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偶拈[明]七乐生 著
此书是由写儒家王阳明靖难,佛家济颠显圣,道家许真君斩蛟三篇小说合编而成的,借以体现编者的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所以取名《三教偶拈》。
现存于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
首有署东吴畸人七乐生的序。
有的学者考证,明代著名小说家冯梦龙曾著有《七乐斋稿》一书,他又是吴人,据此认为《三教偶拈》是冯梦龙所著。
此说可疑,或为他人,或为假托。
序 #
《经四十二章》于西域,而佛之名始闻,浸假而琳官创于孙吴,法藏广于苻秦,忏科备于萧梁,释教乃大行,而俨然与儒道鼎立为三,甚且掩而上之,此三教始终之大略也。
是三教者,互相讥而莫能相废。
吾谓得其意,皆可以治世,而袭其迹,皆不免于误世。
舜之被□鼓琴,清净无为之旨也。
禹之胼手胝足,慈悲徇物之仁也。
谓舜禹为儒可,即谓舜禹为仙为佛亦胡不可。
而儒者乃谓汉武惑于仙而衰,梁武惑仙人,于是鼎湖瑶池神其说,蓬莱方壶侈其胜,安期羡门异其人,咒禁符水岐其术。
要之方外别是一种,与道无与。
故刘歆《七略》以道家为诸子,神仙为方技,良有以尔。
迨李少君,寇谦之之辈,务为迂怪附会以干人主之泽,而神仙与道合为一家,遂与儒教绝不相似。
此道与儒分合之大略也。
若夫佛乃胡神,西荒所奉。
相传秦时,沙门利室房入朝,始皇囚之,有金人穿牖而去。
至汉明帝时,金人入梦,遣使请于佛而亡。
不知二武之惑正在不通仙佛之教耳。
汉武而真能学仙,则必清净无为,而安有算商车征匈奴之事。
梁武而真能学佛,则必慈悲徇物,而安有筑长堰贪河南之事。
宋之崇儒讲学远过汉唐。
而头巾习气刺于骨髓,国家无气日以耗削。
试问航海而犹讲《大学》,与戎服而讲《老子》,《仁王经》者,其蔽何异,则又安得以此而嗤彼哉。
余于概未有得,然始不敢有所去间。于释教吾取其慈悲,于道教吾取其清净,于儒教吾取其平实,所谓得其意皆可以治世者此也。
偶阅《王文成公年谱》,窃叹谓文事武备,儒家第一流人物,暇日演为小传,使天下之学儒者知学问必如文成,方为有用。
因思向有济颠,旌阳小说合之而三教备焉。
夫释如济颠,道如旌阳,儒者未或过之,又安得以此而废彼也。
东吴畸人七乐生撰
目录 #
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
济颠罗汉净慈寺显圣记
许真君旌阳宫斩蛟传
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
诗曰: #
绵绵圣学已千年,两字良知是口传。
欲识浑沦无斧凿,须知规矩出方圆。
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
握手临岐更何语,殷勤莫愧别离筵。
这首诗,乃是国朝一位有名的道学先生别门生之作。那位道学先生,姓王,双名守仁,字伯安,学者称为阳明先生。乃浙江省绍兴府余姚县人也。
如今且说道学二字。
道乃道理,学乃学问。
有道理,便有学问。
不能者待学而能,不知者待问而知。
问总是学,学总是道。
故谓之道学。
且如鸿蒙之世,茹毛饮血,不识不知。
此时尚无道理可言。
安有学问之名。
自伏羲始画八卦,制文字,泄天地之精微,括人事之变化。
于是学问渐兴。
据古书所载,黄帝学于太真,颛帝学于录图,帝喾学于赤松子,尧学于君畴,舜学于务成昭,禹学于西王国,汤学于伊尹,文王学于时子思,武王学于尚父,成王学于周公。
这几个有名的帝王,天纵聪明,何所不知,何所不能。
只为道理无穷。
不敢自足。
所以必须资人讲解。
此乃道学渊源之一派也。
自周室东迁,教化渐衰,处士横议,天生孔圣人出来,删述六经,表章五教,上接文武周公之脉,下开百千万世之绪。
此乃帝王以后第一代讲学之祖。
汉儒因此立为经师。
易经有田何,丁宽,孟喜,梁丘贺等。
书经有伏胜,孔安国,刘向,欧阳高等。
诗经有申培,毛公,王吉,匡衡等。
礼经有大戴,小戴,后苍,高堂生等。
春秋有公羊氏,谷梁氏,董仲舒,睦弘等。
各执专经,聚徒讲解。
当时明经行修者,荐举为官。
所以人务实学,风俗敦厚。
及唐以诗赋取士,理学遂废。
惟有昌黎伯韩愈,独发明道术,为一代之大儒。
至宋大祖崇儒重道,后来真儒辈出,为濂洛关之传。
濂以周茂叔为首,洛以二程为首,关以张横渠为首,闽以朱晦庵为首。
于是理学大著。
许衡,吴澄当胡元腥世,犹继其脉,迄于皇明。
薛瑄,罗伦,章懋,蔡清之徒,皆以正谊明道清操劲节相尚生为名臣,没载祀典。
然功名事业,总不及阳明先生之盛。
即如讲学一途,从来依经傍注。
惟有先生揭良知二字为宗,直抉千圣千贤心印,开后人多少进修之路。
只看他一生行事,横来竖去,从心所欲,勘乱解纷,无不底绩。
都从良知挥霍出来。
真个是卷舒不违乎时。
文武惟其所用。
这才是有用的学问。
这才是真儒。
所以国朝道学公论必以阳明先为第一。
有诗为证。
世间讲学尽皮肤,虚誉虽隆实用无。
养就良知满天地,阳明才是仲尼徒。
且说阳明先生之父,名华,字德辉,别号龙山公。
自幼警敏异常,六岁时与群儿戏于水滨。
望见一醉汉濯足于水中而去,公先到水次,见一布囊。
提之颇重,意其中必有物。
知是前醉汉所遗。
酒醒必追寻至此。
犹恐为他儿所见,乃潜投于水中。
群儿至,问:“汝投水是何物。
”公谬对曰:“石块耳。
”群儿戏罢,将晚餐拉公同归。
公假称腹痛不能行,独坐水次而守之。
少顷前醉汉,酒醒悟失囊,号泣而至。
公起迎问曰:“汝求囊中物耶。
”醉汉曰:“然。
童子曾见之否。
”公曰:“吾恐为他人所取,为汝藏于水中。
汝可自取。
”醉汉取囊解而视之,内裹白金数锭分毫不动。
醉汉大惊曰:“闻古人有还金之事,不意出自童子。
”简一小锭为谢曰:“与尔买果饵吃。
”公笑曰:“吾家岂乏果饵,而需尔金耶。
”奔而去。
归家亦绝不言于父母。
年七岁母岑夫人授以句读。
值邑中迎春。
里中儿皆欢呼出观。
公危坐读书不辍。
岑夫人怜之谓曰:“儿可出外暂观。
再读不妨。
”公拱手对曰:“观春不若观书也。
”岑夫人喜曰:“是儿他日成就殆不可量。
”自此送乡塾就学。
过目辄不忘。
同学小儿所读书,经其耳无不成诵。
年十一从里师钱希宠初习对句,辄工。
月余学为诗。
又月余学为文。
出语惊人。
为文两月,同学诸生虽年长无出其右者。
钱师惊叹曰:“一岁之后,吾且无以教汝矣。
”值新县令出外拜客。
仆从甚盛。
在塾前喝道而过。
同学生停书争往出观。
公据案朗诵不辍。
馨琅琅达外。
钱师止之曰:“汝不畏知县耶。
”公对曰:“知县亦人耳。
吾何畏。
况读书,未有罪也。
”钱师语其父竹轩翁一曰:“令公子德器如此。
定非常人”年十四学成。
假馆于宠泉寺。
寺有妖祟。
每夜出抛砖弄瓦。
往时借寓读书者,咸受惊恐,或发病。
不敢复居。
公独与一苍头寝处其中。
寂然无声。
僧异之,乘其夜读,假以猪尿泡涂灰粉,画眉眼其上,用芦管,透入窗棂,嘘气涨泡,如鬼头形。
僧口作鬼声欲以动公。
公取床头小刀剌泡,泡气泄。
僧拽出,公投刀复诵读如常。
了不为异。
闻者皆为缩舌。
娶夫人郑氏于成化七年,怀娠凡十四月,岑夫人梦神人衣绯腰玉,于云中鼓吹送一小儿来家。
比惊醒闻啼声。
侍女报郑夫人已产儿。
儿即阳明先生也。
竹轩公初取名曰云。
乡人因指所生楼曰瑞云楼。
云五岁尚不能言。
一日有神僧过之,闻奶娘呼名。
僧摩其顶曰:“好个小儿,可惜道破了。
”竹轩翁疑梦不当泄。
乃更名守仁。
是日遂能言。
且祖父所读书,每每口诵。
讶问曰:“儿何以能诵。
”对曰:“向时虽不言:然闻声已暗记矣。
”其神契如此。
有富室闻龙山公名。
迎至家园馆谷。
忽一夜有美姬造其馆。
华惊避。
美姬曰:“勿相讶。
我乃主人之妾也。
因主人无子,欲借种于郎君耳。
”公曰:“蒙主人厚意畱此。
岂可为此不肖之事。
”姬即于袖中出一扇曰:“此主人之命也。
郎君但看扇头字当知之。
”公视扇面,果主人亲笔。
书五字曰:“欲借人间种。
”公援笔添五字于后曰:“恐惊天上神。
”厉色拒之。
姬娘怅怅而去。
公既中乡榜。
明年会试。
前富室主人延一高真设醮祈嗣。
高真伏坛遂睡去。
久而不起既醒。
主人问其故。
高真曰:“适梦捧章至三天门,遭天上迎状元榜。
久乃得达。
故迟迟耳。
”主人问状元为谁。
高真曰:“不知姓名。
但马前有旗二面。
旗上书一联云,欲借人间种。
恐惊天上神。
”主人默默大骇。
时成化十七年辛丑之春也。
未几会试报至,公果状元及第。
阳明先生时年十岁矣。
次年壬寅,公在京师,迎养其父竹轩翁。
翁因擕先生同往。
过金山寺,竹轩公与客酣饮,拟作诗未成。
先生在旁索笔。
竹轩翁曰:“孺子亦能赋耶。
”先生即书四句云: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坐客惊异,咸为起敬。少顷游蔽月山房。竹轩公曰:“孺子还能作一诗否。”先生应声吟曰: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坐客谓竹轩翁曰:“令孙声口,俱不落凡。想他日定当以文章名天下。”先生曰:“文章小事,何足成名。”众益异之。
十二岁在京师就塾师。
不肯专心诵读。
每潜出与群儿戏。
制大小旗帜,付群儿持立四面,自己为大将,居中调度。
左旋右转,略如战阵之势。
龙山公出见之怒曰:“吾家世以读书显。
安用是为。
”先生曰:“读书有何用处。
”龙山公曰:“读书则为大官。
如汝父中状元,皆读书力也。
”先生曰:“父中状元,子孙世代还是状元否。
”龙山公曰:“止我一世耳。
汝若要中状元,还是去勤读。
”先生笑曰:“只一代虽状元,不为希罕。
”父益怒朴责之。
先生又尝问塾师曰:“天下何事为第一等人。
”塾师曰:“嵬科高第,显亲扬名如尊公,乃第一等人也。
”先生吟曰:嵬科高第时时有岂是人间第一流塾师曰:“据孺子之见,以何事为第一。
”先生曰:“惟为圣贤方是第一。
”龙山公闻之笑曰:“孺子之志何其奢也。
”
先生一日出游市上,见卖雀儿者,欲得之。
卖雀者不肯与。
先生与之争。
有相士号麻衣神相,见先生惊曰:“此子他日大贵。
当建非常功名。
”乃自出钱,买省以赠先生。
因以手抚其面曰:“孺子记吾言:
须拂领,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毫,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
又嘱曰:“孺子当读书自爱。吾所言将来以有应验。”言讫遂去。先生感其言:自此潜心诵读,学问日进。
十三岁母夫人郑氏卒。
先生居丧哭泣甚哀。
父有所宠小夫人,待先生不以礼。
先生游于街市,见有缚鸮鸟一只求售者。
先生出钱买之,复怀银五钱赠一巫妪,授以口语,“见庶母如此恁般。
”先生归,将鸮鸟潜匿于庶母床被中。
母发被,鸮冲出绕屋而飞,口作怪声。
小夫人大惧,开窗逐之。
良久方去。
俗忌野鸟入室。
况鸮乃恶声之鸟,见者以为不祥,又伏于被中。
曲房深户重帷锦衾,何自而入。
岂不是大怪极异之事。
先生闻房中惊诧之声,佯为不知,入问其故。
小夫人述言有此怪异。
先生曰:“何不召巫者询之。
”小夫人使人召巫妪。
巫妪入门便言:“家有怪气。
”既见小夫人,又言:“夫人气色不佳。
当有大灾晦至矣。
”小夫人告以发被得鸮鸟之异。
巫妪曰:“老妇当问诸家神。
”即具香烛,命小夫人下拜。
索钱楮焚讫。
妪即谬托郑夫人附体,言曰:“汝待我儿无礼。
吾诉于天曹,将取汝命。
适怪鸟即我所化也。
”小夫人信以为真,跪拜无数。
伏罪悔过言:“此后再不敢。
”良久,媪苏曰:“适见先夫人。
意色甚怒,将托怪鸟啄尔生魂。
幸夫人许以改过,方才升屋檐而去。
”小夫人自此待先生加意有礼。
先生尚童年,其权术已不测如此矣。
先生十四岁,习学弓马,畱心兵法,多读韬钤之书。
尝曰:“儒者患不知兵。
仲尼有文事,必有武备。
区区章句之儒,平时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
”
十五岁,从父执游居庸三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一日梦谒伏波将军庙,赋诗曰:
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
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
其时地方水旱,盗贼乘机作乱。
畿内有石英王勇,陜西有石和尚刘千斤。
屡屡攻破城池,劫掠府库。
官军不能收捕。
先生言于龙山公,“欲以诸生上书请效终军故事,愿得壮卒万人,削平草寇,以靖海内。
”龙山公曰:“汝病狂耶。
书生妄言取死耳。
”先生乃不敢言。
于是益专心于学问。
弘治元年,先生十七岁,归余姚,遂往江西就亲,所娶诸氏夫人,乃江西布政司参议诸养和公之女也。
既成婚。
官署中一日信步出行,至许旌阳铁柱宫,于殿侧遇一道者。
庞眉皓首,盘膝静坐。
先生叩曰:“道者何处人。
”道者对曰:“蜀人也。
因访道侣至此。
”先生问其寿几何。
对曰:“九十六岁矣。
”问其姓。
对曰:“自幼出外,不知姓名。
人见我时时静坐,呼我曰无为道者。
”先生见其精神健旺声如洪钟,疑是得道之人。
因叩以养生之术。
道者曰:“养生之诀,无过一静。
老子清净,庄生逍遥。
惟清净而后能逍遥也。
”因教先生以导引之法。
先生恍然有悟。
乃与道者闭目对坐。
如一对槁木。
不知日之已暮。
并寝食俱忘之矣。
诸夫人不见先生归署。
言于参议公,使衙役遍索不得。
至次日天明,始遇之于铁柱宫中。
隔夜坐处尚未移动也。
衙役以参议命促归。
先生呼道者与别。
道者曰:“珍重珍重,二十年后,当再见于海上也。
”先生回署。
署中蓄纸最富。
先生日取学书。
纸为之空。
书法大进。
先生自言吾始学书。
对摸古帖,止得字形。
其后不轻落纸。
凝思于心久之始通其法。
明道程先生有曰:“吾作字甚敬。
非是要字好。
只是此学。
”夫既不要字好,所学何事。
只不要字好一念,亦是不敬。
闻者叹服。
明年己酉,先生十八岁,是冬与诸夫人同归余姚。
行至广信府上饶县,谒道学娄一斋。
(名谅)语以宋儒格物致知之义。
谓,“圣人必学而可至。
”先生深以为然,自是奋然有求为圣贤之志。
平日好谐谑豪放。
此后每每端坐省言曰:“吾过矣。
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何其晚也。
”
弘治五年壬子,先生年二十一岁,竹轩翁卒于京师。
龙山公奉其丧以归。
是秋先生初赴乡试塲中,夜半巡塲者见二巨人。
一衣绯,一衣绿,东西相向立,大声言曰:“三人好做事。
”言讫忽不见。
及放榜,先生与孙忠烈燧,胡尚书世宁同举。
其后宁王宸濠之变,胡发其奸,孙死其难,先生平其乱。
人以为三人好做事。
此其验也。
明年癸丑春,会试下第。
宰相李西涯讳东阳,时方为文章主盟。
服先生之才。
戏呼为来科状元。
丙辰再会试,复被黜落。
同寓友人以不第为耻。
先生曰:“世情以不得第为耻。
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
”友人服其涵养。
时龙山公已在京任。
先生遂寓京中。
明年丁巳,先生年二十六岁,边任报紧急。
举朝仓皇,推择将才,莫有应者。
先生叹曰:“武举之设,仅得骑射击剌之士,而不可以收韬略统驭之才。
平时不讲将略,欲备仓卒之用,难矣。
”于是畱情武事。
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研熟讨。
每遇宾客宴会,辄聚果核为阵图。
指示开阖进退之方。
一夕梦威宁伯,王越解所佩宝劔为赠。
既觉喜曰:“吾当效威宁以斧钺之任,垂功名于竹帛。
吾志遂矣。
”
弘治十二年己未,先生中会试第二名。
时年二十八岁,廷试二甲,以工部观政进士。
受命往浚县督造威宁伯坟。
先生一路不用肩舆。
日惟乘马。
偶因过山马惊,先生坠地吐血。
从人进轿,先生仍用马。
盖以此自习也。
既见威宁子弟,问先大夫用兵之法。
其家言之甚悉。
先生即以兵法部署造坟之众。
凡在役者更番休息。
用力少,见功多。
工得速完。
其家致金帛为谢。
先生固辞不受。
后乃出一宝劔相赠曰:“此先大夫所佩也。
”先生喜其与梦相符,遂受之。
复命之日,值星变达虏方犯边。
朝廷下诏求直言。
先生上言边务八策。
言极剀切。
明年授官刑部主事。
又明年奉命审录江北。
多所平反,民称不冤。
事毕遂。
游九华山历无相化城诸寺,到必经宿。
时道者蔡,蓬头踞坐堂中。
衣服敞陋,若颠若狂。
先生心知其异人也。
以客礼致敬,请问神仙可学否。
蔡摇首曰:“尚未尚未。
”有顷先生屏去左右,引至后亭再拜。
复叩问之。
蔡又摇首曰:“尚未尚未。
”先生力恳不已。
蔡曰:“汝自谓拜揖尽礼。
我看你一团官相,甚说神仙。
”先生大笑而别。
游至地藏洞,闻山岩之巓,有一老道,不知姓名。
坐卧松毛,不餐火食。
先生欲访之,乃悬崖板木而上,直至山巓。
老道踡足熟睡。
先生坐于其傍,以手抚摩其足。
久之老道睡方觉,见先生惊曰:“如此危险,安得至此。
”先生曰:“欲与长者论道,不敢辞劳也。
”因备言佛老之要。
渐及于儒。
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者两个好秀才。
”又曰:“朱考亭是个讲师,只未到最上一乘。
”先生喜其谈论,盘桓不能舍。
次日再往访之。
其人已徙居他处矣。
有诗为证。
路入岩头别有天,松毛一片自安眠。
高谈已散人何处,古洞荒凉散冷烟。
弘治十五年,先生至京复命。
京中诸名士俱以古文相尚,立为诗文之社,来约先生。
先生叹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作此无益之事乎。
”遂告病归余姚,筑室于四明山之阳明洞。
洞在四明山之阳,故曰阳明。
山高一万八千丈。
周二百一十里。
道经第九洞天也。
为峰二百八十有二。
其中峰曰芙蓉峰,有汉隶刻石于上曰四明山心。
其右有石牕四面玲珑如户牖,通日月星辰之光。
先生爱其景致,隐居于此。
因自号曰阳明。
思铁柱宫道者之言:乃行神仙导引之术。
月余觉阳神自能出入,未来之事便能前知。
一日静坐谓童子曰:“有四位相公来此相访。
汝可往五云门迎之。
”童子方出五云门,果遇王思舆等四人。
乃先生之友也。
童子述先生遣迎之意。
四人见先生问曰:“子何以预知吾等之至。
”先生笑曰:“只是心清。
”四人大惊异。
述于朋辈,朋辈惑之。
往往有人来叩先生以吉凶之事。
先生言多奇中。
忽然悟曰:“此(簸)弄精神。
非正觉也。
”遂绝口不言。
思脱离尘网,超然为出世之事。
惟祖母岑太夫人与父龙山公在念,不能忘情。
展转踌躇,忽又悟曰:“此孝弟一念,生于孩提。
此念若可去,断灭种性矣。
此吾儒所以辟二氏。
”乃复思三教之中,惟儒为至正。
复翻然有用世之志。
明年迁寓于钱塘之西湖。怎见得西湖景致好处。有四时《望江南》词为证:
西湖景,春日最宜晴。花底管弦公子宴,水边罗绮丽人行,十里按歌声。
西湖景,夏日正堪游。金勒马嘶垂柳岸,红妆人泛采莲舟,惊起水中鸥。
西湖景,秋日更宜观。桂子冈峦金谷富,芙蓉洲渚丝云间,爽气满前山。
西湖景,冬日转清奇。赏雪楼台评酒价,观梅园圃订春期,共醉太平时。
又有林和靖先生《咏西湖》诗一首:
混元神巧本无形,幻出西湖作画屏。
春水净于僧眼碧,晚山浓似佛头青。
栾栌粉堵摇鱼影,兰社烟丛阁鹭翎。
往往鸣榔与横笛,斜风细雨不须听。
那西湖。又有十景。那十景:
苏堤春晓。平湖秋月。麯院风荷。段桥残雪。雷峰夕昭。南屏晚钟。雨峰出云。三潭印月。柳浪闻莺。花港观鱼。
先生寓居西湖,非关贪玩景致。
那杭州乃吴越王钱氏及故宋建都之地。
名山胜水,古刹幽居,多有异人栖止。
先生遍处游览,兾有所遇。
一日往虎跑泉游玩。
闻有禅僧坐关三年。
终日闭目静坐,不发一语,不视一物,先生往访。
以禅机喝之曰:“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
”其僧惊起作礼,谓先生曰:“小僧不言不视已三年于兹。
檀越却道口巴巴说甚么,眼睁睁看甚么。
此何说也。
”先生曰:“汝何处人。
离家几年了。
”僧答曰:“某河南人。
离家十余年矣。
”先生曰:“汝家中亲族还有何人。
”僧答曰:“止有一老母。
未知存亡。
”先生曰:“还起念否。
”僧答曰:“不能不起念也。
”先生曰:“汝既不能不起念,虽终日不言:心中已自说着。
终日不视,心中自看着了。
”僧猛省合掌曰:“檀越妙论更望开示。
”先生曰:“父母天性,岂能断灭。
你不能不起念,便是真性发现。
虽终日呆坐,徒乱心曲。
俗语云,爹娘便是灵山佛。
不敬爹娘,敬甚人。
”言未毕,僧不觉大哭起来曰:“檀越说得极是。
小僧明早便归家省吾老母。
”次日先生再往访之。
寺僧曰:“已五鼓负担还乡矣。
”先生曰:“人性本善,于此僧可验也。
”于是益潜心圣贤之学。
读朱考亭语录反覆玩味。
又读其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
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
”掩卷叹曰:“循序致精渐渍洽浃,使物理与吾心混合无间,方是圣贤得手处。
”于是从事于格物致知,每举一事,旁喻曲晓,必穷究其归,至于尽处。
弘治十七年甲子,山东巡按御史陆偁,重先生之名,遗使致聘,迎主本省乡试。
先生应聘而往,得穆孔晖为解元。
后为名臣。
是省全录,皆出先生之手。
其年九月改兵部武选司主事。
先生往京都赴任。
谓学者溺于词章记诵之末,不知身心之学为何等。
于是首倡讲学之事。
闻者兴起。
于是从学者众。
先生俨然以师道自任。
同辈多有议其好名者。
惟翰林学士湛甘泉(讳若水)深契之,一见定交,终日相与谈论。
号为莫逆。
弘治十八年孝宗皇帝宴驾。武宗皇帝初即位。宠任阉人刘瑾等八人。号为八党。那八人:
刘瑾谷大用马永成张永魏彬罗祥丘聚高凤
这八人自幼随侍武宗皇帝,在于东宫游戏,因而用事。
刘瑾尤得主心。
阁老刘健与台諌合谋去之,机不早断。
以致漏泄。
刘瑾与其党,泣诉于上前。
武宗皇帝听其言:反使刘瑾掌司礼监。
斥逐刘健杀忠直内臣王岳。
繇是权独归瑾,票拟任意。
公卿侧目。
正德元年,南京科道官戴铣,薄彦徽等,上疏言。
皇上新政宜亲君子远小人。
不宜轻斥大臣。
任用阉寺。
刘瑾票旨,铣等出言狂妄纽解来京勘问。
先生目击时事,满怀忠愤抗疏救之。
略曰:“臣闻,君仁则臣直。
今铣等,以言为责。
其言如善,自宜嘉纳。
即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
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
在陛下不过少事惩创,非有意怒绝之也。
下民无知妄生疑惧。
臣窃惜之。
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安危之事,亦将缄口不言矣。
伏乞追回前旨,俾铣等仍旧供职,明圣德无我之公,作臣子敢言之气。
”疏既入触瑾怒。
票旨下先生于诏狱。
廷杖四十。
瑾又使心腹人监杖。
行杖者加力。
先生几死而苏。
谪贵州龙塲驿驿丞。
龙山公时为礼部侍郎。
在京喜曰:“吾子得为忠臣垂名青史,吾头足矣。
”
明年先生将赴龙塲。
瑾遣心腹人二路尾其后,伺察其言动。
先生既至杭州,值夏月天暑。
先生又积劳致病。
乃暂息于胜果寺。
妹婿徐曰仁来访。
首拜门生听讲。
又同乡徐爱(衍字),蔡宗,朱节,冀元亨,蒋信,刘观时等皆来执贽问道。
先生乐之。
居两月余,忽一日午后,方纳凉于廊下。
苍头皆出外,有大汉二人矮帽窄衫,如官较状腰悬刀刃,口口吐北音,从外突入,谓先生曰:“官人是王主事否。
”先生应曰:“然。
”二较曰:“某有言相告。
”即引出门外,挟之同行。
先生问何往,二较曰:“但前行便知。
”先生方在病中。
辞以不能步履。
二较曰:“前去亦不远,我等左右相扶可矣。
”先生不得已,任其所之。
约行三里许,背后复有二人追逐而至,先生顾其面貌,颇似相熟。
二人曰:“官人识我否。
我乃胜果寺邻人沉玉,殷计也。
素闻官人乃当世贤者,平时不敢请见,适闻有官较挟去。
恐不利于官人。
特此追至看官人下落耳。
”二较色变,谓沈,殷二人曰:“此朝廷罪人。
汝等何得亲近。
”沈,殷二人曰:“朝廷已谪其官矣。
又何以加罪乎。
”二较扶先生又行。
沈,殷亦从之。
天色渐黑,至江头一空室中,二较密谓沈,殷二人曰:“吾等实奉主人刘公之命,来杀王公。
汝等没相干人。
可速去。
不必相随也。
”沉玉曰:“王公今之大贤。
令其死于刃下,不亦惨乎。
且遗尸江口,必累地方。
此事决不可行。
”二较曰:“汝言亦是。
”乃于腰间解青索一条长丈余,授先生曰:“听尔自缢,何如。
”沉玉又曰:“绳上死与刀下死同一惨也。
”二较大怒,各拔刀在手厉声曰:“此事不完,我无以复命。
亦必死于主人之手。
”殷计曰:“足下不必发怒,令王公夜半自投江中而死,既令全尸,又不累地方。
足下亦可以了事归报。
岂不妙哉。
”二较相对低语。
少顷乃收刀入鞘曰:“如此庶几可耳。
”沉玉曰:“王公命尽此夜。
吾等且沽酒共饮,使其醉而忘。
”二较亦许之。
乃锁先生于室中。
先生呼沈,殷二人曰:“我今夕固必死。
当烦一报家人收吾尸也。
”二人曰:“欲报尊府,必得官人手笔,方可准信。
”先生曰:“吾袖中偶有素纸,奈无笔何。
”二人曰:“吾当于酒家借之。
”沉玉与一较同往市中沽酒,殷计与一较守先生于门外。
少顷沽酒者已至,一较启门,身边各带有椰瓢。
沉玉满斟送先生,不觉泪下。
先生曰:“我得罪朝廷,死自吾分,吾不自悲。
汝何必为我悲乎。
”引瓢一饮而尽。
殷计亦献一瓢。
先生复饮之。
先生量不甚弘。
辞曰:“吾不能饮矣。
既有高情。
幸转进于远客。
吾尚欲作家信也。
”沉玉以笔授先生。
先生出纸于袖中,援笔写诗一首。
诗曰:
学道无成岁月虚,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惭无补,死不忘亲恨有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日夜潮声泣子胥。
先生吟兴未已,再作一:
敢将世道一身担,显被生刑万死甘。
满腹文章宁有用,百年臣子独无惭。
涓流裨海今真见,片雪填沟旧齿谈。
昔代衣冠谁上品,状元门第好奇男。
二诗之后尚有绝命辞。
甚长,不录。
纸后作篆书十字云,阳明已入水,沉玉,殷计报。
二较本不通文理。
但见先生手不停挥,相顾惊叹以为天才。
先生且写且吟,四人互相酬劝,各各酩酊。
将及夜半。
云月朦胧,二较带着酒兴,逼先生投水。
先生先向二较谢其全尸之德,然后迳造江岸。
回顾沈,殷二人曰:“必报我家,必报我家。
”言讫从沙泥中步下江来。
二较一来多了几分酒,二来江滩潮湿不便相从。
乃立岸上,远而望之。
似闻有物堕水之声。
谓先生已投江矣。
一响之后寂然无声。
立了多时,放心不下。
遂步步挣下滩来。
见滩上脱有云履一双。
又有纱巾浮于水面曰:“王主事果死矣。
欲取二物以去。
”沉玉曰:“畱一物在,使来早行人人见之,知王公堕水。
传说至京都,亦可作汝等证见也。
”二较曰:“言之有理。
”遂弃履,只捞纱巾带去,各自分别。
至是夜,苍头回胜果寺,不见先生。
问之主僧亦云,“不知。
”乃连夜提了行灯,各处去(找)寻了一回。
不见一些影响。
其年丁卯乃是乡试之年,先生之弟守文在省应试。
仆人往报守文。
守文言于官,命公差押本寺僧四出寻访。
恰遇沈,殷二人亦来寻守文报信。
守文接了绝命词及二诗,认得果其兄亲笔,痛哭了一塲。
未几又有人拾得江边二履报官。
官以履付守文。
众人轰传以为先生真溺死矣。
守文送信家中。
合家惊惨自不必说。
龙山公遣人到江边遗履之处,命渔舟捞尸。
数日无所得。
门人闻者无不悼惜。
惟徐爱言:“先生必不死。
”曰:“天生阳明,倡千古之绝学。
岂如是而已耶。
”
却说先生果然不曾投水。
他算定江滩是个绝地没处走脱。
二较必然放心。
他有酒之人,怎走得这软滩。
以此独步下来,脱下双履,畱做证见,又将纱巾抛弃水面,却取石块向江心拗去。
黄昏之后,远观不甚分明。
但闻扑通声响,不知真假。
便认做了事。
不但二较不知,连沉玉,殷计,亦不知其未死也。
先生却沿江滩而去,度其已远,藏身于岸坎之下。
次日趁个小船。
船子怜其无履,以草履赠之。
七日之后,已达江西广信府。
行至铅山县。
其夜复搭一船。
一日夜到一个去处。
登岸问之,乃是福建北界矣。
舟行之速,疑亦非人力所及。
巡海兵船见先生状貌不似商贾,疑而拘之。
先生曰:“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也。
因得罪朝廷受廷杖,贬为贵州龙塲驿驿丞。
自念罪重。
欲自引决,投身于钱塘江中,遇一异物。
鱼头人身,自称巡江使者,言奉龙王之命前来相迎。
我随至龙宫。
龙王降阶迎接。
言我异日前程尚远,命不当死,以酒食相待。
即遣前使者送我出江,仓卒之中附一舟至此。
送我登岸,舟亦不见矣。
不知此处离钱塘有多少程途。
我自江中至此。
才一日夜耳。
”兵士异其言:亦以酒食款之,即驰一人往报有司。
先生恐事涉官府,不能脱身,捉空潜遁,从山径无人之处,狂奔三十余里,至一古寺。
天已昏黑,乃叩寺投宿。
寺僧设有禁约,不畱夜客歇宿。
寺傍有野庙久废。
虎穴其中。
行客不知,误宿此庙,遭虎所啖。
次早寺僧取其行囊,自利以为常事。
先生既不得入寺。
乃就宿野庙之中。
饥疲已甚。
于神案下熟寝。
夜半群虎绕庙环行,大吼。
无敢入者。
天明寂然。
寺僧闻虎声,以为夜来借宿之客,已厌虎腹。
相与入庙,欲简其囊。
先生梦尚未醒。
僧疑为死人,以杖微击其足。
先生蹷然而起。
僧大惊曰:“公非常人也。
不然岂有入虎穴而不伤者乎。
”先生茫然不知。
问,“虎穴安在。
”僧答曰:“即此神座下是矣。
”僧心中惊异,反邀先生过寺朝餐。
餐毕,先生偶至殿后。
先有一老道者打坐。
见先生来即起相讶曰:“贵人还识无为道者否。
”先生视之,乃铁柱宫所见之道者,容貌俨然如昨。
不差毫发。
道者曰:“前约二十年后相见于海上。
不欺公也。
”先生甚喜。
如他乡遇故知矣。
因与对坐,问曰:“我今与逆瑾为难,幸脱余生。
将隐姓潜名,为避世之计。
不知何处可以相容。
望乞指教。
”道者曰:“汝不有亲在乎。
万一有人言汝不死,逆瑾怒逮尔父。
诬以北走胡,南走越。
何以自明。
汝进退两无据矣。
”因出一书示先生。
乃预写就者。
诗曰: #
二十年前已识君,今来消息我先闻。
君将性命轻毫发,谁把纲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夸令德,皇天终不丧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好拂青萍建大勋。
先生服其言:且感其意。乃决意赴谪。索笔题一绝于殿壁。
诗曰: #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先生辞道者欲行。
道者曰:“吾知汝行资困矣。
”乃于囊中出银一锭为赠。
先生得此盘缠,乃从间道游武夷山,出铅山,过上饶,复晤娄一斋。
一斋大惊曰:“先闻汝溺于江。
后又傅有神人相救。
正未知虚实。
今日得相遇,乃是斯文有幸。
”先生曰:“某幸而不死。
将往谪所。
但恨未及一见老父之面。
恐彼忧疑成病。
以此介介耳。
”娄公曰:“逆瑾迁怒于尊大人,已改官南京宗伯矣。
此去归途便道可一见也。
”先生大喜。
娄公畱先生一宿,助以路费数金。
先生迳往南京,省觐龙山公。
父子相见出自意外。
如枯木再花。
不胜之喜,居数日不敢久畱。
即辞往贵州,赴龙塲驿驿丞之任。
擕有仆从三人。
始成行李模样。
龙塲地在贵州之西北。
宣慰司所属。
万山丛棘中,蛇虺成堆,魍魉昼见,瘴疠蛊毒,苦不可言。
夷人语言:又皆鴂舌难辩。
居无宫室,惟累土为窟,寝息其中而巳。
夷俗尊事蛊神,有土中人至,往往杀之以祀神,谓之祈福。
先生初至。
夷人欲谋杀先生,卜之于神不吉。
夜梦神人告曰:“此中土圣贤也。
汝辈当小心敬事听其教训。
”一夕而同梦者数人。
明旦转相告语。
于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语者,夷人央之通语于先生,日贡食物。
亲近欢爱如骨肉。
先生乃教之范木为墼(音激),架木为梁,刈草为盖,建立屋宇。
人皆效之。
于是一方有栖息之所。
夷人又以先生所居湫隘卑湿,别为之伐木构室,宽大其制。
于是有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
统名曰龙冈书院。
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
先生日夕吟讽其中,渐与夷语相习。
乃教之以礼义孝悌,亦多有他处夷人特来听讲。
先生息心开导略无倦怠之色。
久之得家信言逆瑾闻先生不死,且闻父子相会于南都,益大恚忌,矫旨勒龙山公致仕还乡。
先生曰:“瑾怒尚未解也。
得失荣辱,皆可付于度外。
惟生死一念,自省未能超脱。
”乃于居后凿石为椁,昼夜端坐其中。
胸中洒然,若将终身夷狄患难俱忘之矣。
仆人不堪其忧,每每患病。
先生辄宽解之,又或歌诗制曲,相与谐笑,以适其意。
因思设使古圣人当此,必有进于此者。
吾今终未能免排遣二字,吾于格致工夫未到也。
忽一夕梦谒孟夫子。
孟夫子下阶迎之。
先生鞠躬请教。
孟夫子为讲良知一章。
千言万语指证亲切,梦中不觉叫呼。
仆从伴睡者俱惊醒。
自是胸中始豁然大悟。
叹曰:“圣贤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
所谓格物,格此者也。
所谓致知,致此者也。
不思而得,得甚么。
不勉而中,中甚么。
总不出此良知而已。
惟其为良知。
所以得不繇思,中不繇勉。
若舍本性自然之知,而纷逐于闻见,纵然想得着,做得来,亦如取水于支流,终未达于江海。
不过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
试之变化,终有窒碍。
不繇我做主。
必如孔子从心不踰矩,方是良知满用。
故曰:无入而不自得焉。
如是又何有穷通荣辱死生之见,得以参其间哉。
”于是嘿记五经,以自证其旨,无不吻合。
因着五经臆说。
水西安宣慰,闻先生之名,遣使馈米肉。
又馈鞍马金帛。
先生俱辞不受。
夷人传说,益加敬礼。
时正德三年,先生三十七岁事也。
明年癸巳,贵州提学副使席书号元山,亦究心于理学。
素重先生之名,特遣人迎先生入于省城。
叩以致知力行,是一层工夫,还是两层工夫。
先生曰:“知行本自合一,不可分为两事。
就如称其人知孝知弟,必是已行过孝弟之事,方许能知。
又如知痛,必然已自痛了,知寒必然已自寒了。
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
古人只为世人贸贸然胡乱行去,所以先说个知。
不是画知行为二也。
若不能行,仍是不知。
”席公大服,乃建立贵阳书院,身率合省诸生以师礼事之,有暇即来听讲。
先生乃大畅良知之说。
正德五年,安化王置鐇反,以诛刘瑾为名。
朝廷遣都御史杨一清,太监张永率师讨之。
未至而置鐇已为指挥使仇针用谋擒缚。
一清因献俘,阴劝张永以瑾恶密奏。
永从之。
武宗皇帝听张永之言:族瑾家,并诛其党张文冕等。
凡因瑾得官者尽皆罢斥,召复直諌诸臣。
先生得升庐陵县知县。
临行之际,缙绅士民送者数千人俱依依不舍。
过常德辰州,一路讲学从游者甚众。
有睡起写怀诗为证:
红日熙熙春睡醒,江震飞尽楚山青。
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窅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心忘鱼鸟自流形。
未须更觅羲皇事,一曲沧浪击壤听。
先生时年三十九岁。
既至庐陵,为政不事刑威。
惟以开导人心为本,慎选里正三老坐申明亭,凡来讼者使之委曲劝谕。
百姓有盛气而来,涕位而归者。
繇是囹圄日清风俗大变。
城中失火。
先生公服下拜。
天为之反风。
乃令城市各辟火巷。
火患永绝。
是冬入觐馆于大兴隆寺,与湛甘泉,储柴墟(讳巏)等,讲致良知之旨。
进士黄宗贤等,闻其说而叹服,遂执贽称门生听讲。
十二月,升南京刑部主事。
湛甘泉恐废讲聚,言于冢宰杨一清。
明年正月即调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
时有吏部郎中方叔贤讳献夫位在先生之上。
闻先生论学有契,遂下拜,事以师礼。
先生赠以诗云,
休论寂寂与惺惺,不妄繇来即性情。
却笑殷勤诸老子,翻从知见觅虚灵。
是年十月。
升文选司员外。
明年三月升考功司郎中。
弟子益进。
如穆孔晖,冀元亨,顾应祥,郑一初,王道,梁谷,万潮,陈鼎,魏廷霖,萧鸣凤,林达,黄绾,应良。
皆一时之表表者,余人不可尽述。
徐爱等亦至京师,一同受业。
先生尝言:“格物是诚意的工夫。
明善是诚身的功夫。
穷理是尽性的功夫。
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
博文是约礼的功夫。
惟精是惟一的功夫。
”诸如此类,乍闻之,亦自骇然。
其后思之既久,转觉亲切不可移动。
十二月升南京太仆寺少卿。
驻札滁州,专督马政。
便道归省。
未几至滁州。
门人从者颇众。
地僻官间。
日与门人游遨琅琊(山在州城)瀼泉(即六一泉)之间。
月夕则环龙潭(在龙蟠山)而坐者数百人。
歌声振谷。
诸生随地请益。
先生就眼前点化。
各有所得。
于是从游益盛。
正德九年四月,升南京鸿胪寺卿。滁阳诸友送至江浦。不忍言别。遂各赁居,候先生渡江。先生以诗促之使归。诗曰:
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复来滁州。
相思若潮水,来往何时休。
空相思亦何益,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
掘地见泉水,随处无不得。
何必驱驰为,千里道远相即。
君不见尧羹与舜墙。
又不见孔与跖,对面不相识,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门转盻成路人。
五月至南京。
徐爱等相从。
又有黄宗明,薛侃,陆澄,季本,萧惠,饶文璧,朱虎等二十余人,一同受业。
正德十年。
先生念祖母岑太夫人年九十有六,思一修觐,乃上疏请告,不允。
时汀漳各郡皆有巨寇。
兵部尚书王琼特举先生之才,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
先生因得归省岑太夫人及龙山公。
正德十二年正月,赴任南赣。
道经吉安府万安县。
适遇流贼数百,肆劫商舟。
舟人惊惧,欲回舟避之,不敢复进。
先生不许。
乃集数十舟,联络为阵势。
扬旗呜鼓,若将进战者。
贼见军门旗号,知是抚院,大惊,皆罗拜于岸上,号呼曰:“某等饥荒流民,求爷赈济活命。
”先生命将船从容泊岸,使中军官传令谕之曰:“巡抚老爷知汝等迫于饥寒。
一到赣后,即差官抚挿。
宜散归候赈。
若更聚劫乡村,王法不宥。
”贼俱解散。
既抵赣。
即行牌所属,分别赈济,招抚流民。
置二匣于台前,榜曰:
“求通民情,愿闻己过。”
因漳贼詹师富,温火烧等连年寇盗,其势方炽,移文湖广,福建,广东三省,克期进剿。
赣民多受贼贿为之耳目。
官府举动,贼已先觉。
先生访知军门有一老隶奸狡尤甚,忽召入卧室,谓之曰:“有人告尔通贼。
罪在必死。
若能改过,悉列通贼诸奸民告我,我当赦汝之命。
”老隶叩头悉吐其实。
备开奸民姓名。
先生俱密拿正法。
又严行十家牌法。
其法十家共一牌,开列各户籍贯姓名年貌行业日轮一家,沿门诘察,遇面生可疑之人,即时报官,如或隐匿,十家连坐。
所属地方,一体遵行。
又以向来远调狼达上军,动经岁年,糜费钜万,骄横难制,有损无益。
乃使各省兵备官,令府州县挑选本地真正骁勇。
每县多者十人,少者七八人。
大约江西,福建二省,各以五六百名为率,广东,湖广二省,以四五百名为率,其间有魁杰出群通晓韬略者署为将领。
所募骁勇,随各兵备官屯劄训练,无事拨守城隘。
有事应变出奇。
到任十余日,调度略毕。
即议进兵。
兵次长富村,遇贼大战。
斩获颇多。
贼奔至象湖山拒守。
我兵追至地名莲花石,与贼对垒。
会指挥覃桓率广东兵到,与贼战,小胜遂进前合围。
贼见势急,溃围而出。
覃桓马蹶,为贼所杀。
县丞纪用亦同时被害。
诸将气沮,谓:“贼未可平,请调狼兵侯秋再举。
”先生阳听其说,进屯汀州府上杭县,宣言大犒三军,暂且退师蓄锐,俟狼兵齐集征进。
密遣义官曾崇秀觇贼虚实。
回言贼还据象湖只等官军一退,复出劫掠。
先生乃责各军以失律之罪,使尽力自效。
分兵为二路。
俱于二月廿九日晦日,出其不意,衔枚并进,直捣象湖夺其隘口。
众贼失险,复据上层。
峻壁四面,滚木礧石,以死拒战。
先生亲督兵士奋勇攻之。
自辰至午,呼声震地。
三省奇兵从间道攀崖附木,四面蚁集。
贼惊溃奔走。
官军乘胜追剿,贼兵大败。
先生乃分遣福建佥事胡琏,参政陈策副使唐泽等,率本省兵攻长富村,广东佥事顾应祥,都指挥杨懋等,率本省兵攻水竹大重坑。
先生自提江西兵,往来接应。
不一月,福建兵攻破长富村巢穴三十余处,广东兵攻破水竹大重坑巢穴十三处。
斩首从贼詹师富,温火烧等七千余名,俘获贼属及辎重无算。
漳南数十年之寇至是悉平。
以二月出师,四月班师。
成功未有如此之速者。
先生驻军上杭。
久旱不雨。
师至之日,一雨三日。
百姓歌舞于道。
先生因名行台之堂曰时雨堂。
取王师若时雨之义也。
先生谓,“习战之方,莫要于行伍,治众之法,莫先于分数。
”每每调集各兵,二十五人编为一伍,伍有小甲。
五十人为一队,队有总甲。
二百人为一哨,置哨长一人,协哨一人。
四百人为一营,置营官一人,参谋二人。
一千二百人为一阵,阵有偏将。
二千四百人为一军,军有副将。
偏将无定员,临事而设。
小甲选于各伍中,总甲又选于小甲中,哨长选于千百户义官中。
副将得以罸偏将,偏将得以罸营官。
营官得以罸哨长,哨长得以罸总甲,总甲得以罸小甲,小甲得以伍兵,务使上下相维,如身臂使指。
自然举动齐一,治众如寡。
编选既定。
每伍给一牌,备列同伍姓名。
谓之伍符。
每队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总甲,一藏本院。
谓之队符。
每哨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哨长,一藏本院。
谓之哨符。
每营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营官,一藏本院。
谓之营符。
凡遇征调发符比号而行,以防奸伪。
又疏请申明赏罸。
兵士临阵退缩者,领兵官即军前斩首。
领兵官不用命者,总兵官即军前斩首。
其有擒斩功次,不论尊卑,一体升赏。
生擒贼徒,勘明决不待时。
夫盗贼之日滋,繇招抚之太滥。
招抚之太滥,繇兵力之不足。
兵力之不足,繇赏罸之不行。
乞假臣等,以令旗令牌,使得便宜行事。
又议割南靖漳浦之地,建立县治于大洋波,又添立巡简司,协同镇压。
兵部王琼以先生之言为然,覆奏俱依拟,赐县名曰清平,改巡抚为提督军务,给旗牌假便宜,仍论平漳寇,功加俸一级。
先生益得发舒其志。
再说南赣西接湖广、桂阳,有桶冈横水诸贼巢。
东接广东龙川,有浰头诸贼巢。
横水贼首谢志珊桶冈贼首蓝天凤,浰头贼首池仲容,俱僭号称王,伪署官职,拥众据险,出入无常。
屡调狼兵进讨,不能取胜。
谢志珊自号征南王,闻督府方讨漳寇,乃大修战具,并造吕公车若干,欲乘隙先破南康,乘虚入广。
时湖广巡抚都御史陈金,疏请三省之师夹攻桶冈。
先生曰:“桶冈,横水,左溪诸贼荼毒三省,其患虽同,而事势各异。
论湖广则桶冈为腹心之疾,论江西则横水为腹心之疾。
今不去江西腹心之疾,而欲与湖广夹攻桶冈,失缓急之宜矣。
湖广克期以十一月朔日会集。
今尚在十月。
横水贼闻湖广合剿之信,必谓我先攻桶冈。
又见我兵未集。
师期尚远,心不准备。
若出其不意,进兵疾击,可以得志。
已破横水,移兵桶冈,此破竹之势也。
”先生恐征横水时,浰头贼乘机扰乱,乃为告谕一通,具述利害,遣报效生员黄表,义民周祥等,招抚池仲容等,劝之立功自赎,且各赐银布,以安其心。
一时贼党见谕词诚恳。
莫不感动。
酋长黄金巢,刘逊,刘粗眉,温仲秀等,随黄表等各引部下出投,情愿杀贼立功。
先生用好言抚慰,选其精壮五百人为兵,随军征进。
余老弱散遣之。
先生已定出师之期,预先分定哨道密授方略。
那几处哨道:
一哨,江西都司都指挥许清,率兵一千,自南康县所溪入,攻白蓝,与本院会于横水。
二哨,赣州府知府邢珣,率兵一千,自上犹县石人坑入,协攻白蓝,会于横水。
三哨,南赣守备郏文,率兵一千。自大廋县义安入,合攻左溪,会于横水。
四哨,汀州府知府唐淳,率兵一千,自大廋县聂都入,合攻左溪,会于横水。
五哨,南安府知府季敩,率兵一千,自大廋县稳下入,合攻左溪,会于横水。
六哨,南康县县丞舒富,率兵一千,自上犹县金坑入,径攻左溪,会于横水。
七哨,赣州卫指挥余恩,率兵一千,自上犹县独孤岭入,径攻左溪,会于横水。
八哨,宁都县知县王天与,率兵一千,自上犹县官隘员坑入,进屯横水。
九哨,吉安府知府伍文定,率兵一千,搜剿稽芜等处贼巢,进屯横水。
十哨,广东潮州府程乡县知县张戬,率兵一千,搜剿黄雀坳等贼巢,进屯横水。
分拨十路军马,限定十月初七日各哨齐发,又拨兵备副使杨璋,分守参议黄宏,监督各营官兵,往来给饷。
先生暗谕本院标下将领,同时进发。
号令虽出,衙门中寂然无闻。
先生在赣院,左有旁门,通射圃。
暇即与诸生讲学其中,或习射。
每至夜分而散。
次早则诸生入院揖谢。
以此为常。
出兵之前一日与诸生夜坐谈论。
诸生以先生坐久,请休息。
先生乃回院。
及明旦诸生集于院门,欲进谢。
守门者辞曰:“公进院未几。
即领兵出城去。
不知何往。
度此际可行二十余里矣。
”其神机不测如此。
先生于十月初九日兵至南康。
有人出首义官李正岩,医官刘福泰,素与贼通者。
先生召二人。
至。
以首状示之。
二人力辩无有。
先生曰:“即有之姑释汝罪。
乃皆畱于幕下,戴罪立功。
”景晚李正严,刘福泰,禀有机密事求见。
先生召入,密叩之。
二人齐声禀称,“欲攻桶冈必经繇十八面地方。
此乃第一险要去处。
乱山环拱,岭峻道狭。
从来官军不能入。
今有木工张保久在蛮中凡建立栅寨皆出其手。
要知地利。
非得此人不可。
”先生问,“张保何在。
”二人曰:“某等,蒙老爷不杀之恩,誓欲报效。
天幸遇着张保已拘畱在辕门之外。
未奉呼唤,不敢擅自引入。
”先生即令二人出外,同张保入见。
务要隐密不得声张其事。
当下李刘二人引张保直至后堂叩头。
先生曰:“闻蛮贼建立栅寨,皆出汝手。
汝罪当死。
”张保连连叩头答曰:“小人手艺为活。
误入贼穴一时贪生伯死,受其驱使。
实非得已。
”先生曰:“我且不计较汝。
但彼立寨之处,必然选择险要。
汝在彼中,亦必备知。
可细细开明左右前后大小出入之道。
贼破之日,一例叙功。
”张保欣然。
遂请求笔砚。
先生分付李刘二人监押,教他安坐开写,自己退回卧房,使亲随门子以酒食劳之。
张保感激,即备细开出。
某贼寨在某山,某处是进路,某处是退路,某处山头与某寨相对,路平路险。
如何上山,如何下山。
恰像写卖山文契的。
四趾分明,滴水不漏。
门子禀道,“木工开写已完。
”先生复召见亲自收取看了一遍,再把好言抚慰,即畱三人于内堂厢房安歇,次早皆授义官名色。
初十日,兵进至南坪地方。
使李正岩,刘福泰引着间谍,四路分探回报。
众贼不虞官兵猝至。
各巢皆鸣锣聚众,往来呼噪,为分头御敌之计。
势甚张皇。
各险隘皆设有滚木礧石。
已做准备。
先生乃乘夜疾进。
十一日,离贼巢三十里下寨,使人伐木立栅开堑设堠,示以久屯之形。
使报效听选官雷济,义民萧廋,分率乡兵及樵竖善登山者四百人,各给旗一面,赍铳炮,钩镰,枪,使繇间道,攀崖悬壁而上,分伏各山顶高处,预堆积茅草,约定次日官军进攻各山头,将旗竖立举炮燃火相应。
十二日,官军至十八面隘。
贼方据险迎敌。
忽闻远近山顶炮声如雷。
烟焰四起,官军呼噪奋勇,炮箭齐发。
贼惊皇失措。
以为巢穴已破。
遂弃险奔溃。
先生预遣千户陈伟,高睿分率壮士数十悬崖而上,夺其险隘,尽发其木石,官军乘胜急进,呼声震天。
指挥谢昶,冯廷瑞,繇间道先入放火焚贼巢。
贼退无所据。
乃大败,四散奔走。
遂连破长龙十八面隘等七巢。
贼首谢志珊与萧贵模计议,谓:“横水居众险之中,可倚以自固。
”及闻官军四进,仓卒分众阨险出御。
见横水烟焰障天,铳炮之声,摇撼山谷,心胆愈裂,弃险而逃。
时各哨官兵陆续俱到。
邢珣兵破磨刀坑等三巢,王天与破樟木坑等二巢,许清破鸡湖等三巢,俱至横水来会。
唐淳破羊牯脑等三巢,并破左溪大巢,郏文破狮寨等三巢,余恩破长流坑等三巢,舒富破箬坑等三巢,季敩破上西峰等三巢,俱至左溪。
守巡各官亦随后而至。
是日斩大贼钟明贵,陈曰能等数人。
从贼首级千余。
其自相蹂践堕崖填谷而死者,不计其数。
贼于入路皆刊崖倒树,设阱埋签。
官军昼夜涉深涧,蹈丛棘,遇险绝,则挂绳于崖树鱼贯而上,猿擘而下。
往往失堕深谷,不死为幸。
各兵至横水左溪者,皆疲困不能驱逐。
会日暮,传令收兵屯劄。
至次日,大雾咫尺不辩,先生令各营,休兵享士,使乡导数十,分探溃贼何在。
并未破巢穴动静。
连日雾雨至十五日,尚蒙蒙不开。
各乡导回报,言诸贼预于各山绝险崖壁立寨为退保计,亦有并聚于未破各巢者。
诸将皆曰:“会剿桶冈期在十一月朔,日已迫矣,奈何。
”先生曰:“此去桶冈,尚百余里,山路绝险,三日方达。
若此处之贼未能扫尽而移兵桶冈,瞻前顾后,备多力分,非计之得也。
”适搜山者檎一贼至。
问之,乃是桶冈贼遣至横水探信者,姓钟名景。
先生曰:“吾兵所向皆克,灭桶冈只待旦夕。
汝若肯畱吾麾下效用,当赦汝罪。
”钟景叩头愿降。
先生因叩桶冈地利。
钟景言之甚详。
兼能识横水各巢路道。
先生遂解其缚,赐以酒食,畱于帐下。
于是传令各营,皆分兵为奇正二哨,一攻其前一袭其后,冒雾疾趋。
十六日,邢珣攻破旱坑等二巢,季敩同郏文攻破稳下等二巢。
十七日唐淳攻破茅坝巢。
十八日许清攻破朱雀坑等四巢。
十九日余恩攻破梅坑等二巢。
二十日邢珣又破白封龙等二巢。
王天与破黄泥坑。
二十二日舒富破白水洞巢。
是日伍文定,张戬兵亦至。
二十四日伍文定破寨下巢,张戬破杞州坑巢。
二十五日张戬又破朱坑巢,伍文定破杨家山巢。
二十六日季敩又破季坑巢,许清又破川坳巢。
二十七日郏文又攻破长河洞巢,俘斩无数。
谢志珊谋遁桶冈,被邢珣活捉解来。
先生奉新奏准事例,即命于辕门枭首。
临刑,先生问曰:“汝一介小民。
何得聚众如此之多。
”志珊曰:“此事亦非容易。
某平日见世上有好汉,决不肯轻易放过,必多方钩致,与为相识,或纵其饮,或周其乏。
待其感德,然后吐实告之。
无不乐从矣。
负千斤气力者五十余人,今俱被杀,束手就缚,乃明天子之洪福也。
又何尤哉。
”因瞑目受刑。
先生他日述此事于门人曰:“吾儒一生求朋友之益,亦当如此。
”后人论此语。
不但学者求朋友当如此。
虽吏部尚书为天下求才,亦当如此。
有诗四句云:
同志相求志自同,岂容当面失英雄。
秉铨谁是怜才者,不及当年盗贼公。
考陆天池《史余》上说,先生微服与木工同入贼寨,自称工师,兼通地理。
贼喜其辩说,礼为上客。
先生周行其穴,密籍其险要可藏之处,绐贼以五百人随出,约伏官军营侧,克期出兵为应。
贼从其计。
先生至军中,悉配其人于四郊,各不相通。
自选精卒千人诈降,密擕火器埋之贼境又辞归。
至期率兵数万而进。
贼启关出迎。
洞中火炮大发。
精卒从夹击,贼惶惑不能支遂大败。
平贼后取五百人者,剜其目睛而全其命。
今按先生年谱,自起兵至平贼才二十日耳,如疾雷迅霆,安得有许多曲折。
且自称工师,往来诱敌,旷日持久,亦非万全之策。
此乃小说家传言之妄。
当以年谱为据。
再说是日,诛了谢志珊。
诸将遂请乘胜进攻桶冈。
先生询访钟景等已知地势之详。
谓诸将曰:“桶冈天险四寨,其出入之路,惟锁匙龙,葫芦洞,茶坑,十八磊,新池五处。
然皆架栈梯壑,一人守之,千人难过。
止有上章一路稍平,非半月不可达,奔驰之际彼已知备矣。
莫若移屯近地,休兵养威,谕以祸福。
彼见吾兵累胜必惧而请服。
如其迟疑当进而袭之。
”乃遣戴罪义官李正岩,医官刘福泰并降贼钟景,于二十八夜往桶冈,招安蓝天凤等,如果愿降待以不死。
期定于十一月初一日上午,至锁匙龙送款。
话分两头。
却说浰头贼首池仲容绰号池大髩,原是龙川县大户出身。
因被仇家告害,官府不明,一时气愤,与其弟仲宁仲安聚起家丁庄户,杀了仇家一十一口,遂招集亡命,占住三浰落草。
屡败官军,渐渐势大,自号金龙霸王,伪造符印,以兵力胁远近居民,壮者收为部下,富者借贷银米,稍有违抗,焚杀无遗。
龙川大姓卢珂,郑志高,陈英三人颇有本事,各聚众千余,保守乡村。
仲容欲招至入伙,卢珂等不从,互相仇杀。
先生檄岭东兵备道,先招卢珂等三家。
三家遂奉约束,愿出力剿贼。
遂畱本村,与龙川县协同备御。
仲容深恨之。
及黄金巢等出降,众贼俱有纳款之意。
惟池仲容不肯。
谓众贼曰:“我等作贼,已非一年。
官府来招,亦非一次。
其言未足凭信。
且待黄金巢等到官后果无他说,我等遣人出投。
亦未为晚。
”及闻十月十二日官兵已破横水,仲容始有惧色。
适先生又使黄金巢等作书往招。
仲容乃谓其党高飞甲曰:“官军既破横水,必乘胜直捣桶冈,次即及浰头矣,奈何。
”高飞甲曰:“前督抚曾遣人来招安,且闻黄金巢等已蒙署官录用,不若亦遣一人出投。
一则缓其来攻,二则窥覻虚实。
若官军势果强盛,招安果系实情,又作计较。
不然,畱仲安在彼处亦好潜为内应,一面拨人守险,多备木石,以防掩袭。
”仲容以为然。
乃遣其弟仲安,率老弱二百余人,往至横水投降情愿随众立功。
时横水贼已全平矣。
先生谓曰:“汝既是真心纳降,本院即日加兵桶冈。
汝可引本部兵往上新地屯劄。
如桶冈贼奔逸,到彼用心截杀,将首级来献,便算你功。
”那上新中新下新三巢,是桶冈西路,去浰头甚远。
先生故意调开使其难归。
外示委用以安其心。
此是先生妙计。
再说李正岩等至桶冈,先述督抚兵威,后述招抚之期。
蓝天凤大喜,情愿就抚,方召其党商议此事。
横水贼萧贵模逃入桶冈,来见天凤曰:“征南王不知守险。
使官军潜入内地。
是以溃败。
若加意堤防,虽有百万之众,岂能飞入。
今锁匙龙各隘,地皆绝险,其所收横水余兵,尚有千余。
足可助桶冈为守。
奈何自就死地如猪羊入屠人之手乎。
”天凤意不能决。
乃令各寨头目俱至锁匙龙聚议。
先生遣县丞舒富率数百人,逼锁匙龙下寨,连连遣使催取天凤等款状,一面密使邢珣兵入茶坑,伍文定兵入西山界,唐淳兵入十八磊,张戬兵入葫芦洞,立限三十日,乘夜各至分地。
是夜大雨不得进。
初一日早,雨犹未止。
各军冒雨而入。
天凤见屡使催款,正在商量。
又见大雨,料难进兵,防备就懈弛了。
忽闻四路兵已大进,惊曰:“王公用兵真如神矣。
”急收拾兵众千人,据内隘绝壁,隔水为阵,以拒官军。
邢珣率兵渡水前击。
张戬之兵冲其右,伍文定又自戬兵之右,悬崖而下,绕贼傍合攻。
贼不能支,且战且却,及午雨止。
各兵奋击,贼大败。
王天与,舒富两路兵,闻官军已入前山,亦从锁匙龙并登。
各军乘胜奋击,贼悉望十八磊奔逃。
正遇唐淳之兵严阵以待,又大战一塲,会日暮暂息。
贼犹扼险相持。
次早诸军复合势剿杀,贼遂大败。
凡破十三巢擒斩无数。
初五日至十三日,陆续又破上新,中新,下新等十巢,斩萧贵模于阵。
蓝天凤率败兵欲于桶冈后山,乘飞梯直入范阳大山,却先被官军把守,前后困围,计无复之,乃投崖而死。
枭其首以献。
岩谷溪壑之间,僵尸填满。
于是桶冈之贼略尽。
据先生报二处捷数目。
捣过巢穴共八十四处:
擒斩大贼首谢志珊,蓝天凤等八十六名颗。
从贼首级三千一百六十八名颗。
俘获贼属二千三百三十六名口。
夺回被虏男妇八十三名口。
牛马驴一百八只。
赃杖二千一百三十一件。
金银一百一十三两八钱一分。
时湖广军门已遣参将史春统兵前来会剿,行至彬州,接得先生钧牌,知会桶冈贼巢俱已荡平,不必复劳远涉。
史春大惊曰:“向议三省合剿打帐一年,尚恐未能尽殄。
今王督院之兵,朝去夕平。
如扫秋叶。
真天人也。
”
先生奏凯班师。百姓扶老擕幼,手香罗拜言:“今日方得安枕而卧。”所经州县关隘,各立生祠,远乡之民肖像于家堂供养。岁时尸祝。
先生谓横水桶冈各贼寨,散在大犹廋岭之间。
地方窎远,号令不及。
议割三县之地。
建立县治,及增添三处巡司,设关保障。
疏上悉依议,赐县名曰宗义。
附江西南安府,赐敕奖谕。
浰头贼闻桶冈复破,愈加恐惧,乃分兵为守隘拒敌之计。
先生先谕黄金巢等,密遣部下散归贼巢左近,俟官兵一到。
即据险遏贼,再谕卢珂,郑志高等,用心提备。
然后遣生员黄表,义民周祥等,赍牛酒复至浰头,赏劳各酋长。
并诘其分兵守隘之故。
池仲容无词可解,乃诈称龙川义民卢珂,郑志高素有仇怨:“今不时引兵相攻。
若一撤备,必被掩袭。
某等所以密为之防,非敢抗官兵也。
”遂遣其党鬼头王,随黄表等回报。
请宽其期,“当悉众出投。
尽革伪号止称新民。
”先生阳信其言:遂移檄龙川,使察卢珂等擅兵仇杀之实,谓鬼头王曰:“卢珂等本院已行察去讫,如情罪果真,本院当遣大军往讨。
但须假道浰头,汝等既降,先为我伐木开道,以候官军,不日征进。
”鬼头王回报。
池仲容且喜且惧。
所喜者,督院嗔怪卢珂等,堕其术中。
所惧者,恐其取道浰头,不是好意。
复遣鬼头王来谢,且禀称。
“卢珂等某自当悉力捍御。
不敢动劳官军。
”恰遇卢珂,郑志高,陈英亲到督院具状,辩明其事。
状中备述池仲容等平昔僭号设官。
今又点集兵众号召远姓各巢贼酋,授以总兵都督等伪官,准备抗拒官军。
先生大怒曰:“池仲容已自投招,便是一家。
汝挟仇,擅自仇杀,罪已当死。
又造此不根之言:乘机诬陷,欲掩前罪。
本院如见肺肝。
那池仲容方遣其弟池仲安领兵报效,诚心归附。
岂有复行抗拒之事。
”遂扯碎其状,诧之使出,“再来渎扰必斩。
”却教心腹参谋,密向他说,“督府知汝忠义,适来佯怒,欲哄诱浰头自来。
你须是再告。
告时受杖三十,暂系数旬,方遂其计。
”卢珂等依言:又来告辩。
先生益怒喝,令缚珂等斩首来报。
标下众将俱为叩头讨饶。
先生怒犹未解。
将卢珂责三十板。
喝令监候。
池仲安等在幕下,闻珂等首辩,心怀惊惧。
及见先生两次发怒,然后大喜,率其党欢呼罗拜,争诉珂等罪恶。
先生曰:“本院已体访明白。
汝可开列恶款来。
待我审实后。
当尽收家属处斩,以安地方。
”仲安益大喜,作家书付鬼头王,回报其兄仲容去讫。
卢珂等既入监。
先生又使心腹参随,只说,“要紧人犯在监”。
不放心教他巡阅。
却暗地致督府之意,安慰珂等。
说,“事成之日,当有重用。
你可密地分付家属,整顿人马,伺候军令差遣。
”珂等感泣曰:“督府老爷为地方除害。
若用我之时,虽肝脑涂地,亦无所恨。
”先生又使生员黄表,听选官雷济,安慰池仲容,说督府已知卢珂等仇杀之情。
汝等勿以此怀疑。
仲容大排筵席,管待黄表,雷济二人。
坐中夸督府用兵如神,更兼宽宏大量,来者不拒。
黄金巢等俱授有官职。
“你等若到麾,自当题请重用。
”仲容拱手曰:“全仗先生们提挈。
”黄表因私谓所亲信贼酋曰:“卢珂等说令兄恶迹多端,无非是妒忌之意。
虽然督府不信。
令兄处也该自去投诉。
”仲宁唯唯言于仲容。
仲容迟疑不行。
十二月二十日先生大军已还南赣。各路军马俱已散遣。回归本处。先生乃张乐设饮。大享将士。示谕城中云:
“督抚军门示:向来贼寇抢攘,时出寇掠,官府兴兵转饷,骚扰地方,民不聊生。
今南安贼巢,尽皆扫荡,而浰头新民皆又诚心归化,地方自此可以无虞。
民久劳苦,亦宜暂休息为乐。
乘此时和年丰,听民间张灯鼓乐,以彰一时大平之盛。
”
先生又曰:“乐户多住龟角尾。
恐有盗贼藏匿。
仰悉迁入城中以清奸薮。
”于是街巷俱燃灯呜鼓,倡优杂沓游戏为乐。
先生又呼池仲安至前谓曰:“汝兄弟诚心向化,本院深嘉。
闻卢珂党与最众,虽然本身被系,其党怀怨或掩尔。
不虞事不可知。
今放尔暂归浰头帮助尔兄防守。
传语尔兄,小心严备不可懈弛失事。
”仲安叩头感谢。
先生又使指挥兪恩护送仲安,并赍新历颁赐诸酋。
诸酋大喜,盛筵设款。
仲安又述督府散兵安民,及遣归协守之意。
无不以手加额,踊跃谢天。
时黄表,雷济,尚畱寨内会饮。
中间仲容说道。
“我等若早遇督府,归正久矣。
”表,济曰:“尔辈新民,不知礼节。
今官府所以安辑劳来尔等甚厚,况且遣官颁历(历),奈何安坐而受之。
论礼亦当亲往一谢。
”余恩曰:“此言甚当。
况卢珂等日夜哀诉,说你谋反有据。
官府若去拘他,他断然拒命不来。
何不试拘对理。
看他来与不来即此可证反情之实。
”仲容曰:“若督府来唤对理,岂有不去之理。
”表,济又曰:“今若不待拘唤,竟往叩谢。
须便就诉明卢珂等罪恶。
官府必益信尔无他。
珂等诈害是实,杀之必矣。
”所亲信贼酋,亦从中力劝。
仲容以为然,乃谓其众曰:“若要伸,先用屈。
输得自己,赢得他人。
赣州伎俩,亦须亲往勘破。
”遂定计,选麾下好汉并所亲信者共九十三人,亲至赣州,来见督府。
仲宁,仲安畱于本寨。
余恩等先驰归报。
先生乃密遣人传谕属县。
“勒兵分哨付本院,不时檄到即发。
”又遣千户孟俊,先至龙川,督集卢珂郑志高陈英三家兵众。
又以路从浰巢经过,恐其起疑,于是另写一牌。
牌上开写“卢珂等擅兵仇陷过恶,仰龙川县,密拘三家党属,解至本院问究。
”却将真牌藏于贴肉秘处。
孟俊行至浰头。
贼党一路盘问。
俊出牌袖中示之,故意嘱他。
“此官府秘密事情万勿泄漏。
”贼皆罗拜,争献酒肉为之向导。
先出浰巢一路上。
其党自相传说,无不欢喜。
孟俊到了龙川,方出真牌,部勒三家兵众。
巢中诸贼传闻,皆以为拘捕其党。
并不他疑。
仲容等到于赣州,正似猪羊近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地。
仲容把一行人众,营于教塲,单引亲信数人进院参谒。
先生用好言抚慰,问此来许多人众。
仲容禀曰:“随从不过九十余人。
”先生曰:“既是九十余人,必须拣个极宽的去处安顿。
”方好问中军官“何处最为宽闲。
”中军官禀道。
“惟有祥符寺。
地最宽厂,房屋亦俱整齐。
”先生曰:“就引至祥符寺居住罢。
”又问,“众人今在何处。
”中军官不等仲容开口,便禀道,“众人见屯教塲。
”先生伪变色曰:“尔等皆我新民,不来见我,而营于教塲,莫非疑心本院么。
”仲容惶恐叩首曰:“就空地暂息,听老爷发放。
壹有他意。
”先生曰:“本院今日与你洗雪,复为良民也非容易。
你若悔过自新,学好做人,本院还有扶持你处。
”仲容叩谢而出。
既至祥符寺,见宫室整洁,又有参随数人为馆伴,赐以米薪酒肉,标下各官俱来相拜。
各有下程相送。
欢若同僚,喜出望外。
时乃闰十二月二十三日也。
参随等日导众贼,游行街市。
见各营官军果然散归,街市上张灯设戏,宴饮嬉游。
信以为督府不复用兵矣。
又密赂狱卒,私往觇卢珂等动静。
果然械系深固。
狱卒又说:“官府已行牌,拘其家属,一同究问不日取斩。
”仲容大喜曰:“吾事今日始得万全也。
”先生复制长衣油靴,分给众贼使参随教之习礼。
一日又漫给布帛,未曾开明分别赏赐,于是老少互争。
参随禀知。
先生曰:“本院多事,未及细开,何不教他开一花名手本。
下次,照依次序给赏,老少不乱。
岂不便乎。
”仲容依言:开手本送上。
于是尽得其九十三人名姓。
过五日。
仲容等辞归。
先生曰:“自此至浰有八九日程途。
即今往不能到家过岁矣。
新春少不得又来贺节,多了一番跋踄。
况赣州今岁灯事颇盛。
在此亦不寂寞。
何不以正月回去。
”贼中少年喜观灯,日得游于娼家,参随复借贷银钱。
诸贼皆欣然忘归。
至元旦随班入贺行礼。
下午仲容复入辞,先生曰:“汝谒正,尚未犒赏。
奈何就去。
初二日本院尚未得暇。
初三日当有薄犒。
”次日令有司送酒于寺馆,参随官擕妓女陪侍。
众贼欢饮竟日。
预悬牌于辕门。
牌上写道,“浰头新民池仲容等,次日齐赴军门领赏,照依花名次序不许搀前哗乱。
领赏过,三叩头即出,齐赴兵备道叩谢,事毕迳回,不必又辞。
”本院参随官抄写牌面与众贼看了。
无不欢喜。
是夜先生密谕守备郏文,令拨经战甲士六百人,分作二十队,伏于射圃,候本院犒赏贼酋,每五名一班,鼓吹送出院门过射圃,则以甲土一队,擒而杀之。
大约六人制一人度无不胜。
事了之后,只用一人在龙县丞处回话。
龙县丞者名光。
原是正途出身,为吉安县丞,因不善逢迎,上司不喜,要赶逐他。
太守伍文定察其人可用,言其冤于先生,畱作参随。
先生又召龙光分付。
“汝可引甲士一队,妆做衙门公役。
各藏暗器,立于大门昭墙之下,如贼党中有强力难制者,你令手下甲士上前相帮。
若了事时,你便遥立屏墙,使我望见以慰我心。
倘有他变,趋入报我。
”又分付有司,“预备花红,羊豕,坛酒,历日,银两之类,院内军将随常排列,自有规矩。
”亦密谕中军官,“只等本院号令,一齐下手。
”
至初三日侵早,军门上已吹打过二次,各官俱集。
池仲容引着九十三人,都穿着军门颁赐长衣油靴整整齐齐,来至院前。
见巡捕官在院门上结彩,问其缘故。
答道,“今日老爷犒赏新民,乃是地方吉庆之事,如何不挂彩。
”须臾屠户率许多猪羊来到。
参随指与仲容道,“这都是你们的赏物。
”众贼预先欢喜。
须臾三通吹打,放铳开门,文武属官进院作揖。
仲容等亦随入叩头,礼毕。
先生先唤池仲容到前说,“你自头目,倡率归顺。
与众不同。
”将案上大葵花银杯,赐酒三大杯,草花一对,红绢二段缠身,犒银三两,大饝饝一盘,羊肉豚肉各五斤,酒二坛,分付,“你且站在一边。
看本院赏完众人。
拨门上家下一名送你归寺。
”仲容复叩头称谢。
此时天门二门两班乐人,大吹大擂。
阶下屠户杀猪宰羊,论斤分剁,好不热闹。
仲容双花双红,立于泊水檐下。
何等荣耀,便似新得了科第一般。
不胜之喜,众贼候赏的一个个伸头舒颈,在阶下专听唱名。
先生将花名手本付与中军,分付道:“依次唱名,每五名做一班,鼓乐导出。
也教百姓看见,晓得从顺的好处四方传说。
”中军官领诺,手执手本,高唱某某。
众贼答应,每五名做一字脆着。
每名草花一对,红布一匹,都是中军官与他挿缠。
亦各赐热酒二杯,犒赏银一两,大饝饝十枚,羊羊豕肉各一斤,酒一小坛。
贼人要将饝饝银封置于袖中。
中军官道:“你若藏了不见督府老爷的恩典。
须是放在外面,教众百姓们大家观看。
”乃教他将衣兜子兜起饝饝,右手抱着酒坛,手中就捻着银封,左手提着猪羊肉,东脚门进,西脚门出,刚到射圃前。
那三十名甲士先在那里挨次伺候,六人伏侍一个。
已自众寡不敌。
况且没心人对了有心人。
双手又拿着许多赏物,身上穿着长衣,又被红布缠住脚下。
油靴底滑,许多不方便。
虽有强悍有本事的,也灭了数分。
不消得十分费力,便都了当。
就将五个银封缴到龙县丞处为信。
这里杀人,里面热闹之际,那得知道。
一五一十,只管送将出来。
龙县丞在屏墙下,数过第十七队,已了过八十五人矣。
算道:“院内连池仲容只有九人,不足为虑。
”乃走入院门,意欲回复。
先生遥见龙光走进,疑外厢有变,注目视之,见龙光行步甚缓,知其无他,心下方才安稳。
龙县丞步至堂,取茶一瓯,送至先生案前,密禀曰:“都了却。
”先生以头麾去。
中军官又唤五名,已跪下领赏。
先生曰:“汝等俱是少年后辈,前日何得与年长者争赏。
须挪出捆打二十,以示教诲。
”因指未赏者三人曰:“汝亦是争赏者,且只教诲你八个人。
”中军官及两班勇士一齐上前挪缚。
池仲容色变,肚中如七八个吊桶一上一落。
好不安稳。
一时在他矮檐下。
怎敢不低头。
先生见各贼挪完,唤池仲容到前。
说,“汝虽投顺,去后难保其心。
”仲容方欲启口分辨。
先生喝声中军官也与我挪着。
就于袖中出卢珂等首状,当面逐款质问。
“伪檄上金龙霸王印信从何而来。
”仲容顿口无言。
惟有叩头请死。
先生命押付辕门,同八人斩首号令。
仲容到辕门之外方知领赏众贼俱已杀完。
悔之无及。
瞑目受刑。
正是:
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先生用计,不动声色。
除了积年的反贼。
满城官吏士民无不称快。
犒贼之物,一毫不失。
即以赏有功甲士。
狱中放出卢珂郑志高陈英,厚加赏赐,不在话下。
时日已过午,先生退堂。
一个头旋昏倒在地。
左右慌忙扶起,呕吐不止。
众官俱至私衙问安。
先生曰:“连日积劳所致,非他病也。
”幸食薄粥,稍静坐片时,安然如故矣。
是夜先生发檄催各路兵。
期定本月初七日,于三浰到相会,一同捣巢。
那几路,从广东惠州府龙州县入者,共三路。
知府陈详兵从和平都入,
指挥姚玺兵从乌虎镇入,
千户孟俊兵从平地水入。
从江西赣州府龙南县入者,共四路。
指挥余恩兵从高沙堡入,
推官危寿兵从南平入,
知府邢珣兵从太平堡入,
指挥郏文兵从冷水迳入。
从赣州府信丰县入者,共二路。
知府季敩兵从黄田冈入,
县丞舒富兵从乌迳入。
先生自率帐下官兵,从龙南冷水迳直捣下浰大巢。
却说巢中诸贼先前得池仲容书信,说“赣州兵俱已散归,督府待之甚厚。
不日诛卢珂等。
”传去各巢人人信以为真,各自安居不做准备。
初闻官兵四路并进,怪仲容无信到,尚不以为然。
比及打听得实,官兵已至龙子岭,去贼巢甚近了。
一时惊惶失措,乃悉其精锐,据险设伏,并势迎敌。
官军聚为三冲,犄角而前。
指挥余恩兵首先遇贼。
百长王受奋勇前进,与贼大战。
约莫三十余合,贼兵稍却。
王受追赶里许,贼伏四起。
将王受围困垓心,左冲右突,不能出去。
忽闻东角头鼓噪之声。
一队官军杀将入来。
乃是惠州府推官危寿部下义官叶芳也。
伏兵见有接应,正欲分兵迎敌。
千户孟俊兵又从冈后杀到,横冲贼伏,与王受合兵。
三路军马同时剿杀,呼声震天。
贼大奔溃。
官军乘胜逐北。
三浰大巢俱不能守。
各路兵闻大巢已破,心胆益壮。
各自奋勇立功,连破五花障白沙赤唐等巢穴十一处。
斩级无数,其夜败贼复奔铁石障尺八岭等巢穴。
次早先生传令各哨官兵,探贼所往,分投急击。
初九日知府陈祥破铁石障巢,斩池仲宁,获金龙霸王伪印,及违禁旗炮各物,于是复克羊角山等巢穴二十三处,檎斩更多。
各巢奔散之贼,其精悍者尚有八百多人。
高飞甲等率之,复哨聚于九连山。
那九连山高有百仭,横亘数百余里,俱是顽石卓立,四面抖绝。
止东南崖壁之下,一条线路可通。
贼又将木石堆积崖上,只等我兵到时,发石滚木,百无一全。
先生传选精锐七百人,将所获贼人号衣穿着,假作奔溃之贼,乘夜直冲崖下涧道而过。
贼认做各巢败散之党,于崖上招呼。
我兵亦佯与呼应。
贼遂不疑。
我兵已度险,遂扼断其后路。
次日黎明我兵放起炮来。
贼方知是官军,并势来攻。
我兵所据反在贼崖上面,从上击下。
贼不能支。
遂退。
高飞甲与池仲安商义,分队潜遁。
先生预令各哨官兵,四路埋伏。
贼遇伏輙败。
又杀五百余人。
池仲安中箭而死,高飞甲率残党三百余人,分逃上下坪黄田坳等处。
各哨官兵复约会搜捕,见贼便杀。
高飞甲亦为守备郏文所斩。
有名贼徒剿灭殆尽。
惟张仲全等二百余人,聚于九连谷口,呼号痛哭,自言:“本是龙川良民,被池仲容等迫胁在此,与他搬运木石,只因贪恋残生受其驱役。
并不曾见阵厮杀,求开生路。
”先生遣报效生员黄表往验,果然。
俱是老弱且从贼未久。
其情可怜,乃使赣州邢知府往抚其众,籍其名数,安挿于白沙地方,复为良民。
此蕃用兵自正月初七日起,至三月初八日止。
通计两月内:
捣过巢穴三十八处,
斩大贼首二十九名颗,
次贼首三十八名颗,
从贼二千零六名颗,
俘获贼属男妇八百九十名口,
夺获牛马一百二十二只匹,
器械赃仗二千八百七十件,
赃银七十两六钱六分。
先生上疏奏捷。
请于和平峒添设县治,以扼三省之冲。
得旨准添设,名和平县。
升先生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荫一子锦衣卫世袭千户。
辞免不允。
时正德十三年也。
诸贼既平。
地方安靖,乃得专意于讲学。
大修濂溪书院,将古本大学朱子晚年定论付梓。
凡听教者悉赠之。
时门人徐爱亦举进士。
刻先生平昔问答行于世。
命曰传习录。
海内读其书,无不想慕其人也。
江西名士邹守益等,执贽门下,生徒甚盛。
先生尝论三教同异。
曰:“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于虚上加一毫实。
佛家说到无,圣人岂能于无上一加一毫有。
但仙家说虚从养生来,佛家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来。
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在。
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
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象貌形色。
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为天障碍。
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
天地万物皆在于我。
”正是:
道在将兴逢圣世,文当未丧出明师。
人人有个良知体,不遇先生总不知。
话分两头。
却说江西南昌府宗藩宁王,乃是太祖高皇帝第十七子。
名权。
初封大宁因号宁王。
高皇帝诸子中,只有燕王善战,宁王善谋。
故封于北边以捍御北虏。
后燕王将起兵靖难。
以大宁降胡所聚。
以计劫宁王,与之同事,富贵共之。
后燕王既登大宝,改元永乐。
是为成祖文皇帝。
以大宁故地置朵颜三卫,欲封宁王于川广。
宁王自择苏杭二处请封。
文皇帝不许。
宁王大恚。
遂出飞旗。
令有司治驰道。
文皇怒。
宁王不自安。
屏去从人,独擕老监数人,自南京竟走至江西省城,称病卧于城楼之上。
布按三司奏闻。
文皇帝不得已,以南昌封之。
仍号宁王。
数传至于臞仙。
修真好道礼贤下士。
号为贤藩。
臞仙传惠王,惠王传靖王,靖王传康王。
康王中年无子。
悦院妓冯针儿,畱侍宫中,呼为冯娘娘。
针儿有娠,康王梦蟒蛇一条飞入宫中,将一宫之人,登时啖尽,又张口来啮康王。
康王大呼一声,猛然惊醒。
侍儿报冯娘娘已生世子矣。
康王恶其不祥,命勿畱养。
遂匿于伶人秦荣之家。
既长归宫。
康王心终不喜。
临薨时,不令入诀。
濠性聪慧,通诗史,善为歌词。
然轻佻无威仪。
喜兵嗜利。
既袭位,愈益骄横。
术士李自然言其有天子骨相,渐有异志。
辇金于都下,先结交内侍李广,正德初又结交刘瑾等八党为之延誉。
又贿买诸生,举其孝行。
朝廷赐玺书褒奖。
又谋广其府基,故意于近处放火延烧,假意救灭,折毁其房。
然后抑价以买其地。
又置庄于赵家园地方,多侵民业,民不能堪。
每收租时,立塞聚众相守。
又畜养大盗胡十三凌十一闵廿四等,于鄱阳湖中劫掠客商货物,预蓄军资。
先是胡世宁为江西兵备副使。
洞察其恶,乃上疏奏闻。
语甚激切。
宸濠亦奏,“世宁离间骨肉。
”辇金遍赂用事太监,及当道大臣。
都察院副都御史丛兰尤与濠密。
反劾世宁狂率,拿送锦衣卫,谪戍沈阳。
于是宸濠得志。
凡仕江右者,俱厚其交际之礼,朝中权贵无不结交。
又这人于各处访求名士,聘为门客。
锦衣千户朱宁者,小名福宁儿。
云南李巡简家生子也。
太监钱能镇守云南,因以为养子,名钱宁。
因刘瑾得引见,武宗皇帝仗侍踢毬,以柔佞得幸,赐姓朱。
冒功拜官。
宁转荐伶人臧贤,亦得宠。
二人招权纳贿,家累巨万。
宸濠俱结为心腹。
武宗皇帝屡幸臧贤之家。
贤于家中造成复壁。
外为木橱,橱门用锁。
门内潜通密室。
每每驾到预藏宁府使者于复壁中,窃听。
一言一动无不悉知。
安福县举人刘养正,字子吉。
幼举神童。
既中举不第。
不复会试。
制隐士服,以诗文自高,三司抚按折节其门,以得见为幸。
濠以厚币招致,岁时馈问不绝。
遂与濠匿。
李士实繇翰林官,至侍郎致仕。
与濠为儿女亲家。
士实颇有权术,以姜子牙,诸葛孔明自负。
濠用为谋主。
又以承奉刘吉术士李自然徐卿等,党与甚众因武宗皇帝无子,濠谋以其子二哥为皇嗣。
朱宁,臧贤与诸大阉,力任其事。
朝中六部九卿。
科道官员亦多有为之左右者。
因其事重大,未敢发言。
李士实为濠谋通于兵部尚书陆完,题复宁府护卫一面使南京镇守大监毕真,倡率南边官员人等,保举宁王孝行。
及陆完改吏部,王琼代为兵部尚书。
琼策濠必反谓陆完曰:“祖宗革去护卫,所以杜藩王不轨之谋。
正是保全他处,宁王再三要复护卫,不知他要兵马何用。
异日恐有他变必累及公矣。
”陆完大悔,写书于濠欲其自以己意缴还护卫。
濠不从。
借护卫为名,公然招募勇健,朝夕在府中使枪弄棒。
先生闻濠歹谋,乃因其贺节之礼,使门人冀元亨往谢。
元亨字惟干,钱塘举人,为人忠信可托。
先生聘为公子正宪之师。
故特遣行,使探听宁王举动。
却说宸濠有意结交先生。
闻元亨是先生门人,甚加礼貌,渐渐言及于外事。
元亨佯为不知。
与谈致知格物之学,欲以开导宁王,止其邪心。
濠大笑曰:“人痴乃至此耶。
”立与绝。
元亨归赣,述于先生。
先生曰:“汝祸在此矣。
汝畱此,宁王必并煤孽及我。
”遂遣人卫之归家。
再说宁府典宝阎顺,内官陈宣刘良,见濠所为不法,私诣京师出首。
朱宁与陆完隐其事,使人报濠。
濠疑承奉周仪所使,假装强盗,尽杀其家。
又杀典仗查武等数百人,复辇金京师,遍赂权要,求杀阎顺等。
顺等亡命远方,乃免。
于是逆谋益急。
宁王之妃娄氏,素有贤德。
生下三子。
大哥三哥四哥。
宁王最敬重之。
娄妃察宸濠有不轨之志,乃于饮宴中间,使歌姬进歌劝酒,欲以讽之。
曲名《梧叶儿》云:
争甚么名和利,问甚么咱共伊。一霎时转眼故人稀,渐渐的朱颜易改,看看的白发来催,提起时好伤悲。赤紧的可堪,当不住白驹过隙。
宸濠听此词,有不悦之色,娄妃问曰:“殿下对酒不乐何也。
”宸濠曰:“我之心事非汝女流所知。
”娄妃陪睑笑曰:“殿下贵为亲王,锦衣玉食,享用非常。
若循理奉法,永为国家保障,世世不失富贵。
此外更有何心事。
”宸濠带了三分酒意,叹口气道,“汝但知小享用之乐。
岂知有大享用之乐哉。
”娄妃曰:“愿闻如何是大享用小享用。
”宸濠曰:“大享用者,身登九五之尊,治临天下,玉食万方。
吾今位不过藩王。
治不过数郡。
此不过小享用而已。
岂足满吾之愿哉。
”娄妃曰:“殿下差矣。
天子摠揽万几,晏眠早起,劳心焦思,内忧百姓之失所,外愁四夷之未服。
至于藩王,衣冠宫室,车马仪仗,亚于天子。
有丰享之奉,无政事之责。
是殿下之乐过于天子也。
殿下受藩镇之封,更思越位之乐。
窃恐志大谋疎。
求福得祸。
那时悔之晚矣。
”宸濠勃然变色,掷杯于地而起。
有诗为证:
造谋越位费心机。逆耳忠言苦执迷。
天位岂容侥幸取。一朝势败悔时迟。
娄妃复戒其弟娄伯将,勿从王为逆。
伯将亦不听。
宸濠起造阳春书院,僭号离宫,用酖酒毒死巡抚王哲。
守臣无不悚惧。
讽有司参谒俱用朝服。
各官惧其势焰,亦多从之。
时鄱阳湖中屡屡失盗。
尽知是宁府窃养,呑声莫诉。
娄妃屡諌不听。
兵部尚书王琼预忧其变,督责各抚臣,训兵修备,又以承奉周仪等之死,责江西抚臣严捕盗贼。
南昌府获盗一颗,内有凌十一。
有人认得是宁府中亲信之人。
抚台孙燧密闻于王琼。
宸濠使其党于狱中强劫以去。
叛谋益急。
约定八月乡试时,百官皆进科塲。
然后举兵。
王琼闻凌十一被劫,怒曰:“有此贼正好做宁府反叛证见,如何容他劫去了。
”责令有司,立限缉获。
濠恐事泄,复讽南昌诸生,颂己贤孝,迫挟抚按具奏,为之解释。
按察副使许逵劝发兵围宁府,搜获劫盗,若拿出一二人,究出谋叛之情,请旨迫夺,免得养成其患。
燧犹豫不决。
被濠屡次催促,巡抚孙燧不得已,随众署名,乃别奏濠不法事。
列欵有据。
濠亦虑及此。
预布心腹勇健,假装响马于北京一路,但有江西章奏尽行劫去。
燧七次奏本都被拦截,不得上闻。
止有保举孝行的表章。
濠使心腹林华同赉上京。
直达天聪。
时江彬新得宠幸,冒功封平虏伯。
太监张忠与朱宁有隙。
遂附江彬,每欲发宁王之事,以倾朱宁,未得其便。
及保奏表至,武宗皇帝问于张忠曰:“保官好升他官职。
保亲王意欲何为。
”忠对曰:“王上更无进步。
其意未可测也。
”
先是宸濠结交臧贤,伪使伶人秦荣就学音乐,谢以万金及金丝宝壶一把。
忽一日武宗皇帝驾幸臧贤家。
贤注酒献上。
武宗皇帝见壶,惊曰:“此壶光泽巧丽,我宫中亦无此好物。
汝何从得此。
”臧贤恃上之爱宠,且欲表宸濠之情,遂以实对曰:“不敢隐瞒。
赖万岁洪福。
此乃宁殿下所赐也。
”武宗皇帝曰:“宁叔有此好物,何不献我。
乃赐汝耶。
”其时优人中有小刘者。
亦新得宠,独未得濠贿赂。
心中怏怏。
及大驾回宫,又夸金壶之美。
小刘笑曰:“宁殿下不思爷爷物足矣。
爷爷尚思宁殿下乎。
昨保举贤孝。
爷爷岂遂忘之。
今朱宁臧贤日夕与宁府交通,所得宝货无算。
藏纳奸细于京中,不计其数。
外人无不知,独爷爷不知耳。
”
武宗皇帝遂疑臧贤,有旨遣太监萧疏搜索贤家。
又降旨各藩使人,无事不许擅畱京师。
试御史萧淮遂直攻宁王,并参李士实,毕真等。
给事中徐之鸾御史沈灼等,连章复上,朝廷准奏。
念亲亲之情,不忍加兵。
遣驸马都尉崔元,都御史颜頥寿及太监赖义,往谕革其护卫。
宁府心腹林华先在复壁中,听知金壶之语,用心打探。
及闻京师挨缉奸细,又有诏使遣至江西,遂于会同馆取快马,昼夜奔驰。
在路才十八日。
便至南昌。
其日乃是六月十三日。
正宸濠诞辰,诸司入贺。
濠张宴欵待。
林华候至席散,方才禀奏。
濠谓李士实,刘养正等曰:“凡抄解宫眷,始用驸马亲臣。
今诏使远来,事可疑矣。
若待科塲之事,恐诏使先到,便难措手。
今当如何。
”养正曰:“事急矣。
明旦诸司谢酒,便当以兵威胁之。
”士实曰:“须是假传太后密旨。
如此恁般,方好商量停当。
”时闵廿四,凌十一,吴十三等,亦以贺寿毕集。
夜传密信,令各饬兵伺候。
及旦,诸司入谢,礼毕。
濠出坐立于露台之上,诈言于众曰:“昔孝宗皇帝为太监李广所误,抱养民间子。
我祖宗不血食者,今十四年矣。
太后有密旨,命寡人发兵讨罪,共伸大义。
汝等知否。
”巡抚孙燧挺身出曰:“既然太后有旨,请出观之。
”濠大声曰:“不必多言。
我今往南京去。
汝愿保驾否。
”燧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
这才是大义。
此外非某所知。
”濠戟手怒曰:“汝既举保我孝行。
如何又私遣人诬奏我谋为不轨。
如是反覆岂知大义。
”叱左右与我挪了。
按察副使许逵,从下大呼曰:“孙都御史,乃钦差大臣。
汝反贼敢擅杀耶。
”濠怒喝令并缚之。
逵顾燧曰:“我欲先发,公不听我言。
今果受制于人。
尚何言哉。
”因大骂,“宸濠逆贼,今日汝杀我等,天兵一到你全家受戮,只在早晚。
”濠令较尉火信拽出于惠民门,斩首示众。
比及娄妃闻信。
急使内侍传救,已无及矣。
阳明先生有《哭孙许二公》诗二首。
其一云: #
丢下乌纱做一塲,男儿谁敢堕纲常。
肯将言语阶前屈,硬着肩头剑下亡。
万古朝端名姓重,千年地里骨头言。
史官谩把春秋笔,好好生生断几行。
其二云: #
天翻地覆片时间,取义成仁死不难。
苏武坚持西汉节,天祥不受大元官。
忠心贯日三台见,心血凝冰六月寒。
卖国欺君李士实,九泉相见有何颜。
时佥事潘鹏自为御史时,先受宁王贿赂。
与之交通。
至是率先叩头呼万岁。
参政王伦,季敩(敩为南安知府从先生平贼有功升参政)惧祸,亦相继拜伏。
布政使梁宸按察使杨璋,副使唐锦都指挥马骥,各各以目相视不敢出声。
濠大喝曰:“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四人不觉屈膝。
镇守太监王宏,巡按御史王金,奉差主事马思聪,金山,布政使胡濂,参政程杲,刘斐,参议许效廉,黄宏,佥事赖凤,佥书郏文(以指挥从先生征贼有功升今任)都指挥许清,白昂,初皆不屈。
濠令系狱三日,俟其改口愿附。
方释之。
惟马思聪与黄宏终不肯服。
不食而死。
真忠臣也。
濠即日伪置官属,以吉曁,涂钦,万锐等为御前太监,尊李士实为太师,刘养正为国师,刘吉为监军都御史,参政王纶授兵部尚书。
季敩等各加伪职,大盗闵廿四,吴十三,凌十一等,俱授都指挥等官。
南昌知府郑瓛,知县陈大道,俱愿降。
复职管事如故。
其时有瑞州知府姓王名以方,湖广黔阳人,素知宸濠必叛,练卒葺城,为守御计。
宸濠慕其才能。
屡次遣人送礼,欲招致之。
以方拒而不受。
至是适有公事到于省城,逆党檎送宁府。
宸濠命降,以方不从。
系之于狱。
宸濠又传檄远近,革去正德年号。
拟改顺德二字。
只待南京正位,即便改元。
又造伪檄,指斥乘舆极其丑诋。
时濠畜养死士二万,招诱四方盗贼渠魁四万余,又分遣心腹娄伯将王春等,肆出收兵。
合护卫党与并胁从之人。
共六七万余人。
军势甚盛。
又用江西布政司印信公文,差人遍行天下布政司,告谕亲王三司等官举兵之意,一面修理战具。
此一塲,闹动了江西省城百姓。
后人有诗叹云:
宁藩妄想动兵戎。枉使机关指日穷。
可叹古今兴废迹。鄱阳湖水血流红。
是时福州三卫军人进贵等,聚众鼓噪。
朝廷命阳明先生往勘。
先生以六月初九日启行。
亦要赶十三日,与宁王拜寿,此乃常规。
临发时,参随官龙光等,取敕印作一扛,畱于后堂。
轿出仓卒封门,忘其所以。
行至吉安,先生登岸取敕印,方省不曾带来。
乃发中军官,转回赣州取扛。
以此沿途迟畱。
待扛至方行。
六月十四日午后,刚刚行至礼城。
此正孙都堂,许副使遇害之日也。
若非忘记敕印,迟此数日,亦在入谢班中同与孙,许之难矣。
岂非天乎。
正是万般皆是命,果然半点不由人。
却说礼城县,离省城仅一百二十里,宁王杀害守臣不过半日,便有报到礼城了。
知县顾佖谒见先生,将省中之事禀知,兼述所传闻之语。
“宁府已发兵千余,邀取王都堂,未知果否。
”先生分付顾佖,“你自去保守地方,那宁王反情,京师久已知道,不日大兵将至。
可安慰百姓。
不必忧虑,本院亦即日起兵来矣。
”顾佖辞去。
先生急召龙光问曰:“闻顾知县语否。
”光对曰:“未闻。
”先生曰:“宁王反矣。
”龙光惊得目睁口呆。
先生曰:“事已至此。
惟走为上策。
自此西可入瑞州,到彼传檄起兵讨贼。
别无他策。
”分付管船的快快转船,连夜行去。
艄子听说反了宁王,心胆俱裂,意不愿行。
来禀道,“来时顺风顺水,今转去是上水。
又是大南风甚逆。
难以移动。
便要行,且待来早看风色如何。
”先生命取辨香,亲至船头,焚香望北再拜曰:“皇天若哀悯生灵,许王守仁匡扶社稷,愿即反风。
若天心助逆,生民合遭涂炭。
守仁愿先溺水中,不望余生矣。
”言与泪下,从者俱感动。
祝罢南风渐息,须臾艢竿上小旗飘扬,已转北风。
艄子又推天晚不行。
先生大怒,拔剑欲斩之。
众参随跪劝。
乃割其一耳。
于是张帆而上。
行不止二十里。
日已西沈。
先生见船大行迟,使参随潜觅渔舟。
先生微服过舟,惟龙光,雷济相从,止带敕印随身。
其衣冠仪仗并畱大船,分付参随萧禹在内,随后而至。
渔舟惯在波浪出入,拽起蓬来,梭子般去了。
却说宸濠打听南赣军门起马牌,是六月初六日发的,旧规三日前发牌。
算定初九日准行。
如何还不见到。
难道迳偷过了,或者半途晓得风声,走转去了。
也不可知。
此人是经济之才,若得他相助,大事可就。
遂分付内官喻才,以划船数十只追之。
行至地名黄五脑(属礼城县),已及大船,拿住萧禹。
禹曰:“王都爷已去久矣。
拿我何益。
”喻才乃取其衣冠,回复宁王去了。
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先生乘渔舟,迳至临江。
有司惧不知。
先生使龙光登崖,索取轿伞。
临江知府戴德孺急来迎接款畱先生,入城调度。
先生曰:“临江大江之滨,与省城相近,且居道路之冲,不可居也。
”德孺日,“闻宁王兵势甚盛,何以御之。
”先生曰:“濠出上策,乘其方锐之气,出其不意直趋京师,则宗社危矣。
若出中策,则迳攻南京,大江南北亦被其害。
但据江西省城,则勤王之师四集,鱼游釜中,不死何为。
此下策矣。
”德孺曰:“以老大人明见度之当出何策。
”先生曰:“宁王未经战阵中情必怯。
若伪为兵部恣文发兵攻南昌彼必居守,不敢远出。
旬日之间王师四集,破之必矣。
”德孺请先生更船,先生辞之。
只取黄伞以行。
至新淦,于船中张伞。
知县李美有将才。
素练士卒有精兵千余。
至是来迎先生固请登城。
先生曰:“汝意甚善。
然弹丸之地,不堪用武。
”李美具站船。
始更舟,先后共行四昼夜,方至吉安。
知府伍文定闻先生至大喜急来谒见。
先生欲暂回南赣征兵。
伍文定曰:“本府兵粮俱已勉力措置。
亦须老大人发号施令。
不必又回。
稽误时日。
”先生乃驻札吉安,上疏告宁府之变,请命将出师以解东西倒悬之苦。
并请畱两广差满御史谢源,任希儒,军前纪功,一面请致仕。
卿官王懋中等,与知府伍文定,及门人卿官邹守益等,一同商议,遵便宜之制,传檄四方,暴濠之罪状,征各郡兵勤王。
又遣龙光于安福,取刘养正家小,至吉安城中,厚其供给,遗书养正,以疑宁贼之心。
寻访着李士实家属,谬托腹心,语之曰:“吾只应敕旨聚兵为名而已。
宁王事成败未卜。
吾安得遽与为敌乎。
”又令参随雷济,假作南赣打来报单。
内开报兵部准令,许泰郤永分领边军四万从凤阳,刘晖桂勇分领京边官军四万从徐淮,水陆并进,王守仁领兵二万,杨旦等领兵八万,陈金等领兵六万,分道夹攻南昌。
原奉机密敕旨,各军缓缓而行,只等宸濠出城,前后遮击,务在必获。
又伪作两广机密火牌,内云,都御史颜咨奉兵部咨,率领狼达官兵四十八万,前往江西公干。
先生又自作文书各处投递,说,各路军马俱于南昌取齐。
本省各府县速调集军马,刻期接应。
又于礼城县张疑兵,作为接济官兵之状。
又取新洤优人十余名,各将约会公文一角,并抄报,卑火牌缝于衣袂之中,厚赐路费,纵之南行,被宁府伏路小军所获,解至王府。
原来李士实,刘养正等,果劝宸濠繇蕲黄,直趋北京。
不然亦须先据南京。
根本既定,方可号召天下。
宸濠初意欲听其谋。
因搜优人身伴见了督府公文。
以为王师大集,旦暮且至。
遂不敢出城。
但多备滚水磊石,为守城之计。
李士实复言于宸濠曰:“朝廷方遣驸马。
安得遽发边兵。
此必守仁缓兵之计也。
王负反叛之名,不务风驰雷击,而困守一隅,徐待四方兵集,必无幸矣。
宜分兵一支,打九江府。
若得此郡,内有二卫军足可调用,再分兵一支,打南康府,殿下亲率大军直趋南京,先即大位,天下之贪富贵者,翕然来归。
大业指日可定也。
”
宸濠意尚犹豫。
一面打探官军消息,一面先遣闵廿四,吴十三等,各帅万人,夺官民船装载,顺流去打南康。
知府陈霖遁走,城遂陷。
进攻九江府。
知府汪颖,知县何士凤,及兵备副使曹雷亦遁。
九江百姓开门以纳贼兵。
闵廿四,吴十三分兵屯守,飞报捷音。
宸濠大喜曰:“出兵才数日,连得二郡,又添许多钱粮军马。
吾事必成矣。
”遂遣贼将徐九宁守九江,陈贤守南康,俱冒伪太守之号。
闵廿四,吴十三撤回,随大军征进。
因遣使四出,招谕府属各县,降者复官如故。
恰好打探官军一的回报道:“火牌报单,都是军门假造出来的,各路军马并无消息,王都堂安坐吉安府中。
闻说已发牌属郡,约会军马,尚未见到。
”
宸濠谓投降参政季敩曰:“汝曾与王守仁同在军中。
能为我往吉安,招降守仁,汝功不浅。
”季敩不敢推托。
即同南昌府学教授赵承芳,及旗较等十二人,赍伪檄榜文,来谕吉安府,并说先生归顺宁王。
先生先有文移。
各路领哨官把守信地,如有宁府人等经过,不拘何人,即行挪送军门勘究。
敩等行至墨潭地方,被领哨官阻住。
季敩喝曰:“我乃本省参政,汝何人,敢来拦截。
”领哨官曰:“到此何事。
”季敩曰:“有宁府檄文在此。
”旗较将檄文牌面,与领哨官观看。
领哨官遂将旗较拿住。
季敩慌忙回船逃去。
领哨官晓得参政是个大官,不敢轻动。
止将旗较五名,连檄榜,解至军门来。
先生问,“季敩何在。
”领哨官曰:“已逃矣。
”先生叹曰:“忠臣孝子与叛臣贼子,只在一念之间。
季敩向日立功讨贼。
便是忠臣。
今日奉贼驱使。
便是叛臣。
为舜为跖,毫厘千里,岂不可惜。
”先生欲将旗较斩首,思量恐有用他之处,乃发临江府监候,遂将伪檄具疏驰奏。
略曰:
“陛下在位一年,屡经变难,民心骚动,尚尔巡游不已。
致使宗室谋动干戈。
且今天下之觊觎,岂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特在宗室。
言及至此,懔骨寒心。
昔汉武帝有轮台之悔,而天下向治。
唐德宗下奉天之诏,而士民感泣。
伏望皇上痛自克责,易辙改弦,罢黜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则太平尚可图。
臣不胜幸甚。
”
知府伍文定请先生出兵征进。
先生曰:“彼气方锐未可急攻。
必示以自守不出之形,诱其离穴。
然后尾其后而图之,先复省城以捣其巢。
彼闻必回兵来援。
我因邀而击之。
兵法所谓致人而不致于人也。
”乃敛兵自守,使人打听南昌消息。
再说娄伯将回进贤家中募兵。
知县刘源清,捕而斩之,尽召城外巨室,入城垒其三门,誓众死守。
又贼党有船数只。
为首者自称七殿下,往龙津夺运船。
驲丞孙天佑禀余干知县马津。
津使率兵拒战,射杀数人。
七殿下麾舟急退。
又贼党袁义官,自上流募兵百余,还过龙津。
亦被天佑追杀,焚其船。
濠怒将先取进贤,余干然后东下。
李士实曰:“若大事既定,彼将焉逃。
”濠乃止。
于是二府之民不尽从贼,皆二县三人之力也。
再说季敩自墨潭逃回,未见宁王,述旗较被擒之事。
宸濠大怒,乃问王守仁出兵消息。
季敩惧罪乃答曰:“王守仁只可自守。
安敢与殿下作敌。
”濠信之。
以王师未集,乃伏兵万余,命宜春王栱樤,同其子三哥。
四哥,与伪大监万锐等分付,坚守省城,多设灰瓶火炮滚粪石弩之类,又伏兵一枝于城外,以防突城。
自与娄妃及世子大哥,宗室栱栟,刘养正,李士实,杨璋,潘鹏等,择七月初二日,发兵东下,伪封宗弟宸澅,为九江王,使率百舟前导。
是早宸濠入宫,请娄妃登舟。
娄妃尚未知其意。
问曰:“殿下邀妾何往。
”宸濠曰:“近日太后娘娘有旨,许各亲王,往南京,祭祖。
我同汝一往,不久便回。
”娄妃半信半疑,只得随行。
濠登舟之时,设坛祭江,命斩端州知府王以方,以之代牲。
方奠牲之时,几案忽折,以方头足自跳跃覆地。
宸濠命弃之于江。
舟始发,天忽变。
云气如墨,疾风暴雨,雷电大作。
前舟宸澅,被霆震而死,濠意不乐。
李士实曰:“事已至此。
殿下能住手否。
天道难测。
不足虑也。
”濠索酒痛饮。
即醉卧于椅上,梦见揽镜,其头尽白如霜。
猛然惊醒。
唤术士徐卿问之。
卿叩首称贺曰:“殿下贵为亲王。
而梦头白,乃皇字也。
此行取大位必矣。
”时兵众有六七万人,号为十万,尽夺官民船只装载。
旌旗蔽江而下,相连六十余里,有诗为证:
杀气凄凄红日蔽,金鼓齐鸣震天地。
艨艟压浪鬼神惊,旌旆凌空彪虎聚。
流言管蔡似波翻,争锋楚汉如儿戏。
难将人力胜天心,一朝扫尽英雄气。
贼兵一路攻掠沿江各县,将及安庆。
知降佥事潘鹏安庆人。
先遣鹏持伪檄往安庆谕降。
太守张文锦,召都指挥杨锐,问计。
锐曰:“王都堂前有牌面来。
分付紧守信地。
大兵不日且至。
今潘鹏来谕降,当力拒之。
”杨锐登城楼,谓潘鹏曰:“佥事乃国家宪臣。
奈何为反贼奴隶传语。
宁王有本事,来打安庆城便了。
”潘鹏曰:“汝且开城门,放我进来,有话商量。
”杨锐曰:“要开门,除是逆濠自来。
”遂弯弓搭箭,欲射潘鹏。
潘鹏羞惭满面而退,回报宸濠。
宸濠怒曰:“谅一个安庆,有甚难打。
”李士实諌曰:“殿下速往南都,正位。
何愁安庆不下。
”宸濠嘿然。
船过安庆城下,杨锐曰:“若宁王直走南京,便成大势。
当以计畱之。
”乃建旗四隅,大书剿逆贼三字。
濠闻而恶之。
锐又使军士及百姓环立城头,辱骂宸濠。
“反贼,不日天兵到来,全家剿灭。
千反贼万反贼”的骂。
宸濠在舟中听得外面喧嚷,问其缘故。
潘鹏曰:“此即指挥杨锐使军民辱骂殿下。
”宸濠大怒曰:“我且攻下安庆,杀了杨锐,然后往南京未迟。
”乃掠其西郭,遂围正观集贤二门。
濠乘黄舰,泊黄石矶,亲自督战。
安庆城池坚固,又兼张文锦和杨锐料理已久,多积炮石及守城之器。
军卫卒不满百人,乘城者皆民兵。
阖户调发。
老弱妇女,亦令馈饷。
登城者必带石块一二,石积如山。
又暑渴置釜于城上,煮茶以饮之,贼攻城辄投石击之,或沃以沸汤,贼不敢近。
贼拥云楼瞯城中将乘城。
城中造飞楼数十,从高射贼,贼多死。
夜复募死士缒城,焚其楼。
贼又置云梯数十,广二丈高于城外,蔽以板,前后有门,中伏兵。
城上束藁沃膏,燃其端俟梯至,投其中燥木着火即燎,贼多焚死。
锐又射书贼营,谕令解散。
贼兵转相传语,多有逃去者。
锐又募死士,夜劫其营,贼众大扰。
至晓始定。
濠问篙工曰:“此地何名。
”对曰:“黄石矶也。
”黄石矶音声与王失机相近。
濠恶其言:拔劔斩之,谓其党曰:“一个安庆,且不能克,安望金陵哉。
”于是亲自运土填堑。
期在必克。
话分两头。
再说先生所差探听南昌消息的,引着安庆逃回被掳船户,一同回报。
打听得宁王于七月初二日起大兵,从水路而下,见今围住安庆城攻打,势甚危急。
其南昌守备甚固,闻说城外又有伏兵,未知何处。
先生发放船户,重赏探子,着再去打探伏兵的实信回话。
众将请救安庆。
先生曰:“今九江南康,皆为贼所据,而南昌城中精悍尚且万余,食货重积,我兵若抵安庆,贼必回军死斗。
安庆之兵,仅足自守,必不能援我于湖中。
南昌之兵绝我粮道,而九江南康之贼令势挠摄。
四方之援又不可望,大事去矣。
今各郡官兵渐次齐集。
先声所加,城中必已震慑。
因而并力以攻省城,其势必下。
既破南昌。
贼先丧胆,彼欲归救根本,则安庆之围自解。
而濠亦可擒矣。
”遂以本月十三日,自吉安起马,与诸将刻期于十五日,齐会于临江府漳澨地方。
于是各属府县兵将并至。
初欲登台担师,先生以积劳病发。
勉强书一牌。
呼知府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四人授之。
牌上写云:“伍不用命者斩队将。
队将不用命者斩副将。
副将不用命者斩主将。
”先生曰:“军中无戏言:此是实语,不相诳也。
”文定等皆暗暗吐舌。
大军行至礼城。
南昌府推官徐文英,因查盘在外,独不与难。
奉新知县刘守绪,皆引兵壮来会。
悉畱军前听用。
先生病亦稍可。
乃分军为十三哨,各示以进攻屯守之宜:
第一哨。吉安府知府伍文定,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四百二十一员名,进攻广润门,就畱兵防守本门,直入布政司屯兵,分兵把守王府内门。
第二哨。赣州府知府邢珣,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一百三十余员名,进攻顺化门,就畱兵防守本门,直入镇守府屯兵。
第三哨。袁州府知府徐琏,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五百三十员名,进攻惠民门,就畱兵防守本门,直入按察司察院屯兵。
第四哨。临江府知府戴德孺,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六百七十五员名,进攻永和门,就畱兵防守本门,直入都察院提学分司屯兵。
第五哨。瑞州府通判胡尧元,童琦,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员名,进攻章丘门,就畱兵防守本门,直入南昌卫前屯兵。
第六哨。泰和县知县李缉,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四百九十二员名,夹攻广润门,直入王府西门屯兵。
第七哨。新淦县知县李美,统部下官军兵快二千员名,进攻德胜门,就畱兵防守本门,直入王府东门屯兵。
第八哨。中军赣州卫都指挥余恩,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六百七十员名,进攻进贤门,直入都司屯兵。
第九哨。宁都县知县王天与,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余员名,夹攻进贤门,就畱兵防守本门,直入钟楼下屯兵。
第十哨。吉安府通判谈储,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五百七十六员名,夹攻德胜门,直入南昌左卫屯兵。
第十一哨。万安县知县王冕,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二百五十七员名,夹攻进贤门,就把守本门,直入阳春书院屯兵。
第十二哨。吉安府推官王暐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余员名,夹攻顺化门,直入南新二县儒学屯兵。
第十三哨。抚州府通判邹琥,傅南乔,统部下官军三千余员名,夹攻德胜门,就畱兵防守本门,随于城外天宁寺屯兵。
先生分拨已定。
期定十九日至市汊。
二十日黎明,各至信地。
临发挪不用命者数人斩首以狥。
各军无不股栗。
不知所斩者,乃密取临江府监候赍伪檄之旗较也。
先生权术不测,类如此。
再说宸濠攻打安庆,十有八日,城中随机应变,并无挫折。
宸濠正在心焦,忽接得南昌告急文书,说,“王都堂大军已至礼城,将及省下。
城中军民震骇。
乞作急分兵归援。
”宸濠大惊,便欲解围而归。
李士实日,“若殿一回,则军心离矣。
”宸濠曰:“南昌我之根本,如何不救。
”刘养正亦曰:“今安庆音问不通。
破在旦夕,得了安庆,以为屯止之所,然后调集南康,九江之兵,齐救省城,官军见我兵势浩大,不战而退矣。
”濠张目视曰:“汝家属受王守仁供养。
欲以南昌奉之耶。
”二人乃不敢复言。
先生先遣探卒打探得南昌伏兵千余,在新旧坟厂地方。
乃使奉新县知县刘守绪,同千户徐诚,领精兵四百,从间道袭之,出其不意。
伏兵一时溃散,齐奔南昌城来。
城中骤闻王都堂兵至,杀散伏兵,人人惊骇。
传相告语,俱怀畏避之意。
二十五日,五更。
各哨俱照依派定信地进发。
先生复申明约束。
一鼓附城,再鼓登城,三鼓不克,诛其伍,四鼓不进,诛其将。
各哨统兵官,知先生军令严肃,一闻鼓声,呼噪并进。
伍文定兵,梯絙先登。
守贼军士见军势大,皆倒戈狂走。
城中喊声大振,四下鼎沸。
砍开城门,各路兵俱入,遂擒宜春王栱樤。
及宁王之子三哥四哥,并伪太监万锐等,共千有余人。
宫眷情急。
纵火自焚。
可怜眷属百数,化作一阵烟灰哀哉。
火势猛烈。
延烧居民房屋。
先生统大队军兵入城,传令各官分道救火,抚慰居民。
火熄后,伍文定等都来参,见,将捉到人犯押跪堂下。
先生审明发监,封其府库搜获原收大小衙门印信九十六颗。
人心始安。
于是胁从官胡濂(原布政)刘斐(原参政)许效廉(原参议)唐锦(原副使)赖凤(原佥事)及南昌知府郑瓛,同知县何继周,通判张元澄,南昌知县陈大道,新建知县郑公奇,皆自投首,先生俱安慰之。
有诗为证:
皖城方逞螳螂臂。谁料洪都巢已倾。
赫赫大功成一鼓。令人千载羡文成。
先生又打探得宁王已解安庆之围,移兵于沅子港,先分兵二万遣凌十一闵廿四分率之,疾趋南昌,自帅大军随后而进。
时乃二十二日也。
先生闻报大集众将问计。
众皆曰:“贼势强盛。
今既有省城可守。
且宜敛兵入城。
坚壁观衅,俟四方援兵至,然后图之。
”先生笑曰:“不然。
贼势虽强,未逢大敌。
惟以爵赏诱人而已。
今进不得逞。
退无所归。
其气已消沮。
若出奇兵击其惰归,一挫其锐,将不战自溃。
所谓先人有夺人之心也。
”
适抚州知府陈槐,送贤知县刘源清,各引兵来助战。
先生乃遣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各领兵五百,分作四路并送。
又遣余恩以兵四百往来于潘阳湖上,诱致贼兵。
又遣陈槐,胡尧元,童琦,谈储,王暐,徐文英,李美,李楫,王冕,王轼,刘守绪,刘源清等,各引兵百余,四面张疑设伏,候文定等交锋,然后合击。
分布已定。
乃开仓大赈城中军民人等。
又虑宗室郡王将军或为内应生变,亲自慰谕,以安其心。
出告示云:
督府示谕省城七门内外军民襍役人等。
除真正造逆不赦外。
其原役宁府被胁伪授指挥千百户较尉等官,及南昌前卫一应从乱襍色人役,家属在省城者,仰各安居乐业,母得逃窜,父兄子弟有能寄信本犯,迁善改过,擒获正恶,诣军门报捷者,一体论功给赏。
逃回投首者,免其本罪。
其有收藏军器,许尽数送官。
各宜悔过母取减亡。
特示。
写下二十余通,发去城内城外居民及教导人等,于七门内外各处粘贴传布,以解散其党。
二十三日,濠先锋凌十一,闵廿四,已至樵舍,风帆蔽江,前后数十里。
我兵奉军令,乘夜趋进。
伍文定以正兵当其前,余恩继其后,邢珣引兵绕出贼背。
徐琏,戴德孺,分左右翼,各自攻击,以分其势。
二十四日早,北风大起,贼兵鼓噪,乘风而前,直逼黄家渡。
离南昌,仅三十里。
伍文定之兵才战,即佯为败走。
余恩复战,亦佯退。
贼得志各船争前趋利,前后不相连。
邢珣兵从后而进,直贯其中。
贼船大乱。
伍文定,余恩督兵乘之。
徐琏,戴德孺合势夹攻。
四面伏兵纷纷扰扰,呼噪而至。
满湖都是官军。
正没摆布那一头处。
凌十一,闵廿四,不过江湖行劫。
几会见这等战阵,心胆俱落,急教回船。
贼兵遂大溃,官军追赶十余里,擒斩二千余级,凌十一中箭落水,贼徒死于水者万数。
闵廿四引着残卒数千,退保八字脑。
手下兵士渐渐逃散。
宸濠闻败大惧,尽发九江南康守城之兵以益师。
先生探听的实曰:“贼兵已撤,二郡空虚矣。
不复九江,则南兵终不敢越九江以援我。
不复南康,则我兵亦不能踰南康以蹑贼。
”乃遣抚州知府陈槐,领兵四百,合饶州知府林瑊兵,往攻九江。
适建昌知府曾玙兵亦到。
即遣玙卒兵四百,合广信知府周朝佐兵往取南康。
二十五日,宸濠立赏格以激励将士。
当先冲锋者,赏银千两,对阵受伤者,赏银百两。
传令并力大战。
其日北风更大,贼船乘风奋击。
伍文定率兵打头阵,因风势不顺,被杀数十人。
先生望见官军将有退却之意,急取令牌,将劔付中军官。
令斩取领兵官伍文定头示众。
且暗嘱云:“若能力战姑缓之。
”文定见牌,大惊,亲握军器立于船头,督率军士,施放铳炮。
风逆火燎其须,不顾。
军士皆拚命死战。
邢珣等兵俱至,一齐放炮。
炮声如雷震天。
将宸濠副舟击破。
闵廿四亦被炮打死。
濠大骇,将船移动。
贼遂溃败,擒斩复二千余,溺死无算。
濠乃聚兵屯于樵舍,连舟结为方阵,四面应敌。
尽出金银赏犒将士,约来日决一死敌。
先生乃密为火攻之具,使邢珣击其左,徐琏,戴德孺击其右。
余恩等各官分兵四面暗伏,只望见火发,一齐合战。
二十六日早,宸濠方朝群臣,责备诸将不能力战以致连败。
喝教先将三司各官杨璋,潘鹏等十余人挪起,责他坐观成败,全不用心,欲斩之以立法。
璋等立辩求免,正在争论之际,忽闻四下喊声大举。
伍文定引着官军,用小船戴荻乘风纵火。
火烈风猛,延烧贼船。
但见:
浓烟蔼蔼,青波上罩万道乌云,紫焰烘烘,绿水中千层赤雾。
三军慌乱,个个心惊胆裂。
撇鼓丢锣,众将惊惶。
各各魄散魂消,投戈弃甲。
舴艋艨艟,一霎时变成煨烬。
旗旛劔戟,须臾顷化作灰尘。
分明赤壁遇周瑜,好似咸阳逢项羽。
各路伏兵望见火光,并力杀来。
贼舟四面皆火,栱栟二人被火焚烧,奔出船舱,为官军所杀。
王春,吴十三亦被擒获。
先生使人持大牌晓谕各军。
牌上写云:“逆濠已擒。
诸军勿得纵杀,愿降者听。
”各军闻之,信以为然,勇气百倍,濠军莫不丧气,争觅小舟逃命。
宸濠知事不济,亦欲谋遁。
与娄妃泣别曰:“昔人亡国,因听妇人之言。
我为不听贤妃之言:以至如此。
”娄妃哽咽不能出声。
但云,“殿下保重,勿以妾为念。
”言毕,与宫娥数人跳下湖中而死。
宸濠心如刀剌。
万锐觅得划船来到。
濠变服同锐下了划船,冒着兵戈而走。
还带有宫女四人。
万安县知县王冕,受先生密计,假装渔船数双,散伏芦苇。
望见划船有些跷蹊。
慌忙摇拢来看。
宁王认是渔船,唤曰:“渔翁渡我,当有厚报。
”濠既下渔船。
船上一声哨子,众船皆至。
宸濠自知不免,亦投于水。
逢浅处,立水中不死。
军士用长篙,挽其衣而执之。
是时,伍文定,邢珣等,乘胜杀入,先擒世子大哥,及宫眷等。
其伪党李士实,刘养正,刘吉,屠钦,熊琼,卢衍,卢璜,丁馈,秦荣,葛江,刘勋,何镗,吴国七,火信,喻才,李自然,徐卿等数百人,前后俱被擒获,无一漏者。
复执胁从王宏(原镇守太监),王金(原巡按),杨璋(原按察使),金山(原主事),程果(原参政),潘鹏(原佥事),梁宸(原布政使),郏文,马骥,白昂(俱指挥)等。
王纶,季敩赴水死。
擒斩共三千余人,落水者二万有余,衣甲器械财物,与浮尸横十余里。
复分兵搜剿零贼于昌邑吴城,各处擒斩殆尽。
湖口县知县章玄梅迎先生坐于城中,察院王冕解宸濠入城献功。
濠望见远近街衢行伍整肃,笑曰:“此是我家事,何劳王都堂这等费心。
”既见先生。
遂拱手曰:“濠做差了事。
死自甘心。
但娄妃每每苦諌勿叛。
乃贤妃也。
已投水而死。
望善葬之。
”先生即遣中军官同宫监一人前往识认。
只见渔舟载有一尸。
周身衣服,皆用线密密缝紧。
渔人疑有宝货在身。
正欲搜简,就被宫监认出。
是娄妃。
取来盛殓,埋葬于湖口县之城外,至今称为贤妃墓。
是日众官俱来相见。
先生下堂执伍文定之手曰:“今番破贼,足下之功居多。
本院即当首列。
必有不次之擢。
”文定曰:“仗圣天子洪福,老大人妙算。
知府何功之有。
”先生曰:“斩阵先登,人所共知,不必过谦。
”其余邢珣,余恩等,各以温言慰劳。
众人各欢喜而退。
次日先生正在军中整理军务。
中军官报单报道,“知府陈槐,曾玙等,分兵攻南康,九江,贼兵出战,俱为官军所败。
陈槐阵上斩了徐九宁,知县何士凤开门以迎王师,将城中余贼尽行诛剿。
南康百姓闻官军薄城,共杀陈贤二郡悉平。
”于是贼党俱尽。
按宸濠自六月十四日举逆,至七月十六日被获,前后共四十二日,先生自七月十三日于吉安起马,至二十六日成功,才十有四日耳。
自古勘定祸乱,未有如此之神速者。
但见成功之易,不知先生擘画之妙也。
是日门生邹守益,入见贺曰:“且喜老师成百世之功,名扬千载。
”先生曰:“功何敢言。
且喜昨晚沉睡。
盖自闻报后,晓夜焦劳至是始得安枕矣。
”先生口占一律云:
甲马秋惊鼓角风,旌旗晓拂阵云红。
勤王敢在汾淮后,恋阙真随江汉东。
群丑漫劳同吠犬,九重端合是飞龙。
涓埃未尽酬沧海,病懒先须伴赤松。
是日先生传令班师,暂回省城。
城中听知王师凯旋。
军民聚观者不下万数。
宸濠坐在小轿之中,其余贼党俱各囚车锁押,前后军兵拥卫。
一个个枪刀出鞘,盔甲鲜明。
才至中街。
两傍看者欢声如沸,莫不以手加额曰:“我等今日方脱倒悬之苦。
皆王都爷之赐也。
”先生到察院下马,大会众官商议。
“除将宁王并世子,郡王,将军,仪宾,伪授大师,国师,元帅,都督指挥等官。
各分别收监候解。
其胁从等官,并各宗室,别行另奏。
将擒斩俘获功次,发纪功。
”
御史谢源伍,希儒,审验明白造册。先生于三十日上捷报。据册开:
生擒首贼,一百零四名。生擒从贼,六千一百七十五名。(内审放胁从一千一百九十三名)斩获贼级,共四千四百五十九颗。
俘获贼属男妇,二百三十八名口。宫人四十三名。夺回被胁被掳官民人等,三百八十四员名口。招抚畏服投首一百九十三位名。
夺获符验一道。金玺二颗。金册二副。印信关防一百零六颗。
金并首饰,六百二十三两一钱二分。银首饰器皿,八万三千八百九十七两一钱五分零。
赃仗一千八百九十件。器械一千一百九十九件。牛三十头。马一百九匹。驴骡十三头。鹿三只。烧毁贼船七百四十三只。
后人有诗一绝,诵先生之功云:
指挥谈笑却莱夷。千古何人似仲尼。
旬日之间除叛贼。真儒作用果然奇。
话分两头,却说兵部尚书王琼,见先生所上宁王反叛两次表章,疏请五府六部大臣,会议于左顺门。
诸臣中也有曾受宁王贿赂,与他暗通的。
也有见宁王势大,怕他成事的,一个个徘徊观望,尚不敢斥言濠反。
王琼正色言曰:“竖子素行不义,今仓卒造乱。
自取减亡耳。
都御史王守仁,据上游,必能了贼。
不日当有捷报至也。
其请京军,特张威耳。
”乃顷刻覆了十三本。
首请削宸濠属籍。
正名为贼,布告天下。
但有忠臣义士,能倡义旅。
擒反贼宸濠者,封以侯爵。
先将通贼逆党朱宁,臧贤拿送法司正罪。
又传檄南京,两广,浙江,江西,各路军马,分据要害,一齐剿杀。
朝廷差安边伯许泰,摠督军务,充总兵官。
平虏伯江彬,太监张忠,魏彬俱为提督官,左都督刘翚,为摠兵官,太监张永,赞画机密,并体勘濠反逆事情。
兵部侍郎王宪,督理粮饷,前往江西征讨行至临清地方。
闻江西有捷报,宁王已擒,许泰,江彬,张忠等,耻于无功。
乃密疏请御驾亲征,顺便游覧南方景致。
武宗皇帝大喜,遂自称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往江西亲征。
廷臣力諌不听。
有被杖而死者。
车驾遂发。
大学士梁储,蒋冕扈从。
九月十一日先生南昌起马,将宸濠一班逆党囚禁。先期遣官上疏。略云:
逆濠睥睨神器,阴谋久蓄。
招纳叛亡,探辇毂之动静,日无停迹,广置奸细。
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
发谋之始,逆料大驾必将亲征,先于沿途伏有奸党。
为博浪荆轲之谋,今逆不旋踵,遂已成擒。
法宜解赴阙下,式昭天讨。
欲令部下各官押解。
恐旧所潜布,乘隙窃发,或致意外之虞,臣死有余憾。
况平贼献俘国家常典,亦臣子常职。
臣谨于九月十一日,亲自量带官军,将濠并官眷逆贼情重罪犯,潜解赴阙。
先生行至常山草萍舗,闻有御驾亲征之事,大惊曰:“东南民力已竭。岂堪骚扰。”即索笔题诗于壁上,传谕次早兼程而进。诗曰:
一战功成未足奇。亲征消息尚堪危。
边烽西北方传警。民力东南已尽疲。
万里秋风嘶甲马。千山晓日渡旌旗。
小臣何事驱驰急。欲请回銮罢六师。
时圣驾已至淮徐。
许泰,张忠,刘翚等,见先生疏到,密奏曰:“陛下御驾亲征,无贼可擒。
岂不令天下人笑话。
且江南之游,以何为名。
今逆贼党与惧尽,釜中之鱼。
宜密谕王守仁释放宁王于鄱阳湖中,待御驾到,亲擒之,他日史书上传说陛下英武,也教扬名万代。
”武宗皇帝原是好顽耍的,听他邪说,果然用威武大将军牌面,遣锦衣千户追取宸濠。
先生行至严州,接了牌面。
或言:“威武大将军,即一今上也。
牌到与圣旨一般。
礼合往迎。
”先生曰:“大将军品级,不过一品。
文武官僚不相统属。
我何迎为。
”众皆曰:“不迎必得罪。
”先生曰:“人子于父母乱命,不可告语。
当涕泣随之,忍从谀乎。
”三司官若苦(苦苦)相劝。
先生不得已令参随负敕印出,同迎以入。
中军禀问,“锦衣奉御差至此。
当送何等样程仪。
”先生曰:“不过五金。
”中军官曰:“恐彼怒不纳奈何。
”先生曰:“繇他便了。
”锦衣千户果然大怒,麾去不受。
次日即来辞别。
先生握其手曰:“下官在正德初年,下锦衣狱甚久,贵衙门官相处极多。
看来未见有轻财重义如公者。
昨薄物出区区鄙意。
只求礼备。
闻公不纳令我惶愧。
下官无他长。
单只会做几篇文字。
他日当为公表章其事,令后世锦衣知有公也。
”锦衣唯唯不能出一语。
竟别去。
先生竟不准其牌。
不把宸濠与他。
锦衣星夜回报。
许泰,江彬等大怒,遂造榜言。
说,“先生先与宁王交通,曾遣门人冀元亨往见宁王,许他借兵三千,后见事势无成,然后袭取宁王以掩已罪。
”太监张永素知先生之忠,力为辩雪,且请先行查访。
先生至杭州,张永先在。
先生与永相见。
永曰:“泰彬等诽谤老先生,只因先生献捷太早,阻其南行。
以此不悦。
”先生曰:“西民久遭濠毒,今经大乱,继以旱灾,困苦已极。
若边军又到,责以供饷,穷迫所激,势必逃聚山谷为乱。
奸党群应,土崩之势成矣。
更思兴兵伐之,不亦难乎。
”张永深以为然徐曰:“本监此出,正为群小蛊惑圣听,欲于中调获,非掩功也。
但皇上圣意,亦耻巡游无名。
老先生但将顺天意,犹可挽回几分。
苟逆之,徒激群小之怒,何救于大事。
”先生曰:“老公所见甚明。
下官不愿居功。
情愿都让他们。
容下官乞休而去足矣。
”乃以宸濠及逆党交付张永,遂上疏乞休。
屏去人从,养病于西湖之净慈寺。
张永在武宗皇帝面前,备言王守仁尽心为国之忠。
江西反侧未安,全赖弹压。
不可听其休致自便。
诸奸捕冀元亨付南京法司,备极拷掠。
并无一语波及先生。
奸谋乃沮。
忠泰等,又密奏,“宁王余党尚多,臣等愿亲往南昌搜捕,以张天威。
”武宗皇帝复许之。
比及先生赴南昌任,忠泰等亦至。
带令北军二万。
填街塞巷。
许泰,江彬,张忠坐了察院,妄自尊大。
先生往拜之。
泰等看坐于傍,令先生坐。
先生佯为不知。
将傍坐移下,自踞上坐,使泰彬等居主位。
泰彬等且愧且怒,以语讽剌先生。
先生以交际事体谕之。
然后无言。
先生退,谓门人邹守益等曰:“吾非争主也。
恐屈体于彼,便当受其节制。
举动不得自繇耳。
”泰彬等托言搜捕余党,板害无辜,富室索诈贿赂,满意方释。
又纵容北军占居民房,抢掠市井财物,向官府索粮要赏。
或呼名谩骂,或故意冲导。
欲借此生衅,与先生大闹一塲。
就好在皇上面前谤毁。
先生全不计较,务待以礼。
预令市人移居乡村,以避其诈害,仅以老羸守家。
先生自出金帛,不时慰犒北军。
病者为之医药,死者为之棺殓。
边军无不称颂王都堂是好人。
泰彬等怪先生买了军心,严禁北军,不许受军门犒劳。
先生乃传示内外,北军离家苦楚。
尔居民当敦主客之礼。
百姓遇边军,皆致敬或献酒食。
北军人人知感,不复行抢夺之事。
时十一月冬至将近。
先生示谕百姓,新遭濠乱,横死甚多。
深为可悯。
今冬节在迩。
凡丧家俱具奠如礼,如在官人役,给暇三日。
于是居民家家上坟酬酒。
哀哭之声,远近相接。
北军闻之。
无不思家,至于泣下。
皆向本官叩头求归。
分明是:
楚歌一夜起。吹散八千兵。
张忠,许泰,属翚等,自恃北人所长在于骑射,度先生南人决未习学,一日托言演武,欲与先生较射。
先生谦谢不能,再四强之。
先生曰:“某书生何敢与诸公较艺。
”诸公请先之。
刘翚以先生果不习射矣。
意气甚豪。
谓许泰,张忠曰:“吾等先射一回,与王老先生看。
军士设的千一百二十步外。
三人雁行叙立。
张忠居中,许泰在左,刘翚在右。
各逞精神施设。
北军与南军分别两边,擡头望射。
一个个弓弯满月,箭发流星,每一发矢,叫声着。
一会箭,九枝都射完了。
单只许泰一箭射在鹄上,张忠一箭射着鹄角,刘翚射个空回。
他三个都是北人,惯习弓矢,为何不能中的。
一来欺先生不善射,心满气骄了。
二来立心要在千人百眼前逞能炫众。
就有些患得患失之心。
矜持反太过,一箭不中。
便着了忙,所以中的者少。
三人射毕,自觉出丑,面有愧色。
说道喒们自从跟随圣驾久不曾操弓执矢。
手指便生疏了。
必要求老先生射一回赐教。
”先生复谦让。
三人越发相强。
务要先生试射。
射而不中,自家便可掩饰其惭。
先生被强不过,顾中军官取弓箭来,举手对泰彬等曰:“下官初学,休得见笑。
”先生独立在射椚之中。
三位武官太监环立于傍。
光着六只眼睛含笑观看。
先生神闲气定。
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
飕的一箭。
正中红心。
北军连声喝采,都道:“好箭射的准射的准。
”泰彬等心中已自不快了。
还道,“是偶然幸中。
”先生一连又发两矢。
箭箭俱破的。
北军见先生三发三中,都道,“喒们北边到没有恁般好箭。
”欢呼动地。
泰等便执住先生之手,说道到。
“是老先生久在军中,果然习熟。
已见所长,不必射了。
”遂不乐而散。
是夜刘翚私遣心腹窥探北军口气,一个个都道,“王都堂做人又好,武艺又精,喒们服事得这一位老爷,也好建功立业。
不枉为人一世。
”刘翚闻之,一夜不睡。
次早见许泰,张忠曰:“北军俱归附王守仁矣。
奈何。
”泰忠乃商议班师。
前后杀害良民数百,皆评为逆党,取首级论功。
北军离了西江省城,百姓始复归乐业。
时武宗皇帝大驾自淮阳至京口,馆于前大学士杨一清之家。
泰等来见,但云,“逆党已尽。
”遂随驾渡江,驻驆南都,游览江山之胜。
三人乘间谗谤先生,说,“他专兵得众。
将来必有占据江西之事。
”赖张永力周旋,上信永言:付之不问。
泰等又遣心腹屡矫伪旨,来召先生。
只要先生起马,将近南都,遂以擅离地方驾罪。
先生知其伪,竟不赴。
正德十五年正月,先生尚畱省城。
泰等三人因侍宴武宗皇帝,言及天下太平。
三人同声对曰:“只江西王守仁早晚必反。
甚是可忧。
”武宗皇帝问曰:“汝谓王守仁必反,以何为验。
”三人曰:“他兵权在手,人心归向。
去岁臣等带领边兵至省城。
他又私恩小惠,买转军心。
若非臣等速速班师,连北军多归顺他了。
皇爷若不肯信,只须遣召之,他必不来。
”武宗皇帝果然遣诏召先生面见。
张永重先生之品,又怜先生之忠,密地遣人星夜驰报先生,尽告以三人之谋。
先生得诏,即日起马,行至芜湖。
张忠闻先生之来,恐面召时有所启奏,复遣人矫旨止之。
先生畱芜湖半月,进退维谷。
不得已,入九华山,每日端坐草庵中。
日微服重游化城寺,至地藏洞。
思念二十七岁时,于此洞见老道,共谈三教之理。
今年四十九岁。
不觉相隔二十二年矣。
功名霸绊不得自繇。
进不得面见圣上,扫除奸佞。
退不得归卧林泉。
专心讲学。
不觉凄然长叹,取笔砚题诗一首。
将曰:
爱山日日望山时。忽到山中眼自明。
鸟道渐非前度险。龙潭更比旧时清。
会心人远空遗洞。识面僧来不记名。
莫谓中丞喜忘世。前途风浪苦难行。
又见山岩中有僧危坐问,“何时到此。”僧答曰:“已三年矣。”先生曰:“吾儒学道之人,肯如此精专凝静,何患无成。”复吟一诗云:
莫怪岩僧木石居。吾侪真切几人如。
经营日夜身心外。剽窃糠秕齿颊余。
俗学未堪欺老衲。昔贤取善及陶渔。
年来奔走成何事。此日斯人亦启予。
张忠等既阻先生之行,反奏先生不来朝谒。
武宗皇帝问于张永。
永密奏曰:“王守仁已到芜湖,为彬等所拒。
彼忠臣也。
今闻众人争功。
有谋害之意,欲弃其官入山修道。
此人若去,天下忠臣更无肯为朝廷出力者矣。
”武宗皇帝感动,遂降旨,命先生兼江西巡抚,刻期速回理事。
先生遂于二月还南昌,以祖母岑太夫人鞠育之恩,临终不及面诀,乃三疏请归省葬。
惧不允。
六月复还赣州。
过泰和,少宰罗整庵(讳钦顺弘治癸丑榜眼)以书问学。
先生告以学无内外,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
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
以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
以其主宰而言:则谓之心。
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
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
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
故就物而言:谓之格。
就知而言谓之致。
就意而言:谓之诚。
就心而言:谓之正。
所谓穷理以尽性。
其功一也。
天下无性外之理,即无性外之物。
学之不明,皆繇世儒认理为内,认物为外。
将反观内省与讲习讨论分为两事,所以有朱陆之岐。
然陆象山之致知,未尝专事于内。
朱晦庵之格物,未尝专事于外也。
整庵深叹服焉。
是年秋七月,武宗皇帝尚在南都。
许泰,江彬欲自献俘以为己功。
张永曰:“不可。
昔未出京时,宸濠己擒。
献俘北上,过玉山,渡钱塘,在杭州交割于吾手,经人耳目,岂可袭也。
”于是用威武大将军钩帖,下于南赣,令先生重上捷音。
先生乃节略前奏,尽嵌入许泰,江彬,张忠,魏彬,张永,刘翚,王宪等扈驾诸官,疏中言逆濠不日就擒,此皆总督提督诸臣,密授方略所致。
于是群小稍稍回嗔作喜。
止将冀元亨坐濠党系狱。
先生遂得无恙。
后世宗皇帝登极。
先生备咨刑部,为元亨辩冤。
科道亦交章论之,将释放。
而元亨死。
同门陆澄,应典辈备棺盛殓。
先生闻讣,为设位恸哭之。
此是后话。
是年九月先生再至南昌。
檄各道院,取宸濠废地,改易市廛,以济饥代税。
百姓稍得苏息。
时有泰州王银者,服古冠,执木简,写二诗为赘,以宾礼见。
先生下阶迎之。
银踞然上坐。
先生问,“何冠。
”曰:“有虞氏之冠。
”又问“何服。
”曰:“老莱氏之服。
”先生曰:“君学老莱乎。
”对曰:“然。
”先生曰:“君学老莱,止学其服耶。
抑学其上堂诈跌为小儿啼也。
”银不能答。
色动,渐将坐椅移侧。
及论致知格物,遂恍然悟曰:“他人之学,饰情抗节,出于矫强。
先生之学,精深极微,得之心者也。
”遂反常服,执弟子之礼。
先生易其名为艮,字曰汝止。
同时陈九川,夏良胜,万湖,欧阳德,魏良弼,李遂,裘衍日侍讲席。
有洙泗杏坛之风。
是年冬,武宗皇帝自南京起驾,行至临清,将宸濠一班逆贼,并正刑诛。
人心大快。
正德十六年春正月,武宗皇帝还京,三月晏驾。
四月世宗皇帝登极,改元嘉蜻。
诛江彬,许泰,张忠,刘翚等诸奸,录先生功降敕召之。
先生以六月二十日起程,方至钱塘。
科道官迎阁臣意,建言国丧多费,不宜行宴赏之事。
先生复上疏乞便道省亲。
得旨。
升南京兵部尚书。
赐蟒玉,准其归省。
九月至余姚,拜见龙山公。
公当宸濠谋逆时,有言先生助逆者。
公曰:“吾儿素在天理上用工夫,必不为此。
”又或传先生与孙许同被害者。
公曰:“吾儿得为忠臣,吾复何忧。
”及闻先生起兵讨濠,又传言:濠怒先生,欲遣人来刺公,公宜少避。
公笑曰:“吾儿方举大义。
吾为国大臣。
恨年老不能荷戈同事。
奈何先去以为民望乎。
”怡然不变。
至是相见,欢如再生。
值龙山公诞日,朝廷存问适至。
先生服蟒腰玉,献觞称贺。
至明旦,谓门人曰:“昨日蟒玉,人谓至荣,晚来解衣就寝,依旧一身穷骨头,何曾添得分毫。
乃知荣辱原不在人。
人自迷耳。
”乃吟诗一首云:
百战归来白发新。青山从此作间人。
峰攒尚忆冲蛮阵。云起犹疑见虏尘。
岛屿微茫沧海暮。桃花烂熳武陵春。
而今始信还丹诀。却笑当年识未真。
先生日与亲友及门人辈宴游山水,随地指点良知。
一时新及门就学者七十四人。
是年十二月,朝廷论江西功,封先生为新建伯,食禄一千石。
荫封三代。
少时梦威宁伯王越解劔相赠,至是始验。
明年正月,先生疏辞封爵,不允。
时龙山公年七十有七,病笃在床。
将属纩。
闻部咨已至,促先生及诸弟出迎曰:“虽仓遽,乌可以废礼。
”少顷问,已成礼否。
家人曰:“诏书已迎至矣。
乃瞑。
”先生戒家人勿哭。
加新冕服,挽绅,事毕。
然后举哀。
一哭顿绝,病不能胜。
门人子弟纪丧。
因才任使。
仙居,金克厚典厨,内外井井。
先生以先后平贼,皆赖兵部尚书王琼从中主持。
又同事诸臣多有劳绩,己何敢独居其功。
再上疏辞爵,归功于琼。
时宰方忌琼。
并迁怒于先生。
御史程启充,给事中毛玉,相率论劾先生指为邪学。
先生讲论如故。
门人尚谦临去,先生赠诗云:
珍重江船冒暑行。一宵心话更分明。
须从根本求生死。莫向支离辩浊清。
久奈世儒横臆说。竞搜物理外人情。
良知底用安排得。此物繇来是浑成。
嘉靖三年,海宁董萝。
号萝石。
以能诗闻于江湖。
年六十八,来游会稽。
闻先生讲学,戴笠擕瓢,执杖来访。
入门长揖上坐。
先生敬异之。
与语连日夜。
萝言下有悟。
因门人何秦请拜先生门下。
先生以其年高不许。
归家与其妻织一缣以为贽,复因何秦来强。
先生不得已。
与之倘佯山水间。
萝日有所闻。
欣然而而忘归。
其乡之亲友。
皆来欢之还乡。
曰:“翁老矣。
何自苦如此。
”萝曰:“吾今方扬鬐于渤海,振羽于云霄。
安能复投网罟而入樊笼乎。
去矣。
吾将从吾所好。
”遂自号从吾道人。
时郡守南大吉,先生所取士也。
以座主故拜于门下。
然性豪旷不覊,不甚相信。
遣弟南逢吉觇之。
归述先生讲论如此数次。
大吉乃服,始数来见。
且曰:“大吉临政多过失。
先生何无言。
”先生曰:“过失何在。
”“大吉历数某事某事。
”先生曰:“吾固尝言之矣。
”大吉曰:“先生未尝见教也。
”先生曰:“吾不言:汝何以知之。
”大吉曰:“良知。
”先生笑曰:“良知非我常言而何。
”大吉笑谢而去。
于是辟稽山书院。
聚八邑彦士讲学。
璆萧,杨汝荣,杨绍芳等,来白湖广。
扬仕呜,薛宗铠,黄梦星等,来自广东。
王艮,周冲等,来自南直。
何秦,黄竹纲等,来自南赣。
刘邦采,刘文敏等,来自安福。
曾抃来自泰和。
魏良政,魏良器等,来自新建。
宫刹卑隘,至不能容。
每一发讲,环而听者,三百余人。
一日讲君子喻义小人喻利章。
众人俱发汗泣下。
邑庠生王几与魏良器相厚。
每言妨废举业,劝勿听讲。
及是日闻讲,自悔失言:即日执贽为弟子。
嘉靖四年。
门人辈立阳明书院于越城西郭门内光相桥之西。
明年正月,邹守益以直諌谪判广德州。
筑复古书院,集生徒讲学。
先生为书赞之。
四月南大吉入觐。
被黜,略无愠色。
惟以闻道为喜。
其得力于先生之薰陶者多矣。
是夏御史聂豹,巡按福建,特渡钱塘来谒先生,听讲而去。
时席书为礼部尚书。
特疏荐先生。
御史石金等,亦交章庐荐,不报。
嘉靖六年,广西田州岑猛作乱。
提督都御史姚镆征之,擒猛父子。
未几,其头目卢苏,王受构众复乱,攻陷思恩。
镆复调四省兵征之,弗克。
阁老张璁,桂萼共荐先生起用,总督两广及江西湖广军务。
先生闻命力辞,不允。
乃于九月起马,繇杭衢,历常山南昌吉安诸处。
一路门人迎接者,动数百人,不必细说。
十一月至梧州。
先生以土官之叛,皆繇流官掊克所致,乃下令尽撤调集防守之兵,使人招卢苏,王受,喻以属祸福。
二人见守兵尽撤,遂自缚谢罪。
先生杖而释之。
抚定其众,凡七万余人。
不动声色,一境悉平。
时八寨,断藤峡等处,自韩都堂雍平定以后,至是复遽险作乱。
先生因湖广归师之便,密授方略,令袭之。
卢苏,王受请出兵饷。
当先效力,三月之间,斩首三千余级,扫荡其巢而还。
朝中当事大臣,犹以先生擅兵讨贼为罪。
赖学士霍韬力诵其功,乃得免议。
止以招抚恩田之功颁赐奖赏。
先生一日谒伏波将军庙,(庙在梧州),拜其像。叹曰:“吾十五岁梦谒马伏波。今日所见,宛如梦中。人生出处岂偶然哉。”因赋诗云:
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
徂征敢倚风云阵。所过须同时雨师。
尚喜远人知向望。却渐无术救疮痍。
从来胜算归廊庙。耻说兵戈定四夷。
先生大兴恩田学较。
广西士民始知有理学。
十月先生以积劳成疾。
病剧。
上疏乞休。
不候旨遂发。
布政使王大用,亦先生门人。
备美材以随。
十一月廿五日,踰梅岭,至南安登舟。
南安府推官门人周积来见。
先生犹起坐,咳喘不已。
犹以进学相勉。
廿八日晚泊船。
问,“何地。
”侍者对曰:“青龙舗。
”明日召周积至船中。
积拱俟良久。
先生开目视曰:“吾去矣。
”积泣下。
问,“有何遗言。
”先生笑曰:“此心光明,复何言哉。
”少顷瞑目而逝。
时廿九日也。
享年五十七岁。
南赣兵备门人张思聪,进迎于南野驿,用王布政所赠美材制棺。
周积就驿中堂沐浴衾殓如礼。
明日为十二月朔。
安成门人刘邦采适至。
同官属师生设奠入棺。
初四日舆衬登舟。
士民远近遮道,哭声震地。
如丧考妣。
舟过地方,门生故吏连路设祭哭拜。
将发南昌,东风大逆,舟不能行。
门人越渊祝于柩前曰:“先生岂为南昌士民畱耶。
越中子弟门人相候已久矣。
”祝毕忽变西风。
舟人莫不惊异。
门人王几等数人,以会试起身。
闻先生讣音。
还舟执丧。
二月抵家。
子弟门人辈,奉柩于中堂,遂饰丧祀,妇人哭于门内,孝子及亲族子弟哭于幕外。
门人哭于门外。
每日四方门人来者,百余人。
十一月葬横溪。
先生所自择地也。
先是前溪水入怀,与左溪会。
冲啮右麓。
术者心嫌,欲弃之。
有山翁梦见一神人,绯抱玉带立于溪上,曰:“吾欲还水故道。
”明日雷雨大作,溪水泛溢,忽从南岸而行。
明堂周阔数百丈。
遂定穴。
门人李珙等,更番筑治,昼夜不息。
月余墓成。
会葬者数千人,门人中有自初丧迄葬不归者。
即孔门弟子之怀师,亦不是过矣。
御史聂豹,原未拜门下。
及闻讣之后。
遣吊奠,亦称门人。
盖素佩先生之训,中心悦而诚服也。
后十二年浙江巡按御史周汝贞,亦先生门人。
为建祠于阳明书院之楼前。
扁曰:“阳明先生祠”。
各处书院,俱立先生牌位,朝夕瞻礼。
比于仲尼,今子孙世世,袭爵为新建伯不绝。
先生幼时常言:“一代状元不为希罕。
”又言:“须作圣贤,方是人间第一流。
”斯言岂妄发哉。
先生殁后,忌其功者或斥为伪学,久而论定。
至今道学先生尊奉阳明良知之说。
圣学赖以大明。
公议从祀圣庙。
后学有诗云:
三言妙诀致良知。孔孟真传不用疑。
今日讲坛如聚讼。惜无新建作明师。
又髯翁有诗云:
平蛮定乱奏奇功。只在先生掌握中。
堪笑伪儒无用处。一张利口快如风。
济颠罗汉净慈寺显圣记
诗曰: #
裂风掀番出爱缠,金田得入效金仙。
发随刀落尘根净,衣逐云生顶相圆。
悟处脱离烦恼海,定来超出死生关。
皇恩佛德俱酬足,一朵争开火里莲。
此八句诗,见三教中,惟禅最妙,能离凡证圣,亦能临凡显圣。
话说南宋光宗时,浙东台州府天台山国清寺,有一长老,名一本,号法空,乃累劫修来活佛。
时值年终,密布彤云,扬扬飞雪。
长老在方丈中独坐,令厨下整晚饭。
一声云板,众僧皆集,至斋堂。
饭罢,长老仍于方丈禅椅上坐,侍者进茶。
忽闻一声响如霹雳。
长老曰:“是甚么响?”乃与侍者同行至法堂,转上佛殿,入罗汉堂,见一罗汉连椅仆地,惟长老阴知,佯曰:“另作理会。
”回至方丈,令寺者拈香点烛。
此时雪下愈大,有诗云:
姑射真人宴紫薇,双成击碎玉琉璃。
朗然宇宙难分辨,大地众生正路迷。
长老危坐禅椅,闭口垂眉入定。
少顷回来,曰:“也去不远。
”众僧曰:“某等心愚道浅,不谙禅机,愿闻其详。
”长老道:“便说无妨。
适来紫脚罗汉,厌静思动,已投胎去了。
异日你等亦有知者。
老僧待一月余,亲往吩咐吩咐他一言。
”众各散讫。
且说台州府天台县,有一人姓李,名茂春,乃高宗朝李驸马之后,官拜春坊赞善,为人纯厚,不愿为官,辞职隐于天台山。
止有夫人王氏,年三十余,未曾生养,每每祈神求佛。
忽一夜,王夫人梦吞日光,自此得孕,十月分娩。
时值宋光宗三年十二月初八日,一更时分,产得一男,俗名踏莲花而生,双手合掌,红光满室,瑞气盈门。
赞善大喜。
渐至月余,有国清寺长老来谒。
赞善迎接上堂。
茶毕,长老曰:“近闻相公弄璋,特来拜贺,就求一观。
”赞善曰:“承吾师盛意。
奈小儿离胎日浅,身体未净。
”长老曰:“愿见何妨。
”赞善曰:“吾师少坐。
”即入内宅来问妻兄王安世,道:“国清寺长老欲见小儿,不知可否?”安世曰:“向闻此僧道高德厚,欲见此儿,君勿吝也。
”赞善乃令丫鬟捧出。
长老忙接过手曰:“你好快脚,不要走差了路头。
”儿但微笑。
长老看讫,递与丫鬟曰:“此子日后通天达地,入圣超凡,老僧送一名曰修元,令他修本命元辰。
”赞善起谢,长老作别。
赞善曰:“本留吾师素斋,奈舍下荤筵,尚容叩刹。
”长老曰:“老僧来年正月西归,大人不弃,愿一送为感。
”赞善曰:“吾师春秋未盛,正当安享清福,何故遽发此言?”长老道:“时至难留。
”当下相别回寺。
赞善是日广设华筵,管待亲友,到晚而散。
长老回寺,光阴荏苒,不觉已至来年正月,时届上元。长老于法堂升坐,击鼓三通,众僧云集,鱼贯焚香,两行排立,大众静听。长老云:
正月半,放华灯,黎民处处乐升平。
元辰令节无敷演,归去来兮话一声。
既归去,弗来兮,自家之事自家知。
若使他人知得此,定被他人说是非。
故不说,只成呆,生死事,不须猜。
山僧二九西归去,待报诸山次第来。
话生死,谁谙悟,个个原来有此路。
光阴趱过几多人,绿水青山还似故。
山色清,水光绿,阎罗老子无面目。
寄与大众早修行,来此同登极乐国。
长老念罢,众皆跪下,告曰:“我师愿再留数十载。
”长老曰:“死是定数,焉可稽留。
”众僧泪下。
长老令侍者抄录法语,速报诸山,令十八日午时来送我。
是日长老下法座,遂令置龛毕。
至十八日,诸山人等咸至,李赞善亦来。
斋罢,入方丈相见。
长老嘱赞善曰:“令公子诚非官吏,但可为僧。
倘若出家,可投印别峰远瞎堂为师。
”赞善应允。
长老沐浴更衣,到安乐堂禅椅上危坐。
诸山和尚一应人等,左右站立,后先发进。
长老呼五弟子,吩咐衣钵之类。
”若等均派监寺可记数,若等五人各宜谨慎为人,毋得放肆。
”弟子大恸。
长老曰:“时候已至。
”急焚香点烛,众僧辞拜,同声诵经。
长老令取纸笔,遂作一绝云:
耳顺之年又九,事事性空无丑。
今朝撒手西归,极乐国中闲走。
书毕,正值午时,下目垂眉圆寂讫。
众各举哀,请法身入龛。
后二月初九日,已三七矣。
是日天朗气清,远近毕至送殡,乃请祗园寺道清长老指路。
长老立于轿上曰:“大众听着:
柳媚花娇二月天,绮罗绵绣簇名园。
士人不爱春光好,撒手西归返本源。
恭惟国师长老,性空和尚觉灵,本性妈蓉,事情可有。
争奈禅心,明明不朽。
经诵《楞严》,字书蝌蚪。
佛氏为亲,泉石为友。
六十九年,无妍无丑。
天命临终,自知弗守。
约死期生,果然应口。
稳坐龛中,便不须走。
休得痴呆,听吾指剖。
咦!西方是你旧路,弗用弥陀伸手。”
赞罢,众人悒悒不已,迤逦而行,到山化局,停下龛子,松林深处,五弟子遂请寒石岩长老下火。长老立于轿下,手执火把曰:“大众听着:
火光焰焰号无名,若坐龛中惊不惊。
回首未知非是错,了然何必问他人。
恭惟圆寂紫霞堂上性空大和尚,本公觉灵,原是南昌儒裔,皈依东土禅宗,脱离尘俗性皆空,真是佛家之种,无喜无嗔和气,有才有学从容,名山独占乐其中,六十九年一梦。
咦!
不随流水入天台,趁此炎光扫净土。”
念罢,举火烧着,舍利如雨,火光中现出一和尚,腾空而去。观者无不嗟叹。
赞善蒙长老临终之嘱,折折不忘。
不觉修元年登八岁,有舅王安世一子名王全,年十岁,赞善与世安共延师教子。
修元入学读书,过目成诵。
读毕,静坐终日不言。
自小会饮酒,父母禁之,故不至醉。
年十二,吟诗作对,举笔成章,时时偷看佛门经典,累夜不倦。
小时听人述性空和尚之语,欲见印别峰远瞎堂,无由相会。
节届清明,先生假馆,赞善令二子送先生回家。
转来,在祗园寺门首经过,修元拉王全同进寺中游玩。
二人携手入寺,升阶登殿,遍绕回廊,遂入方丈。
但见一床于中,左坐一官,右坐一僧,两边排立数十行童,各执纸笔。
修元向前揖曰:“许多行童在此何为?”长老曰:“在此争功。
”修元曰:“学生年幼,不识所争何功?”长老曰:“此位大人乃王太尉,因下海至黑水洋,蓦然波浪狂起,许出一愿,方得平安。
还家乃舍财一千贯,请道度牒,开剃一僧。
为见行童多杂,乃成一对对得好者,便剃为僧。
”修元曰:“对在何处?见赐一观。
”王太尉因见修元人物俊雅,语言洒落,遂取所出对与修元看之。
对云:
茫茫欲界,总□□水狂波,谁人脱离。
修元不假思索,即援笔对曰:
攘攘浮生,只有青山净土,凭我逍遥。
王太尉并长老一见骇然,便请修元、王全坐定。
长老曰:“二位小官人请问姓名居住。
”修元曰:“表兄王全,学生乃李赞善之子李修元。
”长老曰:“可知可知。
十余年前,国清寺长老归天之日,曾与尊府言,公子只可出家。
今日既成此对,理合剃为僧矣。
”修元曰:“出家亦美事,但未奉父命,不敢自专。
”长老曰:“贫僧自造宅见令尊大人礼请,今日岂敢造次。
”二子告别,长老送出山门,回方丈对王太尉曰:“此子慧性非凡,异日不可量也。
倘剃度得此子,山门有幸。
明日且看赞善主意如何。
”
且说修元兄弟二人回府,参见父母。
赞善曰:“汝二人归来何晚?”修元将祗园寺作对之事叙了一遍。
赞善曰:“天台山有三百僧众,曩时国清寺长老性空禅师,并寒岩和尚皆已西归,近今却尊祗园寺长老,孩儿不可轻薄。
”修元道:“孩儿随口一对,四坐皆惊。
那长老约明日来见父亲,要孩儿出家。
待他来时,孩儿自有答应。
”是夜无话。
次早,忽报祗园寺长老至。
赞善出迎,相见礼毕。
长老曰:“日昨敝寺考对,令公子佳对先成,度牒有分。
但不知大人肯舍令嗣出家否?”赞善曰:“荷上人厚德,奈下官只此一子,难以奉命。
”长老曰:“谚云,一子出家,九族升天。
况且十余年前性空长老之言,大人何故顿忘。
”话间,忽屏风后走出修元,向前行礼毕,曰:“感蒙长老盛情,学生有三事,难以出家。
”长老曰:“那三事?”修元曰:“一者学生年未及冠,不谙正事;二者父母在堂,乏人奉养;三者天台僧众无可为师。
有此三事,难以奉命。
”长老曰:“贫僧年老,岂不能为汝师?”修元曰:“学生有名言语,动问长老,如说得明白,愿为弟子。
”长老道:“你且说来。
”修元曰:“长老高寿?”长老曰:“年六十二矣。
”修元曰:“年既六十二岁,不知前此一点灵光在于何处?”长老赧然无答。
良久,修元曰:“只此一句,尚未省悟,焉能为我师乎。
”长老惶愧,置身无地。
赞善留斋,长老紧辞还寺,于心不乐,连卧三昼乃起。
忽报观音寺长老道净相探。
坐定茶罢,道净曰:“闻知师兄清体不快,特来拜访。
不知因何染病?”道清曰:“多感雅意,一言难尽。
”遂叙李公子之话。
道净曰:“若此何难。
”道清曰:“贤弟毋得小视此子,才学诚然拔萃。
”话间,又报李赞善及子二人来访。
长老曰:“请进。
”礼毕,献茶。
赞善曰:“小儿昨日狂妄冒犯尊师。
释怒为爱。
”道清曰:“惶恐惶恐。
”道净曰:“此间公子就是?”道清曰:“然。
”道净曰:“公子甚表?”元曰:“名修元。
”道净曰:“字号修元,本命元辰修未易”修元勃然曰:“名为道净,净生极乐道须成。
”二上人悚然起敬。
道清待斋罢,赞善辞别回家。
修元每日在书院吟咏,不觉年已二九。
岂料夫人王氏卧病不起,时年五十一岁而亡。
比及母服方阕,乃继父丧。
倏忽三年服满,母舅王安世累与元言婚事,元不肯依,时往诸寺,但觅印别峰远瞎堂二长老,不知下落。
又过半年,始知音耗。
印别峰和尚在临安径山寺住持,远瞎堂先在苏州虎丘住持,今在灵隐。
修元禀知母舅,欲去寻师。
王安世再三苦谏,修元执意要行,收拾随身细软,约有千金,其余财产,尽付表兄王全。
择二月十三日,拜别起行。
安世曰:“我已年迈,可令王全送去。
”元曰:“不劳贤兄,只带一二侍者足矣。
”王安世嘱付道:“贤甥早去早回。
”不觉泪下,修元全然不顾。
迤逦过钱塘江,登岸入城,径到新宫桥客店安歇。
问主人曰:“久仰临安胜概,小子特来闲玩。
”主人曰:“此城市中,无非官府衙门,街坊市店,有何好处。
若要闲戏,可往西南二山诸寺。
西湖胜景,天下罕有。
”元曰:“有一灵隐寺却在何处?”主人曰:“此寺正在西山飞来峰对过。
”元曰:“路从何达?”主人曰:“出一塘门,便是西湖。
过保叔塔下,沿湖北山,至岳武穆王坟,入西,乃是灵隐寺。
前有石佛洞、冷泉亭、呼猿洞,无穷佳景,水明山秀。
”元曰:“此寺有几多僧众?”主人曰:“约有三五百僧。
上年殁了住持长老,往姑苏虎丘山请得一僧,名远瞎堂。
此僧善知过去未来之事。
”元曰:“来早即当往见。
”元乃扮一秀士,同侍者沿路出钱塘门。
时当三月,风日晴和。
元顾谓侍者曰:“闻说杭州西湖景致,果然不谬。
”入昭庆寺,见大悲像,颂曰:
一手动手千手动,一眼观时千眼观。
既是名为观自在,何须拈弄几多般。
题毕,行至大佛寺,见大佛半身,颂曰:“背倚寒岩,面如满月,尽大地人,只见半截。
”题毕,迤逦过飞来峰,坐冷泉亭。
元观亭侧,有唐白乐天诗曰:
朔月凛凛雪漫漫,未比清泉一道寒。
六月炎天不飞雨,请君就此倚栏干。
修元称羡好景不已。
但见许多和尚随一长老径进寺去,惟一僧在后。
修元急向前施礼曰:“适此长老从何而来?”和尚曰:“是本寺新住持远瞎堂长老。
因径山寺印别峰西归,请去下火方回。
”元曰:“学生欲见长老,敢烦引进。
”和尚向前复长老。
长老令请进。
元乃进见,行礼毕,长老曰:“秀才何来?”元曰:“弟子李修元,天台县人,系出李驸马之裔,赞善之子。
不幸父母双亡,一意出家。
近闻我师飞锡,特来拜投。
”长老道:“你未知出家容易坐禅难。
彼此天台山三百余寺,何为舍近而趋远?”元曰:“幼奉国清长老遗言,故特投礼。
”长老曰:“后侍者谁也?”元曰:“弟子家中携带贱仆。
”长老曰:“人有贵贱,佛性一般,急可遣还。
”元乃取出所带钱钞,付了仆人归途之资,其余尽数纳付长老,以为度牒常住公用等费。
元发付仆人曰:“你只合速回,传语舅氏,我在杭州灵隐寺出家。
”二仆劝元回家,不从,流涕而别。
且说长老在方丈中,令侍焚得点烛,危坐禅椅,入定半晌,乃曰:“善哉,善哉!此种姻缘,却在斯乎。
”遂拣吉日修斋,请度牒。
斋完,鸣钟击鼓,会众于法堂。
长老令元跪在法座下,曰:“出家容易还俗难,汝知之乎?”元曰:“弟子诚然心悦,非勉强也。
”遂将发分绾五髻。
长老曰:“此五发,前是天堂,后是地狱,左为父,右为母,中者本命元辰也。
”元曰:“弟子已理会矣。
”方落发毕,长老摩顶受记,名为道济。
长老曰:“汝受三皈五戒,杀盗淫酒气,自后俱要除下,每日在云堂坐禅。
”道济曰:“如斯而已乎?”长老令监寺送道济入云堂。
道济坐定,监寺吩咐曰:“汝宜谨慎,休得跌地。
”道济坐至三更,身渐疲困,忽从禅床跌下,连声叫苦,头上跌起一大疙瘩。
监寺曰:“道济汝何故跌下,姑恕这次。
倘后定行痛治。
”道济起来再坐,睡意昏昏,甚难消遣,连跌二次。
监寺只做不知。
少顷又跌,如此三次,跌得七头八块。
监寺曰:“道济新剃光头,正好吃几竹篦。
”道济曰:“跌了许多疙瘩,又加一竹篦,打一大块,我去告诉师父。
”监寺曰:“我看你新来只打一下,你倒要去告诉师父。
”道济曰:“阿哥,是我不是。
”监寺含笑而去。
渐渐天明,道济起来,头上摸着疙瘩,连声叫:“苦恼苦恼!坐得一夜,头上许多块起,若坐几月,头上块子无处安顿了。
”只得又熬两月。
道济暗思:“未出家时,大块肉,大碗酒,任我意吃。
如今只是粥菜,要多吃半碗,也不能够,身渐黄瘦,如何受得过。
不如辞别长老,还俗去罢。
”于是急跳下禅床,走至云堂门首。
二监寺曰:“适间已去小解,今何又去?”道济曰:“牢里罪人,也放水火,你何多管闲事。
”监寺道:“放你去便来。
”道济出得云堂门,径入方丈。
先是伽蓝已告知长老,言天台山出家的罗汉,近差念头。
我师可点化他,休得放去。
只见道济已到面前问讯。
长老曰:“道济,你不坐禅,来此何干?”道济曰:“告我师,弟子出家不得,正欲还俗。
”长老曰:“快休出此言。
我前日曾与你说,出家容易还俗难,汝既出家,岂有还俗之理。
”道济曰:“都是弟子不是,望我师慈悲,看弟子苦恼面,饶了。
”长老曰:“有甚苦恼?熬守二年,管职事。
”道济曰:“弟子守不过,寺中酒肉不曾见面,粥又吃得不饱,禅床上坐不稳,跌下来,又被监寺大竹篦打,遍身黄瘦,如何熬得过。
”长老道:“我吩咐监寺不打你便了。
”道济曰:“便打几下无妨,只是无东西吃,熬不过。
弟子有两句佛语。
”长老曰:“说与我听。
”道济曰:“一块两块,佛也不怪,一星两星,佛也不嗔,一碗两碗,佛也不管。
”长老道:“你凑得虽好,不要差了念头。
”正说间,只见斋堂敲云板。
长老令侍者将粥来,就令道济同吃。
道济见长老变无受用,碗内只有些粗麸筋,余外是黄酸齑菜,道济遂念四句云:
小黄碗内几星麸,半是酸齑半是瓠。
誓不出生违佛教,出生之后碗中无。
长老曰:“善哉善哉,汝却晓得。”道济曰:“晓便晓得,只是熬不过。”长老乃吟四句:
月白风清凉夜何,静中思动意差讹。
云山巢顶芦穿膝,铁杵成针石上磨。
道济曰:“弟子自礼长老为师之后,并不曾开发,如何得成正果。
”长老曰:“汝忒性急。
既如此可近前来。
”道济向前被长老扯住,只一掌道:“此人必悟。
”只见道济爬将起来,看看长老胸前,只一头将长老撞翻,跌下禅椅,径奔走了。
长老高叫有贼,一时众僧云集,问曰:“偷去甚物?”长老曰:“禅门大宝。
”众僧问:“是谁偷了?”长老曰:“道济。
”众僧曰:“不妨,某等即便拿来。
”长老曰:“且休,老僧明日自问他。
”
众皆散讫。
惟道济一径直入云堂内,口言妙妙,爬上禅床,看看上首坐的和尚,只一头撞去道:“妙妙。
”和尚曰:“道济甚么道理?”道济曰:“闲耍何妨。
”须臾,又将次首坐的和尚,亦撞一头,道:“妙妙,好耍好耍。
”众僧曰:“道济疯了。
”道济曰:“我痴则痴,自家知。
”是夜,道济在禅床上戏了一夜,监寺亦不能禁约。
次早,长老方丈独坐,寻思道济虽如此,未知他参得透否,且问他几句佛语,便知端的。
遂令侍者往云堂内擂鼓敲钟会众。
长老升法座,念了一遍净土咒,众僧焚香。
长老曰:“众僧听着:
昨夜三更月正明,有人晓得点头灯。
蓦然思起当时事,大道方知一坦平。
念罢,道:“大众,有记得当时事者么?”道济此时在浴堂洗浴,听得了,连忙系了浴裙,穿上直掇,直奔入云堂,问讯道:“弟子记得当时事。
”长老曰:“既然晓得,何不在大众之前发露。
”道济就法座前打一筋斗,正露出当中物事。
众僧俺口而笑。
长老曰:“真乃吾家之种。
”遂下法座,众僧都散。
长老入方丈中,只见监寺等职事僧,皆侍于前。
长老曰:“汝等何事?”监寺曰:“告我师,适间道济已犯禅门正法,该责二十下,特取我师法旨。
”长老曰:“单子在何处?”首座呈上单子。
长老接过手,令取文房四宝,乃于单子后面批十字云:“禅门广大,岂不容一颠僧。
颠者乃真字也。
”批讫,付与首座。
首座接过与众僧看曰:“长老何亦护短如此!”自后众僧都叫他做济颠。
每日发疯恼得满寺僧也无奈何,难过活。
或告长老,长老只是护短,济颠越疯起来,常去呼猿洞引猿猴翻筋斗,引小儿们上酒店唱山歌。
有时众僧在殿看经接施主,他却托着一盘肉,手敲引磬儿,搅在众内,口唱山歌,塌地坐在佛殿上吃肉。
众僧告长老。
长老曰:“他是疯子,汝等休得与他一般见识。
”忽一日,长老在方丈中坐,只见颠济手拿着一顶伞儿灯,引着七八个小儿,口内唱山歌曲儿,舞将入来。
长老曰:“道济,你没正经,连累老僧忍气。
”济颠曰:“我师不可信这干贼秃,做一路,只顾难为我。
今日是正月半元宵,因此闲戏。
”长老曰:“今日既是正月半,令侍者擂鼓撞钟。
”须臾众僧俱到法堂焚香。
长老升座,念净土文曰,大众听着:
闲处莫入头,静处着眼看,明暗不相干。
比各分一半,一半作贵人,教谁卖柴炭,不可毁,不可赞,望着虚空无边岸。
相呼相唤去来休,看取明年正月半。
长老念罢,下法座大众都散。
看看过了一年,又是正月半,有临安府知府来望长老,教请人来方丈相见了。
长老道:“相公无事,同往冷泉亭上盘桓。
”知府道好。
侍者随到冷泉亭去。
这灵隐寺有个金丝猿,时常侍奉长老。
长老叫他做猿行,当时也立在面前。
两个下了两盘棋,侍者报道:“诸山各刹长老都到,十六厅朝官,二十四太尉齐来。
”长老道:“如何今日大众齐到?”侍者道:“我师只因去年正月半升法座,道相呼唤去来休,看取明年正月半。
语录批了,告报诸山大刹今日都来相送。
”长老道:“我又不死哩。
罢了,既是众人都来了,岂可教他空回。
”提起袖来,把棋子都拂在地下,念道:
一局残棋犹未了,又被波岩请涅槃。长老起身,便去出恭,洗浴,换了干净衣服,作文自赞道:“大众听着,
正月半,又见一年时节换,今年不见去年人,不觉风光似轮转。眼前大众息喧哗,且听山僧自决断。大众如何是,山僧自决断。咦!
白云吹散大虚空,皎洁一轮呈碧汉。”
长老念罢,道:“贫僧有些衣体,千万留与道济,我只要道济下火。
”又对十六厅朝官、二十四太尉说:“列位官长,看道济如看贫僧。
”说罢,坐化而去。
却说冷泉亭猿行听得,走到方丈中,绕着长老走三遭,立地而化。
众僧大惊,合龛子盛了。
看看五七日到举殡,济颠不回。
却待要起龛子,只见那济公一双脚,穿着蒲鞋,一双手提着草鞋,口内唱着山歌,望冷泉亭来。
侍者道:“你好放得落,你师父圆寂了,今日举殡,师父吩咐专望你来下火。
”济公听得大笑。
众僧却请金牛寺松隐长老挂真起龛。
长老立在轿上,道大众听着:
诸佛灵山建法筵,上人特特去攀禅。
料应定入龙华会,故使丹青仔细传。
远瞎堂,远瞎堂,这般模样甚猖狂,方袍圆领如来相,皓齿明眸尊者装。无嗔怒,有慈祥,神心耿耿只如常。不但真容传得好,名字从来到处香。咦!
他年若在灵山会,认得今朝远瞎堂。
松隐赞罢,鼓乐喧天,簇拥龛子到佛国化局松柏亭下,解扛索。济公下火,手执火把,道大众听着:
师是我祖,我是师孙,着衣吃饭,尽感师恩。临行一别,弃袖断襟,火把在手,王法无亲。咦!
与君烧却臭皮袋,换取金刚不坏身。
举火烧着,舍利如雨,隐隐现远瞎堂长老凌空而去。斋毕各散。
济公从长老死后,愈加发疯。
首座曰:“你师父衣钵交付与你。
”济公曰:“我不要。
”首座曰:“师父严命。
”济公曰:“如此,且抬出来看。
”首座令人一一扛出来。
济公曰:“与我一一都开了锁,分作四份,把这一份送去炭桥河下沈提点弟兄分用,时常蒙他请吃酒,以后免得白吃他的。
又有飞来峰门下住的张公,长桥堍下卖馉饳的王公,新宫桥下卖生药的沈公,升阳宫前开酒店的王公,望仙桥开茶店的陈干娘,还有周画工、徐裱褙,一班儿都是我朝夕吃酒吃茶之处。
把这一份散与各家用度,下次好扰他。
余二份,大众要的各自来抢。
”说罢,众僧打成团扰做块,济公只拣光头上凿栗暴,一时把剩下的二份抢尽了。
先是有例,寺中住持若死过数日,请诸山会汤,议论别请长老住持。
首座曰:“众位和尚在上,自长老西归之后,这道济越疯,搅得禅门不成规矩。
今日列位在此,烦劝谏他。
”监寺令侍者去寻济公时,济公在飞来峰牌楼下,引领许多小儿,在溪中摸鹅卵石。
侍者曰:“济公,首座请许多和尚在方丈会汤,特令我来请你。
”济公道:“必然请我吃酒。
”便同侍者入方丈相见了。
济公呵呵大笑曰:“你们团团坐在这里,好似子孙堂,只少个大均娘娘。
”首府曰:“你且莫疯,也学做些正事,与师父争口气。
”济公曰:“争气争气,你们方才会汤吃酒,便不叫我,我偏是无分子息。
我若争气,与你们每日打闹。
”众僧曰:“某等清净禅门,如何用得这等无正事的。
”济公曰:“看你这伙秃驴,理甚正事。
”众僧都忿然有不平之色。
是日,济公就收拾了包袱,拿了禅杖,别诸山和尚,师父骨塔前拜了几拜,便走离了灵隐寺。
过了六条桥,径到净慈寺投宿一宵。
次早到浙江亭趁船,取路回到台州。
时有人报知王安世舅舅,合家来接,喜不自胜。
济公拜见舅爹舅母、王全嫂嫂,都相见了。
舅舅曰:“闻知你在灵隐寺出家,十分好缘,何不辑理身上,这般模样。
”济公曰:“舅舅差矣。
出家人要好做甚么。
我只吃几碗好酒,过得终朝便了。
”济公连过十余日,舅舅要做衣服与他发誓不要,只要吃酒,或往诸山寺院闲走,作些诗赋。
忽一日,济公对舅氏曰:“我回天台已一年余,明日还杭州去。
”舅氏曰:“你平日说与本寺僧众不睦,不如只在家。
”济公曰:“这个使不得。
”舅氏舅母苦劝不住,乃任他去。
付与盘缠,济公并不受,曰:“出家人做甚么要银两,安在身边,到担干记。
”当时辞舅氏,离了天台,趁了江船,到浙江亭上岸。
济公自思:我若别处去挂褡,又不怯气。
我系灵隐出身,径到那里,看这伙秃驴肯留我否。
”乃过慈云岭,径投灵隐寺。
到飞来峰,见一藏主,藏主曰:“济公,你回天台去许多时,寺中换了住持昌长老,混名叫做檀板头。
”济公曰:“如此却难打伙。
”径投寺来到山门下,见一首座曰:“济公,你来了。
如今长老利害,不比你师父。
”济公道:“利害的好,不怕你们欺侮我。
”首座曰:“我同你入见长老。
”二人到方丈见长老。
济公拜了。
首座向前曰:“此僧乃先住持远长老的徒弟道济。
因还天台年余才回。
”长老曰:“莫不是能吃酒的济颠?”济公曰:“弟子出游一年,酒肉俱戒了。
”长老曰:“若如此可挂名字,收了度牒。
”济公但在云堂坐禅,闲时在殿上念经,两月余再出山门。
时值残冬大雪,济公觉身体冷,来到香积厨下向火,露出一双精腿。
火工曰:“你师父有许多衣体与你,倒令人抢去,如此大雪,一双精腿,好不冷也。
”济公曰:“冷冰冰受冻也无妨,只是多时不吃酒苦恼。
”火工等见说得伤心,便道:“济公,我们有瓶酒在此,请你吃,只怕长老知道。
”济公曰:“阿哥,难得你好心。
我躲在灶下吃。
”一个便遮了,一个筛酒。
济公吃了,便走出厨下来。
原来这酒不吃便没事,但吃便胆大,不顾长老的言语,径出山门前,恰好撞见飞来峰牌门下住的张公。
张公道:“济公,多时不见你。
”济公道:’阿公,说不得,自台州来,在寺多时长老拘束得紧,不敢出寺门。
今日偶到厨下,火工请我吃了一瓶酒,觉有滋味,特出来寻个主人。
”张公曰:“到我家吃三杯何如?”济公曰:“最好。
”跟了张公,径出飞来峰。
张婆在门前见老子领济公来,千欢万喜曰:“和尚多时不见了。
”连忙炒两碗豆腐,烫一壶酒来。
二人对坐,儿子筛酒。
济公道:“阿公,难得你一家好心。
”阿婆道:“和尚,别样便没,只这酒有在此,你只顾吃。
”你一碗,我一碗,各吃十五六碗,觉得醉了。
济公起身叫:“聒噪。
”阿婆曰:“这等晚了,现今长老不许你吃酒,你今回去,倘查出来,连我也不知重。
”济公曰:“阿婆说得是,我只在这里,同你儿子歇一夜。
”明早,济公见天色已晴,道:“多时不入城相望朋友,今日走一遭。
”在张公家吃了早饭,一径来岳坟,正撞两人对头踏过。
济公立住看时乃是王太尉。
济公叫:“太尉,认得李修元么?”太尉慌忙下轿,叙了寒温,问其出家之事。
济公将前事细说。
太尉曰:“我等承令师长老临终之嘱,还不曾看觑得。
下官今日又要去天竺,不得相邀。
有暇时,千万不顾。
”济公道:“多感,多感。
”太尉上轿,去讫。
济公自入钱塘门,径到炭桥河下沈提点家。
此时提点不在。
管店人请济公进店吃茶。
坐了一会,正欲回寺,忽然天降大雪。
济公仰视,作一词,名《临江仙》:
凛冽彤云生远浦,长空碎玉珊瑚,黎花满目泛波澜。
水深鳌背冷,方丈老僧寒。
渡口行人嗟此境,千山变作银山,琼楼玉宇水晶盘。
王维饶善画,下笔也应难。
济公就店中借宿。寻思:沈提点定在漆器桥小脚儿王行首家。
次日起早,径望漆器桥来。
到了王行首家,问奶子曰:“沈提点在你家么?”奶子曰:“方才出去洗浴。
”济公曰:“如此我等他。
”但上楼去,见王行首睡熟。
济公轻轻揭开被儿,踏床上拿双小鞋儿,放在阴门上,便下楼。
却好撞着沈提点,问:“济长老那里来?”济公曰:“特来寻你,撞碗酒吃。
”提点曰:“失迎,且上楼去。
”二人同上楼时,王行首正睡觉,见不便处夹这鞋,问曰:“谁上楼来?”奶子曰:“济公。
”提点曰:“出家人甚么道理?”济公曰:“冲撞冲撞。
不是我无礼,有一段因缘。
”提点曰:“愿闻。
”济公念出《临江仙》词云:
蝶恋花枝应已倦,睡来春梦难醒。
罗衣卸下不随身,三魂游阆苑,七魄绕蓬瀛。
故把罗鞋遮洞口,须知觉后生嗔。
非因道济假人情,断除生死路,绝却是非门。
提点大笑曰:“佳作。
”奶子托三碗点冻酒至,济公吃了一碗,曰:“不济事。
”行首曰:“我不吃,你都吃了。
”济公又吃一碗。
奶子搬早饭来,二人吃了。
济公曰:“多谢多谢。
万松岭王太尉望我今日来,且去见他一面。
”提点曰:“回来到我家走一遭。
”
济公径投清河坊来,行至申阳宫酒库对门,见个豆腐酒店好买卖,推出涌入。
济公见雪飘将下来,且去买几碗吃。
济公坐定,酒保问和尚吃多少。
济公曰:“胡乱吃些。
”酒保将四碟菜,一盘豆腐,一壶酒,一只碗。
济公吃了一壶,觉酒有滋味,再取一壶吃了,再要一壶。
酒保曰:“和尚,我家酒味重,只好吃两壶。
”济公曰:“干你甚事,只顾筛来。
”又吃了两壶。
济公身边无一文钱,一眼只望门前施主。
正值雪落,过往人少。
酒保来会钱,济公曰:“我不曾带得来,且赊这一次。
”酒保曰:“这和尚好没来由,认得你是何人。
”济公道:“我是灵隐寺的僧,着人跟去便有。
”酒保曰:“那有许多工夫。
可脱这直裰来当下。
”济公曰:“我叫做菜馄钝,只有这片皮包着,如何脱得。
”二人在门首撕扯。
对门申阳宫酒楼上人,望见酒保扯的和尚,好象济公,便令侍者去请济公上来。
酒保同济公到对门楼上。
济公看时,乃是沈提点兄弟沈五官,同李提点饮酒。
济公曰:“好好,你在此快活,我被他拖住讨酒钱。
”沈五官曰:“便是望见,因此特来相请。
”济公曰:“再迟些,我这片黄皮子,被脱去了。
”众人大笑。
沈五官吩咐酒保回去,“少的钱,我自送还。
”
酒保去了。
济公曰:“聒噪,阿哥解了这结。
”沈五官曰:“如此大雪,同陪提点一坐。
”三人从头又吃。
济公已有酒,略吃几杯,便觉道醉。
五官曰:“你方才吃这样亏,何不作首诗?”济公便吟四句云:
惯会饕斋觅主人,身边零钞没分文。
谁知撞见真经纪,不遇檀那怎脱身。
五官道:“你吃几碗?”济公又念四句云:
平生只爱呷黄汤,数日无钱买得尝。
今幸见君君莫阻,再求几碗润枯肠。
五官大笑,令酒保只顾筛酒。济公吃了十余碗,又作四句云:
昔日曾闻李谪仙,饮酒一丰诗百篇。
感君慨赐无悭吝,贫衲何尝出口涎。
李提点大笑。五官又斟酒与济公吃。济公大喜,又作四句云:
自来酒量无拘管,惟有穷坑填不满。
要同毕卓卧缸边,告君再觅三十碗。
五官见济公醉了,叫当直的,吩咐三个唱的来。
不多时,三个唱的来到。
五官身边坐一个,李提点身边坐一个。
五官曰:“济公,我见你清净,特请娘子相陪。
”济公曰:“好好。
”作诗一首云:
每日贪杯又宿娼,风流和尚岂寻常。
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时闻腻粉香。
五官曰:“这里无人,济公可同娘子一睡。”只见酒保上来道:“使不得。”济公吟诗一绝云:
满坐群芳斗色鲜,就中一朵最堪怜。
任伊万种风流态,惟有禅心似铁坚。
五官喜曰:“真佳作也。”济公又吟一绝云:
昔我父娘作此态,生我这个臭皮袋。
我心不比父娘心,我心除酒都不爱。
吟罢,又吃几碗,渐渐天晚,五官曰:“济公,晚了,回寺不得。”五官令当直扶济公下楼,与李提点别了。
二人径到新衙刘行首家。
虔婆接见,十分欢喜道:“五官人,今日如何带这醉疯和尚来?”五官曰:“他晚了,回寺不得,同来借歇。
”虔婆曰:“无碍。
”便叫两个女儿来相见,令安排酒。
五官曰:“我们已醉。
”五官令大姐同济公去睡。
五官与二姐睡了。
大姐推济公入房中,坐在床上,关了房门,与济公脱衣裳。
济公曰:“啊呀罪过。
”却被大姐缠得酒醒,起身开房门欲走,又怕巡夜的捉住,只见春台畔大火箱有些热,便爬上去,放倒头睡了。
大姐推唤不醒也自去睡了。
济公听得朝天门钟响,急爬起来,推窗一看,东方已动,遂题一绝云:
暂假夫屯一宿眠,禅心淫欲不相连。
睡宵姑顺君尊意,多与虔婆五贯钱。
题罢,见台子上有昨夜剩的酒一壶,乃饮毕,又吟一绝云:
从来诸事不相关,独有香醪真个贪。
清早若无三碗酒,怎禁门外朔风寒。
济公写讫,遂开大门,一径去了。
虔婆听得门响,急起来看,只见台子上一幅字纸。
大姐孤身睡着。
问时,大姐曰:“夜来如此如此。
”虔婆曰:“好个真童男子。
”须臾。
五官起来问济公。
虔婆曰:“早去了。
桌上遗幅字纸在此。
”五官看了,道:“不枉了出家人。
”
却说济公踏冻出清波门,自思如今身又寒,肚又饥,且去万松岭寻个施主,讨些早饭吃。
径赴王太尉府前,见门公扫地。
济公曰:“烦与我通报。
”门公乃丢箕帚,入报。
太尉慌忙出厅。
济公向前问讯。
太尉曰:“如何久不下顾?”济公曰:“归家一年回寺,被长老拘束得紧。
数日前,得火工三碗酒吃,吊动念头,连日在城中,只是撞酒吃。
今日特到府中。
”太尉大笑道:“取汤来。
”济公曰:“汤不要吃。
”太尉曰:“我理会得,你只要酒吃。
”命当值的事治肴馔酒果。
济公吃了十五六碗。
太尉曰:“你身上冷否?”济公曰:“顽皮袋,由他冻。
”太尉曰:“你身上穿一领破直裰,脚下着一双破僧鞋,赤条条露双腿。
我今送你一匹绫子,一个官绢,做件衣服,银一两作裁缝钱。
”济公曰:“无可报你,你明年冬有场大灾。
你将纸笔过来,取个香盒,闲人暂退。
”济公遂写字放在香盒内,如法封固,付与太尉,令安在佛前,明年有灾时,可开来看。
其后太尉忽患一发背,大如茶瓶,痛不忍,百般医治不瘥,猛然思起济公留下香盒,急取来看,见盒内写着一方。
太尉如法修合,遂果获效。
此是后话。
且说济公得了绫子官绢银两,遂拜谢太尉出门。
才下岭,见一伙乞儿冻倒在地。
济公曰:“苦恼,我有些东西与你。
”袖中摸出银子,连绫子官绢尽与众人。
迄逦归到灵隐寺,首座曰:“你连日在何处?”济公曰:“我连日在升雁楼饮酒,新街里宿娼。
”首座曰:“好你又吃酒,又宿娼。
”济公曰:“我明里去,不强如你们黑地里去。
”首座曰:“长老昨日问我,我说你十六厅朝官处探访,原来这样胡行!”急拖入方丈,见长老,言济公私自出去吃酒宿娼。
长老大怒,令侍者打二十。
众僧即忙拖倒,揭起直裰,济公却不穿裤子,转身露出面前那物事。
众僧大笑。
长老曰:“这厮如此无礼。
”首座曰:“先师护短,容他惯了。
”长老曰:“疯颠之人,不必打他,且放起来。
”济公呵呵大笑,出方丈来,曰:“你们拖我见长老,却不打我,好汉子和你跌三交。
”众僧曰:“不打你这疯子。
”济公曰:“贼牛们,却又怕我。
”自此,愈加疯颠。
众僧皆来同长老计议,怎样逐得他出去。
长老曰:“他是先师徒弟,如何逐得。
”监寺曰:“某有一计,自然使他安身不得。
”众僧曰:“却是怎么?”监寺曰:“比先寺中有个盐菜化主,每日化来常往公用。
此职事最难,如今可买一樽酒,整顿齐,使他大醉。
倘若应允,后来他化不得,自羞回也。
”众僧曰:“妙计。
只恐他不允。
”监寺曰:“他只要酒吃。
”
是日整斋置酒,叫侍者去请济公来吃。
济公到方丈坐定,曰:“长老唤我做甚么?”长老曰:“众僧买酒在此请你。
”济公曰:“却又蹊跷,你且说为何请我?”长老曰:“我初住持,不识前事。
先是此寺有个盐菜化主,如今一向无人。
今欲立个化主,要你开疏头,因此请你。
”济公曰:“既在写疏,且只吃酒,若醉了,方有文章。
”长老曰:“你只顾吃。
”当时行童将只大碗,放在济公面前。
一上吃了三十余碗,暂住。
侍者遂将文房四宝,放在桌上,浓浓磨墨。
济公指开纸,文不加点。
伏以终朝易过,衣食难求。
空门内皆倚檀那,寺院中全凭施主。
倘无施主,房子便东倒西歪;若没檀那,和尚就忍饥受饿。
衣非绫锦,也须得绵布遮身;食匪珍羞,亦必用酸齑过粥。
费用虽不奢华,人多也难挣挫。
辄持短疏,遍叩高门,不来求施衣粮,但止化些盐菜。
灶户口烧造殷勤,园圃人种栽劳碌,羞将痴脸恳求他,全仗欢欣资助我。
莫怪贫僧朝朝饶舌,曾因敝寺日日用他。
一碗糙米粥,无他怎送人饥肠;半碟黄菜齑,有你乃能充饿口。
和尚个般苦恼子,达官普发欢喜心。
日化八贯赀财供,人常住增富贵;朝参三宝圣贤,愿祈施主永安宁。
谨疏。
年月日。
济公写罢,济公并众僧都喝彩,令行童取酒来。
济公又吃了十余碗,长老曰:“一客不烦二主,再:你做个化主。
”济公曰:“我是疯子,如何做得。
”监寺曰:“济公结识的十六厅朝官,十八个财主,莫言一日八贯,便是八十贯,他也化得。
”长老曰:“原来恁地。
”济公曰:“相识家只好求他些酒吃,如何又化他钱财。
”长老曰:“你胡乱化半年,三个月,我这里别令人代换。
”济公此时已醉,应道:“吃了你们酒,如何推得过。
”长老大喜,便教铺香花灯烛,请济公坐了,受长老三拜。
收拾斋衬,遂别长老出方丈。
心内暗思:我反被局了,在这里亦不秀气,不如一发起了度牒,别处去罢。
转入方丈。
长老问何又回。
济公曰:“我思做此化主,未免要各处去化,身边又无度牒,只道我是野和尚,那个肯舍,故此回取度牒。
”长老曰:“说得是。
”即令监寺取度牒付与济公,收了自去。
且说济公出山门,径到白乐桥,坐思这伙秃驴合成圈套,明是逐我出来。
净慈寺德辉长老平素与我契合,我往投他,必然见留。
遂望净慈寺来,入见长老问讯。
长老曰:“济公何来?”济公曰:“说不得。
弟子被众局我做盐菜化主,弟子初时不肯,后被他灌醉,一时应承。
今思明是逐我出门,故特来投。
希留为爱。
”长老曰:“你是灵隐寺有分子孙,如何空身出来。
”济公曰:“我不要他东西,只因被这伙欺侮过不得,望我师慈悲。
”长老曰:“留自留你。
只是昌长老面上不好看。
老僧明日写一柬去,他若回字来,那时收你,两家都好看。
”济公曰:“我师见是。
”当晚济公就方丈中暂歇。
次早,长老写了书,差传使诣灵隐寺。
时昌长老正在方丈中坐,侍者报净慈寺传使在此。
长老教进来,传使将书呈上云:
南屏山净慈寺住持比丘德辉稽首师兄昌公法座前,即晨新篁渐长,绿树成荫,恭惟尊候,安享禅规,倍增清福。
上刹散僧道济,到敝寺言,蒙差作盐菜化主,醉时应允,醒却难行,避于侧室,无面回还。
特奉简板,伏望慈悲,念此僧素多酒症,倘觑薄面,明日自当送上。
昌长老一见大怒曰:“道济受某三拜,不曾化得半文钱,便来讨饶,我寺决不用他。”令侍者取笔,就简板后批八字云:
似此颠僧,无劳送至。
批罢,付与传使自回。
且说德辉长老,正与济公话间,忽见传使至前施礼,将前言细说,呈上简板。
长老大怒曰:“我又不属你管,如何这等无礼。
”济公曰:“便是檀板头不晓事,只为我,教长老受气。
”长老曰:“济公,我收你在此。
替我争气,就升你做本寺书记,一应榜文开疏俱是你。
”济公谢了长老,自去选佛场,坐禅念经。
不觉已过月余,忽一日,济公闲步出山门,走至长桥堍下,只见卖馉饳儿的王公在门首播豆。
王公曰:“济公多时不会。
”济公曰:“我被灵隐寺赶出来,如今和你是邻舍。
”王公曰:“你坐一坐,待我买卖净些,同你下棋。
”就掇条凳子在门前,安下棋盘。
济公曰:“我赢得,吃一碗馉饳。
若输了,你便打我一个栗暴。
”王公大笑。
二人下了五六盘,济公却输了一盘。
王公曰:“出家人不打你,只与我写一招牌。
”济公曰:“我无酒却写不得。
”王公便与济公到对门方家店里。
济公一下吃了十五六碗,曰:“你要写甚么招牌?”王公拿出一幅纸,济公提起笔便写下十字云:王家清油细豆大馉饳儿。
写毕,济公曰:“我吃你酒,无物相谢,我将方才下棋为题,写一篇文在粉壁上。
”词云:
无为堂上,敌手相逢,移来一座水晶盘,倾下两行碧玉子。
聚三掣五,夺角争先。
静悄悄向竹坞松轩,冷清清对茅亭菊槛。
排成形势,黑丛丛万里干戈,摆定机关;白皎皎一天星象,休言国手,谩说神仙。
遍九州,夺利于蝇头;布三路,图名于蜗角。
纵横在我,敲磕由他。
个中诀破看精神,要使英雄满天下。
咦!除非有个神仙路,冲破从来七九关。
济公写罢,相谢出门,径往万松岭,望毛太尉。
太尉却好在那里射箭。
济公向前施礼,曰:“太尉射得好。
”太尉急忙歇箭,曰:“何故久不会?”济公将前事细说。
太尉曰:“今日热,同你竹园中乘凉吃酒。
”至晚而散,仍于府中歇住五七日。
济公曰:“我还要去望陈太尉。
”遂别。
径到陈太尉府前,门公通报,太尉出迎。
茶罢,便令安排品馔饮酒。
至晚,又留在府中歇住二三日。
济公猛省曰:“长老知我为人,连出来十余日,他必嗔怪。
”遂别太尉,径来净慈寺。
却说德辉长老,数日不见济公,心中嗔恼,差火工四下寻觅。
到长桥,只见济公在馉饳铺中。
火工向前曰:“济公,长老有请。
”济公便起身,入方丈见长老。
长老曰:“老僧再三嘱咐,缘何不改前非?”济公跪在面前曰:“告我师慈悲。
弟子许久不去望相识,偶至万松岭,蒙毛太尉留住五七日,陈太尉府里住二三日,故此担搁了。
”长老曰:“我闻得二位太尉,是朝廷近侍官,如何敬你。
且说你的本事,我便饶你打。
”济公请纸笔,便作一词,名《临江仙》云:
粥去饭来何日了,都缘皮袋难医。
这般躯壳好无知,入喉才到腹,转眼又还饥。
惟有衲僧浑不管,且须慢饮三杯。
冬来犹挂夏天衣,虽然容丑陋,心孔未尝迷。
长老大喜曰:“既然朝官与你好,如何做不得盐菜的化主?”济公曰:“做倒做得,争奈不怯气化来请这伙贼秃。
若是长老这等相爱,休说盐菜,便一日要十个猪也有。
”长老大笑道:“我寺中原有寿山福海藏殿,如今塌坏,若得三千贯钱,便可起造,你化得否?”济公曰:“非是我弟子夸口,三千贯只消三日便完。
”长老便令侍者请监寺买办酒肴素食,罗列于方丈。
长老亲陪济公,吃得大醉。
长老曰:“要开疏头。
你醉了,明日写罢。
”济公曰:“我是李太白,但酒多越好。
”乃令行童取过文房四宝,浓磨了墨。
济公提笔,一挥而就。
伏以佛日增辉,法累长转。
夫佛日者,乃佛光洞照;法轮者,是法力传流。
切见南屏山净慈寺,承东土之禅宗,禀西湖之秀气,殿阁轩昂,门楼高大。
近因藏殿倾颓,便觉僧家寥落,是以法轮不动,食轮怎得周全。
藏殿若完,福殿自然气象,欲得寿山福海庄严,须仗达官长者欢喜,舍金赐钞。
须休心下踌躇,运木担泥,且便眼前成就。
轮转无休,檀那永固。
募缘化主书记僧道济谨题
写罢,长老大喜。
次早济公到方丈,别了长老出门,径投万松岭来。
忽听一声喝道,言太尉朝回。
少顷,毛太尉近面。
太尉曰:“这早何处去?”济公曰:“我早,太尉又早。
”太尉曰:“我是官身,朝里去方回。
你出家人,正好稳睡。
”济公曰:“适有一事,睡不能熟,进府诉禀。
”太尉便令整治早饭,问济公欲说甚话。
济公曰:“敝寺有座寿山福海藏殿跌倒,今欲修造,须三千贯钱,因此特来。
望太尉一力完成。
”将出疏簿,递与太尉。
太尉曰:“我那有三千贯,少些布施使得?”济公曰:“教我再化何人?”太尉曰:“既如此,可停一两月待下官凑集。
”济公曰:“这个却使不得,三日内便要。
”太尉曰:“你正是疯子,三千贯钱如何便有。
”济公撇了疏簿,急急起身。
太尉赶出去,将疏簿丢还他。
济公拿起又丢入去,一径奔走。
太尉吩咐门公,今后济疯子来,休放进府。
且说济公径自回寺。
首座问曰:“化得若干?”济公曰:“后日皆完。
”首座曰:“今日无一文,后日那得完。
”济公曰:“不要你忧,我自有道理。
”首座说与长老,长老亦不信。
次日,众僧咸对长老,言济公今日不出去化,只在灶下捉虱子,明日如何有。
第三日,毛太尉早朝,但见一皇院子来,道娘娘有旨宣。
太尉急忙到太后宫中。
拜舞罢,太后曰:“毛君实,梓童夜来三更时分,见一金罗汉,言净慈寺寿山福海藏殿崩塌,化钞三千贯。
再言疏头在汝家,后有名字。
”太尉大惊,暗思济公,非凡人也,乃启奏曰:“娘娘,两日前,净慈寺书记道济有疏头留于臣处。
”太后曰:“定库内有三千贯脂粉钱。
梓童共你到净慈寺,认此金身罗汉。
”太后懿旨,备办鸾驾,嫔妃彩女随往净慈寺行香,毛太尉押解三千贯钞。
此日济公在房中曰:“此时将及来也。
”行出房门,高叫都来接施主,便去擂鼓撞钟。
长老听得,急使侍者问消息。
只见门公报道:有黄门使来,说太后娘娘行香。
长老忙披袈裟出方丈,引满寺五百余僧迎接。
只见太后凤辇到来,长老等于山门外接见。
娘娘谓长老曰:“梓童昨夜三更时分,梦一金身罗汉,来化钞三千贯,修造藏殿,今日送钞在此。
梓童要认这尊罗汉。
”长老见说,抬着香炉,引五百余僧,团团在佛殿上看经。
此时济公夹在数内,却从面前过。
太后指曰:“正是此僧。
”方欲下拜,济公急忙打个筋斗,裤儿不穿,露出前面这件物事,扒起便走。
长老就奏娘娘曰:“此僧平日有些疯症。
”太后令毛君实将三千贯交与库师收了。
太后自回。
长老众僧送出山门,自回方丈,令寻济公不见。
忽一侍者来曰:“济公引领一伙小儿,撑一只船到西湖采莲。
长老想道:济公要这藏殿完成,一时遂显灵感。
今恐被人识破,故作此态。
”
济公将船划地石岩桥登岸,令小儿划船回去。
却自望古荡里摸去教场桥,登东厕,只见尿缸内一个虾蟆浸得涨涨的。
济公曰:“苦恼亦是轮回,我与你下火。
”作颂云:
这个虾蟆,死也崛强,瞑目并牙。趺合掌,佛有大身小身,即非我相人相。一念悟来,离诸丛障。咦!
青草岸边寻不见,分明月夜梨花上。
济公念罢,只见半空中有青衣童子,叫曰:“多亏师父,已得超升。
”众皆喝彩。
忽一人拖住济公曰:“师父同你前面行一步。
”济公回头,认得是徐提点。
问曰:“你要我那里去?”徐提点曰:“西溪安乐山永兴寺长老,闻清溪道士徐公,说上人清德,累欲一见,每托小子相邀。
今日有缘,且去饮三杯。
”二人行过古荡,径望永兴寺来。
此时长老正在山门下乘凉。
济公向前施礼。
长老曰:“师兄何来?”徐提点曰:“此位便是济长老。
”长老大喜,请入方丈,宾主坐定。
茶罢,问徐提点何处相遇。
徐提点述虾蟆下火之事。
长老叹羡不已,令整酒馔。
济公任意饮了一夜。
次日又请徐提点陪侍。
长老要造安乐桥,济公开疏云:
伏以山藏古寺,水接平桥,西溪市北,安乐山桥,塌损年深,往来不便。
欲建连云之势,全凭驾石之功,赀金浩大,独力难成。
辄持短疏,遍叩大檀。
诚哉劝资,慨然乐助。
叠石横空,杜预建时从古有;跨溪通道,相如题后迄今无。
不惭风漱石,还爱月盈河。
水流碧草环中过,人在苍龙背上行。
桥梁万代,福禄无穷。
写罢,二人迤逦行至崇真寺夜宿。次日又到清溪道院。连日只在这几处盘桓,不觉过了四个月。
时值初冬天气,济公觉到身冷,思量走出来长久,须回寺去。
于是别了长老并徐提点,便向石人岭来时,见上天竺忏首同一道人忙忙而走。
济公认得,一把扯住,问曰:“汝等何来?”忏首曰:“你不知,我寺讲主,九月二十夜,被贼偷得一空。
闻知西溪街上郑先生卜得好卦,故令我问课回来。
”济公曰:“我实不知,既如此,且同你去望他。
”二人落了石人岭,径至宁棘庵。
讲主正在方丈中烦闷。
济公向前施礼。
讲主曰:“久不相会,何故来看我?”济公曰:“我今日偶遇忏首说,特来望你。
”讲主曰:“老僧挣了一世,今一夜皆空。
”济公曰:“出家人要财物何用,待他偷去,倒省得记挂。
”讲主曰:“我积攒来,要修葺僧房,起造钟楼。
今被偷去,与外人说不得,只好自知,故此烦闷。
”济公曰:“如此,我作一律替你解闷。
”随口题八句云:
哑吃黄莲苦自知,将丝就纵落人机。
低田缺水遭天旱,古墓安身着鬼迷。
贼去关门无物了,病深服药请医迟。
竹筒种火空长炭,夜半描龙尽向谁。
讲主大笑曰:“妙哉!双关二意。
我心中多闷,你休回去,且在此相伴,闲讲一两月。
”济公曰:“只怕无酒吃。
”讲主曰:“别物没有,惟酒你吃不了。
”济公曰:“既有酒,莫说一两月,便是一两年也在此。
”众人大笑。
自此济公又在天竺过了两月。
看看腊近,讲主留过年。
济公曰:“这却使不得,须回寺过年。
”乃别了讲主,向净慈寺来。
山门口撞见监寺曰:“济公一向在何处?”济公曰:“我在老婆房里。
”监寺曰:“你是疯子,我不理你。
”济公径入方丈,见长老施礼。
长老曰:“你不告老僧,一直出去半载,是何道理?”济公曰:“偶然闲走,望长老慈悲。
”长老曰:“我却不怪,反被众人笑。
”济公曰:“今后再不敢如此。
”自此济公只是坐禅念经。
时值三月天气,济公对长老说:“我从归寺,并不曾出门。
今欲出去望望相识,特禀长老。
”长老曰:“你去只可一两日便回。
”济公曰:“谨领。
”乃离方丈,径投万松岭来,至毛太尉府,令门公通报。
太尉忙出迎接入坐。
茶罢,太尉曰:“自从同太后娘娘到你寺,已半载余矣。
”济公曰:“向日深亏相公完成这桩胜事。
近思饮酒,特来相探。
”太尉曰:“你且坐,今日园子掘得些笋,将一半进朝,一半在此,令煮与你尝新。
”济公大喜,一上吃大半碗,道:“滋味极美。
佛语云一寸二寸,官员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
和尚要吃,直待织壁。
我亏太尉得尝新,长老在寺梦也梦不见,我且盛几块持归奉长老。
”太尉道:此是残剩的,不好将去。
”另取一盘来,用荷叶包固。
济公提荷叶包,作谢遂行。
一路向净慈寺来,山门下首座曰:“手里包的,莫非狗肉?”济公道:“不是包肉之物,你们梦也梦不见。
”众曰:“却是甚么??济公把包儿塞将过来,曰:“你们且闻一闻。
”径入方丈。
长老曰:“你今如何便回?”济公曰:“我一径到毛太尉府中去,却好尝新笋,便讨得一包与长老尝新。
”长老曰:“难得。
”济公令侍者取一盘来,将荷叶包解开,倾在盘内,托在长老面前。
长老吃了三二块,侍者各分了些,众僧皆来讨笋吃。
长老曰:“有数吃些,都分了。
”济公曰:“我在毛太尉府中说禅机漏将笋来,你们只顾白口要吃。
”长老曰:“你说甚禅机?”济公曰:“一寸二寸,官员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
和尚要吃,直待织壁。
”长老曰:“绝妙,绝妙!”众僧曰:“你化些来与我们尝新也好。
”济公曰:“众僧有将新笋为题,作得一诗,我便化两担来。
”长老便吟一绝云:
竹笋初生牛犊角,蕨芽新长小儿拳。
旋挑野菜炊香饭,便是江南二月天。
济公曰:“今日不许,明日也无,后日还你两担。
”长老曰:“这新笋初生,如何论担?”济公曰:“休要管。
”次日,济公径投万松岭毛太尉府里来。
太尉迎到厅上坐定。
济公曰:“昨日蒙赐笋,长老吃了,众僧都讨。
我一时说了口,今日故来化两担缘。
”太尉曰:“若过十余日出得广时便有,如今初放标,如何论担。
”济公曰:“太尉只问园子自有。
”太尉叫园子问时,答道:“昨夜笋都钻出来。
”太尉大喜曰:“要化笋也要疏头。
”济公请纸笔,一挥而就。
疏云:
锦屏破土,便宜我等斋盂;粉节出墙,已属他人风月。
正好拖泥掘出,那堪带露担来。
盐油锅内,炙就黄金,汤水釜中,煮成白玉。
满满盛来,没底碗子,齐齐吃去,无心道人,趁嫩正好结缘,到老难得进口。
味属山僧暂尔,福归施主千秋。
太尉喜曰:“今日方透芽,且养他一夜,明早掘去,还多得些。
”济公曰:“正好正好。
”太尉当晚留济公在府歇了。
次早同济公步入竹园中,只见掘起约有五担,发五个当值人挑送。
济公谢了太尉,投净慈寺来。
众僧在山门下,遥见济公领五担笋来,急报长老。
济公曰:“笋便化了,你等可出三百文钞,还脚钱。
”长老曰:“老僧自有。
”令侍者取钞五百文,送五个送笋人去讫。
长老令人煮笋与众僧吃。
不在话下。
却说济公猛思灵隐寺昌长老已死,不去送得丧;闻得印铁牛做长老,要去望他。
离寺过六条桥,徐步至灵隐寺前。
见侍者,曰:“烦希通报。
”侍者入方丈曰:“净慈寺济书记来访。
”长老曰:“疯子不要睬他,你回去报不在。
”侍者回报济公。
济公大怒,便走到西堂房里,望小西堂亦不在,问行童借笔,去冷泉亭下作诗一律云:
几百年来灵隐寺,如今却被铁牛闲。
蹄中有漏难耕种,鼻孔无皮不受穿。
道眼如何驴眼瞎,寺门常似狱门关。
冷泉有水无鸥鹭,空使留名在世间。
写罢,付行童,又于西堂粉壁题云:
小小庵儿小小窗,小小房儿小小床。
出入小童并小心,小心伏事小西堂。
济公题毕,回寺去讫。
却说灵隐寺行童将诗白知长老,长老怒曰:“临安府赵太守是我故交,:他砟去净慈寺门外两旁松树,破他风水。
”德辉长老一日共济公在方丈中,忽见侍者报曰:“山门外赵太守带百余人,要砍两旁松木。
”长老曰:“如何是好?”济公曰:“长老休慌,待我去见他。
”长老曰:“这官十分厉害,汝去见他,须用小心。
”济公曰:“我师宽心。
”言讫,出山门。
太守在外叫和尚。
济公向前施礼。
太守曰:“你便是甚么济颠。
今来见我怎么?”济公曰:“闻知相公要伐敝寺松木,小僧有诗呈上。
”太守曰:“久闻你善赋诗,今日且看你的诗做得如何。
”诗曰:
亭亭百尺接天高,曾与山僧作故交。
满望枝柯千载茂,可怜刀斧一齐抛。
窗前不睹龙蛇影,耳畔无闻风雨号。
最苦早间飞去鹤,晚回不见上时巢。
太守见诗,默然有惭愧之心,吩咐砍木之人,且不要动手。遂谓济公曰:“此寺山环翡翠,屋隐烟霞,汝可再作一诗。”济公又呈诗云:
白石磷磷积翠岚,翠岚深处结茅庵。
煮茶迎客月当户,采药山门云满篮。
琴挂壁间鸣素志,拂悬窗左罢清谈。
今朝偶识东坡老,四大皆空不用参。
太守叹赏不已,曰:“下官亦续一律。”太守诗云:
不作人间骨肉僧,霜威隐隐骨棱棱。
金芝三秀诗檀瑞,宝树千花法界清。
得句逃禅宁缚律,即心是性不传灯。
我来问道无余事,云在清天水在瓶。
济公曰:“相公佳作,小僧诚抛砖引玉矣。
”太守曰:“下官原无砍伐松树之意,只因灵隐寺印长老有言,下官特来一观。
”济公曰:“君子所至,必有恩泽。
敝寺松下少一条石子街,既蒙相公光临,伏乞布施。
”太守大笑,便许施五百贯,写钧帖差人库上支取送寺。
济公留太守素斋,须臾斋毕,太守自回。
长老入方丈谓众僧曰:“今日若非济公,谁人解得此难,反得五百贯砌街。
”自此,益敬济公。
一日,济公闲行至长桥,见卖馉饳儿门上贴着斗书,吃了一惊。
走入,见王婆在棺材边哭。
王婆曰:“阿公和你素好,后日出殡,你来送丧,就请你下火。
念阿公平日之情,说两句禅机,令他西方去。
”济公曰:“如此准来。
”
行到长桥上坐着。
只见卖萝卜的沈乙挑了空担曰:“师父多时不见,同你饮一碗何如?”济公曰:“甚好。
”二人走入酒店坐定,沈乙筛酒。
济公一上吃了几碗。
济公曰:“难得你这片好心,我看你巴巴碌碌,何时是了,不如随我吃几碗安乐饭也罢。
”沈乙曰:“我久怀此意,若师父肯提挈,今日便跟师父。
”济公引沈乙来寺参见长老。
济公曰:“我寻一徒弟在此,望长老容留。
”长老遂与他摩顶授记,改名沈万法。
次日饭后,济公令沈万法爬起火来。
万法曰:“要火何用?”济公曰:“我今日闲坐,烘几个虱子。
”少顷,万法掇一盆火来。
济公脱下直裰,在火上一烘,两个虱子做一块儿钻出来。
济公曰:“虱子也有夫妻,我欲咬死,又恐污了口,不如就火中烧化。
”便放虱子火中,口念云:
虱子,听我语汝。
取类虫蚁中,只与血肉处。
清净不肯生,来生我裤里。
大不大如麻,亦有夫和妇。
宛转如是生,咂我何时悟。
我身自非久,你岂能坚固。
向此一炉火,切莫生惊顾。
抛却蠕动形,莫复来时路。
咦!
烈焰光中爆一声,刹刹沉沉无觅处。
是日济公吩咐沈万法道:“我去长桥送王公丧了,便回。”径至长桥,丧事将起身,济公曰:“我一发替他指路。”遂念云:
馉饳儿王公,秉性最从容。
擂豆擂了百来担,蒸饼蒸了千余笼。
用了多少香油,烧了万千柴头。
今日尽皆丢散,日常主顾难留。
灵棺到此,何处相投?咦!
一阵东风吹不去,鸟啼花落水空流。
一壁起材,行至方家局烧化。济公手提火把,道大众听道:
王婆与我吃粉汤,要令王公往西方,
西方八万四千路,如今端只在余杭。
念罢,只见一后生来,在王婆面前作揖,乃是女儿的邻居。
先时王婆有一女嫁在余杭,此时有孕不来送丧,昨夜五更,养得一个男儿,肋下有四朱字,写道“馉饳王公”,因此特央邻人报生。
王婆听得大喜,众人大骇。
济公被众人围住,便跳在桌上,打个筋斗露出下面物事来。
众人大笑。
济公趁笑间,一径走了。
乃入清波门新官桥下,沈平斋生药铺里。
他家妈妈尊敬济公,见他来,忙请入内坐定。
茶罢,妈妈便令安排酒来,将一只大碗,安在济公面前。
济公一上吃了十余碗,已有醉意。
养娘又托出一碗辣汁鱼来。
妈妈道:“再吃几碗。
”济公又吃了十数碗,十分酩酊,作谢妈妈,撞到清波门,一跤跌倒。
把门的并过往人围住。
其中有认得的,道:“这是净慈寺济书记,能吟诗,极好,只是吃酒没正经。
”济公听见说,傲起头来,曰:“谁人说人没正经?”便歌云:
本是修来四男身,疯癫作逞混凡人。
能施三昧神通力,便指凡人出世津。
经卷无心看,禅机有意亲。
醉时喝佛骂天真,浑身不见些儿好,一点灵光绝胜人。
认得的,扶起济公,搀到十里松,又跌倒了。
直到净慈寺报知长老,叫沈万法急出山门到十里松,向前道:“师父回寺去。
”济公曰:“贼牛驮我去。
”把沈万法吐累了一头一脸。
沈万法驮到厨下面床上,放师父睡了,方去洗脸。
一更时分,众人都去睡了。
济公跳起来,高叫:“无名,呀呀呀!”众人都道济公酒狂,不理他。
济公不住口叫:“无名发,呀呀呀!”便去敲各房门。
众僧都乱起来,只见罗汉堂玻琉灯下长幡脚火起,猛火随风,焰腾腾延烧佛殿,两廊各僧房,都成灰烬。
济公曰:“烧得这秃驴们好。
”忽然弓兵入来,捉了两个监寺,只寻不见长老。
这火直烧到次日午时,还不灭。
止留得出门一境。
众僧对济公曰:“许多佛力,如何不能护持。
”济公口占四句云:
无名一点起逡巡,大厦千间尽作尘。
非是我佛不灵感,故要楼台一度新。
话间,官府救灭了火,就将两个监寺枷在长桥上。
众僧在火场上商议,不知长老在何处,怎生救得两个监寺。
济公曰:“监寺且迟迟,寻长老要紧。
”众僧曰:“必定睡熟在方丈,被火烧死了。
”侍者曰:“我们真个不曾见长老出方丈门。
”济公说既然如此,且着火工去扒地。
扒了多时,并无踪迹,只见一块砌平砖上面,惟留下八句云:
一生无利亦无名,圆顶方袍自在行。
道念只从心上起,禅机俱向舌根生。
百千万劫假非假,六十三年真不真。
今向无名丛里去,不遗一物在南屏。
济公曰:“长老自归天台山去了。
”只令火工收拾些烧不尽木头,搭起几间茅屋,众僧安身。
济公行至厨下,见一大锅热汤,高叫:“此间好热汤,且来洗面,我有一只曲儿,唱与你们听,可解闷。
”
净慈寺,盖造是钱王。佛殿两廊,都烧了,止留得两个金刚。佛也闷,放起玉毫光,平空似教场。却有些儿不折本,一锅冷水换锅汤。
众僧齐笑:你便疯癫。
两个监寺枷在长桥,你须救他。
”济公一程走到长桥,见两个监寺枷在那里。
济公曰:“你两个板里钻出头来,好像架子上安炮灯。
”监寺曰:“阿哥,你不救我们,反来戏谑。
”济公曰:“我救你,救你。
”径投毛太尉家来。
太尉接见曰:“回禄回禄。
”济公曰:“说不得。
”二人坐定,太尉便教安排酒吃。
至半酣,济公曰:“多感太尉在此吃酒,两个监寺枷在长桥,望太尉一救。
”太尉曰:“不妨。
我写一封柬去与赵太守,就放。
”次早,济公对太尉曰:“我且去火场上看看。
”行至寺门,只见两个监寺回来,众僧大喜,问道:“如何得放。
”监寺说:“亏了济公,央毛太尉一柬,吩咐赵太守,因此放回。
”众僧俱谢济公。
首座曰:“兀谁做得本寺长老?”济公曰:“必须是蒲州报本寺松少林长老可做。
”监寺曰:“此长老实好,只是年纪高大,如何肯来。
”济公曰:“你们要他来,必须买酒请我。
”监寺曰:“此系大家之事,见今无钱,那得酒请你。
我自修书令人去请。
”济公曰:“请不来时,休怪我笑。
”一径望太尉府去了。
寺中众僧,修成书柬,令传使至蒲州报本寺,见了长老,呈上书柬。
长老曰:“老僧年迈,如何去得。
”传使再三求请。
长老曰:“非为他故,实难行动。
”命知客管待斋毕,传使辞谢。
回至本寺,将前事惜陈一遍。
首座曰:“必须济公写书,再令传使去。
”众僧曰:“是。
”买一坛酒请济公,一上吃了十来碗。
济公曰:“前日请少林长老,传使回来,如何说??前座曰:“前日空走了一回,今特要你写书柬子?”济公笑道:“怪道你们无故请我吃酒。
”即时写成封固,付与传使,起身来到蒲州投见。
长老曰:“老僧前日吩咐你了,如何又来?”传使曰:“济书记今有简版在此,呈上。
”长老拆开,一见大喜。
书云:
象法清明,宗风淡荡。
往往来来无发落,纷纷漫漫自寻芳,须仗本色高人。
今日大家公议,恭惟少林大和尚,行光先哲,德庇后昆,施佛教之金锤,树法坛之鼻祖。
休负诸山之望,莫辞一水之劳。
惠日峰前,识破险崖之句;南屏山畔,愿全灵壁之光。
慨顺人情,毋劳牵鼻。
少林长老看罢道:“此回只得去走一遭。
”便令擂鼓撞钟,聚大众,选有德行者,住持本寺。
押了牌,吩咐传使先回,教济书记休要出去。
“老僧收拾行李,只在月内便到。
”传使作别先回本寺报知,众僧大喜,留济公在寺。
济公曰:“若不出去,那得酒吃。
”一径便走,叫他不住。
监寺曰:“若留他,每日那有钱买酒,不留他,长老来又不欢喜。
”首座曰:“容易,我有一大空坛,寄在人家,将去盛了湖水,泥了坛头,只做赊的酒,直待长老来,方开,可取一笑。
”监寺曰:“最好便去寻济公回来。
”首座曰:“我们无钱,赊一坛好酒,你看过了,直待长老来方开。
”济公曰:“不妨,你们赊来。
”须臾,两个火工扛到济公面前。
济公曰:“打开来尝一尝。
”首座曰:“新泥的,开了要出气。
”济公曰:“也说得是。
”便掇一掇道:“也了得我一醉。
”令火工扛在草屋下安着。
过了数日,有人报长老到。
众僧都远接。
少林长老到寺,众僧参拜长老毕,就与济公讲话。
济公曰:“不要慌,且了正事。
”便将一块砖打开泥头。
但闻水气,大怒,一下打碎了坛,骂道:“这伙秃驴分明弄我。
”少林长老听得,问曰:“做甚么?”侍者曰:“济公要酒吃作闹。
”长老曰:“济公要酒吃,胡乱买两瓶请他。
”忽济公到长老面前曰:“可耐这些秃驴弄我。
”长老曰:“休要与他们一般见识,我自买酒请你。
”济公曰:“不曾与长老接风,甚么道理反要长老买酒请我。
”少顷酒来,济公吃了,长老曰:“老僧初到,不知本寺曾立被烧募缘榜疏否?”济公曰:“这般秃驴各自做家火,那管正事。
”长老曰:“今日你就与我写。
”令侍者取文房四宝来。
济公挥笔立就,云:
伏以祝融作衅,’一万顷之平湖;风伯助威,卷五百间之大夏。
烈焰星飞于远汉,嚣尘雾琐于层峦。
各携于锡以随身,共驾牛车而出宅。
向来金壁,并作烟煤。
过门孰不惊心,闭眼尤疑是梦。
切念阿罗汉不能冷坐,放起玉毫光;可怜调御师也被熟熬,失去金花座。
虽经世教,未厌人心。
钟鼓重警,发于虚空,香火复追,崇于先代。
毗耶城里,从来大有檀那;给孤园中,指日可成兰若。
金刚不坏,铁塔证明。
长老看了,大喜,教侍者把榜挂在山门,往来看者如蚁。
越数日,济公曰:“我已化了,明日施主至了。
”次早,果见朝廷差陈太尉,押到宝钞三万贯,言夜梦金身罗汉募缘,故朕助成胜事。
长老众僧谢恩讫,库师收了三万贯钞。
斋了太尉,送出山门,择日兴工。
诸府州县官员财主无不布施。
不二年间,殿宇房廊屋舍皆已落成。
只有正殿上三尊大佛,不曾装金,唤匠手未来。
济公曰:“装金甚么难事,也去求人。
”监寺道:“济公,莫非你自家会装。
”济公道:“不打紧,只将钱粮算与我,我包了工罢。
”监寺禀知长老。
长老已知济公手段,吩咐把工料只管付他。
济公收了,尽数派在酒店上。
日日去吃酒。
约有月余,并不提起装佛之事。
忽一日,晚间吃得大醉回寺来,大惊小怪的叫骂。
众僧禀长老,道疯和尚将装佛的钱粮都吃在肚子里了,反来寺里闹吵。
长老被众僧说不过,只得唤济公来,埋怨了他几句,问装佛一事几时完工。
济公带醉应道:“目今就完。
”长老问道:“金在那里?”济公道:“在肚里。
”济公走到大殿爬在佛头上去,放喉大吐。
众人听得吐音,走来看时,只见三尊佛,都被济公吐得淋淋漓漓的一般酒气冲天,兀自在佛头上说酒话。
众僧想道:“莫说装金,就是洗刷干净。
也得好几日。
长老护短,今番看他如何。
”说罢,自去了。
济公就在佛桌上,睡了一夜。
次早,便去撞钟击鼓,请长老上堂拜佛。
长老和众僧登殿看时,吃了一惊,三尊佛遍体金装,光华照目。
众僧方信济公是个活佛。
又一日,济公闲步至雷峰塔,望常长老。
长老曰:“济公一向监工辛苦,今日共你作杯。
”济公曰:“多感。
”长老令侍者置酒于云轩下。
时济公已醉,曰:“恼你多次,题诗相谢。
”乃写:
极目烟波远接天,红尘疏处结三椽。
不忧风景来朝没,只恐水云到晚连。
青黛山边飞白鹭,绿杨堤畔泊渔船。
悠然此地真堪乐,半是人间半是仙。
写罢,又饮酒。
只见火工来道:“长老有请。
”济公忙起身谢了常长老,便回寺,入方丈来,长老曰:“那里去来?”济公曰:“闲行到常长老寺内,蒙留我饮。
”长老曰:“我有酒在此,特请你。
”少顷,侍者将酒至。
济公又吃了十余碗,醉了,口中道:“本寺多亏长老做主,我也用心,马得这模样,只有两廊涌壁不完,我心放不下。
”长老曰:“既如此,烦你完成亦好。
”济公曰:“各处皆化了,惟有临安府新任王安抚,未曾化他。
”长老曰:“我闻此官不及第时,去寺院投斋,被僧哄弄躲过,曾怒题其壁云:‘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
’至今恨着和尚,你休化他。
”济公曰:“不妨,我务要化他。
”众僧劝不住。
济公离寺,径到府前,立于宣化桥上。
安抚正在厅上,望见桥上一个和尚,探头探脑,吩咐虞候悄的捉进来。
四个虞候行至桥上,一把捉住,把济公推到厅上跪下。
安抚曰:“这秃驴敢如此大胆。
”济公曰:“贫僧是净慈寺书记僧济颠。
有段姻缘,只是相公省得,特来计较。
”安抚听得,便令放起,说道:“昔日东坡居士,与秦少游、黄鲁直、佛印禅师四人共饮。
东坡行一令,要一般物,两个古人名,后两句诗。
你若说得好,便饶你打。
若说得不好,加力重打。
”众人都替济公担忧,济公不慌不忙,道相公听着:
苏东坡道:“笔毫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
管仲问鲍叔,因何不种竹?”鲍叔曰:“只须三两竿,清风自然足。
”秦少游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
白起问廉颇,因何不养鹅?”廉颇曰:“白毛浮绿水,红掌漾清波。
”黄鲁直道:“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
孔子问颜回,因何不种梅?”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邀入。
”佛印禅师道:“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弥陀。
弥陀问维摩,如何话更多。
”维摩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
”
安抚听了大笑,请济公入后堂坐定。
茶罢,便令整酒,安抚陪侍。
济公曰:“敝寺因遭风火,今得十方施主鼎建一新,但有两廊涌壁未完,特求相公慨然乐助。
”安抚曰:“下官到任未久,那得布施。
”济公曰:“若得发心,不愁无钞。
佛语云,明中舍去暗中来。
”安抚曰:“既如此,下官有处。
”天晚,安抚留济公宿了。
次早,安抚整理俸钞三千贯,差人押送。
济公径投净慈寺来。
长老众僧接见,尽皆喝彩。
库司收贮了钞,整斋管待来人回府。
一壁请画师装画。
济公连日在寺看画,忽思量酒吃,走至九里松。
有一人家起盖三间厅屋,要求两句佛语上梁。
济道:“将酒来。
”少顷,酒到。
济公一上吃了十二三碗,忙教匠作一齐动手,将梁撑起。
济公立在凳上念道:
今日上红梁,愿出千口丧。
妻向夫前死,子在父先亡。
那财主听了,心中不悦。未几,这财主有个儿子做亲不多时,死了。父哭其子,妻哭其夫,方省得济公的话都是先见。
济公又过一馄钝铺。店公是旧相识,邀入店内,请吃馄钝。济公吃了,遂把馄钝为题,借笔写在壁上云:
包罗万象,有操有守,清净为根,礼恭入手。
通身上缝隙无余,镬汤里倒翻筋头。
把得定横吞竖吞,把不定东走西走。
宜是山僧嚼破时,泥牛满地频哮吼。
写毕,相别。
又行几步,忽见一个店门前,众人围住,扰扰嚷嚷,却为有一个走路人,到店门前发急病死了。
店主愁这无头人命,如何是好。
济公道:“不妨,我与你做好事。
”遂向死人作颂曰:
死人你住是何乡,为因何病丧街坊。
我今指与一条路,向前静处好安藏。
只见那死人爬将起来,径奔山脚下空处死了。店主并四邻十分欢喜。
却说济公取路回寺,只见四下云布,一人忙奔躲雨,头上插着号旗。
这旗众人都不见,惟济公见之。
济公便问高姓,后生道:“小人姓黄,在竹竿巷粜米。
只有一母,现年八十。
”济公道:“你平日孝顺么?”后生道:“生身父母,如何不孝顺他。
”济公道:“你前世业重,今该雷震死。
我救你,随我到方丈来。
”摆下桌子,袈裟围了,令后生躲在桌子下。
济公桌子上盘膝而坐,念云:
后生后生,勿犯天真,前生业恶,今世缠身。
老僧救汝,归奉母亲,诸恶莫作,免得祸临。
只见霹雳一声,将一株老松树打碎,那后生起来作谢而去。
济公一日离寺到前洋司尼姑寺前。
那尼姑一向闻人说济公净慈寺装佛一事,甚是灵异,因寺中要换铜钟,欲央:济公开疏。
那日济公却好走到寺前,门公看见,便道:“院主正教我来请你。
”济公曰:“可是请我吃酒么?”一径入内,见了院主,坐定。
济公曰:“要请我,须醉便休。
”院主曰:“我们女僧,不用酒。
”济公听得就走。
院主曰:“你却忒性
急,且坐。
”少顷,罗列酒肴。
济公走上,吃了二十多碗曰:“如今好了,你有甚话快说。
”院主曰:“敝寺原有口铁钟,如今破了,今要铸铜钟,特:你写个疏头。
”济公将过纸笔,写云:
师姑铸钟,有铁无铜,若要圆成,连松智松。
写罢,不别而行。院主见了不悦。
却说王太尉出丧,到虎跑寺下葬。
石太尉二舍人,一名连松,一名智松,兄弟二人亦来送殡。
闲行至尼姑寺内,看见桌子上疏头,内有连松智松四字。
大惊问曰:“何人写的??院主曰:“济疯子。
”连松曰:“他真是活佛,预先写我兄弟两人。
名字既如此,这口钟,我兄弟一力完成。
”院主起身相谢,遂备斋款待二人。
斋罢,辞去。
次日,二人一力铸成。
却说济公回寺,有个老儿赍一片香,来寻济书记,径入云堂里,只见济公打睡。
听得有人脚步响,开眼看时,那老儿胸前摸出一片香来,朝着济公便拜,道:“小人特来烦师父与我女儿下火。
”济公问道:“兀谁?”老儿道:“小人是抱剑营蓝行首蓝月英的父亲,不幸我女儿得病身死,来日出丧。
今日特请师父下火。
”济公应允。
次日竟觅一只小船,渡到石岩桥上了岸。
只见那送丧的人都来了。
济公随着棺材,到金牛寺来。
济公道:“老儿,你要我下火,把几贯钱与我?”老儿道:“有百贯钱在此。
”济公道:“不消这许多,我只要五贯钱,买两瓶酒吃了,然后下火。
”须臾,酒到。
济公吃了。
将火把在手,念道:
绿窗深锁画蛾眉,万态千娇谁得知。
此景此时人已去,空对孤鸾独自飞。
蓝行首,蓝行首,梅花标格,蕙性温柔。
鸳鸯帐里作生涯,锦绣丛中为活计。
卸下石人帽子,脱却金刚草鞋。
用恩情索缚住薄情,使五欲箭射入骨髓。
琉璃瓶子击碎,方知总是虚花;几年闺阁风流,尽属落花流水。
山僧为汝脱骨洗肠。
咦!
扫尽百年脂粉气,如今遍体自馨香。
念罢,下了火,又吃几碗酒就走。
忽思起飞来峰住的张公。
走去望他。
见了张公,只见张婆在里面走出来道:“济公,你好哩。
阿公去年七月间痢疾,争些死了,你也不来看一看。
”济公道:“我时常记挂你们,只是不得工夫。
”张婆忙整酒肴。
济公任意吃了一回,道:“我扰你多次,明日做个东道请你,你可到东华园前十字路口来寻我。
”济公作谢出门回寺去了。
却说张公,次日径到园前,不见济公,肚里又饥,只得买此面吃了。
出门,便寻东厕。
正走入去,抬头只见矮柱上,挂着个料绞。
张公解开海青,束于腰间,一径回家,看时,十锭白银。
两口儿都惊呆了。
当晚欢天喜地。
次日天明,只见济公慢慢走来。
张公道:“济公,你好不老实,教我丢了一日工夫,那里等得你来,只得自去买了面吃。
”济公道:“吃来吃去,还是我请你吃的。
明日准准等你。
”阿婆道:“昨日真个亏了你,拾得些东西。
”济公道:“也够买酒吃。
”作别回寺。
且说张公次日径到园前,只见济公先在。
二人径入酒店来吃酒。
济公一连吃了二三十碗,即便起身。
张公会了钞。
二人出店,只见东厕门首许多人团团围住扰嚷。
张公近前望一望,只见一个人吊死在昨日挂料绞的矮柱上。
张公见了,吃了一惊,对济公道:“这个罪过,怎么是好,冤业都在我身上。
”济公道:“放心,一些罪过也无,自有一段因缘,我说与你。
你前世是个贩茶客人,这人是个脚夫,因见你是孤客,谋了你五千贯钱,害了你性命。
今世起利送来还你,一命填了一命,后世与你无冤仇。
因此我要你来这里,替你善解交了这业。
”张公听说,嗟呀不已。
二人各别,济公自回寺去。
一日,济公入城,来到清河坊升阳宫前王家酒店。
原来店主人有个女儿,年方一十九岁,害了怯病,已经半年,日轻夜重,服药无效,父母昼夜啼哭。
济公便问,主人把前事说了一遍。
济公道:“不妨,我医得。
你先将两瓶酒来吃了,然后医治。
”店主人吩咐酒保烫酒。
济公一上吃了十四五碗,就教店主人快把女儿的卧房四周窗楞纸糊了,不要一些通风,把香汤浴了女儿,关上房门。
济公与女儿贴脐坐了,口占八句道:
痨虫痨虫,身似蜜蜂。
患者难救,我为汝攻。
钻入骨髓,食人血脓。
三昧火发,逐去无踪。
济公坐了一夜。
只见那女子脊梁内虫钻上钻下。
此时济公吃了酒,三昧火发,那虫都逼出来了。
济公忙要收治,不期窗外有人把纸窗剜破,这虫从窟窿里都飞走了。
至今患者,病真药假。
王家女子幸遇济公救了,满门拜谢。
又将银五两送与济公。
济公一文不要,吃了些酒,作别出门,不在话下。
且说济公,在周画工门首过,见画一个神像在壁间。
画工曰:“济公你看,这是兀谁喜神?”济公曰:“倒像我的嘴脸。
”画工曰:“你为人好,我白替你画,如今你也自赞几句。
”济公道:“容易。
”便题云:
面黄似蜡,骨瘦如柴。
这般模样,只好投斋。
也有些儿差异,说禅不用安排。
画工大笑。
济公将了神子,作别入城。
径到裱褙铺徐家。
徐裱褙见济公来,千欢万喜,道:“连日少会,且请坐吃三杯。
”济公道:“且慢着,待我干了正事,吃也未迟。
”袖中摸出神子,道:“这幅小像,就要与我裱一裱。
”徐裱褙接来看了一看,放在一边,道:“裱是小事,且吃酒。
”济公曰:“难消。
”一边吃了三四十大碗,大醉起身,脚高步低,撞到清河坊。
正值新到行的冯太尉过,虞候喝他起身。
济公曰:“你自过去,管我怎的。
”渐渐太尉至近,喝道:“你这和尚。
系是出家人,如此无礼。
”济公曰:“多吃了一碗,在此眠一觉,干你甚事?管我不着。
”太尉大怒曰:“且看管得你着否。
”四五个虞候,把济公扛到府中,当厅跪下。
太尉曰:“你这和尚,既入空门,须持五戒,却恣意嗜酒,醉卧街坊。
是何处野僧,好好供来。
”济公接过纸笔,供云:
南屏山净慈寺书记僧道济,幼生宦室,长习儒风。
自威育王已前,神通三昧。
至传灯佛下世,语戏辩才。
暗通三藏法,背记十车经。
善译五天竺书,能翻六国梵语。
清凉山一万二千人同过滑石桥,天台寺五百余尊者齐登灵鹫岭。
圆通才见竖降旗百僚闻知皆拱手,云居罗汉慢说点头赵州石佛休夸大口。
光剃头,卖响卜,也吃得饭;净洗手,打口鼓,也觅得钱。
倔强赛过德州人,跷蹊压倒天下汉。
有时清河坊,说些三四,恣逞风狂;有时尼姑寺,讲些禅机,稍知颠倒。
放出无限佯狂颠,笑杀文殊狮子吼。
唱小曲,行云遏住;对洪饮,酒量难降。
佛印如此聪明,未尝脚跟点地。
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时闻粉腻香。
禅床上醉翻筋斗,钵盂内每放荤腥。
禅杖打倒庞婆,共道风流和尚。
十洲三岛,恣意遨游;四海五湖,无些拘束。
卷衫袖卖弄多少风流,系脚絣尽得些儿参透。
今蒙取供,所供是实。
复有一律云:
削发披缁已有年,只同诗酒是因缘。
闲看弥勒空中戏,困向毗卢顶上眠。
撒手便能欺十圣,低头端不顾三贤。
茫茫宇宙无人识,犹道癫僧绕市尘。
写罢,呈上太尉,接过一看,道好,将济公放了。济公得放,摇摇摆摆回到本寺安歇。
次早起来,闲行湖边,只见许多人簇拥。
乃是王员外子王宣教,陶师文女陶秀玉,二人往来发愿,一不娶,一不嫁。
父母得知,逼令别行嫁娶。
二人计极,于黄昏时分,逃往涌金门,一双投河而死。
两家各自捞取,买棺盛贮。
陶秀玉放在金牛寺,王宣教放在兴教寺,两处下火,皆烧不着。
来请济公。
济公命移秀玉棺材往兴教寺同化。
济公立于轿上,手执火把道大从听着:
切见王生宣教,陶氏秀玉,男女情深,鸳鸯债夙。
荆棘丛里连枝,爱欲池中比目。
双双共堕波心,两两同沉沙渎。
今朝带水捉泥,怎免这场劳碌。
王公呜呼且住,陶母暂停悲哭。
徒赖这些公案,山僧与你开读。咦!
凭此火光三昧,各人本来面目。
念罢,只见两道红光合做一处,化毕各散。
且说济公来到沈提点宅上相探。提点接见,同到官巷口徐裱褙家。只见挂着济公神子。提点道:“赞得好,上面空纸再赞几句如何。”济公再赞云:
远看不是,近看不象。
费尽许多工夫,画出这般模样。
眉如扫帚,一张大口。
不搬是非,只会吃酒。
看看白头,常常赤脚。
有色无心,有染无着。
醉眠不管江海波,浑身蓝缕害风魔。
桃花柳叶无心恋,月白风清笑与歌。
倒骑驴子归天岭,钓月耕云自琢磨。
济公写罢,提点同邀徐公到通津桥酒楼上。三人依次坐定,痛饮一日。是晚就宿徐提点家。自此济公连日在城中。
且说东华园前,土地庙隔壁,有个卖青果的王公,儿子王二,专喜养虫蚁。
时遇八月,王二一日起五更出正阳门捉促织。
行到苎麻边,听得一个叫得好。
分开苎麻看时,吃了一惊,这促织在一条火赤练蛇头上。
王二取块石头打去,蛇便走了,促织儿已跳在地上。
王二腰间取出罩儿拿了。
看时,十分生得好,大喜回家,教二嫂取碗井水,浴了一浴,放在盆内。
吃了早饭,拿出去与人斗。
一连赢了数次,以此闻了名。
一日带了,径到望仙桥上,见两对虞候喝道而来。
站在旁边看时,乃是张太尉。
这太尉亦喜养促织儿,见王二手提两个盆,便令虞候唤进府中。
王二将虫儿呈上。
太尉一见大喜曰:“你卖与我要几多钱?”王二曰:“这个虫儿,父亲所爱,相公要买,不敢不从。
我与父亲说知就来。
”太尉曰:“若肯卖,与你父亲十两银子,一副寿材板。
”王二回家,见父亲说知。
王公曰:“不卖,怎的。
”王二曰:“我去讨赊帐,他差人来讨回话。
你说等我回成交。
”
却说张太尉,心爱这虫儿,吩咐干办叫栅头同来王二家。
王公曰:“其实好个虫儿,我掇来你看。
”掇出盆儿揭起盖来,促织一跳,直跳出门外去,被邻舍鸡儿吃了。
干办曰:“王公没了十两银子、一副寿材板。
”栅头曰:“王二回来,怎肯罢休。
”王公曰:“我是爷,他是儿子,不怕他。
”二人自去了。
只见王二大醉回来,问太尉府里有人来否。
王公曰:“有个干办同栅头来,要过一目。
我掇出去,说不得这样苦,一跳出去,被鸡吃了。
”王二听得说,把桌子一掀,碗碟盘子尽行打碎,锅子水缸不留一件,跌得满身疼痛。
在地一觉,睡到五更。
只听促织儿叫,便慌忙爬将起来。
窗外微有,先揭起盆盖一看,正是原旧好的,日间鸡吃的乃是聒子。
王二大喜,叫曰:“阿公你且来,不要躲我。
日间鸡吃的乃是聒子。
”王公曰:“好呀。
”各自去睡,到天亮起来,吃了早饭,提起盆儿,径投张太尉府中。
门公报知太尉。
王二到厅。
太尉曰:“昨日干办说你的虫儿被鸡吃了。
”王二曰:“日昨父亲不知,却将聒子出来,被鸡吃了,这个虫儿在此。
”太尉大喜,叫当值唤栅头看了,交十两银子,一副寿材板使人扛送。
王二拜谢自回。
次日,就与石太尉虫儿斗赢了。
一连斗了三十余场,无有不胜,共赢得四五千贯钱,因此取名王彦章。
渐养至秋深,大限已到。
太尉打个银棺材盛了,香花灯烛,供养三七日,出殡。
众太尉都来听济公指路。
济公曰大众听着:
促织儿王彦章,一根须短一根长。只因全胜三十六,人总呼为王铁枪。休烦恼,莫悲伤,世间万物有无常。昨宵忽值严霜降,好似南柯梦一场。
棺至方家峪,张太尉请济公下火。济公手执火把,念云:
这妖魔本是微物,只合在石窝泥穴。
时当夜静更深,叫彻风清月白。
直聒得天涯游子伤心,寡妇房中泪滴。
不住的只顾催人织,空费尽许多闲气力。
又非是急夺田园,何故乃尽心抵敌。
相见便怒尾张牙,扬须鼓翼,闭过数交,赶得紧急。
赢者扇翅高声,输者走之不及。
财物被人将去,只落得些食吃。
纵有金玉雕笼,都是世情虚色。
倏忽天降严霜,彦章也熬不得。
今朝归化时临,毕竟有何奇特。
仗此无名烈火,要判本来面色。
咦!
托生在功德池边,却相伴阿弥陀佛。
济公念罢。张太尉曰:“一发相须检骨。”济公曰:“个样物事,也要我费心,胡乱撮些灰土包了。”济公立在船头,手拿促织灰道大众听着:
一夜青蛾降晓霜,东篱菊蕊似金妆。
昨宵稳贴庄周梦,不听虫吟到耳旁。
大众万物有生皆有死,鸟雀昆虫亦如此。
今朝促织已身亡,火内焚尸无些子。
平生健斗势齐休,彻夜豪吟还且住。
将来撒在五湖中,听取山僧吩咐,汝冤为业皆消灭。
咦!
一轮明月浸波中,万里碧天光皎洁。
济公念毕,把灰向湖中一丢,一阵清风过处,现出个青衣童子,合掌当胸曰:“感谢我师点化,弟子已得超升。
”言讫,风息。
是日,尽醉。
济公回张太尉府中歇了。
次日回寺。
路由王太尉府前过,听里面鼓钹响,哭声盈堂。
虞候道:“太尉儿子小童死了。
”济公走入后堂,正见太尉道:“你来得正好。
烦与小童入土则个。
”济公道:“这样小孩童只好烧化了,等他托生去。
”太尉道:“也说得是。
”就扛出,放下棺材。
济公手拿火把,念道:
神童子,神童子,来何迟,去何速。咦!
烈焰光中唤不回,银盆又向谁家浴。
念罢下火了。太尉请济公吃了酒,辞别回寺。见了长老,问道济公你连日在何处?”济公将连日事,说了一遍,长老大喜。
忽一日,济公立于山门下,觉身上痒,到厨下,脱直裰,令沈万法捉虱子。
却说一个少年居士手执一书,径入寺内,问济书记在否。
知客曰:“在厨下。
”居士一径走到厨下,只见一个和尚在那里捉虱,向前施礼曰:“师父莫非济书记否?”济公曰:“你问我何为?”居士曰:“小道是讲西堂之侄,徐道成也。
出家数年,今欲剃度。
师叔西堂特致书,令小道求师父开疏。
”济公接书看了,曰:“你要开疏,何不买酒请我。
”徐居士道:“请到酒店中去。
”济公忙披直裰,径出山门,至王家店中。
二人坐定。
原来徐居士身边钱钞有限,济公刚吃得七八碗,酒门才开,正要吃时,居士叫住,还了两贯钱。
济公就酒店里借了笔砚,居士取出疏头,放在桌上。
济公写云:
本是居士身,何苦作比丘。
袈裟未曾制,祠部价难酬。
我劝徐居士,只好罢休休。
徐居士见了,不悦。济公曰:“你要做和尚,须请我吃得大醉。”居士无奈,遂脱下夹道袍,当三贯钞酒吃了。济公乃提笔续二句云:
出门撞见庞居士,一笑回来光却头。
徐居士得了疏头,与济公谢别,望六条桥来。
身上又冷疏头又写坏了。
一路头也不抬,到岳坟前,正冲了王太尉马头,喝声拿住。
徐居士跪下,告曰:“相公,小道因往净慈寺,:济公写疏头,被他写坏了,心下闷,因此冲了相公的节。
”太尉曰:“拿疏头我看。
”居士袖中取出呈上。
太尉看了,大喜。
便令虞候带进府。
太尉入府升堂,居士跪下。
太尉曰:“你真实有缘,太后娘娘昨日与我一百道度牒,未曾舍动,你却好是第一名。
”便叫左右取一道付他。
居士接得大喜,拜谢而去。
且说济公一日吃了早饭,行至长桥,乘只船,划到钱塘门上岸,望竹竿巷内张提点生药店来。
只见张提点浑家立于店内。
济公施礼曰:“孺人,提点在否?”这娘子所恶是僧道,回言不在。
济公却待要行,布幕内张提点钻出来,呵呵大笑,曰:“济公久不会,请吃酒。
”济公曰:“我怕你娘子,吃不下。
”提点曰:“街上店中去,可乎?”济公曰:“甚好。
”二人径到申阳宫酒楼上饮酒。
济公一上吃了二十多碗,对提点曰:“汝娘子怪我们每日吃酒,我如今有一词,唱与你听。
”
每日终朝醉似泥,未尝一日不昏迷。
细君发怒将言驾,道是人间吃酒儿。
莫要管,你休痴,人生能有几多时。
桂康会唱莲花落,刘伶好饮舞罗哩。
李太白豪吟倾百斗,陶渊明赏菊醉东篱。
今日皆归去,留得好名儿。
提点曰:“绝妙绝妙,我带有四幅笺纸在此,你与我写四幅吊子,安在家中。
你百年之后也是一念。
”济公口里不说,心下思量,这言语分明是催我死。
提点袖中取出笺纸,问酒保借了笔砚。
济公遂援笔写四绝。
其一云: #
几度西湖独上船,篙师识我不论钱。
一声啼鸟破幽寂,正是山横落照边。
其二云: #
湖上春光已破悭,湖边杨柳拂雕阑。
算来不用一文买,输与山僧闲往还。
其三云: #
山岸桃花红锦英,夹堤杨柳绿丝轻。
遥看白鹭窥鱼处,冲破平湖一点青。
其四云: #
五月西湖凉似秋,新荷吐蕊暗香浮。
明年花落人何在,把酒问花花点头。
济公道:“我今日作诗没兴,写亦不美,胡乱将去遮壁。
”提点曰:“有劳大笔,再吃几杯。
”济公曰:“心下不乐,莫饮罢。
”二人便行到望仙桥下。
有个开茶坊的婆婆,叫做陈干娘,看见济公,便留吃茶。
济公曰:“正好。
”同提点入去,婆婆点了两杯茶来。
济公曰:“阿婆,难得你好心,时常请我,没甚报答,你去省马庙前杜处士家,讨我神子头儿来,爱好安在家里,以后自有好处。
”婆婆道:“他须不肯。
”济公便写个帖子与了。
明日婆婆去讨将来,看时,却是个病恹恹瘦和尚。
婆子道:“这样冷货,要他何用。
”撇在壁边。
谁想后来济公死了,众太尉要寻济公神子,教干办裱褙铺里买。
杜处士曰:“只有望仙桥下,陈干娘茶坊里有济公的神子。
”太尉就差干办,挑三千贯与婆子买了。
这是后话。
却说济公谢了茶,出门撞见一个挑海蛳担的。张提点曰:“济公做只海蛳颂。”济公随口念云:
此物生在海东西,又无鳞甲又无衣。
虽然不入红罗帐,曾与佳人做嘴儿。
提点大笑。此时正是五月天气,忽然下一阵好雨,二人便入茶坊来避雨。壁旁见有一柄雨伞。济公遂题云:
一竿翠竹,巧匠批栾。条条有眼,节节皆穿。四大假合,有柄无权。撑持费力,放下安闲。直饶瓮泻盆倾下,一搭权为不漏天。
题毕,雨住。
行不过数间门面,只听得铙钹之。
提点问是甚处做道场。
济公曰:“这是行户中王妈妈家,与王公做小祥功德。
”提点笑曰:“这亡八人家,也做功德斋僧。
”济公作诗云:
唐家街裯闲游赏,妈妈家中请和尚。
三百衬钱五味食,羊毛出在羊身上。
提点大笑曰:“还他道场钱也无。”济公又云:
妈妈好善结良缘,不信斋僧比俗凡。
经资斋衬明施舍,少间暗里送来还。
二人过一古董铺门首,见挂着一幅墨竹。济公口占云:
数枝淡竹翠生光,一点无尘自有香。
好似葛坡龙化后,却留清影在虚堂。
又见店内有一条三股麻绳,济公拿起便把口咬。
店主人忙抢过手,扯住济公要赔。
提点再三劝散了。
一路行着,济公道:“他妻该死在这条麻绳上。
还有一股不曾咬得,这业冤还不肯散。
”谁想过了数日,古董铺娘子与丈夫争论,把这条麻绳缢死了。
且说济公与提点径投清波门去。有一家门前放着一缸酱。济公看一看,爬上大解,地下拾一块炭来,去壁上写下四句云:
你家酱一缸,内有毒蛇藏。
若无老僧说,人口俱被伤。
其家得知,叫苦连声。忙去倒时,只见倒出两条火赤练来。吃一惊,才知济公救了一家性命。
二人走得身上烦热,提点袖中取出扇来扇,上有小画。济公口占云:
一枝风柳一蝉鸣,画出规模宛似生。
莫谓其中绝音响,报君消息甚分明。
题毕,见一后生挑担辣齑粉。
济公曰:“怎么卖?”后生曰:“百文钱一筛。
”济公要提点作一辣齑主人。
提点曰:“你只顾吃,我还钱。
”那后生盛一碗来,济公做两三口吃了,教只顾盛来,一上吃了半筛。
提点曰:“此物只宜少吃。
”济公道:“好吃。
”又吃了半筛。
提点还了那后生钱。
二人径往前去,却好撞见沈万法。
济公遂别了提点,同沈万法出清波门回寺。
济公吩咐沈万法:“我不吃晚粥了。
”入房眠至初更,肚内碌碌响起来,便叫沈万法快搀我东厕上去。
沈万法急忙起来,搀至房门外。
济公忍不住,却有一火工打铺在那里睡,被济公撒了一头一脸。
火工叫起来。
济公曰:“阿哥休要骂。
我急了,没奈何。
”火工只得自去洗了。
济公一夜泻到天明,饭食不进。
长老得知,自来探望。
济公曰:“长老,我年六十岁,不好也。
”教沈万法扶到安乐堂去。
渐渐病重,万法只是哭。
济公曰:“你休得哭。
我实亏你,无物可报,你将纸来,我写个疏头,你去王太尉处讨了度牒。
”沈万法曰:“谢天地,得师父病好,却取度牒与我未迟。
”济公曰:“我已要休矣,你取纸笔来。
”沈万法去取纸笔。
众僧曰:“沈万法,汝师父平日不曾有衣钵在寺。
今既不好,恐有衣钵在外,死后难讨,亦须写留一执照。
”沈万法曰:“我师父素不曾有衣钵,怎生问人讨。
”监寺曰:“汝师父日常往来者十六厅朝官、二十四太尉、十八行财主,便要三万贯亦有,何为无衣钵。
”沈万法曰:“也是。
”取二张纸入安乐堂。
济公教取纸笔过来,写下一张求度牒的疏。
沈万法又放一张纸在前。
济公曰:“再要我写甚么?”万法曰:“众僧说师父有衣钵在外,师父归天之后,胡乱把两件与弟子作忆念。
”济公曰:“我写与你。
”遂写云:
来时无一物,去时无一物。
若要我衣钵,两个光卵子。
长老曰:“沈万法,你师父平日只贪杯酒,实无衣钵。
将疏头去王太尉府中取度牒,便是你出家之本。
”沈万法复到安东堂。
济公曰:“如何你又来?”沈万法曰:“恐师父要汤水吃。
”济公曰:“你去万松岭报知各太尉,就讨度牒来。
”沈万法星飞去了,少顷乃回。
济公病势转加。
是时嘉定二年五月十六日也。
济公叫起无名发来,众僧只道有火,长老都到。
济公曰:“我今日归去也,可叫一剃头的来,与我剃头。
就烦长老与沈万法取一法名,亦就今日剃度。
”长老乃令剃了济公、万法头。
济公曰:“我心今已放下。
”
当时朝官太尉相识朋友尽至。
济公令沈万法烧汤洗浴,取件洁净衣服穿了,却无僧鞋,长老自取一双与济公换了。
济公坐禅椅上,令取文房四宝来,写下一绝《辞世颂》云:
六十年来狼籍,东壁打倒西壁。
如今收拾归来,依旧水边天碧。
济公写毕,下目垂看,圆寂去了。沈万法大哭一声。众官僧道俱来焚香。
至三日,正欲入龛,时有江心寺全大同长老亦知,特来相送。会斋罢,全大同长老与济公入龛,焚了香曰大众听着:
才过清和昼便长,莲芰芬芳十里香。
衲子心空归净土,白莲花下礼慈王。
恭惟圆寂书记觉灵,原系东浙高门,却来钱塘挂锡。
参透远老葛藤,吞尽赵州荆棘。
生前憨憨痴痴,殁后奇奇特特。
临行四句偈云:今日与君解释,从前大戒不持,六十年来狼籍,囊无挑药之金。
东壁打到西壁,再睹旧日家风。
依旧水连天碧,到此露出机关,殁后好个消息。
大众道:如何是殁后消息?
弥勒真弥勒,化身千百倍。
时时识世人,世人俱不识。咦!
玲珑八面起清风,天地山河无遁迹。
全大同长老念罢,众皆叹赏。
第二日,起建水陆道场,助修功德,选日出丧。届八月十六日百日之期,灵隐寺印铁牛禅师与济公起龛。禅师立于轿上,迎香云大众听着:
一百光钱挂仗头,前街后巷恣遨游。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钱明日休。
恭惟圆寂书记济公觉灵,世居东浙,祝发西州。
逆行顺行,凡圣莫测。
横说竖锐,耸动王侯。
天魔为伴侣,佛祖是冤仇。
正好逢场作戏,俄然野壑归舟。
天堂收不得,地狱岂能留。
大众道:既不能收又不能留,毕竟何如?
咦! #
信步出门行大道,更嫌何处不风流。
印铁牛长老念罢,众团头做索起龛,扛至法阴寺山门下。请上天竺宁棘庵长老挂真。宁棘庵立于轿上,手持真容道大众听着:
鹫岭西风八月秋,桂丛香内集真流。
上人身赴龙华会,遗下神容记玉楼。
恭惟圆寂书记济公觉灵,一生只贪浊酒,不顾禅师道友,到处恣意疯狂,赢得面皮粗丑。
眼上安着双眉,鼻下横张大口。
终朝撒手痴癫,万事并无一有。
休笑这个规模,真乃僧家之首。
咦!
现在曾过天台,认得济颠面否?
宁棘庵长老念罢,鼓乐喧天,迎丧入虎跑山门烧化。宣石桥长老与济公下火,手拿火把道大众听着:
济颠济颠,落脱多年。
喝佛骂祖,唤死如眠。
是天台山李驸马之裔,是灵隐寺远瞎堂之禅。
以护身符牒为常物,一火还能洞然。
以丛林规矩为鄙吝,疯狂行遍市廛。
迅手写出大道,向人博换酒钱。
皮子队里逆行顺化,散圣门前掘地讨天。
临命终时,坐脱立亡,已纳败阙。
殁后句中,隔凡成圣,也是搭虔。
还他本色草料,方能灭尽狼烟。
咦!
火光三昧连天碧,狼藉家风四海传。
宣石桥长老念毕,举火烧着,舍利如雨。众僧拾骨,宁棘庵与济公起骨道大众听着:
天台散圣无人识,卧柳眠花恣飘逸。如今脱却旧皮囊,无位真人赤骨律。济书记,得得得,平生不露锋芒,末后尾巴露出。咦!
这个雪骨起风云,一笑出门横玉笛。
念罢,沈万法捧了骨头。宁长老道:“贫僧一发与他送骨入塔。”道大众听着:
冷泉参透瞎堂禅,到处逢人夸唧溜。
胸藏万卷书,笔扫三千首。
放憨在短巷长街,说法向茶前酒后。
火烧舍利灵牙,可啻八斛四斗。
不撒向月底波心,不殡在山腰谷口。
今朝率堵以成,且要还他窠臼。
咦!
没须锁子两头摇,无缝塔中长保守。
宁长老念罢,把骨送入塔了。
回丧至净慈寺山门前,只见二行脚僧问曰:“那位是少林长老?”长老曰:“和尚何来?”行脚僧曰:“小僧从六和塔过,遇上刹济书记,有一书,一双僧鞋,令小僧寄与长老。
”长老接过一看,大惊曰:“济公临终时,无僧鞋,老僧取此一双与他穿,今已烧化,如何原物还我。
”且拆书看,书云:
愚徒道济,稽首焚香,拜手少林大和尚座右。
伏以山遥路远,急难会面。
即辰仲秋,桂子将残,黄花欲放。
城中车马人烟杂,湖上清风明月闲。
区区钻开地孔,推倒铁门,针尖眼中走将出来,芥菜子内寻条大路。
折了锡杖,不怕上高下低。
破却草鞋,管甚拖泥带水。
飏下竹笠,不要衣包。
当行即行,要住便住。
约莫西天十万里,迅步虚空在目前。
正行大道,忽遇魔君,托寄咫尺之书,送与故人相看。
照管铁笼马,一脚踢倒泰山。
提防碧树猿,双手劈开金锁。
大笑万山黄叶落,回头千派碧泉流。
冗中不及一一,数字以代面言。
传与南北两山,常教花红柳绿。
又颂云: #
看不着,错认笊篱是木杓。
睡夜三更月正西,麒麟撼断黄金索。
幼年曾到雁门关,老去分明醉眼看。
忆昔面前挡一箭,到今犹自骨毛寒。
只因面目无人识,又往天台走一番。
二行脚僧在寺安歇,众官员人等各散。
忽一日,有钱塘县一走差的,来见长老曰:“小人因往天台下文书,遇见上刹济公,小人寄封书在此。”长老接过拆开看时,内诗二首云:
其一: #
片帆飞过浙江东,回首楼台渺漠中。
传与诸山诗酒客,休将有限恨无穷。
其二: #
脚饼紧系兴无穷,拄杖挑云入乱峰。
欲识老僧行履处,天台南岳旧家风。
少林长老曰:“济公如此来去明白。”走使惊曰:“小人只道是活的,却乃死了。”不在话下。
后五十年来,净慈寺崩损,无人去化木植修葺。
忽一日,有范村人送木植来,言说济书记募化来的。
长老大骇,遂令监寺收了。
一寺僧人无不感仰。
后济公徒弟沈万法,升至本寺监寺,寿年九十三岁而终。
济公累累显应,书不能尽。
有诗为证云:
黄金百炼费工夫,下得工夫价自无。
若是昔年留得种,任君千遍去耕锄。
无竞斋赞湖隐:
非俗非僧非凡非仙。
打开荆棘林,透过金刚圈。
眉毛厮结,鼻孔撩天。
烧了护身符,落纸如云烟。
有时结茅晏坐荒山巅,有时长安市上酒家眠。
气吞九州,囊无一钱。
时节到来,奄如蜕蝉。
涌出舍利,八万四千。
赞叹不尽,而说偈言。
呜呼,此其所以为济颠者耶!
许真君旌阳宫斩蛟传
诗曰: #
春到人间景色新,桃红李白柳条青。
香车宝马闲来往,引却东风入禁城。
骊剩酒,豁吟情,顿教忘却利和名。
豪来试说当年事,犹记旌阳伏水精。
粤自混沌初辟,民物始生,中间有三个大圣人,为三教之祖。
三教是甚么教?一是儒家,乃孔夫子,删述六经,垂宪万世,为历代帝王之师,万世文章之祖,这是一教。
一是释家,是西方释迦牟尼佛祖,当时生在舍卫国刹利王家,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涌金莲花,丈六金身,能变能化,无大无不大,无通无不能,普度众生,号作天人师,这又是一教。
一是道家,是太上老君,乃元气之祖,生天生地,生佛生仙,号铁师元炀上帝。
他化身周历尘沙,也不可计数。
至商汤王四十八年,又来出世,乘太阳日精,化为弹丸,流入玉女口中。
玉女吞之,遂觉有孕,怀胎八十一年,直到武丁九年,破肋而生。
生下地时,须发就白,人呼为老子。
老子生在李树下,因指李为姓,名耳,字伯阳。
后骑着青牛出函谷关,把关吏君喜望见紫气,知是异人,求得《道德真经》共五千言,传留于世。
老子入流沙,修炼成仙。
今居太清仙境,称为道德天尊,这又是一教。
那三教之中,惟老君是为道祖,居于太清仙境,彩云缭绕,瑞气氤氲。
一日是寿诞之辰,群三十三天天宫,并终南山、蓬莱山、阆苑山等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列位神仙,千千万万或跨彩鸾,或骑白鹤,或驭赤龙,或驾丹凤,皆飘飘然乘云而至。
次第朝贺,献上寿词,稽首作礼。
词名《水龙吟》:
红云紫盖葳蕤,仙宫浑是阳春候。
玄鹤来时,青牛过处,彩云依旧。
寿诞宏开,喜《道德》五千言,流传万古不朽。
况是天上仙筵,献珍果人间未有。
臣枣如瓜,与着万岁水桃,千年碧藕。
此乾坤永劫无休,举沧海为真仙寿。
彼时老君见群臣赞贺,大展仙颜,即设宴相待。
酒至半酣,忽太白金星越席言曰:“众仙长知南赡部州江西省之事乎?江西分野,旧属豫章,其地四百年后,当有蛟蜃为妖,无人降伏,千百里之地,必化成中洋之海也。
”老君曰:“吾已知之。
江西四百年后有地名曰西山,龙盘虎踞,水绕山环,当出异人,姓许,名逊,可为群仙领袖,殄灭妖邪。
今必须一仙下凡,择世人德行浑全者,传以道法,使他日许逊降生,有传授渊源耳。
”斗中一仙,乃孝悌王,姓卫,名弘康,字伯冲,出曰:“某观下凡有兰期者,素行不疚,有仙风道骨,可传以妙道,更令付此道与女真谌母,谌母付此道于许逊,口口相承,心心相契,使他日真仙有所传授,江西不至沉没,诸仙以为何如?”老君曰:“善哉!善哉!”众仙即送孝悌王至焰摩天中,通明殿下,将此事奏闻玉帝。
玉帝允奏,即命值殿仙官,将神书玉旨,付与孝悌王领讫。
孝悌王辞别众仙,蹑起祥云,顷刻之间,到阎浮世界来了。
却说前汉有一人,姓兰,名期,字子约,本贯兖州曲阜县高平乡九原里人氏。
历年二百,鹤发童颜,率其家百余口,精修孝行,以善化人,与物无怍,时人不敢呼其名,尽称为兰公。
彼时儿童谣云:“兰公,兰公,上与天通,赤龙下迎。
名列斗中。
”人知其必仙也。
一日兰公凭几而坐,忽有一人,头戴逍遥巾,身披道袍,脚穿云履,手中拿一个鱼鼓简板儿,潇潇洒洒,徐步而来。
兰公观其有仙风道气,慌忙下阶迎接,分宾坐定。
茶毕,遂问仙翁高姓贵名?答曰:“吾乃斗中之仙孝悌王是也。
自上清下降,遨游人间,久闻先生精修孝行,故此相访。
”兰公闻言,即低头拜曰:“贫老凡骨,勉修孝行,止可淑一身,不艰率四海,有何功德,感动仙灵。
”孝悌王遂以手扶起兰公,曰:“居士,吾语汝孝悌之旨。
”兰公欠身起,曰:“愿听指教。
”孝悌王曰:“始气为大道于日中,是为孝仙王,元气为至道于月中,是为孝道明王,玄气为孝道于斗中,是为孝悌王。
夫孝至于天,日月为之明;孝至于地,万物为之生;孝至于民,王道为之成。
是故舜文至孝,凤凰来翔,姜诗王祥得鱼奉母,即此论之。
上自天子,下至庶人,孝道所至,异类皆应。
先生修养三世,行满功成,当得元气于月中,而为孝道明王。
四百年后,晋代有一真仙许逊出世,传吾孝道之宗,是为众仙之长,得始气于日中,而为孝仙王也。
”自是孝悌王,悉将仙家妙诀,及金丹宝鉴,铜符铁券,并上清灵章飞步斩邪之法,一一传授与兰公。
又嘱道:“此道不可轻传,惟丹阳黄堂者,有一女真谌母,德性纯全,汝可传之。
可令谌母传授与晋代学仙童子许逊,许逊复传吴猛诸徒,则渊源有自,超凡入圣者,不患无门矣。
”孝悌王言罢,足起祥云,冲霄而去。
兰公拜而送之。
自此以后,将金符铁券秘诀,逐一参语,遂择地修炼仙丹。
其法云:
黑铅天之精,白金地之髓。
黑隐水中阳,白有火之气。
黑白往来蟠,阴阳归正位。
二位俱含性,丹经号同类。
黑以白为天,白以黑为地。
阴阳混沌时,朵朵金莲翠。
宝月满丹田,霞光照灵慧。
休闭通天窍,莫泄混死气。
精奇口诀功,火候文武意。
凡中养圣孙,万般只此贵。
一日生一男,男男各有配。
兰公炼丹已成,举家服之,老者发白反黑,少者辟欲无饥。
远近闻之,皆知其必飞升上清也。
时有火龙者,系扬子江中孽畜,神通广大,知得兰公成道,法教流传,后来子孙必遭歼死,乃率领龟师虾兵蟹将,统领党类,一齐奔潮头,将兰公宅上团团围住,喊杀连天。
兰公听得,不知灾从何来,开门一看,好惊人哩。
但见:
一片黑烟,万团烈火,却是红孩儿身中四十八万毛孔一齐迸出,又是华光将手里三十六块金砖一并烧辉。
咸阳遇之,烽焰三月不绝,昆山遇之,玉石一旦俱焚。
凝年少周郎赤壁鏖战,似智谋诸葛博望烧屯。
那火,也不是天火,也不是地火,也不是人火,也不是鬼火,也不是雷公霹雳火,却是那扬子江中一个火龙吐出来的。
惊得兰公家人,叫苦不迭。
兰公知是火龙为害,问曰:“你这孽畜,无故火攻我家,却待怎的?”火龙道:“我只问你取金丹宝鉴、铜符铁券,并灵章等事。
你若献我,万事皆休,不然,烧得你一门尽绝。
”兰公曰:“金丹宝鉴等,乃斗中孝悌王所授,我怎肯胡乱与你。
”只见那火光中,闪出一员鼋帅,形容古怪,背负团;,耀武扬威。
兰公睁仙眼一看,原来是个鼋鼍,却不在意下。
又有那虾兵乱跳,蟹将横行,一个个身披甲胄,手执钢叉。
兰公又举仙眼一看,原来都是虾蟹之属,转不着意了。
遂剪下一个中指甲来,约有三寸多长,呵了一口仙气,念动真言,化作个三尺宝剑。
有歌为证:
非铜非铁体质坚,化成宝剑光凛然。
不须锻炼洪炉烟,凌凌杀气欺龙泉。
光芒颜色如霜雪,见者咨嗟叹奇绝。
琉璃宝匣吐莲花,查镂金环生明月。
此剑神仙流金精,干将莫邪难比伦。
闪闪烁烁青蛇子,重重片片绿龟鳞。
腾出寒光逼星斗,响声一似苍龙吼。
今朝挥向烈炎中,不识蛟螭敢当否?
兰公将所化宝剑,望空掷起,那剑刮喇喇就似翻身鹞子一般,飞入火焰之中,左一冲,右一击,左一挑,右一剔,左一砍,右一劈,那些孽怪如何挡抵得住。
只见鼋帅遇着,缩头缩脑,负一面团牌急走。
他却走在那里?直走在峡江口深岩里躲避,至今尚不敢出头哩。
那虾兵遇着,托着两个钢叉,连跳连跳。
他却走在那里?直走在洛阳桥下石缝子里面藏身,至今腰也不敢伸哩。
那蟹将遇着,虽有一身坚甲,不能济事,也拖着两个钢叉,横走直走,他须有八只脚儿更走不动,却被扑砻松宝剑一劈,分为两半。
你看他腹中不红不白,不黄不黑,似脓却不是脓,似血却不是血,遍地上滚将出来,真个是:
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
那火龙自知兰公法大难以挡抵,叹曰:“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后来子孙,福来由他去享,祸来由他去挡,我管他则甚。
”遂奔入扬子江中,万丈深潭底藏身去了。
自是兰公举家数十口,拔宅升天。
玉帝封兰公为孝明王,不在话下。
却说金陵丹阳郡,地名黄堂。
有一女真,字曰婴,潜通至道,忘其甲子,不知几百年岁。
乡人累世见之,齿发不衰,皆以谌母呼之。
一日偶过市上,见一小儿伏地悲哭。
问其来历,说:“父母避乱而来,弃之于此。
”谌母怜其孤苦,遂收归抚育。
渐已长成,教他读书,聪明出众,天文地理,无所不通。
有东邻耆老,欲以女娶之。
谌母问儿允否?儿告曰:“儿非浮世之人,乃月中孝道明王,领斗中孝悌王仙旨,教我传道与母。
今此化身为儿,度脱我母,何必更议婚姻,但可高建仙坛,传付此道,使我母飞升上清也。
”谌母闻得此言,且惊且喜,遂于黄堂建立坛宇,大阐孝悌王之教。
谌母已得个人之诀,于是孝明王乃以孝悌王所授金丹宝鉴,铜符铁券,灵章及正一斩邪三五飞步之术,悉传与谌母。
谌母乃谓孝明王曰:“论昔日恩情,我为母,君为子。
论今日传授,君为师,我为徒。
”遂欲下拜,孝明王曰:“只论子母,莫论师徒。
”乃不受其拜,惟嘱之曰:“此道宜深秘,不可轻泄。
后世晋代有二人学仙,一名许逊,一名吴猛,二人皆名登仙籍,惟许逊得传此道。
按玉皇玄谱仙籍品秩,吴猛位居元郡御史,许逊位居都仙大使,兼高明大吏,总领仙部,是为众仙之长。
老母可将此道传与许逊,又着许逊传于吴猛,庶品秩不紊矣。
”明王言罢,拜辞老母,飞腾太空而去。
有诗为证:
出入无车只驾云,尘凡自是不同群。
明王恐绝仙家术,告诫叮咛度后人。
却说汉灵帝时,十常侍用事,忠良党锢,谗谄横行,毒流四海,万民嗟怨。
那怨气感动了上苍,降下两场大灾,久雨之后,又是久旱。
那雨整整的下了五个月,直落得江湖满目,厨灶无烟。
及至水退了,又经年不雨,莫说是禾苗槁死,就是草要也干枯了。
可怜那一时的百姓,吃早膳先愁晚膳,缝夏衣便作冬衣。
正是朝有奸臣,野有贼,地无荒草,树无皮。
壮者散于四方,老者死于沟壑。
时许都有一人,姓许名琰,字汝玉,乃颖阳许由之后,为人慈仁,深明医道,擢太医院医官。
感饥荒之岁,乃罄其家赀,置丸药数百斛,名曰救饥丹,散与四方食之。
每食一丸可饱四十余日,饥民赖以不死者甚众。
至献帝初平年间,黄巾贼起,天下大乱,许都又遭大荒,斗米千钱,人人菜色,个个鹄形。
时许琰已故,其子许肃家尚丰盈,将自己仓谷尽数周给各乡,遂挈家避乱江南,择居豫章之南昌。
有鉴察神将许氏世代各善,奏知玉帝,若不厚报,无以劝善。
玉帝准奏,即仰殿前掌判仙官将玄谱仙籍品秩逐一查检,看有何仙轮当下世。
仙官检看毕,奏曰:“晋代江南当出一孽龙精,扰害良民,生养蛟党繁盛。
今轮系玉洞天仙降世,传受女真谌母飞步斩邪之法,斩严竣蛟党,以除民害。
”玉帝闻奏,即降旨,宜取玉洞天仙,令他身变金凤。
口衔宝珠,下降许肃家投胎。
有诗为证:
御殿亲传玉帝书,祥云蔼蔼凤衔珠。
试看凡子生仙种,积善之家庆有余。
却说吴赤鸟二年,三月,许肃妻何氏,夜得一梦,梦见一只金凤,飞降庭前,口内衔珠,坠在何氏掌中。
何氏喜而玩之,含于口中,不觉溜下肚子去了,因而有孕。
许肃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年过三十无嗣,今幸有孕,惧的是何氏自来不曾生育,恐临产艰难。
那广润门有个占卦先生,混名鬼推,决断如神,不免去问他个吉凶,或男或女,看他如何。
许肃整顿衣帽竟望广润门来,只见那先生忙忙的,占了又断,断了又占,拨不开的人头,移不动脚步。
许员外站得个腿儿酸麻,还轮他不上,只得叫上一声:“鬼推先生。
”那先生听知叫了他的混名,只说是个旧相识,连忙的说道:“请进,请进。
”许员外把两只手,排列了众人,方才挨得进去。
相见礼毕,许员外道:“小人许肃,敬来问个六甲,生男生女,或吉或凶,请先生指教。
”那先生就添小一柱香,唱上一个喏,口念四句:
虔叩六丁神,文王卦有灵。
吉凶含万象,切莫顺人情。
通陈了姓名意旨,把铜钱掷了六掷。占得个“地天泰”卦,先生道:“恭喜。好一个男喜。”遂批上几句云:
福德临身旺,青龙把世持。
秋风生桂子,坐草却无虞。
许员外闻言甚喜,收了卦书,遂将几十文钱谢了先生。
回去对浑家说了,何氏心亦稍稳。
光阴似箭,忽到八月十五中秋,其夜天朗气清,现出一轮明月,皎洁无翳。
许员外与何氏玩赏,贪看了一会,不觉二更将尽,三鼓初传,忽然月华散彩,半空中仙音嘹亮。
何氏只一阵腹痛,产下个孩儿,异香满室,红光照人。
真个是:
五色云中呈鸑鷟,九重天上送麒麟。
次早邻居都来贺喜,所生即真君也。
形端骨秀,颖悟过人,年甫三岁,即知礼让,父母乃取名逊,表字敬之。
年十岁,从师读书,一目十行俱下,作文写字,不教自会。
世欲无有能为之师者,真君遂弃书不读,慕修养学仙之法,却没有师传,心常切切。
忽一日,有一人姓胡名云,字子元,自幼与真君同窗,情好甚密。
别真君日久特来相访。
真君倒屣趋迎,握手话旧。
子元见真君谈吐间,有驰慕神仙之意。
乃曰:“老兄少年高才,乃欲为云外客乎?”真君曰:“惶愧,自思百年旦暮,欲求出世之方,恨未得明师指示。
”子元曰:“兄言正合我意。
往者因访道友云阳詹脆先生,言及西宁州有一人,姓吴,名猛,字世云,曾举孝廉,仕吴为洛阳令,后弃职而归,得传异人丁义神方,日以修炼为事。
又闻南海太守鲍靓有道德,往师事之,得其秘法。
回至豫章,江中风涛大作,乃取所执白羽扇,画水成路,徐行而渡。
渡毕,路复为水,观者大骇,于是道术盛行,弟子相从者甚众。
区区每欲拜投,奈母老不敢远离。
兄左右不惜劳苦,可往师之。
”真君闻言,大喜曰:“多谢指教。
”真君待子元别去,即拜辞父母,收拾行李,竟投西宁,寻访吴君。
有诗赞曰:
无影无形仙路难,未经师授莫跻攀。
胡君幸赐吹嘘力,打破玄元第一关。
话说真君一念投师,辞不得路途辛苦。
不一日,行到吴君之门,写一个门生拜贴,央道童通报。
吴君看是豫章门生许逊,大惊曰:“此人乃有道之士。
”即出门迎接。
此时吴君年九十一岁,真君年四十一岁,真君不敢当客礼,口称:“仙丈,愿受业于门下。
”吴君曰:“小老粗通道术,焉能为人之师。
但先生此来,当尽剖露,岂敢自私,亦不敢以先生在弟子列也。
”自此每称真君为许先生,敬如宾友。
真君亦尊吴君而不敢自居。
一日二人坐清虚堂,共谈神仙之事。
真君问曰:“人之有生必有死,乃古今定理,吾见有壮而不老,生而不死者,不知何道可致?”吴君曰:“人之有生,自父母交<,二气相合,阴承阳生,气随胎化,三百日形圆,灵光入体,与母分离。
五千日气足,是为十五童男。
此时阴中阳半,可以比东日之光。
过此以往,不知修养则走失元阳,耗散真气,气弱则有病老死苦之患。
”真君曰:“病老死苦,将何却之?”吴君曰:“人生所免病老死苦,在人中修仙,仙中升天耳。
”真君曰:“人死为鬼,道成为仙,仙中升天者,何也?”吴君曰:“纯阴而无阳者,鬼也。
纯阳而无阴者,仙也。
阴阳相离者,人也。
惟人可以为仙,可以为鬼。
仙有五等,法有三成,持修在人而已。
”真君曰:“何谓法有三成,仙有五等?”吴君曰:“法有三成者,小中、中成、大成。
仙有五等者,鬼仙、人仙、地仙、神仙、天仙。
所谓鬼仙者,少年不修,恣情纵欲,形如枯木,心若死灰,以致病死,阴灵不散或作怪,故曰鬼仙。
鬼仙不离于鬼也。
所谓人仙者,修真之士,不悟大道,惟小用其功。
绝五味者,岂知有六气。
忘七情者,岂知有十戒。
行嗽咽者,哂吐纳之为错,着采补者,笑清净以为愚。
采阴取妇人之气者,与缩金龟者不同。
益阳食女子之乳者,与炼金丹不同。
此等之流,只是于大道中得一法一术成功,但能安乐延寿而已,故曰人仙。
人仙不离于人也。
所谓地仙者,天仙之半,神仙之中,亦只小成之法。
识坎离之交配,悟龙虎之飞腾,炼成丹药,得以长生住世,故曰地仙。
地仙不离于地也。
所谓神仙者,以地仙,厌居尘世,得中成之法,抽铅添汞,金精炼项,玉液还丹,五气朝元,三阳聚顶,功满忘形,胎生自化,阴尽阳纯,身外有身,脱质升仙,超凡入圣,谢绝尘世,以归三岛,故曰神仙。
神仙不离于神也。
所谓天仙者,以神仙厌居三岛,得大成之法,内外丹成,道上有功,人间有行,功行满足,授天书以返洞天,是曰天仙。
天仙不离于天也。
然修仙之要,炼丹为急。
吾有《洞仙歌》二十首,君宜谨记之。
丹之始,无上元君授圣主,法出先天五太初,遇元修炼身冲举。
丹之祖,生育三才运今古,隐在鄱湖山泽间,志士采来作丹母。
丹之父,晓来飞上扶桑树,万道霞光照太虚,调和兔髓可烹煮。
丹之母,金晶莹洁夜三五,乌兔搏搦不终朝,炼成大药世无比。
丹之胎,乌肝兔髓毓真胚,一水三汞三砂质,四五三成明自来。
丹之兆,三日结胎方入妙,万丈红光贯斗牛,五音六律随时奏。
丹之质,红紫光明人莫识,元自虚无黍米珠,色即是空空即色。
丹之灵,十月脱胎丹始成,一粒一服百日足,改换形骨身长生。
丹之圣,九年炼就五霞鼎,药力加添水火功,枯骨立起孤魂醒。
丹之室,上弦七号下弦八,中虚一寸号明堂,产出灵苗成金液。
丹之釜,垣廓坛炉须坚固,内外护持水火金,日丁金胎产盘古。
丹之灶,鼎曲相通似蓬岛,上安垣廓护金炉,立练龙膏并虎脑。
丹之火,一日地辰十二个,文兮武兮要合宜,抽添进退莫太过。
丹之水,器凭胜负斯为美,不潮不滥致中和,滋产灵苗吐金蕊。
丹之威,戏光耿耿冲紫薇,七星灿烂三台烂,天丁地甲皆皈依。
丹之窍,天地人兮各有奥,紫薇岳渎及明君,三界精灵皈至道。
丹之彩,依方逐位安排派,青红赤白黄居中,摄瑞招祥神自在。
丹之用,真土真铅与真汞,黑中取白赤中青,全凭水火静中动。
丹之融,阴阳配合在雌雄,龙精虎髓鼎中烹,造化抽添火候功。
丹之理,龙膏虎髓灵无比,二家交姤仗黄精,屯蒙进退全终始。
丹之瑞,小无其内大无外,放弥六合退藏密,三界收来黍珠内。
丹之完,玉皇捧禄要天缘,等闲岂许凡人泄,万劫之中始一传。
真君曰:“多谢指迷。
敢问仙丈,五仙之中,已造到何仙地位?”吴君曰:“小老山野愚蒙,功行殊欠,不过得小成之功,而为地仙耳。
若于神仙天仙,虽知门路,无力可攀。
”遂将烧炼诀,并白云符书,悉传与真君。
真君顿首拜谢,相辞而归。
回至家中,厌居闹市,欲寻名山胜地,以为栖身之所。
闻知汝南有一人,姓郭名璞,字景纯,明阴阳风水之道,遨游江湖。
真君敬访之。
璞一日早起,见鸦从东南而鸣,遂占一课,断曰:“今日午时,当有一仙客许姓者,到我家中,欲问择居之事。
”至日中,家童果报客至。
璞慌忙出迎,礼罢,分宾而坐。
璞问曰:“先生非许姓为卜居而来乎?”真君曰:“公何以知之”璞曰:“某今早卜卦如此,未知然否?”真君曰:“诚然。
”因自叙姓名,并道卜居之意。
璞曰:“先生仪容秀伟,骨骼清奇,非尘中人物。
富贵之地,不足居先生。
居先生者,其神仙之地乎?”真君曰:“昔吕洞宾居庐山而成仙,鬼谷子居云梦而得道,今或无此吉地么?”璞曰:“有,但当遍历耳。
”于是命童仆收拾行囊,与真君同游江南诸郡,采访名山。
一日行至庐山。
璞曰:“此山嵯峨雄壮,湖水还东,紫云盖顶代产升仙之士。
但山形属土,先生姓许,羽音属水,水土相克,不宜居也。
但作往来游寓之所则可矣。
”又行至饶州鄱阳,地名旁湖,璞曰:“此旁湖富贵大地,但非先生所居。
”真君曰:“此地气乘风散,安得拟大宝贵耶?”璞曰:“相地之法,道眼为上,法眼次之。
道眼者,凭目力之巧,以察山河形势;法眼者,执天星河图紫薇等法,以定山川吉凶富贵之地。
天地所秘,神物所护,苟非其人,见而不见。
俗云福地留与福人来,正谓此也。
”真君曰:“今有此等好地,先生何不留一记以为他日之验?”郭璞乃题诗一首为记云:
行尽江南数百州,惟有旁湖出石牛。
雁鹅夜夜鸣更鼓,鱼鳖朝朝拜冕旒。
离龙隐隐居乾位,巽水滔滔入艮流。
后代福人来遇此,富贵绵绵八百秋。
许郭二人离了鄱阳,又行至宜春栖梧山下。
有一人姓王名朔,亦善通五行历数之书,见许郭二人登山采地,料必异人,遂迎至其家。
询姓名已毕,朔留二人宿于西亭,相待甚厚。
真君感其殷勤,乃告之曰:“子相貌非凡,可传吾术。
”遂密授修炼仙方。
郭璞曰:“此居山水秀丽,宜为道院,以作养真之地。
”王朔从其言,遂盖起道院。
真君援笔大书“迎仙院”三字,以作牌额,王朔感戴不胜。
二人相辞而去,遂行至洪都西山,地名金田。
则见:
嵯嵯峨峨的山势,突突兀兀的峰峦,活活泼泼的青龙,端端正正的白虎,圆圆净净的护沙,湾湾环环的潮水。
山上有苍苍郁郁的虬髯美松,山下有翠翠青青的凤尾修竹,山前有软软柔柔的龙须嫩草,山后有古古怪怪的鹿色枯樟。
也曾闻华华彩彩的鸾吟,也曾闻昂昂藏藏的鹤唳,曾闻咆咆哮哮的虎啸,也曾闻呦呦诜诜的鹿鸣。
这山呵比浙之天台,更生得奇奇绝绝;比闽之武夷,更生得苕苕峣峣;比皖之九华,更生得迤迤逦逦;比蜀之峨嵋,更生得秀秀丽丽;比楚之武当,更生得尖尖圆圆;比陕之终南,更生得巧巧妙妙;比鲁之泰山,更生得蜿蜿蜒蜒;比广之罗浮,更生得苍苍奕奕,真个是天下无双胜境,江西第一名山。
万古精英此处藏,分明是个神仙宅。
却说郭璞先生,行到山麓之下,前观后察,左顾右盼,遂将罗经下针审了方向,抚掌大笑曰:“璞相地多矣,未有如此之妙。
若求富贵,则有起歇,如欲栖隐,大合仙格。
观其冈阜厚圆,位坐深邃,三峰壁立,四环云拱,内外勾锁,无不合宜。
大凡相地兼相其人。
观君表里正与地符。
且西山属金,以五音论之,先生之姓,羽音属水,金能生水,合得长生之局,舍此无他往也。
但不知此地谁人为主。
”旁有一樵夫指曰:“此地乃金长者之业。
”真君曰:“既称长者,必是善人。
”二人径造其家。
金公欣然出迎,欢若平生。
金公问曰:“二位仙客,从何而至?”郭璞曰:“小子姓郭名璞,略晓阴阳之术。
因此位道友姓许名逊,欲求栖隐之地,偶采宝庄,正合仙格,欲置一舍,以为修炼之所,不知尊翁肯慨诺否?”金公曰:“第恐此地褊小,不足以处许君。
如不弃,并寒庄薄地数亩,悉当相赠。
”真君曰:“愿订价多少,惟命是从。
”金公曰:“大丈夫一言,万金不易。
愚老拙直,平生不立文券。
”乃与真君索大钱一文,中破之自收其半,一半付还真君。
真君叩头拜谢。
三人分别而去。
于是真君辞了郭璞,择取吉日,挈家父母妻子凡数十口,徙于西山,筑室而居焉。
金公后封为地主真官,金氏之宅,即今玉隆万寿宫是也。
却说真君日以修炼为事,炼就金丹,用之可以点石为金,服之可以却老延年,于是周济贫乏,德义彰播。
时晋武帝西平蜀,东取吴,天下一统,建元太康,从吏部尚书山涛之奏,诏各郡保举孝廉贤能之士。
豫章郡太守范宁,见真君孝养二亲,雍睦乡里,轻财利物,即保举真君为孝廉。
武帝遣使臣束帛赍诏,取真君为郡旌阳县令。
真君以父母年老,不忍远离,上表辞职。
武帝不允,命本郡守催迫上行。
挨至次年,真君不得已,辞别父母妻子,只得起程。
真君有二姊,长姊事南昌盱君,夫早丧,遗下一子盱烈,字道微,事母至孝。
真君虑其姊孀居无倚,遂筑室于宅之西,奉姊居之,于是母子得闻妙道。
真君临行,谓姊曰:“吾父母年迈,妻子尚不知世务,贤姊当代弟掌治家事。
如有仙翁隐客相过者,可以礼貌相待。
汝子盱烈,吾嘉其有仁孝之风,使与我同往任所。
”盱母曰:“贤弟好去为官,家下一应事体,为姊的担当,不劳远念。
”言未毕,忽有一少年上堂,长揖言曰:“吾与盱烈哥哥,皆外甥也,何独与盱兄同行,而不及我?”真君视其人,乃次姊之子,复姓钟离,名嘉,字公阳,新建县象牙山西里人也。
父母俱早丧,自幼依于真君,为人气象恢弘,德性温雅,至是欲与真君同行。
真君许之。
于是二甥得薰陶之力,神仙器量从此以立。
真君又呼其妻周夫人,告之曰:“我本无心功名,奈朝廷屡聘,若不奉行,恐抗君命,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二亲老迈,汝当朝夕侍奉,调护寒暑,克尽汝子妇之道。
且儿女少幼,须不时教训,勤以治家,俭以节用,此是汝当然事也。
”周夫人答曰:“谨领教。
”言罢,拜别而行,不在话下。
却说真君未到任之初,蜀中饥荒。
民贫不能纳租。
真君到任,上官督责甚严,真君乃以灵丹点瓦石为金,暗使人埋于县衙后圃。
一旦拘集贫民未纳租者,尽至阶下。
真君问曰:“朝廷粮税,汝等缘何不纳?”贫民告曰:“输纳国税,乃理之常,岂敢不遵。
奈因饥荒,不能纳尔。
”真君曰:“既如此,吾罚汝等在于县衙后圃,开凿池塘,以作工数。
倘有所得,即来完纳。
”民皆大喜,即往后圃开凿池塘,遂皆拾得黄金,都来完纳,百姓遂免流移之苦。
邻郡闻风者,皆来依附,遂至户口增益。
按《一统志》,旌阳县属汉州,真君飞升后,改为德阳,以表真君之德及民也。
其地赖真君点金,故至今尚富。
这话休题。
那时民间又患瘟疫,死者无数,真君符咒所及,即时痊愈。
又怜他郡病民,乃插竹为标,置于四境溪上,焚符其中,使病者就而饮之,无不痊可。
其老幼妇女尪羸不能自至者,令人汲水归家饮之,亦复安痊。
郡人有诗赞曰:
百里桑麻知善政,万家烟井沐仁风。
明悬藻鉴秋阳暴,清逼冰壶夜月溶。
符置江滨驱痼病,金埋县圃起民穷。
真君德泽于今在,庙祀巍巍报厥功。
却说成都府有一人姓陈名勋,字孝举,因举孝廉,官居益州别驾。
闻真君传授吴猛道法,今治旌阳,恩及百姓,遂来拜谒,愿投案下,充为书吏,使朝夕得领玄教。
真君见其人,气清色润,遂付以吏职。
既而见勋有道骨,乃引勋居门下为弟子,看守药炉。
又有一人姓周名广,字惠常,庐陵人也,乃吴都督周瑜之后。
游巴蜀云台山,粗得汉天师驱精斩邪之法,至是闻真君深得仙道,特至旌阳县,投拜真君为师,愿垂教训。
真君纳之,职掌雷坛。
二人自是得闻仙道之妙。
真君任旌阳既久,弟子渐众,每因公余无事,与众弟子讲论道法。
却说晋朝承平既久,外有五胡强横,浊乱中原。那五胡:
匈奴刘渊居晋阳,羯戎石勒居上党。
羌人姚弋仲居扶风,氐人符洪居临渭。
鲜卑慕容廆居昌黎。
先是汉魏以来,收服夷秋,诸朝多居塞内。
太子洗马江统劝武帝徙于边地,免后日夷狄乱华之祸。
武帝不听,至是果然,侵乱晋朝。
太子惠帝愚蠢,贾后横恣,杀戮大臣。
真君乃谓弟子曰:“吾闻君子有道则现,无道则隐。
”遂解官东归。
百姓闻知,扳辕卧辙而留,泣声震地。
真君亦泣下,谓其民曰:“吾非肯舍汝而去,奈今天下不久大乱,吾是以为保身之计。
尔等子民,各务生业。
”百姓不忍,送至百里之外,或数百里,又有送至家中不肯回者。
真君至家,拜见父母妻子,合家相庆,喜不自胜。
即于宅东空地结茅为屋,状如营垒,令蜀民居之。
蜀民多改其氏族,从真君之姓,故号许氏营。
却说真君之妻周夫人对真君言:“女姑年长,当择佳配。
”真君曰:“吾久思在心矣,遍观众弟子中,有一人姓黄名仁览,字紫庭,建城人也,乃御史中丞黄辅之子。
其人忠信纯笃,有受道之器。
”真君遂令弟子周广作媒。
仁览禀于父母,择吉备礼,在真君宅上成婚。
满月后,禀于真君,同仙姑归家省亲。
仙姑克尽妇道。
仁览吩咐其妻在家事奉公姑,复拜辞父母,敬从真君求仙学道。
却说吴真君猛,时年一百二十余岁矣,闻知真君解绶归家,自西安来相访。
真君整衣出迎,坐定叙阔,命筑室于宅西以居之。
一日忽大风暴作,吴君即书一符,掷于屋上,须臾见有一青鸟衔去,其风顿息。
真君问曰:“此风主何吉凶?”吴君曰:“南湖有一舟经过,忽遇此风,舟中有一道人,呼天求救,吾以此止之。
”不数日,有一人深衣大带,头戴幅巾,进门与二君施礼曰:“姓彭名抗,字武阳,兰陵人也。
自少举考廉,官至晋朝尚书左丞。
因见天下将乱,托疾辞职。
闻许先生施行德惠,参悟仙机,特来拜投为师。
昨过南湖,偶遇狂风大作,舟几覆,吾乃呼天号救。
俄有一青鸟飞来,其风顿息。
今日得拜仙颜,实乃万幸。
”真君即以吴君书符之事告之,彭抗拜谢不胜,遂挈家居豫章城中。
既而见真君一子未婚,愿将女胜娘为配。
真君从之。
自后待彭抗以宾礼,尽以神仙秘术付之。
东明子有诗云:
二品高官职匪轻,一朝抛却拜仙庭。
不因懿戚情相厚,彭老安能得上升。
此时真君传得吴猛术,犹未传谌母飞步斩邪之法,有太白金星奏闻玉帝:“南昌郡孽龙将为民害,今有许逊原系玉洞真仙降世,应在此人收伏。
望差天使,赍赐斩妖神剑,付与许逊,助斩妖精,免使黎民遭害。
”玉帝闻奏,即宣女童二人,将神剑二口,赍至地名柏林,献与许逊,宣上帝之命,督他斩魅除妖,济民救世。
真君拜见受之,回顾女童已飞升云端矣。
后有诗叹曰:
坚金烈火炼将成,削铁吹毛耀日明。
玉女捧来离紫府,江湖从此水流腥。
且说江南一妖物,号曰孽龙,初生人世为聪明才子,姓张名酷。
因乘船渡江,偶值大风,其船遂覆,张酷溺于水中。
彼时得附一木板,随水漂流,泊于沙滩之上。
肚中正饿,忽见是有珠一颗,取而吞之。
那珠不是别的珠,乃是那火龙下的卵,吞了这珠,却不饿了,就在水中能游能泳。
过了一月有余,脱胎换骨,遍身尽生鳞甲,只有一个头,还是人头。
其后这个畜生,只好在水中戏耍,或跳入三级巨浪,看鱼龙变化,或撞在万丈深潭,看虾鳖潜泳。
不想火龙见了,就认得他是儿子,嘘了一气,教以神通。
那畜生走上岸来,即能千变万化,于是呼风作雨,握雾撩云,喜则化人形,而淫人间之女子,怒则变精怪,而兴陆地之波涛,或坏人屋舍,或食人精血,或覆人舟船,取人金珠,为人间大患。
诞有六子,数十年间,生息繁盛,约有千余,兼之族类,蛟党甚多,常欲把江西数郡,滚出一个大中海。
一日,真君炼丹于艾城之山,有蛟党辄兴洪水,欲漂流其丹室。
真君大怒,即遣神兵擒之,钉于石壁,今钉蛟石犹在。
又挥起宝剑,将一蛟斩讫。
不想那孽龙知道杀了他的党类,一呼百集,老老少少,大大小小,都打做一团儿。
孽龙道:“许逊恁般可恶,欲诛吾党,不报此仇,生亦枉然。
”内有一班孽畜,有叫孽龙做公公的,有叫做伯伯的,有叫做叔叔的,有叫做哥哥的,说道:“不消费心,等我们去,把那许逊抓将来,碎尸万段,以泄其恨。
”孽龙道:“闻得许逊传授了吴猛的法术,甚有本事,还要个有力量的去才好。
”内有一长蛇精,说道:“哥哥,等我去来。
”孽龙道:“贤弟倒去得。
”于是长蛇精带了百十个蛟党,一齐冲奔许氏之宅,一字阵儿摆开,叫道:“许逊敢于我比势么?”真君见是一伙蛟党,仗剑在手,问云:“你这些孽畜,有甚本事,敢于我相比。
”长蛇精道:“你听我说:
鳞甲棱层气势雄,神通会上显神通。
开喉一旦能吞象,伏气三年便化龙。
巨口张时便作雾,高头昂处便呼风。
身长九万人知否,绕遍昆仑第一峰。
长蛇精恃了本事,耀武扬威。
众蛟党一齐踊跃,声声口口说道:“你不该杀了我家人,定不与你干休。
”真君曰:“只怕你这些孽畜,逃不过我手中宝剑。
”那长蛇精就弄他本事,放出一阵大风来,只见:
视之无影,听之有声,噫大块之怒号,传万窍之跳叫。
一任他乒乒乓乓,栗栗烈烈,撼天关,摇地轴,九天仙子也愁眉。
那管他青青白白,红红黄黄,翻大海,搅长江,四海龙王同缩颈。
雷轰轰,电闪闪,飞的是沙,走的是石,直恁的满眼尘霾春起早。
云惨惨,雾腾腾,折也乔林,摧也古木,说甚么前村灯火夜眠迟。
呼啦啦,前呼后叫,左奔右突,就是九重龙楼凤阁,也教他万瓦齐飞。
咕嘟嘟,横冲直撞,乱卷斜拖,即如千丈虎狼穴。
难道是一毛不拔,纵宗生之大志,不敢谓其乘之而浪破千层。
虽列子之冷然,吾未见其御之而旬有五日。
正是万里尘沙阴晦螟,几家门户响敲推,多情折尽章台柳,底事掀开社屋茅。
真个好一阵大风也。真君按剑在手,叱曰:“风伯等神好将此风息了。”须臾之间,那风寂然不动。谁知那些孽怪又弄出一番大雨来,则见:
石燕飞翔,商羊鼓舞。
滂沱的云中泻下,就似倾盆,呼啦的空里注来,岂因救旱。
逼逼剥剥,打得那园林蕉叶,东一片,西一片,翠色阑珊;淋淋筛筛,滴得那池沼荷花,上一瓣,下一瓣,红妆零乱。
沟面洪盈,倏忽间,漂去高凤庭前麦;檐头长溜,须臾里,洗却周武郊外兵。
这不是鞭将蜥蜴,碧天上祈祷下的甘霖。
这却是驱起鲸鲵,沧海中喷将来的唾沫。
正是茅屋人家烟火冷,梨花庭院梦魂惊,渠添浊水通鱼入,地秀苍苔滞鹤行。
真个好一阵大雨也。
真君又按剑叱曰:“雨师等神,好将此雨止了。
”那雨一霎时间半点儿没了,真君乃大显法力,奔往长蛇精阵中,将两口宝剑挥起,把长蛇精挥为两段。
那伙蛟党,见斩了蛇精,各自逃生。
真君赶上,一概诛灭,径往群蛟之所,寻取孽龙。
那孽龙闻得斩了蛇精,伤了许多党类,心里那肯干休,就呼集一党蛟精,约有千百之众。
人多口多,骂着真君:“骚道野道,你不合这等上门欺负人。
”于是呼风的呼风,唤雨的唤雨,作雾的作雾,兴云的兴云,攫烟的攫烟,弄火的弄火,一齐奔向前来,真君将两口宝剑,左砍右斫,那蛟党多了,怎生收伏得尽,况真君此时,未传得谌母飞腾之法,只是个陆地神仙。
那孽龙倒会变化,冲上云霄,就变成一个大鹰儿。
真个:
爪似铜钉快利,嘴如铁钻坚刚,展开双翅欲飞扬,好似大鹏模样。云里叫时声大,林端立处头昂,纷纷鸟雀尽潜藏,那个飞禽敢挡。
只见那鹰儿在半空展翅,忽啦地扑将下来,倒把真君脸上挝了一下,挝得血流满面。
真君忙挥剑斩时,那鹰又飞在半空中去了。
真君没奈何,只得转回家中。
那些蛟党见伤得性命多了,亦各自收阵回去。
却说真君见孽龙神通广大,敬来吴君处相访,求其破蛟之策。
吴君曰:“孽龙久为民害,小老素有剪除之心,但恨道法未高,莫能取胜。
汝今既擒蛟党,孽龙必然忿怒,愈加残害,江南休矣。
”真君曰:“如此奈何?”吴君曰:“我近日闻得镇江府丹阳县地名黄堂,有一女真谌母,深通道术,吾与汝同往师之,叩其妙道,然后除此妖物,未为晚也。
”真君闻言大喜,遂整行囊与吴君共往黄堂,谒见谌母。
谌母曰:“二公何人,到此有何见谕?”真君曰:“弟子许逊、吴猛,今因江南有一孽龙精,大为民害,吾二人有心殄灭,奈法术殊欠。
久闻尊母道传无极,法演先天,径来恳求,望指示仙诀,实乃平生之至愿也。
”言讫,拜伏于地。
谌母曰:“二公请起,听我言之。
君等乃夙禀奇骨,名在天府。
昔者孝悌王自上清下降山东曲阜县兰公之家,谓兰公曰:‘后世晋代当出一神仙,姓许名逊,传吾至道,是为众仙之长。
’遂留下金丹宝鉴,铜符铁券,并飞步斩邪之法,传与兰公,复令兰公传我。
兰公又使我收掌,以付汝等,积有四百余年矣。
子今既来,吾当传授于汝。
”于是选择吉日,依科设仪,付出铜符铁券,金丹宝鉴,并正一斩邪之法,三五飞腾之术,及诸灵章秘诀,并各样符箓,悉以传诸许君。
今净明法、五雷法之类,皆谌母所传也。
”谌母又谓吴君曰:“君昔者以神方为许君之师,今孝悌王之道,唯许君得传,汝当退而反师之也。
”真君传道已毕,将欲辞归,心中暗想:“今幸得闻谌母之教,每岁必当谒拜,以尽弟子之礼。
”此意未形于言,谌母已先知矣,乃对真君曰:“我今还帝乡,子不必再来谒也。
”乃取香茅一根,望南而掷,其茅随风飘去。
谌母谓真君曰:“子于所居之南数十里,香茅落于何处,其处立于庙宇,每岁逢秋,一至吾庙足矣。
”谌母言罢,空中忽有龙车凤辇来迎,谌母即凌空而去。
其时吴、许二君望空拜送。
即还本部,遂往寻飞茅之迹。
行至西山之南四十里,觅得香茅,已丛生茂盛,二君遂于此地建立祠宇,亦以黄堂名之。
令匠人塑谌母宝像,严奉香火,期以八月初三日,必往朝谒,即今崇真观是也,朝谒之礼犹在。
真君亦于黄堂立坛,悉依谌母之言,将此道法传授吴君,吴君反拜真君为师。
自此二人始有飞腾变化之术。
回至小江,寓客店,主人宋氏见方外高人,不索酒钱,厚具相待。
二君感其恭敬,遂求笔墨,画一松树于其壁上而去。
自二君去后,其松青郁如生,风动则其枝摇摇;月来,则其彩淡淡;露下,则其色湿湿,往来观者,日以千计。
去则皆留钱谢之,宋氏遂至巨富。
后江涨堤溃,店屋俱漂,惟松壁不坏。
却说孽龙精被真君斩其族类,心甚怒,又闻吴君同真君往黄堂学法,于是命蛟党先入吴君所居地方,残害生民,为灾降祸。
真君回至西宁,闻蛟孽腥风袭人,责备社伯:“汝为一县鬼神之主,如何纵容他为害?”社伯答曰:“妖物神通广大,非小神能制。
”再三谢罪。
忽孽龙精见真君至,统集蛟党涌起十数丈水头,那水波涛泛涨,怎见得好狠:
只听得潺潺声振谷,又见那滔滔势漫天。
雄威响若雷奔走,猛涌波如雪卷颠。
千丈波高漫道路,万层涛激泛山岩。
冷冷如漱玉,滚滚似鸣弦。
触石沧沧喷碎玉,回湍渺涉漩涡圆。
低低凸凸随流荡,大势弥漫上下连。
真君见了这等大水,恐损坏了居民屋宇田禾,急将手中宝剑,望空书符一道,叫道:“水伯,急急收下。
”水伯收得水迟,真君大怒。
水伯道:“常言,泼水难收,且从容些。
”真君欲责水伯,水伯大惧,须臾间将水收了,依旧是平洋陆地。
真君提着宝剑,径斩孽龙。
那孽龙变作一个巡海夜叉,持枪相迎。
这一场好杀:
真君剑砍,妖怪枪迎。
剑砍霜光喷烈火,枪迎锐气迸愁云。
一个是洋子江生成的恶怪,一个是灵霄殿差下的仙真。
那一个,扬威耀武欺天律;这一个,御暴除灾转法轮。
真仙使法身驱雾,魔怪争强浪滚尘。
两家努力争功绩,皆为洪都百万民。
那些蛟党见孽龙与真君正杀得英雄,一齐前来助战。忽然弄出一阵怪沙来,要把真君眼目蒙蔽,只见:
似雾如氤初散漫,纷纷蔼蔼下天涯。
白茫茫到处难开眼,昏暗暗飞时找路差。
打柴的樵子失了伴,采药的仙童不见家。
细细轻飘如麦面,粗粗翻覆似芝麻。
世间朦朦山顶暗,长空迷没太阳遮。
不比尘嚣随骏马,难言轻软衬香车。
此沙本是无情物,登时刮得眼生花。
此时飞沙大作,那蛟党一齐呐喊。
真君呵了仙气一口,化作一阵雄风将沙刮转。
吴君在高阜之上,观看妖孽,更有许大神通,于是运起掌心蛮雷,望空打去。
虽风云雷雨,乃蛟龙所喜的,但此系吴君法雷,专打妖怪。
则见:
运之掌上,震之云间,虺虺喤鯱可畏,轰轰划划初闻。
烧起谢仙之火烈,推转阿香之车轮。
音赫赫,就似撞八荒之鼓,音闻天地;声喤咭,又如放九边之炮,响振军屯。
使刘先生失了双筋,教蔡元中绕遍孤坟。
闻之不及掩耳,挡之谁不销魂。
真个天仙手上威灵振,蛟魅胸中心胆倾。
那些群孽,闻得这个法雷,惊天动地之声,倒海震山之怒,唬得魂不附体。
更见那真君两口宝剑,寒光闪闪,杀气腾腾,孽龙抵挡不住,就收了夜叉之形,不知变了个甚么物件,潜踪遁走。
真君乃舍了孽龙,追杀蛟党,蛟党四散逃去。
真君追二蛟至鄂渚,忽然不见,路逢三老人侍立。
真君问曰:“吾追蛟孽至此,失其踪迹,汝二老曾见否?”老人指曰:“敢伏在前桥之下。
”真君闻言,遂至桥侧,仗剑叱之。
蛟党大惊,奔入大江,藏于深渊。
真君乃即书符数道,敕遣符使驱之。
蛟孽不能藏隐,乃从上流奔出。
真君挥剑斩之,江水俱红。
此二蛟皆孽龙子也。
今鄂渚有三圣王庙,桥名伏龙桥,渊名龙窝,斩蛟处名上龙口。
真君复回至西宁,怒社伯今不能称职,乃以铜锁贯其祠门,禁止民间祭享。
今分宁县城隍庙正门常闭,居民祭祀者亦少。
乃令百姓崇祀小神,其人姓毛,兄弟三人,即指引真君桥下斩蛟者。
今封叶佑侯,血食甚盛。
真君见吴君曰:“孽龙潜逃,蛟党奔散,吾欲遍寻踪迹,一并诛之。
”吴君曰:“君自金陵远回,令椿萱大人,且须问省。
吾谅此蛟孽有师尊在,岂能复恣猖狂,待徐徐除之。
”于是二君回过丰城县杪针洞。
真君曰:“后此洞必有蛟螭出入,吾当镇之。
”遂取杉木一根,书符其上以为楔,至今其楔不朽。
又过奉新县,地名藏溪,又名蛟穴,其中积水不竭。
真君曰:“此溪即蛟龙所藏之处。
”遂举神剑劈破溪旁巨石,书符镇之,今镇蛟石犹在。
又过新建县,地名叹早湖,湖中水蛭甚多,皆是蛟党奴隶,散入田中,喋人之血。
真君恶之,遂将药一粒,投入湖中,其蛭永绝,今名药湖。
复归郡城,转西山之宅,回见父母,一家俱庆,不在话下。
却说真君屡败孽龙仙法愈显,德着人间,名传海内,时天下求为弟子者,不下千数。
真君却之不可得,乃削炭化为美妇数百人,夜散群弟子寝处,次早验之,未被炭妇污染得十人而已。
先受业者六人:
陈勋,字孝举,成都人。
周广,字惠常,庐陵人。
黄仁览,字紫庭,建城人,真君之婿。
彭抗,字武阳,兰陵人,其女配真君之子。
盱烈,字道微,南昌人,真君外甥。
钟离嘉,字公阳,新建人,真君外甥。
后相从者四人:
曾亨,字典国,泗水人,骨秀神慧。孙登见而异之。乃潜心学道,游于江南,居豫章之丰城真阳观,闻真君道法投于门下。
时荷,字道阳,钜鹿人,少出家,居东海沐阳院奉仙观,修老子之教。
因入四明山,遇神人,授以抬息导引之术,颇能辟谷,亦能役使鬼神。
慕真君名,徒步踵门,愿充弟子。
甘战,字伯武,丰城人,性喜修真,不求闻达,径从真君学道。
施岑,字太玉,沛郡人。
其父施朔仕吴,因移居于九江赤鸟县。
岑状貌雄杰,勇健多力,时闻真君斩蛟立功,喜而从之。
真君使与甘战各持神剑,常侍左右。
这弟子十人,不被炭妇染污,真君嘉之。
凡周游江湖,诛蛟斩蛇,时刻相从,即异时上升诸徒也。
其余被炭妇所污者,往往自愧而去。
今炭妇市犹在。
真君谓施岑、盱烈曰:“目今妖孽为害,变化百端,无所定向,汝二人可向鄱阳湖中,追而寻之。
”施、盱欣然领命,仗剑而去。
夜至鄱阳湖中,登石台之上望之。
今饶河口有眺台,俗呼为钓台,非也,此盖施盱眺望妖蜃出没之所耳。
其时但见一物隐隐如蛇,昂头摆尾,横亘数十里。
施岑曰:“妖物今在此乎?”即拔剑挥之,斩其腰。
至次日天明视之,乃蜈蚣山也。
至今其山断腰仙迹犹在。
施岑谓盱烈曰:“黑夜吾认此山以为妖物,今误矣,与汝尚当尽力追寻。
”
却说孽龙精被真君杀败,更伤了二子,并许多族类,咬牙嚼齿,以恨真君,聚集众族类,商议欲往小姑潭求老龙报仇。
众蛟党曰:“如此甚好。
”孽龙乃奔入小姑深潭底。
那潭不知有几许深。
谚云:“大姑阔万丈,小姑深万丈。
”所以叫做小姑潭。
那孽龙到万丈潭底,只见:
水泛泛漫天,浪层层拍岸。
江中心有一座小姑山,虽是个中流砥柱,江下面有一所老龙潭,却似个不朽龙宫。
那龙宫盖的碧磷磷鸳鸯瓦,围的光闪闪孔雀屏,垂的疏朗朗翡翠帘,摆的弯环环虎皮椅。
只见老龙坐在虎椅之上,龙女侍在堂下,龙兵绕在宫前,夜叉立在门边,龙子龙孙列在阶上。
真个是江心渺渺无双景,水府茫茫第一家。
说那老龙出处,他原是黄帝荆山铸鼎之时,骑他上天。
他在天上贪毒,九天玄女拿着他送与罗堕阇尊者,尊者养他在钵盂里养了千百年,他贪毒的性子不改,走下世来,就吃了张果老的驴,伤了周穆王的八骏。
朱坪漫心怀不忿,学就个屠龙之法,要下手捉他,他又藏在巴蜀地方,一人家后园之中,橘子里面。
那两个着棋的老儿,想他做龙脯,他又走到葛陂中来,撞着费长房打一棒,他就忍着疼,奔走华阳洞去。
那晓得吴绰的斧子,又厉害些,当头一劈,受了老大的亏苦,头脑子虽不曾破,却失了项下这一颗明珠,再也上天不得。
因此上拜了小姑娘娘,求得这所万丈深潭,盖造个龙宫,恁般齐整。
却说那孽龙奔入龙宫之内,投拜老龙哭哭啼啼,告诉前情,说道许逊斩了他的儿子,伤了他的族类,苦苦还要擒他。
言罢,放声大哭。
那龙宫大大小小,那一个不泪下。
老龙曰:“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许逊既这等可恶,待我拿来与你复仇。
”孽龙曰:“许逊传了谌母飞步之法,又得了玉女斩邪之剑,神通广大,难以轻敌。
”老龙曰:“他纵有飞步之法,飞我老龙不过。
他纵有斩邪之剑,斩我老龙不得。
”于是即变作个天神模样,三头六臂,黑脸獠牙。
则见:
身穿着重重铁甲,手提着利利钢叉,头戴着金盔闪闪耀红霞,跨着奔奔腾腾的骏马,雄纠纠英风直奋,威凛凛杀气横加。
一心心要与人报冤家,古古怪怪的好怕。
那老龙打扮得这个模样,巡江夜叉,宁宫将卒,人人喝彩,个个称奇,道:“好一个装束。
”孽龙亦摇身一变,也变作天神模样,你看他怎么打扮,则见:
面乌乌赵玄坛般黑,身挺挺邓天王般长。
手持张翼德丈八长枪,就好似斗口灵官的形状。
口吐出葛仙真君腾腾火焰,头放着华光菩萨的闪闪豪光。
威风凛凛貌堂堂,不比前番模样。
那孽龙打扮出来,龙宫之内,可知人人喝彩,个个夸奇。
两个龙妖一齐打个旋风,奔上岸来。
老龙居左,孽龙居右,蛟党列成阵势,准备真君到来迎敌。
不在话下。
施岑与盱烈,从高阜上一望,见那妖气弥天。
他两个少年英勇,也不管他势头来得大,也不管他党类来得多。
就擎手中宝剑,跳下高阜来,与那些妖怪大杀一场。
施盱二人,虽传得真君妙诀,终是寡不敌众,三合之中,抵挡不住,败阵而走。
老龙与孽龙随后赶杀,施岑大败,回见真君,具说前事。
真君大怒,遂提着两口宝剑,命甘战、时荷二人同去助阵,驾一朵祥云径奔老龙列阵之所。
那孽龙见了,自古仇人相见,分外眼睁,就提那长枪,径来刺着真君。
老龙亦举起钢叉径来叉着真君。
好一个真君,展开法力,将两口宝剑左遮右隔,只见:
这一边挥宝剑,对一枝长枪,倍增杀气;那一边挥宝剑,架一管钢叉,顿长精神。
这一边砍将去,就似那吕梁泻下的狂澜,如何挡抵;那一边斫将去,就似那蜀山崩了的土块,怎样支撑。
这一边施高强武艺,杀一个鹘人鸦群;那一边显凛烈威风,杀一个虎奔羊穴。
这一边用一个风扫残红的法子,杀得他落花片片坠红泥;那一边使一个浪滚陆地的势儿,杀得他尘土茫茫归大海。
真个是拨开覆地翻天手,要斩兴波作浪邪。
二龙与真君混战未分胜败,忽翻身腾在半空,却要呼风唤雨,飞沙走石,来捉真君。
此时真君已会腾云驾雾,遂赶上二龙,又在半空中杀了多时,后落下平地又战。
那些蛟党见真君法大,二龙渐渐抵挡不住,一齐掩杀过来。
时荷甘战二人,乃各执利剑,亦杀入阵中。
你看那师徒们,横冲直撞,那些妖孽,怎生抵敌得住。
那老龙力气不加,三头中被真君伤了一头,六臂中被真君断了一臂,遂化阵清风去了。
孽龙见老龙败阵,心中慌张,恐被真君所捉,亦化作一阵清风,望西而去。
其余蛟党,各自逃散,有化作螽斯,在麦陇上逼逼剥剥跳的;有化作青蝇,在棘树上嘈嘈杂杂闹的;有化作蚯蚓,有水田中扭扭屹屹走的;有化作蜜蜂,在花枝上扰扰嚷嚷采的;有化作蜻蜓,在云霄里轻轻款款飞的;有化作土狗子,不做声不做气,躲在田旁下的。
彼时真君追赶妖孽,走在田旁上经过,忽失了一足,把那田旁踹开,只见一道妖气迸将出来。
真君急忙看时,只见一个土狗子躲在那里。
真君将剑一挥,砍成两截,原来是孽龙第五子也。
后人有诗叹曰:
自笑蛟精不见机,苦同仙子两相持。
今朝挥起无情剑,又斩亲生第五儿。
却说真君斩了孽龙第五子,急忙追寻孽龙,不见踪影,遂与二弟子且回豫章。
吴君谓真君曰:“目今蛟党还盛,未曾诛灭,孽龙有此等助威添势,岂肯罢休,莫若先除了他的党类,使他势孤力弱,一举可擒,此所谓射人先射马之谓也。
”真君曰:“言之有理。
”遂即同施岑、甘战、陈勋、盱烈、钟离嘉群弟子,随己出外追斩蛟党。
犹恐孽龙精溃其郡城,留吴君、彭抗在家镇之。
于是真君同群弟子,或登高山,或往穷谷,或经深潭,或诣长桥,或历大湖等处,寻取蛟党灭之。
真君一日至新吴地方,忽一蛟变成一水牛,欲起洪水,淹没此处人民。
嘘气一口,涨水一尺,嘘气二口,涨水二尺。
真君大怒,挥剑欲斩之。
那蛟孽见了真君,魂不附体,遂奔入潭中而去。
真君即立了石碑一片,作镇蛟之文以禁之。
其文曰:
奉命太玄,得道真仙。劫终劫始,先地先天。无量法界,玄之又玄。勤修无遗,白日升仙。神剑落地,符法升天。妖邪丧胆,鬼精逃潜。
其潭至今名曰镇龙潭,石碑犹存。
一日,真君又行至海昏之上,闻有巨蛇据山为实,吐气成云,长有数里,人畜在气中者,即被吞吸,江湖舟船,多遭其覆溺,大为民害。
施岑登北岭之高而望之,见其毒气障天,乃叹曰:“斯民何罪,而久遭其害也。
”遂禀真君,欲往诛之。
真君曰:“吾闻此畜,妖气最毒,搪突其气者,十人十死,百人百亡,须待时而往。
”良久,俄有一赤乌飞过。
真君曰:“可矣。
”言赤乌报时,天神至,地神临,可以诛妖。
后于其地立观,名候时观,又号赤乌观。
且说那时真君引群弟子前至蛇所。
其蛇奋然跃出深穴,举首高数十丈,眼若火炬,口似血盆,鳞似金钱,口中吐出一道妖气。
则见:
冥冥蒙蒙,比蚩尤迷敌的大雾;昏昏暗暗,例元规污人的飞尘。
飞去飞来,却似那汉殿宫中结成的黑块;滚上滚下,又似那太山岩里吐出的顽云。
大地之中,遮蔽了峰峦岭岫;长空之上,隐藏了日月星辰。
弥弥漫漫,涨将开千有百里;霏霏拂拂,挡着了十无一生。
正是妖蛇吐气三千丈,千里犹闻一阵腥。
真君呼一口仙气,吹散其气,率弟子各挥宝剑。
乡人摩旗擂鼓,呐喊振天相助。
妖蛇全无惧色,奔将过来。
真君运起法雷,劈头打去,兼用神剑一指,蛇乃却步。
施岑、甘战二人,奋勇飞步纵前,施踏其首,甘踹其尾。
真君先以剑劈破其颡,陈勋再引剑当中腰斩之,蛇腹遂尔裂开,忽有一小蛇自腹中走出,长有数丈。
施岑欲斩之,真君曰:“彼母腹中之蛇,未曾见天日,犹不曾加害于民,不可诛之。
”遂叱曰:“畜生好去,我放汝性命,毋得害人。
”小蛇惧怯,奔行六七里,闻鼓噪之声,犹反听而顾其母。
此地今为蛇子港。
群弟子再请追而戮之,真君曰:“既放其生而又追戳之,是心无恻隐也。
”蛇子遂得入江。
今有庙在新建吴城,甚是灵感。
宋真宗敕封灵顺昭应安济惠泽王,俗呼曰小龙王庙是也。
大蛇既死,其骨聚而成洲,今号积骨洲。
真君入海昏经行之处,皆留坛靖,凡有六处。
通侯时之地为七:一曰进化靖,二曰节奏靖,三曰丹符靖,四曰华表靖,五曰紫阳靖,六曰霍阳靖,七曰列真靖,其势布若星斗之状,盖以镇压其后也。
其七靖今皆为宫观,或为寺院。
巨蟒既诛,妖血污剑,于是洗磨之,且削石以试其锋,今新建有磨剑池,试剑石犹在。
真君谓诸徒曰:“蛟党除之莫尽,更有孽龙精通灵不测,今知我在此,若伺隙溃我郡城,恐吴、彭二人莫能慑服,莫若弃此而归。
”施岑是个勇士,谓曰:“此处妖孽甚多,再寻几日,杀几个回去却好。
”真君曰:“吾在外日久,恐吾郡蛟党又聚作一处,可速归除之。
”于是悉离海昏而行。
海昏乡人感真君之德,遂立生祠,四时享祭。
不在话下。
且说孽龙精果然深恨真君,乘其远出,欲将豫章郡滚成一海,以报前仇。
遂聚集败残蛟党,尚有七八百余。
孽龙曰:“昨夜月离于毕,今夜酉时,主天阴晦暝,风雨大作。
我与你等,趁此机会,把豫章郡一滚而沉,有何不可。
”此是正是午牌时分,吴君猛与彭君抗恰从西山高处,举目一望,只见妖气漫天,乃曰:“许师往外诛妖,不想妖气尽聚于此。
”言未毕,忽见豫章郡社伯并土地等神来见吴君,说孽龙又聚了八百余蛟党,欲搅翻江西一郡,变作沧海,只待今夜酉牌时分风雨大作之时,就要下手。
有等居民,闻得此信,皆来小神庙中,叩头磕脑;叫小神保他。
我想江西不沉却好,若沉了时节,正是泥菩萨落水,自身难保,还保得别人。
伏望尊仙怎生区处。
”吴君听说此事,侄吃了一大惊,遂与彭君急忙下了山头。
吴君谓彭君曰:“尔且仗剑一口,驱使神兵,先往江后巡逻。
”彭君去了。
吴君乃上了一座九星的法坛,取过一个五雷的令牌,仗了一口七星的宝剑,注上一碗五龙吐的净水,念了几句“乾罗恒那九龙破秽真君”的神咒,捏了一个三台的真诀,步了一个八卦的神罡。
乃飞符一道,径差年值功曹,送至日宫太阳帝君处投下,叫那太阳帝君把这个日轮儿缓缓的沉下,却将酉时翻作午时,就要如鲁阳挥以长戈,即返三舍,虞公指以短剑,却转几分的日子。
又飞符一道,径差月值功曹,送太阴星君处投下,叫那太阴星君,把这个月轮儿缓缓的移上,却将亥时翻作酉时,就要团团离海角渐渐出云衢,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
又飞符一道,径差日值功曹,送至风伯处投下,叫那风伯今晚将大风息了,气不要吹嘘,万窍不要怒叫,切不可过江掇起龙头浪,拂地吹开马足尘,就树撮将黄叶落,入山推出白云来。
又飞符一道,径差时值功曹,送雨师处投下,叫那雨师,今晚收了雨脚,休得要点点滴滴打破芭蕉,淋淋漓漓洗开苔藓,颓山黑雾倾浓墨,倒海冲风泻急湍,势似阳侯夸要溟海,声如项羽战章邯。
又飞符一道,差那律令大神,径至雷神处投下,叫那雷神,今晚将五雷藏着,休得要驱起那号令,放出那霹雳,轰轰烈烈,使一鸣山岳震,再鼓禹门开,响激天关转,身从地穴来。
又飞符一道,差着急脚大神,送至云师处投下,叫他今晚卷起云头,切不可氤氤氲氲,遮掩天地,渺渺漠漠,蒙蔽江山,使那重重翼凤飞层汉,叠叠从龙出远波,太行游子思亲切,巫峡襄王入梦多。
吴君遣符已毕,又差那社伯等神火速报知真君,急回豫章郡,慑伏群妖,毋得迟误。
吴君调拨已毕,遂亲自仗剑,镇压群蛟。
不在话下。
却说孽龙精只等待日轮下去,月光上来的酉牌时分,就呼风唤雨,驱云使雷,把这豫章一郡滚沉。
不想长望短望,日头只在未上照耀,叫他下去,那日头就象似缚了一条绳子,再也不下去。
孽龙又招那月轮上来,这月轮就相似有人扯住着他,再也不上来。
孽龙怒起,也不管酉时,就命取蛟党,大家呼着风来。
谁知那风伯遵了吴君的符命,半空中叫道:“孽龙,你如今学这等歪,却要放风,我哪个听你。
”孽龙道:“雷公雷公,我往日唤你,少可有千百声,今日半点声气不做,敢害哑了?”雷神道:“我倒不害哑,只是你今日害癫。
”孽龙见雷公不响,无如之奈,只得叫声:“云师快兴云来。
”那云师遵了吴君的符命,把那千岩万壑之云,只卷之退藏于密,那肯放之弥于六合。
只见玉宇无尘,天清气朗。
那云师还在半空中唱一个“万里长空收暮云”耍子哩。
孽龙见云师不肯兴云,且去问雨师讨雨。
谁知两师亦遵了吴君的符命,莫说是千点万点洒将下来,就是半点儿也是没有的。
孽龙精望日日不沉,招月月不上,呼风风不至,唤雨雨不来,驱雷雷不响,使云云不兴,直激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遂谓众蛟党曰:“我不要风云雷雨,一小小豫章郡终不然滚不成海。
”遂耸开鳞甲翻身一转,把那江西章江门外,就沉了数十余丈。
吴君看见,即忙飞起手中宝剑,驾起足下祥云,直取孽龙。
孽龙与吴君厮战,彭君亦飞剑助敌,在江西城外大杀一场。
孽龙招取党类,一涌而至。
在上的变成无数的黄蜂,扑头扑脑乱下,在下的变成滚滚的长蛇,遍足乱绕。
孽龙更变作个金刚菩萨,长又长,大又大,手执金戈与吴君彭君混战。
好一个吴君,又好一个彭君,上杀个雪花盖顶,战住狂蜂,下杀个枯树盘根,战住长蛇,中杀个鹞子翻身,抵住孽龙。
自未时杀起,杀近黄昏。
忽真君同着诸弟子到来,大喝一声:“许逊在此,孽畜敢肆害么?”诸蛟皆有惧色。
孽龙见了真君,咬定牙根,要报前仇,乃谓群蛟曰:“今日遭此大难,我与尔等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诸蛟踊跃言曰:“父子兄弟,当拚命一战。
胜则同生,败则同死。
”遂与孽龙精力战真君。
怎见得厉害:
愁云蔽日,杀气漫空,地覆天翻,神愁鬼哭。
仙子无边法力,妖精许大神通。
一个万丈潭中孽怪,舞着金戈;一个九重天上真仙,飞将宝剑。
一个棱棱层层,甲鳞竦动;一个变变化化,手段高强。
一个呵一口妖气,雾涨云迷;一个吹一口仙风,天清气朗。
一个领蛟子蛟孙,战真仙,恰好似八十万曹兵鏖赤壁;一个同仙徒仙弟,收妖孽,即好似二十八汉将闹昆阳。
一个翻江流扰海水,重重叠叠涌波涛;一个撼乾枢摇坤轴,烈烈轰轰运霹雳。
一个要为族类报了冤仇,一个要为生民除将祸害。
正是两边齐角力,一样显神机。
到头分胜败,毕竟有雄雌。
却说孽龙精奋死来战真君,真君正要拿住他,以绝祸根。
那些蛟党,终是心中惧怯。
真君的弟子们各持宝剑或斩了一两个的,或斩了三四个的,或斩了五六个的,喷出腥血一片通红。
周广一剑,又将孽龙的第二子斩了。
其余蛟党一个个变化走去,只有孽龙与真君独战,回头一看蛟党无一人在身旁,也只得跳上云端,化一阵黑风而走。
真君急追赶时,已失其所在,乃同众弟子回归。
真君谓吴猛曰:“此番若非君之法力,数百万生灵尽葬于波涛中矣。
”吴君曰:“全仗尊师杀退蛟孽,不然弟子亦危也。
”
却说孽龙屡败,除杀死族类外,六子之中,已杀去四子。
众蛟党恐真君诛己,心怏怏不安,尽皆变去,只有三蛟未变。
三蛟者,二蛟系孽龙子,一蛟系孽龙孙,藏于新建洲渚之中。
其余各变形为人,散于各郡城市镇中,逃躲灾难,一日有真君弟子曾亨,入于城市,见二少年状貌殊异,鞠躬长揖,向曾亨问曰:“公非许君高门乎?”曾亨曰:“然”。
既而问少年曰:“君是何人也?”少年曰:“仆家居长安,累世崇善。
远闻许公深有道术,诛邪斩妖,必仗神剑,愿闻此神剑有何功用?”曾亨曰:“吾师神剑,功用甚大,指天天开,指地地裂,指星辰则失度,指江河则逆流。
万邪不敢挡其锋,千妖莫能撄其锐。
出匣时,霜寒雪凛;耀光处,鬼哭神愁。
乃天赐之至宝也。
”少年曰:“世间之物,不知亦有何物可挡贤师神剑,而不为其所伤。
”曾亨戏谓之曰:“吾师神剑,惟不伤冬瓜、葫芦二物耳。
其余他物,皆不能挡也。
”少年闻言,遂告辞而去。
曾亨亦不知少年乃是蛟精所变也。
蛟精一闻,冬瓜、葫芦之言,尽说与党类知悉,真君一日以神剑授弟子施岑、甘战,令其遍寻蛟党诛之。
蛟党以甘、施二人追寻甚紧,遂皆化为葫芦、冬瓜泛满江中。
真君登秀峰之巅,运神光一望,乃呼施岑、甘战谓曰:“江中所浮者,非葫芦冬瓜,乃蛟精余党也。
汝二人可履水内斩之。
”于是施岑、甘战飞步水上,举剑望葫芦乱砍。
那冬瓜、葫芦乃是轻浮之物,一砍即入水中,不能得破。
正懊恼之间,忽有过往大仙在虚空中观看,遂令社伯之神,变为一八哥鸟儿在施岑、甘战头上叫曰:“下剔上,下剔上。
”施岑大悟,即举剑自下剔上,满江蛟党约有七百余性命,连根带蔓悉无噍类。
江中碧澄澄流水,变为红滚滚波涛。
只有三蛟未及变形者,因而获免。
真君见蛟党尽诛,遂封那八哥鸟儿头上一冠,所以至今八哥儿头上皆一冠。
真君斩尽蛟党,后人有诗叹曰:
神剑棱棱辟万邪,碧波江上砍葫瓜。
孽龙党类思翻海,不觉江心杀自家。
且说孽龙精所生六子,已诛其四,蛟党千余,俱被真君诛灭,只有第三子与第六子并有一长孙,藏于新建县洲渚之中,尚得留命。
及闻真君尽诛其蛟类,乃大哭曰:“吾父未知下落,今吾等兄弟六人,传有子孙六七百,并其族类,共计千余,今皆被许逊剿灭,只留我兄弟二人并一侄在此。
吾知许逊道法高妙,岂肯容我叔侄们性命,不如前住福建等处,逃躲残生,再作区处。
”正欲起行,忽见真君同弟子甘战、施岑猝至,三蛟急忙逃去。
真君见一道妖气冲天而起,乃指与甘、施二人曰:“此处有蛟党未灭,可追去除之,以绝其根。
”真君遂与甘、施二人,飞步而行,蹑踪追至半路,施岑飞剑斩去一尾,追至福建延平府,地名□洋九里潭,其一蛟即藏于深潭之中。
真君召乡人谓曰:“吾乃豫章许逊,今追一蛟精至此,伏于此潭。
吾今将竹一根,插于潭畔石壁之上,以镇压之,不许残害生民。
汝等居民,勿得吹去。
”言毕,即将竹插之,嘱曰:“此竹若罢,许汝再生,此竹若茂,不许再出。
”至今潭畔,其竹母若凋零,则复生一笋,成竹替换复茂,今号为“许真君竹”,至今其竹一根在。
往来舟船,有商人见其蛟者,其蛟无尾。
更有一蛟被真君与甘、施二人赶至福建建宁府崇安县。
有一寺名怀玉寺,其寺有一长老,法名全善禅师。
在法堂诵经,忽见一少年走入寺中,哀告曰:“吾乃孽龙之子,今被许逊剿灭全家,追赶至此,望贤师怜悯,救我一命,后当重报。
”长老曰:“吾闻豫章许逊道法高妙,慧眼通神,吾此寺中何处可躲?”少年曰:“长老慈悲为念,若肯救援小人,小人当化作粟米一粒,藏于贤师掌中,待许逊到寺,贤师只合掌诵经,方保无事。
”长老允诺。
少年即化为粟米一粒,入于长老掌中躲讫。
真君与甘战、施岑二人,赶入寺中,谓长老曰:“吾乃豫章许逊,赶一蛟精至此。
今在何处,可令他出来见我。
”长老也不答应,只管拿掌拱手,口念真经。
真君不知藏在长老掌中,遍寻不见,遂往寺外前后各处寻之,并不见踪迹。
施岑曰:“想蛟精去矣,吾等合往他处寻赶。
”
却说蛟精以真君去寺已远,乃复化为少年,拜谢长老曰:“深蒙贤师活命之恩,无可报答,望贤师吩咐寺中,着令七日七夜,不要撞钟擂鼓,容我报答一二。
”长老依言,吩咐师兄师弟,徒子徒孙等讫。
及至三日,只见寺中前后狂风顿起,冷风飕飕,土水自动。
长老大惊,谓僧众曰:“吾观孽龙之子,本是害人之物,得我救命,教我等七日七夜不动钟鼓,今只三日,风景异常,想必是他把言语哄我。
若不打动钟鼓,莫说望他报恩,此寺反遭其害,那时悔之晚矣。
”于是即令僧众撞起那东楼上华钟。
那钟儿响了一百单八声,荣荣汪汪,正是梵王宫里鲸声吼,商客舟中夜半闻。
又打起那西楼上画鼓,那鼓儿响了一个三起三煞,叮叮咚咚,正是俨若雷鸣云汉上,恍疑鼍吼海涛中。
那蛟精闻得钟鼓之声,吃了一惊,即转身又化为少年,回到寺中,来见长老言曰:“吾前日吩咐寺中七日勿动钟鼓,意欲将寺门外前后高山峻岭,滚成万亩良田,报答我师活命之恩。
今才三日,只将高山上略荡得平些,滚有泉出,未及如数,而吾师即动钟鼓,其故何也?”长老以狂风顿起,山动地动为对。
那少年不胜叹息。
长老乃令人往寺外前后观之,但见高峻之处皆荡得坦平,滚滚泉流不竭。
至今怀玉寺中,不只千顷平坦良田,盖亦蛟精报恩所致。
却说真君离了寺门,遍寻不见蛟精,乃复回高处望之。
只见妖气还在寺中,乃与甘、施二人,又来寺中寻觅。
其蛟精知真君复来,即先化为一僧,拜辞长老,言曰:“吾族中有众千余,皆被许逊诛灭,兄弟六人已亡其四,吾父又未知存亡何如。
吾今悔改前非,修行悟道。
”言毕,垂泪而别。
真君果复至寺中,只见妖气出外,遂乃蹑迹追至建阳,地名叶墩。
遥见一僧,知是蛟精所变,乃令甘、施二弟子追赶至近,甘、施意欲斩之,真君连忙喝住曰:“不可,此物虽是害人,今化为僧,量必改恶迁善。
”遂叱曰:“孽畜,我今赦汝前去,汝务要从善修行,勿害生民。
吾有谛语,吩咐与汝,劳心记着:‘逢湖则止,逢仰则住。
’”吩咐已毕,遂纵之而去。
甘战叱曰:“孽畜,我师父饶了你性命,再不要害人。
”施岑亦叱曰:“孽畜,你若不遵我师父谛语,再若害人,我擒汝就如反掌之易。
”那僧含羞乱窜而去,脱离了叶墩地方,来至一村,前有一山,遇一牧童,其僧乃问曰:“此处是何地方?”牧童答曰:“此处地方贵湖,前面一山,名曰仰山。
”僧闻牧童之言,乃大喜曰:“适间承真君吩咐,逢湖则止,逢仰则住。
今到此处,合此二意,可以在此居住矣。
”遂憩于路旁水田之间,其中间泉水,四时不竭,此地名龙窟,后乃名离龙窟。
龙僧即于仰山修行,法名古梅禅师。
遂建一寺,名仰山寺。
其寺当时乏水,古梅将指头在石壁上乱指,皆有泉出,其寺田粮亦广,至今犹在。
真君即于叶墩立一观,名曰真君观,遥与仰山相对,以镇压之。
其观至今犹存。
却说真君又追一蛟精,其蛟乃孽龙第一子之子,孽龙之长孙也。
此蛟直走到福州南台躲避,潜其踪迹,真君命甘、施二弟子,遍处寻索。
乃自立于一石上,垂纶把钓,忽觉钓丝若有个扯住一般。
真君乃站在石上用力一扯,石遂裂开。
石至今犹在,因名为钓龙石。
只见扯起一个大螺,约有二三丈高大。
螺中有一女子现出。
真君曰:“汝妖也。
”那女子双膝跪地,告曰:“妾乃南海水侯第三女,闻尊师传得仙道,欲求指教修真之路,故乘螺舟特来相叩。
”真君乃指以高盖山可为修炼之所。
且曰:“此山有苦参、甘草,上有一井,汝将其药投于井中,日饮其水,久则自可成仙。
”遂命女子复入螺中,用巽风一吹,吹螺舟浮于水面,直到高盖山下。
女子乘螺于此,此螺化为大石,至今犹在。
遂登山采取苦参、甘草等药,日于井中投之,饮其井泉。
后女子果成仙而去。
至今其乡有病者,汲井泉饮之,其病可愈。
却说施岑、甘战回见真君,言蛟精无有寻处。
真君登高山绝顶以望,见妖气一道,隐隐在福州城开元寺井中喷出,乃谓弟子曰:“蛟精已入在井中矣。
”遂至其寺中,用铁佛一座,置于井上压之。
其铁佛至今犹在。
真君收伏三蛟已毕,遂同甘战、施岑复回豫章再寻孽龙诛之。
后人有诗叹曰:
迢迢千里□南闽,寻觅蛟精驾雾云。
到处留名留异迹,今人万古仰真君。
却说孽龙既不能滚沉豫章,其族党变为瓜葫,一概被真君所灭,所生六子,斩了四子,只有二子一孙,犹未知下落。
越思越恼,只得又往入扬子江中,见了火龙父亲,哭诉其事。
火龙曰:“四百年前,孝悌明王传法与兰公,却使兰公传法与谌母,谌母传法与许逊。
吾知许逊一生,汝等有此难久矣,故我当时就令了鼋师,统领虾兵蟹将要问他追了金丹宝鉴、铜符铁券之文,谁知那兰公将我等杀败。
我彼时少年精壮,也奈何兰公不得。
今日有许多年纪,筋力憔悴,还奈得许逊何,这凭你自去。
”孽龙叹曰:“今人有说,父不顾子的世界,果然果然。
”火龙骂曰:“畜生,我满眼的孙子,今日被你不长进,败得一个也没了,还来怨我父亲。
”遂打将孽龙出来。
孽龙见父亲不与他做主,遂在江岸上放声大哭,惊动了南海龙王熬钦第三位太子。
彼时太子领龙王钧旨,同巡江夜叉全身披挂,手执钢刀,正在此巡逻长江,认得是火龙的儿子,即忙问曰:“你在此哭甚事?”孽龙道:“吾族党千余,皆被许逊诛灭,父亲又不与我作主,我今累累然若丧家之狗,怎的由人不哭。
”太子曰:“自古道家无全犯,许逊怎么就杀了你家许多人,他敢欺我水府无人么?老兄且宽心,待我显个手段,擒他报取冤仇。
”孽龙道:“许逊传了谌母飞步之法,仙女所赐宝剑,其实神通广大,难以轻敌。
”太子曰:“我龙宫有一铁杵,叫做如意杵,有一铁棍,叫做如意棍。
这个杵,这个棍,欲其大就有屋桶般大,欲其小只如金针般小,欲其长就有三四丈长,欲其短只是一两寸短,因此名为如意。
此皆父王的宝贝。
那棍儿被孙行者讨去,不知那猴子打死了千千万万的妖怪,只有这如意杵儿,未曾使用,今带在我的身边,试把来与许逊弄一弄。
他若挡抵得住,真有些神通。
”孽龙问道:“这杵是那一代铸的?”太子道:“这杵是乾坤开辟之时,有一个盘古王,凿了那昆仑山几片棱层石,架了一座的红炉,砍了广寒宫一株婆娑树,烧了许多的黑炭,取了须弥山几万斤的生铁,用了太阳宫三昧的真火,叫了那炼石的女娲,炼了七七四十九个日头。
却命着雨师洒雨,风伯扇风,太乙护炉,祝融看火,因此上炼得这个杵儿,要大就大,要小就小,要长就长,要短就短。
且此杵有些妙处,抛在半空之中,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更会变化哩。
”孽龙问曰:“如今那铁杵放在那里?”太子即从耳朵中拿将出来,向风中晃一晃,就有屋桶般大,晃两晃,就有竹竿般长。
孽龙大喜曰:“这样东西,要长就长,要大则大,那许逊有些法力,尚可挡抵一二,徒弟们皆是后学之辈,禁得几杵。
”夜叉见太子欲与孽龙报仇,乃谏曰:“爷爷没有钧旨,太子怎敢擅用军器,恐爷爷知道,不当稳便。
”太子曰:“吾主意已定,你肯辅我,便同去,如不肯辅我,任你先转南海去罢。
”夜叉不肯相助,自去了。
那太子杀奔豫章,要拿许逊,与孽龙报仇。
却怎生打扮,则见:
重叠叠“鳖甲”坚固,整齐齐“海带”飞斜,身骑着“海马”号三花,好一似“天门冬”将军披挂,走起了磊磊落落“滑石”,飞将来溟溟漠漠“辰砂”,索儿绞的是“天麻”,要把“威灵仙”拿下。
却说真君同着弟子甘战、施岑等,各仗宝剑,正要去寻捉孽龙,忽见龙王三太子叫曰:“许逊,许逊,你怎么这等狠心,把孽龙家千百余人,一概诛戮?你敢小觑我龙宫么?我今日与你赌赛一阵,才晓得我的本事。
”真君慧眼一看,认得是南海龙王的三太子,喝曰:“你父亲掌管南海,素称本分,今日怎的出你们不肖儿子。
你好好回去,免致后悔。
”太子道:“你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
孽龙是我水族中一例之人,我岂肯容你这等欺负。
”于是举起钢刀就望真君一砍,真君亦举起宝剑来迎,两个大杀一场。
则见:
一个是九天中神仙领袖,一个是四海内龙子班头。
一个的道法精通,却会吞云吸雾;一个的武艺惯熟,偏能掣电驱雷。
一个呼谌母为了师傅,最大神通;一个叫龙王做了父亲,尽高声价。
一个飞宝剑前挑后剔,光光闪闪,就如那大寒陆地凛严霜;一个抛铁杵,直撞横冲,□□珰珰,就如那除夜人家烧爆竹。
真个是棋逢敌手,终朝胜负难分。
却原来阵遇对头,两下高低未辨。
真君与那太子刀抵剑,剑对刀,自巳牌时分,战至午时,不分胜负。
施岑谓众道友曰:“此龙子本事尽高,恐师父不能拿他,可大家一齐掩杀。
”那太子见真君弟子一齐助战,遂在耳朵中取出那根铁杵来,晃了两三晃,望空抛起。
好一个铁杵,一变作十,十变作百,百变作千,千变作万,半天之中,就如那纷纷柳絮颠狂舞,滚滚蜻蜒上下飞,满空撞得乒乓响,恰是潘丞相公子打擂槌。
你看那真君的弟子们,才把那脑上的杵儿撇开,忽一杵在脑后一打,才把那脑后的杵儿架住,忽一杵在心窝一笃,才把心窝的杵儿一抹,忽一杵在肩膀上一锥。
那些弟子们怕了那杵,都败阵而走。
好一个真君,果有法术,果有神通,将宝剑望东一指,杵从东落,望西一指,杵从西开,望南一指,杵从南坠,望北一指,杵从北散。
真君虽有这等法力,争奈千千万万之杵,一杵去了,一杵又来,却未能取胜。
忽观世音菩萨,空中闻得此事,乃曰:“敖钦龙王十分仁厚,生出这个不肖儿子,助了蛟精。
我若不去收了他如意杵宝贝,许逊纵有法力,无如之何。
于是驾起祥云在半空之中,解下身上罗带,做成一个圈套儿丢将起来,把那千千万万之杵尽皆套去。
那太子见有人套去他宝贝,心下慌张,败阵而走。
孽龙接见,问曰:“太子与许逊征战得大胜否?”太子曰:“我战许逊,正在取胜之际,不想有一妇人,使一个圈套,把我那宝贝套去了,我今没处讨得。
”孽龙曰:“套宝贝者,非是别人,乃是观世音菩萨。
”言未毕,真君赶至。
孽龙望见,即化一阵黑风走了。
太子心中不忿,又提着手中钢刀,再来交战。
此是败兵之将,英勇不加,两合之中,被真君左手一剑,架开钢刀,却将右手一剑,来斩太子。
忽有人背后叫曰:“不可,不可。
”真君举眼一看,见是观音,遂停住宝剑。
观音曰:“此子是敖钦龙王的第三子,今无故辅助孽龙,本该死罪,奈他父亲素是仁厚,今我在此,若斩了此子,龙王又说我不救他,体面上不好看。
”真君方才罢手。
却说那巡江夜叉,回转龙宫,将太子助孽龙之事,一一禀知龙王。
龙王顿足骂曰:“这畜生恁的不肖!”彼时东海龙王敖顺,西海龙王敖广,北海龙王敖润,同聚彼处亦曰:“这畜生今日去战许逊,就如那葛伯与汤为仇。
辅助孽龙,就如那崇侯助纣为虐,容不得他。
”敖钦曰:“这样儿子,要他则甚。
”遂取过一只利剑,敕旨一道,令夜叉将去叫太子自刎而亡。
夜叉领了敕旨,赍了宝剑,径来见着三太子。
太子闻知其故,唬得魂不附体,遂跪求观音,收道:“善菩萨,没奈何,到我父王处讨过这次。
”观音道:“只怕你父亲难饶你死罪。
你不如到蛇盘谷中鹰愁涧躲避,三百年后等唐三藏去西天取经,罚你变做个骡子,径往天竺国驮经过来,那时将功赎罪。
我对你父亲说过,或可留你。
”太子眼泪汪汪,拜辞观世音,往鹰愁涧而去。
观音复将所收铁杵付与夜叉,教夜叉交付与龙王去讫。
真君亦辞了观音,回转豫章。
不在话下。
却说观音菩萨,别了真君,欲回普陀岩去,孽龙在途中投拜,欲求与真君讲和,后当改过前非,不敢为害,言辞甚哀。
观音见其言语恳切,乃转豫章,来见真君。
真君问曰:“大圣到此,复有何见谕?”观音曰:“吾此一来,别无甚事,孽龙欲与君讲和,今后改恶迁善,不知君允否??真君曰:“他既要讲和,限他一夜滚百条河,以鸡鸣为止。
若有一条不成,吾亦不许。
”观音辞真君而去。
弟子吴猛谏曰:“孽畜原心不改,不可许之。
”真君曰:“吾岂不知,但江西每逢春雨之时,动辄淹浸,吾欲其开成百河,疏通水路耳,非实心与之和也。
吾今吩咐社伯,阻挠其功,勿使足百条之数,则其罪难免,亦不失信于观音矣。
”却说孽龙接见观音,问其所以。
观音将真君所限之事,一一说与。
孽龙大喜,是夜用尽神通,连滚连滚恰至四更。
社伯扣计其数,已滚九十九条。
社伯心慌,乃假作鸡鸣,引起众鸡皆鸣。
孽龙闻得大惊,自知不能免罪,乃化为一少年,未及天明,即遁往湖广,躲避去讫。
真君至天明,查记河数,只欠一条,鸡声尽鸣,乃知是社伯所假也,遂令弟子计功受赏。
真君急寻孽龙之时,已不知其所在,后来遂于河口立县,即今之南康湖口县是焉。
却说孽龙遁在黄州府黄冈县地方,变作个少年的先生求馆。
时有一老者姓史,名仁,家颇饶裕,有孙子十余人,正欲延师开馆。
孽龙至其家,自称豫章曾良,闻君家有馆,特来领教。
史老见其人品清高,礼貌恭敬,心窃喜之,但不知其学问何如,遂谓曰:“敝乡旧俗,但先生初来者或考之以文,或试之以对,然后启帐。
卑老有一对,欲领尊教何如?”孽龙曰:“愿闻。
”史老曰:“曾先生腰间加一点,鲁邦贤士。
”孽龙曰我就把令孙为对,遂答曰:“史小子头上着一横,吏部天官。
”史老见先生对得好,不胜之喜,乃曰:“先生高才邃养,奈寒舍学俸微少,未可轻屈。
”孽龙道:“小子借寓读书,何必计利。
”史老遂择日启馆,叫诸孙俱贽见之仪,行了拜礼,遂就门下授业。
孽龙教授那些生徒,辨疑解惑,读书说经,明明白白,诸生大有进益。
不在话下。
却说真君以孽龙自滚河以后,遍寻不见,遂同甘战、施岑二人,径到湖广地面,寻觅踪迹。
忽望妖气,在黄冈县乡下,姓史的人家。
乃与二弟子径往其处,至一馆中,知是孽龙在此,变作先生,教训生徒。
真君乃问其学生曰:“先生那里去了?”学生答云:“先生洗浴了。
”真君曰:“在那里洗浴?”学生曰:“在涧中。
”真君曰:“这样十一月天气,还用冷水洗浴?”学生曰:“先生是个体厚之人,不论寒天热天,常要水中去浸一浸,若浸得久时,还有两三个时辰才回来。
”真君乃与弟子坐在馆中,等他回时,就下手拿着。
忽举头一看,见柱壁上有对联云:
赵氏孤儿,切齿不忘屠岸贾。
伍员烈士,鞭尸犹恨楚平王。
又壁上题有诗句云:
自汉年来运不济,子孙零落却无遗。
心怀东海波澜阔,气压西江草树低。
怨处咬牙思旧恨,豪来挥笔记新诗。
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真君看诗对已毕,大惊,谓弟子曰:“此诗此对,皆是复仇之诗,若此孽不除,终成大患。
汝等务宜勉力擒之。
”言未毕,忽史老来馆中,看孙子攻书。
时盛冬天气,史老身上披领羊裘,头上戴顶暖帽,徐徐而来。
及见真君丰姿异常,连忙施礼,问曰:“先生从何而来?”真君曰:“小生乃豫章人,特来访友。
”史老谓孙子曰:“客在此,何不通报。
”遂邀真君与二弟子至家下告茶。
茶毕,史老问真君姓名。
真君曰:“小生姓许,名逊。
此二徒,一姓施名岑,一姓甘名战。
”史老曰:“闻得许君者,法术甚妙,诛灭蛟精,敢是足下否?”真君曰:“然。
”史老遂下拜。
真君以其年老,连忙答礼。
史老问曰:“仙驾临此,欲何为?”真君曰:“尊府教令孙者,乃孽龙精也,变形于此。
吾寻踪觅迹,特来擒之。
”史老大惊曰:“怪道这个先生无问寒天暑天日从涧中洗浴,浴水之处,往时浅浅的,今成一潭,深不可量。
”真君曰:“老翁有缘,幸遇小生相救,不然今日是个屋舍,后日是个江河,君家且葬鱼腹矣。
”史老曰:“此蛟精怎的拿他?”真君曰:“此孽千变万化,他若提防于我,擒之不易。
幸今或未觉,纵要变时,必资水力,可令公家凡水缸水桶洗脸盆及碗盏之类,皆不可注水,使他变化不去,我自然拿了他。
”史老吩咐已毕,孽龙正洗浴回馆。
真君见了,大喝一声:“孽畜走那里去?”孽龙大惊,却待寻水而变,遍处无水,惟砚池吸一点余水未倾,遂从里面变化而去,竟不知其踪迹。
后人有诗叹曰:
堪叹蛟精玄上玄,墨池变化至今传。
当时或肯心归正,却有金书取上天。
史老见真君赶去孽龙,甚是感谢,乃留真君住了数日,极其款曲。
真君曰:“此处孽龙居久,恐有沉没之患,汝可取杉木一片过来,吾书符一道,打入地中,庶可以镇压之。
”真君镇符已毕,感史老相待殷勤,更取出灵丹一粒,点石一片,化为黄金约有三百余两,相谢史老而去。
施岑曰:“孽龙今不知遁在何处,可从此湖广上下,遍处寻觅诛之。
”真君曰:“或此孽瞰我等在此,又往豫章,欲沉郡城土地,未可知也。
莫若且回家中,觅其踪迹。
如果不在,再往外获之未晚。
”于是师徒们一路回归。
却说孽龙精砚池变去,又化为美少男子,逃往长沙府。闻知刺史贾玉家生有一女,极有姿色,怎见得:
眉如翠羽,肌如凝脂,齿如瓠犀,手如柔荑,脸衬桃花瓣,鬟堆金凤丝。
秋波湛湛妖娆态,春笋纤纤娇媚姿。
说甚么汉苑王嫱,说甚么吴宫西施,说甚么赵家飞燕,说甚么杨家贵妃。
柳腰微摆鸣金珮,莲步轻移动玉肢。
月里嫦娥难比此,九天仙子怎如斯。
孽龙遂来结拜刺史贾玉。
贾玉问曰:“先生何人也?”答曰:“小人姓慎,名郎,金陵人氏,自幼颇通经典,不意名途淹滞,莫能上达。
今作南北经商之客耳。
因往广南贩货,得明珠数斛,民家无处作用,特来献与使君,伏望笑留。
”贾使君曰:“此宝乃先生心力所求,况汝我萍水相逢,岂敢受此厚赐。
”再三推拒,慎郎献之甚切,使君不得已而受之。
留住数日,使君见慎郎礼貌谦恭,丰姿美丽,琴棋书画,件件皆能,弓矢干戈,般般惯熟,遂欲以女妻之。
那个郎鞠躬致谢,复将珍宝厚贿使君亲信之人,悉皆称慎郎之德,使君乃择吉日,将其女与慎郎成亲。
不在话下。
却说慎郎在贾府成婚以后,岁遇春夏之时,则告禀使君,托言出游江湖经商买卖,至秋冬之时,则重载船只而归,皆是奇珍异宝。
使君大喜曰:“吾得佳婿矣。
”盖不知其为蛟精也。
所得资财宝货,皆因春夏大水,覆人舟船,抢人财宝,装载而归。
慎郎入赘三年,复生一子,一日慎郎寻思起来不胜忿怒曰:“吾家世居豫章,子孙族类一千余众,皆被许逊灭绝,破我巢穴,使我无容身之地。
虽然潜居此地,其实怨恨难消。
今既岁久,谅许逊不复知有我也。
我今欲回豫章,大兴洪水,溃没城郡,仍灭取许逊之族,报复前仇,方消此恨。
”言罢,来见使君。
使君问曰:“贤婿有何话说?”慎郎曰:“方今春风和暖,正宜出外经商,特来拜辞岳丈而去。
家中妻子,望岳丈看顾。
”使君曰:“贤婿放心前去,不必多忧。
若得充囊之利,早图返棹。
”言罢,分别而去。
时晋永嘉七年,真君与其徒甘战、施岑周览城邑,遍寻蛟孽。
三年间,杳无踪迹,已置之度外去了,不想这孽龙自来送死。
忽一日,道童来报,有一少年子弟,丰姿美貌,衣冠俊伟,来谒真君。
真君命入,问曰:“先生何处人也?”少年曰:“小生姓慎,名郎,金陵人氏。
久闻贤师有斡旋天地之手,慑伏孽龙之功,海内少二,寰中寡双,小生特来过访,欲遂识荆之愿,别无他意。
”真君曰:“孽精未除,徒负虚名,可愧,可愧!”真君言罢,其少年告辞而出。
真君送而别之。
甘、施二弟子曰:“适间少年,是何人也?”真君曰:“此孽龙也。
今来相见,探我虚实耳。
”甘、施曰:“何以知之?”真君曰:“吾观其人妖气尚在,腥风袭人,是以知之。
”甘、施曰:“既如此,即当擒而诛之,何故又纵之使去也。
”真君曰:“吾四次擒拿,皆被变化而去,今佯为不知,使彼不甚提防,庶可随便擒之耳。
”施岑乃问曰:“此时不知逃躲何处,吾二人愿往杀之。
”真君举慧眼一照,乃曰:“今在江浒,化为一黄牛,卧于郡城沙碛之上。
我今化为一黑牛,与之相斗。
汝二人可提宝剑,潜往窥之,候其力倦,即拔剑而挥之,蛟必可诛也。
”言罢,遂化一黑牛,奔跃而去。
真个:
四蹄坚固如山虎,两角峥嵘似海龙。
今向沙边相抵触,神仙变化果无穷。
真君化成黑牛,早到沙碛之上,即与黄牛相斗。
恰斗有两个时辰,甘、施二人,蹑迹而至,正见二牛相斗。
黄牛力倦之际,施岑用剑一挥,正中黄牛左股,甘战亦挥起宝剑,斩及一角。
黄牛奔入城南井中,其角落地。
今马当相对,有黄牛洲。
此角日后成精,常变牛出来害取客商船只。
不在话下。
却说真君谓甘、施曰:“孽龙既入井中,谅巢穴在此。
吾遣符使吏兵导我前进,汝二人可随我之后,蹑其踪迹,探其巢穴,擒而杀之,以绝后患。
”言罢,真君乃跳入井中,施、甘二人亦跳入井中。
符使护引真君前进,只见那个井,其口上虽是狭的,到了下面,别是一个乾坤。
这边有一个孔,透着那一个孔,那边有一个洞,透着那一个洞,就似杭州城二十四条花柳巷,巷巷相穿,又似龙窟港三十六条大湾,湾湾相见。
常人说道:“井中之蛙所见甚小。
”盖未曾到这个所在,见着许大世界。
真君随符使一路而行,忽见有一样物件,不长不短,圆圆的相似个擂槌模样。
甘战拾起看时,乃是一车辖,问于真君曰:“此井中怎的有此车辖?”真君曰:“昔前汉有人,姓陈,名遵,每大会宾客,辄闭了门,取车辖投于井中,虽有急事不得去,必饮罢,才捞取车辖还人。
后有一车辖,再捞不起,原来水荡在此处来了。
”又行数里,忽见有一个四方四角,新新鲜鲜的物件。
施岑捡将起来一看,原来是个印匣儿,问于真君。
真君曰:“昔后汉有宦官张让,劫迁天子,北至河上,将传国玉玺投之井中,再无人知觉。
后洛阳城南骊宫井,有五色气一道,直冲上天。
孙坚认得是宝贝的瑞气,遂命人浚井,就得了这一颗玉玺。
玺便得去,却把这个匣儿遗在这里。
”又得数里,忽见有一物件,光闪闪,白净净,嘴弯弯,腹大大的。
甘战却拾将起来一看,原来是个银瓶。
甘战又问于真君。
真君曰:“曾闻有一女子吟云:‘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想这个银瓶,是那女子所引的,因断了绳子,故流落在此。
”符使禀曰:“孽龙多久遁去,真仙须急忙追赶,途路之上且不要讲古。
”真君于是命弟子趱步而行。
只见水族之中,见了的,唬得魂不附体。
鲇鱼儿只把口张,团鱼儿只把颈缩,虾子儿只顾拱腰,鲫鱼儿只顾摇尾。
真君都置之不问。
却说那符使引真君再转一弯抹一角,正是行到山穷水尽处。
看看在长沙府贾玉井中而出。
真君曰:“今得其巢穴矣。
”遂辞了符使而去,自来抓寻。
却说孽龙精既出其井,仍变为慎郎,入于贾使君府中。
使君见其身体狼狈,举家大惊,问其缘故,慎郎答曰:“今去颇获大利,不幸回至半途,偶遇贼盗资财尽劫,又被杀伤左额左股,疼痛难忍。
”使君看其刀痕,不胜隐痛,即令家童请求医士疗治。
真君乃扮作一医士,命甘、施二人扮作两个徒弟跟随。
这医士呵:
道明贤圣,药辨君臣。
遇病时,深识着望闻问切;下药处,精知个功巧圣神。
戴唐巾,披道服,飘飘扬扬。
摇羽扇,背葫芦,潇潇洒洒。
诊寸关尺三部脉,辩邪审痼,奚烦三折肱;疗上中下三等人,起死回生。
只是一举手。
真个是东晋之时,重生了春秋扁鹊,却原来西江之地,再出着上古神农。
万古共称医国手,一腔都是活人心。
却说真君扮了医士,贾府童仆见了,相请而去。
进了使君宅上,相见礼毕,使君曰:“吾婿在外经商,被盗贼杀伤左额左股,先生有何妙药,可以治之,容某重谢。
”
真君曰:“宝剑所伤,吾有妙方,手到即愈。
”使君大喜,即召慎郎出来医治。
当时蛟精卧于房中,问童仆曰:“医士只一人么?”童仆曰:“兼有两个徒弟。
”蛟精却疑是真君,不敢轻出。
其妻贾氏催促之曰:“医人在堂,你何故不出?”慎郎曰:“你不晓事,医得我好,也是这个医士,医得不好,也是这个医士。
”贾氏竟不知所以。
使君见慎郎不出,亲自入房召之。
真君乃附使君之后,直至房中,嘱声叱曰:“孽畜,再敢走么?”孽龙计穷势迫,遂变出本形,蜿蜒走出堂下。
不想真君先设了天罗地网,活活擒之。
又以法水喷其三子,悉变为小蛟。
真君拔剑并诛之。
贾玉之女,此时亦欲变幻,施岑活活擒住。
真君大惊。
真君曰:“慎郎者,乃孽龙之精,尔女今亦成蛟,合受吾一剑。
”贾使君乃与其妻跪于真君之前,哀告曰:“吾女被蛟精染,非吾女之罪,伏望怜而赦之。
”真君遂给取神符,与贾女服之,故得不变。
真君谓使君曰:“蛟精所居之处,其下即水。
今汝舍下深不逾尺,皆是水泉。
可速徙居他处,毋自蹈祸。
”使君与家惊惶,遂急忙迁居高处。
原住之地,不数日,果陷为渊潭,深不可测。
今长沙府昭潭是也。
施岑却从天罗地网中取出孽龙,欲挥剑斩之。
真君曰:“此孽杀之甚易,擒之最难。
我想江西系浮地,下面皆为蛟穴。
城南一井,其深无底,此井与江水同消长。
莫若锁此畜回归,吾以铁树镇之井中,系此孽畜于铁树之上,使后世倘有蛟精见此畜遭厥磨难,或有警惕,不敢为害。
”甘战曰:“善。
”遂锁了孽龙,径往豫章。
于是驱使神兵铸铁为树,置之郡城南井中,下用铁索钩锁镇其地脉,牢系孽龙于树,且祝之曰:
铁树开花,其妖若兴,吾当复出。
铁树居正,其妖永除。水妖屏迹,城邑无虞。
又留记云:
铁树镇洪州,万年永不休。
天下大乱,此处无忧。天下大旱,此处薄收。
又元朝吴全节有诗云:
八索纵横维地脉,一泓消长定江流。
豫章胜地由天造,砥柱中天亿万秋。
真君又铸铁为符,镇于鄱阳湖中。又铸铁盖覆于庐陵元潭,今留一剑在焉。又立府靖于苕峣山顶,皆所以镇压后患也。
真君既擒妖孽,功满乾坤。
时晋明帝太宁二年,大将军王敦,字处仲,出守武昌,举兵内向,次洞庭湖。
真君与吴君同往说之,盖欲止敦而存晋室也。
是时郭景纯亦在王敦幕府,因此三人得以相会。
景纯谓真君曰:“公斩首蛟精,功行圆满,况曩时西山之地,灵气钟完,公不日当上升矣。
”真君感谢。
一日景纯同真君、吴君来谒王敦。
敦见三人同至,大喜,遂令左右设宴款待。
酒至半酣,敦问曰:“我昨宵得一梦,梦见一木破天,不知主何吉凶?”真君曰:“木上破天,乃未字也,公未可妄动。
”吴君曰:“吾师之言,灼有先见,公谨识之。
”王敦闻二君言,心甚不悦,乃令郭璞卜之。
璞曰:“此数用克体,将军此行,干事不成也。
”王敦不悦曰:“我之寿有几何?”璞曰:“将军若举大事,祸将不久。
若遂还武昌,则寿未可量。
”王敦怒曰:“汝寿几何?”璞曰:“我寿尽在今日。
”王敦大怒,令武士擒璞斩之。
真君与吴君举杯掷起,化为白鹤一双,飞绕梁栋之上。
王敦举眼看鹤,已失二君所在。
且说郭璞既死,家人备办衣衾棺椁,殓毕,越三日,市人见璞衣冠俨然,与亲友相见如故。
王敦知之,不信,令开棺视之,果无尸骸,始知璞脱质升仙也。
自后王敦行兵果败,遂还武昌而死,卒有肢解之刑,概不听三君之谏,以至于此。
再说吴君邀真君同下金陵,遨游山水。
既而欲买舟上豫章,打头风不息。
舟中人曰:“当此仲夏,南风浩荡,舟船难进,奈何?”真君曰:“我代汝等驾之,汝等但要瞑目安坐,切勿开眼窥视。
”吴君乃立于船头,真君亲自把船,遂召黑龙二尾,挟舟而行。
经池阳之地,以先天无极都雷府之印,印西崖石壁上,以辟水怪,今有印纹。
舟渐渐凌空而起,须臾,过庐山之巅,至云霄峰。
二君欲观洞府景致,故其船稍刮抹林木之表,戛戛有声。
舟人不能忍,皆偷眼窥之。
忽然舍舟于层峦之上,折桅于深涧之下。
今号铁船峰,其下有断石,即其桅也。
真君谓舟人曰:“汝等不听吾言,以至如此。
今将何所归乎?”舟人恳拜,愿求济度之法。
真君教以服饵灵药,遂得辟谷不饥,尽隐于紫霄峰下。
二君乃各乘一龙,回至豫章,遂就旧时隐居,终日与诸弟子讲究真诠,乃作《思仙之歌》云:
天运循环兮,疾如飞。
人生世间兮,欲何为。
争名夺利兮,徒丘墟。
风月滋味兮,有谁知。
不如且进黄金卮,一饮一唱日沉西。
丹砂养就玉龙池,小瓢世界宽无涯。
世人莫道是愚痴,酩然一笑天地齐。
又作《八宝垂训》曰:
忠孝廉谨,宽裕容忍。忠则不欺,孝则不悖。
廉而罔贪,谨而勿失。修身如此,可以成德。
宽则得众,裕然有余。容而翕受,忍则安舒。
接人以礼,怨咎涤除。凡我弟子,动静勤笃。
念兹在兹,当守其独。有丧厥心,三官考戮。
却说天地水府三元三品三官大帝,及太白金星,因言真君原是玉洞天仙下降,今除荡妖孽,惠及生灵,德厚功高。
其弟子吴猛等,扶同真君,共成至道,皆宜推荐,以至天庭。
商议具表,奏闻玉帝。
玉帝准奏,乃授许逊九天都仙大使,兼高明大使之职,封孝先王,远祖祖父,各有职位。
先差九天采访使崔子文、段丘仲捧诏一道,谕知许逊,预示飞升之期,以昭善报。
采访二仙捧诏下界,时晋孝武宁原二年甲戌,真君时年一百三十六岁。
八月朔旦,见云仗自天而下,导从者甚众,降于庭中。
真君迎接拜讫。
二仙曰:“奉玉皇敕命,赐子宝诏,子可备香花灯烛,整顿衣冠,俯伏阶下,以听宣读。
”诏曰:
上诏学仙童子许逊:卿在多劫之前,积修至道,勤苦悉备,天经地纬,悉已深通,万法千门,罔不师历。
救灾拔难,除害荡妖,功济生灵,名高玉籍。
众真推荐,宜有甄升,可授九州都仙大使,兼高明大使,孝先王之职。
赐紫彩羽袍,琼旌宝节各一事。
期以八月十五午时,拔宅上升。
诏书到日,信诏奉行。
读罢,真君再拜,遂登阶受诏毕,乃揖二仙上坐,问其姓名。
一仙曰:“余乃崔子文、段丘仲,俱授九天采访使之职。
”真君曰:“愚蒙有何德,能感动天帝,更劳二仙下降?”二仙曰:“公修己利人,功行已满。
昨者群真保奏,升入仙班,相迎在迩,先命某等捧诏谕知。
”言毕,遂乘龙车而去。
真君既得天书之后,门弟子吴猛等,与乡中耆老,及诸亲眷,皆知行期已近,朝夕会饮,以叙别情。
真君谓众人曰:“欲达神仙之路,在先行其善,而后立其功。
吾去后,一千二百四十年间,豫章之境,五陵之内,当出地仙八百余人。
其师出于豫章,大阐吾教。
以吾坛前松树枝垂覆拂地,郡江心中,忽生沙洲,掩过井口者,是其时也。
”后人有言:“龙沙会合,真仙必出。
”按龙沙在章江西岸畔,与郡城相对,事见《龙沙记》。
潘清逸有《望龙沙》五言诗云:
五陵无限人,密视松沙记。
龙沙虽未合,气象已虚异。
昔时云浪游,半作桑麻地。
地形带江转,山势若连契。
是时八月望日,大营斋会,遍召里人,及诸亲友并门弟子,长少毕集。
至日中,遥闻音乐之声,祥云缭绕,渐至会所。
羽盖龙车,仙童彩女,官将吏兵,前后拥护。
前采访使崔子文、段丘仲二仙又至。
真君拜迎,二仙复宣诏曰:
上诏学仙童子许逊:功行圆满,已仰潜山司命官,传金丹于下界,返子身于上天,及家口厨宅,一并拔之上升。
着令天下力士与流金火铃,照辟中间,无或散漫。
仍封远祖许由,玉虎仆射,又封曾祖许琰,太微兵卫大夫,曾祖母太微夫人,其父许肃,封中岳仙官,母张氏封中岳夫人。
钦此钦遵。
诏到奉行。
真君再拜受诏毕。
崔子文曰:“公门下弟子虽众,惟陈勋、曾亨、周广、时荷等外,黄仁览与其父,盱烈与其母,共四十二口,合当从行。
余者自有升举之日,不得皆往也。
”言罢,揖真君上了龙车,仙眷四十二口,同时升举。
里人及门下弟子,不与上升者,不舍真君之德,攀辕卧辙,号泣振天,愿相随而不可得。
真君曰:“仙凡有路可通,汝等但能遵行孝道,利物济民,何患无报耶?”真君族孙许简哀告曰:“仙翁拔宅冲升,后世无所考验,可留下一物,以为他日之记。
”真君遂留下修行钟一口并一石函,谓之曰:“世变时,迁此即为陈迹矣。
”真君有一仆名许大者,与其妻市米于西岭,闻真君飞升即奔驰而归。
行忙车覆,遗其米于地上,米皆复生。
今有覆米冈、生米镇犹在。
比至哀泣,求其从行。
真君以彼无有仙分,乃授以地仙之术,夫妇皆隐于西山。
仙仗既举,屋宇鸡犬皆上升,惟鼠不洁,天兵推下地来,一跌肠出,其鼠遂拖肠不死。
后人或有见之者,皆为瑞应,又坠下药臼一口,碾毂一轮。
又坠下鸡笼一只,于宅之东南十里。
又许氏仙姑,坠下金钗一股。
今有许氏坠钗洲犹在。
时人以其拔宅上升,有诗叹美云:
慈仁其羡许旌阳,惠泽生民耿不忘。
拔宅上升成至道,阳功阴德感苍苍。
仙驾飞空渐远,望之不可见。惟见祥云彩霞,弥漫上谷,百里之内,异香芬馥。忽有红锦帷一幅飞来,旋绕故地之上。
却说真君仙驾,经过袁州府宜春县栖梧山,真君乃遣二青衣童子下篝王朔,具以玉皇诏命,因来相别。
王朔举家瞻拜,告曰:“朔蒙尊师所授道法,遵行已久,乞带从行。
”真君曰:“子仙骨未充,只可延年得寿而已,难以带汝同行。
”乃取香茆一根掷下,令二童子授与王朔,教之曰:“此茆味异,可栽植于此地,久服长生,甘能养肉,辛能养节,苦能养气,咸能养骨,滑能养胃,酸能养筋,宜调和美酒饮之,必见功效。
”言讫而别。
王朔依真君之言,即将此茆栽植,取来调和酒味服之,寿三百岁而终。
今临江府玉虚观,即其地也,仙茆至今犹在。
真君飞升之后,里人与其族孙许简就其地立祠,以所遗诗一百二十首写于竹简之上,载之巨>,令人探取,以决休咎。
其修行钟、药毂、药臼、石函等事,并宝藏于祠,后改为观。
因空中有红锦帷飞来旋绕,故名曰游帷观。
真君既至天庭,玉帝升殿。
崔子文、段丘仲二仙引真君与弟子等听候玉旨。
玉帝宣入朝见。
真君扬尘拜舞,俯伏金阶下,上表奏曰:“臣许逊,庸才劣质,虽有咒水行符馘之功,盖亦赖众弟子十一人之力。
今弟子之中,止有陈勋、曾亨、周广、时荷、黄仁览、盱烈六人,已蒙圣恩,超升天界,更有吴猛、施岑、甘战、钟离嘉、彭抗五人,未蒙拔擢,诚为缺典。
望乞一视同仁,宣至天庭,同归至道。
”玉帝见奏,即传玉旨,差周广为使,赍传诏旨,令吴猛等五人,同日早升。
周广即拜辞玉帝,赉诏下宣。
是时乃晋宁康二年九月初一日也。
吴猛时年一百八十六岁,见真君上升,己不与从,心内怏怏。
正与施岑、甘战、钟离嘉、彭抗四道友同归西宁,聚义修炼,只见周广赉诏自天而下。
众相见毕,动问其下界之故。
周广曰:“吾师朝见玉帝,奏上帝诸位仙友多助仙功,未得上升,恳求玉帝超擢。
玉帝即差广赉诏旨,令五君上升,同归至道。
”五人听言大喜,各乘白鹿车,白昼冲升,今有吴仙村、吴仙观,是其飞升之处。
然真君所从游者三千余人,其有功有行而得上升者,通吴君十有一人焉耳。
真君领弟子朝见玉帝毕,玉帝各授以仙职,遂率群弟子拜谒太师祖孝悌明王弘、师祖孝明王兰公、师傅谌母已毕,又谢了三官金星保奏之功。
真君又荐举故人许都胡云,云阳詹脆二人,皆有道之士,玉帝皆封真人之号。
不在话下。
却说真君自升仙后,屡显神通。
隋炀帝无道烧毁佛祠,乃将游帷观废毁。
唐高宗永淳年间,遂命真人胡惠超重新建之。
至宋太宗仁宗皆赐御书。
真宗时,赐改游帷观曰玉隆宫。
至宋代政和二年,徽宗忽得重疾,面生恶疮,昼寝,恍然一梦,见东华门有一道士,戴九华冠,披绛章服,左右童子持剑导引前来,至丹墀稽首。
帝疑非人间道士,因问曰:“卿是何人?”道士对曰:“吾为许旌阳,权掌九天司职,上帝诏往西瞿耶国按察,经由故国,知主上患疾,特来顾之。
”帝曰:“朕患毒疮,诸药不能愈,卿有药否?”道士即取小瓢子倾药一粒,如绿豆子大,呵气抹于徽宗疮上,遂揖而去。
且曰:“吾洪都西山敝舍,久已零落,乞望圣眼一瞻为幸。
”帝豁然而寤,觉满面清凉,以手摸之,疮遂愈矣。
乃令近臣将图经考之,见洪州西山有许旌阳遗迹,诏造许真君行宫,修玉隆宫,仍添“万寿”二字,塑真君新像,尊号曰:“神功妙济真君。
”许真君所遗之物,皆有神护守,不可触犯。
如殿前手植柏树,其荣瘁常兆本宫盛衰。
剪叶煎汤,诸病可愈。
井中铁树,唐严撰作洪州牧,心内不信,令人掘发,俄然天变,忽有迅雷烈风,江波泛滥,城郭震动。
撰惧,叩头悔谢,久之而后止。
又强取修行钟,置之僧寺,击之声哑如土木。
撰坐寐,见神人叱责,醒觉而送钟还宫。
又碾轮药臼,州牧徐登令取至府观之,犹未及观,遂乃飞去还宫。
又石函,唐朝张善安窃据洪州,强凿开其盖,内册朱书数字云:“五百年后,强贼张善安开凿之”。
善安看毕,恐惧,遂磨洗其字,终不泯灭,因藏其盖,其字尚留函底。
宋高宗建炎间,金人寇江左,欲焚毁宫殿,俄而水自楹桶喷出,火不能烧。
虏酋大惊,乃撤兵而去。
皇明列圣,尤加寅奉,敕赐重修宫殿,真君屡出护国行医。
正德戊寅年间,宁府阴谋不轨,亲诣其宫,真君降箕笔云:
三三两两两三三,杀尽江南一檐耽。
荷叶败时黄菊绽,大明依旧镇江山。
后来果败。诸灵验不可尽述,后人有诗叹云:
金书玉检不能留,八字遗言可力求。
试看真君功行满,三千弱水自通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