦时,沙门利室房入朝,始皇囚之,有金人穿牖而去。

至汉明帝时,金人入梦,遣使请于佛而亡。

不知二武之惑正在不通仙佛之教耳。

汉武而真能学仙,则必清净无为,而安有算商车征匈奴之事。

梁武而真能学佛,则必慈悲徇物,而安有筑长堰贪河南之事。

宋之崇儒讲学远过汉唐。

而头巾习气刺于骨髓,国家无气日以耗削。

试问航海而犹讲《大学》,与戎服而讲《老子》,《仁王经》者,其蔽何异,则又安得以此而嗤彼哉。

  余于概未有得,然始不敢有所去间。于释教吾取其慈悲,于道教吾取其清净,于儒教吾取其平实,所谓得其意皆可以治世者此也。

  偶阅《王文成公年谱》,窃叹谓文事武备,儒家第一流人物,暇日演为小传,使天下之学儒者知学问必如文成,方为有用。

因思向有济颠,旌阳小说合之而三教备焉。

夫释如济颠,道如旌阳,儒者未或过之,又安得以此而废彼也。

  东吴畸人七乐生撰

 

  目录 #

  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

  济颠罗汉净慈寺显圣记

  许真君旌阳宫斩蛟传

 

  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

 

  诗曰: #

  绵绵圣学已千年,两字良知是口传。

  欲识浑沦无斧凿,须知规矩出方圆。

  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

  握手临岐更何语,殷勤莫愧别离筵。

  这首诗,乃是国朝一位有名的道学先生别门生之作。那位道学先生,姓王,双名守仁,字伯安,学者称为阳明先生。乃浙江省绍兴府余姚县人也。

  如今且说道学二字。

道乃道理,学乃学问。

有道理,便有学问。

不能者待学而能,不知者待问而知。

问总是学,学总是道。

故谓之道学。

且如鸿蒙之世,茹毛饮血,不识不知。

此时尚无道理可言。

安有学问之名。

自伏羲始画八卦,制文字,泄天地之精微,括人事之变化。

于是学问渐兴。

据古书所载,黄帝学于太真,颛帝学于录图,帝喾学于赤松子,尧学于君畴,舜学于务成昭,禹学于西王国,汤学于伊尹,文王学于时子思,武王学于尚父,成王学于周公。

这几个有名的帝王,天纵聪明,何所不知,何所不能。

只为道理无穷。

不敢自足。

所以必须资人讲解。

此乃道学渊源之一派也。

自周室东迁,教化渐衰,处士横议,天生孔圣人出来,删述六经,表章五教,上接文武周公之脉,下开百千万世之绪。

此乃帝王以后第一代讲学之祖。

汉儒因此立为经师。

易经有田何,丁宽,孟喜,梁丘贺等。

书经有伏胜,孔安国,刘向,欧阳高等。

诗经有申培,毛公,王吉,匡衡等。

礼经有大戴,小戴,后苍,高堂生等。

春秋有公羊氏,谷梁氏,董仲舒,睦弘等。

各执专经,聚徒讲解。

当时明经行修者,荐举为官。

所以人务实学,风俗敦厚。

及唐以诗赋取士,理学遂废。

惟有昌黎伯韩愈,独发明道术,为一代之大儒。

至宋大祖崇儒重道,后来真儒辈出,为濂洛关之传。

濂以周茂叔为首,洛以二程为首,关以张横渠为首,闽以朱晦庵为首。

于是理学大著。

许衡,吴澄当胡元腥世,犹继其脉,迄于皇明。

薛瑄,罗伦,章懋,蔡清之徒,皆以正谊明道清操劲节相尚生为名臣,没载祀典。

然功名事业,总不及阳明先生之盛。

即如讲学一途,从来依经傍注。

惟有先生揭良知二字为宗,直抉千圣千贤心印,开后人多少进修之路。

只看他一生行事,横来竖去,从心所欲,勘乱解纷,无不底绩。

都从良知挥霍出来。

真个是卷舒不违乎时。

文武惟其所用。

这才是有用的学问。

这才是真儒。

所以国朝道学公论必以阳明先为第一。

有诗为证。

 

  世间讲学尽皮肤,虚誉虽隆实用无。

  养就良知满天地,阳明才是仲尼徒。

  且说阳明先生之父,名华,字德辉,别号龙山公。

自幼警敏异常,六岁时与群儿戏于水滨。

望见一醉汉濯足于水中而去,公先到水次,见一布囊。

提之颇重,意其中必有物。

知是前醉汉所遗。

酒醒必追寻至此。

犹恐为他儿所见,乃潜投于水中。

群儿至,问:“汝投水是何物。

”公谬对曰:“石块耳。

”群儿戏罢,将晚餐拉公同归。

公假称腹痛不能行,独坐水次而守之。

少顷前醉汉,酒醒悟失囊,号泣而至。

公起迎问曰:“汝求囊中物耶。

”醉汉曰:“然。

童子曾见之否。

”公曰:“吾恐为他人所取,为汝藏于水中。

汝可自取。

”醉汉取囊解而视之,内裹白金数锭分毫不动。

醉汉大惊曰:“闻古人有还金之事,不意出自童子。

”简一小锭为谢曰:“与尔买果饵吃。

”公笑曰:“吾家岂乏果饵,而需尔金耶。

”奔而去。

归家亦绝不言于父母。

年七岁母岑夫人授以句读。

值邑中迎春。

里中儿皆欢呼出观。

公危坐读书不辍。

岑夫人怜之谓曰:“儿可出外暂观。

再读不妨。

”公拱手对曰:“观春不若观书也。

”岑夫人喜曰:“是儿他日成就殆不可量。

”自此送乡塾就学。

过目辄不忘。

同学小儿所读书,经其耳无不成诵。

年十一从里师钱希宠初习对句,辄工。

月余学为诗。

又月余学为文。

出语惊人。

为文两月,同学诸生虽年长无出其右者。

钱师惊叹曰:“一岁之后,吾且无以教汝矣。

”值新县令出外拜客。

仆从甚盛。

在塾前喝道而过。

同学生停书争往出观。

公据案朗诵不辍。

馨琅琅达外。

钱师止之曰:“汝不畏知县耶。

”公对曰:“知县亦人耳。

吾何畏。

况读书,未有罪也。

”钱师语其父竹轩翁一曰:“令公子德器如此。

定非常人”年十四学成。

假馆于宠泉寺。

寺有妖祟。

每夜出抛砖弄瓦。

往时借寓读书者,咸受惊恐,或发病。

不敢复居。

公独与一苍头寝处其中。

寂然无声。

僧异之,乘其夜读,假以猪尿泡涂灰粉,画眉眼其上,用芦管,透入窗棂,嘘气涨泡,如鬼头形。

僧口作鬼声欲以动公。

公取床头小刀剌泡,泡气泄。

僧拽出,公投刀复诵读如常。

了不为异。

闻者皆为缩舌。

  娶夫人郑氏于成化七年,怀娠凡十四月,岑夫人梦神人衣绯腰玉,于云中鼓吹送一小儿来家。

比惊醒闻啼声。

侍女报郑夫人已产儿。

儿即阳明先生也。

竹轩公初取名曰云。

乡人因指所生楼曰瑞云楼。

云五岁尚不能言。

一日有神僧过之,闻奶娘呼名。

僧摩其顶曰:“好个小儿,可惜道破了。

”竹轩翁疑梦不当泄。

乃更名守仁。

是日遂能言。

且祖父所读书,每每口诵。

讶问曰:“儿何以能诵。

”对曰:“向时虽不言:然闻声已暗记矣。

”其神契如此。

有富室闻龙山公名。

迎至家园馆谷。

忽一夜有美姬造其馆。

华惊避。

美姬曰:“勿相讶。

我乃主人之妾也。

因主人无子,欲借种于郎君耳。

”公曰:“蒙主人厚意畱此。

岂可为此不肖之事。

”姬即于袖中出一扇曰:“此主人之命也。

郎君但看扇头字当知之。

”公视扇面,果主人亲笔。

书五字曰:“欲借人间种。

”公援笔添五字于后曰:“恐惊天上神。

”厉色拒之。

姬娘怅怅而去。

公既中乡榜。

明年会试。

前富室主人延一高真设醮祈嗣。

高真伏坛遂睡去。

久而不起既醒。

主人问其故。

高真曰:“适梦捧章至三天门,遭天上迎状元榜。

久乃得达。

故迟迟耳。

”主人问状元为谁。

高真曰:“不知姓名。

但马前有旗二面。

旗上书一联云,欲借人间种。

恐惊天上神。

”主人默默大骇。

时成化十七年辛丑之春也。

未几会试报至,公果状元及第。

阳明先生时年十岁矣。

  次年壬寅,公在京师,迎养其父竹轩翁。

翁因擕先生同往。

过金山寺,竹轩公与客酣饮,拟作诗未成。

先生在旁索笔。

竹轩翁曰:“孺子亦能赋耶。

”先生即书四句云: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坐客惊异,咸为起敬。少顷游蔽月山房。竹轩公曰:“孺子还能作一诗否。”先生应声吟曰: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坐客谓竹轩翁曰:“令孙声口,俱不落凡。想他日定当以文章名天下。”先生曰:“文章小事,何足成名。”众益异之。

  十二岁在京师就塾师。

不肯专心诵读。

每潜出与群儿戏。

制大小旗帜,付群儿持立四面,自己为大将,居中调度。

左旋右转,略如战阵之势。

龙山公出见之怒曰:“吾家世以读书显。

安用是为。

”先生曰:“读书有何用处。

”龙山公曰:“读书则为大官。

如汝父中状元,皆读书力也。

”先生曰:“父中状元,子孙世代还是状元否。

”龙山公曰:“止我一世耳。

汝若要中状元,还是去勤读。

”先生笑曰:“只一代虽状元,不为希罕。

”父益怒朴责之。

先生又尝问塾师曰:“天下何事为第一等人。

”塾师曰:“嵬科高第,显亲扬名如尊公,乃第一等人也。

”先生吟曰:嵬科高第时时有岂是人间第一流塾师曰:“据孺子之见,以何事为第一。

”先生曰:“惟为圣贤方是第一。

”龙山公闻之笑曰:“孺子之志何其奢也。

  先生一日出游市上,见卖雀儿者,欲得之。

卖雀者不肯与。

先生与之争。

有相士号麻衣神相,见先生惊曰:“此子他日大贵。

当建非常功名。

”乃自出钱,买省以赠先生。

因以手抚其面曰:“孺子记吾言:

  须拂领,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毫,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

  又嘱曰:“孺子当读书自爱。吾所言将来以有应验。”言讫遂去。先生感其言:自此潜心诵读,学问日进。

  十三岁母夫人郑氏卒。

先生居丧哭泣甚哀。

父有所宠小夫人,待先生不以礼。

先生游于街市,见有缚鸮鸟一只求售者。

先生出钱买之,复怀银五钱赠一巫妪,授以口语,“见庶母如此恁般。

”先生归,将鸮鸟潜匿于庶母床被中。

母发被,鸮冲出绕屋而飞,口作怪声。

小夫人大惧,开窗逐之。

良久方去。

俗忌野鸟入室。

况鸮乃恶声之鸟,见者以为不祥,又伏于被中。

曲房深户重帷锦衾,何自而入。

岂不是大怪极异之事。

先生闻房中惊诧之声,佯为不知,入问其故。

小夫人述言有此怪异。

先生曰:“何不召巫者询之。

”小夫人使人召巫妪。

巫妪入门便言:“家有怪气。

”既见小夫人,又言:“夫人气色不佳。

当有大灾晦至矣。

”小夫人告以发被得鸮鸟之异。

巫妪曰:“老妇当问诸家神。

”即具香烛,命小夫人下拜。

索钱楮焚讫。

妪即谬托郑夫人附体,言曰:“汝待我儿无礼。

吾诉于天曹,将取汝命。

适怪鸟即我所化也。

”小夫人信以为真,跪拜无数。

伏罪悔过言:“此后再不敢。

”良久,媪苏曰:“适见先夫人。

意色甚怒,将托怪鸟啄尔生魂。

幸夫人许以改过,方才升屋檐而去。

”小夫人自此待先生加意有礼。

先生尚童年,其权术已不测如此矣。

  先生十四岁,习学弓马,畱心兵法,多读韬钤之书。

尝曰:“儒者患不知兵。

仲尼有文事,必有武备。

区区章句之儒,平时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

  十五岁,从父执游居庸三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一日梦谒伏波将军庙,赋诗曰:

  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

  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

  其时地方水旱,盗贼乘机作乱。

畿内有石英王勇,陜西有石和尚刘千斤。

屡屡攻破城池,劫掠府库。

官军不能收捕。

先生言于龙山公,“欲以诸生上书请效终军故事,愿得壮卒万人,削平草寇,以靖海内。

”龙山公曰:“汝病狂耶。

书生妄言取死耳。

”先生乃不敢言。

于是益专心于学问。

  弘治元年,先生十七岁,归余姚,遂往江西就亲,所娶诸氏夫人,乃江西布政司参议诸养和公之女也。

既成婚。

官署中一日信步出行,至许旌阳铁柱宫,于殿侧遇一道者。

庞眉皓首,盘膝静坐。

先生叩曰:“道者何处人。

”道者对曰:“蜀人也。

因访道侣至此。

”先生问其寿几何。

对曰:“九十六岁矣。

”问其姓。

对曰:“自幼出外,不知姓名。

人见我时时静坐,呼我曰无为道者。

”先生见其精神健旺声如洪钟,疑是得道之人。

因叩以养生之术。

道者曰:“养生之诀,无过一静。

老子清净,庄生逍遥。

惟清净而后能逍遥也。

”因教先生以导引之法。

先生恍然有悟。

乃与道者闭目对坐。

如一对槁木。

不知日之已暮。

并寝食俱忘之矣。

诸夫人不见先生归署。

言于参议公,使衙役遍索不得。

至次日天明,始遇之于铁柱宫中。

隔夜坐处尚未移动也。

衙役以参议命促归。

先生呼道者与别。

道者曰:“珍重珍重,二十年后,当再见于海上也。

”先生回署。

署中蓄纸最富。

先生日取学书。

纸为之空。

书法大进。

先生自言吾始学书。

对摸古帖,止得字形。

其后不轻落纸。

凝思于心久之始通其法。

明道程先生有曰:“吾作字甚敬。

非是要字好。

只是此学。

”夫既不要字好,所学何事。

只不要字好一念,亦是不敬。

闻者叹服。

  明年己酉,先生十八岁,是冬与诸夫人同归余姚。

行至广信府上饶县,谒道学娄一斋。

(名谅)语以宋儒格物致知之义。

谓,“圣人必学而可至。

”先生深以为然,自是奋然有求为圣贤之志。

平日好谐谑豪放。

此后每每端坐省言曰:“吾过矣。

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何其晚也。

  弘治五年壬子,先生年二十一岁,竹轩翁卒于京师。

龙山公奉其丧以归。

是秋先生初赴乡试塲中,夜半巡塲者见二巨人。

一衣绯,一衣绿,东西相向立,大声言曰:“三人好做事。

”言讫忽不见。

及放榜,先生与孙忠烈燧,胡尚书世宁同举。

其后宁王宸濠之变,胡发其奸,孙死其难,先生平其乱。

人以为三人好做事。

此其验也。

  明年癸丑春,会试下第。

宰相李西涯讳东阳,时方为文章主盟。

服先生之才。

戏呼为来科状元。

丙辰再会试,复被黜落。

同寓友人以不第为耻。

先生曰:“世情以不得第为耻。

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

”友人服其涵养。

时龙山公已在京任。

先生遂寓京中。

  明年丁巳,先生年二十六岁,边任报紧急。

举朝仓皇,推择将才,莫有应者。

先生叹曰:“武举之设,仅得骑射击剌之士,而不可以收韬略统驭之才。

平时不讲将略,欲备仓卒之用,难矣。

”于是畱情武事。

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研熟讨。

每遇宾客宴会,辄聚果核为阵图。

指示开阖进退之方。

一夕梦威宁伯,王越解所佩宝劔为赠。

既觉喜曰:“吾当效威宁以斧钺之任,垂功名于竹帛。

吾志遂矣。

  弘治十二年己未,先生中会试第二名。

时年二十八岁,廷试二甲,以工部观政进士。

受命往浚县督造威宁伯坟。

先生一路不用肩舆。

日惟乘马。

偶因过山马惊,先生坠地吐血。

从人进轿,先生仍用马。

盖以此自习也。

既见威宁子弟,问先大夫用兵之法。

其家言之甚悉。

先生即以兵法部署造坟之众。

凡在役者更番休息。

用力少,见功多。

工得速完。

其家致金帛为谢。

先生固辞不受。

后乃出一宝劔相赠曰:“此先大夫所佩也。

”先生喜其与梦相符,遂受之。

复命之日,值星变达虏方犯边。

朝廷下诏求直言。

先生上言边务八策。

言极剀切。

明年授官刑部主事。

又明年奉命审录江北。

多所平反,民称不冤。

事毕遂。

游九华山历无相化城诸寺,到必经宿。

时道者蔡,蓬头踞坐堂中。

衣服敞陋,若颠若狂。

先生心知其异人也。

以客礼致敬,请问神仙可学否。

蔡摇首曰:“尚未尚未。

”有顷先生屏去左右,引至后亭再拜。

复叩问之。

蔡又摇首曰:“尚未尚未。

”先生力恳不已。

蔡曰:“汝自谓拜揖尽礼。

我看你一团官相,甚说神仙。

”先生大笑而别。

游至地藏洞,闻山岩之巓,有一老道,不知姓名。

坐卧松毛,不餐火食。

先生欲访之,乃悬崖板木而上,直至山巓。

老道踡足熟睡。

先生坐于其傍,以手抚摩其足。

久之老道睡方觉,见先生惊曰:“如此危险,安得至此。

”先生曰:“欲与长者论道,不敢辞劳也。

”因备言佛老之要。

渐及于儒。

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者两个好秀才。

”又曰:“朱考亭是个讲师,只未到最上一乘。

”先生喜其谈论,盘桓不能舍。

次日再往访之。

其人已徙居他处矣。

  有诗为证。

  路入岩头别有天,松毛一片自安眠。

  高谈已散人何处,古洞荒凉散冷烟。

  弘治十五年,先生至京复命。

京中诸名士俱以古文相尚,立为诗文之社,来约先生。

先生叹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作此无益之事乎。

”遂告病归余姚,筑室于四明山之阳明洞。

洞在四明山之阳,故曰阳明。

山高一万八千丈。

周二百一十里。

道经第九洞天也。

为峰二百八十有二。

其中峰曰芙蓉峰,有汉隶刻石于上曰四明山心。

其右有石牕四面玲珑如户牖,通日月星辰之光。

先生爱其景致,隐居于此。

因自号曰阳明。

思铁柱宫道者之言:乃行神仙导引之术。

月余觉阳神自能出入,未来之事便能前知。

一日静坐谓童子曰:“有四位相公来此相访。

汝可往五云门迎之。

”童子方出五云门,果遇王思舆等四人。

乃先生之友也。

童子述先生遣迎之意。

四人见先生问曰:“子何以预知吾等之至。

”先生笑曰:“只是心清。

”四人大惊异。

述于朋辈,朋辈惑之。

往往有人来叩先生以吉凶之事。

先生言多奇中。

忽然悟曰:“此(簸)弄精神。

非正觉也。

”遂绝口不言。

思脱离尘网,超然为出世之事。

惟祖母岑太夫人与父龙山公在念,不能忘情。

展转踌躇,忽又悟曰:“此孝弟一念,生于孩提。

此念若可去,断灭种性矣。

此吾儒所以辟二氏。

”乃复思三教之中,惟儒为至正。

复翻然有用世之志。

  明年迁寓于钱塘之西湖。怎见得西湖景致好处。有四时《望江南》词为证:

  西湖景,春日最宜晴。花底管弦公子宴,水边罗绮丽人行,十里按歌声。

  西湖景,夏日正堪游。金勒马嘶垂柳岸,红妆人泛采莲舟,惊起水中鸥。

  西湖景,秋日更宜观。桂子冈峦金谷富,芙蓉洲渚丝云间,爽气满前山。

  西湖景,冬日转清奇。赏雪楼台评酒价,观梅园圃订春期,共醉太平时。

  又有林和靖先生《咏西湖》诗一首:

  混元神巧本无形,幻出西湖作画屏。

  春水净于僧眼碧,晚山浓似佛头青。

  栾栌粉堵摇鱼影,兰社烟丛阁鹭翎。

  往往鸣榔与横笛,斜风细雨不须听。

  那西湖。又有十景。那十景:

  苏堤春晓。平湖秋月。麯院风荷。段桥残雪。雷峰夕昭。南屏晚钟。雨峰出云。三潭印月。柳浪闻莺。花港观鱼。

  先生寓居西湖,非关贪玩景致。

那杭州乃吴越王钱氏及故宋建都之地。

名山胜水,古刹幽居,多有异人栖止。

先生遍处游览,兾有所遇。

一日往虎跑泉游玩。

闻有禅僧坐关三年。

终日闭目静坐,不发一语,不视一物,先生往访。

以禅机喝之曰:“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

”其僧惊起作礼,谓先生曰:“小僧不言不视已三年于兹。

檀越却道口巴巴说甚么,眼睁睁看甚么。

此何说也。

”先生曰:“汝何处人。

离家几年了。

”僧答曰:“某河南人。

离家十余年矣。

”先生曰:“汝家中亲族还有何人。

”僧答曰:“止有一老母。

未知存亡。

”先生曰:“还起念否。

”僧答曰:“不能不起念也。

”先生曰:“汝既不能不起念,虽终日不言:心中已自说着。

终日不视,心中自看着了。

”僧猛省合掌曰:“檀越妙论更望开示。

”先生曰:“父母天性,岂能断灭。

你不能不起念,便是真性发现。

虽终日呆坐,徒乱心曲。

俗语云,爹娘便是灵山佛。

不敬爹娘,敬甚人。

”言未毕,僧不觉大哭起来曰:“檀越说得极是。

小僧明早便归家省吾老母。

”次日先生再往访之。

寺僧曰:“已五鼓负担还乡矣。

”先生曰:“人性本善,于此僧可验也。

”于是益潜心圣贤之学。

读朱考亭语录反覆玩味。

又读其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

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

”掩卷叹曰:“循序致精渐渍洽浃,使物理与吾心混合无间,方是圣贤得手处。

”于是从事于格物致知,每举一事,旁喻曲晓,必穷究其归,至于尽处。

  弘治十七年甲子,山东巡按御史陆偁,重先生之名,遗使致聘,迎主本省乡试。

先生应聘而往,得穆孔晖为解元。

后为名臣。

是省全录,皆出先生之手。

其年九月改兵部武选司主事。

先生往京都赴任。

谓学者溺于词章记诵之末,不知身心之学为何等。

于是首倡讲学之事。

闻者兴起。

于是从学者众。

先生俨然以师道自任。

同辈多有议其好名者。

惟翰林学士湛甘泉(讳若水)深契之,一见定交,终日相与谈论。

号为莫逆。

  弘治十八年孝宗皇帝宴驾。武宗皇帝初即位。宠任阉人刘瑾等八人。号为八党。那八人:

  刘瑾谷大用马永成张永魏彬罗祥丘聚高凤

  这八人自幼随侍武宗皇帝,在于东宫游戏,因而用事。

刘瑾尤得主心。

阁老刘健与台諌合谋去之,机不早断。

以致漏泄。

刘瑾与其党,泣诉于上前。

武宗皇帝听其言:反使刘瑾掌司礼监。

斥逐刘健杀忠直内臣王岳。

繇是权独归瑾,票拟任意。

公卿侧目。

  正德元年,南京科道官戴铣,薄彦徽等,上疏言。

皇上新政宜亲君子远小人。

不宜轻斥大臣。

任用阉寺。

刘瑾票旨,铣等出言狂妄纽解来京勘问。

先生目击时事,满怀忠愤抗疏救之。

略曰:“臣闻,君仁则臣直。

今铣等,以言为责。

其言如善,自宜嘉纳。

即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

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

在陛下不过少事惩创,非有意怒绝之也。

下民无知妄生疑惧。

臣窃惜之。

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安危之事,亦将缄口不言矣。

伏乞追回前旨,俾铣等仍旧供职,明圣德无我之公,作臣子敢言之气。

”疏既入触瑾怒。

票旨下先生于诏狱。

廷杖四十。

瑾又使心腹人监杖。

行杖者加力。

先生几死而苏。

谪贵州龙塲驿驿丞。

龙山公时为礼部侍郎。

在京喜曰:“吾子得为忠臣垂名青史,吾头足矣。

  明年先生将赴龙塲。

瑾遣心腹人二路尾其后,伺察其言动。

先生既至杭州,值夏月天暑。

先生又积劳致病。

乃暂息于胜果寺。

妹婿徐曰仁来访。

首拜门生听讲。

又同乡徐爱(衍字),蔡宗,朱节,冀元亨,蒋信,刘观时等皆来执贽问道。

先生乐之。

  居两月余,忽一日午后,方纳凉于廊下。

苍头皆出外,有大汉二人矮帽窄衫,如官较状腰悬刀刃,口口吐北音,从外突入,谓先生曰:“官人是王主事否。

”先生应曰:“然。

”二较曰:“某有言相告。

”即引出门外,挟之同行。

先生问何往,二较曰:“但前行便知。

”先生方在病中。

辞以不能步履。

二较曰:“前去亦不远,我等左右相扶可矣。

”先生不得已,任其所之。

约行三里许,背后复有二人追逐而至,先生顾其面貌,颇似相熟。

二人曰:“官人识我否。

我乃胜果寺邻人沉玉,殷计也。

素闻官人乃当世贤者,平时不敢请见,适闻有官较挟去。

恐不利于官人。

特此追至看官人下落耳。

”二较色变,谓沈,殷二人曰:“此朝廷罪人。

汝等何得亲近。

”沈,殷二人曰:“朝廷已谪其官矣。

又何以加罪乎。

”二较扶先生又行。

沈,殷亦从之。

天色渐黑,至江头一空室中,二较密谓沈,殷二人曰:“吾等实奉主人刘公之命,来杀王公。

汝等没相干人。

可速去。

不必相随也。

”沉玉曰:“王公今之大贤。

令其死于刃下,不亦惨乎。

且遗尸江口,必累地方。

此事决不可行。

”二较曰:“汝言亦是。

”乃于腰间解青索一条长丈余,授先生曰:“听尔自缢,何如。

”沉玉又曰:“绳上死与刀下死同一惨也。

”二较大怒,各拔刀在手厉声曰:“此事不完,我无以复命。

亦必死于主人之手。

”殷计曰:“足下不必发怒,令王公夜半自投江中而死,既令全尸,又不累地方。

足下亦可以了事归报。

岂不妙哉。

”二较相对低语。

少顷乃收刀入鞘曰:“如此庶几可耳。

”沉玉曰:“王公命尽此夜。

吾等且沽酒共饮,使其醉而忘。

”二较亦许之。

乃锁先生于室中。

先生呼沈,殷二人曰:“我今夕固必死。

当烦一报家人收吾尸也。

”二人曰:“欲报尊府,必得官人手笔,方可准信。

”先生曰:“吾袖中偶有素纸,奈无笔何。

”二人曰:“吾当于酒家借之。

”沉玉与一较同往市中沽酒,殷计与一较守先生于门外。

少顷沽酒者已至,一较启门,身边各带有椰瓢。

沉玉满斟送先生,不觉泪下。

先生曰:“我得罪朝廷,死自吾分,吾不自悲。

汝何必为我悲乎。

”引瓢一饮而尽。

殷计亦献一瓢。

先生复饮之。

先生量不甚弘。

辞曰:“吾不能饮矣。

既有高情。

幸转进于远客。

吾尚欲作家信也。

”沉玉以笔授先生。

先生出纸于袖中,援笔写诗一首。

诗曰:

  学道无成岁月虚,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惭无补,死不忘亲恨有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日夜潮声泣子胥。

  先生吟兴未已,再作一:

  敢将世道一身担,显被生刑万死甘。

  满腹文章宁有用,百年臣子独无惭。

  涓流裨海今真见,片雪填沟旧齿谈。

  昔代衣冠谁上品,状元门第好奇男。

  二诗之后尚有绝命辞。

甚长,不录。

纸后作篆书十字云,阳明已入水,沉玉,殷计报。

二较本不通文理。

但见先生手不停挥,相顾惊叹以为天才。

先生且写且吟,四人互相酬劝,各各酩酊。

  将及夜半。

云月朦胧,二较带着酒兴,逼先生投水。

先生先向二较谢其全尸之德,然后迳造江岸。

回顾沈,殷二人曰:“必报我家,必报我家。

”言讫从沙泥中步下江来。

二较一来多了几分酒,二来江滩潮湿不便相从。

乃立岸上,远而望之。

似闻有物堕水之声。

谓先生已投江矣。

一响之后寂然无声。

立了多时,放心不下。

遂步步挣下滩来。

见滩上脱有云履一双。

又有纱巾浮于水面曰:“王主事果死矣。

欲取二物以去。

”沉玉曰:“畱一物在,使来早行人人见之,知王公堕水。

传说至京都,亦可作汝等证见也。

”二较曰:“言之有理。

”遂弃履,只捞纱巾带去,各自分别。

至是夜,苍头回胜果寺,不见先生。

问之主僧亦云,“不知。

”乃连夜提了行灯,各处去(找)寻了一回。

不见一些影响。

  其年丁卯乃是乡试之年,先生之弟守文在省应试。

仆人往报守文。

守文言于官,命公差押本寺僧四出寻访。

恰遇沈,殷二人亦来寻守文报信。

守文接了绝命词及二诗,认得果其兄亲笔,痛哭了一塲。

未几又有人拾得江边二履报官。

官以履付守文。

众人轰传以为先生真溺死矣。

守文送信家中。

合家惊惨自不必说。

龙山公遣人到江边遗履之处,命渔舟捞尸。

数日无所得。

门人闻者无不悼惜。

惟徐爱言:“先生必不死。

”曰:“天生阳明,倡千古之绝学。

岂如是而已耶。

  却说先生果然不曾投水。

他算定江滩是个绝地没处走脱。

二较必然放心。

他有酒之人,怎走得这软滩。

以此独步下来,脱下双履,畱做证见,又将纱巾抛弃水面,却取石块向江心拗去。

黄昏之后,远观不甚分明。

但闻扑通声响,不知真假。

便认做了事。

不但二较不知,连沉玉,殷计,亦不知其未死也。

先生却沿江滩而去,度其已远,藏身于岸坎之下。

次日趁个小船。

船子怜其无履,以草履赠之。

七日之后,已达江西广信府。

行至铅山县。

其夜复搭一船。

一日夜到一个去处。

登岸问之,乃是福建北界矣。

舟行之速,疑亦非人力所及。

巡海兵船见先生状貌不似商贾,疑而拘之。

先生曰:“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也。

因得罪朝廷受廷杖,贬为贵州龙塲驿驿丞。

自念罪重。

欲自引决,投身于钱塘江中,遇一异物。

鱼头人身,自称巡江使者,言奉龙王之命前来相迎。

我随至龙宫。

龙王降阶迎接。

言我异日前程尚远,命不当死,以酒食相待。

即遣前使者送我出江,仓卒之中附一舟至此。

送我登岸,舟亦不见矣。

不知此处离钱塘有多少程途。

我自江中至此。

才一日夜耳。

”兵士异其言:亦以酒食款之,即驰一人往报有司。

  先生恐事涉官府,不能脱身,捉空潜遁,从山径无人之处,狂奔三十余里,至一古寺。

天已昏黑,乃叩寺投宿。

寺僧设有禁约,不畱夜客歇宿。

寺傍有野庙久废。

虎穴其中。

行客不知,误宿此庙,遭虎所啖。

次早寺僧取其行囊,自利以为常事。

先生既不得入寺。

乃就宿野庙之中。

饥疲已甚。

于神案下熟寝。

夜半群虎绕庙环行,大吼。

无敢入者。

天明寂然。

寺僧闻虎声,以为夜来借宿之客,已厌虎腹。

相与入庙,欲简其囊。

先生梦尚未醒。

僧疑为死人,以杖微击其足。

先生蹷然而起。

僧大惊曰:“公非常人也。

不然岂有入虎穴而不伤者乎。

”先生茫然不知。

问,“虎穴安在。

”僧答曰:“即此神座下是矣。

”僧心中惊异,反邀先生过寺朝餐。

餐毕,先生偶至殿后。

先有一老道者打坐。

见先生来即起相讶曰:“贵人还识无为道者否。

”先生视之,乃铁柱宫所见之道者,容貌俨然如昨。

不差毫发。

道者曰:“前约二十年后相见于海上。

不欺公也。

”先生甚喜。

如他乡遇故知矣。

因与对坐,问曰:“我今与逆瑾为难,幸脱余生。

将隐姓潜名,为避世之计。

不知何处可以相容。

望乞指教。

”道者曰:“汝不有亲在乎。

万一有人言汝不死,逆瑾怒逮尔父。

诬以北走胡,南走越。

何以自明。

汝进退两无据矣。

”因出一书示先生。

乃预写就者。

  诗曰: #

  二十年前已识君,今来消息我先闻。

  君将性命轻毫发,谁把纲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夸令德,皇天终不丧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好拂青萍建大勋。

  先生服其言:且感其意。乃决意赴谪。索笔题一绝于殿壁。

  诗曰: #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先生辞道者欲行。

道者曰:“吾知汝行资困矣。

”乃于囊中出银一锭为赠。

先生得此盘缠,乃从间道游武夷山,出铅山,过上饶,复晤娄一斋。

一斋大惊曰:“先闻汝溺于江。

后又傅有神人相救。

正未知虚实。

今日得相遇,乃是斯文有幸。

”先生曰:“某幸而不死。

将往谪所。

但恨未及一见老父之面。

恐彼忧疑成病。

以此介介耳。

”娄公曰:“逆瑾迁怒于尊大人,已改官南京宗伯矣。

此去归途便道可一见也。

”先生大喜。

娄公畱先生一宿,助以路费数金。

先生迳往南京,省觐龙山公。

父子相见出自意外。

如枯木再花。

不胜之喜,居数日不敢久畱。

即辞往贵州,赴龙塲驿驿丞之任。

擕有仆从三人。

始成行李模样。

  龙塲地在贵州之西北。

宣慰司所属。

万山丛棘中,蛇虺成堆,魍魉昼见,瘴疠蛊毒,苦不可言。

夷人语言:又皆鴂舌难辩。

居无宫室,惟累土为窟,寝息其中而巳。

夷俗尊事蛊神,有土中人至,往往杀之以祀神,谓之祈福。

先生初至。

夷人欲谋杀先生,卜之于神不吉。

夜梦神人告曰:“此中土圣贤也。

汝辈当小心敬事听其教训。

”一夕而同梦者数人。

明旦转相告语。

于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语者,夷人央之通语于先生,日贡食物。

亲近欢爱如骨肉。

先生乃教之范木为墼(音激),架木为梁,刈草为盖,建立屋宇。

人皆效之。

于是一方有栖息之所。

夷人又以先生所居湫隘卑湿,别为之伐木构室,宽大其制。

于是有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

统名曰龙冈书院。

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

先生日夕吟讽其中,渐与夷语相习。

乃教之以礼义孝悌,亦多有他处夷人特来听讲。

先生息心开导略无倦怠之色。

  久之得家信言逆瑾闻先生不死,且闻父子相会于南都,益大恚忌,矫旨勒龙山公致仕还乡。

先生曰:“瑾怒尚未解也。

得失荣辱,皆可付于度外。

惟生死一念,自省未能超脱。

”乃于居后凿石为椁,昼夜端坐其中。

胸中洒然,若将终身夷狄患难俱忘之矣。

仆人不堪其忧,每每患病。

先生辄宽解之,又或歌诗制曲,相与谐笑,以适其意。

因思设使古圣人当此,必有进于此者。

吾今终未能免排遣二字,吾于格致工夫未到也。

忽一夕梦谒孟夫子。

孟夫子下阶迎之。

先生鞠躬请教。

孟夫子为讲良知一章。

千言万语指证亲切,梦中不觉叫呼。

仆从伴睡者俱惊醒。

自是胸中始豁然大悟。

叹曰:“圣贤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

所谓格物,格此者也。

所谓致知,致此者也。

不思而得,得甚么。

不勉而中,中甚么。

总不出此良知而已。

惟其为良知。

所以得不繇思,中不繇勉。

若舍本性自然之知,而纷逐于闻见,纵然想得着,做得来,亦如取水于支流,终未达于江海。

不过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

试之变化,终有窒碍。

不繇我做主。

必如孔子从心不踰矩,方是良知满用。

故曰:无入而不自得焉。

如是又何有穷通荣辱死生之见,得以参其间哉。

”于是嘿记五经,以自证其旨,无不吻合。

因着五经臆说。

水西安宣慰,闻先生之名,遣使馈米肉。

又馈鞍马金帛。

先生俱辞不受。

夷人传说,益加敬礼。

时正德三年,先生三十七岁事也。

  明年癸巳,贵州提学副使席书号元山,亦究心于理学。

素重先生之名,特遣人迎先生入于省城。

叩以致知力行,是一层工夫,还是两层工夫。

先生曰:“知行本自合一,不可分为两事。

就如称其人知孝知弟,必是已行过孝弟之事,方许能知。

又如知痛,必然已自痛了,知寒必然已自寒了。

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

古人只为世人贸贸然胡乱行去,所以先说个知。

不是画知行为二也。

若不能行,仍是不知。

”席公大服,乃建立贵阳书院,身率合省诸生以师礼事之,有暇即来听讲。

先生乃大畅良知之说。

  正德五年,安化王置鐇反,以诛刘瑾为名。

朝廷遣都御史杨一清,太监张永率师讨之。

未至而置鐇已为指挥使仇针用谋擒缚。

一清因献俘,阴劝张永以瑾恶密奏。

永从之。

武宗皇帝听张永之言:族瑾家,并诛其党张文冕等。

凡因瑾得官者尽皆罢斥,召复直諌诸臣。

先生得升庐陵县知县。

临行之际,缙绅士民送者数千人俱依依不舍。

过常德辰州,一路讲学从游者甚众。

有睡起写怀诗为证:

  红日熙熙春睡醒,江震飞尽楚山青。

  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窅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心忘鱼鸟自流形。

  未须更觅羲皇事,一曲沧浪击壤听。

  先生时年三十九岁。

既至庐陵,为政不事刑威。

惟以开导人心为本,慎选里正三老坐申明亭,凡来讼者使之委曲劝谕。

百姓有盛气而来,涕位而归者。

繇是囹圄日清风俗大变。

城中失火。

先生公服下拜。

天为之反风。

乃令城市各辟火巷。

火患永绝。

  是冬入觐馆于大兴隆寺,与湛甘泉,储柴墟(讳巏)等,讲致良知之旨。

进士黄宗贤等,闻其说而叹服,遂执贽称门生听讲。

十二月,升南京刑部主事。

湛甘泉恐废讲聚,言于冢宰杨一清。

明年正月即调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

时有吏部郎中方叔贤讳献夫位在先生之上。

闻先生论学有契,遂下拜,事以师礼。

先生赠以诗云,

  休论寂寂与惺惺,不妄繇来即性情。

  却笑殷勤诸老子,翻从知见觅虚灵。

  是年十月。

升文选司员外。

明年三月升考功司郎中。

弟子益进。

如穆孔晖,冀元亨,顾应祥,郑一初,王道,梁谷,万潮,陈鼎,魏廷霖,萧鸣凤,林达,黄绾,应良。

皆一时之表表者,余人不可尽述。

徐爱等亦至京师,一同受业。

先生尝言:“格物是诚意的工夫。

明善是诚身的功夫。

穷理是尽性的功夫。

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

博文是约礼的功夫。

惟精是惟一的功夫。

”诸如此类,乍闻之,亦自骇然。

其后思之既久,转觉亲切不可移动。

十二月升南京太仆寺少卿。

驻札滁州,专督马政。

便道归省。

未几至滁州。

门人从者颇众。

地僻官间。

日与门人游遨琅琊(山在州城)瀼泉(即六一泉)之间。

月夕则环龙潭(在龙蟠山)而坐者数百人。

歌声振谷。

诸生随地请益。

先生就眼前点化。

各有所得。

于是从游益盛。

  正德九年四月,升南京鸿胪寺卿。滁阳诸友送至江浦。不忍言别。遂各赁居,候先生渡江。先生以诗促之使归。诗曰:

  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复来滁州。

相思若潮水,来往何时休。

空相思亦何益,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

掘地见泉水,随处无不得。

何必驱驰为,千里道远相即。

君不见尧羹与舜墙。

又不见孔与跖,对面不相识,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门转盻成路人。

  五月至南京。

徐爱等相从。

又有黄宗明,薛侃,陆澄,季本,萧惠,饶文璧,朱虎等二十余人,一同受业。

正德十年。

先生念祖母岑太夫人年九十有六,思一修觐,乃上疏请告,不允。

时汀漳各郡皆有巨寇。

兵部尚书王琼特举先生之才,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

先生因得归省岑太夫人及龙山公。

  正德十二年正月,赴任南赣。

道经吉安府万安县。

适遇流贼数百,肆劫商舟。

舟人惊惧,欲回舟避之,不敢复进。

先生不许。

乃集数十舟,联络为阵势。

扬旗呜鼓,若将进战者。

贼见军门旗号,知是抚院,大惊,皆罗拜于岸上,号呼曰:“某等饥荒流民,求爷赈济活命。

”先生命将船从容泊岸,使中军官传令谕之曰:“巡抚老爷知汝等迫于饥寒。

一到赣后,即差官抚挿。

宜散归候赈。

若更聚劫乡村,王法不宥。

”贼俱解散。

既抵赣。

即行牌所属,分别赈济,招抚流民。

置二匣于台前,榜曰:

  “求通民情,愿闻己过。”

  因漳贼詹师富,温火烧等连年寇盗,其势方炽,移文湖广,福建,广东三省,克期进剿。

赣民多受贼贿为之耳目。

官府举动,贼已先觉。

先生访知军门有一老隶奸狡尤甚,忽召入卧室,谓之曰:“有人告尔通贼。

罪在必死。

若能改过,悉列通贼诸奸民告我,我当赦汝之命。

”老隶叩头悉吐其实。

备开奸民姓名。

先生俱密拿正法。

又严行十家牌法。

其法十家共一牌,开列各户籍贯姓名年貌行业日轮一家,沿门诘察,遇面生可疑之人,即时报官,如或隐匿,十家连坐。

所属地方,一体遵行。

又以向来远调狼达上军,动经岁年,糜费钜万,骄横难制,有损无益。

乃使各省兵备官,令府州县挑选本地真正骁勇。

每县多者十人,少者七八人。

大约江西,福建二省,各以五六百名为率,广东,湖广二省,以四五百名为率,其间有魁杰出群通晓韬略者署为将领。

所募骁勇,随各兵备官屯劄训练,无事拨守城隘。

有事应变出奇。

  到任十余日,调度略毕。

即议进兵。

兵次长富村,遇贼大战。

斩获颇多。

贼奔至象湖山拒守。

我兵追至地名莲花石,与贼对垒。

会指挥覃桓率广东兵到,与贼战,小胜遂进前合围。

贼见势急,溃围而出。

覃桓马蹶,为贼所杀。

县丞纪用亦同时被害。

诸将气沮,谓:“贼未可平,请调狼兵侯秋再举。

”先生阳听其说,进屯汀州府上杭县,宣言大犒三军,暂且退师蓄锐,俟狼兵齐集征进。

密遣义官曾崇秀觇贼虚实。

回言贼还据象湖只等官军一退,复出劫掠。

先生乃责各军以失律之罪,使尽力自效。

分兵为二路。

俱于二月廿九日晦日,出其不意,衔枚并进,直捣象湖夺其隘口。

众贼失险,复据上层。

峻壁四面,滚木礧石,以死拒战。

先生亲督兵士奋勇攻之。

自辰至午,呼声震地。

三省奇兵从间道攀崖附木,四面蚁集。

贼惊溃奔走。

官军乘胜追剿,贼兵大败。

先生乃分遣福建佥事胡琏,参政陈策副使唐泽等,率本省兵攻长富村,广东佥事顾应祥,都指挥杨懋等,率本省兵攻水竹大重坑。

先生自提江西兵,往来接应。

不一月,福建兵攻破长富村巢穴三十余处,广东兵攻破水竹大重坑巢穴十三处。

斩首从贼詹师富,温火烧等七千余名,俘获贼属及辎重无算。

漳南数十年之寇至是悉平。

以二月出师,四月班师。

成功未有如此之速者。

  先生驻军上杭。

久旱不雨。

师至之日,一雨三日。

百姓歌舞于道。

先生因名行台之堂曰时雨堂。

取王师若时雨之义也。

先生谓,“习战之方,莫要于行伍,治众之法,莫先于分数。

”每每调集各兵,二十五人编为一伍,伍有小甲。

五十人为一队,队有总甲。

二百人为一哨,置哨长一人,协哨一人。

四百人为一营,置营官一人,参谋二人。

一千二百人为一阵,阵有偏将。

二千四百人为一军,军有副将。

偏将无定员,临事而设。

小甲选于各伍中,总甲又选于小甲中,哨长选于千百户义官中。

副将得以罸偏将,偏将得以罸营官。

营官得以罸哨长,哨长得以罸总甲,总甲得以罸小甲,小甲得以伍兵,务使上下相维,如身臂使指。

自然举动齐一,治众如寡。

编选既定。

每伍给一牌,备列同伍姓名。

谓之伍符。

每队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总甲,一藏本院。

谓之队符。

每哨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哨长,一藏本院。

谓之哨符。

每营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营官,一藏本院。

谓之营符。

凡遇征调发符比号而行,以防奸伪。

又疏请申明赏罸。

兵士临阵退缩者,领兵官即军前斩首。

领兵官不用命者,总兵官即军前斩首。

其有擒斩功次,不论尊卑,一体升赏。

生擒贼徒,勘明决不待时。

夫盗贼之日滋,繇招抚之太滥。

招抚之太滥,繇兵力之不足。

兵力之不足,繇赏罸之不行。

乞假臣等,以令旗令牌,使得便宜行事。

又议割南靖漳浦之地,建立县治于大洋波,又添立巡简司,协同镇压。

兵部王琼以先生之言为然,覆奏俱依拟,赐县名曰清平,改巡抚为提督军务,给旗牌假便宜,仍论平漳寇,功加俸一级。

先生益得发舒其志。

  再说南赣西接湖广、桂阳,有桶冈横水诸贼巢。

东接广东龙川,有浰头诸贼巢。

横水贼首谢志珊桶冈贼首蓝天凤,浰头贼首池仲容,俱僭号称王,伪署官职,拥众据险,出入无常。

屡调狼兵进讨,不能取胜。

谢志珊自号征南王,闻督府方讨漳寇,乃大修战具,并造吕公车若干,欲乘隙先破南康,乘虚入广。

时湖广巡抚都御史陈金,疏请三省之师夹攻桶冈。

先生曰:“桶冈,横水,左溪诸贼荼毒三省,其患虽同,而事势各异。

论湖广则桶冈为腹心之疾,论江西则横水为腹心之疾。

今不去江西腹心之疾,而欲与湖广夹攻桶冈,失缓急之宜矣。

湖广克期以十一月朔日会集。

今尚在十月。

横水贼闻湖广合剿之信,必谓我先攻桶冈。

又见我兵未集。

师期尚远,心不准备。

若出其不意,进兵疾击,可以得志。

已破横水,移兵桶冈,此破竹之势也。

”先生恐征横水时,浰头贼乘机扰乱,乃为告谕一通,具述利害,遣报效生员黄表,义民周祥等,招抚池仲容等,劝之立功自赎,且各赐银布,以安其心。

一时贼党见谕词诚恳。

莫不感动。

酋长黄金巢,刘逊,刘粗眉,温仲秀等,随黄表等各引部下出投,情愿杀贼立功。

先生用好言抚慰,选其精壮五百人为兵,随军征进。

余老弱散遣之。

先生已定出师之期,预先分定哨道密授方略。

那几处哨道:

  一哨,江西都司都指挥许清,率兵一千,自南康县所溪入,攻白蓝,与本院会于横水。

  二哨,赣州府知府邢珣,率兵一千,自上犹县石人坑入,协攻白蓝,会于横水。

  三哨,南赣守备郏文,率兵一千。自大廋县义安入,合攻左溪,会于横水。

  四哨,汀州府知府唐淳,率兵一千,自大廋县聂都入,合攻左溪,会于横水。

  五哨,南安府知府季敩,率兵一千,自大廋县稳下入,合攻左溪,会于横水。

  六哨,南康县县丞舒富,率兵一千,自上犹县金坑入,径攻左溪,会于横水。

  七哨,赣州卫指挥余恩,率兵一千,自上犹县独孤岭入,径攻左溪,会于横水。

  八哨,宁都县知县王天与,率兵一千,自上犹县官隘员坑入,进屯横水。

  九哨,吉安府知府伍文定,率兵一千,搜剿稽芜等处贼巢,进屯横水。

  十哨,广东潮州府程乡县知县张戬,率兵一千,搜剿黄雀坳等贼巢,进屯横水。

  分拨十路军马,限定十月初七日各哨齐发,又拨兵备副使杨璋,分守参议黄宏,监督各营官兵,往来给饷。

先生暗谕本院标下将领,同时进发。

号令虽出,衙门中寂然无闻。

先生在赣院,左有旁门,通射圃。

暇即与诸生讲学其中,或习射。

每至夜分而散。

次早则诸生入院揖谢。

以此为常。

出兵之前一日与诸生夜坐谈论。

诸生以先生坐久,请休息。

先生乃回院。

及明旦诸生集于院门,欲进谢。

守门者辞曰:“公进院未几。

即领兵出城去。

不知何往。

度此际可行二十余里矣。

”其神机不测如此。

  先生于十月初九日兵至南康。

有人出首义官李正岩,医官刘福泰,素与贼通者。

先生召二人。

至。

以首状示之。

二人力辩无有。

先生曰:“即有之姑释汝罪。

乃皆畱于幕下,戴罪立功。

”景晚李正严,刘福泰,禀有机密事求见。

先生召入,密叩之。

二人齐声禀称,“欲攻桶冈必经繇十八面地方。

此乃第一险要去处。

乱山环拱,岭峻道狭。

从来官军不能入。

今有木工张保久在蛮中凡建立栅寨皆出其手。

要知地利。

非得此人不可。

”先生问,“张保何在。

”二人曰:“某等,蒙老爷不杀之恩,誓欲报效。

天幸遇着张保已拘畱在辕门之外。

未奉呼唤,不敢擅自引入。

”先生即令二人出外,同张保入见。

务要隐密不得声张其事。

当下李刘二人引张保直至后堂叩头。

先生曰:“闻蛮贼建立栅寨,皆出汝手。

汝罪当死。

”张保连连叩头答曰:“小人手艺为活。

误入贼穴一时贪生伯死,受其驱使。

实非得已。

”先生曰:“我且不计较汝。

但彼立寨之处,必然选择险要。

汝在彼中,亦必备知。

可细细开明左右前后大小出入之道。

贼破之日,一例叙功。

”张保欣然。

遂请求笔砚。

先生分付李刘二人监押,教他安坐开写,自己退回卧房,使亲随门子以酒食劳之。

张保感激,即备细开出。

某贼寨在某山,某处是进路,某处是退路,某处山头与某寨相对,路平路险。

如何上山,如何下山。

恰像写卖山文契的。

四趾分明,滴水不漏。

门子禀道,“木工开写已完。

”先生复召见亲自收取看了一遍,再把好言抚慰,即畱三人于内堂厢房安歇,次早皆授义官名色。

  初十日,兵进至南坪地方。

使李正岩,刘福泰引着间谍,四路分探回报。

众贼不虞官兵猝至。

各巢皆鸣锣聚众,往来呼噪,为分头御敌之计。

势甚张皇。

各险隘皆设有滚木礧石。

已做准备。

先生乃乘夜疾进。

  十一日,离贼巢三十里下寨,使人伐木立栅开堑设堠,示以久屯之形。

使报效听选官雷济,义民萧廋,分率乡兵及樵竖善登山者四百人,各给旗一面,赍铳炮,钩镰,枪,使繇间道,攀崖悬壁而上,分伏各山顶高处,预堆积茅草,约定次日官军进攻各山头,将旗竖立举炮燃火相应。

  十二日,官军至十八面隘。

贼方据险迎敌。

忽闻远近山顶炮声如雷。

烟焰四起,官军呼噪奋勇,炮箭齐发。

贼惊皇失措。

以为巢穴已破。

遂弃险奔溃。

先生预遣千户陈伟,高睿分率壮士数十悬崖而上,夺其险隘,尽发其木石,官军乘胜急进,呼声震天。

指挥谢昶,冯廷瑞,繇间道先入放火焚贼巢。

贼退无所据。

乃大败,四散奔走。

遂连破长龙十八面隘等七巢。

贼首谢志珊与萧贵模计议,谓:“横水居众险之中,可倚以自固。

”及闻官军四进,仓卒分众阨险出御。

见横水烟焰障天,铳炮之声,摇撼山谷,心胆愈裂,弃险而逃。

时各哨官兵陆续俱到。

邢珣兵破磨刀坑等三巢,王天与破樟木坑等二巢,许清破鸡湖等三巢,俱至横水来会。

唐淳破羊牯脑等三巢,并破左溪大巢,郏文破狮寨等三巢,余恩破长流坑等三巢,舒富破箬坑等三巢,季敩破上西峰等三巢,俱至左溪。

守巡各官亦随后而至。

是日斩大贼钟明贵,陈曰能等数人。

从贼首级千余。

其自相蹂践堕崖填谷而死者,不计其数。

贼于入路皆刊崖倒树,设阱埋签。

官军昼夜涉深涧,蹈丛棘,遇险绝,则挂绳于崖树鱼贯而上,猿擘而下。

往往失堕深谷,不死为幸。

各兵至横水左溪者,皆疲困不能驱逐。

会日暮,传令收兵屯劄。

  至次日,大雾咫尺不辩,先生令各营,休兵享士,使乡导数十,分探溃贼何在。

并未破巢穴动静。

连日雾雨至十五日,尚蒙蒙不开。

各乡导回报,言诸贼预于各山绝险崖壁立寨为退保计,亦有并聚于未破各巢者。

诸将皆曰:“会剿桶冈期在十一月朔,日已迫矣,奈何。

”先生曰:“此去桶冈,尚百余里,山路绝险,三日方达。

若此处之贼未能扫尽而移兵桶冈,瞻前顾后,备多力分,非计之得也。

”适搜山者檎一贼至。

问之,乃是桶冈贼遣至横水探信者,姓钟名景。

先生曰:“吾兵所向皆克,灭桶冈只待旦夕。

汝若肯畱吾麾下效用,当赦汝罪。

”钟景叩头愿降。

先生因叩桶冈地利。

钟景言之甚详。

兼能识横水各巢路道。

先生遂解其缚,赐以酒食,畱于帐下。

于是传令各营,皆分兵为奇正二哨,一攻其前一袭其后,冒雾疾趋。

  十六日,邢珣攻破旱坑等二巢,季敩同郏文攻破稳下等二巢。

十七日唐淳攻破茅坝巢。

十八日许清攻破朱雀坑等四巢。

十九日余恩攻破梅坑等二巢。

二十日邢珣又破白封龙等二巢。

王天与破黄泥坑。

二十二日舒富破白水洞巢。

是日伍文定,张戬兵亦至。

二十四日伍文定破寨下巢,张戬破杞州坑巢。

二十五日张戬又破朱坑巢,伍文定破杨家山巢。

二十六日季敩又破季坑巢,许清又破川坳巢。

二十七日郏文又攻破长河洞巢,俘斩无数。

谢志珊谋遁桶冈,被邢珣活捉解来。

先生奉新奏准事例,即命于辕门枭首。

临刑,先生问曰:“汝一介小民。

何得聚众如此之多。

”志珊曰:“此事亦非容易。

某平日见世上有好汉,决不肯轻易放过,必多方钩致,与为相识,或纵其饮,或周其乏。

待其感德,然后吐实告之。

无不乐从矣。

负千斤气力者五十余人,今俱被杀,束手就缚,乃明天子之洪福也。

又何尤哉。

”因瞑目受刑。

先生他日述此事于门人曰:“吾儒一生求朋友之益,亦当如此。

”后人论此语。

不但学者求朋友当如此。

虽吏部尚书为天下求才,亦当如此。

有诗四句云:

  同志相求志自同,岂容当面失英雄。

  秉铨谁是怜才者,不及当年盗贼公。

  考陆天池《史余》上说,先生微服与木工同入贼寨,自称工师,兼通地理。

贼喜其辩说,礼为上客。

先生周行其穴,密籍其险要可藏之处,绐贼以五百人随出,约伏官军营侧,克期出兵为应。

贼从其计。

先生至军中,悉配其人于四郊,各不相通。

自选精卒千人诈降,密擕火器埋之贼境又辞归。

至期率兵数万而进。

贼启关出迎。

洞中火炮大发。

精卒从夹击,贼惶惑不能支遂大败。

平贼后取五百人者,剜其目睛而全其命。

  今按先生年谱,自起兵至平贼才二十日耳,如疾雷迅霆,安得有许多曲折。

且自称工师,往来诱敌,旷日持久,亦非万全之策。

此乃小说家传言之妄。

当以年谱为据。

  再说是日,诛了谢志珊。

诸将遂请乘胜进攻桶冈。

先生询访钟景等已知地势之详。

谓诸将曰:“桶冈天险四寨,其出入之路,惟锁匙龙,葫芦洞,茶坑,十八磊,新池五处。

然皆架栈梯壑,一人守之,千人难过。

止有上章一路稍平,非半月不可达,奔驰之际彼已知备矣。

莫若移屯近地,休兵养威,谕以祸福。

彼见吾兵累胜必惧而请服。

如其迟疑当进而袭之。

”乃遣戴罪义官李正岩,医官刘福泰并降贼钟景,于二十八夜往桶冈,招安蓝天凤等,如果愿降待以不死。

期定于十一月初一日上午,至锁匙龙送款。

话分两头。

却说浰头贼首池仲容绰号池大髩,原是龙川县大户出身。

因被仇家告害,官府不明,一时气愤,与其弟仲宁仲安聚起家丁庄户,杀了仇家一十一口,遂招集亡命,占住三浰落草。

屡败官军,渐渐势大,自号金龙霸王,伪造符印,以兵力胁远近居民,壮者收为部下,富者借贷银米,稍有违抗,焚杀无遗。

  龙川大姓卢珂,郑志高,陈英三人颇有本事,各聚众千余,保守乡村。

仲容欲招至入伙,卢珂等不从,互相仇杀。

先生檄岭东兵备道,先招卢珂等三家。

三家遂奉约束,愿出力剿贼。

遂畱本村,与龙川县协同备御。

仲容深恨之。

及黄金巢等出降,众贼俱有纳款之意。

惟池仲容不肯。

谓众贼曰:“我等作贼,已非一年。

官府来招,亦非一次。

其言未足凭信。

且待黄金巢等到官后果无他说,我等遣人出投。

亦未为晚。

”及闻十月十二日官兵已破横水,仲容始有惧色。

适先生又使黄金巢等作书往招。

仲容乃谓其党高飞甲曰:“官军既破横水,必乘胜直捣桶冈,次即及浰头矣,奈何。

”高飞甲曰:“前督抚曾遣人来招安,且闻黄金巢等已蒙署官录用,不若亦遣一人出投。

一则缓其来攻,二则窥覻虚实。

若官军势果强盛,招安果系实情,又作计较。

不然,畱仲安在彼处亦好潜为内应,一面拨人守险,多备木石,以防掩袭。

”仲容以为然。

乃遣其弟仲安,率老弱二百余人,往至横水投降情愿随众立功。

时横水贼已全平矣。

先生谓曰:“汝既是真心纳降,本院即日加兵桶冈。

汝可引本部兵往上新地屯劄。

如桶冈贼奔逸,到彼用心截杀,将首级来献,便算你功。

”那上新中新下新三巢,是桶冈西路,去浰头甚远。

先生故意调开使其难归。

外示委用以安其心。

此是先生妙计。

  再说李正岩等至桶冈,先述督抚兵威,后述招抚之期。

蓝天凤大喜,情愿就抚,方召其党商议此事。

横水贼萧贵模逃入桶冈,来见天凤曰:“征南王不知守险。

使官军潜入内地。

是以溃败。

若加意堤防,虽有百万之众,岂能飞入。

今锁匙龙各隘,地皆绝险,其所收横水余兵,尚有千余。

足可助桶冈为守。

奈何自就死地如猪羊入屠人之手乎。

”天凤意不能决。

乃令各寨头目俱至锁匙龙聚议。

先生遣县丞舒富率数百人,逼锁匙龙下寨,连连遣使催取天凤等款状,一面密使邢珣兵入茶坑,伍文定兵入西山界,唐淳兵入十八磊,张戬兵入葫芦洞,立限三十日,乘夜各至分地。

  是夜大雨不得进。

初一日早,雨犹未止。

各军冒雨而入。

天凤见屡使催款,正在商量。

又见大雨,料难进兵,防备就懈弛了。

忽闻四路兵已大进,惊曰:“王公用兵真如神矣。

”急收拾兵众千人,据内隘绝壁,隔水为阵,以拒官军。

邢珣率兵渡水前击。

张戬之兵冲其右,伍文定又自戬兵之右,悬崖而下,绕贼傍合攻。

贼不能支,且战且却,及午雨止。

各兵奋击,贼大败。

王天与,舒富两路兵,闻官军已入前山,亦从锁匙龙并登。

各军乘胜奋击,贼悉望十八磊奔逃。

正遇唐淳之兵严阵以待,又大战一塲,会日暮暂息。

贼犹扼险相持。

  次早诸军复合势剿杀,贼遂大败。

凡破十三巢擒斩无数。

初五日至十三日,陆续又破上新,中新,下新等十巢,斩萧贵模于阵。

蓝天凤率败兵欲于桶冈后山,乘飞梯直入范阳大山,却先被官军把守,前后困围,计无复之,乃投崖而死。

枭其首以献。

岩谷溪壑之间,僵尸填满。

于是桶冈之贼略尽。

据先生报二处捷数目。

捣过巢穴共八十四处:

  擒斩大贼首谢志珊,蓝天凤等八十六名颗。

从贼首级三千一百六十八名颗。

俘获贼属二千三百三十六名口。

夺回被虏男妇八十三名口。

牛马驴一百八只。

赃杖二千一百三十一件。

金银一百一十三两八钱一分。

  时湖广军门已遣参将史春统兵前来会剿,行至彬州,接得先生钧牌,知会桶冈贼巢俱已荡平,不必复劳远涉。

史春大惊曰:“向议三省合剿打帐一年,尚恐未能尽殄。

今王督院之兵,朝去夕平。

如扫秋叶。

真天人也。

  先生奏凯班师。百姓扶老擕幼,手香罗拜言:“今日方得安枕而卧。”所经州县关隘,各立生祠,远乡之民肖像于家堂供养。岁时尸祝。

  先生谓横水桶冈各贼寨,散在大犹廋岭之间。

地方窎远,号令不及。

议割三县之地。

建立县治,及增添三处巡司,设关保障。

疏上悉依议,赐县名曰宗义。

附江西南安府,赐敕奖谕。

  浰头贼闻桶冈复破,愈加恐惧,乃分兵为守隘拒敌之计。

先生先谕黄金巢等,密遣部下散归贼巢左近,俟官兵一到。

即据险遏贼,再谕卢珂,郑志高等,用心提备。

然后遣生员黄表,义民周祥等,赍牛酒复至浰头,赏劳各酋长。

并诘其分兵守隘之故。

池仲容无词可解,乃诈称龙川义民卢珂,郑志高素有仇怨:“今不时引兵相攻。

若一撤备,必被掩袭。

某等所以密为之防,非敢抗官兵也。

”遂遣其党鬼头王,随黄表等回报。

请宽其期,“当悉众出投。

尽革伪号止称新民。

”先生阳信其言:遂移檄龙川,使察卢珂等擅兵仇杀之实,谓鬼头王曰:“卢珂等本院已行察去讫,如情罪果真,本院当遣大军往讨。

但须假道浰头,汝等既降,先为我伐木开道,以候官军,不日征进。

”鬼头王回报。

池仲容且喜且惧。

所喜者,督院嗔怪卢珂等,堕其术中。

所惧者,恐其取道浰头,不是好意。

复遣鬼头王来谢,且禀称。

“卢珂等某自当悉力捍御。

不敢动劳官军。

”恰遇卢珂,郑志高,陈英亲到督院具状,辩明其事。

状中备述池仲容等平昔僭号设官。

今又点集兵众号召远姓各巢贼酋,授以总兵都督等伪官,准备抗拒官军。

先生大怒曰:“池仲容已自投招,便是一家。

汝挟仇,擅自仇杀,罪已当死。

又造此不根之言:乘机诬陷,欲掩前罪。

本院如见肺肝。

那池仲容方遣其弟池仲安领兵报效,诚心归附。

岂有复行抗拒之事。

”遂扯碎其状,诧之使出,“再来渎扰必斩。

”却教心腹参谋,密向他说,“督府知汝忠义,适来佯怒,欲哄诱浰头自来。

你须是再告。

告时受杖三十,暂系数旬,方遂其计。

”卢珂等依言:又来告辩。

先生益怒喝,令缚珂等斩首来报。

标下众将俱为叩头讨饶。

先生怒犹未解。

将卢珂责三十板。

喝令监候。

池仲安等在幕下,闻珂等首辩,心怀惊惧。

及见先生两次发怒,然后大喜,率其党欢呼罗拜,争诉珂等罪恶。

先生曰:“本院已体访明白。

汝可开列恶款来。

待我审实后。

当尽收家属处斩,以安地方。

”仲安益大喜,作家书付鬼头王,回报其兄仲容去讫。

卢珂等既入监。

先生又使心腹参随,只说,“要紧人犯在监”。

不放心教他巡阅。

却暗地致督府之意,安慰珂等。

说,“事成之日,当有重用。

你可密地分付家属,整顿人马,伺候军令差遣。

”珂等感泣曰:“督府老爷为地方除害。

若用我之时,虽肝脑涂地,亦无所恨。

”先生又使生员黄表,听选官雷济,安慰池仲容,说督府已知卢珂等仇杀之情。

汝等勿以此怀疑。

仲容大排筵席,管待黄表,雷济二人。

坐中夸督府用兵如神,更兼宽宏大量,来者不拒。

黄金巢等俱授有官职。

“你等若到麾,自当题请重用。

”仲容拱手曰:“全仗先生们提挈。

”黄表因私谓所亲信贼酋曰:“卢珂等说令兄恶迹多端,无非是妒忌之意。

虽然督府不信。

令兄处也该自去投诉。

”仲宁唯唯言于仲容。

仲容迟疑不行。

  十二月二十日先生大军已还南赣。各路军马俱已散遣。回归本处。先生乃张乐设饮。大享将士。示谕城中云:

  “督抚军门示:向来贼寇抢攘,时出寇掠,官府兴兵转饷,骚扰地方,民不聊生。

今南安贼巢,尽皆扫荡,而浰头新民皆又诚心归化,地方自此可以无虞。

民久劳苦,亦宜暂休息为乐。

乘此时和年丰,听民间张灯鼓乐,以彰一时大平之盛。

  先生又曰:“乐户多住龟角尾。

恐有盗贼藏匿。

仰悉迁入城中以清奸薮。

”于是街巷俱燃灯呜鼓,倡优杂沓游戏为乐。

先生又呼池仲安至前谓曰:“汝兄弟诚心向化,本院深嘉。

闻卢珂党与最众,虽然本身被系,其党怀怨或掩尔。

不虞事不可知。

今放尔暂归浰头帮助尔兄防守。

传语尔兄,小心严备不可懈弛失事。

”仲安叩头感谢。

先生又使指挥兪恩护送仲安,并赍新历颁赐诸酋。

诸酋大喜,盛筵设款。

仲安又述督府散兵安民,及遣归协守之意。

无不以手加额,踊跃谢天。

  时黄表,雷济,尚畱寨内会饮。

中间仲容说道。

“我等若早遇督府,归正久矣。

”表,济曰:“尔辈新民,不知礼节。

今官府所以安辑劳来尔等甚厚,况且遣官颁历(历),奈何安坐而受之。

论礼亦当亲往一谢。

”余恩曰:“此言甚当。

况卢珂等日夜哀诉,说你谋反有据。

官府若去拘他,他断然拒命不来。

何不试拘对理。

看他来与不来即此可证反情之实。

”仲容曰:“若督府来唤对理,岂有不去之理。

”表,济又曰:“今若不待拘唤,竟往叩谢。

须便就诉明卢珂等罪恶。

官府必益信尔无他。

珂等诈害是实,杀之必矣。

”所亲信贼酋,亦从中力劝。

仲容以为然,乃谓其众曰:“若要伸,先用屈。

输得自己,赢得他人。

赣州伎俩,亦须亲往勘破。

”遂定计,选麾下好汉并所亲信者共九十三人,亲至赣州,来见督府。

仲宁,仲安畱于本寨。

余恩等先驰归报。

先生乃密遣人传谕属县。

“勒兵分哨付本院,不时檄到即发。

”又遣千户孟俊,先至龙川,督集卢珂郑志高陈英三家兵众。

又以路从浰巢经过,恐其起疑,于是另写一牌。

牌上开写“卢珂等擅兵仇陷过恶,仰龙川县,密拘三家党属,解至本院问究。

”却将真牌藏于贴肉秘处。

孟俊行至浰头。

贼党一路盘问。

俊出牌袖中示之,故意嘱他。

“此官府秘密事情万勿泄漏。

”贼皆罗拜,争献酒肉为之向导。

先出浰巢一路上。

其党自相传说,无不欢喜。

孟俊到了龙川,方出真牌,部勒三家兵众。

巢中诸贼传闻,皆以为拘捕其党。

并不他疑。

  仲容等到于赣州,正似猪羊近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地。

仲容把一行人众,营于教塲,单引亲信数人进院参谒。

先生用好言抚慰,问此来许多人众。

仲容禀曰:“随从不过九十余人。

”先生曰:“既是九十余人,必须拣个极宽的去处安顿。

”方好问中军官“何处最为宽闲。

”中军官禀道。

“惟有祥符寺。

地最宽厂,房屋亦俱整齐。

”先生曰:“就引至祥符寺居住罢。

”又问,“众人今在何处。

”中军官不等仲容开口,便禀道,“众人见屯教塲。

”先生伪变色曰:“尔等皆我新民,不来见我,而营于教塲,莫非疑心本院么。

”仲容惶恐叩首曰:“就空地暂息,听老爷发放。

壹有他意。

”先生曰:“本院今日与你洗雪,复为良民也非容易。

你若悔过自新,学好做人,本院还有扶持你处。

”仲容叩谢而出。

既至祥符寺,见宫室整洁,又有参随数人为馆伴,赐以米薪酒肉,标下各官俱来相拜。

各有下程相送。

欢若同僚,喜出望外。

时乃闰十二月二十三日也。

参随等日导众贼,游行街市。

见各营官军果然散归,街市上张灯设戏,宴饮嬉游。

信以为督府不复用兵矣。

又密赂狱卒,私往觇卢珂等动静。

果然械系深固。

狱卒又说:“官府已行牌,拘其家属,一同究问不日取斩。

”仲容大喜曰:“吾事今日始得万全也。

”先生复制长衣油靴,分给众贼使参随教之习礼。

一日又漫给布帛,未曾开明分别赏赐,于是老少互争。

参随禀知。

先生曰:“本院多事,未及细开,何不教他开一花名手本。

下次,照依次序给赏,老少不乱。

岂不便乎。

”仲容依言:开手本送上。

于是尽得其九十三人名姓。

  过五日。

仲容等辞归。

先生曰:“自此至浰有八九日程途。

即今往不能到家过岁矣。

新春少不得又来贺节,多了一番跋踄。

况赣州今岁灯事颇盛。

在此亦不寂寞。

何不以正月回去。

”贼中少年喜观灯,日得游于娼家,参随复借贷银钱。

诸贼皆欣然忘归。

  至元旦随班入贺行礼。

下午仲容复入辞,先生曰:“汝谒正,尚未犒赏。

奈何就去。

初二日本院尚未得暇。

初三日当有薄犒。

”次日令有司送酒于寺馆,参随官擕妓女陪侍。

众贼欢饮竟日。

预悬牌于辕门。

牌上写道,“浰头新民池仲容等,次日齐赴军门领赏,照依花名次序不许搀前哗乱。

领赏过,三叩头即出,齐赴兵备道叩谢,事毕迳回,不必又辞。

”本院参随官抄写牌面与众贼看了。

无不欢喜。

是夜先生密谕守备郏文,令拨经战甲士六百人,分作二十队,伏于射圃,候本院犒赏贼酋,每五名一班,鼓吹送出院门过射圃,则以甲土一队,擒而杀之。

大约六人制一人度无不胜。

事了之后,只用一人在龙县丞处回话。

  龙县丞者名光。

原是正途出身,为吉安县丞,因不善逢迎,上司不喜,要赶逐他。

太守伍文定察其人可用,言其冤于先生,畱作参随。

先生又召龙光分付。

“汝可引甲士一队,妆做衙门公役。

各藏暗器,立于大门昭墙之下,如贼党中有强力难制者,你令手下甲士上前相帮。

若了事时,你便遥立屏墙,使我望见以慰我心。

倘有他变,趋入报我。

”又分付有司,“预备花红,羊豕,坛酒,历日,银两之类,院内军将随常排列,自有规矩。

”亦密谕中军官,“只等本院号令,一齐下手。

  至初三日侵早,军门上已吹打过二次,各官俱集。

池仲容引着九十三人,都穿着军门颁赐长衣油靴整整齐齐,来至院前。

见巡捕官在院门上结彩,问其缘故。

答道,“今日老爷犒赏新民,乃是地方吉庆之事,如何不挂彩。

”须臾屠户率许多猪羊来到。

参随指与仲容道,“这都是你们的赏物。

”众贼预先欢喜。

须臾三通吹打,放铳开门,文武属官进院作揖。

仲容等亦随入叩头,礼毕。

先生先唤池仲容到前说,“你自头目,倡率归顺。

与众不同。

”将案上大葵花银杯,赐酒三大杯,草花一对,红绢二段缠身,犒银三两,大饝饝一盘,羊肉豚肉各五斤,酒二坛,分付,“你且站在一边。

看本院赏完众人。

拨门上家下一名送你归寺。

”仲容复叩头称谢。

此时天门二门两班乐人,大吹大擂。

阶下屠户杀猪宰羊,论斤分剁,好不热闹。

仲容双花双红,立于泊水檐下。

何等荣耀,便似新得了科第一般。

不胜之喜,众贼候赏的一个个伸头舒颈,在阶下专听唱名。

先生将花名手本付与中军,分付道:“依次唱名,每五名做一班,鼓乐导出。

也教百姓看见,晓得从顺的好处四方传说。

”中军官领诺,手执手本,高唱某某。

众贼答应,每五名做一字脆着。

每名草花一对,红布一匹,都是中军官与他挿缠。

亦各赐热酒二杯,犒赏银一两,大饝饝十枚,羊羊豕肉各一斤,酒一小坛。

贼人要将饝饝银封置于袖中。

中军官道:“你若藏了不见督府老爷的恩典。

须是放在外面,教众百姓们大家观看。

”乃教他将衣兜子兜起饝饝,右手抱着酒坛,手中就捻着银封,左手提着猪羊肉,东脚门进,西脚门出,刚到射圃前。

那三十名甲士先在那里挨次伺候,六人伏侍一个。

已自众寡不敌。

况且没心人对了有心人。

双手又拿着许多赏物,身上穿着长衣,又被红布缠住脚下。

油靴底滑,许多不方便。

虽有强悍有本事的,也灭了数分。

不消得十分费力,便都了当。

就将五个银封缴到龙县丞处为信。

这里杀人,里面热闹之际,那得知道。

一五一十,只管送将出来。

龙县丞在屏墙下,数过第十七队,已了过八十五人矣。

算道:“院内连池仲容只有九人,不足为虑。

”乃走入院门,意欲回复。

先生遥见龙光走进,疑外厢有变,注目视之,见龙光行步甚缓,知其无他,心下方才安稳。

龙县丞步至堂,取茶一瓯,送至先生案前,密禀曰:“都了却。

”先生以头麾去。

中军官又唤五名,已跪下领赏。

先生曰:“汝等俱是少年后辈,前日何得与年长者争赏。

须挪出捆打二十,以示教诲。

”因指未赏者三人曰:“汝亦是争赏者,且只教诲你八个人。

”中军官及两班勇士一齐上前挪缚。

池仲容色变,肚中如七八个吊桶一上一落。

好不安稳。

一时在他矮檐下。

怎敢不低头。

先生见各贼挪完,唤池仲容到前。

说,“汝虽投顺,去后难保其心。

”仲容方欲启口分辨。

先生喝声中军官也与我挪着。

就于袖中出卢珂等首状,当面逐款质问。

“伪檄上金龙霸王印信从何而来。

”仲容顿口无言。

惟有叩头请死。

先生命押付辕门,同八人斩首号令。

仲容到辕门之外方知领赏众贼俱已杀完。

悔之无及。

瞑目受刑。

正是:

  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先生用计,不动声色。

除了积年的反贼。

满城官吏士民无不称快。

犒贼之物,一毫不失。

即以赏有功甲士。

狱中放出卢珂郑志高陈英,厚加赏赐,不在话下。

  时日已过午,先生退堂。

一个头旋昏倒在地。

左右慌忙扶起,呕吐不止。

众官俱至私衙问安。

先生曰:“连日积劳所致,非他病也。

”幸食薄粥,稍静坐片时,安然如故矣。

是夜先生发檄催各路兵。

期定本月初七日,于三浰到相会,一同捣巢。

那几路,从广东惠州府龙州县入者,共三路。

  知府陈详兵从和平都入,

  指挥姚玺兵从乌虎镇入,

  千户孟俊兵从平地水入。

  从江西赣州府龙南县入者,共四路。

  指挥余恩兵从高沙堡入,

  推官危寿兵从南平入,

  知府邢珣兵从太平堡入,

  指挥郏文兵从冷水迳入。

  从赣州府信丰县入者,共二路。

  知府季敩兵从黄田冈入,

  县丞舒富兵从乌迳入。

  先生自率帐下官兵,从龙南冷水迳直捣下浰大巢。

  却说巢中诸贼先前得池仲容书信,说“赣州兵俱已散归,督府待之甚厚。

不日诛卢珂等。

”传去各巢人人信以为真,各自安居不做准备。

初闻官兵四路并进,怪仲容无信到,尚不以为然。

比及打听得实,官兵已至龙子岭,去贼巢甚近了。

一时惊惶失措,乃悉其精锐,据险设伏,并势迎敌。

官军聚为三冲,犄角而前。

指挥余恩兵首先遇贼。

百长王受奋勇前进,与贼大战。

约莫三十余合,贼兵稍却。

王受追赶里许,贼伏四起。

将王受围困垓心,左冲右突,不能出去。

忽闻东角头鼓噪之声。

一队官军杀将入来。

乃是惠州府推官危寿部下义官叶芳也。

伏兵见有接应,正欲分兵迎敌。

千户孟俊兵又从冈后杀到,横冲贼伏,与王受合兵。

  三路军马同时剿杀,呼声震天。

贼大奔溃。

官军乘胜逐北。

三浰大巢俱不能守。

各路兵闻大巢已破,心胆益壮。

各自奋勇立功,连破五花障白沙赤唐等巢穴十一处。

斩级无数,其夜败贼复奔铁石障尺八岭等巢穴。

  次早先生传令各哨官兵,探贼所往,分投急击。

初九日知府陈祥破铁石障巢,斩池仲宁,获金龙霸王伪印,及违禁旗炮各物,于是复克羊角山等巢穴二十三处,檎斩更多。

各巢奔散之贼,其精悍者尚有八百多人。

高飞甲等率之,复哨聚于九连山。

那九连山高有百仭,横亘数百余里,俱是顽石卓立,四面抖绝。

止东南崖壁之下,一条线路可通。

贼又将木石堆积崖上,只等我兵到时,发石滚木,百无一全。

先生传选精锐七百人,将所获贼人号衣穿着,假作奔溃之贼,乘夜直冲崖下涧道而过。

贼认做各巢败散之党,于崖上招呼。

我兵亦佯与呼应。

贼遂不疑。

我兵已度险,遂扼断其后路。

  次日黎明我兵放起炮来。

贼方知是官军,并势来攻。

我兵所据反在贼崖上面,从上击下。

贼不能支。

遂退。

高飞甲与池仲安商义,分队潜遁。

先生预令各哨官兵,四路埋伏。

贼遇伏輙败。

又杀五百余人。

池仲安中箭而死,高飞甲率残党三百余人,分逃上下坪黄田坳等处。

各哨官兵复约会搜捕,见贼便杀。

高飞甲亦为守备郏文所斩。

有名贼徒剿灭殆尽。

惟张仲全等二百余人,聚于九连谷口,呼号痛哭,自言:“本是龙川良民,被池仲容等迫胁在此,与他搬运木石,只因贪恋残生受其驱役。

并不曾见阵厮杀,求开生路。

”先生遣报效生员黄表往验,果然。

俱是老弱且从贼未久。

其情可怜,乃使赣州邢知府往抚其众,籍其名数,安挿于白沙地方,复为良民。

此蕃用兵自正月初七日起,至三月初八日止。

通计两月内:

  捣过巢穴三十八处,

  斩大贼首二十九名颗,

  次贼首三十八名颗,

  从贼二千零六名颗,

  俘获贼属男妇八百九十名口,

  夺获牛马一百二十二只匹,

  器械赃仗二千八百七十件,

  赃银七十两六钱六分。

  先生上疏奏捷。

请于和平峒添设县治,以扼三省之冲。

得旨准添设,名和平县。

升先生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荫一子锦衣卫世袭千户。

辞免不允。

时正德十三年也。

  诸贼既平。

地方安靖,乃得专意于讲学。

大修濂溪书院,将古本大学朱子晚年定论付梓。

凡听教者悉赠之。

时门人徐爱亦举进士。

刻先生平昔问答行于世。

命曰传习录。

海内读其书,无不想慕其人也。

江西名士邹守益等,执贽门下,生徒甚盛。

先生尝论三教同异。

曰:“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于虚上加一毫实。

佛家说到无,圣人岂能于无上一加一毫有。

但仙家说虚从养生来,佛家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来。

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在。

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

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象貌形色。

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为天障碍。

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

天地万物皆在于我。

”正是:

  道在将兴逢圣世,文当未丧出明师。

  人人有个良知体,不遇先生总不知。

  话分两头。

却说江西南昌府宗藩宁王,乃是太祖高皇帝第十七子。

名权。

初封大宁因号宁王。

高皇帝诸子中,只有燕王善战,宁王善谋。

故封于北边以捍御北虏。

后燕王将起兵靖难。

以大宁降胡所聚。

以计劫宁王,与之同事,富贵共之。

后燕王既登大宝,改元永乐。

是为成祖文皇帝。

以大宁故地置朵颜三卫,欲封宁王于川广。

宁王自择苏杭二处请封。

文皇帝不许。

宁王大恚。

遂出飞旗。

令有司治驰道。

文皇怒。

宁王不自安。

屏去从人,独擕老监数人,自南京竟走至江西省城,称病卧于城楼之上。

布按三司奏闻。

文皇帝不得已,以南昌封之。

仍号宁王。

数传至于臞仙。

修真好道礼贤下士。

号为贤藩。

  臞仙传惠王,惠王传靖王,靖王传康王。

康王中年无子。

悦院妓冯针儿,畱侍宫中,呼为冯娘娘。

针儿有娠,康王梦蟒蛇一条飞入宫中,将一宫之人,登时啖尽,又张口来啮康王。

康王大呼一声,猛然惊醒。

侍儿报冯娘娘已生世子矣。

康王恶其不祥,命勿畱养。

遂匿于伶人秦荣之家。

既长归宫。

康王心终不喜。

临薨时,不令入诀。

  濠性聪慧,通诗史,善为歌词。

然轻佻无威仪。

喜兵嗜利。

既袭位,愈益骄横。

术士李自然言其有天子骨相,渐有异志。

辇金于都下,先结交内侍李广,正德初又结交刘瑾等八党为之延誉。

又贿买诸生,举其孝行。

朝廷赐玺书褒奖。

又谋广其府基,故意于近处放火延烧,假意救灭,折毁其房。

然后抑价以买其地。

又置庄于赵家园地方,多侵民业,民不能堪。

每收租时,立塞聚众相守。

又畜养大盗胡十三凌十一闵廿四等,于鄱阳湖中劫掠客商货物,预蓄军资。

先是胡世宁为江西兵备副使。

洞察其恶,乃上疏奏闻。

语甚激切。

宸濠亦奏,“世宁离间骨肉。

”辇金遍赂用事太监,及当道大臣。

都察院副都御史丛兰尤与濠密。

反劾世宁狂率,拿送锦衣卫,谪戍沈阳。

于是宸濠得志。

凡仕江右者,俱厚其交际之礼,朝中权贵无不结交。

又这人于各处访求名士,聘为门客。

锦衣千户朱宁者,小名福宁儿。

云南李巡简家生子也。

太监钱能镇守云南,因以为养子,名钱宁。

因刘瑾得引见,武宗皇帝仗侍踢毬,以柔佞得幸,赐姓朱。

冒功拜官。

宁转荐伶人臧贤,亦得宠。

二人招权纳贿,家累巨万。

宸濠俱结为心腹。

武宗皇帝屡幸臧贤之家。

贤于家中造成复壁。

外为木橱,橱门用锁。

门内潜通密室。

每每驾到预藏宁府使者于复壁中,窃听。

一言一动无不悉知。

  安福县举人刘养正,字子吉。

幼举神童。

既中举不第。

不复会试。

制隐士服,以诗文自高,三司抚按折节其门,以得见为幸。

濠以厚币招致,岁时馈问不绝。

遂与濠匿。

  李士实繇翰林官,至侍郎致仕。

与濠为儿女亲家。

士实颇有权术,以姜子牙,诸葛孔明自负。

濠用为谋主。

又以承奉刘吉术士李自然徐卿等,党与甚众因武宗皇帝无子,濠谋以其子二哥为皇嗣。

朱宁,臧贤与诸大阉,力任其事。

朝中六部九卿。

科道官员亦多有为之左右者。

因其事重大,未敢发言。

  李士实为濠谋通于兵部尚书陆完,题复宁府护卫一面使南京镇守大监毕真,倡率南边官员人等,保举宁王孝行。

及陆完改吏部,王琼代为兵部尚书。

琼策濠必反谓陆完曰:“祖宗革去护卫,所以杜藩王不轨之谋。

正是保全他处,宁王再三要复护卫,不知他要兵马何用。

异日恐有他变必累及公矣。

”陆完大悔,写书于濠欲其自以己意缴还护卫。

濠不从。

借护卫为名,公然招募勇健,朝夕在府中使枪弄棒。

  先生闻濠歹谋,乃因其贺节之礼,使门人冀元亨往谢。

元亨字惟干,钱塘举人,为人忠信可托。

先生聘为公子正宪之师。

故特遣行,使探听宁王举动。

却说宸濠有意结交先生。

闻元亨是先生门人,甚加礼貌,渐渐言及于外事。

元亨佯为不知。

与谈致知格物之学,欲以开导宁王,止其邪心。

濠大笑曰:“人痴乃至此耶。

”立与绝。

元亨归赣,述于先生。

先生曰:“汝祸在此矣。

汝畱此,宁王必并煤孽及我。

”遂遣人卫之归家。

  再说宁府典宝阎顺,内官陈宣刘良,见濠所为不法,私诣京师出首。

朱宁与陆完隐其事,使人报濠。

濠疑承奉周仪所使,假装强盗,尽杀其家。

又杀典仗查武等数百人,复辇金京师,遍赂权要,求杀阎顺等。

顺等亡命远方,乃免。

于是逆谋益急。

  宁王之妃娄氏,素有贤德。

生下三子。

大哥三哥四哥。

宁王最敬重之。

娄妃察宸濠有不轨之志,乃于饮宴中间,使歌姬进歌劝酒,欲以讽之。

曲名《梧叶儿》云:

 

  争甚么名和利,问甚么咱共伊。一霎时转眼故人稀,渐渐的朱颜易改,看看的白发来催,提起时好伤悲。赤紧的可堪,当不住白驹过隙。

  宸濠听此词,有不悦之色,娄妃问曰:“殿下对酒不乐何也。

”宸濠曰:“我之心事非汝女流所知。

”娄妃陪睑笑曰:“殿下贵为亲王,锦衣玉食,享用非常。

若循理奉法,永为国家保障,世世不失富贵。

此外更有何心事。

”宸濠带了三分酒意,叹口气道,“汝但知小享用之乐。

岂知有大享用之乐哉。

”娄妃曰:“愿闻如何是大享用小享用。

”宸濠曰:“大享用者,身登九五之尊,治临天下,玉食万方。

吾今位不过藩王。

治不过数郡。

此不过小享用而已。

岂足满吾之愿哉。

”娄妃曰:“殿下差矣。

天子摠揽万几,晏眠早起,劳心焦思,内忧百姓之失所,外愁四夷之未服。

至于藩王,衣冠宫室,车马仪仗,亚于天子。

有丰享之奉,无政事之责。

是殿下之乐过于天子也。

殿下受藩镇之封,更思越位之乐。

窃恐志大谋疎。

求福得祸。

那时悔之晚矣。

”宸濠勃然变色,掷杯于地而起。

有诗为证:

  造谋越位费心机。逆耳忠言苦执迷。

  天位岂容侥幸取。一朝势败悔时迟。

  娄妃复戒其弟娄伯将,勿从王为逆。

伯将亦不听。

宸濠起造阳春书院,僭号离宫,用酖酒毒死巡抚王哲。

守臣无不悚惧。

讽有司参谒俱用朝服。

各官惧其势焰,亦多从之。

  时鄱阳湖中屡屡失盗。

尽知是宁府窃养,呑声莫诉。

娄妃屡諌不听。

兵部尚书王琼预忧其变,督责各抚臣,训兵修备,又以承奉周仪等之死,责江西抚臣严捕盗贼。

南昌府获盗一颗,内有凌十一。

有人认得是宁府中亲信之人。

抚台孙燧密闻于王琼。

宸濠使其党于狱中强劫以去。

叛谋益急。

  约定八月乡试时,百官皆进科塲。

然后举兵。

王琼闻凌十一被劫,怒曰:“有此贼正好做宁府反叛证见,如何容他劫去了。

”责令有司,立限缉获。

濠恐事泄,复讽南昌诸生,颂己贤孝,迫挟抚按具奏,为之解释。

按察副使许逵劝发兵围宁府,搜获劫盗,若拿出一二人,究出谋叛之情,请旨迫夺,免得养成其患。

燧犹豫不决。

被濠屡次催促,巡抚孙燧不得已,随众署名,乃别奏濠不法事。

列欵有据。

濠亦虑及此。

预布心腹勇健,假装响马于北京一路,但有江西章奏尽行劫去。

  燧七次奏本都被拦截,不得上闻。

止有保举孝行的表章。

濠使心腹林华同赉上京。

直达天聪。

时江彬新得宠幸,冒功封平虏伯。

太监张忠与朱宁有隙。

遂附江彬,每欲发宁王之事,以倾朱宁,未得其便。

及保奏表至,武宗皇帝问于张忠曰:“保官好升他官职。

保亲王意欲何为。

”忠对曰:“王上更无进步。

其意未可测也。

  先是宸濠结交臧贤,伪使伶人秦荣就学音乐,谢以万金及金丝宝壶一把。

忽一日武宗皇帝驾幸臧贤家。

贤注酒献上。

武宗皇帝见壶,惊曰:“此壶光泽巧丽,我宫中亦无此好物。

汝何从得此。

”臧贤恃上之爱宠,且欲表宸濠之情,遂以实对曰:“不敢隐瞒。

赖万岁洪福。

此乃宁殿下所赐也。

”武宗皇帝曰:“宁叔有此好物,何不献我。

乃赐汝耶。

”其时优人中有小刘者。

亦新得宠,独未得濠贿赂。

心中怏怏。

及大驾回宫,又夸金壶之美。

小刘笑曰:“宁殿下不思爷爷物足矣。

爷爷尚思宁殿下乎。

昨保举贤孝。

爷爷岂遂忘之。

今朱宁臧贤日夕与宁府交通,所得宝货无算。

藏纳奸细于京中,不计其数。

外人无不知,独爷爷不知耳。

  武宗皇帝遂疑臧贤,有旨遣太监萧疏搜索贤家。

又降旨各藩使人,无事不许擅畱京师。

试御史萧淮遂直攻宁王,并参李士实,毕真等。

给事中徐之鸾御史沈灼等,连章复上,朝廷准奏。

念亲亲之情,不忍加兵。

遣驸马都尉崔元,都御史颜頥寿及太监赖义,往谕革其护卫。

  宁府心腹林华先在复壁中,听知金壶之语,用心打探。

及闻京师挨缉奸细,又有诏使遣至江西,遂于会同馆取快马,昼夜奔驰。

在路才十八日。

便至南昌。

  其日乃是六月十三日。

正宸濠诞辰,诸司入贺。

濠张宴欵待。

林华候至席散,方才禀奏。

濠谓李士实,刘养正等曰:“凡抄解宫眷,始用驸马亲臣。

今诏使远来,事可疑矣。

若待科塲之事,恐诏使先到,便难措手。

今当如何。

”养正曰:“事急矣。

明旦诸司谢酒,便当以兵威胁之。

”士实曰:“须是假传太后密旨。

如此恁般,方好商量停当。

”时闵廿四,凌十一,吴十三等,亦以贺寿毕集。

夜传密信,令各饬兵伺候。

及旦,诸司入谢,礼毕。

濠出坐立于露台之上,诈言于众曰:“昔孝宗皇帝为太监李广所误,抱养民间子。

我祖宗不血食者,今十四年矣。

太后有密旨,命寡人发兵讨罪,共伸大义。

汝等知否。

”巡抚孙燧挺身出曰:“既然太后有旨,请出观之。

”濠大声曰:“不必多言。

我今往南京去。

汝愿保驾否。

”燧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

这才是大义。

此外非某所知。

”濠戟手怒曰:“汝既举保我孝行。

如何又私遣人诬奏我谋为不轨。

如是反覆岂知大义。

”叱左右与我挪了。

按察副使许逵,从下大呼曰:“孙都御史,乃钦差大臣。

汝反贼敢擅杀耶。

”濠怒喝令并缚之。

逵顾燧曰:“我欲先发,公不听我言。

今果受制于人。

尚何言哉。

”因大骂,“宸濠逆贼,今日汝杀我等,天兵一到你全家受戮,只在早晚。

”濠令较尉火信拽出于惠民门,斩首示众。

比及娄妃闻信。

急使内侍传救,已无及矣。

阳明先生有《哭孙许二公》诗二首。

  其一云: #

  丢下乌纱做一塲,男儿谁敢堕纲常。

  肯将言语阶前屈,硬着肩头剑下亡。

  万古朝端名姓重,千年地里骨头言。

  史官谩把春秋笔,好好生生断几行。

  其二云: #

  天翻地覆片时间,取义成仁死不难。

  苏武坚持西汉节,天祥不受大元官。

  忠心贯日三台见,心血凝冰六月寒。

  卖国欺君李士实,九泉相见有何颜。

  时佥事潘鹏自为御史时,先受宁王贿赂。

与之交通。

至是率先叩头呼万岁。

参政王伦,季敩(敩为南安知府从先生平贼有功升参政)惧祸,亦相继拜伏。

布政使梁宸按察使杨璋,副使唐锦都指挥马骥,各各以目相视不敢出声。

濠大喝曰:“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四人不觉屈膝。

镇守太监王宏,巡按御史王金,奉差主事马思聪,金山,布政使胡濂,参政程杲,刘斐,参议许效廉,黄宏,佥事赖凤,佥书郏文(以指挥从先生征贼有功升今任)都指挥许清,白昂,初皆不屈。

濠令系狱三日,俟其改口愿附。

方释之。

惟马思聪与黄宏终不肯服。

不食而死。

真忠臣也。

濠即日伪置官属,以吉曁,涂钦,万锐等为御前太监,尊李士实为太师,刘养正为国师,刘吉为监军都御史,参政王纶授兵部尚书。

季敩等各加伪职,大盗闵廿四,吴十三,凌十一等,俱授都指挥等官。

南昌知府郑瓛,知县陈大道,俱愿降。

复职管事如故。

其时有瑞州知府姓王名以方,湖广黔阳人,素知宸濠必叛,练卒葺城,为守御计。

宸濠慕其才能。

屡次遣人送礼,欲招致之。

以方拒而不受。

至是适有公事到于省城,逆党檎送宁府。

宸濠命降,以方不从。

系之于狱。

宸濠又传檄远近,革去正德年号。

拟改顺德二字。

只待南京正位,即便改元。

又造伪檄,指斥乘舆极其丑诋。

时濠畜养死士二万,招诱四方盗贼渠魁四万余,又分遣心腹娄伯将王春等,肆出收兵。

合护卫党与并胁从之人。

共六七万余人。

军势甚盛。

又用江西布政司印信公文,差人遍行天下布政司,告谕亲王三司等官举兵之意,一面修理战具。

此一塲,闹动了江西省城百姓。

后人有诗叹云:

  宁藩妄想动兵戎。枉使机关指日穷。

  可叹古今兴废迹。鄱阳湖水血流红。

  是时福州三卫军人进贵等,聚众鼓噪。

朝廷命阳明先生往勘。

先生以六月初九日启行。

亦要赶十三日,与宁王拜寿,此乃常规。

临发时,参随官龙光等,取敕印作一扛,畱于后堂。

轿出仓卒封门,忘其所以。

行至吉安,先生登岸取敕印,方省不曾带来。

乃发中军官,转回赣州取扛。

以此沿途迟畱。

待扛至方行。

六月十四日午后,刚刚行至礼城。

此正孙都堂,许副使遇害之日也。

若非忘记敕印,迟此数日,亦在入谢班中同与孙,许之难矣。

岂非天乎。

  正是万般皆是命,果然半点不由人。

  却说礼城县,离省城仅一百二十里,宁王杀害守臣不过半日,便有报到礼城了。

知县顾佖谒见先生,将省中之事禀知,兼述所传闻之语。

“宁府已发兵千余,邀取王都堂,未知果否。

”先生分付顾佖,“你自去保守地方,那宁王反情,京师久已知道,不日大兵将至。

可安慰百姓。

不必忧虑,本院亦即日起兵来矣。

”顾佖辞去。

先生急召龙光问曰:“闻顾知县语否。

”光对曰:“未闻。

”先生曰:“宁王反矣。

”龙光惊得目睁口呆。

先生曰:“事已至此。

惟走为上策。

自此西可入瑞州,到彼传檄起兵讨贼。

别无他策。

”分付管船的快快转船,连夜行去。

艄子听说反了宁王,心胆俱裂,意不愿行。

来禀道,“来时顺风顺水,今转去是上水。

又是大南风甚逆。

难以移动。

便要行,且待来早看风色如何。

”先生命取辨香,亲至船头,焚香望北再拜曰:“皇天若哀悯生灵,许王守仁匡扶社稷,愿即反风。

若天心助逆,生民合遭涂炭。

守仁愿先溺水中,不望余生矣。

”言与泪下,从者俱感动。

祝罢南风渐息,须臾艢竿上小旗飘扬,已转北风。

艄子又推天晚不行。

先生大怒,拔剑欲斩之。

众参随跪劝。

乃割其一耳。

于是张帆而上。

行不止二十里。

日已西沈。

先生见船大行迟,使参随潜觅渔舟。

先生微服过舟,惟龙光,雷济相从,止带敕印随身。

其衣冠仪仗并畱大船,分付参随萧禹在内,随后而至。

渔舟惯在波浪出入,拽起蓬来,梭子般去了。

  却说宸濠打听南赣军门起马牌,是六月初六日发的,旧规三日前发牌。

算定初九日准行。

如何还不见到。

难道迳偷过了,或者半途晓得风声,走转去了。

也不可知。

此人是经济之才,若得他相助,大事可就。

遂分付内官喻才,以划船数十只追之。

行至地名黄五脑(属礼城县),已及大船,拿住萧禹。

禹曰:“王都爷已去久矣。

拿我何益。

”喻才乃取其衣冠,回复宁王去了。

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先生乘渔舟,迳至临江。

有司惧不知。

先生使龙光登崖,索取轿伞。

临江知府戴德孺急来迎接款畱先生,入城调度。

先生曰:“临江大江之滨,与省城相近,且居道路之冲,不可居也。

”德孺日,“闻宁王兵势甚盛,何以御之。

”先生曰:“濠出上策,乘其方锐之气,出其不意直趋京师,则宗社危矣。

若出中策,则迳攻南京,大江南北亦被其害。

但据江西省城,则勤王之师四集,鱼游釜中,不死何为。

此下策矣。

”德孺曰:“以老大人明见度之当出何策。

”先生曰:“宁王未经战阵中情必怯。

若伪为兵部恣文发兵攻南昌彼必居守,不敢远出。

旬日之间王师四集,破之必矣。

”德孺请先生更船,先生辞之。

只取黄伞以行。

  至新淦,于船中张伞。

知县李美有将才。

素练士卒有精兵千余。

至是来迎先生固请登城。

先生曰:“汝意甚善。

然弹丸之地,不堪用武。

”李美具站船。

始更舟,先后共行四昼夜,方至吉安。

知府伍文定闻先生至大喜急来谒见。

先生欲暂回南赣征兵。

伍文定曰:“本府兵粮俱已勉力措置。

亦须老大人发号施令。

不必又回。

稽误时日。

”先生乃驻札吉安,上疏告宁府之变,请命将出师以解东西倒悬之苦。

并请畱两广差满御史谢源,任希儒,军前纪功,一面请致仕。

卿官王懋中等,与知府伍文定,及门人卿官邹守益等,一同商议,遵便宜之制,传檄四方,暴濠之罪状,征各郡兵勤王。

又遣龙光于安福,取刘养正家小,至吉安城中,厚其供给,遗书养正,以疑宁贼之心。

  寻访着李士实家属,谬托腹心,语之曰:“吾只应敕旨聚兵为名而已。

宁王事成败未卜。

吾安得遽与为敌乎。

”又令参随雷济,假作南赣打来报单。

内开报兵部准令,许泰郤永分领边军四万从凤阳,刘晖桂勇分领京边官军四万从徐淮,水陆并进,王守仁领兵二万,杨旦等领兵八万,陈金等领兵六万,分道夹攻南昌。

原奉机密敕旨,各军缓缓而行,只等宸濠出城,前后遮击,务在必获。

又伪作两广机密火牌,内云,都御史颜咨奉兵部咨,率领狼达官兵四十八万,前往江西公干。

先生又自作文书各处投递,说,各路军马俱于南昌取齐。

本省各府县速调集军马,刻期接应。

又于礼城县张疑兵,作为接济官兵之状。

又取新洤优人十余名,各将约会公文一角,并抄报,卑火牌缝于衣袂之中,厚赐路费,纵之南行,被宁府伏路小军所获,解至王府。

  原来李士实,刘养正等,果劝宸濠繇蕲黄,直趋北京。

不然亦须先据南京。

根本既定,方可号召天下。

宸濠初意欲听其谋。

因搜优人身伴见了督府公文。

以为王师大集,旦暮且至。

遂不敢出城。

但多备滚水磊石,为守城之计。

李士实复言于宸濠曰:“朝廷方遣驸马。

安得遽发边兵。

此必守仁缓兵之计也。

王负反叛之名,不务风驰雷击,而困守一隅,徐待四方兵集,必无幸矣。

宜分兵一支,打九江府。

若得此郡,内有二卫军足可调用,再分兵一支,打南康府,殿下亲率大军直趋南京,先即大位,天下之贪富贵者,翕然来归。

大业指日可定也。

  宸濠意尚犹豫。

一面打探官军消息,一面先遣闵廿四,吴十三等,各帅万人,夺官民船装载,顺流去打南康。

知府陈霖遁走,城遂陷。

进攻九江府。

知府汪颖,知县何士凤,及兵备副使曹雷亦遁。

九江百姓开门以纳贼兵。

闵廿四,吴十三分兵屯守,飞报捷音。

宸濠大喜曰:“出兵才数日,连得二郡,又添许多钱粮军马。

吾事必成矣。

”遂遣贼将徐九宁守九江,陈贤守南康,俱冒伪太守之号。

闵廿四,吴十三撤回,随大军征进。

因遣使四出,招谕府属各县,降者复官如故。

恰好打探官军一的回报道:“火牌报单,都是军门假造出来的,各路军马并无消息,王都堂安坐吉安府中。

闻说已发牌属郡,约会军马,尚未见到。

  宸濠谓投降参政季敩曰:“汝曾与王守仁同在军中。

能为我往吉安,招降守仁,汝功不浅。

”季敩不敢推托。

即同南昌府学教授赵承芳,及旗较等十二人,赍伪檄榜文,来谕吉安府,并说先生归顺宁王。

先生先有文移。

各路领哨官把守信地,如有宁府人等经过,不拘何人,即行挪送军门勘究。

敩等行至墨潭地方,被领哨官阻住。

季敩喝曰:“我乃本省参政,汝何人,敢来拦截。

”领哨官曰:“到此何事。

”季敩曰:“有宁府檄文在此。

”旗较将檄文牌面,与领哨官观看。

领哨官遂将旗较拿住。

季敩慌忙回船逃去。

领哨官晓得参政是个大官,不敢轻动。

止将旗较五名,连檄榜,解至军门来。

先生问,“季敩何在。

”领哨官曰:“已逃矣。

”先生叹曰:“忠臣孝子与叛臣贼子,只在一念之间。

季敩向日立功讨贼。

便是忠臣。

今日奉贼驱使。

便是叛臣。

为舜为跖,毫厘千里,岂不可惜。

”先生欲将旗较斩首,思量恐有用他之处,乃发临江府监候,遂将伪檄具疏驰奏。

略曰:

  “陛下在位一年,屡经变难,民心骚动,尚尔巡游不已。

致使宗室谋动干戈。

且今天下之觊觎,岂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特在宗室。

言及至此,懔骨寒心。

昔汉武帝有轮台之悔,而天下向治。

唐德宗下奉天之诏,而士民感泣。

伏望皇上痛自克责,易辙改弦,罢黜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则太平尚可图。

臣不胜幸甚。

  知府伍文定请先生出兵征进。

先生曰:“彼气方锐未可急攻。

必示以自守不出之形,诱其离穴。

然后尾其后而图之,先复省城以捣其巢。

彼闻必回兵来援。

我因邀而击之。

兵法所谓致人而不致于人也。

”乃敛兵自守,使人打听南昌消息。

  再说娄伯将回进贤家中募兵。

知县刘源清,捕而斩之,尽召城外巨室,入城垒其三门,誓众死守。

又贼党有船数只。

为首者自称七殿下,往龙津夺运船。

驲丞孙天佑禀余干知县马津。

津使率兵拒战,射杀数人。

七殿下麾舟急退。

又贼党袁义官,自上流募兵百余,还过龙津。

亦被天佑追杀,焚其船。

濠怒将先取进贤,余干然后东下。

李士实曰:“若大事既定,彼将焉逃。

”濠乃止。

于是二府之民不尽从贼,皆二县三人之力也。

  再说季敩自墨潭逃回,未见宁王,述旗较被擒之事。

宸濠大怒,乃问王守仁出兵消息。

季敩惧罪乃答曰:“王守仁只可自守。

安敢与殿下作敌。

”濠信之。

以王师未集,乃伏兵万余,命宜春王栱樤,同其子三哥。

四哥,与伪大监万锐等分付,坚守省城,多设灰瓶火炮滚粪石弩之类,又伏兵一枝于城外,以防突城。

自与娄妃及世子大哥,宗室栱栟,刘养正,李士实,杨璋,潘鹏等,择七月初二日,发兵东下,伪封宗弟宸澅,为九江王,使率百舟前导。

  是早宸濠入宫,请娄妃登舟。

娄妃尚未知其意。

问曰:“殿下邀妾何往。

”宸濠曰:“近日太后娘娘有旨,许各亲王,往南京,祭祖。

我同汝一往,不久便回。

”娄妃半信半疑,只得随行。

  濠登舟之时,设坛祭江,命斩端州知府王以方,以之代牲。

方奠牲之时,几案忽折,以方头足自跳跃覆地。

宸濠命弃之于江。

舟始发,天忽变。

云气如墨,疾风暴雨,雷电大作。

前舟宸澅,被霆震而死,濠意不乐。

李士实曰:“事已至此。

殿下能住手否。

天道难测。

不足虑也。

”濠索酒痛饮。

即醉卧于椅上,梦见揽镜,其头尽白如霜。

猛然惊醒。

唤术士徐卿问之。

卿叩首称贺曰:“殿下贵为亲王。

而梦头白,乃皇字也。

此行取大位必矣。

”时兵众有六七万人,号为十万,尽夺官民船只装载。

旌旗蔽江而下,相连六十余里,有诗为证:

  杀气凄凄红日蔽,金鼓齐鸣震天地。

  艨艟压浪鬼神惊,旌旆凌空彪虎聚。

  流言管蔡似波翻,争锋楚汉如儿戏。

  难将人力胜天心,一朝扫尽英雄气。

  贼兵一路攻掠沿江各县,将及安庆。

知降佥事潘鹏安庆人。

先遣鹏持伪檄往安庆谕降。

太守张文锦,召都指挥杨锐,问计。

锐曰:“王都堂前有牌面来。

分付紧守信地。

大兵不日且至。

今潘鹏来谕降,当力拒之。

”杨锐登城楼,谓潘鹏曰:“佥事乃国家宪臣。

奈何为反贼奴隶传语。

宁王有本事,来打安庆城便了。

”潘鹏曰:“汝且开城门,放我进来,有话商量。

”杨锐曰:“要开门,除是逆濠自来。

”遂弯弓搭箭,欲射潘鹏。

潘鹏羞惭满面而退,回报宸濠。

宸濠怒曰:“谅一个安庆,有甚难打。

”李士实諌曰:“殿下速往南都,正位。

何愁安庆不下。

”宸濠嘿然。

船过安庆城下,杨锐曰:“若宁王直走南京,便成大势。

当以计畱之。

”乃建旗四隅,大书剿逆贼三字。

濠闻而恶之。

锐又使军士及百姓环立城头,辱骂宸濠。

“反贼,不日天兵到来,全家剿灭。

千反贼万反贼”的骂。

宸濠在舟中听得外面喧嚷,问其缘故。

潘鹏曰:“此即指挥杨锐使军民辱骂殿下。

”宸濠大怒曰:“我且攻下安庆,杀了杨锐,然后往南京未迟。

”乃掠其西郭,遂围正观集贤二门。

濠乘黄舰,泊黄石矶,亲自督战。

安庆城池坚固,又兼张文锦和杨锐料理已久,多积炮石及守城之器。

军卫卒不满百人,乘城者皆民兵。

阖户调发。

老弱妇女,亦令馈饷。

登城者必带石块一二,石积如山。

又暑渴置釜于城上,煮茶以饮之,贼攻城辄投石击之,或沃以沸汤,贼不敢近。

贼拥云楼瞯城中将乘城。

城中造飞楼数十,从高射贼,贼多死。

夜复募死士缒城,焚其楼。

贼又置云梯数十,广二丈高于城外,蔽以板,前后有门,中伏兵。

城上束藁沃膏,燃其端俟梯至,投其中燥木着火即燎,贼多焚死。

锐又射书贼营,谕令解散。

贼兵转相传语,多有逃去者。

锐又募死士,夜劫其营,贼众大扰。

至晓始定。

濠问篙工曰:“此地何名。

”对曰:“黄石矶也。

”黄石矶音声与王失机相近。

濠恶其言:拔劔斩之,谓其党曰:“一个安庆,且不能克,安望金陵哉。

”于是亲自运土填堑。

期在必克。

  话分两头。

再说先生所差探听南昌消息的,引着安庆逃回被掳船户,一同回报。

打听得宁王于七月初二日起大兵,从水路而下,见今围住安庆城攻打,势甚危急。

其南昌守备甚固,闻说城外又有伏兵,未知何处。

先生发放船户,重赏探子,着再去打探伏兵的实信回话。

众将请救安庆。

先生曰:“今九江南康,皆为贼所据,而南昌城中精悍尚且万余,食货重积,我兵若抵安庆,贼必回军死斗。

安庆之兵,仅足自守,必不能援我于湖中。

南昌之兵绝我粮道,而九江南康之贼令势挠摄。

四方之援又不可望,大事去矣。

今各郡官兵渐次齐集。

先声所加,城中必已震慑。

因而并力以攻省城,其势必下。

既破南昌。

贼先丧胆,彼欲归救根本,则安庆之围自解。

而濠亦可擒矣。

”遂以本月十三日,自吉安起马,与诸将刻期于十五日,齐会于临江府漳澨地方。

于是各属府县兵将并至。

初欲登台担师,先生以积劳病发。

勉强书一牌。

呼知府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四人授之。

牌上写云:“伍不用命者斩队将。

队将不用命者斩副将。

副将不用命者斩主将。

”先生曰:“军中无戏言:此是实语,不相诳也。

”文定等皆暗暗吐舌。

大军行至礼城。

南昌府推官徐文英,因查盘在外,独不与难。

奉新知县刘守绪,皆引兵壮来会。

悉畱军前听用。

先生病亦稍可。

乃分军为十三哨,各示以进攻屯守之宜:

  第一哨。吉安府知府伍文定,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四百二十一员名,进攻广润门,就畱兵防守本门,直入布政司屯兵,分兵把守王府内门。

  第二哨。赣州府知府邢珣,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一百三十余员名,进攻顺化门,就畱兵防守本门,直入镇守府屯兵。

  第三哨。袁州府知府徐琏,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五百三十员名,进攻惠民门,就畱兵防守本门,直入按察司察院屯兵。

  第四哨。临江府知府戴德孺,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六百七十五员名,进攻永和门,就畱兵防守本门,直入都察院提学分司屯兵。

  第五哨。瑞州府通判胡尧元,童琦,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员名,进攻章丘门,就畱兵防守本门,直入南昌卫前屯兵。

  第六哨。泰和县知县李缉,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四百九十二员名,夹攻广润门,直入王府西门屯兵。

  第七哨。新淦县知县李美,统部下官军兵快二千员名,进攻德胜门,就畱兵防守本门,直入王府东门屯兵。

  第八哨。中军赣州卫都指挥余恩,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六百七十员名,进攻进贤门,直入都司屯兵。

  第九哨。宁都县知县王天与,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余员名,夹攻进贤门,就畱兵防守本门,直入钟楼下屯兵。

  第十哨。吉安府通判谈储,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五百七十六员名,夹攻德胜门,直入南昌左卫屯兵。

  第十一哨。万安县知县王冕,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二百五十七员名,夹攻进贤门,就把守本门,直入阳春书院屯兵。

  第十二哨。吉安府推官王暐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余员名,夹攻顺化门,直入南新二县儒学屯兵。

  第十三哨。抚州府通判邹琥,傅南乔,统部下官军三千余员名,夹攻德胜门,就畱兵防守本门,随于城外天宁寺屯兵。

  先生分拨已定。

期定十九日至市汊。

二十日黎明,各至信地。

临发挪不用命者数人斩首以狥。

各军无不股栗。

不知所斩者,乃密取临江府监候赍伪檄之旗较也。

先生权术不测,类如此。

  再说宸濠攻打安庆,十有八日,城中随机应变,并无挫折。

宸濠正在心焦,忽接得南昌告急文书,说,“王都堂大军已至礼城,将及省下。

城中军民震骇。

乞作急分兵归援。

”宸濠大惊,便欲解围而归。

李士实日,“若殿一回,则军心离矣。

”宸濠曰:“南昌我之根本,如何不救。

”刘养正亦曰:“今安庆音问不通。

破在旦夕,得了安庆,以为屯止之所,然后调集南康,九江之兵,齐救省城,官军见我兵势浩大,不战而退矣。

”濠张目视曰:“汝家属受王守仁供养。

欲以南昌奉之耶。

”二人乃不敢复言。

  先生先遣探卒打探得南昌伏兵千余,在新旧坟厂地方。

乃使奉新县知县刘守绪,同千户徐诚,领精兵四百,从间道袭之,出其不意。

伏兵一时溃散,齐奔南昌城来。

城中骤闻王都堂兵至,杀散伏兵,人人惊骇。

传相告语,俱怀畏避之意。

  二十五日,五更。

各哨俱照依派定信地进发。

先生复申明约束。

一鼓附城,再鼓登城,三鼓不克,诛其伍,四鼓不进,诛其将。

各哨统兵官,知先生军令严肃,一闻鼓声,呼噪并进。

伍文定兵,梯絙先登。

守贼军士见军势大,皆倒戈狂走。

城中喊声大振,四下鼎沸。

砍开城门,各路兵俱入,遂擒宜春王栱樤。

及宁王之子三哥四哥,并伪太监万锐等,共千有余人。

宫眷情急。

纵火自焚。

可怜眷属百数,化作一阵烟灰哀哉。

火势猛烈。

延烧居民房屋。

先生统大队军兵入城,传令各官分道救火,抚慰居民。

火熄后,伍文定等都来参,见,将捉到人犯押跪堂下。

先生审明发监,封其府库搜获原收大小衙门印信九十六颗。

人心始安。

于是胁从官胡濂(原布政)刘斐(原参政)许效廉(原参议)唐锦(原副使)赖凤(原佥事)及南昌知府郑瓛,同知县何继周,通判张元澄,南昌知县陈大道,新建知县郑公奇,皆自投首,先生俱安慰之。

有诗为证:

  皖城方逞螳螂臂。谁料洪都巢已倾。

  赫赫大功成一鼓。令人千载羡文成。

  先生又打探得宁王已解安庆之围,移兵于沅子港,先分兵二万遣凌十一闵廿四分率之,疾趋南昌,自帅大军随后而进。

时乃二十二日也。

先生闻报大集众将问计。

众皆曰:“贼势强盛。

今既有省城可守。

且宜敛兵入城。

坚壁观衅,俟四方援兵至,然后图之。

”先生笑曰:“不然。

贼势虽强,未逢大敌。

惟以爵赏诱人而已。

今进不得逞。

退无所归。

其气已消沮。

若出奇兵击其惰归,一挫其锐,将不战自溃。

所谓先人有夺人之心也。

  适抚州知府陈槐,送贤知县刘源清,各引兵来助战。

先生乃遣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各领兵五百,分作四路并送。

又遣余恩以兵四百往来于潘阳湖上,诱致贼兵。

又遣陈槐,胡尧元,童琦,谈储,王暐,徐文英,李美,李楫,王冕,王轼,刘守绪,刘源清等,各引兵百余,四面张疑设伏,候文定等交锋,然后合击。

分布已定。

乃开仓大赈城中军民人等。

又虑宗室郡王将军或为内应生变,亲自慰谕,以安其心。

出告示云:

  督府示谕省城七门内外军民襍役人等。

除真正造逆不赦外。

其原役宁府被胁伪授指挥千百户较尉等官,及南昌前卫一应从乱襍色人役,家属在省城者,仰各安居乐业,母得逃窜,父兄子弟有能寄信本犯,迁善改过,擒获正恶,诣军门报捷者,一体论功给赏。

逃回投首者,免其本罪。

其有收藏军器,许尽数送官。

各宜悔过母取减亡。

特示。

  写下二十余通,发去城内城外居民及教导人等,于七门内外各处粘贴传布,以解散其党。

  二十三日,濠先锋凌十一,闵廿四,已至樵舍,风帆蔽江,前后数十里。

我兵奉军令,乘夜趋进。

伍文定以正兵当其前,余恩继其后,邢珣引兵绕出贼背。

徐琏,戴德孺,分左右翼,各自攻击,以分其势。

  二十四日早,北风大起,贼兵鼓噪,乘风而前,直逼黄家渡。

离南昌,仅三十里。

伍文定之兵才战,即佯为败走。

余恩复战,亦佯退。

贼得志各船争前趋利,前后不相连。

邢珣兵从后而进,直贯其中。

贼船大乱。

伍文定,余恩督兵乘之。

徐琏,戴德孺合势夹攻。

四面伏兵纷纷扰扰,呼噪而至。

满湖都是官军。

正没摆布那一头处。

凌十一,闵廿四,不过江湖行劫。

几会见这等战阵,心胆俱落,急教回船。

贼兵遂大溃,官军追赶十余里,擒斩二千余级,凌十一中箭落水,贼徒死于水者万数。

闵廿四引着残卒数千,退保八字脑。

手下兵士渐渐逃散。

宸濠闻败大惧,尽发九江南康守城之兵以益师。

  先生探听的实曰:“贼兵已撤,二郡空虚矣。

不复九江,则南兵终不敢越九江以援我。

不复南康,则我兵亦不能踰南康以蹑贼。

”乃遣抚州知府陈槐,领兵四百,合饶州知府林瑊兵,往攻九江。

适建昌知府曾玙兵亦到。

即遣玙卒兵四百,合广信知府周朝佐兵往取南康。

  二十五日,宸濠立赏格以激励将士。

当先冲锋者,赏银千两,对阵受伤者,赏银百两。

传令并力大战。

其日北风更大,贼船乘风奋击。

伍文定率兵打头阵,因风势不顺,被杀数十人。

先生望见官军将有退却之意,急取令牌,将劔付中军官。

令斩取领兵官伍文定头示众。

且暗嘱云:“若能力战姑缓之。

”文定见牌,大惊,亲握军器立于船头,督率军士,施放铳炮。

风逆火燎其须,不顾。

军士皆拚命死战。

邢珣等兵俱至,一齐放炮。

炮声如雷震天。

将宸濠副舟击破。

闵廿四亦被炮打死。

濠大骇,将船移动。

贼遂溃败,擒斩复二千余,溺死无算。

濠乃聚兵屯于樵舍,连舟结为方阵,四面应敌。

尽出金银赏犒将士,约来日决一死敌。

先生乃密为火攻之具,使邢珣击其左,徐琏,戴德孺击其右。

余恩等各官分兵四面暗伏,只望见火发,一齐合战。

  二十六日早,宸濠方朝群臣,责备诸将不能力战以致连败。

喝教先将三司各官杨璋,潘鹏等十余人挪起,责他坐观成败,全不用心,欲斩之以立法。

璋等立辩求免,正在争论之际,忽闻四下喊声大举。

伍文定引着官军,用小船戴荻乘风纵火。

火烈风猛,延烧贼船。

但见:

  浓烟蔼蔼,青波上罩万道乌云,紫焰烘烘,绿水中千层赤雾。

三军慌乱,个个心惊胆裂。

撇鼓丢锣,众将惊惶。

各各魄散魂消,投戈弃甲。

舴艋艨艟,一霎时变成煨烬。

旗旛劔戟,须臾顷化作灰尘。

分明赤壁遇周瑜,好似咸阳逢项羽。

  各路伏兵望见火光,并力杀来。

贼舟四面皆火,栱栟二人被火焚烧,奔出船舱,为官军所杀。

王春,吴十三亦被擒获。

先生使人持大牌晓谕各军。

牌上写云:“逆濠已擒。

诸军勿得纵杀,愿降者听。

”各军闻之,信以为然,勇气百倍,濠军莫不丧气,争觅小舟逃命。

  宸濠知事不济,亦欲谋遁。

与娄妃泣别曰:“昔人亡国,因听妇人之言。

我为不听贤妃之言:以至如此。

”娄妃哽咽不能出声。

但云,“殿下保重,勿以妾为念。

”言毕,与宫娥数人跳下湖中而死。

宸濠心如刀剌。

万锐觅得划船来到。

濠变服同锐下了划船,冒着兵戈而走。

还带有宫女四人。

  万安县知县王冕,受先生密计,假装渔船数双,散伏芦苇。

望见划船有些跷蹊。

慌忙摇拢来看。

宁王认是渔船,唤曰:“渔翁渡我,当有厚报。

”濠既下渔船。

船上一声哨子,众船皆至。

宸濠自知不免,亦投于水。

逢浅处,立水中不死。

军士用长篙,挽其衣而执之。

  是时,伍文定,邢珣等,乘胜杀入,先擒世子大哥,及宫眷等。

其伪党李士实,刘养正,刘吉,屠钦,熊琼,卢衍,卢璜,丁馈,秦荣,葛江,刘勋,何镗,吴国七,火信,喻才,李自然,徐卿等数百人,前后俱被擒获,无一漏者。

复执胁从王宏(原镇守太监),王金(原巡按),杨璋(原按察使),金山(原主事),程果(原参政),潘鹏(原佥事),梁宸(原布政使),郏文,马骥,白昂(俱指挥)等。

王纶,季敩赴水死。

擒斩共三千余人,落水者二万有余,衣甲器械财物,与浮尸横十余里。

复分兵搜剿零贼于昌邑吴城,各处擒斩殆尽。

  湖口县知县章玄梅迎先生坐于城中,察院王冕解宸濠入城献功。

濠望见远近街衢行伍整肃,笑曰:“此是我家事,何劳王都堂这等费心。

”既见先生。

遂拱手曰:“濠做差了事。

死自甘心。

但娄妃每每苦諌勿叛。

乃贤妃也。

已投水而死。

望善葬之。

”先生即遣中军官同宫监一人前往识认。

只见渔舟载有一尸。

周身衣服,皆用线密密缝紧。

渔人疑有宝货在身。

正欲搜简,就被宫监认出。

是娄妃。

取来盛殓,埋葬于湖口县之城外,至今称为贤妃墓。

  是日众官俱来相见。

先生下堂执伍文定之手曰:“今番破贼,足下之功居多。

本院即当首列。

必有不次之擢。

”文定曰:“仗圣天子洪福,老大人妙算。

知府何功之有。

”先生曰:“斩阵先登,人所共知,不必过谦。

”其余邢珣,余恩等,各以温言慰劳。

众人各欢喜而退。

  次日先生正在军中整理军务。

中军官报单报道,“知府陈槐,曾玙等,分兵攻南康,九江,贼兵出战,俱为官军所败。

陈槐阵上斩了徐九宁,知县何士凤开门以迎王师,将城中余贼尽行诛剿。

南康百姓闻官军薄城,共杀陈贤二郡悉平。

”于是贼党俱尽。

按宸濠自六月十四日举逆,至七月十六日被获,前后共四十二日,先生自七月十三日于吉安起马,至二十六日成功,才十有四日耳。

自古勘定祸乱,未有如此之神速者。

但见成功之易,不知先生擘画之妙也。

是日门生邹守益,入见贺曰:“且喜老师成百世之功,名扬千载。

”先生曰:“功何敢言。

且喜昨晚沉睡。

盖自闻报后,晓夜焦劳至是始得安枕矣。

”先生口占一律云:

  甲马秋惊鼓角风,旌旗晓拂阵云红。

  勤王敢在汾淮后,恋阙真随江汉东。

  群丑漫劳同吠犬,九重端合是飞龙。

  涓埃未尽酬沧海,病懒先须伴赤松。

  是日先生传令班师,暂回省城。

城中听知王师凯旋。

军民聚观者不下万数。

宸濠坐在小轿之中,其余贼党俱各囚车锁押,前后军兵拥卫。

一个个枪刀出鞘,盔甲鲜明。

才至中街。

两傍看者欢声如沸,莫不以手加额曰:“我等今日方脱倒悬之苦。

皆王都爷之赐也。

”先生到察院下马,大会众官商议。

“除将宁王并世子,郡王,将军,仪宾,伪授大师,国师,元帅,都督指挥等官。

各分别收监候解。

其胁从等官,并各宗室,别行另奏。

将擒斩俘获功次,发纪功。

  御史谢源伍,希儒,审验明白造册。先生于三十日上捷报。据册开:

  生擒首贼,一百零四名。生擒从贼,六千一百七十五名。(内审放胁从一千一百九十三名)斩获贼级,共四千四百五十九颗。

  俘获贼属男妇,二百三十八名口。宫人四十三名。夺回被胁被掳官民人等,三百八十四员名口。招抚畏服投首一百九十三位名。

  夺获符验一道。金玺二颗。金册二副。印信关防一百零六颗。

  金并首饰,六百二十三两一钱二分。银首饰器皿,八万三千八百九十七两一钱五分零。

  赃仗一千八百九十件。器械一千一百九十九件。牛三十头。马一百九匹。驴骡十三头。鹿三只。烧毁贼船七百四十三只。

  后人有诗一绝,诵先生之功云:

  指挥谈笑却莱夷。千古何人似仲尼。

  旬日之间除叛贼。真儒作用果然奇。

  话分两头,却说兵部尚书王琼,见先生所上宁王反叛两次表章,疏请五府六部大臣,会议于左顺门。

诸臣中也有曾受宁王贿赂,与他暗通的。

也有见宁王势大,怕他成事的,一个个徘徊观望,尚不敢斥言濠反。

王琼正色言曰:“竖子素行不义,今仓卒造乱。

自取减亡耳。

都御史王守仁,据上游,必能了贼。

不日当有捷报至也。

其请京军,特张威耳。

”乃顷刻覆了十三本。

首请削宸濠属籍。

正名为贼,布告天下。

但有忠臣义士,能倡义旅。

擒反贼宸濠者,封以侯爵。

先将通贼逆党朱宁,臧贤拿送法司正罪。

又传檄南京,两广,浙江,江西,各路军马,分据要害,一齐剿杀。

朝廷差安边伯许泰,摠督军务,充总兵官。

平虏伯江彬,太监张忠,魏彬俱为提督官,左都督刘翚,为摠兵官,太监张永,赞画机密,并体勘濠反逆事情。

  兵部侍郎王宪,督理粮饷,前往江西征讨行至临清地方。

闻江西有捷报,宁王已擒,许泰,江彬,张忠等,耻于无功。

乃密疏请御驾亲征,顺便游覧南方景致。

武宗皇帝大喜,遂自称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往江西亲征。

廷臣力諌不听。

有被杖而死者。

车驾遂发。

大学士梁储,蒋冕扈从。

  九月十一日先生南昌起马,将宸濠一班逆党囚禁。先期遣官上疏。略云:

  逆濠睥睨神器,阴谋久蓄。

招纳叛亡,探辇毂之动静,日无停迹,广置奸细。

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

发谋之始,逆料大驾必将亲征,先于沿途伏有奸党。

为博浪荆轲之谋,今逆不旋踵,遂已成擒。

法宜解赴阙下,式昭天讨。

欲令部下各官押解。

恐旧所潜布,乘隙窃发,或致意外之虞,臣死有余憾。

况平贼献俘国家常典,亦臣子常职。

臣谨于九月十一日,亲自量带官军,将濠并官眷逆贼情重罪犯,潜解赴阙。

  先生行至常山草萍舗,闻有御驾亲征之事,大惊曰:“东南民力已竭。岂堪骚扰。”即索笔题诗于壁上,传谕次早兼程而进。诗曰:

  一战功成未足奇。亲征消息尚堪危。

  边烽西北方传警。民力东南已尽疲。

  万里秋风嘶甲马。千山晓日渡旌旗。

  小臣何事驱驰急。欲请回銮罢六师。

  时圣驾已至淮徐。

许泰,张忠,刘翚等,见先生疏到,密奏曰:“陛下御驾亲征,无贼可擒。

岂不令天下人笑话。

且江南之游,以何为名。

今逆贼党与惧尽,釜中之鱼。

宜密谕王守仁释放宁王于鄱阳湖中,待御驾到,亲擒之,他日史书上传说陛下英武,也教扬名万代。

”武宗皇帝原是好顽耍的,听他邪说,果然用威武大将军牌面,遣锦衣千户追取宸濠。

  先生行至严州,接了牌面。

或言:“威武大将军,即一今上也。

牌到与圣旨一般。

礼合往迎。

”先生曰:“大将军品级,不过一品。

文武官僚不相统属。

我何迎为。

”众皆曰:“不迎必得罪。

”先生曰:“人子于父母乱命,不可告语。

当涕泣随之,忍从谀乎。

”三司官若苦(苦苦)相劝。

先生不得已令参随负敕印出,同迎以入。

中军禀问,“锦衣奉御差至此。

当送何等样程仪。

”先生曰:“不过五金。

”中军官曰:“恐彼怒不纳奈何。

”先生曰:“繇他便了。

”锦衣千户果然大怒,麾去不受。

  次日即来辞别。

先生握其手曰:“下官在正德初年,下锦衣狱甚久,贵衙门官相处极多。

看来未见有轻财重义如公者。

昨薄物出区区鄙意。

只求礼备。

闻公不纳令我惶愧。

下官无他长。

单只会做几篇文字。

他日当为公表章其事,令后世锦衣知有公也。

”锦衣唯唯不能出一语。

竟别去。

先生竟不准其牌。

不把宸濠与他。

  锦衣星夜回报。

许泰,江彬等大怒,遂造榜言。

说,“先生先与宁王交通,曾遣门人冀元亨往见宁王,许他借兵三千,后见事势无成,然后袭取宁王以掩已罪。

”太监张永素知先生之忠,力为辩雪,且请先行查访。

先生至杭州,张永先在。

先生与永相见。

永曰:“泰彬等诽谤老先生,只因先生献捷太早,阻其南行。

以此不悦。

”先生曰:“西民久遭濠毒,今经大乱,继以旱灾,困苦已极。

若边军又到,责以供饷,穷迫所激,势必逃聚山谷为乱。

奸党群应,土崩之势成矣。

更思兴兵伐之,不亦难乎。

”张永深以为然徐曰:“本监此出,正为群小蛊惑圣听,欲于中调获,非掩功也。

但皇上圣意,亦耻巡游无名。

老先生但将顺天意,犹可挽回几分。

苟逆之,徒激群小之怒,何救于大事。

”先生曰:“老公所见甚明。

下官不愿居功。

情愿都让他们。

容下官乞休而去足矣。

”乃以宸濠及逆党交付张永,遂上疏乞休。

屏去人从,养病于西湖之净慈寺。

  张永在武宗皇帝面前,备言王守仁尽心为国之忠。

江西反侧未安,全赖弹压。

不可听其休致自便。

诸奸捕冀元亨付南京法司,备极拷掠。

并无一语波及先生。

奸谋乃沮。

忠泰等,又密奏,“宁王余党尚多,臣等愿亲往南昌搜捕,以张天威。

”武宗皇帝复许之。

比及先生赴南昌任,忠泰等亦至。

带令北军二万。

填街塞巷。

许泰,江彬,张忠坐了察院,妄自尊大。

先生往拜之。

泰等看坐于傍,令先生坐。

先生佯为不知。

将傍坐移下,自踞上坐,使泰彬等居主位。

泰彬等且愧且怒,以语讽剌先生。

先生以交际事体谕之。

然后无言。

先生退,谓门人邹守益等曰:“吾非争主也。

恐屈体于彼,便当受其节制。

举动不得自繇耳。

”泰彬等托言搜捕余党,板害无辜,富室索诈贿赂,满意方释。

又纵容北军占居民房,抢掠市井财物,向官府索粮要赏。

或呼名谩骂,或故意冲导。

欲借此生衅,与先生大闹一塲。

就好在皇上面前谤毁。

先生全不计较,务待以礼。

预令市人移居乡村,以避其诈害,仅以老羸守家。

先生自出金帛,不时慰犒北军。

病者为之医药,死者为之棺殓。

边军无不称颂王都堂是好人。

泰彬等怪先生买了军心,严禁北军,不许受军门犒劳。

先生乃传示内外,北军离家苦楚。

尔居民当敦主客之礼。

百姓遇边军,皆致敬或献酒食。

北军人人知感,不复行抢夺之事。

  时十一月冬至将近。

先生示谕百姓,新遭濠乱,横死甚多。

深为可悯。

今冬节在迩。

凡丧家俱具奠如礼,如在官人役,给暇三日。

于是居民家家上坟酬酒。

哀哭之声,远近相接。

北军闻之。

无不思家,至于泣下。

皆向本官叩头求归。

分明是:

  楚歌一夜起。吹散八千兵。

  张忠,许泰,属翚等,自恃北人所长在于骑射,度先生南人决未习学,一日托言演武,欲与先生较射。

先生谦谢不能,再四强之。

先生曰:“某书生何敢与诸公较艺。

”诸公请先之。

刘翚以先生果不习射矣。

意气甚豪。

谓许泰,张忠曰:“吾等先射一回,与王老先生看。

军士设的千一百二十步外。

三人雁行叙立。

张忠居中,许泰在左,刘翚在右。

各逞精神施设。

北军与南军分别两边,擡头望射。

一个个弓弯满月,箭发流星,每一发矢,叫声着。

一会箭,九枝都射完了。

单只许泰一箭射在鹄上,张忠一箭射着鹄角,刘翚射个空回。

他三个都是北人,惯习弓矢,为何不能中的。

一来欺先生不善射,心满气骄了。

二来立心要在千人百眼前逞能炫众。

就有些患得患失之心。

矜持反太过,一箭不中。

便着了忙,所以中的者少。

三人射毕,自觉出丑,面有愧色。

说道喒们自从跟随圣驾久不曾操弓执矢。

手指便生疏了。

必要求老先生射一回赐教。

”先生复谦让。

三人越发相强。

务要先生试射。

射而不中,自家便可掩饰其惭。

先生被强不过,顾中军官取弓箭来,举手对泰彬等曰:“下官初学,休得见笑。

”先生独立在射椚之中。

三位武官太监环立于傍。

光着六只眼睛含笑观看。

先生神闲气定。

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

飕的一箭。

正中红心。

北军连声喝采,都道:“好箭射的准射的准。

”泰彬等心中已自不快了。

还道,“是偶然幸中。

”先生一连又发两矢。

箭箭俱破的。

北军见先生三发三中,都道,“喒们北边到没有恁般好箭。

”欢呼动地。

泰等便执住先生之手,说道到。

“是老先生久在军中,果然习熟。

已见所长,不必射了。

”遂不乐而散。

  是夜刘翚私遣心腹窥探北军口气,一个个都道,“王都堂做人又好,武艺又精,喒们服事得这一位老爷,也好建功立业。

不枉为人一世。

”刘翚闻之,一夜不睡。

次早见许泰,张忠曰:“北军俱归附王守仁矣。

奈何。

”泰忠乃商议班师。

前后杀害良民数百,皆评为逆党,取首级论功。

北军离了西江省城,百姓始复归乐业。

  时武宗皇帝大驾自淮阳至京口,馆于前大学士杨一清之家。

泰等来见,但云,“逆党已尽。

”遂随驾渡江,驻驆南都,游览江山之胜。

三人乘间谗谤先生,说,“他专兵得众。

将来必有占据江西之事。

”赖张永力周旋,上信永言:付之不问。

泰等又遣心腹屡矫伪旨,来召先生。

只要先生起马,将近南都,遂以擅离地方驾罪。

先生知其伪,竟不赴。

  正德十五年正月,先生尚畱省城。

泰等三人因侍宴武宗皇帝,言及天下太平。

三人同声对曰:“只江西王守仁早晚必反。

甚是可忧。

”武宗皇帝问曰:“汝谓王守仁必反,以何为验。

”三人曰:“他兵权在手,人心归向。

去岁臣等带领边兵至省城。

他又私恩小惠,买转军心。

若非臣等速速班师,连北军多归顺他了。

皇爷若不肯信,只须遣召之,他必不来。

”武宗皇帝果然遣诏召先生面见。

张永重先生之品,又怜先生之忠,密地遣人星夜驰报先生,尽告以三人之谋。

先生得诏,即日起马,行至芜湖。

张忠闻先生之来,恐面召时有所启奏,复遣人矫旨止之。

先生畱芜湖半月,进退维谷。

不得已,入九华山,每日端坐草庵中。

日微服重游化城寺,至地藏洞。

思念二十七岁时,于此洞见老道,共谈三教之理。

今年四十九岁。

不觉相隔二十二年矣。

功名霸绊不得自繇。

进不得面见圣上,扫除奸佞。

退不得归卧林泉。

专心讲学。

不觉凄然长叹,取笔砚题诗一首。

将曰:

  爱山日日望山时。忽到山中眼自明。

  鸟道渐非前度险。龙潭更比旧时清。

  会心人远空遗洞。识面僧来不记名。

  莫谓中丞喜忘世。前途风浪苦难行。

  又见山岩中有僧危坐问,“何时到此。”僧答曰:“已三年矣。”先生曰:“吾儒学道之人,肯如此精专凝静,何患无成。”复吟一诗云:

  莫怪岩僧木石居。吾侪真切几人如。

  经营日夜身心外。剽窃糠秕齿颊余。

  俗学未堪欺老衲。昔贤取善及陶渔。

  年来奔走成何事。此日斯人亦启予。

  张忠等既阻先生之行,反奏先生不来朝谒。

武宗皇帝问于张永。

永密奏曰:“王守仁已到芜湖,为彬等所拒。

彼忠臣也。

今闻众人争功。

有谋害之意,欲弃其官入山修道。

此人若去,天下忠臣更无肯为朝廷出力者矣。

”武宗皇帝感动,遂降旨,命先生兼江西巡抚,刻期速回理事。

先生遂于二月还南昌,以祖母岑太夫人鞠育之恩,临终不及面诀,乃三疏请归省葬。

惧不允。

  六月复还赣州。

过泰和,少宰罗整庵(讳钦顺弘治癸丑榜眼)以书问学。

先生告以学无内外,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

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

以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

以其主宰而言:则谓之心。

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

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

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

故就物而言:谓之格。

就知而言谓之致。

就意而言:谓之诚。

就心而言:谓之正。

所谓穷理以尽性。

其功一也。

天下无性外之理,即无性外之物。

学之不明,皆繇世儒认理为内,认物为外。

将反观内省与讲习讨论分为两事,所以有朱陆之岐。

然陆象山之致知,未尝专事于内。

朱晦庵之格物,未尝专事于外也。

整庵深叹服焉。

  是年秋七月,武宗皇帝尚在南都。

许泰,江彬欲自献俘以为己功。

张永曰:“不可。

昔未出京时,宸濠己擒。

献俘北上,过玉山,渡钱塘,在杭州交割于吾手,经人耳目,岂可袭也。

”于是用威武大将军钩帖,下于南赣,令先生重上捷音。

先生乃节略前奏,尽嵌入许泰,江彬,张忠,魏彬,张永,刘翚,王宪等扈驾诸官,疏中言逆濠不日就擒,此皆总督提督诸臣,密授方略所致。

于是群小稍稍回嗔作喜。

止将冀元亨坐濠党系狱。

先生遂得无恙。

后世宗皇帝登极。

先生备咨刑部,为元亨辩冤。

科道亦交章论之,将释放。

而元亨死。

同门陆澄,应典辈备棺盛殓。

先生闻讣,为设位恸哭之。

此是后话。

  是年九月先生再至南昌。

檄各道院,取宸濠废地,改易市廛,以济饥代税。

百姓稍得苏息。

时有泰州王银者,服古冠,执木简,写二诗为赘,以宾礼见。

先生下阶迎之。

银踞然上坐。

先生问,“何冠。

”曰:“有虞氏之冠。

”又问“何服。

”曰:“老莱氏之服。

”先生曰:“君学老莱乎。

”对曰:“然。

”先生曰:“君学老莱,止学其服耶。

抑学其上堂诈跌为小儿啼也。

”银不能答。

色动,渐将坐椅移侧。

及论致知格物,遂恍然悟曰:“他人之学,饰情抗节,出于矫强。

先生之学,精深极微,得之心者也。

”遂反常服,执弟子之礼。

先生易其名为艮,字曰汝止。

同时陈九川,夏良胜,万湖,欧阳德,魏良弼,李遂,裘衍日侍讲席。

有洙泗杏坛之风。

是年冬,武宗皇帝自南京起驾,行至临清,将宸濠一班逆贼,并正刑诛。

人心大快。

  正德十六年春正月,武宗皇帝还京,三月晏驾。

四月世宗皇帝登极,改元嘉蜻。

诛江彬,许泰,张忠,刘翚等诸奸,录先生功降敕召之。

先生以六月二十日起程,方至钱塘。

科道官迎阁臣意,建言国丧多费,不宜行宴赏之事。

先生复上疏乞便道省亲。

得旨。

升南京兵部尚书。

赐蟒玉,准其归省。

  九月至余姚,拜见龙山公。

公当宸濠谋逆时,有言先生助逆者。

公曰:“吾儿素在天理上用工夫,必不为此。

”又或传先生与孙许同被害者。

公曰:“吾儿得为忠臣,吾复何忧。

”及闻先生起兵讨濠,又传言:濠怒先生,欲遣人来刺公,公宜少避。

公笑曰:“吾儿方举大义。

吾为国大臣。

恨年老不能荷戈同事。

奈何先去以为民望乎。

”怡然不变。

至是相见,欢如再生。

值龙山公诞日,朝廷存问适至。

先生服蟒腰玉,献觞称贺。

至明旦,谓门人曰:“昨日蟒玉,人谓至荣,晚来解衣就寝,依旧一身穷骨头,何曾添得分毫。

乃知荣辱原不在人。

人自迷耳。

”乃吟诗一首云:

  百战归来白发新。青山从此作间人。

  峰攒尚忆冲蛮阵。云起犹疑见虏尘。

  岛屿微茫沧海暮。桃花烂熳武陵春。

  而今始信还丹诀。却笑当年识未真。

  先生日与亲友及门人辈宴游山水,随地指点良知。

一时新及门就学者七十四人。

是年十二月,朝廷论江西功,封先生为新建伯,食禄一千石。

荫封三代。

少时梦威宁伯王越解劔相赠,至是始验。

  明年正月,先生疏辞封爵,不允。

时龙山公年七十有七,病笃在床。

将属纩。

闻部咨已至,促先生及诸弟出迎曰:“虽仓遽,乌可以废礼。

”少顷问,已成礼否。

家人曰:“诏书已迎至矣。

乃瞑。

”先生戒家人勿哭。

加新冕服,挽绅,事毕。

然后举哀。

一哭顿绝,病不能胜。

门人子弟纪丧。

因才任使。

仙居,金克厚典厨,内外井井。

先生以先后平贼,皆赖兵部尚书王琼从中主持。

又同事诸臣多有劳绩,己何敢独居其功。

再上疏辞爵,归功于琼。

时宰方忌琼。

并迁怒于先生。

御史程启充,给事中毛玉,相率论劾先生指为邪学。

先生讲论如故。

门人尚谦临去,先生赠诗云:

  珍重江船冒暑行。一宵心话更分明。

  须从根本求生死。莫向支离辩浊清。

  久奈世儒横臆说。竞搜物理外人情。

  良知底用安排得。此物繇来是浑成。

  嘉靖三年,海宁董萝。

号萝石。

以能诗闻于江湖。

年六十八,来游会稽。

闻先生讲学,戴笠擕瓢,执杖来访。

入门长揖上坐。

先生敬异之。

与语连日夜。

萝言下有悟。

因门人何秦请拜先生门下。

先生以其年高不许。

归家与其妻织一缣以为贽,复因何秦来强。

先生不得已。

与之倘佯山水间。

萝日有所闻。

欣然而而忘归。

其乡之亲友。

皆来欢之还乡。

曰:“翁老矣。

何自苦如此。

”萝曰:“吾今方扬鬐于渤海,振羽于云霄。

安能复投网罟而入樊笼乎。

去矣。

吾将从吾所好。

”遂自号从吾道人。

  时郡守南大吉,先生所取士也。

以座主故拜于门下。

然性豪旷不覊,不甚相信。

遣弟南逢吉觇之。

归述先生讲论如此数次。

大吉乃服,始数来见。

且曰:“大吉临政多过失。

先生何无言。

”先生曰:“过失何在。

”“大吉历数某事某事。

”先生曰:“吾固尝言之矣。

”大吉曰:“先生未尝见教也。

”先生曰:“吾不言:汝何以知之。

”大吉曰:“良知。

”先生笑曰:“良知非我常言而何。

”大吉笑谢而去。

  于是辟稽山书院。

聚八邑彦士讲学。

璆萧,杨汝荣,杨绍芳等,来白湖广。

扬仕呜,薛宗铠,黄梦星等,来自广东。

王艮,周冲等,来自南直。

何秦,黄竹纲等,来自南赣。

刘邦采,刘文敏等,来自安福。

曾抃来自泰和。

魏良政,魏良器等,来自新建。

宫刹卑隘,至不能容。

每一发讲,环而听者,三百余人。

一日讲君子喻义小人喻利章。

众人俱发汗泣下。

邑庠生王几与魏良器相厚。

每言妨废举业,劝勿听讲。

及是日闻讲,自悔失言:即日执贽为弟子。

  嘉靖四年。

门人辈立阳明书院于越城西郭门内光相桥之西。

明年正月,邹守益以直諌谪判广德州。

筑复古书院,集生徒讲学。

先生为书赞之。

四月南大吉入觐。

被黜,略无愠色。

惟以闻道为喜。

其得力于先生之薰陶者多矣。

是夏御史聂豹,巡按福建,特渡钱塘来谒先生,听讲而去。

时席书为礼部尚书。

特疏荐先生。

御史石金等,亦交章庐荐,不报。

  嘉靖六年,广西田州岑猛作乱。

提督都御史姚镆征之,擒猛父子。

未几,其头目卢苏,王受构众复乱,攻陷思恩。

镆复调四省兵征之,弗克。

阁老张璁,桂萼共荐先生起用,总督两广及江西湖广军务。

先生闻命力辞,不允。

乃于九月起马,繇杭衢,历常山南昌吉安诸处。

一路门人迎接者,动数百人,不必细说。

  十一月至梧州。

先生以土官之叛,皆繇流官掊克所致,乃下令尽撤调集防守之兵,使人招卢苏,王受,喻以属祸福。

二人见守兵尽撤,遂自缚谢罪。

先生杖而释之。

抚定其众,凡七万余人。

不动声色,一境悉平。

时八寨,断藤峡等处,自韩都堂雍平定以后,至是复遽险作乱。

先生因湖广归师之便,密授方略,令袭之。

卢苏,王受请出兵饷。

当先效力,三月之间,斩首三千余级,扫荡其巢而还。

朝中当事大臣,犹以先生擅兵讨贼为罪。

赖学士霍韬力诵其功,乃得免议。

止以招抚恩田之功颁赐奖赏。

  先生一日谒伏波将军庙,(庙在梧州),拜其像。叹曰:“吾十五岁梦谒马伏波。今日所见,宛如梦中。人生出处岂偶然哉。”因赋诗云:

  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

  徂征敢倚风云阵。所过须同时雨师。

  尚喜远人知向望。却渐无术救疮痍。

  从来胜算归廊庙。耻说兵戈定四夷。

  先生大兴恩田学较。

广西士民始知有理学。

十月先生以积劳成疾。

病剧。

上疏乞休。

不候旨遂发。

布政使王大用,亦先生门人。

备美材以随。

十一月廿五日,踰梅岭,至南安登舟。

南安府推官门人周积来见。

先生犹起坐,咳喘不已。

犹以进学相勉。

廿八日晚泊船。

问,“何地。

”侍者对曰:“青龙舗。

”明日召周积至船中。

积拱俟良久。

先生开目视曰:“吾去矣。

”积泣下。

问,“有何遗言。

”先生笑曰:“此心光明,复何言哉。

”少顷瞑目而逝。

时廿九日也。

享年五十七岁。

南赣兵备门人张思聪,进迎于南野驿,用王布政所赠美材制棺。

周积就驿中堂沐浴衾殓如礼。

明日为十二月朔。

安成门人刘邦采适至。

同官属师生设奠入棺。

初四日舆衬登舟。

士民远近遮道,哭声震地。

如丧考妣。

舟过地方,门生故吏连路设祭哭拜。

  将发南昌,东风大逆,舟不能行。

门人越渊祝于柩前曰:“先生岂为南昌士民畱耶。

越中子弟门人相候已久矣。

”祝毕忽变西风。

舟人莫不惊异。

门人王几等数人,以会试起身。

闻先生讣音。

还舟执丧。

二月抵家。

子弟门人辈,奉柩于中堂,遂饰丧祀,妇人哭于门内,孝子及亲族子弟哭于幕外。

门人哭于门外。

每日四方门人来者,百余人。

十一月葬横溪。

先生所自择地也。

先是前溪水入怀,与左溪会。

冲啮右麓。

术者心嫌,欲弃之。

有山翁梦见一神人,绯抱玉带立于溪上,曰:“吾欲还水故道。

”明日雷雨大作,溪水泛溢,忽从南岸而行。

明堂周阔数百丈。

遂定穴。

门人李珙等,更番筑治,昼夜不息。

月余墓成。

会葬者数千人,门人中有自初丧迄葬不归者。

即孔门弟子之怀师,亦不是过矣。

御史聂豹,原未拜门下。

及闻讣之后。

遣吊奠,亦称门人。

盖素佩先生之训,中心悦而诚服也。

  后十二年浙江巡按御史周汝贞,亦先生门人。

为建祠于阳明书院之楼前。

扁曰:“阳明先生祠”。

各处书院,俱立先生牌位,朝夕瞻礼。

比于仲尼,今子孙世世,袭爵为新建伯不绝。

先生幼时常言:“一代状元不为希罕。

”又言:“须作圣贤,方是人间第一流。

”斯言岂妄发哉。

先生殁后,忌其功者或斥为伪学,久而论定。

至今道学先生尊奉阳明良知之说。

圣学赖以大明。

公议从祀圣庙。

后学有诗云:

  三言妙诀致良知。孔孟真传不用疑。

  今日讲坛如聚讼。惜无新建作明师。

  又髯翁有诗云:

  平蛮定乱奏奇功。只在先生掌握中。

  堪笑伪儒无用处。一张利口快如风。

 

  济颠罗汉净慈寺显圣记

  诗曰: #

  裂风掀番出爱缠,金田得入效金仙。

  发随刀落尘根净,衣逐云生顶相圆。

  悟处脱离烦恼海,定来超出死生关。

  皇恩佛德俱酬足,一朵争开火里莲。

  此八句诗,见三教中,惟禅最妙,能离凡证圣,亦能临凡显圣。

话说南宋光宗时,浙东台州府天台山国清寺,有一长老,名一本,号法空,乃累劫修来活佛。

时值年终,密布彤云,扬扬飞雪。

长老在方丈中独坐,令厨下整晚饭。

一声云板,众僧皆集,至斋堂。

饭罢,长老仍于方丈禅椅上坐,侍者进茶。

忽闻一声响如霹雳。

长老曰:“是甚么响?”乃与侍者同行至法堂,转上佛殿,入罗汉堂,见一罗汉连椅仆地,惟长老阴知,佯曰:“另作理会。

”回至方丈,令寺者拈香点烛。

此时雪下愈大,有诗云:

  姑射真人宴紫薇,双成击碎玉琉璃。

  朗然宇宙难分辨,大地众生正路迷。

  长老危坐禅椅,闭口垂眉入定。

少顷回来,曰:“也去不远。

”众僧曰:“某等心愚道浅,不谙禅机,愿闻其详。

”长老道:“便说无妨。

适来紫脚罗汉,厌静思动,已投胎去了。

异日你等亦有知者。

老僧待一月余,亲往吩咐吩咐他一言。

”众各散讫。

  且说台州府天台县,有一人姓李,名茂春,乃高宗朝李驸马之后,官拜春坊赞善,为人纯厚,不愿为官,辞职隐于天台山。

止有夫人王氏,年三十余,未曾生养,每每祈神求佛。

忽一夜,王夫人梦吞日光,自此得孕,十月分娩。

时值宋光宗三年十二月初八日,一更时分,产得一男,俗名踏莲花而生,双手合掌,红光满室,瑞气盈门。

赞善大喜。

渐至月余,有国清寺长老来谒。

赞善迎接上堂。

茶毕,长老曰:“近闻相公弄璋,特来拜贺,就求一观。

”赞善曰:“承吾师盛意。

奈小儿离胎日浅,身体未净。

”长老曰:“愿见何妨。

”赞善曰:“吾师少坐。

”即入内宅来问妻兄王安世,道:“国清寺长老欲见小儿,不知可否?”安世曰:“向闻此僧道高德厚,欲见此儿,君勿吝也。

”赞善乃令丫鬟捧出。

长老忙接过手曰:“你好快脚,不要走差了路头。

”儿但微笑。

长老看讫,递与丫鬟曰:“此子日后通天达地,入圣超凡,老僧送一名曰修元,令他修本命元辰。

”赞善起谢,长老作别。

赞善曰:“本留吾师素斋,奈舍下荤筵,尚容叩刹。

”长老曰:“老僧来年正月西归,大人不弃,愿一送为感。

”赞善曰:“吾师春秋未盛,正当安享清福,何故遽发此言?”长老道:“时至难留。

”当下相别回寺。

赞善是日广设华筵,管待亲友,到晚而散。

  长老回寺,光阴荏苒,不觉已至来年正月,时届上元。长老于法堂升坐,击鼓三通,众僧云集,鱼贯焚香,两行排立,大众静听。长老云:

  正月半,放华灯,黎民处处乐升平。

  元辰令节无敷演,归去来兮话一声。

  既归去,弗来兮,自家之事自家知。

  若使他人知得此,定被他人说是非。

  故不说,只成呆,生死事,不须猜。

  山僧二九西归去,待报诸山次第来。

  话生死,谁谙悟,个个原来有此路。

  光阴趱过几多人,绿水青山还似故。

  山色清,水光绿,阎罗老子无面目。

  寄与大众早修行,来此同登极乐国。

  长老念罢,众皆跪下,告曰:“我师愿再留数十载。

”长老曰:“死是定数,焉可稽留。

”众僧泪下。

长老令侍者抄录法语,速报诸山,令十八日午时来送我。

是日长老下法座,遂令置龛毕。

至十八日,诸山人等咸至,李赞善亦来。

斋罢,入方丈相见。

长老嘱赞善曰:“令公子诚非官吏,但可为僧。

倘若出家,可投印别峰远瞎堂为师。

”赞善应允。

长老沐浴更衣,到安乐堂禅椅上危坐。

诸山和尚一应人等,左右站立,后先发进。

长老呼五弟子,吩咐衣钵之类。

”若等均派监寺可记数,若等五人各宜谨慎为人,毋得放肆。

”弟子大恸。

长老曰:“时候已至。

”急焚香点烛,众僧辞拜,同声诵经。

长老令取纸笔,遂作一绝云:

  耳顺之年又九,事事性空无丑。

  今朝撒手西归,极乐国中闲走。

  书毕,正值午时,下目垂眉圆寂讫。

众各举哀,请法身入龛。

后二月初九日,已三七矣。

是日天朗气清,远近毕至送殡,乃请祗园寺道清长老指路。

长老立于轿上曰:“大众听着:

  柳媚花娇二月天,绮罗绵绣簇名园。

  士人不爱春光好,撒手西归返本源。

  恭惟国师长老,性空和尚觉灵,本性妈蓉,事情可有。

争奈禅心,明明不朽。

经诵《楞严》,字书蝌蚪。

佛氏为亲,泉石为友。

六十九年,无妍无丑。

天命临终,自知弗守。

约死期生,果然应口。

稳坐龛中,便不须走。

休得痴呆,听吾指剖。

  咦!西方是你旧路,弗用弥陀伸手。”

  赞罢,众人悒悒不已,迤逦而行,到山化局,停下龛子,松林深处,五弟子遂请寒石岩长老下火。长老立于轿下,手执火把曰:“大众听着:

  火光焰焰号无名,若坐龛中惊不惊。

  回首未知非是错,了然何必问他人。

  恭惟圆寂紫霞堂上性空大和尚,本公觉灵,原是南昌儒裔,皈依东土禅宗,脱离尘俗性皆空,真是佛家之种,无喜无嗔和气,有才有学从容,名山独占乐其中,六十九年一梦。

咦!

  不随流水入天台,趁此炎光扫净土。”

  念罢,举火烧着,舍利如雨,火光中现出一和尚,腾空而去。观者无不嗟叹。

  赞善蒙长老临终之嘱,折折不忘。

不觉修元年登八岁,有舅王安世一子名王全,年十岁,赞善与世安共延师教子。

修元入学读书,过目成诵。

读毕,静坐终日不言。

自小会饮酒,父母禁之,故不至醉。

年十二,吟诗作对,举笔成章,时时偷看佛门经典,累夜不倦。

小时听人述性空和尚之语,欲见印别峰远瞎堂,无由相会。

节届清明,先生假馆,赞善令二子送先生回家。

转来,在祗园寺门首经过,修元拉王全同进寺中游玩。

二人携手入寺,升阶登殿,遍绕回廊,遂入方丈。

但见一床于中,左坐一官,右坐一僧,两边排立数十行童,各执纸笔。

修元向前揖曰:“许多行童在此何为?”长老曰:“在此争功。

”修元曰:“学生年幼,不识所争何功?”长老曰:“此位大人乃王太尉,因下海至黑水洋,蓦然波浪狂起,许出一愿,方得平安。

还家乃舍财一千贯,请道度牒,开剃一僧。

为见行童多杂,乃成一对对得好者,便剃为僧。

”修元曰:“对在何处?见赐一观。

”王太尉因见修元人物俊雅,语言洒落,遂取所出对与修元看之。

对云:

  茫茫欲界,总□□水狂波,谁人脱离。

  修元不假思索,即援笔对曰:

  攘攘浮生,只有青山净土,凭我逍遥。

  王太尉并长老一见骇然,便请修元、王全坐定。

长老曰:“二位小官人请问姓名居住。

”修元曰:“表兄王全,学生乃李赞善之子李修元。

”长老曰:“可知可知。

十余年前,国清寺长老归天之日,曾与尊府言,公子只可出家。

今日既成此对,理合剃为僧矣。

”修元曰:“出家亦美事,但未奉父命,不敢自专。

”长老曰:“贫僧自造宅见令尊大人礼请,今日岂敢造次。

”二子告别,长老送出山门,回方丈对王太尉曰:“此子慧性非凡,异日不可量也。

倘剃度得此子,山门有幸。

明日且看赞善主意如何。

  且说修元兄弟二人回府,参见父母。

赞善曰:“汝二人归来何晚?”修元将祗园寺作对之事叙了一遍。

赞善曰:“天台山有三百僧众,曩时国清寺长老性空禅师,并寒岩和尚皆已西归,近今却尊祗园寺长老,孩儿不可轻薄。

”修元道:“孩儿随口一对,四坐皆惊。

那长老约明日来见父亲,要孩儿出家。

待他来时,孩儿自有答应。

”是夜无话。

  次早,忽报祗园寺长老至。

赞善出迎,相见礼毕。

长老曰:“日昨敝寺考对,令公子佳对先成,度牒有分。

但不知大人肯舍令嗣出家否?”赞善曰:“荷上人厚德,奈下官只此一子,难以奉命。

”长老曰:“谚云,一子出家,九族升天。

况且十余年前性空长老之言,大人何故顿忘。

”话间,忽屏风后走出修元,向前行礼毕,曰:“感蒙长老盛情,学生有三事,难以出家。

”长老曰:“那三事?”修元曰:“一者学生年未及冠,不谙正事;二者父母在堂,乏人奉养;三者天台僧众无可为师。

有此三事,难以奉命。

”长老曰:“贫僧年老,岂不能为汝师?”修元曰:“学生有名言语,动问长老,如说得明白,愿为弟子。

”长老道:“你且说来。

”修元曰:“长老高寿?”长老曰:“年六十二矣。

”修元曰:“年既六十二岁,不知前此一点灵光在于何处?”长老赧然无答。

良久,修元曰:“只此一句,尚未省悟,焉能为我师乎。

”长老惶愧,置身无地。

赞善留斋,长老紧辞还寺,于心不乐,连卧三昼乃起。

  忽报观音寺长老道净相探。

坐定茶罢,道净曰:“闻知师兄清体不快,特来拜访。

不知因何染病?”道清曰:“多感雅意,一言难尽。

”遂叙李公子之话。

道净曰:“若此何难。

”道清曰:“贤弟毋得小视此子,才学诚然拔萃。

”话间,又报李赞善及子二人来访。

长老曰:“请进。

”礼毕,献茶。

赞善曰:“小儿昨日狂妄冒犯尊师。

释怒为爱。

”道清曰:“惶恐惶恐。

”道净曰:“此间公子就是?”道清曰:“然。

”道净曰:“公子甚表?”元曰:“名修元。

”道净曰:“字号修元,本命元辰修未易”修元勃然曰:“名为道净,净生极乐道须成。

”二上人悚然起敬。

道清待斋罢,赞善辞别回家。

  修元每日在书院吟咏,不觉年已二九。

岂料夫人王氏卧病不起,时年五十一岁而亡。

比及母服方阕,乃继父丧。

倏忽三年服满,母舅王安世累与元言婚事,元不肯依,时往诸寺,但觅印别峰远瞎堂二长老,不知下落。

又过半年,始知音耗。

印别峰和尚在临安径山寺住持,远瞎堂先在苏州虎丘住持,今在灵隐。

修元禀知母舅,欲去寻师。

王安世再三苦谏,修元执意要行,收拾随身细软,约有千金,其余财产,尽付表兄王全。

择二月十三日,拜别起行。

安世曰:“我已年迈,可令王全送去。

”元曰:“不劳贤兄,只带一二侍者足矣。

”王安世嘱付道:“贤甥早去早回。

”不觉泪下,修元全然不顾。

  迤逦过钱塘江,登岸入城,径到新宫桥客店安歇。

问主人曰:“久仰临安胜概,小子特来闲玩。

”主人曰:“此城市中,无非官府衙门,街坊市店,有何好处。

若要闲戏,可往西南二山诸寺。

西湖胜景,天下罕有。

”元曰:“有一灵隐寺却在何处?”主人曰:“此寺正在西山飞来峰对过。

”元曰:“路从何达?”主人曰:“出一塘门,便是西湖。

过保叔塔下,沿湖北山,至岳武穆王坟,入西,乃是灵隐寺。

前有石佛洞、冷泉亭、呼猿洞,无穷佳景,水明山秀。

”元曰:“此寺有几多僧众?”主人曰:“约有三五百僧。

上年殁了住持长老,往姑苏虎丘山请得一僧,名远瞎堂。

此僧善知过去未来之事。

”元曰:“来早即当往见。

”元乃扮一秀士,同侍者沿路出钱塘门。

时当三月,风日晴和。

元顾谓侍者曰:“闻说杭州西湖景致,果然不谬。

”入昭庆寺,见大悲像,颂曰:

  一手动手千手动,一眼观时千眼观。

  既是名为观自在,何须拈弄几多般。

  题毕,行至大佛寺,见大佛半身,颂曰:“背倚寒岩,面如满月,尽大地人,只见半截。

”题毕,迤逦过飞来峰,坐冷泉亭。

元观亭侧,有唐白乐天诗曰:

  朔月凛凛雪漫漫,未比清泉一道寒。

  六月炎天不飞雨,请君就此倚栏干。

  修元称羡好景不已。

但见许多和尚随一长老径进寺去,惟一僧在后。

修元急向前施礼曰:“适此长老从何而来?”和尚曰:“是本寺新住持远瞎堂长老。

因径山寺印别峰西归,请去下火方回。

”元曰:“学生欲见长老,敢烦引进。

”和尚向前复长老。

长老令请进。

元乃进见,行礼毕,长老曰:“秀才何来?”元曰:“弟子李修元,天台县人,系出李驸马之裔,赞善之子。

不幸父母双亡,一意出家。

近闻我师飞锡,特来拜投。

”长老道:“你未知出家容易坐禅难。

彼此天台山三百余寺,何为舍近而趋远?”元曰:“幼奉国清长老遗言,故特投礼。

”长老曰:“后侍者谁也?”元曰:“弟子家中携带贱仆。

”长老曰:“人有贵贱,佛性一般,急可遣还。

”元乃取出所带钱钞,付了仆人归途之资,其余尽数纳付长老,以为度牒常住公用等费。

元发付仆人曰:“你只合速回,传语舅氏,我在杭州灵隐寺出家。

”二仆劝元回家,不从,流涕而别。

  且说长老在方丈中,令侍焚得点烛,危坐禅椅,入定半晌,乃曰:“善哉,善哉!此种姻缘,却在斯乎。

”遂拣吉日修斋,请度牒。

斋完,鸣钟击鼓,会众于法堂。

长老令元跪在法座下,曰:“出家容易还俗难,汝知之乎?”元曰:“弟子诚然心悦,非勉强也。

”遂将发分绾五髻。

长老曰:“此五发,前是天堂,后是地狱,左为父,右为母,中者本命元辰也。

”元曰:“弟子已理会矣。

”方落发毕,长老摩顶受记,名为道济。

长老曰:“汝受三皈五戒,杀盗淫酒气,自后俱要除下,每日在云堂坐禅。

”道济曰:“如斯而已乎?”长老令监寺送道济入云堂。

道济坐定,监寺吩咐曰:“汝宜谨慎,休得跌地。

”道济坐至三更,身渐疲困,忽从禅床跌下,连声叫苦,头上跌起一大疙瘩。

监寺曰:“道济汝何故跌下,姑恕这次。

倘后定行痛治。

”道济起来再坐,睡意昏昏,甚难消遣,连跌二次。

监寺只做不知。

少顷又跌,如此三次,跌得七头八块。

监寺曰:“道济新剃光头,正好吃几竹篦。

”道济曰:“跌了许多疙瘩,又加一竹篦,打一大块,我去告诉师父。

”监寺曰:“我看你新来只打一下,你倒要去告诉师父。

”道济曰:“阿哥,是我不是。

”监寺含笑而去。

渐渐天明,道济起来,头上摸着疙瘩,连声叫:“苦恼苦恼!坐得一夜,头上许多块起,若坐几月,头上块子无处安顿了。

”只得又熬两月。

  道济暗思:“未出家时,大块肉,大碗酒,任我意吃。

如今只是粥菜,要多吃半碗,也不能够,身渐黄瘦,如何受得过。

不如辞别长老,还俗去罢。

”于是急跳下禅床,走至云堂门首。

二监寺曰:“适间已去小解,今何又去?”道济曰:“牢里罪人,也放水火,你何多管闲事。

”监寺道:“放你去便来。

”道济出得云堂门,径入方丈。

先是伽蓝已告知长老,言天台山出家的罗汉,近差念头。

我师可点化他,休得放去。

只见道济已到面前问讯。

长老曰:“道济,你不坐禅,来此何干?”道济曰:“告我师,弟子出家不得,正欲还俗。

”长老曰:“快休出此言。

我前日曾与你说,出家容易还俗难,汝既出家,岂有还俗之理。

”道济曰:“都是弟子不是,望我师慈悲,看弟子苦恼面,饶了。

”长老曰:“有甚苦恼?熬守二年,管职事。

”道济曰:“弟子守不过,寺中酒肉不曾见面,粥又吃得不饱,禅床上坐不稳,跌下来,又被监寺大竹篦打,遍身黄瘦,如何熬得过。

”长老道:“我吩咐监寺不打你便了。

”道济曰:“便打几下无妨,只是无东西吃,熬不过。

弟子有两句佛语。

”长老曰:“说与我听。

”道济曰:“一块两块,佛也不怪,一星两星,佛也不嗔,一碗两碗,佛也不管。

”长老道:“你凑得虽好,不要差了念头。

”正说间,只见斋堂敲云板。

长老令侍者将粥来,就令道济同吃。

道济见长老变无受用,碗内只有些粗麸筋,余外是黄酸齑菜,道济遂念四句云:

  小黄碗内几星麸,半是酸齑半是瓠。

  誓不出生违佛教,出生之后碗中无。

  长老曰:“善哉善哉,汝却晓得。”道济曰:“晓便晓得,只是熬不过。”长老乃吟四句:

  月白风清凉夜何,静中思动意差讹。

  云山巢顶芦穿膝,铁杵成针石上磨。

  道济曰:“弟子自礼长老为师之后,并不曾开发,如何得成正果。

”长老曰:“汝忒性急。

既如此可近前来。

”道济向前被长老扯住,只一掌道:“此人必悟。

”只见道济爬将起来,看看长老胸前,只一头将长老撞翻,跌下禅椅,径奔走了。

长老高叫有贼,一时众僧云集,问曰:“偷去甚物?”长老曰:“禅门大宝。

”众僧问:“是谁偷了?”长老曰:“道济。

”众僧曰:“不妨,某等即便拿来。

”长老曰:“且休,老僧明日自问他。

  众皆散讫。

惟道济一径直入云堂内,口言妙妙,爬上禅床,看看上首坐的和尚,只一头撞去道:“妙妙。

”和尚曰:“道济甚么道理?”道济曰:“闲耍何妨。

”须臾,又将次首坐的和尚,亦撞一头,道:“妙妙,好耍好耍。

”众僧曰:“道济疯了。

”道济曰:“我痴则痴,自家知。

”是夜,道济在禅床上戏了一夜,监寺亦不能禁约。

次早,长老方丈独坐,寻思道济虽如此,未知他参得透否,且问他几句佛语,便知端的。

遂令侍者往云堂内擂鼓敲钟会众。

长老升法座,念了一遍净土咒,众僧焚香。

长老曰:“众僧听着:

  昨夜三更月正明,有人晓得点头灯。

  蓦然思起当时事,大道方知一坦平。

  念罢,道:“大众,有记得当时事者么?”道济此时在浴堂洗浴,听得了,连忙系了浴裙,穿上直掇,直奔入云堂,问讯道:“弟子记得当时事。

”长老曰:“既然晓得,何不在大众之前发露。

”道济就法座前打一筋斗,正露出当中物事。

众僧俺口而笑。

长老曰:“真乃吾家之种。

”遂下法座,众僧都散。

长老入方丈中,只见监寺等职事僧,皆侍于前。

长老曰:“汝等何事?”监寺曰:“告我师,适间道济已犯禅门正法,该责二十下,特取我师法旨。

”长老曰:“单子在何处?”首座呈上单子。

长老接过手,令取文房四宝,乃于单子后面批十字云:“禅门广大,岂不容一颠僧。

颠者乃真字也。

”批讫,付与首座。

首座接过与众僧看曰:“长老何亦护短如此!”自后众僧都叫他做济颠。

每日发疯恼得满寺僧也无奈何,难过活。

或告长老,长老只是护短,济颠越疯起来,常去呼猿洞引猿猴翻筋斗,引小儿们上酒店唱山歌。

有时众僧在殿看经接施主,他却托着一盘肉,手敲引磬儿,搅在众内,口唱山歌,塌地坐在佛殿上吃肉。

众僧告长老。

长老曰:“他是疯子,汝等休得与他一般见识。

”忽一日,长老在方丈中坐,只见颠济手拿着一顶伞儿灯,引着七八个小儿,口内唱山歌曲儿,舞将入来。

长老曰:“道济,你没正经,连累老僧忍气。

”济颠曰:“我师不可信这干贼秃,做一路,只顾难为我。

今日是正月半元宵,因此闲戏。

”长老曰:“今日既是正月半,令侍者擂鼓撞钟。

”须臾众僧俱到法堂焚香。

长老升座,念净土文曰,大众听着:

  闲处莫入头,静处着眼看,明暗不相干。

比各分一半,一半作贵人,教谁卖柴炭,不可毁,不可赞,望着虚空无边岸。

相呼相唤去来休,看取明年正月半。

  长老念罢,下法座大众都散。

  看看过了一年,又是正月半,有临安府知府来望长老,教请人来方丈相见了。

长老道:“相公无事,同往冷泉亭上盘桓。

”知府道好。

侍者随到冷泉亭去。

这灵隐寺有个金丝猿,时常侍奉长老。

长老叫他做猿行,当时也立在面前。

两个下了两盘棋,侍者报道:“诸山各刹长老都到,十六厅朝官,二十四太尉齐来。

”长老道:“如何今日大众齐到?”侍者道:“我师只因去年正月半升法座,道相呼唤去来休,看取明年正月半。

语录批了,告报诸山大刹今日都来相送。

”长老道:“我又不死哩。

罢了,既是众人都来了,岂可教他空回。

”提起袖来,把棋子都拂在地下,念道:

  一局残棋犹未了,又被波岩请涅槃。长老起身,便去出恭,洗浴,换了干净衣服,作文自赞道:“大众听着,

  正月半,又见一年时节换,今年不见去年人,不觉风光似轮转。眼前大众息喧哗,且听山僧自决断。大众如何是,山僧自决断。咦!

  白云吹散大虚空,皎洁一轮呈碧汉。”

  长老念罢,道:“贫僧有些衣体,千万留与道济,我只要道济下火。

”又对十六厅朝官、二十四太尉说:“列位官长,看道济如看贫僧。

”说罢,坐化而去。

  却说冷泉亭猿行听得,走到方丈中,绕着长老走三遭,立地而化。

众僧大惊,合龛子盛了。

看看五七日到举殡,济颠不回。

却待要起龛子,只见那济公一双脚,穿着蒲鞋,一双手提着草鞋,口内唱着山歌,望冷泉亭来。

侍者道:“你好放得落,你师父圆寂了,今日举殡,师父吩咐专望你来下火。

”济公听得大笑。

众僧却请金牛寺松隐长老挂真起龛。

长老立在轿上,道大众听着:

  诸佛灵山建法筵,上人特特去攀禅。

  料应定入龙华会,故使丹青仔细传。

  远瞎堂,远瞎堂,这般模样甚猖狂,方袍圆领如来相,皓齿明眸尊者装。无嗔怒,有慈祥,神心耿耿只如常。不但真容传得好,名字从来到处香。咦!

  他年若在灵山会,认得今朝远瞎堂。

  松隐赞罢,鼓乐喧天,簇拥龛子到佛国化局松柏亭下,解扛索。济公下火,手执火把,道大众听着:

  师是我祖,我是师孙,着衣吃饭,尽感师恩。临行一别,弃袖断襟,火把在手,王法无亲。咦!

  与君烧却臭皮袋,换取金刚不坏身。

  举火烧着,舍利如雨,隐隐现远瞎堂长老凌空而去。斋毕各散。

  济公从长老死后,愈加发疯。

首座曰:“你师父衣钵交付与你。

”济公曰:“我不要。

”首座曰:“师父严命。

”济公曰:“如此,且抬出来看。

”首座令人一一扛出来。

济公曰:“与我一一都开了锁,分作四份,把这一份送去炭桥河下沈提点弟兄分用,时常蒙他请吃酒,以后免得白吃他的。

又有飞来峰门下住的张公,长桥堍下卖馉饳的王公,新宫桥下卖生药的沈公,升阳宫前开酒店的王公,望仙桥开茶店的陈干娘,还有周画工、徐裱褙,一班儿都是我朝夕吃酒吃茶之处。

把这一份散与各家用度,下次好扰他。

余二份,大众要的各自来抢。

”说罢,众僧打成团扰做块,济公只拣光头上凿栗暴,一时把剩下的二份抢尽了。

  先是有例,寺中住持若死过数日,请诸山会汤,议论别请长老住持。

首座曰:“众位和尚在上,自长老西归之后,这道济越疯,搅得禅门不成规矩。

今日列位在此,烦劝谏他。

”监寺令侍者去寻济公时,济公在飞来峰牌楼下,引领许多小儿,在溪中摸鹅卵石。

侍者曰:“济公,首座请许多和尚在方丈会汤,特令我来请你。

”济公道:“必然请我吃酒。

”便同侍者入方丈相见了。

济公呵呵大笑曰:“你们团团坐在这里,好似子孙堂,只少个大均娘娘。

”首府曰:“你且莫疯,也学做些正事,与师父争口气。

”济公曰:“争气争气,你们方才会汤吃酒,便不叫我,我偏是无分子息。

我若争气,与你们每日打闹。

”众僧曰:“某等清净禅门,如何用得这等无正事的。

”济公曰:“看你这伙秃驴,理甚正事。

”众僧都忿然有不平之色。

  是日,济公就收拾了包袱,拿了禅杖,别诸山和尚,师父骨塔前拜了几拜,便走离了灵隐寺。

过了六条桥,径到净慈寺投宿一宵。

次早到浙江亭趁船,取路回到台州。

时有人报知王安世舅舅,合家来接,喜不自胜。

济公拜见舅爹舅母、王全嫂嫂,都相见了。

舅舅曰:“闻知你在灵隐寺出家,十分好缘,何不辑理身上,这般模样。

”济公曰:“舅舅差矣。

出家人要好做甚么。

我只吃几碗好酒,过得终朝便了。

”济公连过十余日,舅舅要做衣服与他发誓不要,只要吃酒,或往诸山寺院闲走,作些诗赋。

忽一日,济公对舅氏曰:“我回天台已一年余,明日还杭州去。

”舅氏曰:“你平日说与本寺僧众不睦,不如只在家。

”济公曰:“这个使不得。

”舅氏舅母苦劝不住,乃任他去。

付与盘缠,济公并不受,曰:“出家人做甚么要银两,安在身边,到担干记。

”当时辞舅氏,离了天台,趁了江船,到浙江亭上岸。

济公自思:我若别处去挂褡,又不怯气。

我系灵隐出身,径到那里,看这伙秃驴肯留我否。

”乃过慈云岭,径投灵隐寺。

到飞来峰,见一藏主,藏主曰:“济公,你回天台去许多时,寺中换了住持昌长老,混名叫做檀板头。

”济公曰:“如此却难打伙。

”径投寺来到山门下,见一首座曰:“济公,你来了。

如今长老利害,不比你师父。

”济公道:“利害的好,不怕你们欺侮我。

”首座曰:“我同你入见长老。

”二人到方丈见长老。

济公拜了。

首座向前曰:“此僧乃先住持远长老的徒弟道济。

因还天台年余才回。

”长老曰:“莫不是能吃酒的济颠?”济公曰:“弟子出游一年,酒肉俱戒了。

”长老曰:“若如此可挂名字,收了度牒。

”济公但在云堂坐禅,闲时在殿上念经,两月余再出山门。

  时值残冬大雪,济公觉身体冷,来到香积厨下向火,露出一双精腿。

火工曰:“你师父有许多衣体与你,倒令人抢去,如此大雪,一双精腿,好不冷也。

”济公曰:“冷冰冰受冻也无妨,只是多时不吃酒苦恼。

”火工等见说得伤心,便道:“济公,我们有瓶酒在此,请你吃,只怕长老知道。

”济公曰:“阿哥,难得你好心。

我躲在灶下吃。

”一个便遮了,一个筛酒。

济公吃了,便走出厨下来。

原来这酒不吃便没事,但吃便胆大,不顾长老的言语,径出山门前,恰好撞见飞来峰牌门下住的张公。

张公道:“济公,多时不见你。

”济公道:’阿公,说不得,自台州来,在寺多时长老拘束得紧,不敢出寺门。

今日偶到厨下,火工请我吃了一瓶酒,觉有滋味,特出来寻个主人。

”张公曰:“到我家吃三杯何如?”济公曰:“最好。

”跟了张公,径出飞来峰。

张婆在门前见老子领济公来,千欢万喜曰:“和尚多时不见了。

”连忙炒两碗豆腐,烫一壶酒来。

二人对坐,儿子筛酒。

济公道:“阿公,难得你一家好心。

”阿婆道:“和尚,别样便没,只这酒有在此,你只顾吃。

”你一碗,我一碗,各吃十五六碗,觉得醉了。

济公起身叫:“聒噪。

”阿婆曰:“这等晚了,现今长老不许你吃酒,你今回去,倘查出来,连我也不知重。

”济公曰:“阿婆说得是,我只在这里,同你儿子歇一夜。

”明早,济公见天色已晴,道:“多时不入城相望朋友,今日走一遭。

”在张公家吃了早饭,一径来岳坟,正撞两人对头踏过。

济公立住看时乃是王太尉。

济公叫:“太尉,认得李修元么?”太尉慌忙下轿,叙了寒温,问其出家之事。

济公将前事细说。

太尉曰:“我等承令师长老临终之嘱,还不曾看觑得。

下官今日又要去天竺,不得相邀。

有暇时,千万不顾。

”济公道:“多感,多感。

”太尉上轿,去讫。

济公自入钱塘门,径到炭桥河下沈提点家。

此时提点不在。

管店人请济公进店吃茶。

坐了一会,正欲回寺,忽然天降大雪。

济公仰视,作一词,名《临江仙》:

  凛冽彤云生远浦,长空碎玉珊瑚,黎花满目泛波澜。

水深鳌背冷,方丈老僧寒。

渡口行人嗟此境,千山变作银山,琼楼玉宇水晶盘。

王维饶善画,下笔也应难。

  济公就店中借宿。寻思:沈提点定在漆器桥小脚儿王行首家。

  次日起早,径望漆器桥来。

到了王行首家,问奶子曰:“沈提点在你家么?”奶子曰:“方才出去洗浴。

”济公曰:“如此我等他。

”但上楼去,见王行首睡熟。

济公轻轻揭开被儿,踏床上拿双小鞋儿,放在阴门上,便下楼。

却好撞着沈提点,问:“济长老那里来?”济公曰:“特来寻你,撞碗酒吃。

”提点曰:“失迎,且上楼去。

”二人同上楼时,王行首正睡觉,见不便处夹这鞋,问曰:“谁上楼来?”奶子曰:“济公。

”提点曰:“出家人甚么道理?”济公曰:“冲撞冲撞。

不是我无礼,有一段因缘。

”提点曰:“愿闻。

”济公念出《临江仙》词云:

  蝶恋花枝应已倦,睡来春梦难醒。

罗衣卸下不随身,三魂游阆苑,七魄绕蓬瀛。

故把罗鞋遮洞口,须知觉后生嗔。

非因道济假人情,断除生死路,绝却是非门。

  提点大笑曰:“佳作。

”奶子托三碗点冻酒至,济公吃了一碗,曰:“不济事。

”行首曰:“我不吃,你都吃了。

”济公又吃一碗。

奶子搬早饭来,二人吃了。

济公曰:“多谢多谢。

万松岭王太尉望我今日来,且去见他一面。

”提点曰:“回来到我家走一遭。

  济公径投清河坊来,行至申阳宫酒库对门,见个豆腐酒店好买卖,推出涌入。

济公见雪飘将下来,且去买几碗吃。

济公坐定,酒保问和尚吃多少。

济公曰:“胡乱吃些。

”酒保将四碟菜,一盘豆腐,一壶酒,一只碗。

济公吃了一壶,觉酒有滋味,再取一壶吃了,再要一壶。

酒保曰:“和尚,我家酒味重,只好吃两壶。

”济公曰:“干你甚事,只顾筛来。

”又吃了两壶。

济公身边无一文钱,一眼只望门前施主。

正值雪落,过往人少。

酒保来会钱,济公曰:“我不曾带得来,且赊这一次。

”酒保曰:“这和尚好没来由,认得你是何人。

”济公道:“我是灵隐寺的僧,着人跟去便有。

”酒保曰:“那有许多工夫。

可脱这直裰来当下。

”济公曰:“我叫做菜馄钝,只有这片皮包着,如何脱得。

”二人在门首撕扯。

对门申阳宫酒楼上人,望见酒保扯的和尚,好象济公,便令侍者去请济公上来。

酒保同济公到对门楼上。

济公看时,乃是沈提点兄弟沈五官,同李提点饮酒。

济公曰:“好好,你在此快活,我被他拖住讨酒钱。

”沈五官曰:“便是望见,因此特来相请。

”济公曰:“再迟些,我这片黄皮子,被脱去了。

”众人大笑。

沈五官吩咐酒保回去,“少的钱,我自送还。

  酒保去了。

济公曰:“聒噪,阿哥解了这结。

”沈五官曰:“如此大雪,同陪提点一坐。

”三人从头又吃。

济公已有酒,略吃几杯,便觉道醉。

五官曰:“你方才吃这样亏,何不作首诗?”济公便吟四句云:

  惯会饕斋觅主人,身边零钞没分文。

  谁知撞见真经纪,不遇檀那怎脱身。

  五官道:“你吃几碗?”济公又念四句云:

  平生只爱呷黄汤,数日无钱买得尝。

  今幸见君君莫阻,再求几碗润枯肠。

  五官大笑,令酒保只顾筛酒。济公吃了十余碗,又作四句云:

  昔日曾闻李谪仙,饮酒一丰诗百篇。

  感君慨赐无悭吝,贫衲何尝出口涎。

  李提点大笑。五官又斟酒与济公吃。济公大喜,又作四句云:

  自来酒量无拘管,惟有穷坑填不满。

  要同毕卓卧缸边,告君再觅三十碗。

  五官见济公醉了,叫当直的,吩咐三个唱的来。

不多时,三个唱的来到。

五官身边坐一个,李提点身边坐一个。

五官曰:“济公,我见你清净,特请娘子相陪。

”济公曰:“好好。

”作诗一首云:

  每日贪杯又宿娼,风流和尚岂寻常。

  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时闻腻粉香。

  五官曰:“这里无人,济公可同娘子一睡。”只见酒保上来道:“使不得。”济公吟诗一绝云:

  满坐群芳斗色鲜,就中一朵最堪怜。

  任伊万种风流态,惟有禅心似铁坚。

  五官喜曰:“真佳作也。”济公又吟一绝云:

  昔我父娘作此态,生我这个臭皮袋。

  我心不比父娘心,我心除酒都不爱。

  吟罢,又吃几碗,渐渐天晚,五官曰:“济公,晚了,回寺不得。”五官令当直扶济公下楼,与李提点别了。

  二人径到新衙刘行首家。

虔婆接见,十分欢喜道:“五官人,今日如何带这醉疯和尚来?”五官曰:“他晚了,回寺不得,同来借歇。

”虔婆曰:“无碍。

”便叫两个女儿来相见,令安排酒。

五官曰:“我们已醉。

”五官令大姐同济公去睡。

五官与二姐睡了。

大姐推济公入房中,坐在床上,关了房门,与济公脱衣裳。

济公曰:“啊呀罪过。

”却被大姐缠得酒醒,起身开房门欲走,又怕巡夜的捉住,只见春台畔大火箱有些热,便爬上去,放倒头睡了。

大姐推唤不醒也自去睡了。

  济公听得朝天门钟响,急爬起来,推窗一看,东方已动,遂题一绝云:

  暂假夫屯一宿眠,禅心淫欲不相连。

  睡宵姑顺君尊意,多与虔婆五贯钱。

  题罢,见台子上有昨夜剩的酒一壶,乃饮毕,又吟一绝云:

  从来诸事不相关,独有香醪真个贪。

  清早若无三碗酒,怎禁门外朔风寒。

  济公写讫,遂开大门,一径去了。

虔婆听得门响,急起来看,只见台子上一幅字纸。

大姐孤身睡着。

问时,大姐曰:“夜来如此如此。

”虔婆曰:“好个真童男子。

”须臾。

五官起来问济公。

虔婆曰:“早去了。

桌上遗幅字纸在此。

”五官看了,道:“不枉了出家人。

  却说济公踏冻出清波门,自思如今身又寒,肚又饥,且去万松岭寻个施主,讨些早饭吃。

径赴王太尉府前,见门公扫地。

济公曰:“烦与我通报。

”门公乃丢箕帚,入报。

太尉慌忙出厅。

济公向前问讯。

太尉曰:“如何久不下顾?”济公曰:“归家一年回寺,被长老拘束得紧。

数日前,得火工三碗酒吃,吊动念头,连日在城中,只是撞酒吃。

今日特到府中。

”太尉大笑道:“取汤来。

”济公曰:“汤不要吃。

”太尉曰:“我理会得,你只要酒吃。

”命当值的事治肴馔酒果。

济公吃了十五六碗。

太尉曰:“你身上冷否?”济公曰:“顽皮袋,由他冻。

”太尉曰:“你身上穿一领破直裰,脚下着一双破僧鞋,赤条条露双腿。

我今送你一匹绫子,一个官绢,做件衣服,银一两作裁缝钱。

”济公曰:“无可报你,你明年冬有场大灾。

你将纸笔过来,取个香盒,闲人暂退。

”济公遂写字放在香盒内,如法封固,付与太尉,令安在佛前,明年有灾时,可开来看。

其后太尉忽患一发背,大如茶瓶,痛不忍,百般医治不瘥,猛然思起济公留下香盒,急取来看,见盒内写着一方。

太尉如法修合,遂果获效。

此是后话。

  且说济公得了绫子官绢银两,遂拜谢太尉出门。

才下岭,见一伙乞儿冻倒在地。

济公曰:“苦恼,我有些东西与你。

”袖中摸出银子,连绫子官绢尽与众人。

迄逦归到灵隐寺,首座曰:“你连日在何处?”济公曰:“我连日在升雁楼饮酒,新街里宿娼。

”首座曰:“好你又吃酒,又宿娼。

”济公曰:“我明里去,不强如你们黑地里去。

”首座曰:“长老昨日问我,我说你十六厅朝官处探访,原来这样胡行!”急拖入方丈,见长老,言济公私自出去吃酒宿娼。

长老大怒,令侍者打二十。

众僧即忙拖倒,揭起直裰,济公却不穿裤子,转身露出面前那物事。

众僧大笑。

长老曰:“这厮如此无礼。

”首座曰:“先师护短,容他惯了。

”长老曰:“疯颠之人,不必打他,且放起来。

”济公呵呵大笑,出方丈来,曰:“你们拖我见长老,却不打我,好汉子和你跌三交。

”众僧曰:“不打你这疯子。

”济公曰:“贼牛们,却又怕我。

”自此,愈加疯颠。

众僧皆来同长老计议,怎样逐得他出去。

长老曰:“他是先师徒弟,如何逐得。

”监寺曰:“某有一计,自然使他安身不得。

”众僧曰:“却是怎么?”监寺曰:“比先寺中有个盐菜化主,每日化来常往公用。

此职事最难,如今可买一樽酒,整顿齐,使他大醉。

倘若应允,后来他化不得,自羞回也。

”众僧曰:“妙计。

只恐他不允。

”监寺曰:“他只要酒吃。

  是日整斋置酒,叫侍者去请济公来吃。

济公到方丈坐定,曰:“长老唤我做甚么?”长老曰:“众僧买酒在此请你。

”济公曰:“却又蹊跷,你且说为何请我?”长老曰:“我初住持,不识前事。

先是此寺有个盐菜化主,如今一向无人。

今欲立个化主,要你开疏头,因此请你。

”济公曰:“既在写疏,且只吃酒,若醉了,方有文章。

”长老曰:“你只顾吃。

”当时行童将只大碗,放在济公面前。

一上吃了三十余碗,暂住。

侍者遂将文房四宝,放在桌上,浓浓磨墨。

济公指开纸,文不加点。

  伏以终朝易过,衣食难求。

空门内皆倚檀那,寺院中全凭施主。

倘无施主,房子便东倒西歪;若没檀那,和尚就忍饥受饿。

衣非绫锦,也须得绵布遮身;食匪珍羞,亦必用酸齑过粥。

费用虽不奢华,人多也难挣挫。

辄持短疏,遍叩高门,不来求施衣粮,但止化些盐菜。

灶户口烧造殷勤,园圃人种栽劳碌,羞将痴脸恳求他,全仗欢欣资助我。

莫怪贫僧朝朝饶舌,曾因敝寺日日用他。

一碗糙米粥,无他怎送人饥肠;半碟黄菜齑,有你乃能充饿口。

和尚个般苦恼子,达官普发欢喜心。

日化八贯赀财供,人常住增富贵;朝参三宝圣贤,愿祈施主永安宁。

谨疏。

年月日。

  济公写罢,济公并众僧都喝彩,令行童取酒来。

济公又吃了十余碗,长老曰:“一客不烦二主,再:你做个化主。

”济公曰:“我是疯子,如何做得。

”监寺曰:“济公结识的十六厅朝官,十八个财主,莫言一日八贯,便是八十贯,他也化得。

”长老曰:“原来恁地。

”济公曰:“相识家只好求他些酒吃,如何又化他钱财。

”长老曰:“你胡乱化半年,三个月,我这里别令人代换。

”济公此时已醉,应道:“吃了你们酒,如何推得过。

”长老大喜,便教铺香花灯烛,请济公坐了,受长老三拜。

收拾斋衬,遂别长老出方丈。

心内暗思:我反被局了,在这里亦不秀气,不如一发起了度牒,别处去罢。

转入方丈。

长老问何又回。

济公曰:“我思做此化主,未免要各处去化,身边又无度牒,只道我是野和尚,那个肯舍,故此回取度牒。

”长老曰:“说得是。

”即令监寺取度牒付与济公,收了自去。

  且说济公出山门,径到白乐桥,坐思这伙秃驴合成圈套,明是逐我出来。

净慈寺德辉长老平素与我契合,我往投他,必然见留。

遂望净慈寺来,入见长老问讯。

长老曰:“济公何来?”济公曰:“说不得。

弟子被众局我做盐菜化主,弟子初时不肯,后被他灌醉,一时应承。

今思明是逐我出门,故特来投。

希留为爱。

”长老曰:“你是灵隐寺有分子孙,如何空身出来。

”济公曰:“我不要他东西,只因被这伙欺侮过不得,望我师慈悲。

”长老曰:“留自留你。

只是昌长老面上不好看。

老僧明日写一柬去,他若回字来,那时收你,两家都好看。

”济公曰:“我师见是。

”当晚济公就方丈中暂歇。

次早,长老写了书,差传使诣灵隐寺。

时昌长老正在方丈中坐,侍者报净慈寺传使在此。

长老教进来,传使将书呈上云:

  南屏山净慈寺住持比丘德辉稽首师兄昌公法座前,即晨新篁渐长,绿树成荫,恭惟尊候,安享禅规,倍增清福。

上刹散僧道济,到敝寺言,蒙差作盐菜化主,醉时应允,醒却难行,避于侧室,无面回还。

特奉简板,伏望慈悲,念此僧素多酒症,倘觑薄面,明日自当送上。

  昌长老一见大怒曰:“道济受某三拜,不曾化得半文钱,便来讨饶,我寺决不用他。”令侍者取笔,就简板后批八字云:

  似此颠僧,无劳送至。

  批罢,付与传使自回。

  且说德辉长老,正与济公话间,忽见传使至前施礼,将前言细说,呈上简板。

长老大怒曰:“我又不属你管,如何这等无礼。

”济公曰:“便是檀板头不晓事,只为我,教长老受气。

”长老曰:“济公,我收你在此。

替我争气,就升你做本寺书记,一应榜文开疏俱是你。

”济公谢了长老,自去选佛场,坐禅念经。

  不觉已过月余,忽一日,济公闲步出山门,走至长桥堍下,只见卖馉饳儿的王公在门首播豆。

王公曰:“济公多时不会。

”济公曰:“我被灵隐寺赶出来,如今和你是邻舍。

”王公曰:“你坐一坐,待我买卖净些,同你下棋。

”就掇条凳子在门前,安下棋盘。

济公曰:“我赢得,吃一碗馉饳。

若输了,你便打我一个栗暴。

”王公大笑。

二人下了五六盘,济公却输了一盘。

王公曰:“出家人不打你,只与我写一招牌。

”济公曰:“我无酒却写不得。

”王公便与济公到对门方家店里。

济公一下吃了十五六碗,曰:“你要写甚么招牌?”王公拿出一幅纸,济公提起笔便写下十字云:王家清油细豆大馉饳儿。

写毕,济公曰:“我吃你酒,无物相谢,我将方才下棋为题,写一篇文在粉壁上。

”词云:

  无为堂上,敌手相逢,移来一座水晶盘,倾下两行碧玉子。

聚三掣五,夺角争先。

静悄悄向竹坞松轩,冷清清对茅亭菊槛。

排成形势,黑丛丛万里干戈,摆定机关;白皎皎一天星象,休言国手,谩说神仙。

遍九州,夺利于蝇头;布三路,图名于蜗角。

纵横在我,敲磕由他。

个中诀破看精神,要使英雄满天下。

咦!除非有个神仙路,冲破从来七九关。

  济公写罢,相谢出门,径往万松岭,望毛太尉。

太尉却好在那里射箭。

济公向前施礼,曰:“太尉射得好。

”太尉急忙歇箭,曰:“何故久不会?”济公将前事细说。

太尉曰:“今日热,同你竹园中乘凉吃酒。

”至晚而散,仍于府中歇住五七日。

济公曰:“我还要去望陈太尉。

”遂别。

径到陈太尉府前,门公通报,太尉出迎。

茶罢,便令安排品馔饮酒。

至晚,又留在府中歇住二三日。

济公猛省曰:“长老知我为人,连出来十余日,他必嗔怪。

”遂别太尉,径来净慈寺。

  却说德辉长老,数日不见济公,心中嗔恼,差火工四下寻觅。

到长桥,只见济公在馉饳铺中。

火工向前曰:“济公,长老有请。

”济公便起身,入方丈见长老。

长老曰:“老僧再三嘱咐,缘何不改前非?”济公跪在面前曰:“告我师慈悲。

弟子许久不去望相识,偶至万松岭,蒙毛太尉留住五七日,陈太尉府里住二三日,故此担搁了。

”长老曰:“我闻得二位太尉,是朝廷近侍官,如何敬你。

且说你的本事,我便饶你打。

”济公请纸笔,便作一词,名《临江仙》云:

  粥去饭来何日了,都缘皮袋难医。

这般躯壳好无知,入喉才到腹,转眼又还饥。

惟有衲僧浑不管,且须慢饮三杯。

冬来犹挂夏天衣,虽然容丑陋,心孔未尝迷。

  长老大喜曰:“既然朝官与你好,如何做不得盐菜的化主?”济公曰:“做倒做得,争奈不怯气化来请这伙贼秃。

若是长老这等相爱,休说盐菜,便一日要十个猪也有。

”长老大笑道:“我寺中原有寿山福海藏殿,如今塌坏,若得三千贯钱,便可起造,你化得否?”济公曰:“非是我弟子夸口,三千贯只消三日便完。

”长老便令侍者请监寺买办酒肴素食,罗列于方丈。

长老亲陪济公,吃得大醉。

长老曰:“要开疏头。

你醉了,明日写罢。

”济公曰:“我是李太白,但酒多越好。

”乃令行童取过文房四宝,浓磨了墨。

济公提笔,一挥而就。

  伏以佛日增辉,法累长转。

夫佛日者,乃佛光洞照;法轮者,是法力传流。

切见南屏山净慈寺,承东土之禅宗,禀西湖之秀气,殿阁轩昂,门楼高大。

近因藏殿倾颓,便觉僧家寥落,是以法轮不动,食轮怎得周全。

藏殿若完,福殿自然气象,欲得寿山福海庄严,须仗达官长者欢喜,舍金赐钞。

须休心下踌躇,运木担泥,且便眼前成就。

轮转无休,檀那永固。

募缘化主书记僧道济谨题

  写罢,长老大喜。

  次早济公到方丈,别了长老出门,径投万松岭来。

忽听一声喝道,言太尉朝回。

少顷,毛太尉近面。

太尉曰:“这早何处去?”济公曰:“我早,太尉又早。

”太尉曰:“我是官身,朝里去方回。

你出家人,正好稳睡。

”济公曰:“适有一事,睡不能熟,进府诉禀。

”太尉便令整治早饭,问济公欲说甚话。

济公曰:“敝寺有座寿山福海藏殿跌倒,今欲修造,须三千贯钱,因此特来。

望太尉一力完成。

”将出疏簿,递与太尉。

太尉曰:“我那有三千贯,少些布施使得?”济公曰:“教我再化何人?”太尉曰:“既如此,可停一两月待下官凑集。

”济公曰:“这个却使不得,三日内便要。

”太尉曰:“你正是疯子,三千贯钱如何便有。

”济公撇了疏簿,急急起身。

太尉赶出去,将疏簿丢还他。

济公拿起又丢入去,一径奔走。

太尉吩咐门公,今后济疯子来,休放进府。

  且说济公径自回寺。

首座问曰:“化得若干?”济公曰:“后日皆完。

”首座曰:“今日无一文,后日那得完。

”济公曰:“不要你忧,我自有道理。

”首座说与长老,长老亦不信。

次日,众僧咸对长老,言济公今日不出去化,只在灶下捉虱子,明日如何有。

第三日,毛太尉早朝,但见一皇院子来,道娘娘有旨宣。

太尉急忙到太后宫中。

拜舞罢,太后曰:“毛君实,梓童夜来三更时分,见一金罗汉,言净慈寺寿山福海藏殿崩塌,化钞三千贯。

再言疏头在汝家,后有名字。

”太尉大惊,暗思济公,非凡人也,乃启奏曰:“娘娘,两日前,净慈寺书记道济有疏头留于臣处。

”太后曰:“定库内有三千贯脂粉钱。

梓童共你到净慈寺,认此金身罗汉。

”太后懿旨,备办鸾驾,嫔妃彩女随往净慈寺行香,毛太尉押解三千贯钞。

此日济公在房中曰:“此时将及来也。

”行出房门,高叫都来接施主,便去擂鼓撞钟。

长老听得,急使侍者问消息。

只见门公报道:有黄门使来,说太后娘娘行香。

长老忙披袈裟出方丈,引满寺五百余僧迎接。

只见太后凤辇到来,长老等于山门外接见。

娘娘谓长老曰:“梓童昨夜三更时分,梦一金身罗汉,来化钞三千贯,修造藏殿,今日送钞在此。

梓童要认这尊罗汉。

”长老见说,抬着香炉,引五百余僧,团团在佛殿上看经。

此时济公夹在数内,却从面前过。

太后指曰:“正是此僧。

”方欲下拜,济公急忙打个筋斗,裤儿不穿,露出前面这件物事,扒起便走。

长老就奏娘娘曰:“此僧平日有些疯症。

”太后令毛君实将三千贯交与库师收了。

太后自回。

长老众僧送出山门,自回方丈,令寻济公不见。

忽一侍者来曰:“济公引领一伙小儿,撑一只船到西湖采莲。

长老想道:济公要这藏殿完成,一时遂显灵感。

今恐被人识破,故作此态。

  济公将船划地石岩桥登岸,令小儿划船回去。

却自望古荡里摸去教场桥,登东厕,只见尿缸内一个虾蟆浸得涨涨的。

济公曰:“苦恼亦是轮回,我与你下火。

”作颂云:

  这个虾蟆,死也崛强,瞑目并牙。趺合掌,佛有大身小身,即非我相人相。一念悟来,离诸丛障。咦!

  青草岸边寻不见,分明月夜梨花上。

  济公念罢,只见半空中有青衣童子,叫曰:“多亏师父,已得超升。

”众皆喝彩。

忽一人拖住济公曰:“师父同你前面行一步。

”济公回头,认得是徐提点。

问曰:“你要我那里去?”徐提点曰:“西溪安乐山永兴寺长老,闻清溪道士徐公,说上人清德,累欲一见,每托小子相邀。

今日有缘,且去饮三杯。

”二人行过古荡,径望永兴寺来。

此时长老正在山门下乘凉。

济公向前施礼。

长老曰:“师兄何来?”徐提点曰:“此位便是济长老。

”长老大喜,请入方丈,宾主坐定。

茶罢,问徐提点何处相遇。

徐提点述虾蟆下火之事。

长老叹羡不已,令整酒馔。

济公任意饮了一夜。

次日又请徐提点陪侍。

长老要造安乐桥,济公开疏云:

  伏以山藏古寺,水接平桥,西溪市北,安乐山桥,塌损年深,往来不便。

欲建连云之势,全凭驾石之功,赀金浩大,独力难成。

辄持短疏,遍叩大檀。

诚哉劝资,慨然乐助。

叠石横空,杜预建时从古有;跨溪通道,相如题后迄今无。

不惭风漱石,还爱月盈河。

水流碧草环中过,人在苍龙背上行。

桥梁万代,福禄无穷。

  写罢,二人迤逦行至崇真寺夜宿。次日又到清溪道院。连日只在这几处盘桓,不觉过了四个月。

  时值初冬天气,济公觉到身冷,思量走出来长久,须回寺去。

于是别了长老并徐提点,便向石人岭来时,见上天竺忏首同一道人忙忙而走。

济公认得,一把扯住,问曰:“汝等何来?”忏首曰:“你不知,我寺讲主,九月二十夜,被贼偷得一空。

闻知西溪街上郑先生卜得好卦,故令我问课回来。

”济公曰:“我实不知,既如此,且同你去望他。

”二人落了石人岭,径至宁棘庵。

讲主正在方丈中烦闷。

济公向前施礼。

讲主曰:“久不相会,何故来看我?”济公曰:“我今日偶遇忏首说,特来望你。

”讲主曰:“老僧挣了一世,今一夜皆空。

”济公曰:“出家人要财物何用,待他偷去,倒省得记挂。

”讲主曰:“我积攒来,要修葺僧房,起造钟楼。

今被偷去,与外人说不得,只好自知,故此烦闷。

”济公曰:“如此,我作一律替你解闷。

”随口题八句云:

  哑吃黄莲苦自知,将丝就纵落人机。

  低田缺水遭天旱,古墓安身着鬼迷。

  贼去关门无物了,病深服药请医迟。

  竹筒种火空长炭,夜半描龙尽向谁。

  讲主大笑曰:“妙哉!双关二意。

我心中多闷,你休回去,且在此相伴,闲讲一两月。

”济公曰:“只怕无酒吃。

”讲主曰:“别物没有,惟酒你吃不了。

”济公曰:“既有酒,莫说一两月,便是一两年也在此。

”众人大笑。

自此济公又在天竺过了两月。

看看腊近,讲主留过年。

济公曰:“这却使不得,须回寺过年。

”乃别了讲主,向净慈寺来。

山门口撞见监寺曰:“济公一向在何处?”济公曰:“我在老婆房里。

”监寺曰:“你是疯子,我不理你。

”济公径入方丈,见长老施礼。

长老曰:“你不告老僧,一直出去半载,是何道理?”济公曰:“偶然闲走,望长老慈悲。

”长老曰:“我却不怪,反被众人笑。

”济公曰:“今后再不敢如此。

”自此济公只是坐禅念经。

  时值三月天气,济公对长老说:“我从归寺,并不曾出门。

今欲出去望望相识,特禀长老。

”长老曰:“你去只可一两日便回。

”济公曰:“谨领。

”乃离方丈,径投万松岭来,至毛太尉府,令门公通报。

太尉忙出迎接入坐。

茶罢,太尉曰:“自从同太后娘娘到你寺,已半载余矣。

”济公曰:“向日深亏相公完成这桩胜事。

近思饮酒,特来相探。

”太尉曰:“你且坐,今日园子掘得些笋,将一半进朝,一半在此,令煮与你尝新。

”济公大喜,一上吃大半碗,道:“滋味极美。

佛语云一寸二寸,官员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

和尚要吃,直待织壁。

我亏太尉得尝新,长老在寺梦也梦不见,我且盛几块持归奉长老。

”太尉道:此是残剩的,不好将去。

”另取一盘来,用荷叶包固。

济公提荷叶包,作谢遂行。

一路向净慈寺来,山门下首座曰:“手里包的,莫非狗肉?”济公道:“不是包肉之物,你们梦也梦不见。

”众曰:“却是甚么??济公把包儿塞将过来,曰:“你们且闻一闻。

”径入方丈。

长老曰:“你今如何便回?”济公曰:“我一径到毛太尉府中去,却好尝新笋,便讨得一包与长老尝新。

”长老曰:“难得。

”济公令侍者取一盘来,将荷叶包解开,倾在盘内,托在长老面前。

长老吃了三二块,侍者各分了些,众僧皆来讨笋吃。

长老曰:“有数吃些,都分了。

”济公曰:“我在毛太尉府中说禅机漏将笋来,你们只顾白口要吃。

”长老曰:“你说甚禅机?”济公曰:“一寸二寸,官员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

和尚要吃,直待织壁。

”长老曰:“绝妙,绝妙!”众僧曰:“你化些来与我们尝新也好。

”济公曰:“众僧有将新笋为题,作得一诗,我便化两担来。

”长老便吟一绝云:

  竹笋初生牛犊角,蕨芽新长小儿拳。

  旋挑野菜炊香饭,便是江南二月天。

  济公曰:“今日不许,明日也无,后日还你两担。

”长老曰:“这新笋初生,如何论担?”济公曰:“休要管。

”次日,济公径投万松岭毛太尉府里来。

太尉迎到厅上坐定。

济公曰:“昨日蒙赐笋,长老吃了,众僧都讨。

我一时说了口,今日故来化两担缘。

”太尉曰:“若过十余日出得广时便有,如今初放标,如何论担。

”济公曰:“太尉只问园子自有。

”太尉叫园子问时,答道:“昨夜笋都钻出来。

”太尉大喜曰:“要化笋也要疏头。

”济公请纸笔,一挥而就。

疏云:

  锦屏破土,便宜我等斋盂;粉节出墙,已属他人风月。

正好拖泥掘出,那堪带露担来。

盐油锅内,炙就黄金,汤水釜中,煮成白玉。

满满盛来,没底碗子,齐齐吃去,无心道人,趁嫩正好结缘,到老难得进口。

味属山僧暂尔,福归施主千秋。

  太尉喜曰:“今日方透芽,且养他一夜,明早掘去,还多得些。

”济公曰:“正好正好。

”太尉当晚留济公在府歇了。

次早同济公步入竹园中,只见掘起约有五担,发五个当值人挑送。

济公谢了太尉,投净慈寺来。

众僧在山门下,遥见济公领五担笋来,急报长老。

济公曰:“笋便化了,你等可出三百文钞,还脚钱。

”长老曰:“老僧自有。

”令侍者取钞五百文,送五个送笋人去讫。

长老令人煮笋与众僧吃。

不在话下。

  却说济公猛思灵隐寺昌长老已死,不去送得丧;闻得印铁牛做长老,要去望他。

离寺过六条桥,徐步至灵隐寺前。

见侍者,曰:“烦希通报。

”侍者入方丈曰:“净慈寺济书记来访。

”长老曰:“疯子不要睬他,你回去报不在。

”侍者回报济公。

济公大怒,便走到西堂房里,望小西堂亦不在,问行童借笔,去冷泉亭下作诗一律云:

  几百年来灵隐寺,如今却被铁牛闲。

  蹄中有漏难耕种,鼻孔无皮不受穿。

  道眼如何驴眼瞎,寺门常似狱门关。

  冷泉有水无鸥鹭,空使留名在世间。

  写罢,付行童,又于西堂粉壁题云:

  小小庵儿小小窗,小小房儿小小床。

  出入小童并小心,小心伏事小西堂。

  济公题毕,回寺去讫。

  却说灵隐寺行童将诗白知长老,长老怒曰:“临安府赵太守是我故交,:他砟去净慈寺门外两旁松树,破他风水。

”德辉长老一日共济公在方丈中,忽见侍者报曰:“山门外赵太守带百余人,要砍两旁松木。

”长老曰:“如何是好?”济公曰:“长老休慌,待我去见他。

”长老曰:“这官十分厉害,汝去见他,须用小心。

”济公曰:“我师宽心。

”言讫,出山门。

太守在外叫和尚。

济公向前施礼。

太守曰:“你便是甚么济颠。

今来见我怎么?”济公曰:“闻知相公要伐敝寺松木,小僧有诗呈上。

”太守曰:“久闻你善赋诗,今日且看你的诗做得如何。

”诗曰:

 

  亭亭百尺接天高,曾与山僧作故交。

  满望枝柯千载茂,可怜刀斧一齐抛。

  窗前不睹龙蛇影,耳畔无闻风雨号。

  最苦早间飞去鹤,晚回不见上时巢。

  太守见诗,默然有惭愧之心,吩咐砍木之人,且不要动手。遂谓济公曰:“此寺山环翡翠,屋隐烟霞,汝可再作一诗。”济公又呈诗云:

  白石磷磷积翠岚,翠岚深处结茅庵。

  煮茶迎客月当户,采药山门云满篮。

  琴挂壁间鸣素志,拂悬窗左罢清谈。

  今朝偶识东坡老,四大皆空不用参。

  太守叹赏不已,曰:“下官亦续一律。”太守诗云:

  不作人间骨肉僧,霜威隐隐骨棱棱。

  金芝三秀诗檀瑞,宝树千花法界清。

  得句逃禅宁缚律,即心是性不传灯。

  我来问道无余事,云在清天水在瓶。

  济公曰:“相公佳作,小僧诚抛砖引玉矣。

”太守曰:“下官原无砍伐松树之意,只因灵隐寺印长老有言,下官特来一观。

”济公曰:“君子所至,必有恩泽。

敝寺松下少一条石子街,既蒙相公光临,伏乞布施。

”太守大笑,便许施五百贯,写钧帖差人库上支取送寺。

济公留太守素斋,须臾斋毕,太守自回。

长老入方丈谓众僧曰:“今日若非济公,谁人解得此难,反得五百贯砌街。

”自此,益敬济公。

  一日,济公闲行至长桥,见卖馉饳儿门上贴着斗书,吃了一惊。

走入,见王婆在棺材边哭。

王婆曰:“阿公和你素好,后日出殡,你来送丧,就请你下火。

念阿公平日之情,说两句禅机,令他西方去。

”济公曰:“如此准来。

  行到长桥上坐着。

只见卖萝卜的沈乙挑了空担曰:“师父多时不见,同你饮一碗何如?”济公曰:“甚好。

”二人走入酒店坐定,沈乙筛酒。

济公一上吃了几碗。

济公曰:“难得你这片好心,我看你巴巴碌碌,何时是了,不如随我吃几碗安乐饭也罢。

”沈乙曰:“我久怀此意,若师父肯提挈,今日便跟师父。

”济公引沈乙来寺参见长老。

济公曰:“我寻一徒弟在此,望长老容留。

”长老遂与他摩顶授记,改名沈万法。

次日饭后,济公令沈万法爬起火来。

万法曰:“要火何用?”济公曰:“我今日闲坐,烘几个虱子。

”少顷,万法掇一盆火来。

济公脱下直裰,在火上一烘,两个虱子做一块儿钻出来。

济公曰:“虱子也有夫妻,我欲咬死,又恐污了口,不如就火中烧化。

”便放虱子火中,口念云:

  虱子,听我语汝。

取类虫蚁中,只与血肉处。

清净不肯生,来生我裤里。

大不大如麻,亦有夫和妇。

宛转如是生,咂我何时悟。

我身自非久,你岂能坚固。

向此一炉火,切莫生惊顾。

抛却蠕动形,莫复来时路。

咦!

  烈焰光中爆一声,刹刹沉沉无觅处。

  是日济公吩咐沈万法道:“我去长桥送王公丧了,便回。”径至长桥,丧事将起身,济公曰:“我一发替他指路。”遂念云:

  馉饳儿王公,秉性最从容。

擂豆擂了百来担,蒸饼蒸了千余笼。

用了多少香油,烧了万千柴头。

今日尽皆丢散,日常主顾难留。

灵棺到此,何处相投?咦!

  一阵东风吹不去,鸟啼花落水空流。

  一壁起材,行至方家局烧化。济公手提火把,道大众听道:

  王婆与我吃粉汤,要令王公往西方,

  西方八万四千路,如今端只在余杭。

  念罢,只见一后生来,在王婆面前作揖,乃是女儿的邻居。

先时王婆有一女嫁在余杭,此时有孕不来送丧,昨夜五更,养得一个男儿,肋下有四朱字,写道“馉饳王公”,因此特央邻人报生。

王婆听得大喜,众人大骇。

济公被众人围住,便跳在桌上,打个筋斗露出下面物事来。

众人大笑。

济公趁笑间,一径走了。

乃入清波门新官桥下,沈平斋生药铺里。

他家妈妈尊敬济公,见他来,忙请入内坐定。

茶罢,妈妈便令安排酒来,将一只大碗,安在济公面前。

济公一上吃了十余碗,已有醉意。

养娘又托出一碗辣汁鱼来。

妈妈道:“再吃几碗。

”济公又吃了十数碗,十分酩酊,作谢妈妈,撞到清波门,一跤跌倒。

把门的并过往人围住。

其中有认得的,道:“这是净慈寺济书记,能吟诗,极好,只是吃酒没正经。

”济公听见说,傲起头来,曰:“谁人说人没正经?”便歌云:

  本是修来四男身,疯癫作逞混凡人。

能施三昧神通力,便指凡人出世津。

经卷无心看,禅机有意亲。

醉时喝佛骂天真,浑身不见些儿好,一点灵光绝胜人。

  认得的,扶起济公,搀到十里松,又跌倒了。

直到净慈寺报知长老,叫沈万法急出山门到十里松,向前道:“师父回寺去。

”济公曰:“贼牛驮我去。

”把沈万法吐累了一头一脸。

沈万法驮到厨下面床上,放师父睡了,方去洗脸。

一更时分,众人都去睡了。

济公跳起来,高叫:“无名,呀呀呀!”众人都道济公酒狂,不理他。

济公不住口叫:“无名发,呀呀呀!”便去敲各房门。

众僧都乱起来,只见罗汉堂玻琉灯下长幡脚火起,猛火随风,焰腾腾延烧佛殿,两廊各僧房,都成灰烬。

济公曰:“烧得这秃驴们好。

”忽然弓兵入来,捉了两个监寺,只寻不见长老。

这火直烧到次日午时,还不灭。

止留得出门一境。

众僧对济公曰:“许多佛力,如何不能护持。

”济公口占四句云:

  无名一点起逡巡,大厦千间尽作尘。

  非是我佛不灵感,故要楼台一度新。

  话间,官府救灭了火,就将两个监寺枷在长桥上。

众僧在火场上商议,不知长老在何处,怎生救得两个监寺。

济公曰:“监寺且迟迟,寻长老要紧。

”众僧曰:“必定睡熟在方丈,被火烧死了。

”侍者曰:“我们真个不曾见长老出方丈门。

”济公说既然如此,且着火工去扒地。

扒了多时,并无踪迹,只见一块砌平砖上面,惟留下八句云:

  一生无利亦无名,圆顶方袍自在行。

  道念只从心上起,禅机俱向舌根生。

  百千万劫假非假,六十三年真不真。

  今向无名丛里去,不遗一物在南屏。

  济公曰:“长老自归天台山去了。

”只令火工收拾些烧不尽木头,搭起几间茅屋,众僧安身。

济公行至厨下,见一大锅热汤,高叫:“此间好热汤,且来洗面,我有一只曲儿,唱与你们听,可解闷。

  净慈寺,盖造是钱王。佛殿两廊,都烧了,止留得两个金刚。佛也闷,放起玉毫光,平空似教场。却有些儿不折本,一锅冷水换锅汤。

  众僧齐笑:你便疯癫。

两个监寺枷在长桥,你须救他。

”济公一程走到长桥,见两个监寺枷在那里。

济公曰:“你两个板里钻出头来,好像架子上安炮灯。

”监寺曰:“阿哥,你不救我们,反来戏谑。

”济公曰:“我救你,救你。

”径投毛太尉家来。

太尉接见曰:“回禄回禄。

”济公曰:“说不得。

”二人坐定,太尉便教安排酒吃。

至半酣,济公曰:“多感太尉在此吃酒,两个监寺枷在长桥,望太尉一救。

”太尉曰:“不妨。

我写一封柬去与赵太守,就放。

”次早,济公对太尉曰:“我且去火场上看看。

”行至寺门,只见两个监寺回来,众僧大喜,问道:“如何得放。

”监寺说:“亏了济公,央毛太尉一柬,吩咐赵太守,因此放回。

”众僧俱谢济公。

  首座曰:“兀谁做得本寺长老?”济公曰:“必须是蒲州报本寺松少林长老可做。

”监寺曰:“此长老实好,只是年纪高大,如何肯来。

”济公曰:“你们要他来,必须买酒请我。

”监寺曰:“此系大家之事,见今无钱,那得酒请你。

我自修书令人去请。

”济公曰:“请不来时,休怪我笑。

”一径望太尉府去了。

  寺中众僧,修成书柬,令传使至蒲州报本寺,见了长老,呈上书柬。

长老曰:“老僧年迈,如何去得。

”传使再三求请。

长老曰:“非为他故,实难行动。

”命知客管待斋毕,传使辞谢。

回至本寺,将前事惜陈一遍。

首座曰:“必须济公写书,再令传使去。

”众僧曰:“是。

”买一坛酒请济公,一上吃了十来碗。

济公曰:“前日请少林长老,传使回来,如何说??前座曰:“前日空走了一回,今特要你写书柬子?”济公笑道:“怪道你们无故请我吃酒。

”即时写成封固,付与传使,起身来到蒲州投见。

长老曰:“老僧前日吩咐你了,如何又来?”传使曰:“济书记今有简版在此,呈上。

”长老拆开,一见大喜。

书云:

  象法清明,宗风淡荡。

往往来来无发落,纷纷漫漫自寻芳,须仗本色高人。

今日大家公议,恭惟少林大和尚,行光先哲,德庇后昆,施佛教之金锤,树法坛之鼻祖。

休负诸山之望,莫辞一水之劳。

惠日峰前,识破险崖之句;南屏山畔,愿全灵壁之光。

慨顺人情,毋劳牵鼻。

  少林长老看罢道:“此回只得去走一遭。

”便令擂鼓撞钟,聚大众,选有德行者,住持本寺。

押了牌,吩咐传使先回,教济书记休要出去。

“老僧收拾行李,只在月内便到。

”传使作别先回本寺报知,众僧大喜,留济公在寺。

济公曰:“若不出去,那得酒吃。

”一径便走,叫他不住。

监寺曰:“若留他,每日那有钱买酒,不留他,长老来又不欢喜。

”首座曰:“容易,我有一大空坛,寄在人家,将去盛了湖水,泥了坛头,只做赊的酒,直待长老来,方开,可取一笑。

”监寺曰:“最好便去寻济公回来。

”首座曰:“我们无钱,赊一坛好酒,你看过了,直待长老来方开。

”济公曰:“不妨,你们赊来。

”须臾,两个火工扛到济公面前。

济公曰:“打开来尝一尝。

”首座曰:“新泥的,开了要出气。

”济公曰:“也说得是。

”便掇一掇道:“也了得我一醉。

”令火工扛在草屋下安着。

过了数日,有人报长老到。

众僧都远接。

少林长老到寺,众僧参拜长老毕,就与济公讲话。

济公曰:“不要慌,且了正事。

”便将一块砖打开泥头。

但闻水气,大怒,一下打碎了坛,骂道:“这伙秃驴分明弄我。

”少林长老听得,问曰:“做甚么?”侍者曰:“济公要酒吃作闹。

”长老曰:“济公要酒吃,胡乱买两瓶请他。

”忽济公到长老面前曰:“可耐这些秃驴弄我。

”长老曰:“休要与他们一般见识,我自买酒请你。

”济公曰:“不曾与长老接风,甚么道理反要长老买酒请我。

”少顷酒来,济公吃了,长老曰:“老僧初到,不知本寺曾立被烧募缘榜疏否?”济公曰:“这般秃驴各自做家火,那管正事。

”长老曰:“今日你就与我写。

”令侍者取文房四宝来。

济公挥笔立就,云:

  伏以祝融作衅,’一万顷之平湖;风伯助威,卷五百间之大夏。

烈焰星飞于远汉,嚣尘雾琐于层峦。

各携于锡以随身,共驾牛车而出宅。

向来金壁,并作烟煤。

过门孰不惊心,闭眼尤疑是梦。

切念阿罗汉不能冷坐,放起玉毫光;可怜调御师也被熟熬,失去金花座。

虽经世教,未厌人心。

钟鼓重警,发于虚空,香火复追,崇于先代。

毗耶城里,从来大有檀那;给孤园中,指日可成兰若。

金刚不坏,铁塔证明。

  长老看了,大喜,教侍者把榜挂在山门,往来看者如蚁。

  越数日,济公曰:“我已化了,明日施主至了。

”次早,果见朝廷差陈太尉,押到宝钞三万贯,言夜梦金身罗汉募缘,故朕助成胜事。

长老众僧谢恩讫,库师收了三万贯钞。

斋了太尉,送出山门,择日兴工。

诸府州县官员财主无不布施。

不二年间,殿宇房廊屋舍皆已落成。

只有正殿上三尊大佛,不曾装金,唤匠手未来。

济公曰:“装金甚么难事,也去求人。

”监寺道:“济公,莫非你自家会装。

”济公道:“不打紧,只将钱粮算与我,我包了工罢。

”监寺禀知长老。

长老已知济公手段,吩咐把工料只管付他。

济公收了,尽数派在酒店上。

日日去吃酒。

约有月余,并不提起装佛之事。

忽一日,晚间吃得大醉回寺来,大惊小怪的叫骂。

众僧禀长老,道疯和尚将装佛的钱粮都吃在肚子里了,反来寺里闹吵。

长老被众僧说不过,只得唤济公来,埋怨了他几句,问装佛一事几时完工。

济公带醉应道:“目今就完。

”长老问道:“金在那里?”济公道:“在肚里。

”济公走到大殿爬在佛头上去,放喉大吐。

众人听得吐音,走来看时,只见三尊佛,都被济公吐得淋淋漓漓的一般酒气冲天,兀自在佛头上说酒话。

众僧想道:“莫说装金,就是洗刷干净。

也得好几日。

长老护短,今番看他如何。

”说罢,自去了。

济公就在佛桌上,睡了一夜。

次早,便去撞钟击鼓,请长老上堂拜佛。

长老和众僧登殿看时,吃了一惊,三尊佛遍体金装,光华照目。

众僧方信济公是个活佛。

  又一日,济公闲步至雷峰塔,望常长老。

长老曰:“济公一向监工辛苦,今日共你作杯。

”济公曰:“多感。

”长老令侍者置酒于云轩下。

时济公已醉,曰:“恼你多次,题诗相谢。

”乃写:

  极目烟波远接天,红尘疏处结三椽。

  不忧风景来朝没,只恐水云到晚连。

  青黛山边飞白鹭,绿杨堤畔泊渔船。

  悠然此地真堪乐,半是人间半是仙。

  写罢,又饮酒。

只见火工来道:“长老有请。

”济公忙起身谢了常长老,便回寺,入方丈来,长老曰:“那里去来?”济公曰:“闲行到常长老寺内,蒙留我饮。

”长老曰:“我有酒在此,特请你。

”少顷,侍者将酒至。

济公又吃了十余碗,醉了,口中道:“本寺多亏长老做主,我也用心,马得这模样,只有两廊涌壁不完,我心放不下。

”长老曰:“既如此,烦你完成亦好。

”济公曰:“各处皆化了,惟有临安府新任王安抚,未曾化他。

”长老曰:“我闻此官不及第时,去寺院投斋,被僧哄弄躲过,曾怒题其壁云:‘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

’至今恨着和尚,你休化他。

”济公曰:“不妨,我务要化他。

”众僧劝不住。

济公离寺,径到府前,立于宣化桥上。

安抚正在厅上,望见桥上一个和尚,探头探脑,吩咐虞候悄的捉进来。

四个虞候行至桥上,一把捉住,把济公推到厅上跪下。

安抚曰:“这秃驴敢如此大胆。

”济公曰:“贫僧是净慈寺书记僧济颠。

有段姻缘,只是相公省得,特来计较。

”安抚听得,便令放起,说道:“昔日东坡居士,与秦少游、黄鲁直、佛印禅师四人共饮。

东坡行一令,要一般物,两个古人名,后两句诗。

你若说得好,便饶你打。

若说得不好,加力重打。

”众人都替济公担忧,济公不慌不忙,道相公听着:

  苏东坡道:“笔毫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

管仲问鲍叔,因何不种竹?”鲍叔曰:“只须三两竿,清风自然足。

”秦少游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

白起问廉颇,因何不养鹅?”廉颇曰:“白毛浮绿水,红掌漾清波。

”黄鲁直道:“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

孔子问颜回,因何不种梅?”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邀入。

”佛印禅师道:“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弥陀。

弥陀问维摩,如何话更多。

”维摩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

  安抚听了大笑,请济公入后堂坐定。

茶罢,便令整酒,安抚陪侍。

济公曰:“敝寺因遭风火,今得十方施主鼎建一新,但有两廊涌壁未完,特求相公慨然乐助。

”安抚曰:“下官到任未久,那得布施。

”济公曰:“若得发心,不愁无钞。

佛语云,明中舍去暗中来。

”安抚曰:“既如此,下官有处。

”天晚,安抚留济公宿了。

次早,安抚整理俸钞三千贯,差人押送。

济公径投净慈寺来。

长老众僧接见,尽皆喝彩。

库司收贮了钞,整斋管待来人回府。

一壁请画师装画。

  济公连日在寺看画,忽思量酒吃,走至九里松。

有一人家起盖三间厅屋,要求两句佛语上梁。

济道:“将酒来。

”少顷,酒到。

济公一上吃了十二三碗,忙教匠作一齐动手,将梁撑起。

济公立在凳上念道:

  今日上红梁,愿出千口丧。

  妻向夫前死,子在父先亡。

  那财主听了,心中不悦。未几,这财主有个儿子做亲不多时,死了。父哭其子,妻哭其夫,方省得济公的话都是先见。

  济公又过一馄钝铺。店公是旧相识,邀入店内,请吃馄钝。济公吃了,遂把馄钝为题,借笔写在壁上云:

  包罗万象,有操有守,清净为根,礼恭入手。

通身上缝隙无余,镬汤里倒翻筋头。

把得定横吞竖吞,把不定东走西走。

宜是山僧嚼破时,泥牛满地频哮吼。

  写毕,相别。

又行几步,忽见一个店门前,众人围住,扰扰嚷嚷,却为有一个走路人,到店门前发急病死了。

店主愁这无头人命,如何是好。

济公道:“不妨,我与你做好事。

”遂向死人作颂曰:

  死人你住是何乡,为因何病丧街坊。

  我今指与一条路,向前静处好安藏。

  只见那死人爬将起来,径奔山脚下空处死了。店主并四邻十分欢喜。

  却说济公取路回寺,只见四下云布,一人忙奔躲雨,头上插着号旗。

这旗众人都不见,惟济公见之。

济公便问高姓,后生道:“小人姓黄,在竹竿巷粜米。

只有一母,现年八十。

”济公道:“你平日孝顺么?”后生道:“生身父母,如何不孝顺他。

”济公道:“你前世业重,今该雷震死。

我救你,随我到方丈来。

”摆下桌子,袈裟围了,令后生躲在桌子下。

济公桌子上盘膝而坐,念云:

  后生后生,勿犯天真,前生业恶,今世缠身。

  老僧救汝,归奉母亲,诸恶莫作,免得祸临。

  只见霹雳一声,将一株老松树打碎,那后生起来作谢而去。

  济公一日离寺到前洋司尼姑寺前。

那尼姑一向闻人说济公净慈寺装佛一事,甚是灵异,因寺中要换铜钟,欲央:济公开疏。

那日济公却好走到寺前,门公看见,便道:“院主正教我来请你。

”济公曰:“可是请我吃酒么?”一径入内,见了院主,坐定。

济公曰:“要请我,须醉便休。

”院主曰:“我们女僧,不用酒。

”济公听得就走。

院主曰:“你却忒性

  急,且坐。

”少顷,罗列酒肴。

济公走上,吃了二十多碗曰:“如今好了,你有甚话快说。

”院主曰:“敝寺原有口铁钟,如今破了,今要铸铜钟,特:你写个疏头。

”济公将过纸笔,写云:

  师姑铸钟,有铁无铜,若要圆成,连松智松。

  写罢,不别而行。院主见了不悦。

  却说王太尉出丧,到虎跑寺下葬。

石太尉二舍人,一名连松,一名智松,兄弟二人亦来送殡。

闲行至尼姑寺内,看见桌子上疏头,内有连松智松四字。

大惊问曰:“何人写的??院主曰:“济疯子。

”连松曰:“他真是活佛,预先写我兄弟两人。

名字既如此,这口钟,我兄弟一力完成。

”院主起身相谢,遂备斋款待二人。

斋罢,辞去。

次日,二人一力铸成。

  却说济公回寺,有个老儿赍一片香,来寻济书记,径入云堂里,只见济公打睡。

听得有人脚步响,开眼看时,那老儿胸前摸出一片香来,朝着济公便拜,道:“小人特来烦师父与我女儿下火。

”济公问道:“兀谁?”老儿道:“小人是抱剑营蓝行首蓝月英的父亲,不幸我女儿得病身死,来日出丧。

今日特请师父下火。

”济公应允。

次日竟觅一只小船,渡到石岩桥上了岸。

只见那送丧的人都来了。

济公随着棺材,到金牛寺来。

济公道:“老儿,你要我下火,把几贯钱与我?”老儿道:“有百贯钱在此。

”济公道:“不消这许多,我只要五贯钱,买两瓶酒吃了,然后下火。

”须臾,酒到。

济公吃了。

将火把在手,念道:

  绿窗深锁画蛾眉,万态千娇谁得知。

  此景此时人已去,空对孤鸾独自飞。

  蓝行首,蓝行首,梅花标格,蕙性温柔。

鸳鸯帐里作生涯,锦绣丛中为活计。

卸下石人帽子,脱却金刚草鞋。

用恩情索缚住薄情,使五欲箭射入骨髓。

琉璃瓶子击碎,方知总是虚花;几年闺阁风流,尽属落花流水。

山僧为汝脱骨洗肠。

咦!

  扫尽百年脂粉气,如今遍体自馨香。

  念罢,下了火,又吃几碗酒就走。

  忽思起飞来峰住的张公。

走去望他。

见了张公,只见张婆在里面走出来道:“济公,你好哩。

阿公去年七月间痢疾,争些死了,你也不来看一看。

”济公道:“我时常记挂你们,只是不得工夫。

”张婆忙整酒肴。

济公任意吃了一回,道:“我扰你多次,明日做个东道请你,你可到东华园前十字路口来寻我。

”济公作谢出门回寺去了。

  却说张公,次日径到园前,不见济公,肚里又饥,只得买此面吃了。

出门,便寻东厕。

正走入去,抬头只见矮柱上,挂着个料绞。

张公解开海青,束于腰间,一径回家,看时,十锭白银。

两口儿都惊呆了。

当晚欢天喜地。

次日天明,只见济公慢慢走来。

张公道:“济公,你好不老实,教我丢了一日工夫,那里等得你来,只得自去买了面吃。

”济公道:“吃来吃去,还是我请你吃的。

明日准准等你。

”阿婆道:“昨日真个亏了你,拾得些东西。

”济公道:“也够买酒吃。

”作别回寺。

  且说张公次日径到园前,只见济公先在。

二人径入酒店来吃酒。

济公一连吃了二三十碗,即便起身。

张公会了钞。

二人出店,只见东厕门首许多人团团围住扰嚷。

张公近前望一望,只见一个人吊死在昨日挂料绞的矮柱上。

张公见了,吃了一惊,对济公道:“这个罪过,怎么是好,冤业都在我身上。

”济公道:“放心,一些罪过也无,自有一段因缘,我说与你。

你前世是个贩茶客人,这人是个脚夫,因见你是孤客,谋了你五千贯钱,害了你性命。

今世起利送来还你,一命填了一命,后世与你无冤仇。

因此我要你来这里,替你善解交了这业。

”张公听说,嗟呀不已。

二人各别,济公自回寺去。

  一日,济公入城,来到清河坊升阳宫前王家酒店。

原来店主人有个女儿,年方一十九岁,害了怯病,已经半年,日轻夜重,服药无效,父母昼夜啼哭。

济公便问,主人把前事说了一遍。

济公道:“不妨,我医得。

你先将两瓶酒来吃了,然后医治。

”店主人吩咐酒保烫酒。

济公一上吃了十四五碗,就教店主人快把女儿的卧房四周窗楞纸糊了,不要一些通风,把香汤浴了女儿,关上房门。

济公与女儿贴脐坐了,口占八句道:

  痨虫痨虫,身似蜜蜂。

  患者难救,我为汝攻。

  钻入骨髓,食人血脓。

  三昧火发,逐去无踪。

  济公坐了一夜。

只见那女子脊梁内虫钻上钻下。

此时济公吃了酒,三昧火发,那虫都逼出来了。

济公忙要收治,不期窗外有人把纸窗剜破,这虫从窟窿里都飞走了。

至今患者,病真药假。

王家女子幸遇济公救了,满门拜谢。

又将银五两送与济公。

济公一文不要,吃了些酒,作别出门,不在话下。

  且说济公,在周画工门首过,见画一个神像在壁间。

画工曰:“济公你看,这是兀谁喜神?”济公曰:“倒像我的嘴脸。

”画工曰:“你为人好,我白替你画,如今你也自赞几句。

”济公道:“容易。

”便题云:

  面黄似蜡,骨瘦如柴。

  这般模样,只好投斋。

  也有些儿差异,说禅不用安排。

  画工大笑。

济公将了神子,作别入城。

径到裱褙铺徐家。

徐裱褙见济公来,千欢万喜,道:“连日少会,且请坐吃三杯。

”济公道:“且慢着,待我干了正事,吃也未迟。

”袖中摸出神子,道:“这幅小像,就要与我裱一裱。

”徐裱褙接来看了一看,放在一边,道:“裱是小事,且吃酒。

”济公曰:“难消。

”一边吃了三四十大碗,大醉起身,脚高步低,撞到清河坊。

正值新到行的冯太尉过,虞候喝他起身。

济公曰:“你自过去,管我怎的。

”渐渐太尉至近,喝道:“你这和尚。

系是出家人,如此无礼。

”济公曰:“多吃了一碗,在此眠一觉,干你甚事?管我不着。

”太尉大怒曰:“且看管得你着否。

”四五个虞候,把济公扛到府中,当厅跪下。

太尉曰:“你这和尚,既入空门,须持五戒,却恣意嗜酒,醉卧街坊。

是何处野僧,好好供来。

”济公接过纸笔,供云:

  南屏山净慈寺书记僧道济,幼生宦室,长习儒风。

自威育王已前,神通三昧。

至传灯佛下世,语戏辩才。

暗通三藏法,背记十车经。

善译五天竺书,能翻六国梵语。

清凉山一万二千人同过滑石桥,天台寺五百余尊者齐登灵鹫岭。

圆通才见竖降旗百僚闻知皆拱手,云居罗汉慢说点头赵州石佛休夸大口。

光剃头,卖响卜,也吃得饭;净洗手,打口鼓,也觅得钱。

倔强赛过德州人,跷蹊压倒天下汉。

有时清河坊,说些三四,恣逞风狂;有时尼姑寺,讲些禅机,稍知颠倒。

放出无限佯狂颠,笑杀文殊狮子吼。

唱小曲,行云遏住;对洪饮,酒量难降。

佛印如此聪明,未尝脚跟点地。

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时闻粉腻香。

禅床上醉翻筋斗,钵盂内每放荤腥。

禅杖打倒庞婆,共道风流和尚。

十洲三岛,恣意遨游;四海五湖,无些拘束。

卷衫袖卖弄多少风流,系脚絣尽得些儿参透。

今蒙取供,所供是实。

  复有一律云:

  削发披缁已有年,只同诗酒是因缘。

  闲看弥勒空中戏,困向毗卢顶上眠。

  撒手便能欺十圣,低头端不顾三贤。

  茫茫宇宙无人识,犹道癫僧绕市尘。

  写罢,呈上太尉,接过一看,道好,将济公放了。济公得放,摇摇摆摆回到本寺安歇。

  次早起来,闲行湖边,只见许多人簇拥。

乃是王员外子王宣教,陶师文女陶秀玉,二人往来发愿,一不娶,一不嫁。

父母得知,逼令别行嫁娶。

二人计极,于黄昏时分,逃往涌金门,一双投河而死。

两家各自捞取,买棺盛贮。

陶秀玉放在金牛寺,王宣教放在兴教寺,两处下火,皆烧不着。

来请济公。

济公命移秀玉棺材往兴教寺同化。

济公立于轿上,手执火把道大从听着:

  切见王生宣教,陶氏秀玉,男女情深,鸳鸯债夙。

  荆棘丛里连枝,爱欲池中比目。

  双双共堕波心,两两同沉沙渎。

  今朝带水捉泥,怎免这场劳碌。

  王公呜呼且住,陶母暂停悲哭。

  徒赖这些公案,山僧与你开读。咦!

  凭此火光三昧,各人本来面目。

  念罢,只见两道红光合做一处,化毕各散。

  且说济公来到沈提点宅上相探。提点接见,同到官巷口徐裱褙家。只见挂着济公神子。提点道:“赞得好,上面空纸再赞几句如何。”济公再赞云:

  远看不是,近看不象。

费尽许多工夫,画出这般模样。

眉如扫帚,一张大口。

不搬是非,只会吃酒。

看看白头,常常赤脚。

有色无心,有染无着。

醉眠不管江海波,浑身蓝缕害风魔。

桃花柳叶无心恋,月白风清笑与歌。

倒骑驴子归天岭,钓月耕云自琢磨。

  济公写罢,提点同邀徐公到通津桥酒楼上。三人依次坐定,痛饮一日。是晚就宿徐提点家。自此济公连日在城中。

  且说东华园前,土地庙隔壁,有个卖青果的王公,儿子王二,专喜养虫蚁。

时遇八月,王二一日起五更出正阳门捉促织。

行到苎麻边,听得一个叫得好。

分开苎麻看时,吃了一惊,这促织在一条火赤练蛇头上。

王二取块石头打去,蛇便走了,促织儿已跳在地上。

王二腰间取出罩儿拿了。

看时,十分生得好,大喜回家,教二嫂取碗井水,浴了一浴,放在盆内。

吃了早饭,拿出去与人斗。

一连赢了数次,以此闻了名。

一日带了,径到望仙桥上,见两对虞候喝道而来。

站在旁边看时,乃是张太尉。

这太尉亦喜养促织儿,见王二手提两个盆,便令虞候唤进府中。

王二将虫儿呈上。

太尉一见大喜曰:“你卖与我要几多钱?”王二曰:“这个虫儿,父亲所爱,相公要买,不敢不从。

我与父亲说知就来。

”太尉曰:“若肯卖,与你父亲十两银子,一副寿材板。

”王二回家,见父亲说知。

王公曰:“不卖,怎的。

”王二曰:“我去讨赊帐,他差人来讨回话。

你说等我回成交。

  却说张太尉,心爱这虫儿,吩咐干办叫栅头同来王二家。

王公曰:“其实好个虫儿,我掇来你看。

”掇出盆儿揭起盖来,促织一跳,直跳出门外去,被邻舍鸡儿吃了。

干办曰:“王公没了十两银子、一副寿材板。

”栅头曰:“王二回来,怎肯罢休。

”王公曰:“我是爷,他是儿子,不怕他。

”二人自去了。

只见王二大醉回来,问太尉府里有人来否。

王公曰:“有个干办同栅头来,要过一目。

我掇出去,说不得这样苦,一跳出去,被鸡吃了。

”王二听得说,把桌子一掀,碗碟盘子尽行打碎,锅子水缸不留一件,跌得满身疼痛。

在地一觉,睡到五更。

只听促织儿叫,便慌忙爬将起来。

窗外微有,先揭起盆盖一看,正是原旧好的,日间鸡吃的乃是聒子。

王二大喜,叫曰:“阿公你且来,不要躲我。

日间鸡吃的乃是聒子。

”王公曰:“好呀。

”各自去睡,到天亮起来,吃了早饭,提起盆儿,径投张太尉府中。

门公报知太尉。

王二到厅。

太尉曰:“昨日干办说你的虫儿被鸡吃了。

”王二曰:“日昨父亲不知,却将聒子出来,被鸡吃了,这个虫儿在此。

”太尉大喜,叫当值唤栅头看了,交十两银子,一副寿材板使人扛送。

王二拜谢自回。

次日,就与石太尉虫儿斗赢了。

一连斗了三十余场,无有不胜,共赢得四五千贯钱,因此取名王彦章。

渐养至秋深,大限已到。

太尉打个银棺材盛了,香花灯烛,供养三七日,出殡。

众太尉都来听济公指路。

济公曰大众听着:

  促织儿王彦章,一根须短一根长。只因全胜三十六,人总呼为王铁枪。休烦恼,莫悲伤,世间万物有无常。昨宵忽值严霜降,好似南柯梦一场。

  棺至方家峪,张太尉请济公下火。济公手执火把,念云:

  这妖魔本是微物,只合在石窝泥穴。

时当夜静更深,叫彻风清月白。

直聒得天涯游子伤心,寡妇房中泪滴。

不住的只顾催人织,空费尽许多闲气力。

又非是急夺田园,何故乃尽心抵敌。

相见便怒尾张牙,扬须鼓翼,闭过数交,赶得紧急。

赢者扇翅高声,输者走之不及。

财物被人将去,只落得些食吃。

纵有金玉雕笼,都是世情虚色。

倏忽天降严霜,彦章也熬不得。

今朝归化时临,毕竟有何奇特。

仗此无名烈火,要判本来面色。

咦!

  托生在功德池边,却相伴阿弥陀佛。

  济公念罢。张太尉曰:“一发相须检骨。”济公曰:“个样物事,也要我费心,胡乱撮些灰土包了。”济公立在船头,手拿促织灰道大众听着:

  一夜青蛾降晓霜,东篱菊蕊似金妆。

昨宵稳贴庄周梦,不听虫吟到耳旁。

大众万物有生皆有死,鸟雀昆虫亦如此。

今朝促织已身亡,火内焚尸无些子。

平生健斗势齐休,彻夜豪吟还且住。

将来撒在五湖中,听取山僧吩咐,汝冤为业皆消灭。

咦!

  一轮明月浸波中,万里碧天光皎洁。

  济公念毕,把灰向湖中一丢,一阵清风过处,现出个青衣童子,合掌当胸曰:“感谢我师点化,弟子已得超升。

”言讫,风息。

是日,尽醉。

济公回张太尉府中歇了。

  次日回寺。

路由王太尉府前过,听里面鼓钹响,哭声盈堂。

虞候道:“太尉儿子小童死了。

”济公走入后堂,正见太尉道:“你来得正好。

烦与小童入土则个。

”济公道:“这样小孩童只好烧化了,等他托生去。

”太尉道:“也说得是。

”就扛出,放下棺材。

济公手拿火把,念道:

  神童子,神童子,来何迟,去何速。咦!

  烈焰光中唤不回,银盆又向谁家浴。

  念罢下火了。太尉请济公吃了酒,辞别回寺。见了长老,问道济公你连日在何处?”济公将连日事,说了一遍,长老大喜。

  忽一日,济公立于山门下,觉身上痒,到厨下,脱直裰,令沈万法捉虱子。

却说一个少年居士手执一书,径入寺内,问济书记在否。

知客曰:“在厨下。

”居士一径走到厨下,只见一个和尚在那里捉虱,向前施礼曰:“师父莫非济书记否?”济公曰:“你问我何为?”居士曰:“小道是讲西堂之侄,徐道成也。

出家数年,今欲剃度。

师叔西堂特致书,令小道求师父开疏。

”济公接书看了,曰:“你要开疏,何不买酒请我。

”徐居士道:“请到酒店中去。

”济公忙披直裰,径出山门,至王家店中。

二人坐定。

原来徐居士身边钱钞有限,济公刚吃得七八碗,酒门才开,正要吃时,居士叫住,还了两贯钱。

济公就酒店里借了笔砚,居士取出疏头,放在桌上。

济公写云:

  本是居士身,何苦作比丘。

  袈裟未曾制,祠部价难酬。

  我劝徐居士,只好罢休休。

  徐居士见了,不悦。济公曰:“你要做和尚,须请我吃得大醉。”居士无奈,遂脱下夹道袍,当三贯钞酒吃了。济公乃提笔续二句云:

  出门撞见庞居士,一笑回来光却头。

  徐居士得了疏头,与济公谢别,望六条桥来。

身上又冷疏头又写坏了。

一路头也不抬,到岳坟前,正冲了王太尉马头,喝声拿住。

徐居士跪下,告曰:“相公,小道因往净慈寺,:济公写疏头,被他写坏了,心下闷,因此冲了相公的节。

”太尉曰:“拿疏头我看。

”居士袖中取出呈上。

太尉看了,大喜。

便令虞候带进府。

太尉入府升堂,居士跪下。

太尉曰:“你真实有缘,太后娘娘昨日与我一百道度牒,未曾舍动,你却好是第一名。

”便叫左右取一道付他。

居士接得大喜,拜谢而去。

  且说济公一日吃了早饭,行至长桥,乘只船,划到钱塘门上岸,望竹竿巷内张提点生药店来。

只见张提点浑家立于店内。

济公施礼曰:“孺人,提点在否?”这娘子所恶是僧道,回言不在。

济公却待要行,布幕内张提点钻出来,呵呵大笑,曰:“济公久不会,请吃酒。

”济公曰:“我怕你娘子,吃不下。

”提点曰:“街上店中去,可乎?”济公曰:“甚好。

”二人径到申阳宫酒楼上饮酒。

济公一上吃了二十多碗,对提点曰:“汝娘子怪我们每日吃酒,我如今有一词,唱与你听。

  每日终朝醉似泥,未尝一日不昏迷。

细君发怒将言驾,道是人间吃酒儿。

莫要管,你休痴,人生能有几多时。

桂康会唱莲花落,刘伶好饮舞罗哩。

李太白豪吟倾百斗,陶渊明赏菊醉东篱。

今日皆归去,留得好名儿。

  提点曰:“绝妙绝妙,我带有四幅笺纸在此,你与我写四幅吊子,安在家中。

你百年之后也是一念。

”济公口里不说,心下思量,这言语分明是催我死。

提点袖中取出笺纸,问酒保借了笔砚。

济公遂援笔写四绝。

  其一云: #

  几度西湖独上船,篙师识我不论钱。

  一声啼鸟破幽寂,正是山横落照边。

  其二云: #

  湖上春光已破悭,湖边杨柳拂雕阑。

  算来不用一文买,输与山僧闲往还。

  其三云: #

  山岸桃花红锦英,夹堤杨柳绿丝轻。

  遥看白鹭窥鱼处,冲破平湖一点青。

  其四云: #

  五月西湖凉似秋,新荷吐蕊暗香浮。

  明年花落人何在,把酒问花花点头。

  济公道:“我今日作诗没兴,写亦不美,胡乱将去遮壁。

”提点曰:“有劳大笔,再吃几杯。

”济公曰:“心下不乐,莫饮罢。

”二人便行到望仙桥下。

有个开茶坊的婆婆,叫做陈干娘,看见济公,便留吃茶。

济公曰:“正好。

”同提点入去,婆婆点了两杯茶来。

济公曰:“阿婆,难得你好心,时常请我,没甚报答,你去省马庙前杜处士家,讨我神子头儿来,爱好安在家里,以后自有好处。

”婆婆道:“他须不肯。

”济公便写个帖子与了。

明日婆婆去讨将来,看时,却是个病恹恹瘦和尚。

婆子道:“这样冷货,要他何用。

”撇在壁边。

谁想后来济公死了,众太尉要寻济公神子,教干办裱褙铺里买。

杜处士曰:“只有望仙桥下,陈干娘茶坊里有济公的神子。

”太尉就差干办,挑三千贯与婆子买了。

这是后话。

  却说济公谢了茶,出门撞见一个挑海蛳担的。张提点曰:“济公做只海蛳颂。”济公随口念云:

  此物生在海东西,又无鳞甲又无衣。

  虽然不入红罗帐,曾与佳人做嘴儿。

  提点大笑。此时正是五月天气,忽然下一阵好雨,二人便入茶坊来避雨。壁旁见有一柄雨伞。济公遂题云:

  一竿翠竹,巧匠批栾。条条有眼,节节皆穿。四大假合,有柄无权。撑持费力,放下安闲。直饶瓮泻盆倾下,一搭权为不漏天。

  题毕,雨住。

行不过数间门面,只听得铙钹之。

提点问是甚处做道场。

济公曰:“这是行户中王妈妈家,与王公做小祥功德。

”提点笑曰:“这亡八人家,也做功德斋僧。

”济公作诗云:

  唐家街裯闲游赏,妈妈家中请和尚。

  三百衬钱五味食,羊毛出在羊身上。

  提点大笑曰:“还他道场钱也无。”济公又云:

  妈妈好善结良缘,不信斋僧比俗凡。

  经资斋衬明施舍,少间暗里送来还。

  二人过一古董铺门首,见挂着一幅墨竹。济公口占云:

  数枝淡竹翠生光,一点无尘自有香。

  好似葛坡龙化后,却留清影在虚堂。

  又见店内有一条三股麻绳,济公拿起便把口咬。

店主人忙抢过手,扯住济公要赔。

提点再三劝散了。

一路行着,济公道:“他妻该死在这条麻绳上。

还有一股不曾咬得,这业冤还不肯散。

”谁想过了数日,古董铺娘子与丈夫争论,把这条麻绳缢死了。

  且说济公与提点径投清波门去。有一家门前放着一缸酱。济公看一看,爬上大解,地下拾一块炭来,去壁上写下四句云:

  你家酱一缸,内有毒蛇藏。

  若无老僧说,人口俱被伤。

  其家得知,叫苦连声。忙去倒时,只见倒出两条火赤练来。吃一惊,才知济公救了一家性命。

  二人走得身上烦热,提点袖中取出扇来扇,上有小画。济公口占云:

  一枝风柳一蝉鸣,画出规模宛似生。

  莫谓其中绝音响,报君消息甚分明。

  题毕,见一后生挑担辣齑粉。

济公曰:“怎么卖?”后生曰:“百文钱一筛。

”济公要提点作一辣齑主人。

提点曰:“你只顾吃,我还钱。

”那后生盛一碗来,济公做两三口吃了,教只顾盛来,一上吃了半筛。

提点曰:“此物只宜少吃。

”济公道:“好吃。

”又吃了半筛。

提点还了那后生钱。

二人径往前去,却好撞见沈万法。

济公遂别了提点,同沈万法出清波门回寺。

济公吩咐沈万法:“我不吃晚粥了。

”入房眠至初更,肚内碌碌响起来,便叫沈万法快搀我东厕上去。

沈万法急忙起来,搀至房门外。

济公忍不住,却有一火工打铺在那里睡,被济公撒了一头一脸。

火工叫起来。

济公曰:“阿哥休要骂。

我急了,没奈何。

”火工只得自去洗了。

  济公一夜泻到天明,饭食不进。

长老得知,自来探望。

济公曰:“长老,我年六十岁,不好也。

”教沈万法扶到安乐堂去。

渐渐病重,万法只是哭。

济公曰:“你休得哭。

我实亏你,无物可报,你将纸来,我写个疏头,你去王太尉处讨了度牒。

”沈万法曰:“谢天地,得师父病好,却取度牒与我未迟。

”济公曰:“我已要休矣,你取纸笔来。

”沈万法去取纸笔。

众僧曰:“沈万法,汝师父平日不曾有衣钵在寺。

今既不好,恐有衣钵在外,死后难讨,亦须写留一执照。

”沈万法曰:“我师父素不曾有衣钵,怎生问人讨。

”监寺曰:“汝师父日常往来者十六厅朝官、二十四太尉、十八行财主,便要三万贯亦有,何为无衣钵。

”沈万法曰:“也是。

”取二张纸入安乐堂。

济公教取纸笔过来,写下一张求度牒的疏。

沈万法又放一张纸在前。

济公曰:“再要我写甚么?”万法曰:“众僧说师父有衣钵在外,师父归天之后,胡乱把两件与弟子作忆念。

”济公曰:“我写与你。

”遂写云:

  来时无一物,去时无一物。

  若要我衣钵,两个光卵子。

  长老曰:“沈万法,你师父平日只贪杯酒,实无衣钵。

将疏头去王太尉府中取度牒,便是你出家之本。

”沈万法复到安东堂。

济公曰:“如何你又来?”沈万法曰:“恐师父要汤水吃。

”济公曰:“你去万松岭报知各太尉,就讨度牒来。

”沈万法星飞去了,少顷乃回。

济公病势转加。

是时嘉定二年五月十六日也。

济公叫起无名发来,众僧只道有火,长老都到。

济公曰:“我今日归去也,可叫一剃头的来,与我剃头。

就烦长老与沈万法取一法名,亦就今日剃度。

”长老乃令剃了济公、万法头。

济公曰:“我心今已放下。

  当时朝官太尉相识朋友尽至。

济公令沈万法烧汤洗浴,取件洁净衣服穿了,却无僧鞋,长老自取一双与济公换了。

济公坐禅椅上,令取文房四宝来,写下一绝《辞世颂》云:

  六十年来狼籍,东壁打倒西壁。

  如今收拾归来,依旧水边天碧。

  济公写毕,下目垂看,圆寂去了。沈万法大哭一声。众官僧道俱来焚香。

  至三日,正欲入龛,时有江心寺全大同长老亦知,特来相送。会斋罢,全大同长老与济公入龛,焚了香曰大众听着:

  才过清和昼便长,莲芰芬芳十里香。

  衲子心空归净土,白莲花下礼慈王。

  恭惟圆寂书记觉灵,原系东浙高门,却来钱塘挂锡。

参透远老葛藤,吞尽赵州荆棘。

生前憨憨痴痴,殁后奇奇特特。

临行四句偈云:今日与君解释,从前大戒不持,六十年来狼籍,囊无挑药之金。

东壁打到西壁,再睹旧日家风。

依旧水连天碧,到此露出机关,殁后好个消息。

  大众道:如何是殁后消息?

  弥勒真弥勒,化身千百倍。

  时时识世人,世人俱不识。咦!

  玲珑八面起清风,天地山河无遁迹。

  全大同长老念罢,众皆叹赏。

  第二日,起建水陆道场,助修功德,选日出丧。届八月十六日百日之期,灵隐寺印铁牛禅师与济公起龛。禅师立于轿上,迎香云大众听着:

  一百光钱挂仗头,前街后巷恣遨游。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钱明日休。

  恭惟圆寂书记济公觉灵,世居东浙,祝发西州。

逆行顺行,凡圣莫测。

横说竖锐,耸动王侯。

天魔为伴侣,佛祖是冤仇。

正好逢场作戏,俄然野壑归舟。

天堂收不得,地狱岂能留。

  大众道:既不能收又不能留,毕竟何如?

  咦! #

  信步出门行大道,更嫌何处不风流。

  印铁牛长老念罢,众团头做索起龛,扛至法阴寺山门下。请上天竺宁棘庵长老挂真。宁棘庵立于轿上,手持真容道大众听着:

  鹫岭西风八月秋,桂丛香内集真流。

  上人身赴龙华会,遗下神容记玉楼。

  恭惟圆寂书记济公觉灵,一生只贪浊酒,不顾禅师道友,到处恣意疯狂,赢得面皮粗丑。

眼上安着双眉,鼻下横张大口。

终朝撒手痴癫,万事并无一有。

休笑这个规模,真乃僧家之首。

咦!

  现在曾过天台,认得济颠面否?

  宁棘庵长老念罢,鼓乐喧天,迎丧入虎跑山门烧化。宣石桥长老与济公下火,手拿火把道大众听着:

  济颠济颠,落脱多年。

喝佛骂祖,唤死如眠。

是天台山李驸马之裔,是灵隐寺远瞎堂之禅。

以护身符牒为常物,一火还能洞然。

以丛林规矩为鄙吝,疯狂行遍市廛。

迅手写出大道,向人博换酒钱。

皮子队里逆行顺化,散圣门前掘地讨天。

临命终时,坐脱立亡,已纳败阙。

殁后句中,隔凡成圣,也是搭虔。

还他本色草料,方能灭尽狼烟。

咦!

  火光三昧连天碧,狼藉家风四海传。

  宣石桥长老念毕,举火烧着,舍利如雨。众僧拾骨,宁棘庵与济公起骨道大众听着:

  天台散圣无人识,卧柳眠花恣飘逸。如今脱却旧皮囊,无位真人赤骨律。济书记,得得得,平生不露锋芒,末后尾巴露出。咦!

  这个雪骨起风云,一笑出门横玉笛。

  念罢,沈万法捧了骨头。宁长老道:“贫僧一发与他送骨入塔。”道大众听着:

  冷泉参透瞎堂禅,到处逢人夸唧溜。

胸藏万卷书,笔扫三千首。

放憨在短巷长街,说法向茶前酒后。

火烧舍利灵牙,可啻八斛四斗。

不撒向月底波心,不殡在山腰谷口。

今朝率堵以成,且要还他窠臼。

咦!

  没须锁子两头摇,无缝塔中长保守。

  宁长老念罢,把骨送入塔了。

  回丧至净慈寺山门前,只见二行脚僧问曰:“那位是少林长老?”长老曰:“和尚何来?”行脚僧曰:“小僧从六和塔过,遇上刹济书记,有一书,一双僧鞋,令小僧寄与长老。

”长老接过一看,大惊曰:“济公临终时,无僧鞋,老僧取此一双与他穿,今已烧化,如何原物还我。

”且拆书看,书云:

  愚徒道济,稽首焚香,拜手少林大和尚座右。

伏以山遥路远,急难会面。

即辰仲秋,桂子将残,黄花欲放。

城中车马人烟杂,湖上清风明月闲。

区区钻开地孔,推倒铁门,针尖眼中走将出来,芥菜子内寻条大路。

折了锡杖,不怕上高下低。

破却草鞋,管甚拖泥带水。

飏下竹笠,不要衣包。

当行即行,要住便住。

约莫西天十万里,迅步虚空在目前。

正行大道,忽遇魔君,托寄咫尺之书,送与故人相看。

照管铁笼马,一脚踢倒泰山。

提防碧树猿,双手劈开金锁。

大笑万山黄叶落,回头千派碧泉流。

冗中不及一一,数字以代面言。

传与南北两山,常教花红柳绿。

  又颂云: #

  看不着,错认笊篱是木杓。

睡夜三更月正西,麒麟撼断黄金索。

幼年曾到雁门关,老去分明醉眼看。

忆昔面前挡一箭,到今犹自骨毛寒。

只因面目无人识,又往天台走一番。

  二行脚僧在寺安歇,众官员人等各散。

  忽一日,有钱塘县一走差的,来见长老曰:“小人因往天台下文书,遇见上刹济公,小人寄封书在此。”长老接过拆开看时,内诗二首云:

  其一: #

  片帆飞过浙江东,回首楼台渺漠中。

  传与诸山诗酒客,休将有限恨无穷。

  其二: #

  脚饼紧系兴无穷,拄杖挑云入乱峰。

  欲识老僧行履处,天台南岳旧家风。

  少林长老曰:“济公如此来去明白。”走使惊曰:“小人只道是活的,却乃死了。”不在话下。

  后五十年来,净慈寺崩损,无人去化木植修葺。

忽一日,有范村人送木植来,言说济书记募化来的。

长老大骇,遂令监寺收了。

一寺僧人无不感仰。

后济公徒弟沈万法,升至本寺监寺,寿年九十三岁而终。

济公累累显应,书不能尽。

有诗为证云:

  黄金百炼费工夫,下得工夫价自无。

  若是昔年留得种,任君千遍去耕锄。

  无竞斋赞湖隐:

  非俗非僧非凡非仙。

打开荆棘林,透过金刚圈。

眉毛厮结,鼻孔撩天。

烧了护身符,落纸如云烟。

有时结茅晏坐荒山巅,有时长安市上酒家眠。

气吞九州,囊无一钱。

时节到来,奄如蜕蝉。

涌出舍利,八万四千。

赞叹不尽,而说偈言。

呜呼,此其所以为济颠者耶!

 

  许真君旌阳宫斩蛟传

  诗曰: #

  春到人间景色新,桃红李白柳条青。

  香车宝马闲来往,引却东风入禁城。

  骊剩酒,豁吟情,顿教忘却利和名。

  豪来试说当年事,犹记旌阳伏水精。

  粤自混沌初辟,民物始生,中间有三个大圣人,为三教之祖。

三教是甚么教?一是儒家,乃孔夫子,删述六经,垂宪万世,为历代帝王之师,万世文章之祖,这是一教。

一是释家,是西方释迦牟尼佛祖,当时生在舍卫国刹利王家,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涌金莲花,丈六金身,能变能化,无大无不大,无通无不能,普度众生,号作天人师,这又是一教。

一是道家,是太上老君,乃元气之祖,生天生地,生佛生仙,号铁师元炀上帝。

他化身周历尘沙,也不可计数。

至商汤王四十八年,又来出世,乘太阳日精,化为弹丸,流入玉女口中。

玉女吞之,遂觉有孕,怀胎八十一年,直到武丁九年,破肋而生。

生下地时,须发就白,人呼为老子。

老子生在李树下,因指李为姓,名耳,字伯阳。

后骑着青牛出函谷关,把关吏君喜望见紫气,知是异人,求得《道德真经》共五千言,传留于世。

老子入流沙,修炼成仙。

今居太清仙境,称为道德天尊,这又是一教。

那三教之中,惟老君是为道祖,居于太清仙境,彩云缭绕,瑞气氤氲。

一日是寿诞之辰,群三十三天天宫,并终南山、蓬莱山、阆苑山等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列位神仙,千千万万或跨彩鸾,或骑白鹤,或驭赤龙,或驾丹凤,皆飘飘然乘云而至。

次第朝贺,献上寿词,稽首作礼。

词名《水龙吟》:

  红云紫盖葳蕤,仙宫浑是阳春候。

玄鹤来时,青牛过处,彩云依旧。

寿诞宏开,喜《道德》五千言,流传万古不朽。

况是天上仙筵,献珍果人间未有。

臣枣如瓜,与着万岁水桃,千年碧藕。

此乾坤永劫无休,举沧海为真仙寿。

  彼时老君见群臣赞贺,大展仙颜,即设宴相待。

酒至半酣,忽太白金星越席言曰:“众仙长知南赡部州江西省之事乎?江西分野,旧属豫章,其地四百年后,当有蛟蜃为妖,无人降伏,千百里之地,必化成中洋之海也。

”老君曰:“吾已知之。

江西四百年后有地名曰西山,龙盘虎踞,水绕山环,当出异人,姓许,名逊,可为群仙领袖,殄灭妖邪。

今必须一仙下凡,择世人德行浑全者,传以道法,使他日许逊降生,有传授渊源耳。

”斗中一仙,乃孝悌王,姓卫,名弘康,字伯冲,出曰:“某观下凡有兰期者,素行不疚,有仙风道骨,可传以妙道,更令付此道与女真谌母,谌母付此道于许逊,口口相承,心心相契,使他日真仙有所传授,江西不至沉没,诸仙以为何如?”老君曰:“善哉!善哉!”众仙即送孝悌王至焰摩天中,通明殿下,将此事奏闻玉帝。

玉帝允奏,即命值殿仙官,将神书玉旨,付与孝悌王领讫。

孝悌王辞别众仙,蹑起祥云,顷刻之间,到阎浮世界来了。

  却说前汉有一人,姓兰,名期,字子约,本贯兖州曲阜县高平乡九原里人氏。

历年二百,鹤发童颜,率其家百余口,精修孝行,以善化人,与物无怍,时人不敢呼其名,尽称为兰公。

彼时儿童谣云:“兰公,兰公,上与天通,赤龙下迎。

名列斗中。

”人知其必仙也。

一日兰公凭几而坐,忽有一人,头戴逍遥巾,身披道袍,脚穿云履,手中拿一个鱼鼓简板儿,潇潇洒洒,徐步而来。

兰公观其有仙风道气,慌忙下阶迎接,分宾坐定。

茶毕,遂问仙翁高姓贵名?答曰:“吾乃斗中之仙孝悌王是也。

自上清下降,遨游人间,久闻先生精修孝行,故此相访。

”兰公闻言,即低头拜曰:“贫老凡骨,勉修孝行,止可淑一身,不艰率四海,有何功德,感动仙灵。

”孝悌王遂以手扶起兰公,曰:“居士,吾语汝孝悌之旨。

”兰公欠身起,曰:“愿听指教。

”孝悌王曰:“始气为大道于日中,是为孝仙王,元气为至道于月中,是为孝道明王,玄气为孝道于斗中,是为孝悌王。

夫孝至于天,日月为之明;孝至于地,万物为之生;孝至于民,王道为之成。

是故舜文至孝,凤凰来翔,姜诗王祥得鱼奉母,即此论之。

上自天子,下至庶人,孝道所至,异类皆应。

先生修养三世,行满功成,当得元气于月中,而为孝道明王。

四百年后,晋代有一真仙许逊出世,传吾孝道之宗,是为众仙之长,得始气于日中,而为孝仙王也。

”自是孝悌王,悉将仙家妙诀,及金丹宝鉴,铜符铁券,并上清灵章飞步斩邪之法,一一传授与兰公。

又嘱道:“此道不可轻传,惟丹阳黄堂者,有一女真谌母,德性纯全,汝可传之。

可令谌母传授与晋代学仙童子许逊,许逊复传吴猛诸徒,则渊源有自,超凡入圣者,不患无门矣。

”孝悌王言罢,足起祥云,冲霄而去。

兰公拜而送之。

自此以后,将金符铁券秘诀,逐一参语,遂择地修炼仙丹。

其法云:

  黑铅天之精,白金地之髓。

  黑隐水中阳,白有火之气。

  黑白往来蟠,阴阳归正位。

  二位俱含性,丹经号同类。

  黑以白为天,白以黑为地。

  阴阳混沌时,朵朵金莲翠。

  宝月满丹田,霞光照灵慧。

  休闭通天窍,莫泄混死气。

  精奇口诀功,火候文武意。

  凡中养圣孙,万般只此贵。

  一日生一男,男男各有配。

  兰公炼丹已成,举家服之,老者发白反黑,少者辟欲无饥。

远近闻之,皆知其必飞升上清也。

时有火龙者,系扬子江中孽畜,神通广大,知得兰公成道,法教流传,后来子孙必遭歼死,乃率领龟师虾兵蟹将,统领党类,一齐奔潮头,将兰公宅上团团围住,喊杀连天。

兰公听得,不知灾从何来,开门一看,好惊人哩。

但见:

  一片黑烟,万团烈火,却是红孩儿身中四十八万毛孔一齐迸出,又是华光将手里三十六块金砖一并烧辉。

咸阳遇之,烽焰三月不绝,昆山遇之,玉石一旦俱焚。

凝年少周郎赤壁鏖战,似智谋诸葛博望烧屯。

  那火,也不是天火,也不是地火,也不是人火,也不是鬼火,也不是雷公霹雳火,却是那扬子江中一个火龙吐出来的。

惊得兰公家人,叫苦不迭。

兰公知是火龙为害,问曰:“你这孽畜,无故火攻我家,却待怎的?”火龙道:“我只问你取金丹宝鉴、铜符铁券,并灵章等事。

你若献我,万事皆休,不然,烧得你一门尽绝。

”兰公曰:“金丹宝鉴等,乃斗中孝悌王所授,我怎肯胡乱与你。

”只见那火光中,闪出一员鼋帅,形容古怪,背负团;,耀武扬威。

兰公睁仙眼一看,原来是个鼋鼍,却不在意下。

又有那虾兵乱跳,蟹将横行,一个个身披甲胄,手执钢叉。

兰公又举仙眼一看,原来都是虾蟹之属,转不着意了。

遂剪下一个中指甲来,约有三寸多长,呵了一口仙气,念动真言,化作个三尺宝剑。

有歌为证:

  非铜非铁体质坚,化成宝剑光凛然。

  不须锻炼洪炉烟,凌凌杀气欺龙泉。

  光芒颜色如霜雪,见者咨嗟叹奇绝。

  琉璃宝匣吐莲花,查镂金环生明月。

  此剑神仙流金精,干将莫邪难比伦。

  闪闪烁烁青蛇子,重重片片绿龟鳞。

  腾出寒光逼星斗,响声一似苍龙吼。

  今朝挥向烈炎中,不识蛟螭敢当否?

  兰公将所化宝剑,望空掷起,那剑刮喇喇就似翻身鹞子一般,飞入火焰之中,左一冲,右一击,左一挑,右一剔,左一砍,右一劈,那些孽怪如何挡抵得住。

只见鼋帅遇着,缩头缩脑,负一面团牌急走。

他却走在那里?直走在峡江口深岩里躲避,至今尚不敢出头哩。

那虾兵遇着,托着两个钢叉,连跳连跳。

他却走在那里?直走在洛阳桥下石缝子里面藏身,至今腰也不敢伸哩。

那蟹将遇着,虽有一身坚甲,不能济事,也拖着两个钢叉,横走直走,他须有八只脚儿更走不动,却被扑砻松宝剑一劈,分为两半。

你看他腹中不红不白,不黄不黑,似脓却不是脓,似血却不是血,遍地上滚将出来,真个是:

  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

  那火龙自知兰公法大难以挡抵,叹曰:“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后来子孙,福来由他去享,祸来由他去挡,我管他则甚。

”遂奔入扬子江中,万丈深潭底藏身去了。

自是兰公举家数十口,拔宅升天。

玉帝封兰公为孝明王,不在话下。

  却说金陵丹阳郡,地名黄堂。

有一女真,字曰婴,潜通至道,忘其甲子,不知几百年岁。

乡人累世见之,齿发不衰,皆以谌母呼之。

一日偶过市上,见一小儿伏地悲哭。

问其来历,说:“父母避乱而来,弃之于此。

”谌母怜其孤苦,遂收归抚育。

渐已长成,教他读书,聪明出众,天文地理,无所不通。

有东邻耆老,欲以女娶之。

谌母问儿允否?儿告曰:“儿非浮世之人,乃月中孝道明王,领斗中孝悌王仙旨,教我传道与母。

今此化身为儿,度脱我母,何必更议婚姻,但可高建仙坛,传付此道,使我母飞升上清也。

”谌母闻得此言,且惊且喜,遂于黄堂建立坛宇,大阐孝悌王之教。

谌母已得个人之诀,于是孝明王乃以孝悌王所授金丹宝鉴,铜符铁券,灵章及正一斩邪三五飞步之术,悉传与谌母。

谌母乃谓孝明王曰:“论昔日恩情,我为母,君为子。

论今日传授,君为师,我为徒。

”遂欲下拜,孝明王曰:“只论子母,莫论师徒。

”乃不受其拜,惟嘱之曰:“此道宜深秘,不可轻泄。

后世晋代有二人学仙,一名许逊,一名吴猛,二人皆名登仙籍,惟许逊得传此道。

按玉皇玄谱仙籍品秩,吴猛位居元郡御史,许逊位居都仙大使,兼高明大吏,总领仙部,是为众仙之长。

老母可将此道传与许逊,又着许逊传于吴猛,庶品秩不紊矣。

”明王言罢,拜辞老母,飞腾太空而去。

有诗为证:

  出入无车只驾云,尘凡自是不同群。

  明王恐绝仙家术,告诫叮咛度后人。

  却说汉灵帝时,十常侍用事,忠良党锢,谗谄横行,毒流四海,万民嗟怨。

那怨气感动了上苍,降下两场大灾,久雨之后,又是久旱。

那雨整整的下了五个月,直落得江湖满目,厨灶无烟。

及至水退了,又经年不雨,莫说是禾苗槁死,就是草要也干枯了。

可怜那一时的百姓,吃早膳先愁晚膳,缝夏衣便作冬衣。

正是朝有奸臣,野有贼,地无荒草,树无皮。

壮者散于四方,老者死于沟壑。

时许都有一人,姓许名琰,字汝玉,乃颖阳许由之后,为人慈仁,深明医道,擢太医院医官。

感饥荒之岁,乃罄其家赀,置丸药数百斛,名曰救饥丹,散与四方食之。

每食一丸可饱四十余日,饥民赖以不死者甚众。

至献帝初平年间,黄巾贼起,天下大乱,许都又遭大荒,斗米千钱,人人菜色,个个鹄形。

时许琰已故,其子许肃家尚丰盈,将自己仓谷尽数周给各乡,遂挈家避乱江南,择居豫章之南昌。

有鉴察神将许氏世代各善,奏知玉帝,若不厚报,无以劝善。

玉帝准奏,即仰殿前掌判仙官将玄谱仙籍品秩逐一查检,看有何仙轮当下世。

仙官检看毕,奏曰:“晋代江南当出一孽龙精,扰害良民,生养蛟党繁盛。

今轮系玉洞天仙降世,传受女真谌母飞步斩邪之法,斩严竣蛟党,以除民害。

”玉帝闻奏,即降旨,宜取玉洞天仙,令他身变金凤。

口衔宝珠,下降许肃家投胎。

有诗为证:

  御殿亲传玉帝书,祥云蔼蔼凤衔珠。

  试看凡子生仙种,积善之家庆有余。

  却说吴赤鸟二年,三月,许肃妻何氏,夜得一梦,梦见一只金凤,飞降庭前,口内衔珠,坠在何氏掌中。

何氏喜而玩之,含于口中,不觉溜下肚子去了,因而有孕。

许肃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年过三十无嗣,今幸有孕,惧的是何氏自来不曾生育,恐临产艰难。

那广润门有个占卦先生,混名鬼推,决断如神,不免去问他个吉凶,或男或女,看他如何。

许肃整顿衣帽竟望广润门来,只见那先生忙忙的,占了又断,断了又占,拨不开的人头,移不动脚步。

许员外站得个腿儿酸麻,还轮他不上,只得叫上一声:“鬼推先生。

”那先生听知叫了他的混名,只说是个旧相识,连忙的说道:“请进,请进。

”许员外把两只手,排列了众人,方才挨得进去。

相见礼毕,许员外道:“小人许肃,敬来问个六甲,生男生女,或吉或凶,请先生指教。

”那先生就添小一柱香,唱上一个喏,口念四句:

  虔叩六丁神,文王卦有灵。

  吉凶含万象,切莫顺人情。

  通陈了姓名意旨,把铜钱掷了六掷。占得个“地天泰”卦,先生道:“恭喜。好一个男喜。”遂批上几句云:

  福德临身旺,青龙把世持。

  秋风生桂子,坐草却无虞。

  许员外闻言甚喜,收了卦书,遂将几十文钱谢了先生。

回去对浑家说了,何氏心亦稍稳。

光阴似箭,忽到八月十五中秋,其夜天朗气清,现出一轮明月,皎洁无翳。

许员外与何氏玩赏,贪看了一会,不觉二更将尽,三鼓初传,忽然月华散彩,半空中仙音嘹亮。

何氏只一阵腹痛,产下个孩儿,异香满室,红光照人。

真个是:

  五色云中呈鸑鷟,九重天上送麒麟。

  次早邻居都来贺喜,所生即真君也。

形端骨秀,颖悟过人,年甫三岁,即知礼让,父母乃取名逊,表字敬之。

年十岁,从师读书,一目十行俱下,作文写字,不教自会。

世欲无有能为之师者,真君遂弃书不读,慕修养学仙之法,却没有师传,心常切切。

忽一日,有一人姓胡名云,字子元,自幼与真君同窗,情好甚密。

别真君日久特来相访。

真君倒屣趋迎,握手话旧。

子元见真君谈吐间,有驰慕神仙之意。

乃曰:“老兄少年高才,乃欲为云外客乎?”真君曰:“惶愧,自思百年旦暮,欲求出世之方,恨未得明师指示。

”子元曰:“兄言正合我意。

往者因访道友云阳詹脆先生,言及西宁州有一人,姓吴,名猛,字世云,曾举孝廉,仕吴为洛阳令,后弃职而归,得传异人丁义神方,日以修炼为事。

又闻南海太守鲍靓有道德,往师事之,得其秘法。

回至豫章,江中风涛大作,乃取所执白羽扇,画水成路,徐行而渡。

渡毕,路复为水,观者大骇,于是道术盛行,弟子相从者甚众。

区区每欲拜投,奈母老不敢远离。

兄左右不惜劳苦,可往师之。

”真君闻言,大喜曰:“多谢指教。

”真君待子元别去,即拜辞父母,收拾行李,竟投西宁,寻访吴君。

有诗赞曰:

  无影无形仙路难,未经师授莫跻攀。

  胡君幸赐吹嘘力,打破玄元第一关。

  话说真君一念投师,辞不得路途辛苦。

不一日,行到吴君之门,写一个门生拜贴,央道童通报。

吴君看是豫章门生许逊,大惊曰:“此人乃有道之士。

”即出门迎接。

此时吴君年九十一岁,真君年四十一岁,真君不敢当客礼,口称:“仙丈,愿受业于门下。

”吴君曰:“小老粗通道术,焉能为人之师。

但先生此来,当尽剖露,岂敢自私,亦不敢以先生在弟子列也。

”自此每称真君为许先生,敬如宾友。

真君亦尊吴君而不敢自居。

一日二人坐清虚堂,共谈神仙之事。

真君问曰:“人之有生必有死,乃古今定理,吾见有壮而不老,生而不死者,不知何道可致?”吴君曰:“人之有生,自父母交<,二气相合,阴承阳生,气随胎化,三百日形圆,灵光入体,与母分离。

五千日气足,是为十五童男。

此时阴中阳半,可以比东日之光。

过此以往,不知修养则走失元阳,耗散真气,气弱则有病老死苦之患。

”真君曰:“病老死苦,将何却之?”吴君曰:“人生所免病老死苦,在人中修仙,仙中升天耳。

”真君曰:“人死为鬼,道成为仙,仙中升天者,何也?”吴君曰:“纯阴而无阳者,鬼也。

纯阳而无阴者,仙也。

阴阳相离者,人也。

惟人可以为仙,可以为鬼。

仙有五等,法有三成,持修在人而已。

”真君曰:“何谓法有三成,仙有五等?”吴君曰:“法有三成者,小中、中成、大成。

仙有五等者,鬼仙、人仙、地仙、神仙、天仙。

所谓鬼仙者,少年不修,恣情纵欲,形如枯木,心若死灰,以致病死,阴灵不散或作怪,故曰鬼仙。

鬼仙不离于鬼也。

所谓人仙者,修真之士,不悟大道,惟小用其功。

绝五味者,岂知有六气。

忘七情者,岂知有十戒。

行嗽咽者,哂吐纳之为错,着采补者,笑清净以为愚。

采阴取妇人之气者,与缩金龟者不同。

益阳食女子之乳者,与炼金丹不同。

此等之流,只是于大道中得一法一术成功,但能安乐延寿而已,故曰人仙。

人仙不离于人也。

所谓地仙者,天仙之半,神仙之中,亦只小成之法。

识坎离之交配,悟龙虎之飞腾,炼成丹药,得以长生住世,故曰地仙。

地仙不离于地也。

所谓神仙者,以地仙,厌居尘世,得中成之法,抽铅添汞,金精炼项,玉液还丹,五气朝元,三阳聚顶,功满忘形,胎生自化,阴尽阳纯,身外有身,脱质升仙,超凡入圣,谢绝尘世,以归三岛,故曰神仙。

神仙不离于神也。

所谓天仙者,以神仙厌居三岛,得大成之法,内外丹成,道上有功,人间有行,功行满足,授天书以返洞天,是曰天仙。

天仙不离于天也。

然修仙之要,炼丹为急。

吾有《洞仙歌》二十首,君宜谨记之。

  丹之始,无上元君授圣主,法出先天五太初,遇元修炼身冲举。

  丹之祖,生育三才运今古,隐在鄱湖山泽间,志士采来作丹母。

  丹之父,晓来飞上扶桑树,万道霞光照太虚,调和兔髓可烹煮。

  丹之母,金晶莹洁夜三五,乌兔搏搦不终朝,炼成大药世无比。

  丹之胎,乌肝兔髓毓真胚,一水三汞三砂质,四五三成明自来。

  丹之兆,三日结胎方入妙,万丈红光贯斗牛,五音六律随时奏。

  丹之质,红紫光明人莫识,元自虚无黍米珠,色即是空空即色。

  丹之灵,十月脱胎丹始成,一粒一服百日足,改换形骨身长生。

  丹之圣,九年炼就五霞鼎,药力加添水火功,枯骨立起孤魂醒。

  丹之室,上弦七号下弦八,中虚一寸号明堂,产出灵苗成金液。

  丹之釜,垣廓坛炉须坚固,内外护持水火金,日丁金胎产盘古。

  丹之灶,鼎曲相通似蓬岛,上安垣廓护金炉,立练龙膏并虎脑。

  丹之火,一日地辰十二个,文兮武兮要合宜,抽添进退莫太过。

  丹之水,器凭胜负斯为美,不潮不滥致中和,滋产灵苗吐金蕊。

  丹之威,戏光耿耿冲紫薇,七星灿烂三台烂,天丁地甲皆皈依。

  丹之窍,天地人兮各有奥,紫薇岳渎及明君,三界精灵皈至道。

  丹之彩,依方逐位安排派,青红赤白黄居中,摄瑞招祥神自在。

  丹之用,真土真铅与真汞,黑中取白赤中青,全凭水火静中动。

  丹之融,阴阳配合在雌雄,龙精虎髓鼎中烹,造化抽添火候功。

  丹之理,龙膏虎髓灵无比,二家交姤仗黄精,屯蒙进退全终始。

  丹之瑞,小无其内大无外,放弥六合退藏密,三界收来黍珠内。

  丹之完,玉皇捧禄要天缘,等闲岂许凡人泄,万劫之中始一传。

  真君曰:“多谢指迷。

敢问仙丈,五仙之中,已造到何仙地位?”吴君曰:“小老山野愚蒙,功行殊欠,不过得小成之功,而为地仙耳。

若于神仙天仙,虽知门路,无力可攀。

”遂将烧炼诀,并白云符书,悉传与真君。

真君顿首拜谢,相辞而归。

  回至家中,厌居闹市,欲寻名山胜地,以为栖身之所。

闻知汝南有一人,姓郭名璞,字景纯,明阴阳风水之道,遨游江湖。

真君敬访之。

璞一日早起,见鸦从东南而鸣,遂占一课,断曰:“今日午时,当有一仙客许姓者,到我家中,欲问择居之事。

”至日中,家童果报客至。

璞慌忙出迎,礼罢,分宾而坐。

璞问曰:“先生非许姓为卜居而来乎?”真君曰:“公何以知之”璞曰:“某今早卜卦如此,未知然否?”真君曰:“诚然。

”因自叙姓名,并道卜居之意。

璞曰:“先生仪容秀伟,骨骼清奇,非尘中人物。

富贵之地,不足居先生。

居先生者,其神仙之地乎?”真君曰:“昔吕洞宾居庐山而成仙,鬼谷子居云梦而得道,今或无此吉地么?”璞曰:“有,但当遍历耳。

”于是命童仆收拾行囊,与真君同游江南诸郡,采访名山。

  一日行至庐山。

璞曰:“此山嵯峨雄壮,湖水还东,紫云盖顶代产升仙之士。

但山形属土,先生姓许,羽音属水,水土相克,不宜居也。

但作往来游寓之所则可矣。

”又行至饶州鄱阳,地名旁湖,璞曰:“此旁湖富贵大地,但非先生所居。

”真君曰:“此地气乘风散,安得拟大宝贵耶?”璞曰:“相地之法,道眼为上,法眼次之。

道眼者,凭目力之巧,以察山河形势;法眼者,执天星河图紫薇等法,以定山川吉凶富贵之地。

天地所秘,神物所护,苟非其人,见而不见。

俗云福地留与福人来,正谓此也。

”真君曰:“今有此等好地,先生何不留一记以为他日之验?”郭璞乃题诗一首为记云:

  行尽江南数百州,惟有旁湖出石牛。

  雁鹅夜夜鸣更鼓,鱼鳖朝朝拜冕旒。

  离龙隐隐居乾位,巽水滔滔入艮流。

  后代福人来遇此,富贵绵绵八百秋。

  许郭二人离了鄱阳,又行至宜春栖梧山下。

有一人姓王名朔,亦善通五行历数之书,见许郭二人登山采地,料必异人,遂迎至其家。

询姓名已毕,朔留二人宿于西亭,相待甚厚。

真君感其殷勤,乃告之曰:“子相貌非凡,可传吾术。

”遂密授修炼仙方。

郭璞曰:“此居山水秀丽,宜为道院,以作养真之地。

”王朔从其言,遂盖起道院。

真君援笔大书“迎仙院”三字,以作牌额,王朔感戴不胜。

二人相辞而去,遂行至洪都西山,地名金田。

则见:

  嵯嵯峨峨的山势,突突兀兀的峰峦,活活泼泼的青龙,端端正正的白虎,圆圆净净的护沙,湾湾环环的潮水。

山上有苍苍郁郁的虬髯美松,山下有翠翠青青的凤尾修竹,山前有软软柔柔的龙须嫩草,山后有古古怪怪的鹿色枯樟。

也曾闻华华彩彩的鸾吟,也曾闻昂昂藏藏的鹤唳,曾闻咆咆哮哮的虎啸,也曾闻呦呦诜诜的鹿鸣。

这山呵比浙之天台,更生得奇奇绝绝;比闽之武夷,更生得苕苕峣峣;比皖之九华,更生得迤迤逦逦;比蜀之峨嵋,更生得秀秀丽丽;比楚之武当,更生得尖尖圆圆;比陕之终南,更生得巧巧妙妙;比鲁之泰山,更生得蜿蜿蜒蜒;比广之罗浮,更生得苍苍奕奕,真个是天下无双胜境,江西第一名山。

万古精英此处藏,分明是个神仙宅。

  却说郭璞先生,行到山麓之下,前观后察,左顾右盼,遂将罗经下针审了方向,抚掌大笑曰:“璞相地多矣,未有如此之妙。

若求富贵,则有起歇,如欲栖隐,大合仙格。

观其冈阜厚圆,位坐深邃,三峰壁立,四环云拱,内外勾锁,无不合宜。

大凡相地兼相其人。

观君表里正与地符。

且西山属金,以五音论之,先生之姓,羽音属水,金能生水,合得长生之局,舍此无他往也。

但不知此地谁人为主。

”旁有一樵夫指曰:“此地乃金长者之业。

”真君曰:“既称长者,必是善人。

”二人径造其家。

金公欣然出迎,欢若平生。

金公问曰:“二位仙客,从何而至?”郭璞曰:“小子姓郭名璞,略晓阴阳之术。

因此位道友姓许名逊,欲求栖隐之地,偶采宝庄,正合仙格,欲置一舍,以为修炼之所,不知尊翁肯慨诺否?”金公曰:“第恐此地褊小,不足以处许君。

如不弃,并寒庄薄地数亩,悉当相赠。

”真君曰:“愿订价多少,惟命是从。

”金公曰:“大丈夫一言,万金不易。

愚老拙直,平生不立文券。

”乃与真君索大钱一文,中破之自收其半,一半付还真君。

真君叩头拜谢。

三人分别而去。

于是真君辞了郭璞,择取吉日,挈家父母妻子凡数十口,徙于西山,筑室而居焉。

金公后封为地主真官,金氏之宅,即今玉隆万寿宫是也。

  却说真君日以修炼为事,炼就金丹,用之可以点石为金,服之可以却老延年,于是周济贫乏,德义彰播。

时晋武帝西平蜀,东取吴,天下一统,建元太康,从吏部尚书山涛之奏,诏各郡保举孝廉贤能之士。

豫章郡太守范宁,见真君孝养二亲,雍睦乡里,轻财利物,即保举真君为孝廉。

武帝遣使臣束帛赍诏,取真君为郡旌阳县令。

真君以父母年老,不忍远离,上表辞职。

武帝不允,命本郡守催迫上行。

挨至次年,真君不得已,辞别父母妻子,只得起程。

真君有二姊,长姊事南昌盱君,夫早丧,遗下一子盱烈,字道微,事母至孝。

真君虑其姊孀居无倚,遂筑室于宅之西,奉姊居之,于是母子得闻妙道。

真君临行,谓姊曰:“吾父母年迈,妻子尚不知世务,贤姊当代弟掌治家事。

如有仙翁隐客相过者,可以礼貌相待。

汝子盱烈,吾嘉其有仁孝之风,使与我同往任所。

”盱母曰:“贤弟好去为官,家下一应事体,为姊的担当,不劳远念。

”言未毕,忽有一少年上堂,长揖言曰:“吾与盱烈哥哥,皆外甥也,何独与盱兄同行,而不及我?”真君视其人,乃次姊之子,复姓钟离,名嘉,字公阳,新建县象牙山西里人也。

父母俱早丧,自幼依于真君,为人气象恢弘,德性温雅,至是欲与真君同行。

真君许之。

于是二甥得薰陶之力,神仙器量从此以立。

真君又呼其妻周夫人,告之曰:“我本无心功名,奈朝廷屡聘,若不奉行,恐抗君命,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二亲老迈,汝当朝夕侍奉,调护寒暑,克尽汝子妇之道。

且儿女少幼,须不时教训,勤以治家,俭以节用,此是汝当然事也。

”周夫人答曰:“谨领教。

”言罢,拜别而行,不在话下。

  却说真君未到任之初,蜀中饥荒。

民贫不能纳租。

真君到任,上官督责甚严,真君乃以灵丹点瓦石为金,暗使人埋于县衙后圃。

一旦拘集贫民未纳租者,尽至阶下。

真君问曰:“朝廷粮税,汝等缘何不纳?”贫民告曰:“输纳国税,乃理之常,岂敢不遵。

奈因饥荒,不能纳尔。

”真君曰:“既如此,吾罚汝等在于县衙后圃,开凿池塘,以作工数。

倘有所得,即来完纳。

”民皆大喜,即往后圃开凿池塘,遂皆拾得黄金,都来完纳,百姓遂免流移之苦。

邻郡闻风者,皆来依附,遂至户口增益。

按《一统志》,旌阳县属汉州,真君飞升后,改为德阳,以表真君之德及民也。

其地赖真君点金,故至今尚富。

这话休题。

  那时民间又患瘟疫,死者无数,真君符咒所及,即时痊愈。

又怜他郡病民,乃插竹为标,置于四境溪上,焚符其中,使病者就而饮之,无不痊可。

其老幼妇女尪羸不能自至者,令人汲水归家饮之,亦复安痊。

郡人有诗赞曰:

  百里桑麻知善政,万家烟井沐仁风。

  明悬藻鉴秋阳暴,清逼冰壶夜月溶。

  符置江滨驱痼病,金埋县圃起民穷。

  真君德泽于今在,庙祀巍巍报厥功。

  却说成都府有一人姓陈名勋,字孝举,因举孝廉,官居益州别驾。

闻真君传授吴猛道法,今治旌阳,恩及百姓,遂来拜谒,愿投案下,充为书吏,使朝夕得领玄教。

真君见其人,气清色润,遂付以吏职。

既而见勋有道骨,乃引勋居门下为弟子,看守药炉。

又有一人姓周名广,字惠常,庐陵人也,乃吴都督周瑜之后。

游巴蜀云台山,粗得汉天师驱精斩邪之法,至是闻真君深得仙道,特至旌阳县,投拜真君为师,愿垂教训。

真君纳之,职掌雷坛。

二人自是得闻仙道之妙。

真君任旌阳既久,弟子渐众,每因公余无事,与众弟子讲论道法。

  却说晋朝承平既久,外有五胡强横,浊乱中原。那五胡:

  匈奴刘渊居晋阳,羯戎石勒居上党。

  羌人姚弋仲居扶风,氐人符洪居临渭。

  鲜卑慕容廆居昌黎。

  先是汉魏以来,收服夷秋,诸朝多居塞内。

太子洗马江统劝武帝徙于边地,免后日夷狄乱华之祸。

武帝不听,至是果然,侵乱晋朝。

太子惠帝愚蠢,贾后横恣,杀戮大臣。

真君乃谓弟子曰:“吾闻君子有道则现,无道则隐。

”遂解官东归。

百姓闻知,扳辕卧辙而留,泣声震地。

真君亦泣下,谓其民曰:“吾非肯舍汝而去,奈今天下不久大乱,吾是以为保身之计。

尔等子民,各务生业。

”百姓不忍,送至百里之外,或数百里,又有送至家中不肯回者。

真君至家,拜见父母妻子,合家相庆,喜不自胜。

即于宅东空地结茅为屋,状如营垒,令蜀民居之。

蜀民多改其氏族,从真君之姓,故号许氏营。

  却说真君之妻周夫人对真君言:“女姑年长,当择佳配。

”真君曰:“吾久思在心矣,遍观众弟子中,有一人姓黄名仁览,字紫庭,建城人也,乃御史中丞黄辅之子。

其人忠信纯笃,有受道之器。

”真君遂令弟子周广作媒。

仁览禀于父母,择吉备礼,在真君宅上成婚。

满月后,禀于真君,同仙姑归家省亲。

仙姑克尽妇道。

仁览吩咐其妻在家事奉公姑,复拜辞父母,敬从真君求仙学道。

  却说吴真君猛,时年一百二十余岁矣,闻知真君解绶归家,自西安来相访。

真君整衣出迎,坐定叙阔,命筑室于宅西以居之。

一日忽大风暴作,吴君即书一符,掷于屋上,须臾见有一青鸟衔去,其风顿息。

真君问曰:“此风主何吉凶?”吴君曰:“南湖有一舟经过,忽遇此风,舟中有一道人,呼天求救,吾以此止之。

”不数日,有一人深衣大带,头戴幅巾,进门与二君施礼曰:“姓彭名抗,字武阳,兰陵人也。

自少举考廉,官至晋朝尚书左丞。

因见天下将乱,托疾辞职。

闻许先生施行德惠,参悟仙机,特来拜投为师。

昨过南湖,偶遇狂风大作,舟几覆,吾乃呼天号救。

俄有一青鸟飞来,其风顿息。

今日得拜仙颜,实乃万幸。

”真君即以吴君书符之事告之,彭抗拜谢不胜,遂挈家居豫章城中。

既而见真君一子未婚,愿将女胜娘为配。

真君从之。

自后待彭抗以宾礼,尽以神仙秘术付之。

东明子有诗云:

  二品高官职匪轻,一朝抛却拜仙庭。

  不因懿戚情相厚,彭老安能得上升。

  此时真君传得吴猛术,犹未传谌母飞步斩邪之法,有太白金星奏闻玉帝:“南昌郡孽龙将为民害,今有许逊原系玉洞真仙降世,应在此人收伏。

望差天使,赍赐斩妖神剑,付与许逊,助斩妖精,免使黎民遭害。

”玉帝闻奏,即宣女童二人,将神剑二口,赍至地名柏林,献与许逊,宣上帝之命,督他斩魅除妖,济民救世。

真君拜见受之,回顾女童已飞升云端矣。

后有诗叹曰:

  坚金烈火炼将成,削铁吹毛耀日明。

  玉女捧来离紫府,江湖从此水流腥。

  且说江南一妖物,号曰孽龙,初生人世为聪明才子,姓张名酷。

因乘船渡江,偶值大风,其船遂覆,张酷溺于水中。

彼时得附一木板,随水漂流,泊于沙滩之上。

肚中正饿,忽见是有珠一颗,取而吞之。

那珠不是别的珠,乃是那火龙下的卵,吞了这珠,却不饿了,就在水中能游能泳。

过了一月有余,脱胎换骨,遍身尽生鳞甲,只有一个头,还是人头。

其后这个畜生,只好在水中戏耍,或跳入三级巨浪,看鱼龙变化,或撞在万丈深潭,看虾鳖潜泳。

不想火龙见了,就认得他是儿子,嘘了一气,教以神通。

那畜生走上岸来,即能千变万化,于是呼风作雨,握雾撩云,喜则化人形,而淫人间之女子,怒则变精怪,而兴陆地之波涛,或坏人屋舍,或食人精血,或覆人舟船,取人金珠,为人间大患。

诞有六子,数十年间,生息繁盛,约有千余,兼之族类,蛟党甚多,常欲把江西数郡,滚出一个大中海。

一日,真君炼丹于艾城之山,有蛟党辄兴洪水,欲漂流其丹室。

真君大怒,即遣神兵擒之,钉于石壁,今钉蛟石犹在。

又挥起宝剑,将一蛟斩讫。

不想那孽龙知道杀了他的党类,一呼百集,老老少少,大大小小,都打做一团儿。

孽龙道:“许逊恁般可恶,欲诛吾党,不报此仇,生亦枉然。

”内有一班孽畜,有叫孽龙做公公的,有叫做伯伯的,有叫做叔叔的,有叫做哥哥的,说道:“不消费心,等我们去,把那许逊抓将来,碎尸万段,以泄其恨。

”孽龙道:“闻得许逊传授了吴猛的法术,甚有本事,还要个有力量的去才好。

”内有一长蛇精,说道:“哥哥,等我去来。

”孽龙道:“贤弟倒去得。

”于是长蛇精带了百十个蛟党,一齐冲奔许氏之宅,一字阵儿摆开,叫道:“许逊敢于我比势么?”真君见是一伙蛟党,仗剑在手,问云:“你这些孽畜,有甚本事,敢于我相比。

”长蛇精道:“你听我说:

  鳞甲棱层气势雄,神通会上显神通。

  开喉一旦能吞象,伏气三年便化龙。

  巨口张时便作雾,高头昂处便呼风。

  身长九万人知否,绕遍昆仑第一峰。

  长蛇精恃了本事,耀武扬威。

众蛟党一齐踊跃,声声口口说道:“你不该杀了我家人,定不与你干休。

”真君曰:“只怕你这些孽畜,逃不过我手中宝剑。

”那长蛇精就弄他本事,放出一阵大风来,只见:

  视之无影,听之有声,噫大块之怒号,传万窍之跳叫。

一任他乒乒乓乓,栗栗烈烈,撼天关,摇地轴,九天仙子也愁眉。

那管他青青白白,红红黄黄,翻大海,搅长江,四海龙王同缩颈。

雷轰轰,电闪闪,飞的是沙,走的是石,直恁的满眼尘霾春起早。

云惨惨,雾腾腾,折也乔林,摧也古木,说甚么前村灯火夜眠迟。

呼啦啦,前呼后叫,左奔右突,就是九重龙楼凤阁,也教他万瓦齐飞。

咕嘟嘟,横冲直撞,乱卷斜拖,即如千丈虎狼穴。

难道是一毛不拔,纵宗生之大志,不敢谓其乘之而浪破千层。

虽列子之冷然,吾未见其御之而旬有五日。

正是万里尘沙阴晦螟,几家门户响敲推,多情折尽章台柳,底事掀开社屋茅。

  真个好一阵大风也。真君按剑在手,叱曰:“风伯等神好将此风息了。”须臾之间,那风寂然不动。谁知那些孽怪又弄出一番大雨来,则见:

  石燕飞翔,商羊鼓舞。

滂沱的云中泻下,就似倾盆,呼啦的空里注来,岂因救旱。

逼逼剥剥,打得那园林蕉叶,东一片,西一片,翠色阑珊;淋淋筛筛,滴得那池沼荷花,上一瓣,下一瓣,红妆零乱。

沟面洪盈,倏忽间,漂去高凤庭前麦;檐头长溜,须臾里,洗却周武郊外兵。

这不是鞭将蜥蜴,碧天上祈祷下的甘霖。

这却是驱起鲸鲵,沧海中喷将来的唾沫。

正是茅屋人家烟火冷,梨花庭院梦魂惊,渠添浊水通鱼入,地秀苍苔滞鹤行。

  真个好一阵大雨也。

真君又按剑叱曰:“雨师等神,好将此雨止了。

”那雨一霎时间半点儿没了,真君乃大显法力,奔往长蛇精阵中,将两口宝剑挥起,把长蛇精挥为两段。

那伙蛟党,见斩了蛇精,各自逃生。

真君赶上,一概诛灭,径往群蛟之所,寻取孽龙。

那孽龙闻得斩了蛇精,伤了许多党类,心里那肯干休,就呼集一党蛟精,约有千百之众。

人多口多,骂着真君:“骚道野道,你不合这等上门欺负人。

”于是呼风的呼风,唤雨的唤雨,作雾的作雾,兴云的兴云,攫烟的攫烟,弄火的弄火,一齐奔向前来,真君将两口宝剑,左砍右斫,那蛟党多了,怎生收伏得尽,况真君此时,未传得谌母飞腾之法,只是个陆地神仙。

那孽龙倒会变化,冲上云霄,就变成一个大鹰儿。

真个:

  爪似铜钉快利,嘴如铁钻坚刚,展开双翅欲飞扬,好似大鹏模样。云里叫时声大,林端立处头昂,纷纷鸟雀尽潜藏,那个飞禽敢挡。

  只见那鹰儿在半空展翅,忽啦地扑将下来,倒把真君脸上挝了一下,挝得血流满面。

真君忙挥剑斩时,那鹰又飞在半空中去了。

真君没奈何,只得转回家中。

那些蛟党见伤得性命多了,亦各自收阵回去。

  却说真君见孽龙神通广大,敬来吴君处相访,求其破蛟之策。

吴君曰:“孽龙久为民害,小老素有剪除之心,但恨道法未高,莫能取胜。

汝今既擒蛟党,孽龙必然忿怒,愈加残害,江南休矣。

”真君曰:“如此奈何?”吴君曰:“我近日闻得镇江府丹阳县地名黄堂,有一女真谌母,深通道术,吾与汝同往师之,叩其妙道,然后除此妖物,未为晚也。

”真君闻言大喜,遂整行囊与吴君共往黄堂,谒见谌母。

谌母曰:“二公何人,到此有何见谕?”真君曰:“弟子许逊、吴猛,今因江南有一孽龙精,大为民害,吾二人有心殄灭,奈法术殊欠。

久闻尊母道传无极,法演先天,径来恳求,望指示仙诀,实乃平生之至愿也。

”言讫,拜伏于地。

谌母曰:“二公请起,听我言之。

君等乃夙禀奇骨,名在天府。

昔者孝悌王自上清下降山东曲阜县兰公之家,谓兰公曰:‘后世晋代当出一神仙,姓许名逊,传吾至道,是为众仙之长。

’遂留下金丹宝鉴,铜符铁券,并飞步斩邪之法,传与兰公,复令兰公传我。

兰公又使我收掌,以付汝等,积有四百余年矣。

子今既来,吾当传授于汝。

”于是选择吉日,依科设仪,付出铜符铁券,金丹宝鉴,并正一斩邪之法,三五飞腾之术,及诸灵章秘诀,并各样符箓,悉以传诸许君。

今净明法、五雷法之类,皆谌母所传也。

”谌母又谓吴君曰:“君昔者以神方为许君之师,今孝悌王之道,唯许君得传,汝当退而反师之也。

”真君传道已毕,将欲辞归,心中暗想:“今幸得闻谌母之教,每岁必当谒拜,以尽弟子之礼。

”此意未形于言,谌母已先知矣,乃对真君曰:“我今还帝乡,子不必再来谒也。

”乃取香茅一根,望南而掷,其茅随风飘去。

谌母谓真君曰:“子于所居之南数十里,香茅落于何处,其处立于庙宇,每岁逢秋,一至吾庙足矣。

”谌母言罢,空中忽有龙车凤辇来迎,谌母即凌空而去。

其时吴、许二君望空拜送。

即还本部,遂往寻飞茅之迹。

行至西山之南四十里,觅得香茅,已丛生茂盛,二君遂于此地建立祠宇,亦以黄堂名之。

令匠人塑谌母宝像,严奉香火,期以八月初三日,必往朝谒,即今崇真观是也,朝谒之礼犹在。

真君亦于黄堂立坛,悉依谌母之言,将此道法传授吴君,吴君反拜真君为师。

自此二人始有飞腾变化之术。

回至小江,寓客店,主人宋氏见方外高人,不索酒钱,厚具相待。

二君感其恭敬,遂求笔墨,画一松树于其壁上而去。

自二君去后,其松青郁如生,风动则其枝摇摇;月来,则其彩淡淡;露下,则其色湿湿,往来观者,日以千计。

去则皆留钱谢之,宋氏遂至巨富。

后江涨堤溃,店屋俱漂,惟松壁不坏。

  却说孽龙精被真君斩其族类,心甚怒,又闻吴君同真君往黄堂学法,于是命蛟党先入吴君所居地方,残害生民,为灾降祸。

真君回至西宁,闻蛟孽腥风袭人,责备社伯:“汝为一县鬼神之主,如何纵容他为害?”社伯答曰:“妖物神通广大,非小神能制。

”再三谢罪。

忽孽龙精见真君至,统集蛟党涌起十数丈水头,那水波涛泛涨,怎见得好狠:

  只听得潺潺声振谷,又见那滔滔势漫天。

雄威响若雷奔走,猛涌波如雪卷颠。

千丈波高漫道路,万层涛激泛山岩。

冷冷如漱玉,滚滚似鸣弦。

触石沧沧喷碎玉,回湍渺涉漩涡圆。

低低凸凸随流荡,大势弥漫上下连。

  真君见了这等大水,恐损坏了居民屋宇田禾,急将手中宝剑,望空书符一道,叫道:“水伯,急急收下。

”水伯收得水迟,真君大怒。

水伯道:“常言,泼水难收,且从容些。

”真君欲责水伯,水伯大惧,须臾间将水收了,依旧是平洋陆地。

真君提着宝剑,径斩孽龙。

那孽龙变作一个巡海夜叉,持枪相迎。

这一场好杀:

  真君剑砍,妖怪枪迎。

剑砍霜光喷烈火,枪迎锐气迸愁云。

一个是洋子江生成的恶怪,一个是灵霄殿差下的仙真。

那一个,扬威耀武欺天律;这一个,御暴除灾转法轮。

真仙使法身驱雾,魔怪争强浪滚尘。

两家努力争功绩,皆为洪都百万民。

  那些蛟党见孽龙与真君正杀得英雄,一齐前来助战。忽然弄出一阵怪沙来,要把真君眼目蒙蔽,只见:

  似雾如氤初散漫,纷纷蔼蔼下天涯。

白茫茫到处难开眼,昏暗暗飞时找路差。

打柴的樵子失了伴,采药的仙童不见家。

细细轻飘如麦面,粗粗翻覆似芝麻。

世间朦朦山顶暗,长空迷没太阳遮。

不比尘嚣随骏马,难言轻软衬香车。

此沙本是无情物,登时刮得眼生花。

  此时飞沙大作,那蛟党一齐呐喊。

真君呵了仙气一口,化作一阵雄风将沙刮转。

吴君在高阜之上,观看妖孽,更有许大神通,于是运起掌心蛮雷,望空打去。

虽风云雷雨,乃蛟龙所喜的,但此系吴君法雷,专打妖怪。

则见:

  运之掌上,震之云间,虺虺喤鯱可畏,轰轰划划初闻。

烧起谢仙之火烈,推转阿香之车轮。

音赫赫,就似撞八荒之鼓,音闻天地;声喤咭,又如放九边之炮,响振军屯。

使刘先生失了双筋,教蔡元中绕遍孤坟。

闻之不及掩耳,挡之谁不销魂。

真个天仙手上威灵振,蛟魅胸中心胆倾。

  那些群孽,闻得这个法雷,惊天动地之声,倒海震山之怒,唬得魂不附体。

更见那真君两口宝剑,寒光闪闪,杀气腾腾,孽龙抵挡不住,就收了夜叉之形,不知变了个甚么物件,潜踪遁走。

真君乃舍了孽龙,追杀蛟党,蛟党四散逃去。

真君追二蛟至鄂渚,忽然不见,路逢三老人侍立。

真君问曰:“吾追蛟孽至此,失其踪迹,汝二老曾见否?”老人指曰:“敢伏在前桥之下。

”真君闻言,遂至桥侧,仗剑叱之。

蛟党大惊,奔入大江,藏于深渊。

真君乃即书符数道,敕遣符使驱之。

蛟孽不能藏隐,乃从上流奔出。

真君挥剑斩之,江水俱红。

此二蛟皆孽龙子也。

今鄂渚有三圣王庙,桥名伏龙桥,渊名龙窝,斩蛟处名上龙口。

真君复回至西宁,怒社伯今不能称职,乃以铜锁贯其祠门,禁止民间祭享。

今分宁县城隍庙正门常闭,居民祭祀者亦少。

乃令百姓崇祀小神,其人姓毛,兄弟三人,即指引真君桥下斩蛟者。

今封叶佑侯,血食甚盛。

真君见吴君曰:“孽龙潜逃,蛟党奔散,吾欲遍寻踪迹,一并诛之。

”吴君曰:“君自金陵远回,令椿萱大人,且须问省。

吾谅此蛟孽有师尊在,岂能复恣猖狂,待徐徐除之。

”于是二君回过丰城县杪针洞。

真君曰:“后此洞必有蛟螭出入,吾当镇之。

”遂取杉木一根,书符其上以为楔,至今其楔不朽。

又过奉新县,地名藏溪,又名蛟穴,其中积水不竭。

真君曰:“此溪即蛟龙所藏之处。

”遂举神剑劈破溪旁巨石,书符镇之,今镇蛟石犹在。

又过新建县,地名叹早湖,湖中水蛭甚多,皆是蛟党奴隶,散入田中,喋人之血。

真君恶之,遂将药一粒,投入湖中,其蛭永绝,今名药湖。

复归郡城,转西山之宅,回见父母,一家俱庆,不在话下。

  却说真君屡败孽龙仙法愈显,德着人间,名传海内,时天下求为弟子者,不下千数。

真君却之不可得,乃削炭化为美妇数百人,夜散群弟子寝处,次早验之,未被炭妇污染得十人而已。

先受业者六人:

  陈勋,字孝举,成都人。

  周广,字惠常,庐陵人。

  黄仁览,字紫庭,建城人,真君之婿。

  彭抗,字武阳,兰陵人,其女配真君之子。

  盱烈,字道微,南昌人,真君外甥。

  钟离嘉,字公阳,新建人,真君外甥。

  后相从者四人:

  曾亨,字典国,泗水人,骨秀神慧。孙登见而异之。乃潜心学道,游于江南,居豫章之丰城真阳观,闻真君道法投于门下。

  时荷,字道阳,钜鹿人,少出家,居东海沐阳院奉仙观,修老子之教。

因入四明山,遇神人,授以抬息导引之术,颇能辟谷,亦能役使鬼神。

慕真君名,徒步踵门,愿充弟子。

  甘战,字伯武,丰城人,性喜修真,不求闻达,径从真君学道。

  施岑,字太玉,沛郡人。

其父施朔仕吴,因移居于九江赤鸟县。

岑状貌雄杰,勇健多力,时闻真君斩蛟立功,喜而从之。

真君使与甘战各持神剑,常侍左右。

  这弟子十人,不被炭妇染污,真君嘉之。

凡周游江湖,诛蛟斩蛇,时刻相从,即异时上升诸徒也。

其余被炭妇所污者,往往自愧而去。

今炭妇市犹在。

真君谓施岑、盱烈曰:“目今妖孽为害,变化百端,无所定向,汝二人可向鄱阳湖中,追而寻之。

”施、盱欣然领命,仗剑而去。

夜至鄱阳湖中,登石台之上望之。

今饶河口有眺台,俗呼为钓台,非也,此盖施盱眺望妖蜃出没之所耳。

其时但见一物隐隐如蛇,昂头摆尾,横亘数十里。

施岑曰:“妖物今在此乎?”即拔剑挥之,斩其腰。

至次日天明视之,乃蜈蚣山也。

至今其山断腰仙迹犹在。

施岑谓盱烈曰:“黑夜吾认此山以为妖物,今误矣,与汝尚当尽力追寻。

  却说孽龙精被真君杀败,更伤了二子,并许多族类,咬牙嚼齿,以恨真君,聚集众族类,商议欲往小姑潭求老龙报仇。

众蛟党曰:“如此甚好。

”孽龙乃奔入小姑深潭底。

那潭不知有几许深。

谚云:“大姑阔万丈,小姑深万丈。

”所以叫做小姑潭。

那孽龙到万丈潭底,只见:

  水泛泛漫天,浪层层拍岸。

江中心有一座小姑山,虽是个中流砥柱,江下面有一所老龙潭,却似个不朽龙宫。

那龙宫盖的碧磷磷鸳鸯瓦,围的光闪闪孔雀屏,垂的疏朗朗翡翠帘,摆的弯环环虎皮椅。

只见老龙坐在虎椅之上,龙女侍在堂下,龙兵绕在宫前,夜叉立在门边,龙子龙孙列在阶上。

真个是江心渺渺无双景,水府茫茫第一家。

  说那老龙出处,他原是黄帝荆山铸鼎之时,骑他上天。

他在天上贪毒,九天玄女拿着他送与罗堕阇尊者,尊者养他在钵盂里养了千百年,他贪毒的性子不改,走下世来,就吃了张果老的驴,伤了周穆王的八骏。

朱坪漫心怀不忿,学就个屠龙之法,要下手捉他,他又藏在巴蜀地方,一人家后园之中,橘子里面。

那两个着棋的老儿,想他做龙脯,他又走到葛陂中来,撞着费长房打一棒,他就忍着疼,奔走华阳洞去。

那晓得吴绰的斧子,又厉害些,当头一劈,受了老大的亏苦,头脑子虽不曾破,却失了项下这一颗明珠,再也上天不得。

因此上拜了小姑娘娘,求得这所万丈深潭,盖造个龙宫,恁般齐整。

却说那孽龙奔入龙宫之内,投拜老龙哭哭啼啼,告诉前情,说道许逊斩了他的儿子,伤了他的族类,苦苦还要擒他。

言罢,放声大哭。

那龙宫大大小小,那一个不泪下。

老龙曰:“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许逊既这等可恶,待我拿来与你复仇。

”孽龙曰:“许逊传了谌母飞步之法,又得了玉女斩邪之剑,神通广大,难以轻敌。

”老龙曰:“他纵有飞步之法,飞我老龙不过。

他纵有斩邪之剑,斩我老龙不得。

”于是即变作个天神模样,三头六臂,黑脸獠牙。

则见:

  身穿着重重铁甲,手提着利利钢叉,头戴着金盔闪闪耀红霞,跨着奔奔腾腾的骏马,雄纠纠英风直奋,威凛凛杀气横加。

一心心要与人报冤家,古古怪怪的好怕。

  那老龙打扮得这个模样,巡江夜叉,宁宫将卒,人人喝彩,个个称奇,道:“好一个装束。

”孽龙亦摇身一变,也变作天神模样,你看他怎么打扮,则见:

  面乌乌赵玄坛般黑,身挺挺邓天王般长。

手持张翼德丈八长枪,就好似斗口灵官的形状。

口吐出葛仙真君腾腾火焰,头放着华光菩萨的闪闪豪光。

威风凛凛貌堂堂,不比前番模样。

  那孽龙打扮出来,龙宫之内,可知人人喝彩,个个夸奇。

两个龙妖一齐打个旋风,奔上岸来。

老龙居左,孽龙居右,蛟党列成阵势,准备真君到来迎敌。

不在话下。

  施岑与盱烈,从高阜上一望,见那妖气弥天。

他两个少年英勇,也不管他势头来得大,也不管他党类来得多。

就擎手中宝剑,跳下高阜来,与那些妖怪大杀一场。

施盱二人,虽传得真君妙诀,终是寡不敌众,三合之中,抵挡不住,败阵而走。

老龙与孽龙随后赶杀,施岑大败,回见真君,具说前事。

真君大怒,遂提着两口宝剑,命甘战、时荷二人同去助阵,驾一朵祥云径奔老龙列阵之所。

那孽龙见了,自古仇人相见,分外眼睁,就提那长枪,径来刺着真君。

老龙亦举起钢叉径来叉着真君。

好一个真君,展开法力,将两口宝剑左遮右隔,只见:

  这一边挥宝剑,对一枝长枪,倍增杀气;那一边挥宝剑,架一管钢叉,顿长精神。

这一边砍将去,就似那吕梁泻下的狂澜,如何挡抵;那一边斫将去,就似那蜀山崩了的土块,怎样支撑。

这一边施高强武艺,杀一个鹘人鸦群;那一边显凛烈威风,杀一个虎奔羊穴。

这一边用一个风扫残红的法子,杀得他落花片片坠红泥;那一边使一个浪滚陆地的势儿,杀得他尘土茫茫归大海。

真个是拨开覆地翻天手,要斩兴波作浪邪。

  二龙与真君混战未分胜败,忽翻身腾在半空,却要呼风唤雨,飞沙走石,来捉真君。

此时真君已会腾云驾雾,遂赶上二龙,又在半空中杀了多时,后落下平地又战。

那些蛟党见真君法大,二龙渐渐抵挡不住,一齐掩杀过来。

时荷甘战二人,乃各执利剑,亦杀入阵中。

你看那师徒们,横冲直撞,那些妖孽,怎生抵敌得住。

那老龙力气不加,三头中被真君伤了一头,六臂中被真君断了一臂,遂化阵清风去了。

孽龙见老龙败阵,心中慌张,恐被真君所捉,亦化作一阵清风,望西而去。

其余蛟党,各自逃散,有化作螽斯,在麦陇上逼逼剥剥跳的;有化作青蝇,在棘树上嘈嘈杂杂闹的;有化作蚯蚓,有水田中扭扭屹屹走的;有化作蜜蜂,在花枝上扰扰嚷嚷采的;有化作蜻蜓,在云霄里轻轻款款飞的;有化作土狗子,不做声不做气,躲在田旁下的。

彼时真君追赶妖孽,走在田旁上经过,忽失了一足,把那田旁踹开,只见一道妖气迸将出来。

真君急忙看时,只见一个土狗子躲在那里。

真君将剑一挥,砍成两截,原来是孽龙第五子也。

后人有诗叹曰:

  自笑蛟精不见机,苦同仙子两相持。

  今朝挥起无情剑,又斩亲生第五儿。

  却说真君斩了孽龙第五子,急忙追寻孽龙,不见踪影,遂与二弟子且回豫章。

吴君谓真君曰:“目今蛟党还盛,未曾诛灭,孽龙有此等助威添势,岂肯罢休,莫若先除了他的党类,使他势孤力弱,一举可擒,此所谓射人先射马之谓也。

”真君曰:“言之有理。

”遂即同施岑、甘战、陈勋、盱烈、钟离嘉群弟子,随己出外追斩蛟党。

犹恐孽龙精溃其郡城,留吴君、彭抗在家镇之。

于是真君同群弟子,或登高山,或往穷谷,或经深潭,或诣长桥,或历大湖等处,寻取蛟党灭之。

  真君一日至新吴地方,忽一蛟变成一水牛,欲起洪水,淹没此处人民。

嘘气一口,涨水一尺,嘘气二口,涨水二尺。

真君大怒,挥剑欲斩之。

那蛟孽见了真君,魂不附体,遂奔入潭中而去。

真君即立了石碑一片,作镇蛟之文以禁之。

其文曰:

  奉命太玄,得道真仙。劫终劫始,先地先天。无量法界,玄之又玄。勤修无遗,白日升仙。神剑落地,符法升天。妖邪丧胆,鬼精逃潜。

  其潭至今名曰镇龙潭,石碑犹存。

  一日,真君又行至海昏之上,闻有巨蛇据山为实,吐气成云,长有数里,人畜在气中者,即被吞吸,江湖舟船,多遭其覆溺,大为民害。

施岑登北岭之高而望之,见其毒气障天,乃叹曰:“斯民何罪,而久遭其害也。

”遂禀真君,欲往诛之。

真君曰:“吾闻此畜,妖气最毒,搪突其气者,十人十死,百人百亡,须待时而往。

”良久,俄有一赤乌飞过。

真君曰:“可矣。

”言赤乌报时,天神至,地神临,可以诛妖。

后于其地立观,名候时观,又号赤乌观。

且说那时真君引群弟子前至蛇所。

其蛇奋然跃出深穴,举首高数十丈,眼若火炬,口似血盆,鳞似金钱,口中吐出一道妖气。

则见:

  冥冥蒙蒙,比蚩尤迷敌的大雾;昏昏暗暗,例元规污人的飞尘。

飞去飞来,却似那汉殿宫中结成的黑块;滚上滚下,又似那太山岩里吐出的顽云。

大地之中,遮蔽了峰峦岭岫;长空之上,隐藏了日月星辰。

弥弥漫漫,涨将开千有百里;霏霏拂拂,挡着了十无一生。

正是妖蛇吐气三千丈,千里犹闻一阵腥。

  真君呼一口仙气,吹散其气,率弟子各挥宝剑。

乡人摩旗擂鼓,呐喊振天相助。

妖蛇全无惧色,奔将过来。

真君运起法雷,劈头打去,兼用神剑一指,蛇乃却步。

施岑、甘战二人,奋勇飞步纵前,施踏其首,甘踹其尾。

真君先以剑劈破其颡,陈勋再引剑当中腰斩之,蛇腹遂尔裂开,忽有一小蛇自腹中走出,长有数丈。

施岑欲斩之,真君曰:“彼母腹中之蛇,未曾见天日,犹不曾加害于民,不可诛之。

”遂叱曰:“畜生好去,我放汝性命,毋得害人。

”小蛇惧怯,奔行六七里,闻鼓噪之声,犹反听而顾其母。

此地今为蛇子港。

群弟子再请追而戮之,真君曰:“既放其生而又追戳之,是心无恻隐也。

”蛇子遂得入江。

今有庙在新建吴城,甚是灵感。

宋真宗敕封灵顺昭应安济惠泽王,俗呼曰小龙王庙是也。

大蛇既死,其骨聚而成洲,今号积骨洲。

真君入海昏经行之处,皆留坛靖,凡有六处。

通侯时之地为七:一曰进化靖,二曰节奏靖,三曰丹符靖,四曰华表靖,五曰紫阳靖,六曰霍阳靖,七曰列真靖,其势布若星斗之状,盖以镇压其后也。

其七靖今皆为宫观,或为寺院。

巨蟒既诛,妖血污剑,于是洗磨之,且削石以试其锋,今新建有磨剑池,试剑石犹在。

真君谓诸徒曰:“蛟党除之莫尽,更有孽龙精通灵不测,今知我在此,若伺隙溃我郡城,恐吴、彭二人莫能慑服,莫若弃此而归。

”施岑是个勇士,谓曰:“此处妖孽甚多,再寻几日,杀几个回去却好。

”真君曰:“吾在外日久,恐吾郡蛟党又聚作一处,可速归除之。

”于是悉离海昏而行。

海昏乡人感真君之德,遂立生祠,四时享祭。

不在话下。

  且说孽龙精果然深恨真君,乘其远出,欲将豫章郡滚成一海,以报前仇。

遂聚集败残蛟党,尚有七八百余。

孽龙曰:“昨夜月离于毕,今夜酉时,主天阴晦暝,风雨大作。

我与你等,趁此机会,把豫章郡一滚而沉,有何不可。

”此是正是午牌时分,吴君猛与彭君抗恰从西山高处,举目一望,只见妖气漫天,乃曰:“许师往外诛妖,不想妖气尽聚于此。

”言未毕,忽见豫章郡社伯并土地等神来见吴君,说孽龙又聚了八百余蛟党,欲搅翻江西一郡,变作沧海,只待今夜酉牌时分风雨大作之时,就要下手。

有等居民,闻得此信,皆来小神庙中,叩头磕脑;叫小神保他。

我想江西不沉却好,若沉了时节,正是泥菩萨落水,自身难保,还保得别人。

伏望尊仙怎生区处。

”吴君听说此事,侄吃了一大惊,遂与彭君急忙下了山头。

吴君谓彭君曰:“尔且仗剑一口,驱使神兵,先往江后巡逻。

”彭君去了。

吴君乃上了一座九星的法坛,取过一个五雷的令牌,仗了一口七星的宝剑,注上一碗五龙吐的净水,念了几句“乾罗恒那九龙破秽真君”的神咒,捏了一个三台的真诀,步了一个八卦的神罡。

乃飞符一道,径差年值功曹,送至日宫太阳帝君处投下,叫那太阳帝君把这个日轮儿缓缓的沉下,却将酉时翻作午时,就要如鲁阳挥以长戈,即返三舍,虞公指以短剑,却转几分的日子。

又飞符一道,径差月值功曹,送太阴星君处投下,叫那太阴星君,把这个月轮儿缓缓的移上,却将亥时翻作酉时,就要团团离海角渐渐出云衢,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

又飞符一道,径差日值功曹,送至风伯处投下,叫那风伯今晚将大风息了,气不要吹嘘,万窍不要怒叫,切不可过江掇起龙头浪,拂地吹开马足尘,就树撮将黄叶落,入山推出白云来。

又飞符一道,径差时值功曹,送雨师处投下,叫那雨师,今晚收了雨脚,休得要点点滴滴打破芭蕉,淋淋漓漓洗开苔藓,颓山黑雾倾浓墨,倒海冲风泻急湍,势似阳侯夸要溟海,声如项羽战章邯。

又飞符一道,差那律令大神,径至雷神处投下,叫那雷神,今晚将五雷藏着,休得要驱起那号令,放出那霹雳,轰轰烈烈,使一鸣山岳震,再鼓禹门开,响激天关转,身从地穴来。

又飞符一道,差着急脚大神,送至云师处投下,叫他今晚卷起云头,切不可氤氤氲氲,遮掩天地,渺渺漠漠,蒙蔽江山,使那重重翼凤飞层汉,叠叠从龙出远波,太行游子思亲切,巫峡襄王入梦多。

吴君遣符已毕,又差那社伯等神火速报知真君,急回豫章郡,慑伏群妖,毋得迟误。

吴君调拨已毕,遂亲自仗剑,镇压群蛟。

不在话下。

  却说孽龙精只等待日轮下去,月光上来的酉牌时分,就呼风唤雨,驱云使雷,把这豫章一郡滚沉。

不想长望短望,日头只在未上照耀,叫他下去,那日头就象似缚了一条绳子,再也不下去。

孽龙又招那月轮上来,这月轮就相似有人扯住着他,再也不上来。

孽龙怒起,也不管酉时,就命取蛟党,大家呼着风来。

谁知那风伯遵了吴君的符命,半空中叫道:“孽龙,你如今学这等歪,却要放风,我哪个听你。

”孽龙道:“雷公雷公,我往日唤你,少可有千百声,今日半点声气不做,敢害哑了?”雷神道:“我倒不害哑,只是你今日害癫。

”孽龙见雷公不响,无如之奈,只得叫声:“云师快兴云来。

”那云师遵了吴君的符命,把那千岩万壑之云,只卷之退藏于密,那肯放之弥于六合。

只见玉宇无尘,天清气朗。

那云师还在半空中唱一个“万里长空收暮云”耍子哩。

孽龙见云师不肯兴云,且去问雨师讨雨。

谁知两师亦遵了吴君的符命,莫说是千点万点洒将下来,就是半点儿也是没有的。

孽龙精望日日不沉,招月月不上,呼风风不至,唤雨雨不来,驱雷雷不响,使云云不兴,直激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遂谓众蛟党曰:“我不要风云雷雨,一小小豫章郡终不然滚不成海。

”遂耸开鳞甲翻身一转,把那江西章江门外,就沉了数十余丈。

吴君看见,即忙飞起手中宝剑,驾起足下祥云,直取孽龙。

孽龙与吴君厮战,彭君亦飞剑助敌,在江西城外大杀一场。

孽龙招取党类,一涌而至。

在上的变成无数的黄蜂,扑头扑脑乱下,在下的变成滚滚的长蛇,遍足乱绕。

孽龙更变作个金刚菩萨,长又长,大又大,手执金戈与吴君彭君混战。

好一个吴君,又好一个彭君,上杀个雪花盖顶,战住狂蜂,下杀个枯树盘根,战住长蛇,中杀个鹞子翻身,抵住孽龙。

自未时杀起,杀近黄昏。

忽真君同着诸弟子到来,大喝一声:“许逊在此,孽畜敢肆害么?”诸蛟皆有惧色。

孽龙见了真君,咬定牙根,要报前仇,乃谓群蛟曰:“今日遭此大难,我与尔等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诸蛟踊跃言曰:“父子兄弟,当拚命一战。

胜则同生,败则同死。

”遂与孽龙精力战真君。

怎见得厉害:

  愁云蔽日,杀气漫空,地覆天翻,神愁鬼哭。

仙子无边法力,妖精许大神通。

一个万丈潭中孽怪,舞着金戈;一个九重天上真仙,飞将宝剑。

一个棱棱层层,甲鳞竦动;一个变变化化,手段高强。

一个呵一口妖气,雾涨云迷;一个吹一口仙风,天清气朗。

一个领蛟子蛟孙,战真仙,恰好似八十万曹兵鏖赤壁;一个同仙徒仙弟,收妖孽,即好似二十八汉将闹昆阳。

一个翻江流扰海水,重重叠叠涌波涛;一个撼乾枢摇坤轴,烈烈轰轰运霹雳。

一个要为族类报了冤仇,一个要为生民除将祸害。

正是两边齐角力,一样显神机。

到头分胜败,毕竟有雄雌。

 

  却说孽龙精奋死来战真君,真君正要拿住他,以绝祸根。

那些蛟党,终是心中惧怯。

真君的弟子们各持宝剑或斩了一两个的,或斩了三四个的,或斩了五六个的,喷出腥血一片通红。

周广一剑,又将孽龙的第二子斩了。

其余蛟党一个个变化走去,只有孽龙与真君独战,回头一看蛟党无一人在身旁,也只得跳上云端,化一阵黑风而走。

真君急追赶时,已失其所在,乃同众弟子回归。

真君谓吴猛曰:“此番若非君之法力,数百万生灵尽葬于波涛中矣。

”吴君曰:“全仗尊师杀退蛟孽,不然弟子亦危也。

  却说孽龙屡败,除杀死族类外,六子之中,已杀去四子。

众蛟党恐真君诛己,心怏怏不安,尽皆变去,只有三蛟未变。

三蛟者,二蛟系孽龙子,一蛟系孽龙孙,藏于新建洲渚之中。

其余各变形为人,散于各郡城市镇中,逃躲灾难,一日有真君弟子曾亨,入于城市,见二少年状貌殊异,鞠躬长揖,向曾亨问曰:“公非许君高门乎?”曾亨曰:“然”。

既而问少年曰:“君是何人也?”少年曰:“仆家居长安,累世崇善。

远闻许公深有道术,诛邪斩妖,必仗神剑,愿闻此神剑有何功用?”曾亨曰:“吾师神剑,功用甚大,指天天开,指地地裂,指星辰则失度,指江河则逆流。

万邪不敢挡其锋,千妖莫能撄其锐。

出匣时,霜寒雪凛;耀光处,鬼哭神愁。

乃天赐之至宝也。

”少年曰:“世间之物,不知亦有何物可挡贤师神剑,而不为其所伤。

”曾亨戏谓之曰:“吾师神剑,惟不伤冬瓜、葫芦二物耳。

其余他物,皆不能挡也。

”少年闻言,遂告辞而去。

曾亨亦不知少年乃是蛟精所变也。

蛟精一闻,冬瓜、葫芦之言,尽说与党类知悉,真君一日以神剑授弟子施岑、甘战,令其遍寻蛟党诛之。

蛟党以甘、施二人追寻甚紧,遂皆化为葫芦、冬瓜泛满江中。

真君登秀峰之巅,运神光一望,乃呼施岑、甘战谓曰:“江中所浮者,非葫芦冬瓜,乃蛟精余党也。

汝二人可履水内斩之。

”于是施岑、甘战飞步水上,举剑望葫芦乱砍。

那冬瓜、葫芦乃是轻浮之物,一砍即入水中,不能得破。

正懊恼之间,忽有过往大仙在虚空中观看,遂令社伯之神,变为一八哥鸟儿在施岑、甘战头上叫曰:“下剔上,下剔上。

”施岑大悟,即举剑自下剔上,满江蛟党约有七百余性命,连根带蔓悉无噍类。

江中碧澄澄流水,变为红滚滚波涛。

只有三蛟未及变形者,因而获免。

真君见蛟党尽诛,遂封那八哥鸟儿头上一冠,所以至今八哥儿头上皆一冠。

真君斩尽蛟党,后人有诗叹曰:

  神剑棱棱辟万邪,碧波江上砍葫瓜。

  孽龙党类思翻海,不觉江心杀自家。

  且说孽龙精所生六子,已诛其四,蛟党千余,俱被真君诛灭,只有第三子与第六子并有一长孙,藏于新建县洲渚之中,尚得留命。

及闻真君尽诛其蛟类,乃大哭曰:“吾父未知下落,今吾等兄弟六人,传有子孙六七百,并其族类,共计千余,今皆被许逊剿灭,只留我兄弟二人并一侄在此。

吾知许逊道法高妙,岂肯容我叔侄们性命,不如前住福建等处,逃躲残生,再作区处。

”正欲起行,忽见真君同弟子甘战、施岑猝至,三蛟急忙逃去。

真君见一道妖气冲天而起,乃指与甘、施二人曰:“此处有蛟党未灭,可追去除之,以绝其根。

”真君遂与甘、施二人,飞步而行,蹑踪追至半路,施岑飞剑斩去一尾,追至福建延平府,地名□洋九里潭,其一蛟即藏于深潭之中。

真君召乡人谓曰:“吾乃豫章许逊,今追一蛟精至此,伏于此潭。

吾今将竹一根,插于潭畔石壁之上,以镇压之,不许残害生民。

汝等居民,勿得吹去。

”言毕,即将竹插之,嘱曰:“此竹若罢,许汝再生,此竹若茂,不许再出。

”至今潭畔,其竹母若凋零,则复生一笋,成竹替换复茂,今号为“许真君竹”,至今其竹一根在。

往来舟船,有商人见其蛟者,其蛟无尾。

更有一蛟被真君与甘、施二人赶至福建建宁府崇安县。

有一寺名怀玉寺,其寺有一长老,法名全善禅师。

在法堂诵经,忽见一少年走入寺中,哀告曰:“吾乃孽龙之子,今被许逊剿灭全家,追赶至此,望贤师怜悯,救我一命,后当重报。

”长老曰:“吾闻豫章许逊道法高妙,慧眼通神,吾此寺中何处可躲?”少年曰:“长老慈悲为念,若肯救援小人,小人当化作粟米一粒,藏于贤师掌中,待许逊到寺,贤师只合掌诵经,方保无事。

”长老允诺。

少年即化为粟米一粒,入于长老掌中躲讫。

真君与甘战、施岑二人,赶入寺中,谓长老曰:“吾乃豫章许逊,赶一蛟精至此。

今在何处,可令他出来见我。

”长老也不答应,只管拿掌拱手,口念真经。

真君不知藏在长老掌中,遍寻不见,遂往寺外前后各处寻之,并不见踪迹。

施岑曰:“想蛟精去矣,吾等合往他处寻赶。

  却说蛟精以真君去寺已远,乃复化为少年,拜谢长老曰:“深蒙贤师活命之恩,无可报答,望贤师吩咐寺中,着令七日七夜,不要撞钟擂鼓,容我报答一二。

”长老依言,吩咐师兄师弟,徒子徒孙等讫。

及至三日,只见寺中前后狂风顿起,冷风飕飕,土水自动。

长老大惊,谓僧众曰:“吾观孽龙之子,本是害人之物,得我救命,教我等七日七夜不动钟鼓,今只三日,风景异常,想必是他把言语哄我。

若不打动钟鼓,莫说望他报恩,此寺反遭其害,那时悔之晚矣。

”于是即令僧众撞起那东楼上华钟。

那钟儿响了一百单八声,荣荣汪汪,正是梵王宫里鲸声吼,商客舟中夜半闻。

又打起那西楼上画鼓,那鼓儿响了一个三起三煞,叮叮咚咚,正是俨若雷鸣云汉上,恍疑鼍吼海涛中。

那蛟精闻得钟鼓之声,吃了一惊,即转身又化为少年,回到寺中,来见长老言曰:“吾前日吩咐寺中七日勿动钟鼓,意欲将寺门外前后高山峻岭,滚成万亩良田,报答我师活命之恩。

今才三日,只将高山上略荡得平些,滚有泉出,未及如数,而吾师即动钟鼓,其故何也?”长老以狂风顿起,山动地动为对。

那少年不胜叹息。

长老乃令人往寺外前后观之,但见高峻之处皆荡得坦平,滚滚泉流不竭。

至今怀玉寺中,不只千顷平坦良田,盖亦蛟精报恩所致。

  却说真君离了寺门,遍寻不见蛟精,乃复回高处望之。

只见妖气还在寺中,乃与甘、施二人,又来寺中寻觅。

其蛟精知真君复来,即先化为一僧,拜辞长老,言曰:“吾族中有众千余,皆被许逊诛灭,兄弟六人已亡其四,吾父又未知存亡何如。

吾今悔改前非,修行悟道。

”言毕,垂泪而别。

真君果复至寺中,只见妖气出外,遂乃蹑迹追至建阳,地名叶墩。

遥见一僧,知是蛟精所变,乃令甘、施二弟子追赶至近,甘、施意欲斩之,真君连忙喝住曰:“不可,此物虽是害人,今化为僧,量必改恶迁善。

”遂叱曰:“孽畜,我今赦汝前去,汝务要从善修行,勿害生民。

吾有谛语,吩咐与汝,劳心记着:‘逢湖则止,逢仰则住。

’”吩咐已毕,遂纵之而去。

甘战叱曰:“孽畜,我师父饶了你性命,再不要害人。

”施岑亦叱曰:“孽畜,你若不遵我师父谛语,再若害人,我擒汝就如反掌之易。

”那僧含羞乱窜而去,脱离了叶墩地方,来至一村,前有一山,遇一牧童,其僧乃问曰:“此处是何地方?”牧童答曰:“此处地方贵湖,前面一山,名曰仰山。

”僧闻牧童之言,乃大喜曰:“适间承真君吩咐,逢湖则止,逢仰则住。

今到此处,合此二意,可以在此居住矣。

”遂憩于路旁水田之间,其中间泉水,四时不竭,此地名龙窟,后乃名离龙窟。

龙僧即于仰山修行,法名古梅禅师。

遂建一寺,名仰山寺。

其寺当时乏水,古梅将指头在石壁上乱指,皆有泉出,其寺田粮亦广,至今犹在。

真君即于叶墩立一观,名曰真君观,遥与仰山相对,以镇压之。

其观至今犹存。

  却说真君又追一蛟精,其蛟乃孽龙第一子之子,孽龙之长孙也。

此蛟直走到福州南台躲避,潜其踪迹,真君命甘、施二弟子,遍处寻索。

乃自立于一石上,垂纶把钓,忽觉钓丝若有个扯住一般。

真君乃站在石上用力一扯,石遂裂开。

石至今犹在,因名为钓龙石。

只见扯起一个大螺,约有二三丈高大。

螺中有一女子现出。

真君曰:“汝妖也。

”那女子双膝跪地,告曰:“妾乃南海水侯第三女,闻尊师传得仙道,欲求指教修真之路,故乘螺舟特来相叩。

”真君乃指以高盖山可为修炼之所。

且曰:“此山有苦参、甘草,上有一井,汝将其药投于井中,日饮其水,久则自可成仙。

”遂命女子复入螺中,用巽风一吹,吹螺舟浮于水面,直到高盖山下。

女子乘螺于此,此螺化为大石,至今犹在。

遂登山采取苦参、甘草等药,日于井中投之,饮其井泉。

后女子果成仙而去。

至今其乡有病者,汲井泉饮之,其病可愈。

却说施岑、甘战回见真君,言蛟精无有寻处。

真君登高山绝顶以望,见妖气一道,隐隐在福州城开元寺井中喷出,乃谓弟子曰:“蛟精已入在井中矣。

”遂至其寺中,用铁佛一座,置于井上压之。

其铁佛至今犹在。

真君收伏三蛟已毕,遂同甘战、施岑复回豫章再寻孽龙诛之。

后人有诗叹曰:

  迢迢千里□南闽,寻觅蛟精驾雾云。

  到处留名留异迹,今人万古仰真君。

  却说孽龙既不能滚沉豫章,其族党变为瓜葫,一概被真君所灭,所生六子,斩了四子,只有二子一孙,犹未知下落。

越思越恼,只得又往入扬子江中,见了火龙父亲,哭诉其事。

火龙曰:“四百年前,孝悌明王传法与兰公,却使兰公传法与谌母,谌母传法与许逊。

吾知许逊一生,汝等有此难久矣,故我当时就令了鼋师,统领虾兵蟹将要问他追了金丹宝鉴、铜符铁券之文,谁知那兰公将我等杀败。

我彼时少年精壮,也奈何兰公不得。

今日有许多年纪,筋力憔悴,还奈得许逊何,这凭你自去。

”孽龙叹曰:“今人有说,父不顾子的世界,果然果然。

”火龙骂曰:“畜生,我满眼的孙子,今日被你不长进,败得一个也没了,还来怨我父亲。

”遂打将孽龙出来。

孽龙见父亲不与他做主,遂在江岸上放声大哭,惊动了南海龙王熬钦第三位太子。

彼时太子领龙王钧旨,同巡江夜叉全身披挂,手执钢刀,正在此巡逻长江,认得是火龙的儿子,即忙问曰:“你在此哭甚事?”孽龙道:“吾族党千余,皆被许逊诛灭,父亲又不与我作主,我今累累然若丧家之狗,怎的由人不哭。

”太子曰:“自古道家无全犯,许逊怎么就杀了你家许多人,他敢欺我水府无人么?老兄且宽心,待我显个手段,擒他报取冤仇。

”孽龙道:“许逊传了谌母飞步之法,仙女所赐宝剑,其实神通广大,难以轻敌。

”太子曰:“我龙宫有一铁杵,叫做如意杵,有一铁棍,叫做如意棍。

这个杵,这个棍,欲其大就有屋桶般大,欲其小只如金针般小,欲其长就有三四丈长,欲其短只是一两寸短,因此名为如意。

此皆父王的宝贝。

那棍儿被孙行者讨去,不知那猴子打死了千千万万的妖怪,只有这如意杵儿,未曾使用,今带在我的身边,试把来与许逊弄一弄。

他若挡抵得住,真有些神通。

”孽龙问道:“这杵是那一代铸的?”太子道:“这杵是乾坤开辟之时,有一个盘古王,凿了那昆仑山几片棱层石,架了一座的红炉,砍了广寒宫一株婆娑树,烧了许多的黑炭,取了须弥山几万斤的生铁,用了太阳宫三昧的真火,叫了那炼石的女娲,炼了七七四十九个日头。

却命着雨师洒雨,风伯扇风,太乙护炉,祝融看火,因此上炼得这个杵儿,要大就大,要小就小,要长就长,要短就短。

且此杵有些妙处,抛在半空之中,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更会变化哩。

”孽龙问曰:“如今那铁杵放在那里?”太子即从耳朵中拿将出来,向风中晃一晃,就有屋桶般大,晃两晃,就有竹竿般长。

孽龙大喜曰:“这样东西,要长就长,要大则大,那许逊有些法力,尚可挡抵一二,徒弟们皆是后学之辈,禁得几杵。

”夜叉见太子欲与孽龙报仇,乃谏曰:“爷爷没有钧旨,太子怎敢擅用军器,恐爷爷知道,不当稳便。

”太子曰:“吾主意已定,你肯辅我,便同去,如不肯辅我,任你先转南海去罢。

”夜叉不肯相助,自去了。

那太子杀奔豫章,要拿许逊,与孽龙报仇。

却怎生打扮,则见:

  重叠叠“鳖甲”坚固,整齐齐“海带”飞斜,身骑着“海马”号三花,好一似“天门冬”将军披挂,走起了磊磊落落“滑石”,飞将来溟溟漠漠“辰砂”,索儿绞的是“天麻”,要把“威灵仙”拿下。

  却说真君同着弟子甘战、施岑等,各仗宝剑,正要去寻捉孽龙,忽见龙王三太子叫曰:“许逊,许逊,你怎么这等狠心,把孽龙家千百余人,一概诛戮?你敢小觑我龙宫么?我今日与你赌赛一阵,才晓得我的本事。

”真君慧眼一看,认得是南海龙王的三太子,喝曰:“你父亲掌管南海,素称本分,今日怎的出你们不肖儿子。

你好好回去,免致后悔。

”太子道:“你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

孽龙是我水族中一例之人,我岂肯容你这等欺负。

”于是举起钢刀就望真君一砍,真君亦举起宝剑来迎,两个大杀一场。

则见:

  一个是九天中神仙领袖,一个是四海内龙子班头。

一个的道法精通,却会吞云吸雾;一个的武艺惯熟,偏能掣电驱雷。

一个呼谌母为了师傅,最大神通;一个叫龙王做了父亲,尽高声价。

一个飞宝剑前挑后剔,光光闪闪,就如那大寒陆地凛严霜;一个抛铁杵,直撞横冲,□□珰珰,就如那除夜人家烧爆竹。

真个是棋逢敌手,终朝胜负难分。

却原来阵遇对头,两下高低未辨。

  真君与那太子刀抵剑,剑对刀,自巳牌时分,战至午时,不分胜负。

施岑谓众道友曰:“此龙子本事尽高,恐师父不能拿他,可大家一齐掩杀。

”那太子见真君弟子一齐助战,遂在耳朵中取出那根铁杵来,晃了两三晃,望空抛起。

好一个铁杵,一变作十,十变作百,百变作千,千变作万,半天之中,就如那纷纷柳絮颠狂舞,滚滚蜻蜒上下飞,满空撞得乒乓响,恰是潘丞相公子打擂槌。

你看那真君的弟子们,才把那脑上的杵儿撇开,忽一杵在脑后一打,才把那脑后的杵儿架住,忽一杵在心窝一笃,才把心窝的杵儿一抹,忽一杵在肩膀上一锥。

那些弟子们怕了那杵,都败阵而走。

好一个真君,果有法术,果有神通,将宝剑望东一指,杵从东落,望西一指,杵从西开,望南一指,杵从南坠,望北一指,杵从北散。

真君虽有这等法力,争奈千千万万之杵,一杵去了,一杵又来,却未能取胜。

忽观世音菩萨,空中闻得此事,乃曰:“敖钦龙王十分仁厚,生出这个不肖儿子,助了蛟精。

我若不去收了他如意杵宝贝,许逊纵有法力,无如之何。

于是驾起祥云在半空之中,解下身上罗带,做成一个圈套儿丢将起来,把那千千万万之杵尽皆套去。

那太子见有人套去他宝贝,心下慌张,败阵而走。

孽龙接见,问曰:“太子与许逊征战得大胜否?”太子曰:“我战许逊,正在取胜之际,不想有一妇人,使一个圈套,把我那宝贝套去了,我今没处讨得。

”孽龙曰:“套宝贝者,非是别人,乃是观世音菩萨。

”言未毕,真君赶至。

孽龙望见,即化一阵黑风走了。

太子心中不忿,又提着手中钢刀,再来交战。

此是败兵之将,英勇不加,两合之中,被真君左手一剑,架开钢刀,却将右手一剑,来斩太子。

忽有人背后叫曰:“不可,不可。

”真君举眼一看,见是观音,遂停住宝剑。

观音曰:“此子是敖钦龙王的第三子,今无故辅助孽龙,本该死罪,奈他父亲素是仁厚,今我在此,若斩了此子,龙王又说我不救他,体面上不好看。

”真君方才罢手。

  却说那巡江夜叉,回转龙宫,将太子助孽龙之事,一一禀知龙王。

龙王顿足骂曰:“这畜生恁的不肖!”彼时东海龙王敖顺,西海龙王敖广,北海龙王敖润,同聚彼处亦曰:“这畜生今日去战许逊,就如那葛伯与汤为仇。

辅助孽龙,就如那崇侯助纣为虐,容不得他。

”敖钦曰:“这样儿子,要他则甚。

”遂取过一只利剑,敕旨一道,令夜叉将去叫太子自刎而亡。

夜叉领了敕旨,赍了宝剑,径来见着三太子。

太子闻知其故,唬得魂不附体,遂跪求观音,收道:“善菩萨,没奈何,到我父王处讨过这次。

”观音道:“只怕你父亲难饶你死罪。

你不如到蛇盘谷中鹰愁涧躲避,三百年后等唐三藏去西天取经,罚你变做个骡子,径往天竺国驮经过来,那时将功赎罪。

我对你父亲说过,或可留你。

”太子眼泪汪汪,拜辞观世音,往鹰愁涧而去。

观音复将所收铁杵付与夜叉,教夜叉交付与龙王去讫。

真君亦辞了观音,回转豫章。

不在话下。

  却说观音菩萨,别了真君,欲回普陀岩去,孽龙在途中投拜,欲求与真君讲和,后当改过前非,不敢为害,言辞甚哀。

观音见其言语恳切,乃转豫章,来见真君。

真君问曰:“大圣到此,复有何见谕?”观音曰:“吾此一来,别无甚事,孽龙欲与君讲和,今后改恶迁善,不知君允否??真君曰:“他既要讲和,限他一夜滚百条河,以鸡鸣为止。

若有一条不成,吾亦不许。

”观音辞真君而去。

弟子吴猛谏曰:“孽畜原心不改,不可许之。

”真君曰:“吾岂不知,但江西每逢春雨之时,动辄淹浸,吾欲其开成百河,疏通水路耳,非实心与之和也。

吾今吩咐社伯,阻挠其功,勿使足百条之数,则其罪难免,亦不失信于观音矣。

”却说孽龙接见观音,问其所以。

观音将真君所限之事,一一说与。

孽龙大喜,是夜用尽神通,连滚连滚恰至四更。

社伯扣计其数,已滚九十九条。

社伯心慌,乃假作鸡鸣,引起众鸡皆鸣。

孽龙闻得大惊,自知不能免罪,乃化为一少年,未及天明,即遁往湖广,躲避去讫。

真君至天明,查记河数,只欠一条,鸡声尽鸣,乃知是社伯所假也,遂令弟子计功受赏。

真君急寻孽龙之时,已不知其所在,后来遂于河口立县,即今之南康湖口县是焉。

  却说孽龙遁在黄州府黄冈县地方,变作个少年的先生求馆。

时有一老者姓史,名仁,家颇饶裕,有孙子十余人,正欲延师开馆。

孽龙至其家,自称豫章曾良,闻君家有馆,特来领教。

史老见其人品清高,礼貌恭敬,心窃喜之,但不知其学问何如,遂谓曰:“敝乡旧俗,但先生初来者或考之以文,或试之以对,然后启帐。

卑老有一对,欲领尊教何如?”孽龙曰:“愿闻。

”史老曰:“曾先生腰间加一点,鲁邦贤士。

”孽龙曰我就把令孙为对,遂答曰:“史小子头上着一横,吏部天官。

”史老见先生对得好,不胜之喜,乃曰:“先生高才邃养,奈寒舍学俸微少,未可轻屈。

”孽龙道:“小子借寓读书,何必计利。

”史老遂择日启馆,叫诸孙俱贽见之仪,行了拜礼,遂就门下授业。

孽龙教授那些生徒,辨疑解惑,读书说经,明明白白,诸生大有进益。

不在话下。

  却说真君以孽龙自滚河以后,遍寻不见,遂同甘战、施岑二人,径到湖广地面,寻觅踪迹。

忽望妖气,在黄冈县乡下,姓史的人家。

乃与二弟子径往其处,至一馆中,知是孽龙在此,变作先生,教训生徒。

真君乃问其学生曰:“先生那里去了?”学生答云:“先生洗浴了。

”真君曰:“在那里洗浴?”学生曰:“在涧中。

”真君曰:“这样十一月天气,还用冷水洗浴?”学生曰:“先生是个体厚之人,不论寒天热天,常要水中去浸一浸,若浸得久时,还有两三个时辰才回来。

”真君乃与弟子坐在馆中,等他回时,就下手拿着。

忽举头一看,见柱壁上有对联云:

  赵氏孤儿,切齿不忘屠岸贾。

  伍员烈士,鞭尸犹恨楚平王。

  又壁上题有诗句云:

  自汉年来运不济,子孙零落却无遗。

  心怀东海波澜阔,气压西江草树低。

  怨处咬牙思旧恨,豪来挥笔记新诗。

  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真君看诗对已毕,大惊,谓弟子曰:“此诗此对,皆是复仇之诗,若此孽不除,终成大患。

汝等务宜勉力擒之。

”言未毕,忽史老来馆中,看孙子攻书。

时盛冬天气,史老身上披领羊裘,头上戴顶暖帽,徐徐而来。

及见真君丰姿异常,连忙施礼,问曰:“先生从何而来?”真君曰:“小生乃豫章人,特来访友。

”史老谓孙子曰:“客在此,何不通报。

”遂邀真君与二弟子至家下告茶。

茶毕,史老问真君姓名。

真君曰:“小生姓许,名逊。

此二徒,一姓施名岑,一姓甘名战。

”史老曰:“闻得许君者,法术甚妙,诛灭蛟精,敢是足下否?”真君曰:“然。

”史老遂下拜。

真君以其年老,连忙答礼。

史老问曰:“仙驾临此,欲何为?”真君曰:“尊府教令孙者,乃孽龙精也,变形于此。

吾寻踪觅迹,特来擒之。

”史老大惊曰:“怪道这个先生无问寒天暑天日从涧中洗浴,浴水之处,往时浅浅的,今成一潭,深不可量。

”真君曰:“老翁有缘,幸遇小生相救,不然今日是个屋舍,后日是个江河,君家且葬鱼腹矣。

”史老曰:“此蛟精怎的拿他?”真君曰:“此孽千变万化,他若提防于我,擒之不易。

幸今或未觉,纵要变时,必资水力,可令公家凡水缸水桶洗脸盆及碗盏之类,皆不可注水,使他变化不去,我自然拿了他。

”史老吩咐已毕,孽龙正洗浴回馆。

真君见了,大喝一声:“孽畜走那里去?”孽龙大惊,却待寻水而变,遍处无水,惟砚池吸一点余水未倾,遂从里面变化而去,竟不知其踪迹。

后人有诗叹曰:

  堪叹蛟精玄上玄,墨池变化至今传。

  当时或肯心归正,却有金书取上天。

  史老见真君赶去孽龙,甚是感谢,乃留真君住了数日,极其款曲。

真君曰:“此处孽龙居久,恐有沉没之患,汝可取杉木一片过来,吾书符一道,打入地中,庶可以镇压之。

”真君镇符已毕,感史老相待殷勤,更取出灵丹一粒,点石一片,化为黄金约有三百余两,相谢史老而去。

施岑曰:“孽龙今不知遁在何处,可从此湖广上下,遍处寻觅诛之。

”真君曰:“或此孽瞰我等在此,又往豫章,欲沉郡城土地,未可知也。

莫若且回家中,觅其踪迹。

如果不在,再往外获之未晚。

”于是师徒们一路回归。

  却说孽龙精砚池变去,又化为美少男子,逃往长沙府。闻知刺史贾玉家生有一女,极有姿色,怎见得:

  眉如翠羽,肌如凝脂,齿如瓠犀,手如柔荑,脸衬桃花瓣,鬟堆金凤丝。

秋波湛湛妖娆态,春笋纤纤娇媚姿。

说甚么汉苑王嫱,说甚么吴宫西施,说甚么赵家飞燕,说甚么杨家贵妃。

柳腰微摆鸣金珮,莲步轻移动玉肢。

月里嫦娥难比此,九天仙子怎如斯。

  孽龙遂来结拜刺史贾玉。

贾玉问曰:“先生何人也?”答曰:“小人姓慎,名郎,金陵人氏,自幼颇通经典,不意名途淹滞,莫能上达。

今作南北经商之客耳。

因往广南贩货,得明珠数斛,民家无处作用,特来献与使君,伏望笑留。

”贾使君曰:“此宝乃先生心力所求,况汝我萍水相逢,岂敢受此厚赐。

”再三推拒,慎郎献之甚切,使君不得已而受之。

留住数日,使君见慎郎礼貌谦恭,丰姿美丽,琴棋书画,件件皆能,弓矢干戈,般般惯熟,遂欲以女妻之。

那个郎鞠躬致谢,复将珍宝厚贿使君亲信之人,悉皆称慎郎之德,使君乃择吉日,将其女与慎郎成亲。

不在话下。

却说慎郎在贾府成婚以后,岁遇春夏之时,则告禀使君,托言出游江湖经商买卖,至秋冬之时,则重载船只而归,皆是奇珍异宝。

使君大喜曰:“吾得佳婿矣。

”盖不知其为蛟精也。

所得资财宝货,皆因春夏大水,覆人舟船,抢人财宝,装载而归。

慎郎入赘三年,复生一子,一日慎郎寻思起来不胜忿怒曰:“吾家世居豫章,子孙族类一千余众,皆被许逊灭绝,破我巢穴,使我无容身之地。

虽然潜居此地,其实怨恨难消。

今既岁久,谅许逊不复知有我也。

我今欲回豫章,大兴洪水,溃没城郡,仍灭取许逊之族,报复前仇,方消此恨。

”言罢,来见使君。

使君问曰:“贤婿有何话说?”慎郎曰:“方今春风和暖,正宜出外经商,特来拜辞岳丈而去。

家中妻子,望岳丈看顾。

”使君曰:“贤婿放心前去,不必多忧。

若得充囊之利,早图返棹。

”言罢,分别而去。

  时晋永嘉七年,真君与其徒甘战、施岑周览城邑,遍寻蛟孽。

三年间,杳无踪迹,已置之度外去了,不想这孽龙自来送死。

忽一日,道童来报,有一少年子弟,丰姿美貌,衣冠俊伟,来谒真君。

真君命入,问曰:“先生何处人也?”少年曰:“小生姓慎,名郎,金陵人氏。

久闻贤师有斡旋天地之手,慑伏孽龙之功,海内少二,寰中寡双,小生特来过访,欲遂识荆之愿,别无他意。

”真君曰:“孽精未除,徒负虚名,可愧,可愧!”真君言罢,其少年告辞而出。

真君送而别之。

甘、施二弟子曰:“适间少年,是何人也?”真君曰:“此孽龙也。

今来相见,探我虚实耳。

”甘、施曰:“何以知之?”真君曰:“吾观其人妖气尚在,腥风袭人,是以知之。

”甘、施曰:“既如此,即当擒而诛之,何故又纵之使去也。

”真君曰:“吾四次擒拿,皆被变化而去,今佯为不知,使彼不甚提防,庶可随便擒之耳。

”施岑乃问曰:“此时不知逃躲何处,吾二人愿往杀之。

”真君举慧眼一照,乃曰:“今在江浒,化为一黄牛,卧于郡城沙碛之上。

我今化为一黑牛,与之相斗。

汝二人可提宝剑,潜往窥之,候其力倦,即拔剑而挥之,蛟必可诛也。

”言罢,遂化一黑牛,奔跃而去。

真个:

  四蹄坚固如山虎,两角峥嵘似海龙。

  今向沙边相抵触,神仙变化果无穷。

  真君化成黑牛,早到沙碛之上,即与黄牛相斗。

恰斗有两个时辰,甘、施二人,蹑迹而至,正见二牛相斗。

黄牛力倦之际,施岑用剑一挥,正中黄牛左股,甘战亦挥起宝剑,斩及一角。

黄牛奔入城南井中,其角落地。

今马当相对,有黄牛洲。

此角日后成精,常变牛出来害取客商船只。

不在话下。

  却说真君谓甘、施曰:“孽龙既入井中,谅巢穴在此。

吾遣符使吏兵导我前进,汝二人可随我之后,蹑其踪迹,探其巢穴,擒而杀之,以绝后患。

”言罢,真君乃跳入井中,施、甘二人亦跳入井中。

符使护引真君前进,只见那个井,其口上虽是狭的,到了下面,别是一个乾坤。

这边有一个孔,透着那一个孔,那边有一个洞,透着那一个洞,就似杭州城二十四条花柳巷,巷巷相穿,又似龙窟港三十六条大湾,湾湾相见。

常人说道:“井中之蛙所见甚小。

”盖未曾到这个所在,见着许大世界。

真君随符使一路而行,忽见有一样物件,不长不短,圆圆的相似个擂槌模样。

甘战拾起看时,乃是一车辖,问于真君曰:“此井中怎的有此车辖?”真君曰:“昔前汉有人,姓陈,名遵,每大会宾客,辄闭了门,取车辖投于井中,虽有急事不得去,必饮罢,才捞取车辖还人。

后有一车辖,再捞不起,原来水荡在此处来了。

”又行数里,忽见有一个四方四角,新新鲜鲜的物件。

施岑捡将起来一看,原来是个印匣儿,问于真君。

真君曰:“昔后汉有宦官张让,劫迁天子,北至河上,将传国玉玺投之井中,再无人知觉。

后洛阳城南骊宫井,有五色气一道,直冲上天。

孙坚认得是宝贝的瑞气,遂命人浚井,就得了这一颗玉玺。

玺便得去,却把这个匣儿遗在这里。

”又得数里,忽见有一物件,光闪闪,白净净,嘴弯弯,腹大大的。

甘战却拾将起来一看,原来是个银瓶。

甘战又问于真君。

真君曰:“曾闻有一女子吟云:‘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想这个银瓶,是那女子所引的,因断了绳子,故流落在此。

”符使禀曰:“孽龙多久遁去,真仙须急忙追赶,途路之上且不要讲古。

”真君于是命弟子趱步而行。

只见水族之中,见了的,唬得魂不附体。

鲇鱼儿只把口张,团鱼儿只把颈缩,虾子儿只顾拱腰,鲫鱼儿只顾摇尾。

真君都置之不问。

却说那符使引真君再转一弯抹一角,正是行到山穷水尽处。

看看在长沙府贾玉井中而出。

真君曰:“今得其巢穴矣。

”遂辞了符使而去,自来抓寻。

却说孽龙精既出其井,仍变为慎郎,入于贾使君府中。

使君见其身体狼狈,举家大惊,问其缘故,慎郎答曰:“今去颇获大利,不幸回至半途,偶遇贼盗资财尽劫,又被杀伤左额左股,疼痛难忍。

”使君看其刀痕,不胜隐痛,即令家童请求医士疗治。

真君乃扮作一医士,命甘、施二人扮作两个徒弟跟随。

这医士呵:

  道明贤圣,药辨君臣。

遇病时,深识着望闻问切;下药处,精知个功巧圣神。

戴唐巾,披道服,飘飘扬扬。

摇羽扇,背葫芦,潇潇洒洒。

诊寸关尺三部脉,辩邪审痼,奚烦三折肱;疗上中下三等人,起死回生。

只是一举手。

真个是东晋之时,重生了春秋扁鹊,却原来西江之地,再出着上古神农。

万古共称医国手,一腔都是活人心。

  却说真君扮了医士,贾府童仆见了,相请而去。

进了使君宅上,相见礼毕,使君曰:“吾婿在外经商,被盗贼杀伤左额左股,先生有何妙药,可以治之,容某重谢。

  真君曰:“宝剑所伤,吾有妙方,手到即愈。

”使君大喜,即召慎郎出来医治。

当时蛟精卧于房中,问童仆曰:“医士只一人么?”童仆曰:“兼有两个徒弟。

”蛟精却疑是真君,不敢轻出。

其妻贾氏催促之曰:“医人在堂,你何故不出?”慎郎曰:“你不晓事,医得我好,也是这个医士,医得不好,也是这个医士。

”贾氏竟不知所以。

使君见慎郎不出,亲自入房召之。

真君乃附使君之后,直至房中,嘱声叱曰:“孽畜,再敢走么?”孽龙计穷势迫,遂变出本形,蜿蜒走出堂下。

不想真君先设了天罗地网,活活擒之。

又以法水喷其三子,悉变为小蛟。

真君拔剑并诛之。

贾玉之女,此时亦欲变幻,施岑活活擒住。

真君大惊。

真君曰:“慎郎者,乃孽龙之精,尔女今亦成蛟,合受吾一剑。

”贾使君乃与其妻跪于真君之前,哀告曰:“吾女被蛟精染,非吾女之罪,伏望怜而赦之。

”真君遂给取神符,与贾女服之,故得不变。

真君谓使君曰:“蛟精所居之处,其下即水。

今汝舍下深不逾尺,皆是水泉。

可速徙居他处,毋自蹈祸。

”使君与家惊惶,遂急忙迁居高处。

原住之地,不数日,果陷为渊潭,深不可测。

今长沙府昭潭是也。

施岑却从天罗地网中取出孽龙,欲挥剑斩之。

真君曰:“此孽杀之甚易,擒之最难。

我想江西系浮地,下面皆为蛟穴。

城南一井,其深无底,此井与江水同消长。

莫若锁此畜回归,吾以铁树镇之井中,系此孽畜于铁树之上,使后世倘有蛟精见此畜遭厥磨难,或有警惕,不敢为害。

”甘战曰:“善。

”遂锁了孽龙,径往豫章。

于是驱使神兵铸铁为树,置之郡城南井中,下用铁索钩锁镇其地脉,牢系孽龙于树,且祝之曰:

  铁树开花,其妖若兴,吾当复出。

  铁树居正,其妖永除。水妖屏迹,城邑无虞。

  又留记云:

  铁树镇洪州,万年永不休。

  天下大乱,此处无忧。天下大旱,此处薄收。

  又元朝吴全节有诗云:

  八索纵横维地脉,一泓消长定江流。

  豫章胜地由天造,砥柱中天亿万秋。

  真君又铸铁为符,镇于鄱阳湖中。又铸铁盖覆于庐陵元潭,今留一剑在焉。又立府靖于苕峣山顶,皆所以镇压后患也。

  真君既擒妖孽,功满乾坤。

时晋明帝太宁二年,大将军王敦,字处仲,出守武昌,举兵内向,次洞庭湖。

真君与吴君同往说之,盖欲止敦而存晋室也。

是时郭景纯亦在王敦幕府,因此三人得以相会。

景纯谓真君曰:“公斩首蛟精,功行圆满,况曩时西山之地,灵气钟完,公不日当上升矣。

”真君感谢。

一日景纯同真君、吴君来谒王敦。

敦见三人同至,大喜,遂令左右设宴款待。

酒至半酣,敦问曰:“我昨宵得一梦,梦见一木破天,不知主何吉凶?”真君曰:“木上破天,乃未字也,公未可妄动。

”吴君曰:“吾师之言,灼有先见,公谨识之。

”王敦闻二君言,心甚不悦,乃令郭璞卜之。

璞曰:“此数用克体,将军此行,干事不成也。

”王敦不悦曰:“我之寿有几何?”璞曰:“将军若举大事,祸将不久。

若遂还武昌,则寿未可量。

”王敦怒曰:“汝寿几何?”璞曰:“我寿尽在今日。

”王敦大怒,令武士擒璞斩之。

真君与吴君举杯掷起,化为白鹤一双,飞绕梁栋之上。

王敦举眼看鹤,已失二君所在。

且说郭璞既死,家人备办衣衾棺椁,殓毕,越三日,市人见璞衣冠俨然,与亲友相见如故。

王敦知之,不信,令开棺视之,果无尸骸,始知璞脱质升仙也。

自后王敦行兵果败,遂还武昌而死,卒有肢解之刑,概不听三君之谏,以至于此。

  再说吴君邀真君同下金陵,遨游山水。

既而欲买舟上豫章,打头风不息。

舟中人曰:“当此仲夏,南风浩荡,舟船难进,奈何?”真君曰:“我代汝等驾之,汝等但要瞑目安坐,切勿开眼窥视。

”吴君乃立于船头,真君亲自把船,遂召黑龙二尾,挟舟而行。

经池阳之地,以先天无极都雷府之印,印西崖石壁上,以辟水怪,今有印纹。

舟渐渐凌空而起,须臾,过庐山之巅,至云霄峰。

二君欲观洞府景致,故其船稍刮抹林木之表,戛戛有声。

舟人不能忍,皆偷眼窥之。

忽然舍舟于层峦之上,折桅于深涧之下。

今号铁船峰,其下有断石,即其桅也。

真君谓舟人曰:“汝等不听吾言,以至如此。

今将何所归乎?”舟人恳拜,愿求济度之法。

真君教以服饵灵药,遂得辟谷不饥,尽隐于紫霄峰下。

二君乃各乘一龙,回至豫章,遂就旧时隐居,终日与诸弟子讲究真诠,乃作《思仙之歌》云:

  天运循环兮,疾如飞。

人生世间兮,欲何为。

争名夺利兮,徒丘墟。

风月滋味兮,有谁知。

不如且进黄金卮,一饮一唱日沉西。

丹砂养就玉龙池,小瓢世界宽无涯。

世人莫道是愚痴,酩然一笑天地齐。

  又作《八宝垂训》曰:

  忠孝廉谨,宽裕容忍。忠则不欺,孝则不悖。

  廉而罔贪,谨而勿失。修身如此,可以成德。

  宽则得众,裕然有余。容而翕受,忍则安舒。

  接人以礼,怨咎涤除。凡我弟子,动静勤笃。

  念兹在兹,当守其独。有丧厥心,三官考戮。

  却说天地水府三元三品三官大帝,及太白金星,因言真君原是玉洞天仙下降,今除荡妖孽,惠及生灵,德厚功高。

其弟子吴猛等,扶同真君,共成至道,皆宜推荐,以至天庭。

商议具表,奏闻玉帝。

玉帝准奏,乃授许逊九天都仙大使,兼高明大使之职,封孝先王,远祖祖父,各有职位。

先差九天采访使崔子文、段丘仲捧诏一道,谕知许逊,预示飞升之期,以昭善报。

采访二仙捧诏下界,时晋孝武宁原二年甲戌,真君时年一百三十六岁。

八月朔旦,见云仗自天而下,导从者甚众,降于庭中。

真君迎接拜讫。

二仙曰:“奉玉皇敕命,赐子宝诏,子可备香花灯烛,整顿衣冠,俯伏阶下,以听宣读。

”诏曰:

  上诏学仙童子许逊:卿在多劫之前,积修至道,勤苦悉备,天经地纬,悉已深通,万法千门,罔不师历。

救灾拔难,除害荡妖,功济生灵,名高玉籍。

众真推荐,宜有甄升,可授九州都仙大使,兼高明大使,孝先王之职。

赐紫彩羽袍,琼旌宝节各一事。

期以八月十五午时,拔宅上升。

诏书到日,信诏奉行。

  读罢,真君再拜,遂登阶受诏毕,乃揖二仙上坐,问其姓名。

一仙曰:“余乃崔子文、段丘仲,俱授九天采访使之职。

”真君曰:“愚蒙有何德,能感动天帝,更劳二仙下降?”二仙曰:“公修己利人,功行已满。

昨者群真保奏,升入仙班,相迎在迩,先命某等捧诏谕知。

”言毕,遂乘龙车而去。

真君既得天书之后,门弟子吴猛等,与乡中耆老,及诸亲眷,皆知行期已近,朝夕会饮,以叙别情。

真君谓众人曰:“欲达神仙之路,在先行其善,而后立其功。

吾去后,一千二百四十年间,豫章之境,五陵之内,当出地仙八百余人。

其师出于豫章,大阐吾教。

以吾坛前松树枝垂覆拂地,郡江心中,忽生沙洲,掩过井口者,是其时也。

”后人有言:“龙沙会合,真仙必出。

”按龙沙在章江西岸畔,与郡城相对,事见《龙沙记》。

潘清逸有《望龙沙》五言诗云:

  五陵无限人,密视松沙记。

  龙沙虽未合,气象已虚异。

  昔时云浪游,半作桑麻地。

  地形带江转,山势若连契。

  是时八月望日,大营斋会,遍召里人,及诸亲友并门弟子,长少毕集。

至日中,遥闻音乐之声,祥云缭绕,渐至会所。

羽盖龙车,仙童彩女,官将吏兵,前后拥护。

前采访使崔子文、段丘仲二仙又至。

真君拜迎,二仙复宣诏曰:

  上诏学仙童子许逊:功行圆满,已仰潜山司命官,传金丹于下界,返子身于上天,及家口厨宅,一并拔之上升。

着令天下力士与流金火铃,照辟中间,无或散漫。

仍封远祖许由,玉虎仆射,又封曾祖许琰,太微兵卫大夫,曾祖母太微夫人,其父许肃,封中岳仙官,母张氏封中岳夫人。

钦此钦遵。

诏到奉行。

  真君再拜受诏毕。

崔子文曰:“公门下弟子虽众,惟陈勋、曾亨、周广、时荷等外,黄仁览与其父,盱烈与其母,共四十二口,合当从行。

余者自有升举之日,不得皆往也。

”言罢,揖真君上了龙车,仙眷四十二口,同时升举。

里人及门下弟子,不与上升者,不舍真君之德,攀辕卧辙,号泣振天,愿相随而不可得。

真君曰:“仙凡有路可通,汝等但能遵行孝道,利物济民,何患无报耶?”真君族孙许简哀告曰:“仙翁拔宅冲升,后世无所考验,可留下一物,以为他日之记。

”真君遂留下修行钟一口并一石函,谓之曰:“世变时,迁此即为陈迹矣。

”真君有一仆名许大者,与其妻市米于西岭,闻真君飞升即奔驰而归。

行忙车覆,遗其米于地上,米皆复生。

今有覆米冈、生米镇犹在。

比至哀泣,求其从行。

真君以彼无有仙分,乃授以地仙之术,夫妇皆隐于西山。

仙仗既举,屋宇鸡犬皆上升,惟鼠不洁,天兵推下地来,一跌肠出,其鼠遂拖肠不死。

后人或有见之者,皆为瑞应,又坠下药臼一口,碾毂一轮。

又坠下鸡笼一只,于宅之东南十里。

又许氏仙姑,坠下金钗一股。

今有许氏坠钗洲犹在。

时人以其拔宅上升,有诗叹美云:

  慈仁其羡许旌阳,惠泽生民耿不忘。

  拔宅上升成至道,阳功阴德感苍苍。

  仙驾飞空渐远,望之不可见。惟见祥云彩霞,弥漫上谷,百里之内,异香芬馥。忽有红锦帷一幅飞来,旋绕故地之上。

  却说真君仙驾,经过袁州府宜春县栖梧山,真君乃遣二青衣童子下篝王朔,具以玉皇诏命,因来相别。

王朔举家瞻拜,告曰:“朔蒙尊师所授道法,遵行已久,乞带从行。

”真君曰:“子仙骨未充,只可延年得寿而已,难以带汝同行。

”乃取香茆一根掷下,令二童子授与王朔,教之曰:“此茆味异,可栽植于此地,久服长生,甘能养肉,辛能养节,苦能养气,咸能养骨,滑能养胃,酸能养筋,宜调和美酒饮之,必见功效。

”言讫而别。

王朔依真君之言,即将此茆栽植,取来调和酒味服之,寿三百岁而终。

今临江府玉虚观,即其地也,仙茆至今犹在。

真君飞升之后,里人与其族孙许简就其地立祠,以所遗诗一百二十首写于竹简之上,载之巨>,令人探取,以决休咎。

其修行钟、药毂、药臼、石函等事,并宝藏于祠,后改为观。

因空中有红锦帷飞来旋绕,故名曰游帷观。

  真君既至天庭,玉帝升殿。

崔子文、段丘仲二仙引真君与弟子等听候玉旨。

玉帝宣入朝见。

真君扬尘拜舞,俯伏金阶下,上表奏曰:“臣许逊,庸才劣质,虽有咒水行符馘之功,盖亦赖众弟子十一人之力。

今弟子之中,止有陈勋、曾亨、周广、时荷、黄仁览、盱烈六人,已蒙圣恩,超升天界,更有吴猛、施岑、甘战、钟离嘉、彭抗五人,未蒙拔擢,诚为缺典。

望乞一视同仁,宣至天庭,同归至道。

”玉帝见奏,即传玉旨,差周广为使,赍传诏旨,令吴猛等五人,同日早升。

周广即拜辞玉帝,赉诏下宣。

是时乃晋宁康二年九月初一日也。

吴猛时年一百八十六岁,见真君上升,己不与从,心内怏怏。

正与施岑、甘战、钟离嘉、彭抗四道友同归西宁,聚义修炼,只见周广赉诏自天而下。

众相见毕,动问其下界之故。

周广曰:“吾师朝见玉帝,奏上帝诸位仙友多助仙功,未得上升,恳求玉帝超擢。

玉帝即差广赉诏旨,令五君上升,同归至道。

”五人听言大喜,各乘白鹿车,白昼冲升,今有吴仙村、吴仙观,是其飞升之处。

然真君所从游者三千余人,其有功有行而得上升者,通吴君十有一人焉耳。

真君领弟子朝见玉帝毕,玉帝各授以仙职,遂率群弟子拜谒太师祖孝悌明王弘、师祖孝明王兰公、师傅谌母已毕,又谢了三官金星保奏之功。

真君又荐举故人许都胡云,云阳詹脆二人,皆有道之士,玉帝皆封真人之号。

不在话下。

  却说真君自升仙后,屡显神通。

隋炀帝无道烧毁佛祠,乃将游帷观废毁。

唐高宗永淳年间,遂命真人胡惠超重新建之。

至宋太宗仁宗皆赐御书。

真宗时,赐改游帷观曰玉隆宫。

至宋代政和二年,徽宗忽得重疾,面生恶疮,昼寝,恍然一梦,见东华门有一道士,戴九华冠,披绛章服,左右童子持剑导引前来,至丹墀稽首。

帝疑非人间道士,因问曰:“卿是何人?”道士对曰:“吾为许旌阳,权掌九天司职,上帝诏往西瞿耶国按察,经由故国,知主上患疾,特来顾之。

”帝曰:“朕患毒疮,诸药不能愈,卿有药否?”道士即取小瓢子倾药一粒,如绿豆子大,呵气抹于徽宗疮上,遂揖而去。

且曰:“吾洪都西山敝舍,久已零落,乞望圣眼一瞻为幸。

”帝豁然而寤,觉满面清凉,以手摸之,疮遂愈矣。

乃令近臣将图经考之,见洪州西山有许旌阳遗迹,诏造许真君行宫,修玉隆宫,仍添“万寿”二字,塑真君新像,尊号曰:“神功妙济真君。

”许真君所遗之物,皆有神护守,不可触犯。

如殿前手植柏树,其荣瘁常兆本宫盛衰。

剪叶煎汤,诸病可愈。

井中铁树,唐严撰作洪州牧,心内不信,令人掘发,俄然天变,忽有迅雷烈风,江波泛滥,城郭震动。

撰惧,叩头悔谢,久之而后止。

又强取修行钟,置之僧寺,击之声哑如土木。

撰坐寐,见神人叱责,醒觉而送钟还宫。

又碾轮药臼,州牧徐登令取至府观之,犹未及观,遂乃飞去还宫。

又石函,唐朝张善安窃据洪州,强凿开其盖,内册朱书数字云:“五百年后,强贼张善安开凿之”。

善安看毕,恐惧,遂磨洗其字,终不泯灭,因藏其盖,其字尚留函底。

宋高宗建炎间,金人寇江左,欲焚毁宫殿,俄而水自楹桶喷出,火不能烧。

虏酋大惊,乃撤兵而去。

皇明列圣,尤加寅奉,敕赐重修宫殿,真君屡出护国行医。

正德戊寅年间,宁府阴谋不轨,亲诣其宫,真君降箕笔云:

  三三两两两三三,杀尽江南一檐耽。

  荷叶败时黄菊绽,大明依旧镇江山。

  后来果败。诸灵验不可尽述,后人有诗叹云:

  金书玉检不能留,八字遗言可力求。

  试看真君功行满,三千弱水自通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