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集(清)郑燮 著
诗词卷 #
前刻诗序 #
后刻诗序 #
钜鹿之战 #
偶然作 #
自遣
诗四言 #
海陵刘烈妇歌 #
扬州
晓行真州道中 #
寄许生雪江三首
闲居
七歌
哭犉儿五首 #
村塾示诸徒 #
淮阴边寿民苇间书屋
项羽
邺城
寄许衡山 #
赠博也上人 #
寄松风上人 #
喜雨
题画
悍吏
私刑恶 #
抚孤行 #
别梅鉴上人 #
客扬州不得之西村之作
再到西村 #
除夕前一日上中尊汪夫子
秋夜怀友 #
芭蕉
山中雪后 #
小廊
怀舍弟墨 #
弄潮曲 #
偶成
饮李复堂宅赋赠
由兴化迂曲至高邮七截句
赠国子学正侯嘉璠弟
赠胡天游弟 #
燕京杂诗(三首选一)
读昌黎上宰相书因呈执政
瓮山示无方上人
同起林上人重访仁公(三首选一)
山中夜坐再陪起上人作(四首选三)
又赠牧山 #
送都转运卢公 #
李氏小园 #
野老
赠金农 #
细君
雨中
古董
贫士
行路难三首 #
又一首仍用前起句
范县呈姚太守 #
塞下曲三首 #
招隐寺访旧五首(选二首)
云
乳母诗 #
长干里 #
比蛇
脆蛇
宿野寺 #
游焦山 #
雪晴
六朝
江晴
罗隐
文章
李商隐 #
四皓
破衲
赠勖宗上人三首(选二首)
山中卧雪呈青崖老人
音布
范县
寄题东村焚诗二十八字
寄招哥 #
怀扬州旧居 #
喝道
范县诗 #
绝句二十一首 #
南朝
历览三首 #
有年
立朝
二生诗 #
怀李三 #
秋荷
平阴道上 #
止足
七夕
孤儿行 #
后孤儿行 #
题陈孟周词后 #
署中示舍弟墨 #
破屋
姑恶
逃荒行 #
还家行 #
思归行 #
效李艾山前辈体
断句
署中无纸书状尾数十与佛上人
窘况为许衡州赋
忆湖村 #
小园
偶然作 #
恼潍县 #
饶诗
李御、于文濬、张宾鹤、王文治会饮
赠袁枚 #
教馆诗 #
别梅鉴上人 #
赠范县旧胥 #
词刻自序 #
渔家傲 #
王荆公新居 #
蝶恋花 #
晚景
渔父
本意
浪淘沙 #
暮春
和洪觉范潇湘八景
种花
贺新郎 #
徐青藤草书一卷
西村感旧 #
送顾万峰之山东常使君幕
赠王一姐 #
答小徒许樗存 #
述诗二首 #
食瓜
附:陆种园先生一首?吊史阁部墓
青玉案 #
宦况
菩萨蛮 #
留春
留秋
宿千科柳 #
浣溪沙 #
少年
老兵
沁园春 #
恨
落梅
西湖夜月有怀扬州旧游
踏莎行 #
无题
虞美人 #
无题
念奴娇 #
金陵怀古十二首
西江月 #
警世
唐多令 #
寄怀刘道士并示酒家徐郎
思归
满江红 #
金陵怀古 #
思家
田家四时苦乐歌
附:陆种园夫子一首?赠王正子
玉女摇仙佩 #
寄呈慎郡王 #
有所感 #
酷相思 #
本意
水龙吟 #
寄噶将军归化城
满庭芳 #
赠郭方仪 #
晚景
赠歌儿 #
村居
瑞鹤仙 #
渔家
酒家
山家
田家
僧家
官宦家 #
帝王家 #
道情十首 #
题画卷 #
题画兰二十六则
题画竹五十四则
题画石八则 #
题画兰竹石三十六则
题杂画十二则 #
题他人画二十五则
书信卷 #
十六通家书小引
雍正十年杭州韬光庵中寄舍弟墨
焦山读书寄舍弟墨
仪真县江村茶社寄舍弟
焦山别峰庵雨中无事书寄舍弟墨
焦山双峰阁寄舍弟墨
淮安舟中寄舍弟墨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二书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三书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
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一书
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
潍县寄舍弟墨第三书
潍县寄舍弟墨第四书
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
与江宾谷江禹九书
与金农书一 #
与金农书二 #
与金农书三 #
与杭世骏书 #
与丹翁书 #
与焦五斗书 #
与勖宗上人书 #
与光缵书 #
杂著卷 #
板桥自叙 #
书自叙赠刘柳村
板桥后序 #
板桥偶记 #
花品跋 #
四书手读序 #
扬州竹枝词序 #
随猎诗草、花间堂诗草跋
跋临兰亭序 #
李约社诗集序 #
跋王李四贤手卷
集唐诗序 #
题宋拓圣教序 #
程邃印谱序 #
南坨诗钞序 #
跋西畴诗稿 #
书屏风贴赠织文世兄
题许松龄隶书轴
题丁有煜石砚 #
英雄本色印跋 #
论书
板桥润格 #
梅庄记 #
对联三十七联 #
横额三联 #
●诗词卷 #
前刻诗序 #
余诗格卑卑,七律尤多放翁习气。二三知己屡诟病之,好事者又促余付梓。自度后来亦未必能进,姑从谀而背直,惭愧汗下,如何可言!板桥自题。
后刻诗序 #
古人以文章经世,吾辈所为,风月花酒而已。
逐光景,慕颜色,嗟困穷,伤老大,虽刳形去皮,搜精抉髓,不过一骚坛词客尔,何与于社稷生民之计,三百篇之旨哉!屡欲烧去,平生吟弄,不忍弃之。
况一行作吏,此事又束之高阁。
姑更定前稿,复刻数十首于后,此后更不作矣。
板桥又题。
板桥诗刻止于此矣,死后如有托名翻板,将平日无聊应酬之作,改窜烂入,吾必为厉鬼以击其脑!
钜鹿之战 #
怀王入关自聋瞽,楚人太拙秦人虎,杀人八万取汉中,江边鬼哭酸风雨。
项羽提戈来救赵,暴雷惊电连天扫,臣报君仇子报父,杀尽秦兵如杀草。
战酣气盛声喧呼,诸侯壁上惊魂逋,项王何必为天子,只此快战千古无。
千奸万黠藏凶戾,曹操朱温尽称帝,何似英雄骏马与美人,乌江过者皆流涕!
偶然作 #
英雄何必读书史,直摅血性为文章,不仙不佛不贤圣,笔墨之外有主张,纵横议论析时事,如医疗疾进药方。
名士之文深莽苍,胸罗万卷杂霸王,用之未必得实效,崇论闳议多慨慷。
雕镌鱼鸟逐光景,风情亦足喜且狂。
小儒之文何所长,抄经摘史饾饤强,玩其词华颇赫烁,寻其义味无毫芒。
弟颂其师客谈说,居然拔帜登词场。
初惊既鄙久萧索,身存气盛名先亡。
辇碑刻石临大道,过者不读倚坏墙。
呜呼文章自古通造化,息心下意毋躁忙。
自遣
啬彼丰兹信不移,我于困顿已无辞;束狂入世犹嫌放,学拙论文尚厌奇。看月不妨人去尽,对花只恨酒来迟;笑他缣素求书辈,又要先生烂醉时。
诗四言 #
夜杀其人,明坐其家;处分息事,咤众毋哗。主人不知,托为腹心;无奸不直,无浅不深。
仁义之言,出于圣口;奸邪窃似,济欲忘丑。播谈忠孝,声凄泪痛;咍狂贤明,况汝愚众。
当春不华,蓄意待秋;秋又不实,行将谁尤?茸蔓藏蛇,梧桐哕凤;象分性别,各以类贡。况汝棘刺,鸱鸮避之;乃思鸾凤,槁死不知。
求利于地,丝枲稼穑;求利于天,锄欲植德;求利于物,网罟钓弋;求利于人,面曲背直。
有禽其心,有兽其力;诋贤玩愚,寝危卧仄;天亦汝怜,大道不塞。
海陵刘烈妇歌烈
妇夫武举,从左良玉阵亡,无后。妇誓奉公姑,待其终年,即自缢死。州人哀之,称为刘烈妇云。
湿云压窗灯欲死,少妇停梭拂衣起,夜惨心孤倦欹卧,沙场梦入深闺里。
破甲残旗裹血痕,手提败鼓号冤魂;自云转战身陷没,断骸漂骨黄河奔。
仓皇踯躅妇惊觉,群犬乱吠秋篱根。
深夜欲啼啼不得,泪珠迸落罗衾湿。
抹去胭脂罢晓妆,翠翘云鬓无颜色。
凶问传来败散军,果然与梦无差分。
温言绪语慰翁媪,幽闺裂破绣罗裙;椎心一哭数斗血,纸钱飘去回秋云。
柴门寂寞鼪鼯斗,病妇把家门户瘦;夜夜寒机达曙光,朝朝破井提鸳甃。
十亩荒田岁不收,一园花柳空如绣。
翁殁媪殁妇即殁,宗祀无人妾何立?拚将皓颈委红罗,要使芳魂觅沙碛。
丈夫死国妻死夫,忠义不得转呼吸;一念徘徊事则败,包羞泉壤何嗟及。
至今坟树晚悲号,荒河白草秋原高;寒鸦孤栖夜不定,哀鸣向月求其曹。
扬州
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雨过隋堤原不湿,风吹红袖欲登仙。词人久已伤头白,酒暖香温倍悄然。
廿四桥边草径荒,新开小港透雷塘。画楼隐隐烟霞远,铁板铮铮树木凉。文字岂能传太守,风流原不碍隋皇。量今酌古情何限,愿借东风作小狂。
西风又到洗妆楼,衰草连天落日愁。瓦砾数堆樵唱晚,凉云几片燕惊秋。繁华一刻人偏恋,呜咽千年水不流。借问累累荒冢畔,几人耕出玉搔头?
江上澄鲜秋水新,邗沟几日雪迷津。千年战伐百余次,一岁变更何限人。尽把黄金通显要,惟余白眼到清贫。可怜道上饥寒子,昨日华堂卧锦茵。
晓行真州道中 #
僮仆飘零不可寻,客途长伴一张琴。五更上马披风露,晓月随人出树林。麦秀带烟春郭迥,山光隔岸大江深。劳劳天地成何事,扑碎鞭梢为苦吟。
寄许生雪江三首
诗去将吾意,书来见尔情。三年俄梦寐,数语若平生。雨细窗明火,鸦栖柳暗城。小楼良夜静,还忆读书声。
金紫人间事,缥缃我辈需。闲吟聊免俗,极贱到为儒。妙墨疑悬漏,雄才欲唾珠。时时盼霄汉,待尔入云衢。
不舍江干趣,年来卧水村。云揉山欲活,潮横雨如奔。稻蟹乘秋熟,豚蹄佐酒浑。野人欢笑罢,买棹会相存。
闲居
懒慢从来应接疏,闭门扫地足闲居。荆妻拭砚磨新墨,弱女持笺索楷书。柿叶微霜千点赤,纱厨斜日半窗虚。江南大好秋蔬菜,紫笋红姜煮鲫鱼。
七歌
郑生三十无一营,学书学剑皆不成;市楼饮酒拉年少,终日击鼓吹竽笙。
今年父殁遗书卖,剩卷残编看不快。
爨下荒凉告绝薪,门前剥啄来催债。
呜呼一歌兮歌逼侧,惶遽读书读不得!
我生三岁我母无,叮咛难割襁中孤。
登床索乳抱母卧,不知母殁还相呼!儿昔夜啼啼不已,阿母扶病随啼起;婉转噢抚儿熟眠,灯昏母咳寒窗里。
呜呼二歌兮夜欲半,鸦栖不稳庭槐断!
无端涕泗横阑干,思我后母心悲酸。
十载持家足辛苦,使我不复忧饥寒。
时缺一升半升米,儿怒饭少相触抵;伏地啼呼面垢污,母取衣衫为湔洗。
呜呼三歌兮歌彷徨,北风猎猎吹我裳!
有叔有叔偏爱侄,护短论长潜覆匿;倦书逃药无事无,藏怀负背趋而逸。
布衾单薄如空橐,败絮零星兼卧恶;纵横溲溺漫不省,就湿移干叔夜醒。
呜呼四歌兮风萧萧,一天寒雨闻鸡号。
几年落拓向江海,谋事十事九事殆。
长啸一声沽酒楼,背人独自问真宰。
枯蓬吹断久无根,乡心未尽思田园;千里还家到反怯,入门忸怩妻无言。
呜呼五歌兮头发竖,丈夫意气闺房沮。
我生二女复一儿,寒无絮络饥无糜;啼号触怒事鞭朴,心怜手软翻成悲。
萧萧夜雨盈阶戺,空床破帐寒秋水;清晨那得饼饵持,诱以贪眠罢早起。
呜呼眼前儿女兮休呼爷,六歌未阕思离家。
种园先生是吾师,竹楼桐峰文字奇,十载乡园共游憩,壮心磊落无不为。
二子辞家弄笔墨,片语干人气先塞;先生贫病老无儿,闭门僵卧桐阴北。
呜呼七歌兮浩纵横,青天万古终无情!
哭犉儿五首 #
天荒食粥竟为长,惭对吾儿泪数行。今日一匙浇汝饭,可能呼起更重尝!
歪角鬏儿好戴花,也随诸姊要盘鸦。于今宝镜无颜色,一任朝光满碧纱。
坟草青青白水寒,孤魂小胆怯风湍。荒涂野鬼诛求惯,为诉家贫楮镪难。
可有森严十地开,儿魂一去几时回?啼号莫倚娇怜态,逻刹非而父母来。
蜡烛烧残尚有灰,纸钱飘去作尘埃。浮图似有三生说,未了前因好再来。
村塾示诸徒 #
飘蓬几载困青毡,忽忽村居又一年。得句喜拈花叶写,看书倦当枕头眠。萧骚易惹穷途恨,放荡深惭学俸钱。欲买扁舟从钓叟,一竿春雨一蓑烟。
淮阴边寿民苇间书屋
边生结屋类蜗壳,忽开一窗洞寥廓;数枝芦荻撑烟霜,一水明霞静楼阁。夜寒星斗垂微茫,西风入■〈巾兼〉摇烛光。隔岸微闻寒犬吠,几拈吟髭更漏长。
项羽
已破章邯势莫当,八千子弟赴咸阳。新安何苦坑秦卒,坝上焉能杀汉王!玉帐深宵悲骏马,楚歌四面促红妆。乌江水冷秋风急,寂寞野花开战场。
边寿民;名维祺,字寿民,号苇间居士。清代画家,扬州八怪之一。擅画芦雁,有“边芦雁”之称。
邺城
划破寒云漳水流,残星画角动谯楼。孤城旭日牛羊出,万里新霜草木秋。铜雀荒凉遗瓦在,西陵风雨石人愁。分香一夕雄心尽,碑版仍题汉彻侯。
寄许衡山 #
江淮韵士许衡州,近日萧疏似昔不?好事春泥修茗灶,多情小碗覆诗阄。食眠消减缘花瘦,莺燕商量怨水流。我有无题新脱稿,寄君吟向小朱楼。
赠博也上人 #
闭门何处不深山,蜗舍无多八九间。人迹到稀春草绿,燕巢营定画梁闲。黄泥小灶茶烹陆,白雨幽窗字学颜。独有老僧无一事,水禽沙鸟听关关。
寄松风上人 #
岂有千山与万山,别离何易来何难!一日一日似流水,他乡故乡空倚阑。云补断桥六月雨,松扶古殿三时寒。笋脯茶油新麦饭,几时猿鹤来同餐!
喜雨
宵来风雨撼柴扉,早起巡檐点滴稀。一径烟云蒸日出,满船新绿买秧归。田中水浅天光净,陌上泥融燕子飞。共说今年秋稼好,碧湖红稻鲤鱼肥。
题画
秋山秋树秋水,苍瘦秃落清驶。旧曾游望依稀,渺渺雁行沙嘴。
悍吏
县官编丁著图甲,悍吏入村捉鹅鸭。
县官养老赐帛肉,悍吏沿村括稻谷。
豺狼到处无虚过,不断人喉抉人目。
长官好善民已愁,况以不善司民牧。
山田苦旱生草菅,水田浪阔声潺潺。
圣主深仁发天庾,悍吏贪勒为刁奸。
索逋汹汹虎而翼,叫呼楚挞无宁刻。
村中杀鸡忙作食,前村后村已屏息。
呜呼长吏定不知,知而故纵非人为。
私刑恶 #
自魏忠贤拷掠群贤,淫刑百出,其遗毒犹在人间。胥吏以惨掠取钱,官长或不知也。仁人君子,有至痛焉。
官刑不敌私刑恶,掾吏搏人如豕搏;斩筋抉髓剔毛发,督盗搜赃例苛虐。
吼声突地无人色,忽漫无声四肢直;游魂荡漾不得死,婉转回苏天地黑。
本因冻馁迫为非,又值奸刁取自肥;一丝一粒尽搜索,但凭皮骨当严威。
累累妻女小儿童,拘囚系械网一空;牵累无辜十七八,夜来锁得邻家翁。
邻家老翁年七十,白梃长椎敲更急。
雷霆收声怯吏威,云昏雨黑苍天泣。
抚孤行 #
十年夫殁扃书簏,岁岁晒书抱书哭;缥缃破裂方锦纹,玉轴牙签断湘竹。
孀妇义不卖藏书,况有孤雏是遗腹。
四壁涂鸦嗔不止,十日索墨五日纸;学俸无钱愧塾师,线脚针头劳十指。
灯昏焰短空房黑,儿读无多母长织。
败叶走地风沙沙,检点儿眠听晓鸦。
别梅鉴上人 #
海陵南郭居人少,古树斜阳破佛楼。一径晚烟篱菊瘦,几家黄叶豆棚秋。云山有约怜狂客,钟鼓无情老比丘。回首旧房留宿处,暗窗寒纸飒飕飕。
客扬州不得之西村之作
自别青山负夙期,偶来相近辄相思。河桥尚欠年时酒,店壁还留醉后诗。落日无言秋屋冷,花枝有恨晓莺痴。野人话我平生事,手种垂杨十丈丝。
再到西村 #
青山问我几时归,春雨山中长蕨薇。吩咐白云留倦客,依然松竹满柴扉。送花邻女看都嫁,卖酒村翁兴不违。好待秋风禾稼熟,更修老屋补斜晖。
除夕前一日上中尊汪夫子
琐事贫家日万端,破裘虽补不禁寒。瓶中白水供先祀,窗外梅花当早餐。结网纵勤河又沍,卖书无主岁偏阑。明年又值抡才会,愿向秋风借羽翰。
秋夜怀友 #
斗帐寒生夹被轻,疏星历历隔窗明。满阶蕉叶兼梧叶,一夜风声似雨声。塞北天高鸿雁远,淮南木落楚江清。客中又念天涯客,直是相思过一生。
芭蕉
芭蕉叶叶为多情,一叶才舒一叶生。自是相思抽不尽,却教风雨怨秋声。
山中雪后 #
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
小廊
小廊茶熟已无烟,折取寒花瘦可怜。寂寂柴门秋水阔,乱鸦揉碎夕阳天。
怀舍弟墨 #
我无亲弟兄,同堂仅二人;上推父与叔,岂不同一身!一身若连枝,叶叶相依因;树大枝叶富,树小枝叶贫。
况我两弱干,荒河蔓草滨。
走马折为鞭,樵斧摧为薪;含凄度霜雪,努力爱秋春。
我年四十一,我弟年十八。
忆昔幼小时,清癯欠肥肭。
老父酷怜爱,谓叔晚年儿;饼饵拥其手,病饱不病饥。
出门几回顾,入门先抱持。
年来父叔殁,移家僦他宅;幸有破茅茨,而无饱糠覈。
老兄似有才,苦不受绳尺;贤弟才似短,循循受谦益。
前年葬大父,圹有金虾蟆,或云是贵征,便当兴其家。
起家望贤弟,老兄太浮夸。
家贫富书史,我又无儿子;生儿当与分,无儿尽付尔。
离家一两月,念尔不能忘。
客中有老树,枝叶郁苍苍。
东枝近檐屋,西枝过邻墙;两枝不相顾,剪伐谁护将?感此伤我怀,苦乐须同尝。
弄潮曲 #
钱塘小儿学弄潮,硬篙长楫捺复捎。
舵楼一人如铸铁,死灰面色睛不摇。
潮头如山挺船入,樯橹掀翻船竖立。
忽然灭没无影踪,缓缓浮波众船集。
潮平浪滑逐沙鸥,歌笑山青水碧流。
世人历险应如此,忍耐平夷在后头。
偶成
雨过天全嫩,楼新燕有情。江晴春浩浩,花落水平平。越女吹箫坐,吴儿拨马行。回头各含意,烟柳闬州城。
饮李复堂宅赋赠
四月十五月在树,淡风清影摇窗户;举酒欲饮心事来,主客无言客起去。
主人起家最少年,骅骝初试珊瑚鞭;护跸出入古北口,橐笔侍直仁皇前;才雄颇为世所忌,口虽赞叹心不然。
萧萧匹马离都市,锦衣江上寻歌妓;声色荒淫二十年,丹青纵横三千里。
两婴世网破其家,黄金散尽妻孥■〈女恚〉;剥啄催租恼吏频,水田千亩翻为累。
途穷卖画画益贱,佣儿贾竖论非是;昨画双松半未成,醉来怒裂澄心纸。
老去翻思踏软尘,一官聊以庇其身;几遍花开上林树,十年不见京华春。
此中滋味淡如水,未忍明良径贱贫。
由兴化迂曲至高邮七截句
百六十里荷花田,几千万家鱼鸭边。舟子搦篙撑不得,红粉照人娇可怜。
烟蓑雨笠水云居,鞋样船儿蜗样庐。卖取青钱沽酒得,乱摊荷叶摆鲜鱼。
湖上买鱼鱼最美,煮鱼便是湖中水。打桨十年天地间,鹭鸶认我为渔子。
买得鲈鱼四片腮,莼羹点豉一樽开。近来张翰无心出,不待秋风始却回。
柳坞瓜乡老绿多,幺红一点是秋荷。暮云卷尽夕阳出,天末冷风吹细波。
一塘蒲过一塘莲,荇叶菱丝满稻田。最是江南秋八月,鸡头米赛蚌珠圆。
船窗无事哺秋虫,容易年光又冷风。绣被无情团扇薄,任他霜打柿园红。
赠国子学正侯嘉璠弟
读书数万卷,胸中无适主;便如暴富儿,颇为用钱苦。
大哉侯生诗,直达其肺腑;不为古所累,气与意相辅。
洒洒如贯珠,斩斩入规矩。
当今文士场,如公那可睹!家住浙东头,山凹水之浒;雁峰天上排,台根海底柱。
树密龙气深,云霾石情怒。
安得从君游,啸歌入天姥!龙湫万丈悬,对坐濯灵府。
我诗无部曲,弥漫列卒伍。
转斗屡蹶伤,犹思暴猛虎。
家非山水乡,半生食盐卤。
顽石乱木根,凭君施巨斧。
赠胡天游弟 #
作文勉强为,荆棘塞喉齿。
乃兴勃发处,烟云拂满纸。
检点岂不施,涛澜浩无涘。
昨读《秋霖赋》,触手生妙理。
涂抹古是非,排挞世欢喜。
抽思云影外,造语石骨里。
李广飞将军,自然成壁垒;列子御风行,庸夫寻辙轨。
钱塘江雨青,山阴石发紫。
何必采灵芝,千崖看秀起。
山灵爱狂逸,魑魅识才技。
杂沓吾扬州,烟花欲羞死。
燕京杂诗(三首选一)
不烧铅汞不逃禅,不爱乌纱不要钱;但愿清秋长夏日,江湖常放米家船。
读昌黎上宰相书因呈执政
常怪昌黎命世雄,功名之际太匆匆;也应不肯他途进,惟有修书谒相公。
瓮山示无方上人
松梢雁影度清秋,云淡山空古寺幽。蟋蟀乱鸣黄叶径,瓜棚半倒夕阳楼。客来招饮欣同出,僧去烹茶又小留。寄语长安车马道,观鱼濠上是天游。
同起林上人重访仁公(三首选一)
宾主吟声合,幽窗夜火燃。风铃如欲语,树鹤不成眠。月转山沉雾,花深鸟入烟。朝霞铺满径,裁取作蛮笺。
山中夜坐再陪起上人作(四首选三)
人语山上烟,月出秋树底。
清光射玲珑,峭壁澄寒水。
栖鸟见其腹,历历明可指。
秋虫草际鸣,切切哀不已。
禅心冷欲冰,诗怀淡弥旨。
吟成无笺麻,书上破窗纸。
顽奴倦烹茶,汤沸火已灭;冷然酌秋泉,心肺总寒冽。
丛花夜露滋,细媚石上茁。
老槐恃气力,排风骨正折。
坐久月当中,寒光射毛发。
不但饮秋泉,此心何得热。
诗成令我写,写就复涂抹。
骨脉微参差,有爱忍心割。
未得如抽茧,针尖隐毛褐。
既得如尸解,蜣螂忽蝉脱。
主人门外来,诗才日豪阔。
迟疾各性情,维余气先夺。
又赠牧山 #
十日不能下一笔,闭门静坐秋萧瑟。
忽然兴至风雨来,笔飞墨走精灵出。
小草小虫意微妙,古石古云气奔逸。
字作神禹钟鼎文,杂以蝌蚪点浓漆。
怪迂荒幻性所钟,妥贴细腻学之谧。
访君古树荒坟边,叶凋草硬霜凛栗。
一醉十日亦不辞,芦沟归马催人疾。
扬州老僧文思最念君,一纸寄之胜千镒。
送都转运卢公 #
扬州自古风流地,惟有当官不自怡。盐筴米囊销岁月,崖花涧鸟避旌旗。一从吏议三年谪,得赋淮南百首诗。昨把青鞋踏隋苑,壶浆献出野田儿。
清词颇似王摩诘,复以精华学杜陵。吟撼夜窗秋纸破,思凝塞涧晓星澄。楼头古瓦疏桐雨,墙外清歌画舫灯。历尽悲欢并喧寂,心丝袅入碧云层。
尘埃吹去又生尘,汨尽英雄为要津。世外烟霞负渔钓,胸中宠利愧君臣。去毛折项葫芦熟,豁齿蓬头婢仆真。两世君家有清德,即今风雅继先民。
何限鹓鸾供奉班,惭予引对又空还。旧诗烧尽重誊稿,破屋修成好住山。自写簪花教幼妇,闲拈玉笛引双鬟。吹嘘更不劳前辈,从此江南一梗顽。
李氏小园 #
小园十亩宽,落落数间屋。
春草无秽滋,寒花有余馥。
闭户养老母,拮据市粱肉。
大儿执鸾刀,缕缕切红玉;次儿拾柴薪,细火煨陆续。
烟飘豆架青,香透疏篱竹。
贫家滋味薄,得此当鼎餗。
弟兄何所餐,宵来母剩粥。
晨起缝破衣,针线不成行。
母年七十四,眼昏手又僵。
装绵苦欲厚,用线苦欲长;线长衣缝紧,绵厚耐雪霜。
装成令儿暖,母衣单薄凉。
不衣逆母怀,衣之情内伤。
儿病母煮药,老泪滴炉灰。
几死复得活,为母而再来。
终养理之顺,哭儿情至哀。
老天有矜怜,复使归母怀。
兄起扫黄叶,弟起烹秋茶。
明星犹在树,烂烂天东霞。
杯用宣德瓷,壶用宜兴砂。
器物非金玉,品洁自生华。
虫游满院凉,露浓败蒂瓜。
秋花发冷艳,点缀枯篱笆。
闭户成羲皇,古意何其赊!
野老
输罢官租不入城,秋风社酒各言情。明年二月逢春闰,细雨长堤看耦耕。
赠金农 #
乱发团成字,深山凿出诗;不须论骨髓,谁得学其皮!
细君
为折桃花屋角枝,红裙飘惹绿杨丝。无端又坐青莎上,远远张机捕雀儿。
雨中
终日苦应酬,连阴得闭门。
清凉满心肺,草木向我言。
新竹倚屋檐,绿沁窗纸昏。
梁燕坐不出,蜗牛满苔痕。
犬迹踏沙软,蹑屐恐泥翻。
回廊足散步,把书行且温。
家酿亦已熟,呼僮倾盎盆。
小妇便为客,红袖对金樽。
古董
末世好古董,甘为人所欺。
千金买书画,百金为装池。
缺角古玉印,铜章盘龟螭。
乌几研铜雀,象床烧金猊。
一杯一樽斝,按图辨款仪。
钩深索远求,到老如狂痴。
骨肉起讼狱,朋友生猜疑。
方其富贵日,价直千万奇;及其贫贱来,不足换饼糍。
我有大古器,世人苦不知。
伏羲画八卦,文周孔《系辞》;《洛书》著《洪范》,夏禹传商箕;《东山》《七月》篇,斑驳何陆离:是皆上古物,三代即次之。
不用一钱买,满架堆离披。
乃其最下者,韩文李杜诗。
用以养德行,寿考百岁期;用以治天下,百族归淳熙。
大古不肯好,逐逐流俗为?东家宣德炉,西家成化瓷;盲人宝陋物,惟下愚不移。
贫士
贫士多窘艰,夜起披罗帏;徘徊立庭树,皎月堕晨辉。
念我故人好,谋告当无违。
出门气颇壮,半道神已微。
相遇作冷语,吞话还来归。
归来对妻子,局促无仪威。
谁知相慰藉,脱簪典旧衣。
入厨燃破釜,烟光凝朝晖;盘中宿果饼,分饷诸儿饥。
待我富贵来,鬓发短且稀;莫以新花枝,诮此蘼芜非。
行路难三首 #
天明始觉满身霜,抖擞征衫曳马缰。茅店暖烟嘘冷面,射人朝日出林塘。
关山老马怯驰驱,幼仆而今作壮夫。万里功名何处是,犹将青镜看髭须。
红帖糊门挂柏枝,东风马上过年时。一杯浊酒家千里,逆旅多情送饼糍。
又一首仍用前起句
天明始觉满身霜,日出才伸十指僵。山色半青还半雾,马头红叶是何庄?
范县呈姚太守 #
落落漠漠何所营,萧萧澹澹自为情。十年不肯由科甲,老去无聊挂姓名。布袜青鞋为长吏,白榆文杏种春城。几回大府来相问,陇上闲眠看耦耕。
塞下曲三首 #
天远山空塞草长,太平羽猎出渔阳;少年马上谈诗事,一种风流夹莽苍。
万嶂千山落日多,将军猎罢选清歌;胡姬醉舞双红袖,笑指黄羊挂骆驼。
洗尽寒酸旧笔头,十年关塞觅封侯;臂鹰跃马黄皮裤,射得丰狐作短裘。
招隐寺访旧五首(选二首)
沃水先清面,除烦更削瓜。客真无礼数,僧亦去袈裟。竹榻斜支枕,苔窗卧看花。来朝好风日,细细探烟霞。
禅房精笔砚,窗又碧纱糊。吮墨情温细,吟诗味澹腴。茶枪新摘蕊,莲露旋收珠。小盏烹涓滴,青光浅浅浮。
云
浓云风不动,薄霭片时过。泽小含烟少,山深吐气多。弥漫遮大块,轻弱赴微波。爱巧嫌痴重,人情可奈何!
乳母诗 #
乳母费氏,先祖母蔡太孺人之侍婢也。
燮四岁失母,育于费氏。
时值岁饥,费自食于外,服劳于内。
每晨起,负燮入市中,以一钱市一饼置燮手,然后治他事。
间有鱼飧瓜果,必先食燮,然后夫妻子母可得食也。
数年,费益不支,其夫谋去,乳母不敢言,然长带泪痕。
日取太孺人旧衣溅洗补缀,汲水盈缸满瓮,又买薪数十束积灶下,不数日竟去矣。
燮晨入其室,空空然,见破床败几纵横,视其灶犹温,有饭一盏,菜一盂,藏釜内,即常所饲燮者也。
燮痛哭,竟亦不能食矣。
后三年,来归侍太孺人,抚燮倍挚。
又三十四年而卒,寿七十有六。
方来归之明年,其子俊得操江提塘官,屡迎养之,卒不去,以太孺人及燮故。
燮成进士,乃喜曰:“吾抚幼主成名,儿子作八品官,复何恨!”遂以无疾终。
平生所负恩,不独一乳母。长恨富贵迟,遂令惭恧久。黄泉路迂阔,白发人老丑。食禄千万钟,不如饼在手。
长干里 #
墙里花开墙外见,篱门半覆垂杨线;门外春流一派清,青山立在门当面。
老子栽花百种多,清晨担卖下前坡;三间古屋无儿女,换得鲜鱼供阿婆。
缫丝织绣家家事,金凤银龙贡天子;花样新添一线云,旧机不用西湖水。
机上男儿百巧民,单衫布褐不遮身;中原百岁无争战,免荷干戈敢怨贫!
比蛇
粤中有蛇,好与人比较长短,胜则啮人,不胜则自死,然必面令人见,不暗比也。山行见者,以伞具上冲,蛇不胜而死。
好向人间较短长,截冈要路出林塘;纵然身死犹遗直,不是偷从背后量。
脆蛇
是蛇易断易续,能治病,无毒。土人以竹筒诱入,塞之,焙以为药。
为制人间妙药方,竹筒深锁挂枯墙;剪屠有毒餐无毒,究竟身从何处藏?
宿野寺 #
野寺荒寒乱水侵,长廊坏院一灯深;芭蕉淅飒梧桐雨,不起愁心是恨心。
游焦山 #
日日江头数万山,诸山不及此山闲;买山百万金钱少,赊欠何曾定要还。老去依然一秀才,荥阳家世旧安排;乌纱不是游山具,携取教歌拍板来。
雪晴
檐雪才消日上迟,古铜瓶晒腊梅枝。触窗无力痴蝇软,切莫欺他失意时。
六朝
一国兴来一国亡,六朝兴废太匆忙。南人爱说长江水,此水从来不得长。
江晴
雾裹山疑失,雷鸣雨未休;夕阳开一半,吐出望江楼。天阴作图画,纸墨俱润泽;更爱嫩晴天,寥寥三五笔。
罗隐
罗隐终身不负唐,君王原自爱文章。诸臣琐琐忧輘轹,改面更衣却事梁。
吴越山川黤寂寥,秀才心事有刍荛。如何万弩横江上,不射朱温却射潮?
文章
唐明皇帝宋神宗,翰苑青莲苏长公。千古文章凭际遇,燕泥庭草哭秋风。
李商隐 #
不历崎岖不畅敷,怨炉雠冶铸吾徒。义山逼出西昆体,多谢郎君小令狐。
四皓
云掩商於万仞山,汉庭一到即回还。灵芝不是凡夫采,荷得乾坤养得闲。
破衲(为从祖福国上人作)
衲衣何日破,四十有余年;白首仍缝绽,青春已结穿。透凉经夏好,等絮入秋便;故友无如此,相看互有怜。
赠勖宗上人三首(选二首)
罨画溪边髻尚髽,便拈荷叶作袈裟。一条水牯斜阳外,种得山头十亩霞。
诗清云淡两无心,人自青春韵自深。好待菊花重九后,万山红叶冷相寻。
山中卧雪呈青崖老人
一夜西风雪满山,老僧留客不开关。银沙万里无来迹,犬吠一声村落闲。
音布
昔予老友音五哥,书法峭崛含阿那。
笔锋下插九地裂,精气上与云霄摩。
陶颜铸柳近欧薛,排黄铄蔡凌颠坡。
墨汁长倾四五斗,残毫可载数骆驼。
时时作草恣怪变,江翻龙怒鱼腾梭。
与予饮酒意静重,讨论人物无偏颇。
众人皆言酒失大,予执不信嗔伪讹。
大致萧萧足风范,细端琐碎宁为苛!乡里小儿暴得志,好论家世谈甲科。
音生不顾辄嚏唾,至亲戚属相矛戈。
愈老愈穷愈怫郁,屡颠屡仆成蹉跎。
革去秀才充骑卒,老兵健校相遮罗。
群呼先生拜于地,坌酒大肉排青莎。
音生瞪目大欢笑,狂鲸一吸空千波。
醉来索笔索纸墨,一挥百幅成江河。
群争众夺若拱璧,无知反得珍爱多。
昨遇老兵剧穷饿,颇以卖字温釜锅。
谈及音生旧时事,顿足叹恨双涕沱。
天与才人好花样,如此行状应不磨。
嗟予作诗非写怨,前贤逝矣将如何!世上才华亦不尽,慎勿咤叱为幺魔。
此等自非公辅器,山林点缀云霞窝。
泰岱嵩华自五岳,岂无别岭高嵯峨。
大书卷帙告诸世,书罢茫茫发浩歌。
范县
四五十家负郭民,落花厅事净无尘。苦蒿菜把邻僧送,秃袖鹑衣小吏贫。尚有隐幽难尽烛,何曾顽梗竟能驯!县门一尺情犹隔,况是君门隔紫宸。
寄题东村焚诗二十八字
闻说东村万首诗,一时烧去更无遗。板桥居士重饶舌,诗到烦君并火之。
寄招哥 #
十五娉婷娇可怜,怜渠尚少四三年。宦囊萧瑟音书薄,略寄招哥买粉钱。
怀扬州旧居(即李氏小园,卖花翁汪髯所筑。)
楼上佳人架上书,烛光微冷月来初。偷开绣帐看云鬓,擘断牙签拂蠹鱼。谢傅青山为院落,隋家芳草入园蔬。思乡怀古兼伤暮,江雨江花尔自如。
喝道
喝道排衙懒不禁,芒鞋问俗入林深。一杯白水荒涂进,惭愧村愚百姓心。
范县诗 #
十亩种枣,五亩种梨,胡桃频婆,沙果柿椑。春花淡寂,秋实离离,十月霜红,劲果垂枝。争荣谢拙,韫采于斯,消烦解渴,拯疾疗饥。
桑下有梯,桑上有女,不见其人,叶纷如雨。
小妹提笼,小弟趋风,掇彼桑葚,青涩未红。
既养我蚕,无市我茧,杼轴在堂,丝絮在拈。
暖老怜童,秋风裁剪。
维蒿维蕨,蔬百其名,维筐维榼,百献其情。
蒲桃在井,萱草在坪,枣花侵县,麦浪平城。
小虫未翅,窈窕厥声,哀呼老赵,望食延颈。
(范以黄口为小虫,以衔食哺雏者为老赵。
)
臭麦一区,饥鸡弗顾,甜瓜五色,美于甘瓠。
结草为庵,扶翳远树,苜蓿绵芊,荞花锦互。
三豆为上,小豆斯附,绿质黑皮,匀圆如注。
(范有臭麦,成熟后则不臭。
黄、黑、绿为三豆,为大豆,余俱小豆。
黑豆而骨青者最贵。
)
鹅为鸭长,率游于池,悠悠远岸,漠漠杨丝。人牛昼卧,高树荫之,赤日不到,清风来吹。
斗斯巨矣,三登其一;尺斯广矣,十加其七。豆区权衡,不官而质。田无埂陇,亩无侵轶。尔种尔黍,我耰我稷。丈之以弓,岔之以尺。
黍稷翼翼,以葱以郁,黍稷栗栗,以实以积。
九月霜花,雇役还家;腰镰背谷,脚露肩霞。
遥指我屋,思见我妇,一缕晨烟,隔于深树。
牵衣献果,幼儿识父。
钱十其贯,布两其端,四十聘妇,我家实寒。
亦有胜村,童儿女孙,十五而聘,十七而婚。
菀枯异势,造化无根。
我欲望天,我实戴贫。
六十者佣,不识妻门,笼灯舁彩,终身为走奔。
驴骡马牛羊,汇费斯为集;或用二五八,或以一四七。
期日。
长吏出收租,借问民苦疾;老人不识官,扶杖拜且泣。
官差分所应,吏扰竟何极;最畏朱标签,请君慎点笔。
贪者三其租,廉者五其息。
即此悟官箴,恬退亦多得。
朝歌在北,濮水在南;维兹范邑,匪淫匪婪。陶尧孙子,刘累庶枝,鼻祖于会,衍世于兹。娖娖斤斤,《唐风》所吹;垦垦力力,物土之宜。
绝句二十一首 #
高凤翰 #
号西园,胶州秀才,荐举为海陵督灞长。工诗画,尤善印篆;病废后,用左臂,书画更奇。
西园左笔寿门书,海内朋交索向余;短札长笺都去尽,老夫赝作亦无馀。
图清格 #
号牧山,满洲人,部郎。善画,学石涛和尚。
懒向人间作画师,朋游山下牧羊儿。崖前古庙新泥壁,墨竹临风写一枝。
李鱓
号复堂,兴化人,孝廉。供奉内廷,后为滕县令。画笔工绝。
两革科名一贬官,萧萧华发镜中寒。回头痛哭仁皇帝,长把灵和柳色看。
莲峰
杭州诗僧,雍正间赐紫。
铁索三条解上都,君王早为白冤诬;他年写人高僧传,一段风波好画图。
傅雯
字凯亭,闾阳布衣。工指头画,法且园先生。
长作诸王座上宾,依然委巷一穷民。年年卖画春风冷,冻手胭脂染不匀。
潘西凤 #
字桐冈,人呼为老桐,新昌人。精刻竹,濮阳仲谦以后一人。
年年为恨诗书累,处处逢人劝读书;试看潘郎精刻竹,胸无万卷待何如!
孙峨山前辈 #
讳勷,德州人,进士,通政司右通。文章满天下,子孙科甲无算,先生泊如也。
屡劝诸儿莫做官,立官难更立身难;一门自有千秋业,万石高风国史看。
黄 慎
字恭懋,号瘿瓢。七闽老画师。
爱看古庙破苔痕,惯写荒崖乱树根;画到情神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
边维祺 #
字颐公,一字寿民,山阳秀才。工画雁。
画雁分明见雁鸣,缣缃飒飒荻芦声;笔头何限秋风冷,尽是关山离别情。
李锴
字梅山,又号豸青山人,索相子婿也。极博工诗,辽东世胄。
落魄王孙号豸青,文章无命命无灵。西风吹冷平津阁,何处重寻孔雀屏?
郭沅
字南江,扬州人,孝廉。工制艺。
点染诗书万卷开,丹黄如绣墨如苔。客来相对无言说,文弱书生小秀才。
音布
字闻远,长白山人。善书。
柳板棺材盖破袪,纸钱萧淡挂輀车;森罗未是无情地,或恐知人就索书。
沈凤
字凡民,江阴人,盱眙县令,王篛林太史门生。工篆刻。
政绩优游便出奇,不须峭削合时宜;良苗也怕惊雷电,扇得和风好好吹。
周景柱 #
字西擎,遂安人,孝廉。由内阁中书为潮州府丞。工书法。
曾约严滩去钓鱼,春风江上草为庐;如何万里无消耗,君屈衙官我簿书。
董伟业 #
字耻夫,号爱江,沈阳人。流寓甘泉,作《扬州竹枝词》九十九首。
百首新诗号《竹枝》,前明原有艳妖词;合来方许称完璧,小楷抄誉枕秘随。
保禄
字雨村,满洲笔帖式。遇于江西无大师家,赠诗云:“西江马大士,南国郑都官。”
曾把都官目板桥,心知诳哄又虚骄。无方去后西山远,酒店春旗何处招?
伊福纳 #
字兼五,姓那拉,满洲人。进士,户部郎中。工诗。
红树年年只报秋,西山岁岁想同游。枯僧去尽沙弥换,谁识当时两黑头!
申甫
号笏山,关中人,孝廉。工诗。
男儿须斗百千期,眼底微名岂足奇;料得水枯青石烂,天涯满诵笏山诗。
杭世骏 #
字大宗,号堇浦,杭州人。工诗。举鸿博,授翰林苑编修。
门外青山海上孤,阶前春草梦中癯;宦情不及闲情热,一夜心飞入鉴湖。
方超然 #
字苏台,淳安人。工书。为盐场大使。
蝇头小楷太匀停,长恐工书损性灵;急限采笺三百幅,宫中新制锦围屏。
金司农 #
字寿门,钱塘人。博物工诗。举鸿博不就。
九尺珊瑚照乘珠,紫髯碧眼聚商胡;银河若问支机石,还让中原老匹夫。
凡大人先生,载之国书,传之左右史。
而星散落拓之辈,名位不高,各怀绝艺,深恐失传,故以二十八字标其梗概。
峨山先生不应在是列,笔之所至,遂不能自已。
南朝
昔人谓陈后主、隋炀帝作翰林,自是当家本色。
燮亦谓杜牧之、温飞卿为天子,亦足破国亡身。
乃有幸而为才人,不幸而有天位者,其遇不遇,不在寻常眼孔中也。
舞榭歌楼荡子家,骚人落拓借扯遮。如何冕藻山龙客,苦恋温柔旖旎花!红豆有情传梦寐,青春无赖斗烟霞。风流不是君王派,请入鸡林谢翠华。
历览三首 #
历览名臣与佞臣,读书同慕古贤人。乌纱略戴心情变,黄阁旋登面目新。翻笑腐儒何寂寂,可怜世味太津津。劝君莫作《闲居赋》,潘岳终须负老亲。
历览冰山过眼倾,眼前崒嵂有谁争?三千罗绮传宫粉,十万貔貅拥禁兵。白发更饶门户计,黄金先买史书名。焚香痛哭龙门叟,一字何曾诳后生!
历览前朝史笔殊,英才多少受冤诬!一人著述千人改,百日辛勤一日涂。忌讳本来无笔削,乞求何得有褒诛?唯馀适口文堪读,惆怅新添者也乎。
有年
槐影鸦声昼漏稀,了除案牍吏人归。拈来旧稿花前改,种得新蔬雨后肥。小院乌童调骏马,画楼纤手叠朝衣。冈陵未足酬恩造,大有书年报紫微。
立朝
立朝何必无纤过,要在闻而遽改之;千古怙终缘宠恋,问君恋得几多时?
二生诗(宋纬、刘连登,范县秀才。)
腐《史》湘《骚》问几更,衙斋风雨见高情。也知贫病浑无措,不敢分钱恼二生。
怀李三 #
耕田便尔牵牛去,作画依然弄笔来。一领破蓑云外挂,半张陈纸酒中裁。青春在眼童心热,白发盈肩壮志灰。惟有莼鲈堪漫吃,下官亦为啖鱼回。
待买田庄然后归,此生无分到荆扉。借君十亩堪栽秫,赁我三间好下帏。柳线软拖波细细,秧针青惹燕飞飞。梦中长与先生会,草阁南津旧钓矶。
秋荷
秋荷独后时,摇落见风姿;无力争先发,非因后出奇。
平阴道上 #
关河夜雨,车马晨征。
萧萧日出,荡荡波平。
山城树碧,古戍花明。
云随马足,风送车声。
渔者以渔,耕者以耕。
高原妇馌,墟落鸡鸣。
帝王之业,野人之情。
止足
年过五十,得免孩埋;情怡虑淡,岁月方来。
弹丸小邑,称是非才。
日高犹卧,夜户长开。
年丰日永,波淡云回。
乌鸢声乐,牛马群谐。
讼庭花落,扫积成堆。
时时作画,乱石秋苔;时时作字,古与媚皆;时时作诗,写乐鸣哀。
闺中少妇,好乐无猜;花下青童,慧黠适怀。
图书在屋,芳草盈阶。
昼食一肉,夜饮数杯。
有后无后,听已焉哉!
七夕
天上人间尽苦辛,飞桥斜度水粼粼;一年一会多离隔,好把牛郎觑得真。
漏尽星飞顷别离,细将长夜说相思;明年又有新愁恨,不得重提旧怨词。
孤儿行 #
孤儿踯躅行,低头屏息,不敢扬声。
阿叔坐堂上,叔母脸厉秋铮铮。
阿叔不念兄,叔母不念嫂。
不记瘦嫂病危笃,枕上叩头,孤儿幼小;立唤孤儿跪,床前拜倒。
拭泪诺诺,孤儿是保。
娇儿坐堂上,孤儿走堂下;娇儿食粱肉,孤儿兢兢捧盘盂,恐倾跌,受笞骂。
朝出汲水,暮莝刍养马。
刍伤指,血流泻泻。
孤儿不敢言痛,阿叔不顾视,但詈死去兄嫂,生此无能者。
娇儿著紫裘,孤儿著破衣;娇儿骑马出,孤儿倚门扉。
举头望望,掩泪来归。
昼食厨下,夜卧薪草房。
豪奴丽仆,食余弃骨,孤儿拾啮,并遗剩羹汤。
食罢濯盘浴釜,诸奴树下卧凉。
老仆不分涕泣,骂诸奴骨轻肉重,乃敢凌幼主,高贱躯。
阿叔阿姆闻知,闭房悄坐,气不得苏,终然不念茕茕孤。
老仆携纸钱,出哭孤儿父母,头触坟树,泪滴坟土。
当初一块肉,罗绮包裹,今日受煎苦。
墓树萧萧,夕阳黄瘦,西风夜雨。
后孤儿行 #
十岁丧父,十六丧母。
孤儿有妇翁,珠玉金钱付其手。
蒲苇系盘石,可以卒长久。
纵不爱他人儿,宁不为阿女守?丈丈翁,得钱归,鼠心狼肺,侧目吞肥,千谋万算伏危机。
姥曰:“不可。
”翁曰:“不然。
”令孤儿汲水大江边,失足落江水,邻救得活全。
丈丈闻知复活,不谢邻舍,中心怅然。
朝不与食,暮不与栖止,孤儿荡荡无倚。
乞求餐饭,旬日不返;外父外母不问,曷论生死!夜宿野庙,荒苇茫茫。
闻人笑语,渐见灯光;绿林君子,勒令把火随行。
孤儿不敢不听从强梁。
事发贼得,累及孤儿;贼白冤故,官亦廉知。
丈丈辣心毒手,悉力买告,令诬涅与贼同归。
西日惨惨,群盗就戮。
顾此孤儿,肌如莹玉。
不恨己死,痛孤冤毒。
行刑人泪相续。
题陈孟周词后 #
陈孟周,瞽人也。
闻予填词,问其调。
予为诵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二首。
不数日,即为其友人填二词,亦用《忆秦娥》调。
其词曰:“光阴泻,春风记得花开夜。
花开夜,明珠双赠,相逢未嫁。
旧时明月如钩挂,只今提起心还怕。
心还怕,漏声初定,玉楼人下。
”“何时了,有缘不若无缘好。
无缘好,怎生禁得,多情自小。
重逢那觅回生草,相思未创招魂稿。
招魂稿,月虽无恨,天何不老!”予闻而惊叹,逢人便诵。
咸曰青莲自不可及,李后主、辛稼轩何多让矣。
拙词近数百首,因愧陈作,遂不复存。
圆峤仙人海上飞,吸风饮露不曾归。偶然唾墨成涓滴,化作灵云入少微。
世间处处可怜情,冷雨凄风作怨声。此调再传黄壤去,痴魂何日出愁城?
署中示舍弟墨 #
学诗不成,去而学写。
学写不成,去而学画。
日卖百钱,以代耕稼;实救困贫,托名风雅。
免谒当途,乞求官舍;座有清风,门无车马。
四十科名,五十旃旌;小城荒邑,十万编氓。
何养何教,通性达情;何兴何废,务实辞名。
一行不当,百虑难更。
少予失教,躁率易轻。
水衰火炽,老更不平。
日有悔吝,终夜屏营。
妻孥绮豰,僮仆鼎羹;何功何德,以安以荣?若不速去,祸患丛生。
李三复堂,笔精墨渺。
予为兰竹,家数小小;亦有苦心,卅年探讨。
速装我砚,速携我稿;卖画扬州,与李同老。
诗学三人,老瞒与焉;少陵为后,姬旦为先。
字学汉魏,崔蔡钟繇;古碑断碣,刻意搜求。
维兹三事,屋舍田畴。
宦贫何畏,宦富可惴;即此言归,有赢不匮。
人不疵尤,鬼无瞰祟。
吾既不贪,尔亦无恚。
需则失时,决乃云智。
破屋
廨破墙仍缺,邻鸡喔喔来。庭花开扁豆,门子卧秋苔。画鼓斜阳冷,虚廊落叶回。扫阶缘宴客,翻惹燕鸦猜。
姑恶
古诗云:“姑恶,姑恶,姑不恶,妾命薄。”可谓忠厚之至,得三百篇遗意矣!然为姑者,岂有悛悔哉?因复作一篇,极形其状,以为激劝焉。
小妇年十二,辞家事翁姑。
未知伉俪情,以哥呼阿夫。
两小各羞态,欲言先嗫嚅。
翁令处闺阁,织作新流苏。
姑令杂作苦,持刀入中厨。
切肉不成块,礧磈登盘簠;作羹不成味,酸辣无别殊;析薪纤手破,执热十指枯。
翁曰:“是幼小,教导当徐徐。
”姑曰:“幼不教,长大谁管拘?恃其桀傲性,将欺颓老躯;恃其骄纵资,吾儿将伏蒲。
”今日肆詈辱,明日鞭挞俱。
五日无完衣,十日无完肤。
吞声向暗壁,啾唧微叹吁。
姑云是诅咒,执杖持刀铻:“汝肉尚可切,颇肥未为癯;汝头尚有发,薅尽为秋壶。
与汝不同生,汝活吾命殂。
”鸠盘老形貌,努目真凶屠。
阿夫略顾视,便嗔羞耻无。
阿翁略劝慰,便嗔昏老奴。
邻舍略探问,便嗔何与渠。
嗟嗟贫家女,何不投江湖?江湖饱鱼鳖,免受此毒荼。
嗟哉天听卑,岂不闻怨呼?人间为小妇,沉痛结冤诬。
饱食偿一刀,愿作牛羊猪。
岂无父母来?洗泪饰欢娱。
岂无兄弟问?忍痛称姑劬。
疤痕掩破襟,秃发云病疏,一言及姑恶,生命无须臾!
逃荒行 #
十日卖一儿,五日卖一妇,来日剩一身,茫茫即长路。
长路迂以远,关山杂豺虎;天荒虎不饥,肝人伺岩阻。
豺狼白昼出,诸村乱击鼓。
嗟予皮发焦,骨断折腰膂。
见人目先瞪,得食咽反吐。
不堪充虎饿,虎亦弃不取。
道旁见遗婴,怜拾置担釜;卖尽自家儿,反为他人抚。
路妇有同伴,怜而与之乳。
咽咽怀中声,咿咿口中语;似欲呼爷娘,言笑令人楚。
千里山海关,万里辽阳戍。
严城啮夜星,村灯照秋浒;长桥浮水面,风号浪偏怒。
欲渡不敢撄,桥滑足无履;前牵复后曳,一跌不复举。
过桥歇古庙,聒耳闻乡语。
妇人叙亲姻,男儿说门户;欢言夜不眠,似欲忘愁苦。
未明复起行,霞光影踽踽。
边墙渐以南,黄沙浩无宇。
或云薛白衣,征辽从此去;或云隋炀皇,高丽拜雄武。
初到若夙经,艰辛更谈古。
幸遇新主人,区脱与眠处。
长犁开古碛,春田耕细雨;字牧马牛羊,斜阳谷量数。
身安心转悲,天南渺何许。
万事不可言,临风泪如注。
还家行 #
死者葬沙漠,生者还旧乡;遥闻齐鲁郊,谷黍等人长。
目营青岱云,足辞辽海霜;拜坟一痛哭,永别无相望。
春秋社燕雁,封泪远寄将。
归来何所有,兀然空四墙;井蛙跳我灶,狐狸据我床。
驱狐窒鼯鼠,扫径开堂皇;湿泥涂旧壁,嫩草覆新黄。
桃花知我至,屋角舒红芳;旧燕喜我归,呢喃话空梁;蒲塘春水暖,飞出双鸳鸯。
念我故妻子,羁卖东南庄;圣恩许归赎,携钱负橐囊。
其妻闻夫至,且喜且彷徨;大义归故夫,新夫非不良。
摘去乳下儿,抽刀割我肠。
其儿知永绝,抱颈索阿娘;堕地几翻覆,泪面涂泥浆。
上堂辞舅姑,舅姑泪浪浪。
赠我菱花镜,遗我泥金箱;赐我旧簪珥,包并罗衣裳。
“好好作家去,永永无相忘。
”后夫年正少,惭惨难禁当;潜身匿邻舍,背树倚斜阳。
其妻径以去,绕陇过林塘。
后夫携儿归,独夜卧空房;儿啼父不寐,灯短夜何长!
思归行 #
山东遇荒岁,牛马先受殃;人食十之三,畜食何可量。
杀畜食其肉,畜尽人亦亡。
帝心轸念之,布德回穹苍。
东转辽海粟,西截湘汉粮;云帆下天津,艨艟竭太仓。
金钱数百万,便宜为赈方。
何以未赈前,不能为周防?何以既赈后,不能使乐康?何以方赈时,冒滥兼遗忘?臣也实不材,吾君非不良。
臣幼读书史,散漫无主张:如收败贯钱,如撑断港航;所以遇烦剧,束手徒周章。
臣家江淮间,虾螺鱼藕乡;破书犹在架,破毡犹在床。
待罪已十年,素餐何久长。
秋云雁为伴,春雨鹤谋粱;去去好藏拙,满湖莼菜香。
效李艾山前辈体
秋声何处寻,寻入竹梧里;一片竹梧阴,何处秋声起?
断句
白驹场颜秋水前辈诗云:□□□□□□□,□□□□□□□。
又云:偷临画稿奴藏笔,贪看斜阳婢倚楼。
满洲常建极有云:奴潜去志神先阻,鹤有饥容羽不修。
湖洲潘汝龙《西湖诗》云:秋风雁响钱王塔,暮雨人耕贾相园。
淮安程凤衣云:乾坤著意穷吾党,途路难言仗友生。
一斑可喜,何必全豹。
小小茅斋短短篱,文窗绣案紧封皮;秋风白粉新泥壁,细贴群贤断句诗。
署中无纸书状尾数十与佛上人
闲书状尾与山僧,乱纸荒麻叠几层。最爱一窗晴日照,老夫衙署冷于冰。
窘况为许衡州赋
半缺柴门叩不开,石稜砖缝好苍苔;地偏竹径清于水,雨冷诗情瘦似梅。山茗未赊将菊代,学钱无措唤儿回;塾师亦复多情思,破点经书手送来。
万里西风雁阵哀,五更霜月起徘徊。薄田累我年年种,秋稼登场事事来。私券官租纷夙欠,女裙儿褐待新裁。老亲八十豪情在,斗米焉能废腊醅!
忆湖村 #
数声桄桔隔烟萝,是处西风压稻禾。荻笔半含东墅雨,鹭鸶遥立夕阳波。买鱼人闹桥边市,得酒船归月下歌。拟向湖干筑秋舍,菊篱枫径近如何!
小园
月光清峭射楼台,浅夜篱门尚半开。树里灯行知客到,竹间烟起唤茶来。数声犬吠秋星落,几阵风传远笛哀。坐久谈深天渐曙,红霞冷露满苍苔。
偶然作 #
文章动天地,百族相绸缪;天地不能言,圣贤为咙喉。
奈何纤小夫,雕饰金翠稠,口读《子虚赋》,身著貂锦裘;佳人二八侍,明星灿高楼;名酒黄羊羹,华灯水晶球。
偶然一命笔,币帛千金收;歌钟连戚里,诗句钦王侯;浪膺才子称,何与民瘼求!所以杜少陵,痛哭何时休!秋寒室无絮,春雨耕无牛;娇儿乐岁饥,病妇长夜愁。
推心担贩腹,结想山海陬。
衣冠兼盗贼,征戍杂累囚。
史家欠实录,借本资校雠。
持以奉吾君,藻鉴横千秋。
曹刘沈谢才,徐庾江鲍俦,自云黼黻笔,吾谓乞儿谋。
恼潍县 #
行尽青山是潍县,过完潍县又青山。宰官枉负诗情性,不得林峦指顾问。
饶诗
客来颇有一盘棋,客去非无酒数巵。发短官忙身又病,倩君饶我一篇诗。
兴到千篇未是多,愁来一字懒吟哦。非云此事从今绝,脱复佳时待体和。
李御、于文濬、张宾鹤、王文治会饮
黄金避我竟如仇,湖海英雄不自由。今日一杯明日别,订盟何得及沙鸥!
赠袁枚 #
室藏美妇邻夸艳,君有奇才我不贫。
教馆诗 #
教馆本来是下流,傍人门户渡春秋。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课少父兄嫌懒惰,功多子弟结冤仇。而今幸得青云步,遮却当年一半羞。
别梅鉴上人 #
十年不见亦如斯,逐日相从了不奇。挑菜旧篮犹挂壁,种花新陇欲通池。风霜渐逼慵缝衲,楮墨重寻但索诗。此别无多应会面,雪花飘落马头时。
赠范县旧胥 #
范县民情有古风,一团和蔼又包容;老夫去后相思切,但望人安与岁丰。
旧胥来索书,为作十纸,此其末幅也。感而赋诗,不觉出涕。罢官后,当移家于范,约为兄弟婚姻。
词刻自序 #
燮词不足存录。
兰亭楼夫子谓燮词好于诗,且付梓人,后来进益,不妨再更定。
嗟乎!燮何进也?燮年三十至四十,气盛而学勤,阅前作,辄欲焚去;至四十五六,便觉得前作好;至五十外,读一过,便大得意。
可知其心力日浅,学殖日退,忘己丑而信前是,其无成断断矣。
楼夫子是燮乡试房师,得毋爱忘其丑乎?
陆种园先生讳震,邑中前辈。燮幼从之学词,故刊刻二首,以见一斑。
为文须千斟万酌,以求一是,再三更改,无伤也。
然改而善者十之七,改而谬者亦十之三。
乖隔晦拙,反走入荆棘丛中去,要不可以废改,是学人一片苦心也。
燮作词四十年,屡改屡蹶者,不可胜数。
今兹刻本,颇多仍旧,而此中之酸甜苦辣备尝而有获者亦多矣。
世间为父师者,见其子弟之文疏松爽豁便喜,见其拗渺晦拙便忧。
吾愿少宽岁月以待之,必有屈曲达心、沉着痛快之妙。
天下岂有速成而能好者乎?
少年游冶学秦、柳,中年感慨学辛、苏,老年淡忘学刘、蒋,皆与时推移而不自知者。人亦何能逃气数也!
渔家傲 #
王荆公新居 #
积雨新晴江日吐,小桥著水烟绵树,茅屋数间谁是主?王介甫,而今晓得青苗误。
吕惠卿曹何足数,苏东坡遇还相恕,千古文章根肺腑。
长忆汝,蒋山山下南朝路。
蝶恋花 #
晚景
一片青山临古渡,山外晴霞漠漠收残雨;流水远天波似乳,断烟飞上斜阳去。
徙倚高楼无一语,燕不归来没个商量处;鸦噪暮云城堞古,月痕淡入黄昏雾。
渔父
本意
宿雨新晴江气凉,湿烟初破柳丝黄。才上巳,又清明,桃花村店酒瓶香。 漠漠海云微漏日,茫茫春水渐盈塘。波澹荡,燕低昂,小舟丝网晒鱼梁。
浪淘沙 #
暮春
春气晚来晴,天澹云轻,小楼忽洒夜窗声。卧听萧萧还淅淅,湿了清明。 节序太无情,不肯留停,留春不住送春行。忘却罗衣都湿透,花下吹笙。
和洪觉范潇湘八景
潇湘夜雨 #
风雨夜江寒,篷背声喧,渔人隐卧客人叹。明日不知晴也未?红蓼花残。 晨起望沙滩,一片波澜,乱流飞瀑洞庭宽。何处雨晴还是旧?只是君山。
山市晴岚 #
雨净又风恬,山翠新添,薰蒸上接蔚蓝天。惹得王孙芳草色,酝酿春田。 朝景尚拖烟,日午澄鲜,小桥山店倍增妍。近到略无些色相,远望依然。
渔村夕照 #
山迥暮云遮,风紧寒鸦,渔舟个个泊江沙。江上酒旗飘不定,旗外烟霞。 烂醉作生涯,醉梦清佳,船头鸡犬自成家。夜火秋星浑一片,隐跃芦花。
烟寺晚钟 #
日落万山巅,一片云烟,望中楼阁有无边。惟有钟声拦不住,飞满江天。 秋水落秋泉,昼夜潺湲,梵王钟好不多传。除却晨昏三两击,悄悄无言。
远浦归帆 #
远水净无波,芦荻花多,暮帆千叠傍山坡。
望里欲行还不动,红日西■〈歹坐〉。
名利竟如何?岁月蹉跎,几番风浪几晴和。
愁水愁风愁不尽,总是南柯。
平沙落雁 #
秋水漾平沙,天末澄霞,雁行栖定又喧哗。怕见洲边灯火焰,怕近芦花。 是处网罗赊,何苦天涯,劝伊早早北还家。江上风光留不得,请问飞鸦。
洞庭秋月 #
谁买洞庭秋,黄鹤楼头,槐花半老桂花稠。
才送斜阳西岭去,月上■〈衤兼〉钩。
漭漭大荒流,烟净云收,万条银线接天浮。
不用画船沽酒去,我自神游。
江天暮雪 #
雪意满潇湘,天淡云黄,梅花冻折老松僵。惟有酒家偏得意,帘旆飘扬。 不待揭帘香,引动渔郎,蓑衣燎湿暖锅傍。踏碎琼瑶归路远,醉指银塘。
种花
宿雨昨宵晴,今日还阴,小楼帘卷卖花声。伏枕半酣犹未足,又是斜曛。 晴雨总无凭,诳杀愁人,种花聊慰客中情。结实成阴都未卜,眼下青青。
贺新郎 #
徐青藤草书一卷
墨渖余香剩,扫长笺狂花扑水,破云堆岭。
云尽花空无一物,荡荡银河泻影,又略点箕张鬼井。
未敢披图容易玩,拨烟霞直上嵩华顶,与帝座,呼相近。
半生未挂朝衫领,狠秋风青衿剥去,秃头光颈。
只有文章书画笔,无古无今独逞,并无复自家门径。
拔取金刀眉目割,破头颅血迸苔花冷,亦不是,人间病。
西村感旧 #
抚景伤飘泊,对西风怀人忆地,年年担搁。
最是江村读书处,流水板桥篱落,绕一带烟波杜若。
密树连云藤盖瓦,穿绿阴折入闲亭阁,一静坐,思量着。
今朝重践山中约,画墙边朱门欹倒,名花寂寞。
瓜圃豆棚虚点缀,衰草斜阳暮雀,村犬吠故人偏恶。
只有青山还是旧,恐青山笑我今非昨,双鬓减,壮心弱。
送顾万峰之山东常使君幕
掷帽悲歌起,叹当年父母生我,悬弧射矢。
半世消沉儿女态,羁绊难逾乡里。
健羡尔萧然揽辔,首路春风冰冻释,泊马头浩渺黄河水,望不尽,汹汹势。
到看泰岱从天坠,矗空青千岩万嶂,云揉月洗。
封禅碑铭今在否?鸟迹虫鱼怪异,为我吊秦皇汉帝。
夜半更须陵日观,紫金球涌出沧溟底,尽海内,奇观矣。
独有难忘者,宁不见慈亲黑发,于今雪洒。
检点装囊针线密,老泪潺湲而泻,知多少梦魂牵惹。
不为深情酬国士,肯孤踪独骑天边跨?游子叹,关山夜。
颇闻东道兼骚雅,最羡是峰峦十万,青排脚下。
此去唱酬官阁里,酒在冰壶共把,须勖以仁风遍野。
如此清时宜树立,况鲁邹旧俗非难化,休沉溺,篇章也!
常君名建极,字近辰,旗下人。
有《登泰山绝顶》诗云:“二三星斗胸前落,十万峰峦脚底青。
”又云:“烟霞历乱迷齐鲁,碑版零星倒汉唐。
”皆警句也。
赠王一姐 #
竹马相过日,还记汝云鬟覆颈,胭脂点额。
阿母扶携翁负背,幼作儿郎妆饰,小则小寸心怜惜。
放学归来犹未晚,向红楼存问春消息,问我索,画眉笔。
廿年湖海长为客,都付与风吹梦杳,雨荒云隔。
今日重逢深院里,一种温存犹昔,添多少周旋形迹!回首当年娇小态,但片言微忤容颜赤,只此意,最难得。
答小徒许樗存 #
十载名场困,走江湖盲风怪雨,孤舟破艇。
江上萧萧黄叶寺,乱草荒烟满径,惹客子斜阳梦冷。
检点残诗寻旧句,步空廊古殿琉璃影,一个字,吟难定。
书来慰勉殷勤甚,便道是前途万里,风长浪稳。
可晓金莲红烛赐,老了东坡两鬓,最辜负朝云一枕。
拟买清风兼皓月,对歌儿舞女闲消闷,再休说,清华省。
述诗二首 #
诗法谁为准,统千秋姬公手笔,尼山定本。
八斗才华曹子建,还让老瞒苍劲,更五柳先生淡永。
圣哲奸雄兼旷逸,总自裁本色留深分,一快读,分伦等。
唐家李杜双峰并,笑纷纷诗奴诗丐,诗魔诗鸩。
王孟高标清彻骨,未免规方略近,似顾步骅骝未骋。
怪杀《韩碑》扬巨斧,学昌黎险语排生硬,便突过,昌黎顶。
经世文章要,陋诸家裁云镂月,标花宠草。
纵使风流夸一世,不过闲中自了,那识得周情孔调?《七月》《东山》千古在,恁描摹琐细民情妙,画不出,《豳风》稿。
文关国运犹其小,剖鸿蒙清宁厚薄,直通奥。
寒暑阴阳多殄忒,笔底回旋不少,莫认作书生谈笑。
回首少年游冶习,采碧云红豆相思料,深愧杀,杜陵老。
食瓜
五色嘉瓜美,问东陵故侯安在,圃园残废。
多少金台名利客,略啖腥羶滋味,便忘却田家甘旨。
门径薜萝荒不剪,绿杨桥板断空流水,总不作,抽身计。
吾家家在烟波里,绕秋城藕花芦叶,渺然无际。
底事欲归归不得,说是粗通作吏,听此话令人惭耻。
不但古贤吾不逮,看眼前何限贤劳辈,空日费,官仓米。
附:陆种园先生一首?吊史阁部墓
孤冢狐穿罅,对西风招魂剪纸,浇羹列鮓。
野老为言当日事,战火连天相射,夜未半层城欲下。
十万横磨刀似雪,尽狐臣一死他何怕,气堪作,长虹挂。
难禁恨泪如铅泻,人道是衣冠葬所,音容难画。
欹仄路傍松与柏,日日行人系马,且一任樵苏尽打。
只有残碑留汉字,细摩挲不识谁题者,一半是,荒苔藉。
青玉案 #
宦况
十年盖破黄绸被,尽历遍、官滋味。
雨过槐厅天似水,正宜泼茗,正宜开酿,又是文书累。
坐曹一片吆呼碎,衙子催人妆傀儡,束吏平情然也未?酒阑烛跋,漏寒风起,多少雄心退!
菩萨蛮 #
留春
留春不住由春去,春归毕竟归何处?明岁早些来,烟花待剪裁。 雪消春又到,春到人偏老。切莫怨东风,东风正怨侬。
留秋
留春不住留秋住,篱菊丛丛霜下护。佳节入重阳,持螯切嫩姜。 江上山无数,何处登高去?松径小山头,夕阳新酒楼。
宿千科柳 #
渔家泊在清淮口,西风稻熟千科柳。茅店挂新红,酒旗青更浓。 买酒将鱼换,得酒船头转。岸上打场声,渔歌水上清。
浣溪沙 #
少年
砚上花枝折得香,枕边蝴蝶引来狂,打人红豆好收藏。 数鸟声时痴卦算,借书摊处暗思量,隔墙听唤小珠娘。
老兵
万里金风病骨秋,创瘢血渍陇西头,戍楼闲补破羊裘。 少壮爱传京国信,老年只话故乡愁,近来乡思也悠悠。
陇雨萧萧陇草长,夕阳惨淡下边墙,敌楼风起暮鸦翔。 册上有名还点队,军中无事不归行,替人磨洗旧刀枪。
沁园春 #
恨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
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
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
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
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
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
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颠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
落梅
小苑闲窗,细雨初晴,日射朱扉。
正疏梅几点,粉娇红姹;幽香满径,天淡云微。
莫打游蜂,还邀绛蝶,海燕今朝归不归?春如醉,甚东风恶劣,碎搅花飞。
明知不怪风吹,奈不怨东风却怨谁?且落英细扫,藏诸砚匣;残枝一剪,供在书帷。
昨夜三更,灯昏月淡,铁马檐前说是非。
全无谓,到飘零残褪,妒甚光辉!
西湖夜月有怀扬州旧游
飞镜悬空,万叠秋山,一片晴湖。
望远林灯火,乍明还灭;近堤人影,似有如无。
马上提壶,沙边奏曲,芳草迷人卧莫扶。
非无故,为青春不再,著意萧疏。
十年梦破江都,奈梦里繁华费扫除。
更红楼夜宴,千条绛蜡;彩船春泛,四座名姝。
醉后高歌,狂来痛哭,我辈多情有是夫。
今宵月,问江南江北,风景何如?
踏莎行 #
无题
中表姻亲,诗文情愫,十年幼小娇相护。
不须燕子引人行,画堂得到重重户。
颠倒思量,朦胧劫数,藕丝不断莲心苦。
分明一见怕销魂,却愁不到销魂处。
虞美人 #
无题
盈盈十五人儿小,惯是将人恼。撩他花下去围棋,故意推他劲敌让他欺。 而今春去花枝老,别馆斜阳早。还将旧态作娇痴,也要数番怜惜忆当时。
念奴娇 #
金陵怀古十二首
石头城 #
悬岩千尺,借欧刀吴斧,削成江郭。
千里金城回不尽,万里洪涛喷薄。
王濬楼船,旌麾直指,风利何曾泊。
船头列炬,等闲烧断铁索。
而今春去秋来,一江烟雨,万点征鸿掠。
叫尽六朝兴废事,叫断孝陵殿阁。
山色苍凉,江流悍急,潮打空城脚。
数声渔笛,芦花风起作作。
周瑜宅 #
周郎年少,正雄姿历落,江东人杰。
八十万军飞一炬,风卷滩前黄叶。
楼橹云崩,旌旗电扫,熛射江流血。
咸阳三月,火光无此横绝。
想他豪竹哀丝,回头顾曲,虎帐谈兵歇。
公瑾伯符天挺秀,中道君臣惜别。
吴蜀交疏,炎刘鼎沸,老魅成奸黠。
至今遗恨,秦淮夜夜幽咽。
桃叶渡 #
桥低红板,正秦淮水长,绿杨飘撇。
管领春风陪舞燕,带露含凄惜别。
烟软梨花,雨娇寒食,芳草催时节。
画船箫鼓,歌声缭绕空阔。
究竟桃叶桃根,古今岂少,色艺称双绝。
一缕红丝偏系左,闺阁几多埋灭。
假使夷光,苎萝终老,谁道倾城哲。
王郎一曲,千秋艳说江楫。
劳劳亭 #
劳劳亭畔,被西风一夜,逼成衰柳。
如线如丝无限恨,和雨和烟僝僽。
江上征帆,樽前别泪,眼底多情友。
寸言不尽,斜阳脉脉凄瘦。
半生图利图名,闲中细算,十件长输九。
跳尽猢狲妆尽戏,总被他家哄诱。
马上旌笳,街头乞叫,一样归乌有。
达将何乐,穷更不若株守。
莫愁湖 #
鸳鸯二字,是红闺佳话,然乎否否?多少英雄儿女态,酿出祸胎冤薮。
前殿金莲,《后庭玉树》,风雨催残骤。
卢家何幸,一歌一曲长久。
即今湖柳如烟,湖云似梦,湖浪浓于酒。
山下藤萝飘翠带,隔水残霞舞袖。
桃叶身微,莫愁家小,翻借词人口。
风流何罪,无荣无辱无咎。
长干里 #
逶迤曲巷,在春城斜角,绿杨阴里。
赭白青黄墙砌石,门映碧溪流水。
细雨饧箫,斜阳牧笛,一径穿桃李。
风吹花落,落花风又吹起。
更兼处处缫车,家家社燕,江介风光美。
四月樱桃红满市,雪片鲥鱼刀鮆。
淮水秋青,钟山暮紫,老马耕闲地。
一丘一壑,吾将终老于此。
台城
秋之为气,正一番风雨,一番萧瑟。
落日鸡鸣山下路,为问台城旧迹。
老蔓藏蛇,幽花溅血,坏堞零烟碧。
有人牧马,城头吹起觱栗。
当初面代牺牲,食惟菜果,恪守沙门律。
何事饿来翻掘鼠,雀卵攀巢而吸?再曰“荷荷”,趺跏竟逝,得亦何妨失。
酸心硬语,英雄泪在胸臆。
胭脂井 #
辘轳转转,把繁华旧梦,转归何许?只有青山围故国,黄叶西风菜圃。
拾橡瑶阶,打鱼宫沼,薄暮人归去。
铜瓶百丈,哀音历历如诉。
过江咫尺迷楼,宇文化及,便是韩擒虎。
井底胭脂联臂出,问尔萧娘何处?《清夜游》词,《后庭花》曲,唱彻江关女。
词场本色,帝王家数然否?
高座寺 #
暮云明灭,望破楼隐隐,卧钟残院。
院外青山千万叠,阶下流泉清浅。
鸦噪松廊,鼠翻经匣,僧与孤云远。
空梁蛇脱,旧巢无复归燕。
可怜六代兴亡,生公宝志,绝不关恩怨。
手种菩提心剑戟,先堕释迦轮转。
青史讥弹,传灯笑柄,枉作骑墙汉。
恒沙无量,人间劫数自短。
孝陵
东南王气,扫偏安旧习,江山整肃。
老桧苍松盘寝殿,夜夜蛟龙来宿。
翁仲衣冠,狮麟头角,静锁苔痕绿。
斜阳断碣,几人系马而读。
闻说物换星移,神山风雨,夜半幽灵哭。
不记当年开国日,元主泥人泪簇。
蛋壳乾坤,丸泥世界,疾卷如风烛。
老僧山畔,烹泉只取一掬。
方景两先生祠 #
乾坤欹侧,借豪英几辈,半空撑住。
千古龙逢原不死,七窍比干肺腑。
竹杖麻衣,朱袍白刃,朴拙为艰苦。
信心而出,自家不解何故。
也知稷、契、皋、夔、闳、颠、散、适,岳降维申甫。
彼自承平吾破裂,题目原非一路。
十族全诛,皮囊万段,魂魄雄而武。
世间鼠辈,如何妆得老虎!
弘光
弘光建国,是金莲《玉树》,后来狂客。
草木山川何限痛,只解征歌选色。
《燕子》衔笺,《春灯》说谜,夜短嫌天窄。
海云吩咐,五更拦住红日。
更兼马、阮当朝,高、刘作镇,犬豕包巾帻。
卖尽江山犹恨少,只得东南半壁。
国事兴亡,人家成败,运数谁逃得!太平隆万,此曹久已生出。
西江月 #
警世
细雨玲珑叶底,春风澹荡花心;梦中做梦最怡情,蝴蝶引人入胜。 俗子几登青史,英雄半在红尘;酒怀豪淡卧旗亭,满目苍山暮影。
世事无端冷淡,老怀何处安排?美人头上插新梅,昨日花枝不戴。 粉蝶夸衣径去,黄莺吝舌先回;醉中丢我在尘埃,醒后也无瞅睬。
老子残书破帽,儿孙绿酒红裙;争春不肯让毫分,转眼西风一阵。 皓月当头最乐,疾雷破柱还惊;世间多少梦和醒,惹得黄粱饭冷。
唐多令 #
寄怀刘道士并示酒家徐郎
一抹晚天霞,微红透碧纱,颤西风凉叶些些。
正是客愁愁不稳,杨柳外,又惊鸦。
桃李别君家,霜凄菊已花,数归期雪满天涯。
吩咐河桥多酿酒,须留待,故人赊。
思归
绝塞雁行天,东吴鸭嘴船,走词场三十余年。
少不如人今老矣,双白鬓,有谁怜? 官舍冷无烟,江南薄有田,买青山不用青钱。
茅屋数间犹好在,秋水外,夕阳边。
满江红 #
金陵怀古 #
淮水东头,问夜月何时是了。
空照彻飘零宫殿,凄凉华表。
才子总缘杯酒误,英雄只向棋盘闹。
问几家输局几家赢,都秋草。
流不断,长江淼;拔不倒,钟山峭。
剩古碑荒冢,淡鸦残照。
碧叶伤心亡国柳,红墙堕泪南朝庙。
问孝陵松柏几多存?年年少。
思家
我梦扬州,便想到扬州梦我。
第一是隋堤绿柳,不堪烟锁。
潮打三更瓜步月,雨荒十里红桥火。
更红鲜冷淡不成圆,樱桃颗。
何日向,江村躲;何日上,江楼卧。
有诗人某某,酒人个个。
花径不无新点缀,沙鸥颇有闲功课。
将白头供作折腰人,将毋左。
田家四时苦乐歌(过桥新格)
细雨轻雷,惊蛰后和风动土。
正父老催人早作,东畬南圃。
夜月荷锄村犬吠,晨星叱犊山沉雾。
到五更惊起是荒鸡,田家苦。
疏篱外,桃华灼;池塘上,杨丝弱。
渐茅檐日暖,小姑衣薄。
春韭满园随意剪,腊醅半瓮邀人酌。
喜白头人醉白头扶,田家乐。
麦浪翻风,又早是秧针半吐。
看垄上鸣槔滑滑,倾银泼乳。
脱笠雨梳头顶发,耘苗汗滴禾根土。
更养蚕忙煞采桑娘,田家苦。
风荡荡,摇新箬;声淅淅,飘新箨。
正青蒲水面,红榴屋角。
原上摘瓜童子笑,池边濯足斜阳落。
晚风前个个说荒唐,田家乐。
云淡风高,送鸿雁一声凄楚。
最怕是打场天气,秋阴秋雨。
霜穗未储终岁食,县符已索逃租户。
更爪牙常例急于官,田家苦。
紫蟹熟,红菱剥;桄桔响,村歌作。
听喧填社鼓,漫山动郭。
挟瑟灵巫传吉兆,扶藜老子持康爵。
祝年年多似此丰穰,田家乐。
老树槎丫,撼四壁寒声正怒。
扫不尽牛溲满地,粪渣当户。
茅舍日斜云酿雪,长堤路断风吹雨。
尽村舂夜火到天明,田家苦。
草为榻,芦为幕;土为锉,瓢为杓。
砍松枝带雪,烹葵煮藿。
秫酒酿成欢里舍,官租完了离城郭。
笑山妻涂粉过新年,田家乐。
附:陆种园夫子一首?赠王正子
蓦地逢君,且携手垆边细语。
说蜀栈十年烽火,万山鼙鼓。
枫叶满林愁客思,黄花遍地迷归路。
叹他乡好景最无多,难常聚。
同是客,君尤苦;两人恨,凭谁诉?看囊中罄矣,酒钱何处?吾辈无端寒至此,富儿何物肥如许!脱敝裘付与酒家娘,摇头去。
玉女摇仙佩 #
寄呈慎郡王 #
紫琼居士,天上神仙,来佐人间圣世。
河献征书,楚元设醴,一种风流高致。
论诗情字体,是王孟先驱,钟张后起。
岂屑屑丹青绘事,已压倒董巨荆关数子。
羡一骑翩翩,肯访山中盘根仙李。
(谓梅山李锴。
) 我亦青玉烧灯,红牙顾曲,醉卧瑶台锦绮。
一别朱门,六年山左,老作风尘俗吏。
总折腰为米,竟何曾小补民生国计。
凭致书青廌林边,(李氏庄园。
)紫琼天上,诗文不是忙中事,举头遥望燕山翠。
有所感 #
绿杨深巷,人倚朱门,不是寻常模样。
旋浣春衫,薄梳云鬓,韵致十分娟朗。
向芳邻潜访,说自小青衣,人家厮养。
又没个怜香惜媚,落在煮鹤烧琴魔障。
顿惹起闲愁,代他出脱千思万想。
究竟人谋空费,天意从来,不许名花擅长。
屈指千秋,青袍红粉,多少飘零肮脏。
且休论已往,试看予十载醋瓶齏盎。
凭寄语雪中兰蕙,春将不远,人间留得娇无恙,明珠未必终尘壤。
酷相思 #
本意
杏花深院红如许,一线画墙拦住。
叹人间咫尺千山路,不见也相思苦,便见也相思苦。
分明背地情千缕,翻恼从教诉。
奈花间乍遇言辞阻,半句也何曾吐,一字也何曾吐!
水龙吟 #
寄噶将军归化城
十年不见丰仪,鬓须应向边庭老。
李家部曲,程家刀斗,宽严两到。
瘦日偏多,淡云无着,凉风易扫。
想锦裘貂障,三更雪压,灯未灭,乡心照。
近世文章草草,把书生尽情谈笑。
八股何益,六经犹在,如何推倒?柏举兴吴,鄢陵破楚,兵机最妙。
寄东君满腹韬钤,盲左亦须寻讨。
满庭芳 #
赠郭方仪 #
白菜腌菹,红盐煮豆,儒家风味孤清。
破瓶残酒,乱插小桃英。
莫负阳春十月,且竹西村落闲行。
平山上,岁寒松柏,霜里更青青。
乘除天下事,围棋一局,胜负难评。
看金樽檀板,豪辈纵横。
便是输他一著,又何曾著著让他赢!寒窗里,烹茶扫雪,一碗读书灯。
晚景
秋水连天,寒鸦掠地,夕阳红透疏篱。
草枯霜劲,飒飒叶声悲。
几点渔庄雁户,为风波钓艇都稀。
关山远,征人何处,九月未成衣。
柴扉无一事,乾坤偌大,尽可容伊。
但著书原错,学剑全非。
漫把丝桐遣兴,怕有人户外闻知。
如相问,年来踪迹,采药未曾归。
赠歌儿 #
玉笛声迟,琵琶索缓,几回欲唱还停。
拈花微笑,小立绣围屏。
待把金樽相劝,又推辞宿酒还酲。
秋堂静,露华悄悄,银烛冷三更。
轻轻喉一转,未曾入破,响迸秋星。
又低声小叠,暗袅柔情。
试问青春几许,是莫愁未嫁芳龄。
吾惭甚,髭黄鬓苦,未敢说销魂。
村居
草绿如秧,秧青似草,棋盘画出春田。
雨浓桑重,鸠妇唤晴烟。
江上斜桥古岸,挂酒旗林外翩翩。
山城远,斜阳鼓角,雉堞暮云边。
老夫三十载,燕南赵北,涨海蛮天。
喜归来故旧,情话依然。
提起髫龄嬉戏,有鸥盟未冷前言。
欣重见,携男抱幼,姻娅好相联。
瑞鹤仙 #
渔家
风波江上起,系扁舟绿杨,红杏村里。
羡渔娘风味,总不施脂粉,略加梳洗。
野花插髻,便胜似宝钗香珥。
乍呼郎撒网鸣榔,一棹水天无际。
美利,蒲筐包蟹,竹笼装虾,柳条穿鲤。
市城不远,朝日去,午归矣。
并携来一瓮谁家美酝,人与沙鸥同醉。
卧苇花一片茫茫,夕阳千里。
酒家
青旗江上酒,正细雨梨花,清明前后。
虾螺杂鱼藕,况泥头旧瓮,新开未久。
清醇可口,尽醉倒渔翁樵叟。
向村墟归路微茫,人与夕阳薰透。
知否?世间穷达,叶底荣枯,卦中奇偶。
何须计较,捧一盏,为君寿。
愿先生一扫长安旧梦,来觅中山渴友。
解金貂付与当垆,从今脱手。
山家
山深人迹少,渐石瘦松肥,云痴鹤老。
茅斋嵌幽岛,有花枝旁出,萝阴上罩。
游鱼了了,潭水彻澄清寂照。
啖林中春笋秋梨,当得灵芝仙草。
飘缈,五更日出,犬吠云中,鸡鸣天表。
篱笆西角,星未尽,月犹皎。
问何年定访山中高士,阔领方袍大帽。
也不须服食黄精,能闲便好。
田家
江天春雨后,傍山下人家,野花如绣。
平田大江口,喜潮来夜半,土膏浸透。
青秧绺绺,埂岸上撒麻种豆。
放小桥曲港春船,布谷烟中杨柳。
株守,最嫌吏扰,怕少官钱,惟知农友。
匏樽瓦缶,村酿熟,拉邻叟。
每长吁稚女童孙长大,婚嫁也须成就。
到冬来新妇家家,情亲姑舅。
僧家
茅庵欹欲倒,倩老树撑扶,白云环绕。
林深无客到,有涧底鸣泉,谷中幽鸟。
清风来扫,扫落叶尽归炉灶。
好闭门煨芋挑灯,灯尽芋香天晓。
非矫,也亲贵胄,也踏红尘,终归霞表。
残衫破衲,补不彻,缝不了。
比世人少却几茎头发,省得许多烦恼。
向佛前烧炷香儿,闲眠一觉。
官宦家 #
笙歌云外迥,正烛烂星明,花深夜永。
朝霞楼阁冷,尚牡丹贪睡,鹦哥未醒。
戟枝槐影,立多少金龟玉笋。
霎时间雾散云消,门外雀罗张径。
猛省,燕衔春去,雁带秋来,霜催雪紧。
几家寒冻,又逼出,梅花信。
羡天公何限乘除消息,不是一家悭定。
任凭他铁铸铜镌,终成画饼。
帝王家 #
山河同敝屣,羡废子传贤,陶唐妙理。
禹汤无算计,把乾坤重担,儿孙挑起。
千祀万祀,淘多少英雄闲气。
到如今故纸纷纷,何限秦头楚尾。
休倚,几家宦寺,几遍藩王,几回戚里。
东扶西倒,偏重处,成乖戾。
待他年一片宫墙瓦砾,荷叶乱翻秋水。
剩野人破舫斜阳,闲收菰米。
道情十首 #
枫叶芦花并客舟,烟波江上使人愁;劝君更尽一杯酒,昨日少年今白头。
自家板桥道人是也。
我先世元和公公,流落人间,教歌度曲。
我如今也谱得《道情十首》,无非唤醒痴聋,消除烦恼。
每到山青水绿之处,聊以自遣自歌。
若遇争名夺利之场,正好觉人觉世。
这也是风流世业,措大生涯。
不免将来请教诸公,以当一笑。
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轻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霎时波摇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
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夹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丰碑是处成荒冢,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磨刀坏。倒不如闲钱沽酒,醉醺醺山径归来。
老头陀,古庙中,自烧香,自打钟,兔葵燕麦闲斋供。山门破落无关锁,斜日苍黄有乱松,秋星闪烁颓垣缝。黑漆漆蒲团打坐,夜烧茶炉火通红。
水田衣,老道人,背葫芦,戴袱巾,棕鞋布袜相厮称。修琴卖药般般会,捉鬼拿妖件件能,白云红叶归山径。闻说道悬岩结屋,却教人何处相寻?
老书生,白屋中,说黄虞,道古风,许多后辈高科中。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一朝势落成春梦。倒不如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
尽风流,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千门打鼓沿街市。桥边日出犹酣睡,山外斜阳已早归,残杯冷炙饶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庙,一凭他雨打风吹。
掩柴扉,怕出头,剪西风,菊径秋,看看又是重阳后。几行衰草迷山郭,一片残阳下酒楼,栖鸦点上萧萧柳。撮几句盲辞瞎话,交还他铁板歌喉。
邈唐虞,远夏殷,卷宗周,入暴秦,争雄七国相兼并。文章两汉空陈迹,金粉南朝总废尘,李唐赵宋慌忙尽。最可叹龙盘虎踞,尽销磨《燕子》《春灯》。
吊龙逢,哭比干,羡庄周,拜老聃,未央宫里王孙惨。南来薏苡徒兴谤,七尺珊瑚只自残。孔明枉作那英雄汉,早知道茅庐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
拨琵琶,续续弹,唤庸愚,警懦顽,四条弦上多哀怨。黄沙白草无人迹,古戍寒云乱鸟还,虞罗惯打孤飞雁。收拾起渔樵事业,任从他风雪关山。
风流家世元和老,旧曲翻新调;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俺唱这道情儿归山去了。
是曲作于雍正七年,屡抹屡更。至乾隆八年,乃付诸梓。刻者司徒文膏也。
●题画卷 #
题画兰 #
昔游天目山,与老僧坐密室中,闻幽兰香,不知所出。
僧即开小窗,见矫壁千尺,皆芳兰披拂,而下又有枯树根,怪丑坏烂,兰亦寄生其上,如虬龙勃怒,鬐鬣皆张,实异境也。
省堂老伯游湘楚中,所见必多,此种惜不得人为之图写耳。
余种兰数十盆,三春告暮,皆有憔悴思归之色。
因移植于太湖石、黄石之间,山之阴,石之缝,既已避日,又就燥,对吾堂亦不恶也。
来年忽发箭数十,挺然直上,香味坚厚而远。
又一年更茂。
乃知物亦各有本性。
赠以诗曰:兰花本是山中草,还向山中种此花;尘世纷纷植盆盎,不如留与伴烟霞。
又云:山中兰草乱如蓬,叶暖花酣气候浓;出谷送香非不远,那能送到俗尘中?此假山耳,尚如此,况真山乎!余画此幅,花皆出叶上,极肥而劲。
盖山中之兰,非盆中之兰也。
东坡画兰,长带荆棘,见君子能容小人也。
吾谓荆棘不当尽以小人目之,如国之爪牙,王之虎臣,自不可废。
兰在深山,已无尘嚣之扰;而鼠将食之,鹿将■〈豤上齒下〉之,豕将■〈虫豕〉之,熊、虎、豺、麛、兔、狐之属将啮之,又有樵人将拔之割之。
若得棘刺为之护撼,其害斯远矣。
秦筑长城,秦之棘篱也。
汉有韩、彭、英,汉之棘卫也;三人既诛,汉高过沛,遂有安得猛士守四方之慨。
然则蒺藜、铁菱角、鹿角、棘刺之设,安可少哉?予画此幅,山上山下皆兰棘相参,而兰得十之六,棘亦居十之四。
画毕而叹,盖不胜幽并十六州之痛,南北宋之悲耳!以无棘刺故也。
满幅皆君子,其后以棘刺终之,何也?盖君子能容纳小人,无小人亦不能成君子。
故棘中之兰,其花更硕茂矣。
石桥老哥,君子也。
持此意以处京畿,无往不利。
千里之外,无所赠寄,姑以此为压缄之物耳。
杭州金寿门题墨兰诗云:“苦被春风勾引出,和葱和蒜卖街头。
”盖伤时不遇,又不能决然自引去也。
芸亭年兄索余画,并索题寿门句。
使当事尽如公等爱才,寿门何得出此恨句?
扬州豪家求余画兰,题曰:写来兰叶并无花,写出花枝没叶遮。
我辈何能购全局,也须合拢作生涯。
金寿门见而爱之,即以为赠。
题曰:昨宵神女降云峰,折得花枝洒碧空。
世上凡根与凡叶,岂能安顿在其中?以寿门诗文绝俗也。
画盆兰送范县杨典史谢病归杭州。
题曰:兰花不合到山东,谁识幽芳动远空?画个盆儿载回去,栽他南北两高峰。
后被好事者攫去,杨甚愠之。
又十余年,余过杭,而杨公已下世久矣。
其子孙述故,乞更画一幅补之。
既题前作,又系一诗曰:相思无计托花魂,飘入西湖叩墓门;为道老夫重展笔,依然兰子又兰孙。
石涛画兰不似兰,盖其化也;板桥画兰酷似兰,犹未化也。盖将以吾之似,学古人之不似,嘻,难言矣。
僧白丁画兰,浑化无痕迹。
万里云南,远莫能致,付之想梦而已。
闻其作画,不令人见;画毕,微干,用水喷噀,其细如雾,笔墨之痕,因兹化去。
彼恐贻讥,故闭户自为,不知吾正以此服其妙才妙想也。
口之噀水,与笔之蘸水何异?亦何非水墨之妙乎!石涛和尚客吾扬州数十年,见其兰幅,极多亦极妙。
学一半,撇一半,未尝全学;非不欲全,实不能全,亦不必全也。
诗曰:十分学七要抛三,各有灵苗各自探;当面石涛还不学,何能万里学云南?
予作兰有年,大率以陈古白先生为法。
及来扬州,石涛和尚墨花,横绝一时,心善之而弗学,谓其过纵,与之自不同路。
又见颜君尊五,笔极活,墨极秀,不求异奇,自有一种新气。
又有友人陈松亭,秀劲拔俗,矫然自名其家,遂欲仿之。
兹所飘撇,其在颜、陈之间乎,然要不知似不似也。
盆是半藏,兰是半含;不求发泄,不畏凋残。 ———题半盆兰
蕊图兰草写三台,无人敢笔栽。取得新奇法,墨香吹出来。
风虽狂,叶不扬;品既雅,花亦香。问是谁与友,是我郑大郎。友他在空谷,不喜见炎凉。愿吾后嗣子,婚媾结如兰。
写得芝兰满幅春,傍添几笔乱荆榛。世间美恶俱容纳,想见温馨淡远人。 ———题芝兰棘刺图
春雨春风写妙颜,幽情逸韵落人间;而今究竟无知己,打破乌盆更入山。 ———题破盆兰花图
不容荆棘不成兰,外道天魔冷眼看;门径有芳还有秽,始知佛法浩漫漫。 ———为侣松上人画荆棘兰花
屈宋文章草木高,千秋兰谱压风骚。如何烂贱从人卖,十字街头论担挑!
峭壁垂兰万箭多,山根碧蕊亦婀娜。天公雨露无私意,分别高低世为何?
此是幽贞一种花,不求闻达只烟霞。采樵或恐通来径,更写高山一片遮。
山中觅觅复寻寻,觅得红心与素心;欲寄一枝嗟远道,露寒香冷到如今。 ———画兰寄呈紫琼崖道人
惟君心地有芝兰,种得芝兰十顷宽。尘世纷纷谁识得,老夫拈出与人看。
万里关河异暑寒,纷纷灌溉反摧残;不如归去匡庐阜,吩咐诸花莫出山。 ———画盆兰劝无方上人南归
山顶兰花早早开,山腰小箭尚含胎;画工立意教停蓄,何苦东风好作媒。 ———题峭壁兰花图
多画春风不值钱,一枝青玉半枝妍。山中旭日林中鸟,衔出相思二月天。 ———题折枝兰
晓风含露不曾干,谁插晶瓶一箭兰?好似杨妃新浴罢,薄罗裙系怯君看。 ———题折枝兰
春兰未了夏兰开,画里分明唤阿呆;阅尽荣枯是盆盎,几回拔去几回栽。 ———题盆兰倚蕙图
题画竹 #
余家有茅屋二间,南面种竹。
夏日新篁初放,绿阴照人,置一小榻其中,甚凉适也。
秋冬之际,取围屏骨子,断去两头,横安以为窗棂,用匀薄洁白之纸糊之。
风和日暖,冻蝇触窗纸上,冬冬作小鼓声。
于时一片竹影零乱,岂非天然图画乎!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
昨游江上,见修竹数千株,其中有茅屋,有棋声,有茶烟飘扬而出,心窃乐之。
次日过访其家,见琴书几席,净好无尘,作一片豆绿色,盖竹光相射故也。
静坐许久,从竹缝中向外而窥,见青山大江,风帆渔艇,又有苇洲,有耕犁,有饁妇,有二小儿戏于沙上,犬立岸傍,如相守者,直是小李将军画意,悬挂于竹枝竹叶间也。
由外望内,是一种境地;由中望外,又是一种境地。
学者诚能八面玲珑,千古文章之道,不出于是,岂独画乎?
茅屋一间,新篁数干,雪白纸窗,微侵绿色。
此时独坐其中,一盏雨前茶,一方端砚石,一张宣州纸,几笔折枝花,朋友来至,风声竹响,愈喧愈静;家僮扫地,侍女焚香,往来竹阴中,清光映于画上,绝可怜爱。
何必十二金钗,梨园百辈,须置身于清风静响中也。
余画大幅竹好画水,水与竹,性相近也。
少陵云:“懒性从来水竹居。
”又曰:“映竹水穿沙。
”此非明证乎!渭川千亩,淇泉绿竹。
西北且然,况潇湘云梦之间,洞庭青草之外,何在非水,何在非竹也!余少时读书真州之毛家桥,日在竹中闲步。
潮去则湿泥软沙,潮来则溶溶漾漾,水浅沙明,绿阴澄鲜可爱。
时有鯈鱼数十头,自池中溢出,游戏于竹根短草之间,与余乐也。
未赋一诗,心常痒痒。
今乃补之曰:风晴日午千林竹,野水穿林入林腹。
绝无波浪自生纹,时有轻鯈戏相逐。
日影天光暂一开,青枝碧叶还遮覆。
老夫爱此饮一掬,心肺寒僵变成绿。
展纸挥毫为巨幅,十丈长笺三斗墨。
日短夜长继以烛,夜半如闻风声、竹声、水声秋肃肃。
文与可墨竹诗云:“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
”梅道人云:“我亦有亭深竹里,也思归去听秋声。
”皆诗意清绝,不独以画传也。
不独以画传而画益传。
燮既不能诗,又不能画,然亦勉题数语:雷停雨止斜阳出,一片新篁旋剪裁;影落碧纱窗子上,便拈毫素写将来。
言尽意穷,有惭前哲。
小院茅堂近郭门,科头竟日拥山尊。
夜来叶上萧萧雨,窗外新栽竹数根。
燮常以此题画,而非我诗也。
吾师陆种园先生好写此诗,而亦非先生之作也。
想前贤有此,未考厥姓名耳。
特注明于此,以为吾曹攘善之戒。
昨在西湖,过六桥,入小有天园,上南屏山,丛篁密篠,嵌岩充谷,牵衣挽裾,满身皆湿翠也。
归而绘其意,并题诗曰:昨自西湖烂醉归,满身细竹乱牵衣,回舟已下金沙港,翘首清风在翠微。
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
浓淡疏密,短长肥瘦,随手写去,自尔成局,其神理具足也。
藐兹后学,何敢妄拟前贤。
然有成竹无成竹,其实只是一个道理。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
胸中勃勃,遂有画意。
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
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
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
独画云乎哉?
与可画竹,鲁直不画竹,然观其书法,罔非竹也。
瘦而腴,秀而拔;欹侧而有准绳,折转而多断续。
吾师乎!吾师乎!其吾竹之清癯雅脱乎!书法有行款,竹更要行款;书法有浓淡,竹更要浓淡;书法有疏密,竹更要疏密。
此幅奉赠常君酉北。
酉北善画不画,而以画之关纽,透入于书。
燮又以书之关纽,透入于画。
吾两人当相视而笑也。
与可、山谷亦当首肯。
鲁直:即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涪翁。北宋书法家、文学家。
徐文长先生画雪竹,纯以瘦笔、破笔、燥笔、断笔为之,绝不类竹;然后以淡墨水钩染而出,枝间叶上,罔非雪积,竹之全体,在隐跃间矣。
今人画浓枝大叶,略无破阙处,再加渲染,则雪与竹两不相入,成何画法?此亦小小匠心,尚不肯刻苦,安望其穷微索渺乎!问其故,则曰:吾辈写意,原不拘拘于此。
殊不知写意二字,误多少事。
欺人瞒自己,再不求进,皆坐此病。
必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
石涛画竹,好野战,略无纪律,而纪律自在其中。
燮为江君颖长作此大幅,极力仿之。
横涂竖抹,要自笔笔在法中,未能一笔逾于法外。
甚矣,石公之不可及也!功夫气候,僭差一点不得。
鲁男子云:“唯柳下惠则可,我则不可;将以我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
”余于石公亦云。
画大幅竹,人以为难,吾以为易。
每日只画一竿,至完至足,须五七日画五七竿,皆离立完好。
然后以淡竹、小竹、碎竹经纬其间。
或疏或密,或浓或淡,或长或短,或肥或瘦,随意缓急,便构成大局矣。
昔萧相国何造未央宫,先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然后以别殿、内殿、寝殿、宫室、左右廊庑、东西永巷经纬之,便尔千门万户。
总是先立其大,则其小者易易耳。
一丘一壑之经营,小草小花之渲染,亦有难处;大起造、大挥写,亦有易处,要在人之意境何如耳。
始余画竹,能少而不能多,既而能多矣,又不能少,此层功力,最为难也。
近六十外,始知减枝减叶之法。
苏季子曰:“简炼以为揣摩。
”文章绘事,岂有二道!此幅似得简字诀。
画有在纸中者,有在纸外者。
此番竹竿多于竹叶,其摇风弄雨,含露吐雾者,皆隐跃于纸外乎!然纸中如抽碧玉,如削青琅玕,风来戛击之声,铿然而文,锵然而亮,亦足以散怀而破寂。
纸中之画,正复清于纸外也。
未画以前,胸中无一竹,既画以后,胸中不留一竹。
方其画时,如阴阳二气,挺然怒生,抽而为笋为篁,散而为枝,展而为叶,实莫知其然而然。
韩幹画御马,云:“天厩中十万匹,皆吾师也。
”予客居天宁寺西杏园,亦曰:“后园竹十万个,皆吾师也,复何师乎?”
扬州汪士慎,字近人,妙写竹。
曾作两枝,并瘦石一块,索杭州金农寿门题咏。
金振笔而书二十八字,其后十四字云:“清瘦两竿如削玉,首阳山下立夷齐。
”自古今题竹以来,从未有用孤竹君事者,盖自寿门始。
寿门愈不得志,诗愈奇,人亦何必汩富贵以自取陋!
吾邑善画竹者,以禹鸿胪为最,而渔庄尚友次之。
禹竹称于上都,渔庄之名遍于湘楚,皆童而习之,老而入妙。
予不逮二公远甚。
今年七十有一,不学他技,不宗一家,学之五十年不辍,亦非首而已也。
翔高老长兄四十初度,索予写竹为寿,且曰:宁乱毋整,当使天趣淋漓,烟云满幅,此真知画意者也。
予既出机轴,亦复远追禹、尚二公遗笔。
是不独郑竹,并可谓之尚竹、禹竹,合是三家,以为华封人之三祝,有何不可!
神龙见首不见尾。竹,龙种也;画其根,藏其末,其犹龙之义乎!
短节古干,如地下之鞭,忽飞腾于地上。
然则地上之竹,独不可以飞腾于天上耶?高卑固无一定也。
一竿瘦,两竿够,三竿凑,四竿救。
———题四竿竹。
竹中有竹,竹外有竹。渭川千亩,此为巨族。
忽焉而淡,忽焉而浓。究其胸次,万象皆空。
种竹种竹,毫无尘俗。依依在牖,秋风四入。
不是春风,不是秋风;新篁初放,在夏月中。能驱吾暑,能豁吾胸。君子之德,大王之雄。
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
敢云少少许,胜人多多许;努力作秋声,瑶窗弄风雨。 ———一枝竹十五片叶呈七太守
莫漫锄荆棘,由他与竹高。《西铭》原有说,万物总同胞。
不过数片叶,满纸混是节。万物要见根,非徒观半截。风雨不能摇,雪霜颇能涉。纸外更相寻,干云上天阙。
一两三枝竹竿,四五六片竹叶,自然淡淡疏疏,何必重重叠叠?
偶学云林石法,遂摹与可新篁。一片青葱气色,居然雨过斜阳。
一片绿阴如洗,护竹何劳荆杞?仍将竹作笆篱,求人不如求己。 ———题篱竹衙斋
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秋风昨夜渡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惟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
两枝高干无多叶,几许柔篁大有柯。若论经霜抵风雪,是谁挺直又婆娑。
一阵狂风倒卷来,竹枝翻回向天开。扫云扫雾真吾事,岂屑区区扫地埃。
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 ———予告归里,画竹别潍县绅士民
宦海归来两袖空,逢人卖竹画清风。还愁口说无凭据,暗里赃私遍鲁东。板桥老人郑燮自赞又自嘲也。
我被微官困煞人,到君园馆长精神。请看一片萧萧竹,画里阶前总绝尘。
一枝瘦竹何曾少,十亩丛篁未是多,勘破世间多寡数,水边沙石见恒河。
春雷一夜打新篁,解箨抽梢万尺长;最爱白方窗纸破,乱穿青影照禅床。 ———为无方上人写竹
缩写修篁小扇中,一般落落有清风。墙东便是行庵竹,长向君家学化工。 ———为马秋玉画扇
南北东西四面吹,此君淡若不闻知。雨晴风定亭亭立,一种清光是羽仪。
疏疏密密复亭亭,小院幽篁一片青。最是晚风藤榻上,满身凉露一天星。
二十年前载酒瓶,春风倚醉竹西亭;而今再种扬州竹,依旧淮南一片青。 ———初返扬州画竹第一幅
年年画竹买清风,买得清风价便松,高雅要多钱要少,大都付与酒家翁。
两枝修竹过墙来,多谢邻家为我栽。君若未忘虚竹好,请来粗茗两三杯。
江南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吩咐厨人休斫尽,清光留此照摊书。 ———题笋竹
竹里秋风应更多,打窗敲户影婆娑。老夫不肯删除去,留与三更警睡魔。
减之又减无多叶,添又加添著几枝。爱竹总如教子弟,数番剪削又扶持。
山谷写字如画竹,东坡画竹如写字。不比寻常翰墨间,萧疏各有凌云意。
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
信手拈来都是竹,乱叶交枝戛寒玉。却笑洋州文太守,早向从前构成局。我有胸中十万竿,一时飞作淋漓墨;为凤为龙上九天,染遍云霞看新绿。
湘娥夜抱湘云哭,杜宇鹧鸪泪相逐。
丛篁密篠遍抽薪,碎剪春愁满江绿。
赤龙卖尽潇湘水,衡山夜烧连天紫。
洞庭湖渴莽尘沙,惟有竹枝干不死。
竹梢露滴苍梧君,竹根竹节盘秋坟。
巫娥乱入襄王梦,不值一钱为贱云。
———为黄陵庙女道士画竹
题画石 #
米元章论石,曰瘦、曰绉、曰漏、曰透,可谓尽石之妙矣。
东坡又曰:“石文而丑。
”一丑字则石之千态万状,皆从此出。
彼元章但知好之为好,而不知陋劣之中有至好也。
东坡胸次,其造化之炉冶乎!燮画此石,丑石也;丑而雄,丑而秀。
弟子朱青雷索余画不得,即以是寄之。
青雷袖中倘有元章之石,当弃弗顾矣。
何以谓之文章,谓其炳炳耀耀皆成文也,谓其规矩尺度皆成章也。
不文不章,虽句句是题,直是一段说话,何以取胜?画石亦然,有横块,有竖块,有方块,有圆块,有欹斜侧块。
何以入人之目,毕竟有皴法以见层次,有空白以见平整,空白之外又皴;然后大包小,小包大,构成全局,尤在用笔用墨用水之妙,所谓一块元气结而石成矣。
眉山李铁君先生文章妙天下,余未有以学之,写二石奉寄。
一细皴,一乱皴,不知仿佛公文之似否?眉山古道,不肯作甘言媚世,当必有以教我也。
西江万先生名个,能作一笔石,而石之凹凸浅深,曲折肥瘦,无不毕具。
八大山人之高弟子也。
燮偶一学之,一晨得十二幅,何其易乎!然运笔之妙,却在平时打点,闲中试弄,非可率意为也。
石中亦须作数笔皴,或在石头,或在石腰,或在石足。
今日画石三幅,一幅寄胶州高凤翰西园氏,一幅寄燕京图清格牧山氏,一幅寄江南李鱓复堂氏。
三人者,予石友也。
昔人谓石可转而心不可转,试问画中之石尚可转乎?千里寄画,吾之心与石俱往矣。
是日在朝城县,画毕尚有余墨,遂涂于县壁,作卧石一块。
朝城讼简刑轻,有卧而理之之妙,故写此以示意。
三君子闻之,亦知吾为吏之乐不苦也。
昔人画柱石图,皆居中正面,窃独以为不然。
国之柱石,如公孤保傅,虽位极人臣,无居正当阳之理。
今特作为偏侧之势,且系以诗曰:一卷柱石欲擎天,体自尊崇势自偏;却似武乡侯气象,侧身谨慎几多年。
顽然一块石,卧此苔阶碧;雨露亦不知,霜雪亦不识。园林几盛衰,花树几更易;但问石先生,先生俱记得。
老骨苍寒起厚坤,巍然直拟泰山尊;千秋纵有秦皇帝,不敢鞭他下海门。
欲学云林画石头,愧他笔墨太轻柔,而今老去知心意,只向精神淡处求。
题画兰竹石 #
终日作字作画,不得休息,便要骂人;三日不动笔,又想一幅纸来,以舒其沉闷之气,此亦吾曹之贱相也。
今日晨起无事,扫地焚香,烹茶洗砚,而故人之纸忽至。
欣然命笔,作数箭兰、数竿竹、数块石,颇有洒然清脱之趣。
其得时得笔之候乎!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极是不可解处,然解人于此但笑而听之。
三间茅屋,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
此是何等雅趣,而安享之人不知也。
懵懵懂懂,没没墨墨,绝不知乐在何处。
惟劳苦贫病之人,忽得十日五日之暇,闭柴扉,扫竹径,对芳兰,啜苦茗,时有微风细雨,润泽于疏篱仄径之间;俗客不来,良朋辄至,亦适适然自惊为此日之难得也。
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十笏茅斋,一方天井,修竹数竿,石笋数尺,其地无多,其费亦无多也。
而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非唯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也。
彼千金万金造园亭,或游宦四方,终其身不能归享。
而吾辈欲游名山大川,又一时不得即往,何如一室小景,有情有味,历久弥新乎!对此画,构此境,何难敛之则退藏于密,亦复放之可弥六合也。
板桥居士既为陶道人作满山兰竹矣,流泉之东,不得更着一花一叶,又惧其淡寂,乃复题二十八字以实之:峭壁飞流万丈孤,兀然仙境世间无,兰芳竹翠幽深处,置个丹炉与茗炉。
昔李涉过皖桐江上,有贼劫之。
问是涉,不索物而索诗。
涉曰:“细雨微风江上春,绿林豪客夜知闻;相逢不用相回避,世上于今半是君。
”书民二哥,晚过寓斋,强索余画,且横甚。
因亦题诗诮让之曰:“细雨微风江上村,绿林豪客暮敲门;相逢不用相回避,翠竹芝兰画几盆。
”狂夫之言,怪迂妄发,公其棒我乎!
昔人云:入芝兰之室,久而忘其香。
夫芝兰入室,室则美矣,芝兰勿乐也。
吾愿居深山绝谷之间,有芝弗采,有兰弗掇,各适其天,各全其性。
乃为诗曰:高山峻壁见芝兰,竹影遮斜几片寒。
便以乾坤为巨室,老夫高枕卧其间。
昔人画竹者称文与可、苏子瞻、梅道人。
画兰者无闻。
近世陈古白、吾家所南先生,始以画兰称,又不工于竹。
惟清湘大涤子山水、花卉、人物、翎毛无不擅场,而兰竹尤绝妙冠时。
盖以竹干叶皆青翠,兰花叶亦然,色相似也;兰有幽芳,竹有劲节,德相似也;竹历寒暑而不凋,兰发四时而有蕊,寿相似也。
清湘之意,深得花竹情理。
余故仿佛其意。
又闻有明三百年,文人皆善兰竹,今不概见,不识何故。
郑所南、陈古白两先生善画兰竹,燮未尝学之;徐文长、高且园两先生不甚画兰竹,而燮时时学之弗辍,盖师其意不在迹象间也。
文长、且园才横而笔豪,而燮亦有倔强不驯之气,所以不谋而合。
彼陈、郑二公,仙肌仙骨,藐姑冰雪,燮何足以学之哉!昔人学草书入神,或观蛇斗,或观夏云,得个入处;或观公主与担夫争道,或观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夫岂取草书成格而规规效法者!精神专一,奋苦数十年,神将相之,鬼将告之,人将启之,物将发之。
不奋苦而求速效,只落得少日浮夸,老来窘隘而已。
石涛善画,盖有万种,兰竹其余事也。
板桥专画兰竹,五十余年,不画他物。
彼务博,我务专,安见专之不如博乎!石涛画法千变万化,离奇苍古,而又能细秀妥贴,比之八大山人,殆有过之无不及处。
然八大名满天下,石涛名不出吾扬州,何哉?八大纯用减笔,而石涛微茸耳;且八大无二名,人易记识,石涛弘济,又曰清湘道人,又曰苦瓜和尚,又曰大涤子,又曰瞎尊者,别号太多,翻成搅乱。
八大只是八大,板桥亦只是板桥,吾不能从石公矣。
复堂李鱓,老画师也。
为蒋南沙、高铁岭弟子,花卉、翎羽、虫鱼皆妙绝,尤工兰竹。
然燮画兰竹,绝不与之同道。
复堂喜曰:“是能自立门户者。
”今年七十,兰竹益进,惜复堂不再,不复有商量画事之人也。
文与可、梅道人画竹,未画兰也。
兰竹之妙,始于所南翁,继以古白先生。
郑则元品,陈则明笔。
近代白丁、清湘,或浑成,或奇纵,皆脱古维新特立。
近日禹鸿胪画竹,颇能乱,甚妙。
乱之一字,甚当体任,甚当体任!
画竹之法,不贵拘泥成局,要在会心人深神,所以梅道人能超最上乘也。
盖竹之体,瘦劲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干霄,有似乎士君子豪气凌云,不为俗屈。
故板桥画竹,不特为竹写神,亦为竹写生。
瘦劲孤高,是其神也;豪迈凌云,是(其)生也;依于石而不囿于石,是其节也;落于色相而不滞于梗概,是其品也。
竹其有知,必能谓余为解人;石如有灵,亦当为余首肯。
甲申秋杪,归自邗江,居杏花楼。
对雨独酌,醉后研墨拈管,挥此一幅,留赠主人。
昔东坡居士作枯木竹石,使有枯木石而无竹,则黯然无色矣。
余作竹作石,固无取于枯木也。
意在画竹,则竹为主,以石辅之。
今石反大于竹,多于竹,又出于格外也。
不泥古法,不执己见,惟在活而已矣。
画兰之法,三枝五叶;画石之法,丛三聚五。
皆起手法,非为兰竹一道仅仅如此,遂了其生平学问也。
古之善画者,大都以造物为师。
天之所生,即吾之所画,总需一块元气团结而成。
此幅虽属小景,要是山脚下洞穴旁之兰,不是盆中磊石凑栽之兰,谓其气整故尔。
聊作二十八字以系于后:敢云我画竟无师,亦有开蒙上学时。
画到天机流露处,无今无古寸心知。
平生爱所南先生及陈古白画兰竹。
既又见大涤子画石,或依法皴,或不依法皴,或整或碎,或完或不完。
遂取其意,构成石势,然后以兰竹弥缝其间。
虽学出两家,而笔墨则一气也。
先构石,次写兰,次衬以竹,此画之展次也。石不点苔,惧其浊吾画气。
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原不在寻常眼孔中也。
未画以前,不立一格,既画以后,不留一格。
———题乱兰乱竹乱石与汪希林
几枝修竹几枝兰,不畏春残,不怕秋寒。
飘飘远在碧云端,云里湘山,梦里巫山。
画工老兴未全删,笔也清闲,墨也斓斑。
借君莫作画图看,文里机闲,字里机关。
———题兰竹石调寄《一剪梅》
介于石,臭如兰,坚多节,皆《易》之理也,君子以之。
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移之石,千秋不变之人,写三物与大君子为四美也。
写兰宜省,写石宜冷,画家妙法,笔底还狠。
竹称为君,石呼为丈,锡以嘉名,千秋无让。空山结盟,介节贞朗。五色为奇,一青足仰。
兰草已成行,山中意味长;坚贞还自抱,何事斗群芳。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题竹石
画工何事好离奇,一干掀天去不知;若使循循墙下立,拂云擎日待何时! ———题出纸一竿
老夫自任是青山,颇长春风竹与兰。君正虚心素心客,岩阿相借又何难。
七十衰翁淡不求,风光都付老春秋。画来密篠才逾石,让尔青山出一头。
且让青山出一头,疏枝瘦干未能遒。明年百尺龙孙发,多恐青山逊一筹。
绕藤龙孙好节柯,居中柱石老嵯峨。春风夏雨清光满,历到秋冬翠更多。
一枝偶向崖边出,便晓山中篠簜多。寄语采樵人莫羡,留他君子在岩阿。
四时花草最无穷,时到芬芳过便空。唯有山中兰与竹,经春历夏又秋冬。
兰竹芳馨不等闲,同根并蒂好相攀。百年兄弟开怀抱,莫谓分居彼此山。
挥毫已写竹三竿,竹下还添几笔兰。总为本源同七穆,欲修旧谱与君看。
日日红桥斗酒巵,家家桃李艳芳姿。闭门只是栽兰竹,留得春光过四时。
新栽瘦竹小园中,石上凄凄三两丛。竹又不高峰又矮,大都谦退是家风。
题杂画 #
乾隆二年丁巳,始得接交于肃公同学老长兄。
见其朴茂忠实,绰有古意,如松柏之在岩阿,众芳不及也。
后十余年,再会如故。
又三年复会,亦如故。
岂非松柏之质本于性生,春夏无所争荣,秋冬亦不见其摇落耶?因画双松图奉赠。
弟至不材,亦窃附松之列,以为二老人者相好相倚借之一证也。
又画小竹衬贴其间,作竹苞松茂之意,以见公子孙承承绳绳,皆贤人哲士,盖朴茂忠实之报有必然者。 ———题双松图
进又无能退又难,宦途跼蹐不堪看;吾家颇有东篱菊,归去秋风耐岁寒。 ———画菊与某官留别
复堂奇笔画老松,晴江干墨插梅兄,板桥学写风来竹,图成三友祝何翁。 ———题三友图
南阳菊水多耆旧,此是延年一种花。八十老人勤采啜,定教霜鬓变成鸦。 ———题菊石图
本为编篱护菊花,谁知老竹又生芽;千秋名士原同调,陶令王猷合一家。 ———题竹菊图
偶然画竹浑无色,又向秋风写菊花。不敢自夸君子节,愿从陶令作篱笆。 ———题兰竹菊帐额
桂皮香与菊花香,都入陶家漉酒缸。醉后便饶春意味,不知天地有秋霜。 ———题桔菊
牡丹芍药各争妍,叶乱花翻臭午天;何似竹篱茅屋净,一枝清瘦出朝烟。 ———题梅
一生从未画梅花,不识孤山处士家。今日画梅兼画竹,岁寒心事满烟霞。 ———题梅竹
牡丹花下一枝梅,富贵穷酸共一堆。莫道牡丹真富贵,不如梅占百花魁。 ———题牡丹梅花图
兰蕙种种要栽盆,无数英雄挤破门。不如画个空缸在,好与山人作酒樽。 ———题兰蕙空缸
谁与荒斋伴寂寥,一枝柱石上云霄。挺然直是陶元亮,五斗何能折吾腰! ———题柱石
题他人画 #
高西园,胶州人,初号南村。
此幅是其少作,后病废用左手,书画益奇。
人但羡其末年老笔,不知规矩准绳自然秀异绝俗,于少时已压倒一切矣。
西园为晚峰先生画,余不及见晚峰,而西园见之;后人不及见西园,而予得友之。
由此而上推,何古人之不可见?由此下推,何后人之不可传?即一画有千秋遐想焉! ———题高凤翰寒林雅阵图
岂是人间短褐徒,胸中锦绣要模糊。
况经风雨离披后,废尽天吴紫凤图。
南阜山人作披褐图,寂寥萧澹。
既已蔬食没齿无怨矣。
板桥居士为题二十八字,则又怨甚,然居士实不怨也。
复录《遣怀》旧作一首,寄于卷内,以与先篇相发明焉:江海飘零窃大名,宫花曾压帽檐轻。
樽前更挟韦娘艳,再怨清贫太不情。
———题高凤翰披褐图卷
睡龙醒后才伸爪,抓破南山一片青。聊题画境,其笔墨之妙,古人或不能到,予何言以知之。
此幅已极神品逸品之妙,而虫蚀剥落处又足以助其空灵。
此幅从何处飞来,其笔墨未曾着纸,然飞来又恐飞去,须磔狗血以厌之。
此幅三石挤塞满纸,而其为绿、为赭、为墨,何清晰也!为高、为下、为内、为外,何径路分明也!又以苔草点缀,不粘不脱,使彼此交搭有情,何隽永也!西园老兄,秀才出身,故画法具有理解。
近日诗古家骂秀才,骂制艺,几至于不可耐。
不知诗古不从制艺出,皆无伦杂凑。
满口山川风月,满手桃柳杏花,张哥帽,李哥戴,直是不堪一笑耳。
圣天子以制艺取士,士以此应之。
明清两朝士人,精神聚会,正在此处。
试看西园兄画,绝无时文气,而却从时人制艺出来。
———题高凤翰画册
复堂之画凡三变:初从里中魏凌苍先生学山水,便尔明秀苍雄,过于所师。
其后入都,谒仁皇帝马前,天颜霁悦,令从南沙蒋廷锡学画,乃为作色花卉如生。
此册是三十外学蒋时笔也。
后经崎岖患难,入都得侍高司寇其佩,又在扬州见石涛和尚画,因作破笔泼墨,画益奇。
初入都一变,再入都又一变,变而愈上,盖规矩方圆尺度,颜色深浅离合,丝毫不乱,藏在其中,而外之挥洒脱落,皆妙谛也。
六十外又一变,则散慢颓唐,无复筋骨,老可悲也。
册中一脂、一墨、一赭、一青绿,皆欲飞去,不可攀留。
世之爱复堂者,存其少作壮年笔,而焚其衰笔、赝笔,则复堂之真精神真面目,千古常新矣。
———题李鱓花卉蔬果册
此复堂先生六十内画也。力足手横,大是青藤得意之笔,不知者以为赝作,直是儿童手眼未除耳。 ———题李鱓枯木竹石图
稻穗黄,充饥肠,菜叶绿,作羹汤;味平淡,趣悠长。万人性命,二物耽当。几点濡濡墨水,一幅大大文章。 ———题李鱓墨笔稻菜小轴
篱菊花开艳,经霜色更红,不畏西风恶,巍然独自雄。 ———题李鱓红菊册页
君家蕉竹浙江东,此画还添柱石功。最羡先生清贵客,宫袍南院四时红。 ———题李鱓蕉竹图
仰天鸿雁唳晴空,立地珊瑚七尺红。惊尔文章成绚烂,从人阅历换霜风。 ———题李鱓画老少年立轴
古柏苍然挺岁寒,淹留废院气丸丸。画工助尔参天力,故遣凌霄上下盘。 ———题李鱓古柏凌霄图
梅花抱冬心,月季有正色,俯视石菖蒲,清浅茁寒碧。
佛手喻画禅,弹指现妙迹,共玩此窗中,聊为一笑适。
乾隆丁卯秋日,士慎画梅,复堂补佛手、石菖蒲,晴江添月季,余作诗于上。
———题汪士慎、李鱓、李方膺合作花卉图轴
兰竹画,人人所为,不得好。
梅花,举世所不为,更不得好。
惟俗工俗僧为之,每见其几段大炭,撑拄吾目,其恶秽欲呕也。
晴江李四哥独为于举世不为之时,以难见奇,以孤见实,故其画梅,为天下先。
日则凝视,夜则构思,身忘于衣,口忘于味,然后领梅之神,达梅之性,挹梅之韵,吐梅之情,梅亦俯首就范,入其剪裁刻划之中而不能出。
夫所谓剪裁者,绝不剪裁,乃真剪裁也。
所谓刻划者,绝不刻划,乃真刻划也。
岂止神行人画,天复有莫知其然而然者,问之晴江,亦不自知,亦不能告人也。
愚来通州,得睹此卷,精神濬发,兴致淋漓。
此卷新枝古干,夹杂飞舞,令人莫得寻其起落。
吾欲坐卧其下,作十日工课而后去耳。
梅根啮啮,梅苔烨烨,几瓣冰块,千秋古雪。 ———题李方膺墨梅图
此二竿者可以为箫,可以为笛,必须凿出孔窍。
然世间之物,与其有孔窍,不若没孔窍之为妙也。
晴江道人画数片叶以遮之,亦曰免其穿凿。
———题李方膺墨竹
一枝瘦影横窗前,昨夜东风雨太颠,不是傍人扶不起,须知酣醉欲成眠。 ———题李方膺墨竹册页
郝香山,晴江李公之侍人也,宝其主之笔墨如拱璧,而索题跋于板桥老人。
孙柳门,又个道人之侍人也,宝其主之笔墨与香山等,而又摹道人之照,而秘藏之,以为千秋供奉,其义更深远矣。
用题二十八字:嗟予不是康成裔,羡此真成颖士家,放眼乾坤臣主义,青衣往往胜乌纱。
———题黄慎画丁有煜像卷
铁砚犹穿况石头,知君心事欲千秋,文章吐纳烟霞外,入手先亲即墨侯。 ———题黄慎画黄漱石捧砚图小像轴
一瓶一瓶又一瓶,岁朝图画笔如生。
莫将片纸嫌残缺,三百年来爱古情。
乙丑冬十有二月,游扬州东郭,见市上有此画,几于破烂不堪,属装画者托之,常挂几席间,聊以存元初笔仗云。
———题李萌岁朝图
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欲谈心里事,同上酒家楼。 ———题游侠图
竖幅横披总画山,满楼空翠滴烟鬟。明朝买棹清江上,却在君家图画间。 ———题团冠霞画山楼
西湖烟水不成秋,半是僧楼半酒楼。云外一帆挥手去,要看江海泊天流。 ———题张宾鹤西湖送别图
国破家亡鬓总皤,一囊诗画作头陀。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 ———题屈翁山诗札,石涛、石溪、八大山人山水小幅,并白丁墨兰共一卷
今日方知恽寿平,石田笔墨十洲情。廿年赝本相疑信,徒使前贤笑后生。 ———题姚太守家藏恽南田梅菊二轴
●书信卷 #
十六通家书小引板桥诗文,最不喜求人作叙。
求之王公大人,既以借光为可耻;求之湖海名流,必至含讥带讪,遭其荼毒而无可如何,总不如不叙为得也。
几篇家信,原算不得文章,有些好处,大家看看;如无好处,糊窗糊壁,覆瓿覆盎而已,何以叙为!乾隆己巳,郑燮自题。
雍正十年杭州韬光庵中寄舍弟墨
谁非黄帝尧舜之子孙,而至于今日,其不幸而为臧获,为婢妾,为舆台、皂隶,窘穷迫逼,无可奈何。
非其数十代以前即自臧获、婢妾、舆台、皂隶来也。
一旦奋发有为,精勤不倦,有及身而富贵者矣,有及其子孙而富贵者矣,王侯将相岂有种乎!而一二失路名家,落魄贵胄,借祖宗以欺人,述先代而自大。
辄曰:彼何人也,反在霄汉;我何人也,反在泥涂。
天道不可凭,人事不可问。
嗟乎!不知此正所谓天道人事也。
天道福善祸淫,彼善而富贵,尔淫而贫贱,理也,庸何伤?天道循环倚伏,彼祖宗贫贱,今当富贵,尔祖宗富贵,今当贫贱,理也,又何伤?天道如此,人事即在其中矣。
愚兄为秀才时,检家中旧书簏,得前代家奴契券,即于灯下焚去,并不返诸其人。
恐明与之,反多一番形迹,增一番愧恧。
自我用人,从不书券,合则留,不合则去。
何苦存此一纸,使吾后世子孙,借为口实,以便苛求抑勒乎!如此存心,是为人处,即是为己处。
若事事预留把柄,使入其网罗,无能逃脱,其穷愈速,其祸即来,其子孙即有不可问之事、不可测之忧。
试看世间会打算的,何曾打算得别人一点,直是算尽自家耳!可哀可叹,吾弟识之。
焦山读书寄舍弟墨
僧人遍满天下,不是西域送来的。
即吾中国之父兄子弟,穷而无归,入而难返者也。
削去头发便是他,留起头发还是我。
怒眉瞋目,叱为异端而深恶痛绝之,亦觉太过。
佛自周昭王时下生,迄于灭度,足迹未尝履中国土。
后八百年而有汉明帝,说谎说梦,惹出这场事来,佛实不闻不晓。
今不责明帝,而齐声骂佛,佛何辜乎?况自昌黎辟佛以来,孔道大明,佛焰渐息,帝王卿相,一遵《六经》《四子》之书,以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此时而犹言辟佛,亦如同嚼蜡而已。
和尚是佛之罪人,杀盗淫妄,贪婪势利,无复明心见性之规。
秀才亦是孔子罪人,不仁不智,无礼无义,无复守先待后之意。
秀才骂和尚,和尚亦骂秀才。
语云:“各人自扫阶前雪,莫管他家屋瓦霜。
”老弟以为然否?偶有所触,书以寄汝,并示无方师一笑也。
仪真县江村茶社寄舍弟
江雨初晴,宿烟收尽,林花碧柳,皆洗沐以待朝暾;而又娇鸟唤人,微风叠浪,吴、楚诸山,青葱明秀,几欲渡江而来。
此时坐水阁上,烹龙凤茶,烧夹剪香,令友人吹笛,作《落梅花》一弄,真是人间仙境也。
嗟乎!为文者不当如是乎!一种新鲜秀活之气,宜场屋,利科名,即其人富贵福泽享用,自从容无棘刺。
王逸少、虞世南书,字字馨逸,二公皆高年厚福。
诗人李白,仙品也;王维,贵品也;杜牧,隽品也。
维、牧皆得大名,归老辋川、樊川,车马之客,日造门下。
维之弟有缙,牧之子有荀鹤,又复表表后人。
惟太白长流夜郎。
然其走马上金銮,御手调羹,贵妃侍砚,与崔宗之著宫锦袍游遨江上,望之如神仙,过扬州未匝月,用朝廷金钱三十六万,凡失路名流,落魄公子,皆厚赠之,此其际遇何如哉!正不得以夜郎为太白病。
先朝董思白,我朝韩慕庐,皆以鲜秀之笔,作为制艺,取重当时。
思翁犹是庆、历规模,慕庐则一扫从前,横斜疏放,愈不整齐,愈觉妍妙。
二公并以大宗伯归老于家,享江山儿女之乐。
方百川、灵皋两先生,出慕庐门下,学其文而精思刻酷过之;然一片怨词,满纸凄调。
百川早世,灵皋晚达,其崎岖屯难亦至矣,皆其文之所必致也。
吾弟为文,须想春江之妙境,挹先辈之美词,令人悦心娱目,自尔利科名,厚福泽。
或曰:吾子论文,常曰生辣,曰古奥,曰离奇,曰淡远,何忽作此秀媚语?余曰:论文,公道也,训子弟,私情也。
岂有子弟而不愿其富贵寿考者乎!故韩非、商鞅、晁错之文,非不刻削,吾不愿子弟学之也;褚河南、欧阳率更之书,非不孤峭,吾不愿子孙学之也;郊寒岛瘦,长吉鬼语,诗非不妙,吾不愿子孙学之也。
私也,非公也。
是日许生既白买舟系阁下,邀看江景,并游一戗港。
书罢,登舟而去。
焦山别峰庵雨中无事书寄舍弟墨
秦始皇烧书,孔子亦烧书。
删书断自唐、虞,则唐、虞以前,孔子得而烧之矣。
诗三千篇,存三百十一篇,则二千六百八十九篇,孔子亦得而烧之矣。
孔子烧其可烧,故灰灭无所复存,而存者为经,身尊道隆,为天下后世法。
始皇虎狼其心,蜂虿其性,烧经灭圣,欲剜天眼而浊人心,故身死宗亡国灭,而遗经复出。
始皇之烧,正不如孔子之烧也。
自汉以来,求书著书,汲汲每若不可及。
魏、晋而下,迄于唐、宋,著书者数千百家。
其间风云月露之辞,悖理伤道之作,不可胜数,常恨不得始皇而烧之。
而抑又不然,此等书不必始皇烧,彼将自烧也。
昔欧阳永叔读书秘阁中,见数千万卷,皆霉烂不可收拾,又有书目数十卷亦烂去,但存数卷而已。
视其人名皆不识,视其书名皆未见。
夫欧公不为不博,而书之能藏秘阁者,亦必非无名之子。
录目数卷中,竟无一人一书识者,此其自焚自灭为何如!尚待他人举火乎?近世所存汉、魏、晋丛书,唐、宋丛书,《津逮秘书》,《唐类函》,《说郛》,《文献通考》,杜佑《通典》,郑樵《通志》之类,皆卷册浩繁,不能翻刻,数百年兵火之后,十亡七八矣。
刘向《说苑》、《新序》,《韩诗外传》,陆贾《新语》,扬雄《太玄》、《法言》,王充《论衡》,蔡邕《独断》,皆汉儒之矫矫者也。
虽有些零碎道理,譬之《六经》,犹苍蝇声耳,岂得为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哉!吾弟读书,《四书》之上有《六经》,《六经》之下有《左》、《史》、《庄》、《骚》,贾、董策略,诸葛表章,韩文杜诗而已,只此数书,终身读不尽,终身受用不尽。
至如《二十一史》,书一代之事,必不可废。
然魏收秽书、宋子京《新唐书》,简而枯;脱脱《宋书》,冗而杂。
欲如韩文杜诗脍炙人口,岂可得哉!此所谓不烧之烧,未怕秦灰,终归孔炬耳。
《六经》之文,至矣尽矣,而又有至之至者:浑沦磅礴,阔大精微,却是家常日用,《禹贡》、《洪范》、《月令》、《七月流火》是也。
当刻刻寻讨贯串,一刻离不得。
张横渠《西铭》一篇,巍然接《六经》而作,呜呼休哉!雍正十三年五月廿四日,哥哥字。
焦山双峰阁寄舍弟墨
郝家庄有墓田一块,价十二两,先君曾欲买置,因有无主孤坟一座,必须刨去。
先君曰:“嗟乎!岂有掘人之冢以自立其冢者乎!”遂去之。
但吾家不买,必有他人买者,此冢仍然不保。
吾意欲致书郝表弟,问此地下落,若未售,则封去十二金,买以葬吾夫妇。
即留此孤坟,以为牛眠一伴,刻石示子孙,永永不废,岂非先君忠厚之义而又深之乎!夫堪舆家言,亦何足信。
吾辈存心,须刻刻去浇存厚,虽有恶风水,必变为善地,此理断可信也。
后世子孙,清明上冢,亦祭此墓,巵酒、只鸡、盂饭、纸钱百陌,著为例。
雍正十三年六月十日,哥哥寄。
淮安舟中寄舍弟墨
以人为可爱,而我亦可爱矣;以人为可恶,而我亦可恶矣。
东坡一生觉得世上没有不好的人,最是他好处。
愚兄平生漫骂无礼,然人有一才一技之长,一行一言之美,未尝不啧啧称道。
橐中数千金,随手散尽,爱人故也。
至于缺阨欹危之处,亦往往得人之力。
好骂人,尤好骂秀才。
细细想来,秀才受病,只是推廓不开,他若推廓得开,又不是秀才了。
且专骂秀才,亦是冤屈。
而今世上那个是推廓得开的?年老身孤,当慎口过。
爱人是好处,骂人是不好处。
东坡以此受病,况板桥乎!老弟亦当时时劝我。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
刹院寺祖坟,是东门一枝大家公共的,我因葬父母无地,遂葬其傍。
得风水力,成进士,作宦数年无恙。
是众人之富贵福泽,我一人夺之也,于心安乎不安乎!可怜我东门人,取鱼捞虾,撑船结网;破屋中吃秕糠,啜麦粥,搴取荇叶、蕴头、蒋角煮之,旁贴荞麦锅饼,便是美食,幼儿女争吵。
每一念及,真含泪欲落也。
汝持俸钱南归,可挨家比户,逐一散结。
南门六家,竹横港十八家,下佃一家,派虽远,亦是一脉,皆当有所分惠。
骐驎小叔祖亦安在?无父无母孤儿,村中人最能欺负,宜访求而慰问之。
自曾祖父至我兄弟四代亲戚,有久而不相识面者,各赠二金,以相连续,此后便好来往。
徐宗于、陆白义辈,是旧时同学,日夕相征逐者也。
犹忆谈文古庙中,破廊败叶飕飕,至二三鼓不去;或又骑石狮子脊背上,论兵起舞,纵言天下事。
今皆落落未遇,亦当分俸以敦夙好。
凡人于文章学问,辄自谓己长,科名唾手而得,不知俱是侥幸。
设我至今不第,又何处叫屈来,岂得以此骄倨朋友!敦宗族,睦亲姻,念故交,大数既得;其余邻里乡党,相赒相恤,汝自为之,务在金尽而止。
愚兄更不必琐琐矣。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二书
吾弟所买宅,严紧密栗,处家最宜,只是天井太小,见天不大。
愚兄心思旷远,不乐居耳。
是宅北至鹦鹉桥不过百步,鹦鹉桥至杏花楼不过三十步,其左右颇多隙地。
幼时饮酒其旁,见一片荒城,半堤衰柳,断桥流水,破屋丛花,心窃乐之。
若得制钱五十千,便可买地一大段,他日结茅有在矣。
吾意欲筑一土墙院子,门内多栽竹树草花,用碎砖铺曲径一条,以达二门。
其内茅屋二间,一间坐客,一间作房,贮图书史籍、笔墨砚瓦、酒董茶具其中,为良朋好友、后生小子论文赋诗之所。
其后住家,主屋三间,厨屋二间,奴子屋一间,共八间。
俱用草苫,如此足矣。
清晨日尚未出,望东海一片红霞,薄暮斜阳满树。
立院中高处,便见烟水平桥。
家中宴客,墙外人亦望见灯火。
南至汝家百三十步,东至小园仅一水,实为恒便。
或曰:此等宅居甚适,只是怕盗贼。
不知盗贼亦穷民耳,开门延入,商量分惠,有甚么便拿甚么去;若一无所有,便王献之青毡,亦可携取质百钱救急也。
吾弟当留心此地,为狂兄娱老之资,不知可能遂愿否?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三书
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
至夏、殷之际,仅有三千,彼七千者竟何往矣?周武王大封同异姓,合前代诸侯,得千八百国,彼一千余国又何往矣?其时强侵弱,众暴寡,刀痕箭疮,薰眼破胁,奔窜死亡无地者,何可胜道。
特无孔子作《春秋》,左丘明为传记,故不传于世耳。
世儒不知,谓春秋为极乱之世,复何道?而春秋已前,皆若浑浑噩噩,荡荡平平,殊甚可笑也。
以太王之贤圣,为狄所侵,必至弃国与之而后已。
天子不能征,方伯不能讨,则夏、殷之季世,其抢攘淆乱为何如,尚得谓之荡平安辑哉!至于《春秋》一书,不过因赴告之文,书之以定褒贬。
左氏乃得依经作传。
其时不赴告而背理坏道乱亡破灭者,十倍于《左传》而无所考。
即如“汉阳诸姬,楚实尽之”,诸姬是若干国?楚是何年月日如何殄灭他?亦寻不出证据来。
学者读《春秋》经传,以为极乱,而不知其所书,尚是十之一,千之百也。
嗟乎!吾辈既不得志于时,困守于山椒海麓之间,翻阅遗编,发为长吟浩叹,或喜而歌,或悲而泣。
诚知书中有书,书外有书,则心空明而理圆湛,岂复为古人所束缚,而略无张主乎!岂复为后世小儒所颠倒迷惑,反失古人真意乎!虽无帝王师相之权,而进退百王,屏当千古,是亦足以豪而乐矣。
又如《春秋》,鲁国之史也,使竖儒为之,必自伯禽起首,乃为全书,如何没头没脑,半路上从隐公说起?殊不知圣人只要明理范世,不必拘牵。
其简册可考者考之,不可考者置之。
如隐公并不可考,便从桓、庄起亦得。
或曰:《春秋》起自隐公,重让也;删书断自唐、虞,亦重让也。
此与儿童之见无异。
试问唐、虞以前天子,哪个是争来的?大率删书断自唐、虞,唐、虞以前,荒远不可信也。
《春秋》起自隐公,隐公以前,残缺不可考也,所谓史阙文耳。
总是读书要有特识,依样葫芦,无有是处。
而特识又不外乎至情至理,歪扭乱窜,无有是处。
人谓《史记》以吴太伯为《世家》第一,伯夷为《列传》第一,俱重让国。
但《五帝本纪》以黄帝为第一,是戮蚩尤用兵之始,然则又重争乎?后先矛盾,不应至是。
总之,竖儒之言,必不可听,学者自出眼孔、自竖脊骨读书可尔。
乾隆九年六月十五日,哥哥字。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
十月二十六日得家书,知新置田获秋稼五百斛,甚喜。
而今而后,堪为农夫以没世矣!要须制碓、制磨、制筛罗簸箕、制大小扫帚、制升斗斛。
家中妇女,率诸婢妾,皆令习舂揄蹂簸之事,便是一种靠田园长子孙气象。
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
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
嗟乎!嗟乎!吾其长为农夫以没世乎!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
农夫上者种地百亩,其次七八十亩,其次五六十亩,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人。
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
我辈读书人,入则孝,出则弟,守先待后,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所以又高于农夫一等。
今则不然,一捧书本,便想中举、中进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
起手便错走了路头,后来越做越坏,总没有个好结果。
其不能发达者,乡里作恶,小头锐面,更不可当。
夫束修自好者,岂无其人;经济自期,抗怀千古者,亦所在多有。
而好人为坏人所累,遂令我辈开不得口;一开口,人便笑曰:汝辈书生,总是会说,他日居官,便不如此说了。
所以忍气吞声,只得捱人笑骂。
工人制器利用,贾人搬有运无,皆有便民之处。
而士独于民大不便,无怪乎居四民之末也!且求居四民之末而亦不可得也!愚兄平生最重农夫,新招佃地人,必须待之以礼。
彼称我为主人,我称彼为客户,主客原是对待之义,我何贵而彼何贱乎?要体貌他,要怜悯他;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不能偿还,要宽让他。
尝笑唐人《七夕》诗,咏牛郎织女,皆作会别可怜之语,殊失命名本旨。
织女,衣之源也,牵牛,食之本也,在天星为最贵;天顾重之,而人反不重乎!其务本勤民,呈象昭昭可鉴矣。
吾邑妇人,不能织绸织布,然而主中馈,习针线,犹不失为勤谨。
近日颇有听鼓儿词,以斗叶为戏者,风俗荡轶,亟宜戒之。
吾家业地虽有三百亩,总是典产,不可久恃。
将来须买田二百亩,予兄弟二人,各得百亩足矣,亦古者一夫受田百亩之义也。
若再求多,便是占人产业,莫大罪过。
天下无田无业者多矣,我独何人,贪求无厌,穷民将何所措足乎!或曰:世上连阡越陌,数百顷有余者,子将奈何?应之曰: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则一德遵王,风俗偷则不同为恶,亦板桥之家法也。
哥哥字。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
作诗非难,命题为难。
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不可不慎也。
少陵诗高绝千古,自不必言,即其命题,已早据百尺楼上矣。
通体不能悉举,且就一二言之:《哀江头》、《哀王孙》,伤亡国也;《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前后出塞》诸篇,悲戍役也;《兵车行》、《丽人行》,乱之始也;《达行在所》三首,庆中兴也;《北征》、《洗兵马》,喜复国望太平也。
只一开卷,阅其题次,一种忧国忧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庙丘墟,关山劳戍之苦,宛然在目。
其题如此,其诗有不痛心入骨者乎!至于往来赠答,杯酒淋漓,皆一时豪杰,有本有用之人,故其诗信当时、传后世,而必不可废。
放翁诗则又不然,诗最多,题最少,不过《山居》、《村居》、《春日》、《秋日》、《即事》、《遣兴》而已。
岂放翁为诗与少陵有二道哉?盖安史之变,天下土崩,郭子仪、李光弼、陈玄礼、王思礼之流,精忠勇略,冠绝一时,卒复唐之社稷。
在《八哀》诗中,既略叙其人,而《洗兵马》一篇,又复总其全数而赞叹之,少陵非苟作也。
南宋时,君父幽囚,栖身杭越,其辱与危亦至矣。
讲理学者,推极于毫厘分寸,而卒无救时济变之才;在朝诸大臣,皆流连诗酒,沉溺湖山,不顾国之大计。
是尚得为有人乎!是尚可辱吾诗歌而劳吾赠答乎!直以《山居》、《村居》、《夏日》、《秋日》,了却诗债而已。
且国将亡,必多忌,躬行桀、纣,必曰驾尧、舜而轶汤、武。
宋自绍兴以来,主和议、增岁币、送尊号、处卑朝、括民膏、戮大将,无恶不作,无陋不为。
百姓莫敢言喘,放翁恶得形诸篇翰以自取戾乎!故杜诗之有人,诚有人也;陆诗之无人,诚无人也。
杜之历陈时事,寓谏诤也;陆之绝口不言,免罗织也。
虽以放翁诗题与少陵并列,奚不可也!近世诗家题目,非赏花即宴集,非喜晤即赠行,满纸人名,某轩某园,某亭某斋,某楼某岩,某村某墅,皆市井流俗不堪之子,今日才立别号,明日便上诗笺。
其题如此,其诗可知,其诗如此,其人品又可知。
吾弟欲从事于此,可以终岁不作,不可以一字苟吟。
慎题目,所以端人品,厉风教也。
若一时无好题目,则论往古,告来今,乐府旧题,尽有做不尽处,盍为之。
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一书
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最是不济事。
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无多,往来应接不暇,如看场中美色,一眼即过,与我何与也。
千古过目成诵,孰有如孔子者乎?读《易》至韦编三绝,不知翻阅过几千百遍来,微言精义,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其所穷。
虽生知安行之圣,不废困勉下学之功也。
东坡读书不用两遍,然其在翰林读《阿房宫赋》至四鼓,老吏苦之,坡洒然不倦。
岂以一过即记,遂了其事乎!惟虞世南、张睢阳、张方平,平生书不再读,迄无佳文。
且过辄成诵,又有无所不诵之陋。
即如《史记》百三十篇中,以《项羽本纪》为最,而《项羽本纪》中,又以钜鹿之战、鸿门之宴、垓下之会为最。
反覆诵观,可欣可泣,在此数段耳。
若一部《史记》,篇篇都读,字字都记,岂非没分晓的钝汉!更有小说家言,各种传奇恶曲,及打油诗词,亦复寓目不忘,如破烂厨柜,臭油坏酱悉贮其中,其龌龊亦耐不得。
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
余五十二岁始得一子,岂有不爱之理!然爱之必以其道,虽嬉戏顽耍,务令忠厚悱恻,毋为刻急也。
平生最不喜笼中养鸟,我图娱悦,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适吾性乎!至于发系蜻蜓,线缚螃蟹,为小儿顽具,不过一时片刻便摺拉而死。
夫天地生物,化育劬劳,一蚁一虫,皆本阴阳五行之气絪缊而出。
上帝亦心心爱念。
而万物之性人为贵,吾辈意不能体天之心以为心,万物将何所托命乎?蛇蚖蜈蚣、豺狼虎豹,虫之最毒者也,然天既生之,我何得而杀之?若必欲尽杀,天地又何必生?亦惟驱之使远,避之使不相害而已。
蜘蛛结网,于人何罪,或谓其夜间咒月,令人墙倾壁倒,遂击杀无遗。
此等说话,出于何经何典,而遂以此残物之命,可乎哉?可乎哉?我不在家,儿子便是你管束。
要须长其忠厚之情,驱其残忍之性,不得以为犹子而姑纵惜也。
家人儿女,总是天地间一般人,当一般爱惜,不可使吾儿凌虐他。
凡鱼飧果饼,宜均分散给,大家欢嬉跳跃。
若吾儿坐食好物,令家人子远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齿,其父母见而怜之,无可如何,呼之使去,岂非割心剜肉乎!夫读书中举、中进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作个好人。
可将此书读与郭嫂、饶嫂听,使二妇人知爱子之道在此不在彼也。
书后又一纸 #
所云不得笼中养鸟,而予又未尝不爱鸟,但养之有道耳。
欲养鸟莫如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疏茂密,为鸟国鸟家。
将旦时,睡梦初醒,尚辗转在被,听一片啁啾,如《云门》《咸池》之奏;及披衣而起,頮面漱口啜茗,见其扬翚振彩,倏往倏来,目不暇给,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
大率平生乐处,欲以天地为囿,江汉为池,各适其天,斯为大快。
比之盆鱼笼鸟,其钜细仁忍何如也!
书后又一纸 #
尝论尧、舜不是一样,尧为最,舜次之。
人咸惊讶。
其实有至理焉。
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
”孔子从未尝以天许人,亦未尝以大许人,惟称尧不遗余力,意中口中,却是有一无二之象。
夫雨旸寒燠时若者,天也。
亦有时狂风淫雨,兼旬累月,伤禾败稼而不可救;或赤旱数千里,蝗蝝螟特肆生,致草黄而木死,而亦不害其为天之大。
天既生有麒麟凤凰、灵芝仙草、五谷花实矣,而蛇虎蜂虿、蒺藜稂莠萧艾之属,即与之俱生而并茂,而亦不害其为天之仁。
尧为天子,既已钦明文思,光四表而格上下矣,而共工、驩兜尚列于朝,又有九载绩用弗成之鮌,而亦不害其为尧之大。
浑浑乎一天也!若舜则不然,流共工,放驩兜,杀三苗,殛鲧,罪人斯当矣。
命伯禹作司空,契为司徒,稷教稼,皋陶掌刑,伯益掌火,伯夷典礼,后夔典乐,倕工鸠工,以及殳戕、朱虎、熊罴之属,无不各得其职,用人又得矣。
为君之道,至毫发无遗憾。
故曰:“君哉,舜也!”又曰:“舜其大知也!”夫彰善瘅恶者,人道也;善恶无所不容纳者,天道也。
尧乎,尧乎!此其所以为天也乎!厥后舜之子孙,宾诸陈,无一达人。
后代有齐国,亦无一达人。
惟田横之卒,五百人从之,斯不愧祖宗风烈。
非天之薄于大舜而不予以后也,其道已尽,其数已穷,更无从蕴而再发耳。
若尧之后,至迂且远也。
豢龙御龙,而有中山刘累,至汉高而光有天下。
既二百年矣,而又光武中兴。
又二百年矣,而又先帝入蜀,以诸葛为之相,以关、张为之将;忠义满千古,道德继贤圣。
岂非尧之留余不尽,而后有此发泄也哉!夫舜与尧同心同德同圣,而吾为是言者,以为作圣且有太尽之累,则何事而可尽也?留得一分做不到处,便是一分蓄积,天道其信然矣。
且天亦有过尽之弊。
天生圣人亦屡矣,未尝生孔子也。
及生孔子,天地亦气为之竭而力为之衰,更不复能生圣人。
天受其弊,而况人乎!昨在范县,与进士田种玉、孝廉宋纬言之,及来潍县,与诸生郭伟勚谈论,咸鼓舞震动,以为得未曾有。
并书以寄老弟,且藏之匣中,待吾儿少长,然后讲与他听,与书中之意互相发明也。
潍县寄舍弟墨第三书
富贵人家延师傅教子弟,至勤至切,而立学有成者,多出于附从贫贱之家,而己之子弟不与焉。
不数年间,变富贵为贫贱:有寄人门下者,有饿莩乞丐者。
或仅守厥家,不失温饱,而目不识丁;或百中之一亦有发达者,其为文章,必不能沉着痛快,刻骨镂心,为世所传诵。
岂非富贵足以愚人,而贫贱足以立志而浚慧乎!我虽微官,吾儿便是富贵子弟,其成其败,吾已置之不论;但得附从佳子弟有成,亦吾所大愿也。
至于延师傅,待同学,不可不慎。
吾儿六岁,年最小,其同学长者当称为某先生,次亦称为某兄,不得直呼其名。
纸笔墨砚,吾家所有,宜不时散给诸众同学。
每见贫家之子,寡妇之儿,求十数钱,买川连纸钉仿字簿,而十日不得者,当察其故而无意中与之。
至阴雨不能即归,辄留饭;薄暮,以旧鞋与穿而去。
彼父母之爱子,虽无佳好衣服,必制新鞋袜来上学堂,一遭泥泞,复制为难矣。
夫择师为难,敬师为要。
择师不得不审,既择定矣,便当尊之敬之,何得复寻其短?吾人一涉宦途,即不能自课其子弟。
其所延师,不过一方之秀,未必海内名流。
或暗笑其非,或明指其误,为师者既不自安,而教法不能尽心;子弟复持藐忽心而不力于学,此最是受病处。
不如就师之所长,且训吾子弟之不逮。
如必不可从,少待来年,更请他师;而年内之礼节尊崇,必不可废。
又有五言绝句四首,小儿顺口好读,令吾儿且读且唱,月下坐门槛上,唱与二太太、两母亲、叔叔、婶娘听,便好骗果子吃也。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耘苗日正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才得放脚眠,蚊虫虼蚤出。
潍县寄舍弟墨第四书
凡人读书,原拿不定发达。
然即不发达,要不可以不读书,主意便拿定也。
科名不来,学问在我,原不是折本的买卖。
愚兄而今已发达矣,人亦共称愚兄为善读书矣,究竟自问胸中担得出几卷书来?不过挪移借贷,改窜添补,便尔钓名欺世。
人有负于书耳,书亦何负于人哉!昔有人问沈近思侍郎,如何是救贫的良法?沈曰:读书。
其人以为迂阔。
其实不迂阔也。
东投西窜,费时失业,徒丧其品,而卒归于无济,何如优游书史中,不求获而得力在眉睫间乎!信此言,则富贵,不信,则贫贱,亦在人之有识与有决并有忍耳。
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
无论时文、古文、诗歌、词赋,皆谓之文章。
今人鄙薄时文,几欲摒诸笔墨之外,何太甚也?将毋丑其貌而不鉴其深乎!愚谓本期文章,当以方百川制艺为第一,侯朝宗古文次之;其他歌诗辞赋,扯东补西,拖张拽李,皆拾古人之唾余,不能贯串,以无真气故也。
百川时文精粹湛深,抽心苗,发奥旨,绘物态,状人情,千回百折而卒造乎浅近。
朝宗古文标新领异,指画目前,绝不受古人羁绁;然语不遒,气不深,终让百川一席。
忆予幼时,行匣中惟徐天池《四声猿》、方百川制艺二种,读之数十年,未能得力,亦不撒手,相与终焉而已。
世人读《牡丹亭》而不读《四声猿》,何故?
文章以沉着痛快为最,《左》、《史》、《庄》、《骚》、杜诗、韩文是也。
间有一二不尽之言,言外之意,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者,是他一枝一节好处,非六君子本色。
而世间纤小之夫,专以此为能,谓文章不可说破,不宜道尽,遂訾人为刺刺不休。
夫所谓刺刺不休者,无益之言,道三不着两耳。
至若敷陈帝王之事业,歌咏百姓之勤苦,剖晰圣贤之精义,描摹英杰之风猷,岂一言两语所能了事?岂言外有言、味外取味者,所能秉笔而快书乎?吾知其必目昏心乱,颠倒拖沓,无所措其手足也。
王、孟诗原有实落不可磨灭处,只因务为修洁,到不得李、杜沉雄。
司空表圣自以为得味外味,又下于王、孟一二等。
至今之小夫,不及王、孟、司空万万,专以意外言外,自文其陋,可笑也。
若绝句诗、小令词,则必以意外言外取胜矣。
“宵寐匪祯,札闼洪庥。”以此訾人,是欧公正当处,然亦有浅易之病。“逸马杀犬于道”,是欧公简炼处,然《五代史》亦有太简之病。
写字作画是雅事,亦是俗事。
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养生民,而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东坡居士刻刻以天地万物为心,以其余闲作为枯木竹石,不害也。
若王摩诘、赵子昂辈,不过唐、宋间两画师耳!试看其平生诗文,可曾一句道着民间痛痒?设以房、杜、姚、宋在前,韩、范、富、欧阳在后,而以二子厕乎其间,吾不知其居何等而立何地矣!门馆才情,游客伎俩,只合剪树枝、造亭榭、辨古玩、斗茗茶,为扫除小吏作头目而已,何足数哉!何足数哉!愚兄少而无业,长而无成,老而穷窘,不得已亦借此笔墨为糊口觅食之资,其实可羞可贱。
愿吾弟发愤自雄,勿蹈乃兄故辙也。
古人云:“诸葛君真名士。
”名士二字,是诸葛才当受得起。
近日写字作画,满街都是名士,岂不令诸葛怀羞,高人齿冷?
与江宾谷江禹九书
学者当自树其帜。
凡米盐船算之事,听气候于商人,未闻文章学问,亦听气候于商人者也。
吾扬之士,奔走躞蹀于其门,以其一言之是非为欣戚,其损士品而丧士气,真不可复述矣。
贤昆玉悄然闭户,寂若无人,而岳岳荡荡,如海如山,令人莫可穷测。
嗟呼,其可贵也!文章有大乘法,有小乘法。
大乘法易而有功,小乘法劳而无谓。
《五经》、《左》、《史》、《庄》、《骚》、贾、董、匡、刘、诸葛武乡侯、韩、柳、欧、曾之文,曹操、陶潜、李、杜之诗,所谓大乘法也。
理明词畅,以达天地万物之情,国家得失兴废之故。
读书深,养气足,恢恢游刃有余地矣。
六朝靡丽,徐、庾、江、鲍、任、沈,小乘法也。
取青配紫,用七谐三,一字不合,一句不酬,拈断黄须,翻空二酉。
究何与于圣贤天地之心、万物生民之命?凡所谓锦绣才子者,皆天下之废物也,而况未必锦绣者乎!此真所谓劳而无谓者矣。
且夫读书作文者,岂仅文之云尔哉?将以开心明理,内有养而外有济也。
得志则加之于民,不得志则独善其身,亦可以化乡党而教训子弟。
切不可趋风气,如扬州人学京师穿衣戴帽,才赶得上,他又变了。
何如圣贤精义,先辈文章,万世不祧也。
贤昆玉果能自树其帜,久而不衰,燮虽不肖,亦将戴军劳帽,穿勇字背心,执水火棍棒,奔走效力于大纛之下。
岂不盛哉!岂不快哉!曹氏父子,萧家骨肉,一门之内,大小殊轨。
曹之丕、植,萧之统、绎,皆有公子秀才气,小乘也。
老瞒《短歌行》,萧衍《河中之水》歌,勃勃有英气,大乘也。
彼虽毒蛇恶兽,要不同于蟋蟀之鸣,蛱蝶之舞;而况麒麟鸾凤之翔,化雨和风之洽乎!司马相如,大乘也,而入于小乘,以其逞词华而媚合也。
李义山,小乘也,而归于大乘,如《重有感》、《随师东》、《登安定城楼》、《哭刘》、《痛甘露》之类,皆有人心世道之忧,而《韩碑》一篇,尤足以出奇而制胜。
青莲多放逸,而不切事情。
飞卿叹老嗟卑,又好为艳冶荡逸之调,虽李、杜齐名,温、李合噪,未可并也。
词与诗不同,以婉丽为正格,以豪宕为变格。
燮窃以剧场论之;东坡为大净,稼轩外脚,永叔、邦卿正旦,秦淮海、柳七则小旦也。
周美成为正生,南唐后主为小生,世人爱小生定过于爱正生矣。
蒋竹山、刘改之是绝妙副末,草窗贴旦,白石贴生。
。
不知公谓然否?板桥弟郑燮顿首宾谷七哥、禹九九哥二长兄文几。
乾隆戊辰九日,潍县顿首。
与金农书一 #
赐示《七夕诗》,可谓词严义正,脱尽前人窠臼,不似唐人作为一派亵狎语也。
夫织女乃衣之源,牵牛乃食之本,在天星为最贵,奈何作此不经之说乎!如作者云云,真能助我张目者,惜世人从未道及,殊可叹也。
我辈读书怀古,岂容随声附和乎!世俗少见多怪,闻言不信,通病也。
作札奉寄,慎勿轻以示人。
寿门征君,弟燮顿首。
与金农书二 #
词学始于李,唐人惟青莲诸子,略见数首,余则未有闻也。
太白《菩萨蛮》二首,诚千古绝调矣。
作词一道,过方则近于诗,过圆则流于曲,甚矣,词学之难也!承示新词数阕,俱不减苏、辛也。
燮虽酷好填词,其如珠玉在前,翻多形秽耳。
板桥弟燮书寄寿门老哥展。
与金农书三 #
古董一道,真必有伪,譬之文章,定多赝作,非操真鉴者,不能辨也。
夏鼎商彝,世不多有,而见者殊希。
老哥雅擅博物,燮曾有“九尺珊瑚照乘珠,紫髯碧眼号商胡”诗以持赠矣。
然窃有说焉:世间可宝贵者,莫若《易象》、《诗》、《书》、《春秋》、《礼》、《乐》,斯岂非世上大古器乎!不此之贵,而玩物丧志,奚取焉!然此只堪为知者道耳。
狂愚之论,敢以质之高明。
寿门征士,燮奉简。
与杭世骏书 #
君由鸿博,地处清华,当如欧阳永叔在翰苑时,一洗文章浮靡积习,慎勿因循苟且,随声附和,以投时好也。
数载相知,于朋友有责善之道,勿以冒渎为罪,是所冀于同调者。
堇浦词兄,弟燮顿首。
与丹翁书 #
昨有人传老兄息辞数语,不知的否?细味之,真非大笔不能也。
冒滥领赈,当途所最忌。
乃云:写赈时原有七口,后一女出嫁,一仆在逃,只剩五口;在首者既非无因,而领者原非虚冒。
宜州尊见之而赏心,板桥闻之而击节也。
此等辞令,固非庸手所能,亦非狠手所办,真是解连环妙手。
夫妙则何可方物乎?千古好文章,只是即景即情,得事得理,固不必引经断律,称为辣手也。
吾安能求之天下如老长兄者,日与之谈文章秘妙,经史神髓乎?真可以消长夏、度寒宵矣。
令公子病,甚为忧心。
只宜闲静,少出门为妙。
令爱君归宁,弟无物堪赠,他日当作书画一两通表意耳。
来银二金收讫。
画三幅与令姪,并照人,遂不复另启也。
言溥兄书来八金九甲,画一张、联一副,代书旧联,承老长兄推毂,谢复何言。板桥弟郑燮顿首丹翁世长兄先生尊前。
与焦五斗书 #
早间遣奴子送墨兰一幅,想已呈览,乞为教正。
不过糊墙粘壁之物,未足入高人赏鉴也。
汪锡三兄家开吊,弟为治宾,仍须白里外褂。
去年所借宫绸裌套,祈发来手,用后即赵上。
待雪晴后,更当谋一聚之欢也。
弟板桥郑燮顿首五斗老长兄前。
庆余。
与勖宗上人书 #
燮旧在金台,日与上人作西山之游,夜则挑灯煮茗,联吟竹屋,几忘身处尘世,不似人海中也。
迄今思之,如此佳会,殊不易遘。
兹待凉秋,定拟束装北上。
适有客入都之便,先此寄声;小诗一章,聊以道意:“昔到京师必到山,山之西麓有禅关;为言九月吾来住,检点白云房半间。
”勖尊者,弟燮顿首。
与光缵书 #
承三枉顾,而不得一回候,罪何如也。溽暑炎敲,蒸耳灼目,三游湖而三病,两拜客而两病,老朽残躯,惟裹足杜门为便耳。高明谅之。
偶画折枝兰一盆,以为清供,亦消暑之一法也。板桥弟郑燮顿首光缵四哥足下。乾隆辛巳七月二日。
●杂著卷 #
板桥自叙板桥居士,姓郑氏,名燮,扬州兴化人。
兴化有三郑氏,其一为“铁郑”,其一为“糖郑”,其一为“板桥郑”。
居士自喜其名,故天下咸称为郑板桥云。
板桥外王父汪氏,名翊文,奇才博学,隐居不仕。
生女一人,端严聪慧特绝,即板桥之母也。
板桥文学性分,得外家气居多。
父立庵先生,以文章品行为士先。
教授生徒数百辈,皆成就。
板桥幼随其父学,无他师也。
幼时殊无异人处,少长,虽长大,貌寝陋,人咸易之。
又好大言,自负太过,漫骂无择。
诸先辈皆侧目,戒勿与往来。
然读书能自刻苦,自愤激,自竖立,不苟同俗,深自屈曲委蛇,由浅入深,由卑及高,由迩达远,以赴古人之奥区,以自畅其性情才力之所不尽。
人咸谓板桥读书善记,不知非善记,乃善诵耳。
板桥每读一书,必千百遍。
舟中、马上、被底,或当食忘匕箸,或对客不听其语,并自忘其所语,皆记书默诵也。
书有弗记者乎?
平生不治经学,爱读史书以及诗文词集,传奇说簿之类,靡不览究。有时说经,亦爱其斑驳陆离,五色炫烂。以文章之法论经,非《六经》本根也。
酷嗜山水。
又好色,尤多余桃口齿,及椒风弄儿之戏。
然自知老且丑,此辈利吾金币来耳。
有一言干与外政,即叱去之,未尝为所迷惑。
好山水,未能远迹;其所经历,亦不尽游趣。
乾隆十三年,大驾东巡,燮为书画史,治顿所,卧泰山绝顶四十余日,亦足豪矣。
所刻诗钞、词钞、道情十首、与舍弟书十六通,行于世。
善书法,自号“六分半书”。
又以余闲作为兰竹,凡王公大人、卿士大夫、骚人词伯、山中老僧、黄冠炼客,得其一片纸、只字书,皆珍惜藏庋。
然板桥从不借诸人以为名。
惟同邑李鱓复堂相友善。
复堂起家孝廉,以画事为内廷供奉。
康熙朝,名噪京师及江淮湖海,无不望慕叹羡。
是时板桥方应童子试,无所知名。
后二十年,以诗词文字与之比并齐声。
索画者,必曰复堂;索诗字文者,必曰板桥。
且愧且幸,得与前贤埒也。
李以滕县令罢去。
板桥康熙秀才,雍正壬子举人,乾隆丙辰进士。
初为范县令,继调潍县。
乾隆己巳,时年五十有七。
板桥诗文,自出己意,理必归于圣贤,文必切于日用。
或有自云高古而几唐宋者,板桥辄呵恶之,曰:“吾文若传,便是清诗清文;若不传,将并不能为清诗清文也。
何必侈言前古哉!”明清两朝,以制艺取士,虽有奇才异能,必从此出,乃为正途。
其理愈求而愈精,其法愈求而愈密。
鞭心入微,才力与学力俱无可恃,庶几弹丸脱手时乎?若漫不经心,置身甲乙榜之外,辄曰:“我是古学”,天下人未必许之,只合自许而已。
老不得志,仰借于人,有何得意?
贾、董、匡、刘之作,引绳墨,切事情。
至若韩信登坛之对,孔明隆中之语,则又切之切者也。
理学之执持纲纪,只合闲时用着,忙时用不着。
板桥十六通家书,绝不谈天说地,而日用家常,颇有言近旨远之处。
板桥非闭户读书者,长游于古松、荒寺、平沙、远水、峭壁、墟墓之间。
然无之非读书也。
求精求当,当则粗者皆精,不当则精者皆粗。
思之,思之,鬼神通之!
板桥又记,时年已五十八矣。
书自叙赠刘柳村
《道情》十首,作于雍正七年,改削十四年,而后梓而问世。传至京师,幼女招哥首唱之,老僧起林又唱之,诸贵亦颇传颂,与词刻并行。
拙集诗词二种,都人士皆曰:“诗不如词。”扬州人亦曰:“词好于诗。”即我亦不敢辩也。
游西湖,谒杭州太守吴公作哲,出纸二幅,索书画。
一画竹、一写字。
湖州太守李公堂见而讶之曰:“公何得有此?”遂攫之而去。
吴曰:“是不难得,是人现在此,公至南屏静寺访之,吾先之作介绍可也。
”次日,泛舟相访,置酒湖上为欢;醉后,即唱予《道情》以相娱乐,云:“十年前得之临清王知州处,即爱慕至今,不知今日得会于此!”遂邀至湖,游苕溪、霅溪、卞山、白雀,而道场山尤胜也。
府署亭池馆榭甚佳,皆吾扬吴听翁先生所修葺。
虎墩吴其相者,海上盐鐅户也,貌粗鄙,亦能诵《四时行乐歌》;制酒为寿。同人皆以为咄咄怪事。
高丽国索拙书,其相李艮来投刺,高尺二寸,阔五寸,厚半寸,如金版玉片,可击扑人。今存枝上村文思上人家,盖天宁寺西院也。
妙真正真人娄近垣与予善,令其侍者十三郎歌予诗词,飘飘有云外之响。
予爱之,遂举以赠。
董耻夫亦令其歌《竹枝》焉。
后三年,求去,泣不可留,仍返于娄。
想其仙骨,不乐久住人世俗尘嚣热耶?
板桥自京师落拓而归,作《四时行乐歌》,又作《道情》十首。四十举于乡,四十四岁成进士,五十岁为范县令,乃刻拙集。是时乾隆七年也。
新安孝廉曹君,是墨人曹素功后裔。
尝持藏墨三十二挺,谒予易《词钞》一册,且云:“公有《官宦家》词:‘朝霞楼阁冷,尚牡丹贪睡,鹦哥未醒。
’不但措词雅令,而一种荒淫灭亡之气,已藏其中,所以甚妙。
”故乡曹公知言,故亦以词称。
紫琼崖道人,慎郡王也。赠诗:“按拍遥传月殿曲,走盘乱泻蛟宫珠。”愧不敢当,然亦佳句。
南通州李瞻云,吾年家子也。
曾于成都摩诃池上听人诵予《恨》字词,至“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皆有赍咨涕洟之意。
后询其人,盖已家弦户诵有年。
想是费二执御挟归耶?
《兰亭》六种枣木刻,《武王十三铭》八分书碑,在范县。
临济派满天下,祖庭不修可悲也。
予作碑以新之,在大名府东关外。
潍县城隍庙碑最佳,惜其拓本少尔。
(中阙四页) #
板桥貌寝,既不见重于时,又为忌者所阻,不得入试。愈愤怒,愈迫窘,愈敛厉,愈微细,遂作《渔父》一首,倍其调为双叠,亦自立门户之意也。
板桥最穷最苦,貌又寝陋,故长不合于时;然发愤自雄,不与人争,而自以心竞。
四十外乃薄有名,所谓‘诸生曰万盈,四十乃知名’也。
其名之所到,辄渐加而不渐淡,只是中有汁浆耳。
庄生谓:“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古人又云:“草木怒生。
”然则万事万物何可无怒耶?板桥书法以汉八分杂入楷行草,以颜鲁公《座位稿》为行款,亦是怒不同人之意。
乾隆庚辰秋日,为柳村刘三兄书此十二页。
板桥后序 #
板桥居士读书求精不求多,非不多也,唯精乃能运多,徒多徒烂耳。
少陵七律、五律、七古、五古、排律皆绝妙,一首可值千金。
板桥无不细读,而尤爱七古,盖其性之所嗜,偏重在此。
《曹将军丹青引》、《渼陂行》、《瘦马行》、《岳车行》、《哀王孙》、《洗兵马》、《缚鸡行》、《赠毕四曜》,此其最者;其余不过三四十首,并前后《打鱼歌》,尽在其中矣。
是《左传》,是《史记》,似《庄子》、《离骚》,而六朝香艳,亦时用之以为奴隶。
大哉杜诗,其无所不包括乎!
七律诗《秋兴》八首、《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皆由此而推之。
五律诗《秦州杂诗》二十首、《咏物》三十余首、《达行在所》三首,皆由此而推之。
五言古诗前后《出塞》、《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北征》、《彭衙行》,以及排律之《经昭陵》、《重经昭陵》、《别严贾二阁老》、《别高岑》,皆由此而推之。
立志不分,乃凝于神。
板桥平生,无不知己,无一知己。其诗文字画,每为人爱,求索无休时,略不遂意,则怫然而去。故今日好,为弟兄,明日便成陌路。
紫琼崖主人极爱惜板桥,尝折简相招,自作骈体五百字以通意,使易十六祖式、傅雯凯亭持以来。
至则袒而割肉以相奉,且曰:“昔太白御手调羹,今板桥亲王割肉,后先之际,何多让焉!”
板桥游历山水虽不多,亦不少;读书虽不多,亦不少;结交天下通人名士虽不多,亦不少。
初极贫,后亦稍稍富贵,富贵后亦稍稍贫。
故其诗文中无所不有。
陋轩诗最善说穷苦,惜其山水不多,接交不广,华贵一无所有。
所谓一家言,未可为天下才也。
板桥诗如《七歌》,如《孤儿行》,如《姑恶》,如《逃荒行》、《还家行》,试取以与陋轩同读,或亦不甚相让。
其他山水、禽鱼、城郭、宫室、人物之茂美,亦颇有自铸伟词者。
而又有长短句及家书,皆世所脍炙。
待百年而论定,正不知鹿死谁手。
乾隆庚辰,郑燮克柔甫自叙于汪氏之文园,与刘柳村册子合观之,亦足以知其梗概。
叹老嗟卑,是一身一家之事;忧国忧民,是天地万物之事。
虽圣帝明王在上,无所可忧,而往古来今,何一不在胸次?叹老嗟卑,迷花顾曲,偶一寓意可耳,何谆谆也!燮又记。
板桥偶记 #
扬州二月,花时也。
板桥居士晨起,由傍花村过虹桥,直抵雷塘,问玉勾斜遗迹,去城盖十里许矣。
树木丛茂,居民渐少,遥望文杏一株,在围墙竹树之间。
叩门迳入,徘徊花下。
有一老媪,捧茶一瓯,延茅亭小坐。
其壁间所贴,即板桥词也。
问曰:“识此人乎?”答曰:“闻名,不识其人。
”告曰:“板桥,即我也。
”媪大喜,走相呼曰:“女儿子起来,女儿子起来!郑板桥先生在此也。
”是刻已日上三竿矣,腹馁甚。
媪具食。
食罢,其女艳妆出,再拜而谢曰:“久闻公名,读公词,甚爱慕,闻有《道情十首》,能为妾一书乎?”板桥许诺。
即取淞江蜜色花笺,湖颖笔,紫端石砚,纤手磨墨,索板桥书。
书毕,复题《西江月》一阕赠之,其词曰:“微雨晓风初歇,纱窗旭日才温;绣帏香梦半矇腾,窗外鹦哥未醒。
蟹眼茶声静悄,虾须■〈巾兼〉影轻明;梅花老去杏花匀,夜夜胭脂怯冷。
”母女皆笑领词意。
问其姓,姓饶;问其年,十七岁矣。
有五女,其四皆嫁,惟留此女为养老计,名五姑娘。
又曰:“闻君失偶,何不纳此女为箕帚妾?亦不恶,且又慕君。
”板桥曰:“仆寒士,何能得此丽人?”媪曰:“不求多金,但足养老妇人者可矣。
”板桥许诺,曰:“今年乙卯,来年丙辰计偕,后年丁巳,若成进士,必后年乃得归,能待我乎?”媪与女皆曰:“能。
”即以所赠词为订。
明年,板桥成进士,留京师。
饶氏益贫,花钿服饰,折卖略尽。
宅边有小园五亩,亦售人。
有富贾者,发七百金,欲购五姑娘为妾。
其母几动,女曰:“已与郑公约,背之不义。
七百两亦有了时耳。
不过一年,彼必归,请待之。
”江西蓼洲人程羽宸,过真州江上茶肆,见一对联云:“山光扑面因朝雨,江水回头为晚潮。
”傍写“板桥郑燮题”。
甚惊异,问何人,茶肆主人曰:“但至扬州,问人便知一切。
”羽宸至扬州,问板桥,在京,且知饶氏事,即以五百金为板桥聘资授饶氏。
明年,板桥归,复以五百金为板桥纳妇之费。
常从板桥游,索书画。
板桥略不可意,不敢硬索也。
羽宸年六十余,颇貌板桥,兄事之。
江秩文,小字五狗,人称为五狗江郎。
甚美丽。
家有梨园子弟十二人,奏十种番乐者。
十二人皆少俊,主人一出,俱废矣。
其园亭索板桥一联句,题曰:“草因地暖春先翠,燕为花忙暮不归。
”江郎喜曰:“非惟切园亭,并切我。
”遂彻玉杯为寿。
常二书民有园,索板桥题句。题曰:“怜莺舌嫩由他骂,爱柳腰柔任尔狂。”常大喜,以所爱僮赠板桥,至今未去也。
王篛林澍,金寿门农,李复堂鱓,黄松石树谷,后名山,郑板桥燮,高西唐翔,高凤翰西园,皆以笔租墨税,岁获千金,少亦数百金,以此知吾扬之重士也。
乾隆十二年,岁在丁卯,济南锁院,板桥居士偶记。
花品跋 #
仆江南逋客,塞北羁人。
满目风尘,何知花月;连宵梦寐,似越关河。
金樽檀板,入疏篱密竹之间;画舸银筝,在绿若红蕖之外。
痴迷特甚,惆怅绝多。
偶得乌丝,遂抄《花品》。
行间字里,一片乡情;墨际毫端,几多愁思。
书非绝妙,赠之须得其人;意有堪传,藏者须防其蠹。
雍正三年十月十九日,板桥郑燮书于燕京之忆花轩。
四书手读序 #
板桥生平最不喜人过目不忘,而《四书》《五经》自家又未尝时刻而稍忘。
无他,当忘者不容不忘,不当忘者,不容不不忘耳。
戊申之春,读书天宁寺,呫哔之暇,戏同陆、徐诸砚友赛《经》□生熟。
市坊间印格,日默三五纸,或一二纸,或七、八、十余纸,或兴之所至,间可三二十纸。
不两月而竣工。
虽字有真草讹减之不齐,而语句之间,实无毫厘错谬。
固诵读之勤,亦刻苦之验也。
孔夫子删书,圣也;秦始皇烧书,暴也。
则非始皇与孔子,前人著作,不得妄加芟除矣。
近见有腐儒老伧,以全《礼》不便幼学,甚且不便两闱,简而为《礼注》,又简而为提要,为心典,殊可痛恨。
夫使《礼》果可删,前人亦何必著之为经?既已著之为经,吾人复从而删之,不几欲法孔子而师始皇乎?可乎,不可乎?而要之亦无足深怪。
此老伧腐儒之见,亦仅为不便幼学,不便两闱。
夫不便幼学,则其见不出乎小儿;不便两闱,则其见不过望着中举、中进士,做个小官,弄几个钱养活老婆儿女。
以言夫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处而正心诚意,出而致君泽民,其义固茫乎莫辨也。
而必沾沾焉与之论可删不可删,亦何异馈聋以声,谕瞽以色!
黄涪翁有杜诗抄本,赵松雪有《左传》抄本,皆为当时欣慕,后人珍藏,至有争之而致讼者。
板桥既无涪翁之劲拔,又鄙松雪之滑熟,徒矜奇异,创为真隶相参之法,而杂以行草,究之师心自用,无足观也。
博雅之士,幸仍重之以经,而书法之优劣,万不必计。
扬州竹枝词序 #
秋云再削,瘦漏如文;春冻重雕,玲珑似笔。
挟荆轲之匕首,血濡缕而皆亡;燃温峤之灵犀,怪无微而不照。
招尤惹谤,割舌奚辞;识曲怜才,焚香恨晚。
盖广陵风俗之变,愈出愈奇;而董子调侃之文,如铭如偈也。
更有失路名流,抛家荡子,黄冠缁素,皂隶屠沽,例得载于诗篇,并且标其名目。
譬夫酿家纪叟,青莲动问于黄泉;乐部龟年,杜甫伤心于江上。
琵琶商妇,白老歌行;石鼎轩辕,昌黎序次。
修翎已失,犹怜好鸟之音;碧叶虽凋,忍弃名花之本。
酒情跳荡,市上呼驺;诗兴颠狂,坟头拉鬼。
于嬉笑怒骂之中,具潇洒风流之致。
身轻似叶,原不借乎缙绅;眼大如箕,又何知夫钱虏。
乾隆五年九月朔日,楚阳板桥居士郑燮题。
随猎诗草、花间堂诗草跋
紫琼崖主人者,圣祖仁皇帝之子、世宗宪皇帝之弟、今上之叔父也。
其胸中无一点富贵气,故笔下无一点尘埃气。
专与山林隐逸、破屋寒儒争一篇一句一字之短长,是其虚心善下处,即是其辣手不肯让人处。
学问二字,须要拆开看。
学是学,问是问。
今人有学而无问,虽读书万卷,只是一条钝汉尔。
琼崖主人读书好问,一问不得,不妨再三问,问一人不得,不妨问数十人,要使疑窦释然,精理迸露。
故其落笔晶明洞彻,如观火观水也。
善读书者曰攻、曰扫。
攻则直透重围,扫则了无一物。
紫琼道人深得读书三昧,便有一种不可羁勒之处。
试读其诗,如岳鹏举用兵,随方布阵,缘地结营,不必武侯八阵图矣。
曰清、曰轻、曰新、曰馨。
偶然得句,未及写出,旋又失之,虽百思之不能续也。
又有成局已构,及援笔兴来,绝非□□,若有神助者。
主人深于此道,两种境地,集中皆有。
圣祖仁皇帝:即清朝皇帝玄烨,年号康熙,1661—1722年在位。庙号清圣祖。
世宗宪皇帝:即清朝皇帝胤禛,年号雍正,1722—1735年在位。庙号清世宗。
岳鹏举:即岳飞,字鹏举,南宋抗金名将。
一兽奔来万众呼,是大景;毡帏戏插路傍花,是小景。偶然得之,便尔成趣。
《五经》、《廿一史》、《藏》十二部,句句都读,便是呆子;汉魏六朝、三唐、两宋诗人,家家都学,便是蠢才。
紫琼道人读书精而不鹜博,诗则自写性情,不拘一格,有何古人,何况今人!
主人深居独坐,寂若无人,辄于此中领会微妙。
无论声色子女不得近前,即谈诗论文之士亦不得入室。
盖谈诗论文,有粗鄙熟烂者,有旁门外道者,有泥古至死不悟者,最足损人神智,反不如独居寂坐之谓领会也。
紫琼道人□□□□□渊默自涵,一旦心花怒发,便如太华峰头十丈莲矣。
他人作诗何其易,主人作诗何其难?千古通人,总是此个难字。他人检阅旧诗辄便得意,主人检阅旧稿辄不自安;即此不自安处,所谓前途万里长也。
问琼崖之诗已造其极乎?曰:未也。
主人之年才三十有二,此正其勇猛精进之时。
今所刻诗,乃前矛,非中权,非后劲也。
执此为陶、谢复生,李、杜再作,是谄谀之至,则吾岂敢!
英伟俊拔之气,似杜牧之;春融澹泊之致,似韦□□;□□清远之态,似王摩诘;沉□□□□□,似杜少陵、韩退之。
种种境地,已具有古人骨干。
不数年间,登其堂、入其室、探其钥、发其藏矣。
主人有三绝:曰画、曰诗、曰字。
世人皆谓诗高于画,燮独谓画高于诗,诗高于字。
盖诗、字之妙,如不云之月,带露之花。
百岁老人,三尺童子,无不爱玩。
至其画,则荒河乱石,盲风怪雨,惊雷掣电,吾不知之,主人亦不自知也。
世人读其诗,更读其画,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此题后也,若作叙,则非燮之所敢当矣。故段段落落,随手写来,以见不敢为序之意。 乾隆七年六月二十五日,板桥郑燮谨顿首顿首。
跋临兰亭序 #
黄山谷云:世人只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
可知骨不可凡,面不足学也。
况兰亭之面,失之已久乎!板桥道人以中郎之体,运太傅之笔,为右军之书,而实出以己意,并无所谓蔡、锺、王者,岂复有兰亭面貌乎!古人书法入神超妙,而石刻木刻,千翻万变,遗意荡然。
若复依样葫芦,才子俱归恶道。
故作此破格书,以警来学,即以请教当代名公,亦无不可。
乾隆八年七月十八日,兴化郑燮并记。
李约社诗集序 #
康熙间,吾邑有三诗人:徐公白斋、陆公种园、李公约社。
徐诗颖秀,陆诗疏荡,李诗沉着。
三君子相友善,又互为磋磨琢切,以底于成。
徐则诗之外兼攻制艺,陆又以诗余擅场,惟约社先生专治诗,呕心吐肺,抉胆搜髓,不尽不休。
燮以后辈,从徐、陆二公,谒约社于家。
其时海棠盛放,命酒为欢。
三公论诗,虽毫黍尺寸不相假也。
是后,燮薄游四方。
三君子相次下世。
及归,无一存者。
乾隆丙子春,有女奴捧约社先生集,属序于燮,且传其主母冯夫人之命。
夫人为约社子媳,守节三十年,食贫茹苦,抱遗书、旧砚、残毫、破卷,不敢废。
今又以心枯力竭之余,谋付欹劂,不其伟哉!约社诗,一刻于南梁练民,再刻于冯夫人,为李公者身后有人,亦不为不遇矣。
种园词,扬州吴雨山刻之。
白斋诗,未付梓人。
安得好事者裒集三贤之诗,合刻一处,以大行于四方,然后取酒于海棠花下,酹前辈而告之成,岂不大快!然余老矣,未知此愿得遂否也。
乾隆丙子仲夏,后学郑燮为叙。
诗余:词的别名。
跋王李四贤手卷物不旧则火气逼人。
古人之佳诗佳书,装潢于数十年之后,其纸皆有古色,书法诗意,更复杳然藐然也。
王、李四贤,为吾邑诗字文章弁冕,当数十世宝贵之。
乾隆丙子,后学郑燮题。
集唐诗序 #
集唐诗,则必读唐诗,而且多读唐诗。
自李、杜、王、孟、高、岑而外,极幽极冷之诗,一旦火热,使得翻阅于明窗净几之间,此亦天地间一大快事也。
读唐诗,则必钻其穴,剖其精,抉其髓,而后能集之。
使我之心,即入乎唐人之心,而又使唐人之心,即为我之心。
常觉千古之名流高士,俨聚一堂,此又天地间一大快事也。
集唐之难,不得参差错落,谬托于古,必须五七言律,字字对仗精工,而又流利通适。
往往有六句七句,独欠一句,左对右对,皆不得妥,三月两月,搔首搔耳,而其句不成。
及一触忽然得之,如获异宝,如释滞疾,此又天地间一大快事也。
有时集句已成,颇自得意,而亦少有未安。
良朋好友猝至,指之曰:某句未妥。
则心病一挑,不能藏匿。
而又有一友从旁曰:以某句对之,何如?顿觉天衣无缝,如铸成的,如树上结的,如圣叹之有斫山相资相助,皆得并传于世,此又天地间一大快事也。
唐君欣若,自能诗,而又好集唐诗。
集之久,而己诗俱废。
盖以专一而得神奇者也。
夫唐人之诗,旧诗也,读之千古长新,得君之集而更新,满纸皆陆离斑驳。
今人之诗,新诗也,但觉满纸皆陈饭土羹。
与为彼之作,正不如君之集也。
问序于愚,愚何能序唐君之甘苦阅历,约略言之,非为唐君言之,为后之学诗学文者言之也。
乾隆己卯,板桥郑燮撰。
题宋拓圣教序 #
此《圣教序》之未断本也。
非复唐拓,亦是宋、元间物。
惜其拓手卤莽,伤于水墨,如“宇宙千劫,凡愚疑惑”等字皆漫漶,共两页十六行,入后则无不善也。
自“微言广被”以下,甚铩皆可观。
近世绛云楼藏本为最,后入泰兴季沧苇家,价六百金。
何义门、王篛林两先生皆有善本,曾见之。
商丘宋氏本最明晰,今归德州卢雅雨先生,盖以二百六十金收之。
此本不逮诸家,非时代之后,而拓者之咎也。
昔为枣强郑氏物,今归板桥郑氏。
乾隆廿四年七月十九日,橄榄轩主人燮记。
用墨之妙,当观墨迹,其浓淡燥湿,如火如花。
用笔之妙,当观石刻,其弱者强之,肥者瘦之,镌手亦大有力。
新碑不如旧碑,取其退火气。
然三四百年后,过于剥落,亦无取焉。
郑燮又记。
或问此贴与定武《兰亭》孰优劣,愚曰:未易言也。
《兰亭》乃一时高兴所至,天机鼓舞,岂复自知!如李广、郭汾阳用兵,随水草便益处,军人皆各得自由,而未尝有失。
至《圣教序》,字字精悍,笔笔严紧,程不识刀斗森严,李临淮旌旗整肃,又是一家气象。
板桥郑燮。
金钱帖一钱易一字,是杂凑来的,岂无大小参差、真草互异之病,却如一气呵成,定出高人部署。
李北海《岳麓碑》及《云麾将军神道碑》皆出于此,而姿媚愈多,骨力愈少。
回视此帖,所谓“撼泰山易,撼岳家军难”矣。
乾隆十七年寒食,潍县署中记。
郑燮。
程邃印谱序 #
生客会宴,皆四方远地人也。
有一人自赞曰:“吾乡有某先生能诗,某先生能书法,某孝廉、某进士、某翰林皆有文集行世可观。
”言之累累,无一人应者。
又有一人,与之树敌,自赞其乡人,亦复如是,亦无一人应者。
其主人不得已曰:“敬慕久仰”,便请举酒。
四字外,不能更著一字也。
此等辈如虾螺蛤,不能自为,何能为人?况其所称者,是亦虾螺蛤而已哉!孟子曰:一乡之善,友一乡。
一国之善,友一国。
天下之善,友天下。
而又上论千古。
夫席中谈前辈者,必吾辈读书人,岂有读书而不读《孟子》者乎?何鹘突也!东坡最好奖借文人,以川蜀之遥,一奖山谷,西江人;一奖与可,湖州人;一奖少游,高邮人;一奖元章,襄阳人。
其他如晁无咎、滕道达、毛东堂、姜尧佐、陈无已之流,皆非蜀产,而称道不置。
纵横千里万里,夫岂井蛙夏虫之拘笃而已哉!燮,扬州人,穆倩,亦扬州人。
称其篆刻为四海一人,得无私甚?然此非一人之私言,而天下之公论也。
设东坡当日眉州更出一才如东坡,亦必称道之不去口。
乾隆庚辰,郑燮。
楷书必从八分书来,盖今书之母也。
点画形象,偏旁假借,皆有名理。
本朝八分,以傅青主为第一,郑谷口次之,万九沙又次之,金寿门、高西园又次之。
然此论其后先,非论其工拙也。
若论高下,则傅之后为万,万之后为金,总不如穆倩先生古外之古,鼎彝剥蚀千年也。
板桥郑燮。
周栎园先生《印人传》,八十余人,以何雪渔、文三桥为首,而往复流连,赞不容口者,则为垢道人,可谓知人特识矣。
其《赖古堂印谱》近千颗,分为四册,然皆方硬板重,如道人之浑古流媚者,百不得一。
想道人亦深自贵重,不轻为人捉刀耶? 板桥。
南坨诗钞序 #
游山诗,以谢灵运、王维为最,而少陵次之。
彼其《发秦州》、《入蜀》诸作,虽时时写景,而流离感慨之致,夹杂其中,是纪行,非游山也。
惟谢与王,为当行本色,与郦道元《水经注》、柳子厚《石渠》、《石涧》、《铁炉步》、《袁家谒》诸记,可称古今四绝。
处处挨写,尺寸万变,非躁心尽释、才学铸者,莫能为之。
南坨老友,以家事付之阿郎,一心以诗酒山林为事。
故其游山篇什,即事即景,即人即物,当境抓住,过即失之者,无不收之囊中,舂容和淡,曲折搜讨,盖有古人遗意焉。
余不得远追谢、郦、王、柳之辈与之游,而南坨之游摄山,入鸠江,泛西湖,又不得执杖奉几以从其后,盖甚惜之。
惟痛读其诗,浮一大白可也。
板桥郑燮。
跋西畴诗稿 #
其气深矣,其养邃矣。
以香山温逸之笔,烹炼而入于王、孟。
观其柬马半槎及崇川诸作,皆布帛菽粟之文,自然高淡,读之反复想见其人。
板桥弟郑燮拜手。
书屏风帖赠织文世兄
织文世兄,别去二十余年。
余在山左,常念念;君在江南,亦常想至吾山左。
虽不果厥志,而两心相思,无一刻忘也。
乾隆丁丑,来高邮,方图买舟过访,而织文已荡桨而至,叩余寓斋。
邀归村落,流连数十日,以偿廿年饥渴。
织文极能诗,而谬爱拙作,辄能诵数十篇。
不辞老丑,更录近草十数纸,为屏风帖以请教。
昔太宗屏风摘古人嘉言懿行,而余自写其诗词,无知自大,真有愧古人,亦曰从主人之意耳。
书毕系以诗:杭州只有金农好,宦海长从李鱓游;每到高山奇绝处,思君同倚树边楼。
板桥老人郑燮。
题许松龄隶书轴
浑古迂拙,精满骨脱,钟繇欲死,中郎欲活。后学郑燮复题十六字。
题丁有煜石砚 #
南唐宝石,为我良田。缜密以栗,清润而坚。麋丸起雾,麦光浮烟。万言日试,倚马待焉。降尔遐福,受禄于天。如山之寿,于万斯年。 板桥郑燮志。
英雄本色印跋 #
羔堂四长兄有心力而爽朗不私,能任事而节廉自爱,开口见喉,视人如己,真英雄未有不本色者。
板桥郑燮与之交,一见了然,久而不变,故觅旧石,令老桐刻“英雄本色”赠之。
论书
平生爱学高司寇且园先生书法,而且园实出于坡公,故坡公书为吾远祖也。
坡书肥厚短悍,不得其秀,恐至于蠢,故又学山谷书,飘飘有欹侧之势,风乎?云乎?玉条瘦乎?元章多草书,神出鬼没,不知何处起,何处落,其颠放殆天授,非人力,不能学,不敢学。
东坡以谓超妙入神,岂不信然?蔡京字在苏、米之间,后人恶京,以襄代之,其实襄不如京也。
赵孟頫,宋宗室,元宰相,书法秀绝一时,予未尝学,而海内尊之。
今四家书缺米,而补之以赵,亦何不可? 板桥道人郑燮。
板桥润格 #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
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
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
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
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
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 乾隆己卯,拙公和尚属书谢客。板桥郑燮。
梅庄记 #
广陵城东二里许,有梅庄,敬斋先生之业也。
先生性嗜梅,其家所植亦夥矣。
又构别墅于郊外,老梅数十亩矣,曰“梅庄”,盖其嗜也。
梅之古者百余年,其次七八十年,其次二三十年,虬枝铁杆,蠖屈龙盘。
先生与梅最亲切,扑者立之,卧者扶之,缺者补之,茸者削之;根之拔者,筑土以培之,枝之远者,梁木以荷之。
梅亦发奋自喜,峥嵘硕茂,以慰主人之意。
又尝伐他树枝以相撑柱。
其柯得气而活,交枝接叶,与梅相抱,若连理焉,岂非气至而神。
或与客偕来,以广其趣。
歌诗赠答,篇章重叠,酒盏纷纭。
至于霜凄月冷,冰魂雪魄,淡烟浮绕与内外,主人徘徊其下,漏□频催,不忍就卧,盖念梅之寒,与同寒也。
逮夫朝日将出,红霞丽天,与梅相映影射,若含笑,若微醉。
梅亦呼主人,与之割暄分暖,不独享也。
主人与梅,是一是二,谁能辨之?更有风号雨溢,电激雷奔,主人披衣而起,挑灯达旦,周遭巡视,视梅之安而后即安。
此岂有所勉张矫饰哉!其性之所嗜,有不知其然而然者也。
其他苍松古柏、修竹万竿,为梅之挚交。
檀梅放腊,为梅之先驰;辛夷涨天,绣球扑地,为梅之后劲。
桃李丁杏,江篱木芍,山榴桂菊,不可胜记,皆梅之附庸小国也。
一亭一池,一楼一阁,一台一榭,一廊一柱,一栏一槛,一花一木,皆主人经营部署,出人意表之旨趣焉。
对联
四言联 #
山随画活,云为诗留。
云驶月晕,舟行岸移。———题宫灯
打松算盘,得大自在。———赠商人
五言联 #
诗酒图书画,银钱屁股□。———题书室
竹疏烟补密,梅瘦雪添肥。
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
风篁类长笛,流水当鸣琴。
江秋逼山翠,日瘦抱松寒。
束云归砚匣,裁梦入花心。
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
六言联 #
东邻文峰古塔,西近才子花洲。———题兴化东城外住宅
花落家僮未扫,鸟啼山客犹眠。
七言联 #
白菜青盐粯子饭,瓦壶天水菊花茶。
山光扑面因朝雨,江水回头为晚潮。———题真州江上茶肆
秋从夏雨声中入,春在寒梅蕊上寻。
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
切齿漫嫌前半本,平情只在局终头。———题潍县城隍庙戏楼
民于顺处皆成子,官到闲时更读书。
汲来江水烹新茗,买尽青山当画屏。———题焦山自然庵
花开花落僧贫富,云去云来客往还。———赠焦山长老
飘风作态来梳柳,细雨瞒人去润花。
慧里聪明长奋跃,静中滋味自甜腴。
作画题诗双搅扰,弃官耕地两便宜。
风吹柳絮为狂客,雪逼梅花做冷人。
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
秋江欲画毫先冷,梅水才烹腹便清。
搔痒不着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
富于笔墨穷于命,老在须眉壮在心。
二三星斗胸前落,十万峰峦脚底青。
多读古书开眼界,少管闲事养精神。
八言联 #
鹤矫云中,霞飞靝半;
竹明水际,松挺岩阿。
九言联 #
霜熟稻粱肥,几村农唱;
灯红楼阁迥,一片书声。
十言以上联 #
楚尾吴头,一片青山入座;
淮南江北,半潭秋水烹茶。———题焦山海若庵
百尺高梧,撑得起一轮月色;
数椽矮屋,锁不住五夜书声。
咬定几句有用书,可忘饮食;
养成数竿新生竹,直似儿孙。
北迎拱极,西接延青,共分得一池烟水;
春步柳堤,秋行蔬圃,最难消六月荷风。———题兴化柳园
六十自寿联 #
常如作客,何问康宁,但使囊有余钱,瓮有余酿,釜有余粮,取数叶赏心旧纸,放浪吟哦,兴要阔,皮要顽,五官灵动胜千官,过到六十犹少;
定欲成仙,空生烦恼,只令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将几枝随意新花,纵横穿插,睡得迟,起得早,一日清闲似两日,算来百岁已多。
横额
难得糊涂 #
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
吃亏是福 #
满者,损之机;亏者,盈之渐。损于己则益于彼,外得人情之平,内得我心之安,既平且安,福即在是矣。
养怡
古人云:养怡之福,可得永年。陶写性情,且安且适。
郑板桥集 #
附录: #
○家书 #
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一书
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最是不济事。
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无多,往来应接不暇,如看场中美色,一眼即过,与我何与也。
千古过目成诵,孰有如孔子者乎?读易至韦编三绝,不知翻阅过几千百遍来,微言精义,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其所穷。
虽生知安行之圣,不废困勉下学之功也。
东坡读书不用两遍,然其在翰林读阿房宫赋至四鼓,老吏史苦之,坡洒然不倦。
岂以一过即记,遂了其事乎!惟虞世南、张睢阳、张方平,平生书不再读,迄无佳文。
且过辄成诵,又有无所不诵之陋。
即如史记百三十篇中,以项羽本纪为最,而项羽本纪中,又以钜鹿之战、鸿门之宴、垓下之会为最。
反覆诵观,可欣可泣,在此数段耳。
若一部史记,篇篇都读,字字都记,岂非没分晓的钝汉!更有小说家言,各种传奇恶曲,及打油诗词,亦复寓目不忘,如破烂厨柜,臭油坏酱悉贮其中,其龌龊亦耐不得。
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
余五十二岁始得一子,岂有不爱之理!然爱之必以其道,虽嬉戏顽耍,务令忠厚悱恻,毋为刻急也。
平生最不喜笼中养鸟,我图娱悦,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适吾性乎!至于发系蜻蜓,线缚螃蟹,为小儿顽具,不过一时片刻便摺拉而死。
夫天地生物,化育劬劳,一蚁一虫,皆本阴阳五行之气姻蕴而出。
上帝亦心心爱念。
而万物之性人为贵,吾辈竞不能体天之心以为心,万物将何所托命乎?蛇螈蜈蚣豺狼虎豹,虫之最毒者也,然天既生之,我何得而杀之?若必欲尽杀,天地又何必生?亦惟驱之使远,避之使不相害而已。
蜘蛛结网,于人何罪,或谓其夜间咒月,令人墙倾壁倒,遂击杀无遗。
此等说话,出于何经何典,而遂以此残物之命,可乎哉?可乎哉?我不在家,儿子便是你管束。
要须长其忠厚之情,驱其残忍之性,不得以为犹子而姑纵惜也。
家人儿女,总是天地间一般人,当一般爱惜也不可使吾儿凌虐他。
凡鱼飧果饼,宜均分散给,大家欢嬉跳跃。
若吾儿坐食好物,令家人子远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齿;其父母见而怜之,无可如何,呼之使去,岂非割心剜肉乎!夫读书中举中进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作个好人。
可将此书读与郭嫂、饶嫂听,使二妇人知爱子之道在此不在彼也。
潍县寄舍弟墨第三书
富贵人家延师傅教子弟,至勤至切,而立学有成者,多出于附从贫贱之家,而已之子弟不与焉。
不数年间,变富贵为贫贱:有寄人门下者、有饿莩乞丐者。
或仅守厥家,不失温饱,而目不识丁。
或百中之一亦有发达者,其为文章,必不能沉著痛快,刻骨镂心,为世所传诵。
岂非富贵足以愚人,而贫贱足以立志而浚慧乎!我虽微官,吾儿便是富贵子弟,其成其败,吾已置之不论;但得附从佳子弟有成,亦吾所大愿也。
至于延师傅,待同学,不可不慎。
吾儿六岁,年最小,其同学长者当称为某先生,次亦称为某兄,不得直呼其名。
纸笔墨砚,吾家所有,宜不时散给诸众同学。
每见贫家之子,寡妇之儿,求十数钱,买川连纸钉仿字簿,而十日不得者,当察其故而无意中与之。
至阴雨不能即归,辄留饭;薄暮,以旧鞋与穿而去。
彼父母之爱子,虽无佳好衣服,必制新鞋袜来上学堂,一遭泥泞,复制为难矣。
夫择师为难,敬师为要。
择师不得不审,既择定矣,便当尊之敬之,何得复寻其短?吾人一涉宦途,既不能自课其子弟。
其所延师,不过一方之秀,未必海内名流。
或暗笔其非,或明指其误,为师者既不自安,而教法不能尽心;子弟复持藐忽心而不力于学,此最是受病处。
不如就师之所长,且训吾子弟不逮。
如必不可从,少待来年,更请他师;而年内之礼节尊崇,必不可废。
又有五言绝句四首,小儿顺口好读,令吾儿且读且唱,月下坐门槛上,唱与二太太、两母亲、叔叔、婶娘听,便好骗果子吃也。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耘苗日正午,汗滴禾下土;认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才得放脚眠,蚊虫猎蚤出。
潍县寄舍弟墨第四书
凡人读书,原拿不定发达。
然即不发达,要不可以不读书,主意便拿定也。
科名不来,学问在我,原不是折本的买卖。
愚兄而今已发达矣,人亦共称愚兄为关头读书矣,究竟自问胸中担得出几卷书来?不过挪移借贷,改窜添补,便尔钓名欺世。
人有负于书耳,书亦何负于人哉!昔有人问沈近思侍郎,如保是救贫的良法?沈曰:读书。
其人以为迂阔。
其实不迂阔也。
东投西窜,费时失业,徒丧其品,而卒归于无济,何如优游书史中,不求获而得力在眉睫间乎!信此言,则富贵,不信,则贫贱,亦在人之有识与有决并有忍耳。
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
无论时文、古文、诗歌、词赋,皆谓之文章。
今人鄙薄时文,几欲摒诸笔墨之外,何太甚也?将毋丑其貌而不鉴其深乎!愚谓本朝文章,当以方百川制艺为第一,侯朝宗古文次之;其他歌诗辞赋,扯东补西,拖张拽李,皆拾古人之唾余,不能贯串,以无真气故也。
百川时文精粹湛深,抽心苗,发奥旨,绘物态,状人情,千回百折而卒造乎浅近。
朝宗古文标新领异,指画目前,绝不爱古人羁绁;然语不遒,气不深,终让百川一席。
忆予幼时,行匣中惟徐天池四声猿、方百川制艺二种,读之数十年,未能得力,亦不撒手,相与终焉而已。
世人读牡丹亭而不读四声猿,何故?
文章以沉着痛快为最,左、史、庄、骚、杜诗、韩文是也。
间有一二不尽之言,言外之意,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者,是他一枝一节好处,非六君子本色。
而世间纤小之夫,专以此为能,谓文章不可说破,不宜道尽,遂訾人为刺刺不休。
夫所谓刺刺不休者,无益之言,道三不着两耳。
至若敷陈帝王之事业,歌咏百姓之勤苦,剖晰圣贤之精义,描摹英杰之风猷,岂一言两语所能了事?岂言外有言、味外取味者,所能秉笔而快书乎?吾知其必目昏心乱,颠倒拖沓,无所措其手足也。
王、孟诗原有实落不可磨灭处,只因务为修洁,到不得李、杜沉雄。
司空表圣自以为得味外味,又下于王、孟一二等。
至今之小夫,不及王、孟、司空万万,专以意外言外,自文其陋,可笑也。
若绝句诗、小令词,则必以意外言外取胜矣。
“宵寐匪祯,札闼洪庥。
”以此訾人,是欧公正当处,然亦有浅易之病。
“逸马杀犬于道”,是欧公简炼处,然五代史亦有太简之病。
高密单进士粮曰:“不是好议古人,无非求其至是。
”
写字作画是雅事,亦是俗事。
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养生民,而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东坡居士刻刻以天地万物为心,以其余闲作为枯木竹石,不害也。
若王摩诘、赵子昂辈,不过唐、宋间两画师耳!试看其平生诗文,可曾一句道着民间痛痒? 设以房、杜、姚、宋在前,韩、范、富、欧阳在后,而以二子厕乎其间,吾不知其居何等而立何地矣!门馆才情,游客伎俩,只合剪树枝、造亭榭、辨古玩、斗茗茶,为扫除小吏作头目而已,何足数哉!何足数哉!愚兄少而无业,长而无成,老而穷窘,不得已亦借此笔墨为糊口觅食之资,其实可羞可贱。
愿吾弟发愤自雄,勿蹈乃兄故辙也。
古人云:“诸葛君真名士。
”名士二字,是诸葛才当受得起。
近日写字作画,满街都是名士,岂不令诸葛怀羞,高人齿冷?
○传记 #
板桥偶记 #
扬州二月,花时也。
板桥居士晨起,由傍花村过虹桥,直抵雷塘,问玉勾斜遗迹,去城盖十里许矣。
树木丛茂,居民渐少,遥望文杏一株,在围墙竹树之间。
叩门迳入,徘徊花下。
有一老媪,捧茶一瓯,延亭小坐。
其壁间所贴,即板桥词也。
问曰:“识此乎?”答曰:“闻其名,不识其人。
”告曰:“板桥即我也。
”媪大喜,走相呼曰:“女儿子起来,女儿子起来,郑板桥先生在此也。
”是刻已是日上三竿矣,腹馁甚,媪具食。
食罢,其女艳妆出,再拜而谢曰:“久闻公名,读公词甚爱慕,闻有《道情》十首,能为妾一书乎?”板桥许诺,即取淞江蜜色花笺,湖颖笔,紫端石砚,纤手磨墨,索板桥书。
书毕,复题西江月一阕赠之,其词曰:“微雨晓风初歇,纱窗旭日才温。
绣帏香梦半朦腾,窗外鹦哥未醒。
蟹眼茶声静悄,虾须帘影轻明。
梅花老去杏花匀,夜夜胭脂怯冷。
”母女皆笑领词意。
问其姓,姓饶,问其年,十七岁矣。
有五女,其四皆嫁,惟留此女为养老计,名五姑娘。
又曰:“闻君失偶,何不纳此妇为箕帚妾,亦不恶,且慕君。
”板桥曰:“仆寒士,何能得此丽人?”媪曰:“不求多金,但足养老妇人者可矣。
”板桥许诺曰:“今年乙卯,来年丙辰计偕,后年丁巳,必后年乃得归,能待我乎?”媪与女皆曰:“能。
”即以赠词为订。
明年,板桥成进士,留京师。
饶氏益贫,花钿服饰拆卖略尽,宅边有小园五亩亦售人。
有富贾者,发七百金欲购五姑娘为妾,其母几动。
女曰:“已与郑公约,背之不义,七百两亦有了时耳。
不过一年,彼必归,请待之。
”
江西蓼洲人程羽宸,过真州江上茶肆,见一对联云:“山光扑面因朝雨;江水回头为晚潮。
”旁写板桥郑燮题。
甚惊异,问何人,茶肆主人曰:“但至扬州问人,便知一切。
”羽宸至扬州,问板桥在京,且知饶氏事,即以五百金为郑板桥聘资授饶氏。
明年,板桥归,复以五百金为板桥纳妇之费。
常从板桥游,索书画,板桥略不可意,不敢硬索也。
羽宸年六十余,颇貌板桥,兄事之。
江秩文小字五狗,人称为五狗江郞,甚美丽,家有梨园子弟十二人,奏十种番乐者十二人,皆少俊,主人一出,俱废矣。
其园索板桥一联句题曰:“草因地暖春先翠,燕为花忙暮不归。
”江郞喜曰:“非惟切园亭,并切我。
”遂赠玉杯为寿。
常二书民有小园,索板桥题句,题曰:“怜莺舌嫩由他骂;爱柳腰柔任尔狂。”常大喜,以所爱僮赠板桥,至今未去也。
玉箬林澍、金寿门农、李复堂鱓、黄松石树谷、后名山,郑板桥燮、高西唐翊、高凤翰西园皆以笔租墨税,岁获千金,少亦数百,以知吾扬之重士也。
乾隆十二年,岁以丁卯,济南锁院,板桥居士偶记。
板桥自叙 #
板桥居士,姓郑氏,名燮,扬州兴化人。
兴化有三郑氏,其一为“铁郑”,其一为“糖郑”,其一为“板桥郑”。
成士自喜其名,故天下咸称郑板桥云。
板桥外王父汪氏,名翊文,奇才博学,隐居不仕。
生女一人,端严聪慧特绝,即板桥之母也。
板桥文学性分,得外家气居多。
父立庵先生,以文章品行为士先。
教授生徒数百辈,皆成就。
板桥幼随其父学,无他师也。
幼时殊无异人处,少长,貌寝陋,人咸易之。
又好大言,自负太过,漫骂无择。
诸先辈皆侧目,戒勿与往来。
然读书能自刻苦,自愤激,自竖立,不苟同俗,深自屈曲委蛇,由浅入深,由卑及高,由迩达远,以赴古人之奥区,以自畅其性情才力之所不尽。
人咸谓板桥读书善记,不知非善记,乃善诵耳。
板桥每读一书,必千百遍。
舟中、马上、被底,或当食忘匕箸,或对客不听其语,并自忘其所语,皆记书默诵也。
书有弗记者乎?
平生不治经学,爱读史书以及诗文词集,传奇说簿之类,靡不览究。有时说经,亦爱其斑驳陆离,五色炫烂。以文章之法论经,非《六经》本根也。
酷嗜山水。
又好色,尤多余桃口齿,及椒风弄儿之戏。
然自知老且丑,此辈利吾金币来耳。
有一言干与外政,即叱去之,未尝为所迷惑,好山水,未能远迹,其所经历,亦不尽游趣。
乾隆十三年,大驾东巡,燮为书画吏,治顿所,卧泰山绝顶四十余日,亦足豪矣。
所刻《诗钞》、《词钞》、《道情十首》、《与舍弟十六通》行于世。
善书法,自号“六分半书”。
又以余闲作为兰竹,凡王公大人、卿士大夫、骚人词伯、山中老僧、黄冠炼客,得其一片纸、只字书,皆珍惜藏庋。
然板桥从不借诸人以为名。
惟同邑李鱓复堂相友善。
复堂起家孝廉,以画事为内廷供奉。
康熙朝,名噪京师及江淮湖海,无不望慕叹羡。
是时板桥方应童子试,无所知名。
后二十年,以诗词文字与之比并齐声。
索画者,必曰复堂。
索诗字文者,必曰板桥。
且愧且幸,得与前贤埒也。
李以滕县令罢去。
板桥康熙秀才、雍正壬子举人,乾隆丙辰进士。
初为范县令,继调潍县。
乾隆己巳,时年五十有七。
板桥诗文,自出己意,理必归于圣贤,文必切于日用。
或有自云高古而几唐宋者,板桥辄呵恶之,曰:“吾文若传,便是清诗清文;若不传,将并不能为清诗清文也。
何必侈言前古哉。
”明清两朝,以制艺取士,虽有奇才异能,必从此出,乃为正途。
其理愈求而愈精,其法愈求面愈密。
鞭心入微,才力与学力俱无可恃,庶几弹丸脱手时乎?若漫不经心,置身甲乙榜之外,辄曰:“我是古学”,天下人未必许之,只合自许而已。
老不得志,仰借于人,有何得意?
贾、董、匡、刘之作,引绳墨,切事情。
至若韩信登坛之对,孔明隆中之语,则又切之切者也。
理学之执持纲纪,只合闲时用着,忙时用不着。
板桥《十六通家书》,绝不谈天说地,而日用家常,颇有言近指远之处。
郑板桥非闲户读书者,长游于古松、荒寺、平沙、远水、峭壁、墟墓之间,然无之非读书也。
求精求当,当则粗者皆精,不当则精者皆粗。
思之,思之,鬼神通之。
板桥又记,时年已五十八矣。
清代学者像传 #
郑燮,字克柔,号板桥,江南兴化人。
乾隆元年进士,官山东潍县知县,有政声。
在任十二年,囹圄囚空者数次。
以岁饥为民请赈,忤大吏,遂乞病归。
去官日,百姓痛哭遮留,家家画像以祀。
先生为人疏宕洒脱,天性独挚。
工画兰竹,兰叶用焦墨挥毫,以草书之中竖长撇法运之;画竹神似坡公,多不乱,少不疏,脱尽时习,秀劲绝伦。
书有别致,以隶楷行三体相参,圆润古秀;楷书尤精,惟不多作。
诗近香山放翁,吊古诸篇,激昂慷慨。
词亦不肯作熟语。
时有「郑虔三绝」之目。
所著有板桥诗钞,手书刊刻行于世。
集后附刻家书数篇,情真语挚,悱恻动人。
郑燮小传 #
郑燮,字克柔,号板桥,兴化人。
乾隆丙辰举于乡,连登进士第。
授范县知县,改调潍县,以疾乞归。
板桥幼颖悟,读书饶别解,绰有文名。
家固贫,落拓不羁。
壮岁客燕市,喜与禅宗尊宿及期门、羽林诸子弟游。
日放言高谈,臧否人物,无所忌讳,坐是得狂名。
既得官,慈惠简易,与民休息,人亦习而安之。
而崎岖历落,于州县一席,实不相宜。
世方以武健严酷为能,而板桥以一书生,欲清净无为,坐臻上理,闻者实应且憎,否则怒骂谴诃及矣。
雅善书法,真行俱带篆籀意,如雪柏风松,挺然而秀出于风尘之表。
所画兰草竹石,亦峭葵别致。
诗内所云:时时作画,乱石秋苔,时时作字,古与媚偕者是已。
诗取道性情,务如其意之所欲出。
其自序有云:余诗格卑下,七律尤多放翁习气,屡为知已诟病,好事者又促余付梓。
自度后来亦未必能进,姑从谀而背直惭惭愧汗下云云,其言可谓不自满矣。
然其诗流露灵府,荡涤埃,视世间无结不可解之事,即无梗咽不可道之词。
空山雨雪,高人独立;秋林烟散,石骨自青,差足肖之。
非彼借口白战,以自诩为羌无故实者也。
板桥徒以狂故不理于口,然其为人内行醇谨,胸中具有泾渭。
所刻寄弟书数纸,皆老成忠厚之言,大有光禄庭诰、颜氏家训遗意。
异科放荡以为高者,信贤者之不可测也。
昔晋文王称阮嗣宗为至慎,吾于板桥亦云。
--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二百三十三
书事
潍县知县郑板桥燮;扬州人。
乾隆丙辰进士,与吾胶南阜老人高凤翰善。
余曾于南阜处见郑往来笔札,心慕其人。
辛未五月,下第归,过潍,招饮友人家。
潍俗重贾,二三贾客与语焉。
语次及板桥,余亟问曰:「何如?」群贾答曰:「郑令文采风流, 施于有政,有所不足"余曰"岂以诗酒废事乎?“曰:“喜事。
丙寅丁卯间,岁连歉,人相食,斗粟值钱千百。
令大兴工役,修城凿池,招徕远近饥民,就食赴工;籍邑中大户,开厂煮,轮饲之;尽封积粟之家,责其乎粜。
讼事则右窭子而左富商。
监 生以事上谒,辄庭见,据案大骂:驮钱驴有何陈乞,此岂不君所乎!命阜卒脱其帽,足踢之,或掖头黥面驱出。
“余曰:“令素怜才爱士,此何道?”曰:“惟不与有钱人面作计。
”余笑而言曰:“贤,此过乃不恶!”群贾相视愕起坐去。
语曰:商贾之言,医匠之心。
录其事以俟采风者。
墨林今话 #
板桥道人郑燮,兴化人。
诗词书画皆旷世独立,自成一家。
其视古人亦罕所心服,惟徐青藤笔墨真趣横逸,不得不俯首耳。
道人兰竹之妙,张瓜田论之已详。
其随意所写花卉杂品,天资奇纵,亦非凡手所能,正与青藤相似。
书隶楷参半,自称六分半书,极瘦硬之致,亦间以画法行之。
故心余太史诗有云:“板桥作字如写兰,波磔奇古形翩翻;板桥写兰如作字,秀叶疏花见姿致。
”又一绝云:“未识顽仙郑板桥,其人非佛亦非妖;晚摹瘗鹤兼山谷,别辟临池路一条。
”可谓抉其髓矣。
板桥性疏放不羁,以进士选范县令,日事诗酒;及调潍县,又如故,为上官所斥。
于是恣情山水,与骚人野衲作醉乡游,时写丛兰瘦石于酒廊僧壁,随手题句,观者叹绝。
豪贵家虽踵门请乞,寸笺尺幅,未易得也。
家酷贫,不废声色。
所入润笔钱随手辄尽,晚年竟无立锥,寄居同乡李三鳟宅,而豪气不减。
卢雅雨转运扬州,寄诗云:“一代清华盛事饶,冶春高宴各方镳。
风流暂显烟花在,又见诗人郑板桥。
”其所定诗集手书刊行,并附杂著小唱于后。
板桥题画之作,与其书画悉称,故觉妙绝,他人不宜学也。
略钞数首,以存别调。
题破盆兰云:“春雨春风洗妙颜,一辞琼岛到人间。
而今窨无知已,打破乌盆更入山。
”渔隐图云:“从今不复画芳兰,但写萧萧竹韵寒。
短节零枝千万个,凭君拣取钓鱼竿。
”
铜鼓书堂遗藁 #
郑燮,字克柔,号板桥,扬州兴化人。
乾隆丙辰进士, 除山左潍县令。
才识放浪,磊落不羁,能诗、古文,长短句别有意趣。
未遇时曾谱沁园春.书怀一阕云:“花亦无知,月亦无聊, 酒亦无灵。
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
焚研烧书,椎琴裂 画,毁尽文章抹尽名。
荥阳郑,有教歌家世, 乞食风情。
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
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
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颠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
”其风神豪迈,气势空灵,直逼古人。
板桥工书,行楷中笔多隶法,意之所之,随笔挥洒,遒劲古拙,另具高致。
善画兰竹,不离不接,每见疏淡超脱。
画幅间常用一印曰:“七品官耳”,又一印曰:“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
”
板桥自序 #
板桥居士读书求精不求多,非不多也,唯精乃能运多,徒多徒烂耳。
少陵七律、五律、七古、五古、排律皆绝妙,一首可值千金。
板桥无不细读,而尤爱七古,盖其性之所嗜,偏重在此。
曹将军丹青引、溯陂行、瘦马行、兵车行、哀王孙、洗兵马、缚鸡行、赠毕四曜,此其最者;其余不过三四十首,并前后打鱼歌,尽在其中矣。
是左传、是史记,似庄子、离骚,而六朝香艳,亦时用之以为奴隶。
大哉杜诗,其无所不包括乎!七律诗秋兴八首、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皆由此而推之;五律诗秦州杂诗二十首、咏物三十余首、达行在所三首,皆由此而推之;五言古诗前后出塞、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北征、彭衙行,以及排律之经昭陵、重经昭陵、别严贾二阁老、别高岑,皆由此而推之。
立志不分,乃疑于神。
板桥平生无不知已,无一知已。其诗文字画每为人爱,求索无休时,略不遂意,则怫然而去。故今日好,为弟兄,明日便成陌路。
紫琼崖主人极爱惜板桥,尝折简相招,自作骈体五百字以通意,使易十六祖式、傅雯凯亭持以来。
至则袒而割肉以相奉,且曰:“昔太白御手调羹,今板桥亲王割肉,后先之际,何多让焉!”
板桥游历山水虽不多,亦不少;读书虽不多,亦不少;结交天下通人名士虽不多,亦不少。
初极贫,后亦稍稍富贵;富贵后亦稍稍贫。
故其诗文中无所不有。
陋轩诗最善说穷苦,惜其山水不多,接交不广,华贵一无所有。
所谓一家言,未可为天下才也。
板桥诗如七歌,如孤儿行,如姑恶 ,如逃荒行、还家行,试取以与陋轩同读,或亦不甚相让;其他山水、禽鱼、城郭、宫室、人物之茂美,亦颇有自铸伟词者。
而又有长短句及家书,皆世所脍炙,待百年而论定,正不知鹿死谁手。
乾隆庚辰,郑燮克柔甫自叙于汪氏之文园,与刘柳村册子合观之,亦足以知其梗概。
叹老嗟卑,是一身一家之事;忧国忧民,是天地万物之事。
虽圣帝明王在上,无所可忧,而往古来今,何一不在胸次?叹老嗟卑,迷花顾曲,偶一寓意可耳,何谆谆也!燮又记。
○诗词 #
逃荒行 #
十日卖一儿,五日卖一妇,来日剩一身,茫茫即长路。
长路迂以远,关山杂豺虎;天荒虎不饥,肝人伺岩阻。
豺狼白昼出,诸村乱击鼓。嗟予皮发焦,骨断折腰膂。
见人目先瞪,得食咽反吐。不堪充虎饿,虎亦弃不取。
道旁见遗婴,怜拾置担釜。卖尽自家儿,反为他人抚。
路妇有同伴,怜而与之乳。咽咽怀中声,咿咿口中语;
似欲呼爷娘,言笑令人楚。千里山海关,万里辽阳戍。
严城啮夜星,村灯照秋浒。长桥浮水面,风号浪偏怒。
欲渡不敢樱,桥滑足无履;前牵复后曳,一跌不复举。
过桥歇古庙,聒耳闻乡语。妇人叙亲姻,男儿说门户;
欢言夜不眠,似欲忘愁苦。未明复起行,霞光影踽踽。
边墙渐以南,黄沙浩无宇。或云薛白衣,征辽从此去;
或云隋炀皇,高丽拜雄武。初到若夙经,艰辛更谈古。
幸遇新主人,区脱与眠处。长犁开古碛,春田耕细雨;
字牧马牛羊,斜阳谷量数。身安心转悲,天南渺何许。
万事不可言,临风泪如注。
郑板桥于乾隆十一年由范县莅潍县任知县,正际潍县连年灾荒,出现“岁连歉”、“人相食,斗食值钱千百”的哀鸿遍野的局面,农民流离失所,流浪天涯。
诗人目睹农民逃荒东北的惨景,写下了不朽诗篇。
该诗辑录入《潍县志?通纪》卷三内。
还家行 #
死者葬沙漠,生者还旧乡;遥闻齐鲁郊,谷黍等人长。
目营青岱云,足辞辽海霜;拜坟一痛哭,永别无相思。
春秋社燕雁,封泪远寄将。归来何所有,兀然空四墙;
井蛙跳我灶,狐狸据我床。驱狐窒鼯鼠,扫径开堂皇;
湿泥涂旧壁,嫩草覆新黄。桃花知我至,屋角舒红芳;
旧燕喜我归,呢喃话空梁;蒲塘春水暖,飞出双鸳鸯。
念我故妻子,羁卖东南庄;圣恩许归赎,携钱负橐囊。
其妻闻夫至,且喜且彷徨;大义归故夫,新夫非不良。
摘去乳下儿,抽刀断我肠。其儿知永绝,抱颈索阿娘;
堕地几翻覆,泪面涂泥浆。上堂辞舅姑,舅姑泪浪浪。
赠我菱花镜,遗我泥金箱;赐我旧簪珥,包并罗衣裳。
“好好作家去,永永无相忘。”后夫年正少,惭惨难禁当;
潜身匿邻舍,背树倚斜阳。其妻径以去,绕陇过林塘。
后夫携儿归,独夜卧空房,儿啼夫不寐,灯短夜何长。
思归行 #
山东遇荒岁,牛马先受殃;人食之十三,畜食何可量。
杀畜食其肉,畜尽人亦亡。帝心轸念之,布德回穹苍。
东转辽海粟,西截湘汉粮,云帆下天津,朦艟竭太仓。
金钱数百万,便宜为赈方。何以未赈前,不能为周防?
何以既赈后,不能使乐康?臣也实不材,吾君非不良。
臣幼读书史,散漫无主张,如收败贯钱,如撑断港航,所以遇烦剧,束手徒周章。
臣家江淮间,虾螺鱼藕乡,破书犹在架,破毡犹在床。待罪已十年,素餐何久长。
秋云雁为伴,春雨鹤谋梁,去去好藏拙,满湖莼菜香。
效李艾山前辈体
秋声何处寻,寻入竹梧里。一片竹梧阴,何处秋声起。
挽老师鄂太傅五首
一
西华门外草萋萋,白塔金鳌树影迷。北斗有光清漏肃,三台无力晓云低。
上方乙夜调丹药,七校春风送紫泥。其奈巫阳下霄汉,钧天有诏意先赍。
二
松苍桧老日华东,铃索凄清澹晓风,遗草不曾归太史,嘉谟只是告深宫。
河山有象心难画,周召无模趣则同。应向九天陪列圣,赤虬骑在白云中。
三
六诏风烟旧莽苍,九边吹角夜琅琅。云山秋静黄金甲,花柳春深绿野堂。
辟谷有方羞检阅,扫门无客自清凉。圣朝若画麒麟阁,姓霍仍须讳写光。
四
天泪湟湟湿尾箕,八荒九译尽衔悲。武功万里兼文德,王佐千秋实帝师。
学并南阳还令主,勋高郭相又佳儿。人间五福于今备,合演《洪畴》作诔辞。
五
平泉草木锡天家,石槛松门竹径赊。笼鸟放还天地囿,池鱼乐并海江涯。
布衣屡卧平津阁,远泪难挥杜曲花。华屋山丘何限痛,终须来吊旧烟霞。
署中无纸,书状尾数十与佛上人
闲书状尾与山僧,乱纸荒麻叠几层,最爱一窗晴日照,老夫衙署冷于冰。
咏史二首 #
一
云里关门六扇开,天边太华鸟飞回,汉家安受秦家业,项羽东归只废材。
二
已背齐盟强自雄,便应割据守关中,如何宴罢鸿门去,却觅彭城小附庸。
窘况为许衡州赋二首
一
半缺柴门叩不开,石棱砖缝好苍苔。
地偏竹径清于水,雨冷诗情瘦似梅。
山茗未赊将菊代,学钱无措唤儿回。
塾师亦复多情思,破点经书手送来。
二
万里西风雁阵哀,五更霜月起徘徊。
薄田累我年年种,秋稼登场事事来。私券官租纷夙欠,女裙儿褐待新裁。
老亲八十豪情在,斗米焉能废腊醅。
忆湖村 #
数声桄桔隔烟萝,是处西风压稻禾。荻苇半含东墅雨,鹭鸶遥立夕阳波。
买鱼人闹桥边市,得酒船归月下歌。拟向湖干筑秋舍,菊蓠枫径近如何?
和高相公给赈山东道中喜雨
并五日自寿之作二首
一
相公捧招视东方,百万陈因下太仓。天语播时人尽饫,好风吹处日俱长。
村村布谷催新绿,树树斜阳送晚凉。多谢西南云一片,顿教霖雨遍耕桑。
二
五日生辰道上过,山根云脚水罗罗。冲泥角黍蓑翁献,介寿蒲尊瓦盎多。
马上旌旗迷渤海,柳边舆盖拂潍河。愚民攀拽无他嘱,为报君王有瑞禾。
和学使者于殿元枉赠之作四首
一
十载扬州作画师,长将赭墨代胭脂。写来竹柏无颜色,卖与东风不合时。
二
潦倒山东七品官,几年不听夜江湍。昨来话到瓜洲渡,梦绕金山晓日寒。
三
三百人中最后生,玉堂时听夜书声。知君疗得嫦娥渴,不为风流为老成。
四
山东锁院自清凉,湖水湖云入槛长。剪取吾家书带草,为君结束锦诗囊。
济南试院奉和宫詹大主师枉赠之作
锁院西风画角清,淡云疏雁济南城。桂花不用月中折,奎阁俨如天上行。
模范已看金在铸,洗磨终愧玉无成。饶他(山昔)华青青色,还让先生泰岱横。
小园
月光清峭射楼台,浅夜篱门尚半开。树里灯行知客到,竹间烟起唤茶来。
数声犬吠秋星落,几阵风传远笛哀。坐久谈深天渐曙,红霞冷露满苍苔。
寄小徒昆宁、坤豫二孝廉兼呈令师崔云墅先生
桥桥头发已苍苍,尔辈何须学老狂?记取旧延崔录事,鹧鸪那得及鸳鸯!
御史沈园先生,新修南池,建少陵书院、并作杂居侑神,令岁时歌舞以祀
御史驄马行山东,马蹄到处膏露浓。洗排泰岱砺邹峄,吹青汉柏秦皇松。
少陵南池久寂(氵穴),夕阳参淡荒波红。庙之祏之绘而塑,牢之餮之鼎以钟。
雕镌鳞羽动筍簴,梁桷翚翮相飘冲。挥毫蘸墨作碑版,百金一字尤坚工。
板桥居士读不厌,卧看三日铺秋茸。颇闻风时虔祷祀,荡猪割雉陈虾鳙。
茌梨青桃海獐鹿,杨梅橘柚南柑封。以其余闲作杂剧,燕姬越女黄娘踪。
相随太白著宫锦,潞州别驾调羹饔。金元院本久退舍,秦箫汀瑟清鱼龙。
神灵飘飘侑而喜,苇花之外云之中。愿从先生乞是剧,选伶遍谱琳琅宫。
瓜洲夜泊 #
苇花如雪隔楼台,咫只金山雾不开。惨淡秋灯鱼舍远,朦胧夜话客船偎。
风吹隐隐荒鸡唱,江动汹汹北斗回。吴楚咽喉横铁瓮,数声清角五更哀。
偶然作 #
文章动天地,百族相绸缪。天地不能言,圣贤为咙喉。
奈何纤小夫,雕饰金翠稠。口读《子虚赋》,身著貂锦裘;
佳人二八侍,明星灿高楼;名酒黄羊羹,华灯水晶球。
偶然一命笔,币帛千金收;歌钟连戚里,诗句钦王侯;
浪膺才子称,何与民瘼求!所以杜少陵,痛哭何时休;
秋寒室无絮,春雨耕无牛;娇儿乐岁饥,病妇长夜愁。
推心担贩腹,结想山海陬。史家欠实录,借本资校雠;
持以奉吾君,藻鉴横千秋。曹刘沈谢才,徐庾江鲍俦,
自云黼黻笔,吾谓乞儿谋。
题盆兰倚蕙图 #
春兰未了夏兰开,画里分明唤阿呆,阅尽荣枯是盆盎,几回拔去几回栽。
题破盆兰花图 #
春雨春风写妙颜,幽情逸韵落人间。而今究竟无知己,打破乌盆更入山。
题峤壁兰花图 #
山顶兰花早早开,山腰小箭尚含胎,画工立意教停蓄,何苦东风好作媒。
题半盆兰蕊图 #
盆画半藏,兰画半含。不求发泄,不畏凋残。
题屈翁山诗札,石涛、石溪、八大山人山水小幅,并白丁墨兰,共一卷
国破家亡鬓总皤,一囊诗画作头陀,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
题姚太守家藏恽南田梅菊二轴
今日方知恽寿平,石田笔墨十洲情。廿年赝本相疑信,徒使前贤笑后生。
画芝兰棘刺图寄蔡太史
写得芝兰满幅春,傍添几笔乱荆榛;世间美恶俱容纳,想见温馨澹远人。
题石东村《铸陶集》
诗人老去兴偏豪,烧尽千篇又铸陶;从此铸韩还铸杜,更于三代铸风骚。
家兖州太守赠茶
头纲八饼建溪茶,万里山东道路赊。此是蔡丁天上贡,何期分赐野人家。
饶诗二首 #
一
客来颇有一盘棋,客去非无酒数巵。发短官忙身又病,倩君饶我一篇诗。
兴到千篇未是多,愁来一字懒吟哦。非云此事从今绝,脱复佳时待体和。
一枝竹十五片叶,呈七太守
敢云少少许,胜人多多许,努力作秋声,瑶窗弄风雨。
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赠陈际青 #
瓜洲江水夜潮平,月满秋田鹤唳清。记得扁舟同卧听,金山云板二三更。
予告归里,画竹别潍县绅士民
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
画兰竹寄郭芸亭
元日画兰竹,远寄郭芸亭。万水千山外,知余老更青。
缀玉含珠几剪兰,新篁叶叶翠琅玕。老夫本是琼林客,只画春风不画寒。
竹石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你东西南北风。
题兰
春风莫漫催花急,留取才开未放枝,滴沥空庭,竹响共雨声相乱。
题汪士慎、李鱓、李方膺合作花卉图
梅花抱冬心,月季有正色。俯视石菖蒲,清浅茁寒碧。
佛手喻画禅,弹指现妙迹。共玩此窗中,聊为一笑适。
自咏
潍县三年范五年,山东老吏我居先,一阶未进真藏拙,只字无求幸免嫌。
春雨长堤行麦垄,秋风古庙问瓜田。村家留醉归来晚,灯火千家望不眠。
画兰赠高恺亭 #
泰山高绝苦无兰,特写纲姿送宰官。石缝峰腰都布遍,一团秀色尽堪餐。
书七律条幅 #
曲江才子汉枚皋,御试凭轩锦帕高。姓字璧人夸计吏,文章金粉压词曹。
堂餐夜割黄羊炙,阁帖春挥紫色毫。裘马翩翩正年少,忆君风度胜醇醪。
诗三首 #
一
晴丝寸尺挽韶光,百舌无声燕子忙。红日屋头槐影暗,微风扇里麦花香。
二
收尽狂飙卷尽云,一竿晴日晓老新。柳魂花魄都无恙,依旧商量作好春。
三
淮南二十四桥月,马上时时梦见之。想得扬州醉年少,正围红袖写乌丝。
梅兰竹菊屏题诗
梅
玉骨冰肌品最高,冷淡清癯任挥毫。等闲着上胭脂水,却是红梅不是桃。
兰
留得根科大,何愁叶短稀。春雷潜夜发,香气入云飞。
竹
老干扶疏新叶放,龙孙原种后来枝。
菊
进又无能退又难,宦途跼蹐不堪看。吾家颇有东篱菊,归云秋风耐岁寒。
禹王台北勘灾 #
沧海茫茫水接天,草中时见一畦田。波涛过处皆盐卤,自古何曾说有年。
题画竹 #
一两三枝竹竿,四五六片竹叶;自然淡淡疏疏,何必重重叠叠?
小古镜为同年金殿元作
土花剥蚀蛟龙缺,秋水澄泓海月残。料得君心如此镜,玉堂高挂古清寒。
题悬崖兰图 #
世间盆盎空栽植,唯有青山是我家。画入悬崖孤绝处,兰花竹叶两相遮。
赠钟启明并留别
一堂五世古今稀,父祖曾高子姓依。漫道在官无好处,须知积德有光辉。
罢官作二首 #
一
老困乌纱十二年,游鱼此日纵深渊。春风荡荡春城阔,闲逐儿童放纸鸢。
二
买山无力买船居,多载芳醪少载书。夜半酒酣江月上,美人纤手炙鲈鱼。
题巨幅竹图 #
七载春风在潍县,爱看修竹郭家园。今日写来还赠郭,令人长忆旧华轩。
南园画竹赠郭质亭先生
我辈为官困煞人,到君园馆长精神。请看一片萧萧竹,画里阶前总绝尘。
借寓南园,值质亭先生母刘太宜人生辰,送土物代柬
江南年事最清幽,绿橘香橼橄榄收。持赠一盘呈阿母,可能风景似瓜洲。
留别恒彻上人诗
隔城何处郁苍苍,落照松林短画墙。清磬一声天似水,长河半夜月如霜。
僧闲地僻行难到,官罢云回可别伤。满架葡萄珠万斛,秋风犹忆老夫尝。
书七绝十五首长卷
一
船中人被名利牵,岸上人牵扯名利线。江水滔滔流不息,问君辛苦到何年。
二
枣花初落路尘香,燕掠麻池乍颉颃。一片黄云飞十顷,卖瓜棚下午风凉。
三
红藕花多映碧阑,秋风初起易凋残。池塘一段荣枯事,都被沙鸥冷眼看。
四
得福常兼祝亦轻,坦然无畏复无惊。平生秘诀今相付,但向君心可处行。
五
一池荷叶衣无尽,满地松花食有余。刚被世人知往处,却移茅屋向深居。
六
四十年来海上游,水清鱼见不吞钩。钓竿砍尽重栽竹,不计功程得便休。
七
茶香酒熟田千亩,云白山青水一湾。若是老天容我懒,莫年来共白鸥闲。
八
五柳先生本在山,偶然为客落人间。秋来见月多归里,自起开笼放白鹇。
九
九日驱驰一日闲,寻君不遇又空还。怪来诗思清入骨,门外寒流雪满山。
十
远公沽酒醉陶潜,佛印烧猪待子瞻。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
十一
一间茅屋在深山,白云半间僧半间。白云有时行雨云,回头却羡老僧闲。
十二
裴相功名冠四朝,许浑身世落渔樵。若论风月江山主,丁卯桥应胜午桥。
十三
先生结屋绿岩边,读易遥知屡绝编。不肯采芝惊世俗,恐人谤道是神仙。
十四
湓江江口是奴家,郞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屋盖,门前一枝紫荆花。
十五
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长梦采华芝。秋风动地黄云暮,归云嵩阳寻旧师。
无题
一片棉绸十丈长,寄交内子作衣裳。而今肩削腰围瘦,莫把当年尺寸量。
无题
留得根科大,何愁叶短稀。春雷潜夜发,香气入云飞。
题画峤壁兰图 #
峤壁兰垂万箭多,山根碧蕊亦阿娜。天公雨露无私意,分别高低世为何。
竹石图 #
竹为桩主石为宾,石势翻为竹主人。颠倒忽然成造化,画工何处避陶钧。
书诗轴 #
春风十里送啼莺,山色江光翠满城。曲岸红薇明涧水,矮窗白纸出书声。
衙斋种豆官无事,刀笔题诗吏有名。昨夜村灯鱼藕肆,青帘醇酒见人情。
题高凤翰《风荷图》二首
一
济南城外百池塘,荇叶荷花菱藕香。更有苇竿堪作钓,画工点染入沧浪。
二
苇花秋水逼秋清,画舫江南旧有情。最是采莲诸女伴,髯高风郑笑呼名。
题风竹图 #
蝶梦初回铭碗持,一瓯清墨仿天池。箫箫几许叶凉生笔,是画摇风带雨枝。
题画竹诗四首 #
一
一节一节一节,一叶一叶一叶。浑然一片玲珑,苏轼文同郑燮。
二
浑如燕剪翻风外,此是新篁正少年。
三
浓淡有时无变节,岁寒松柏是知心。
四
一尺竹含千尺势,老夫胸次有灵奇。
题卧竹图 #
一枝卧竹一枝昂,石笋萧然与竹长。好是倪迂清閟阁,阶前点缀不寻常。
题四名家图 #
兰梅竹菊四名家,但少春风第一花?寄与东君诸子弟,好将文事夺天葩?
怀潍县二首,赠郭伦升归里
一
相思不尽又相思,潍水春光处处迟。隔岸桃花三十里,鸳鸯庙接柳郎祠。
二
纸花如雪满天飞,娇女秋千打四围。五色罗裙风摆动,好将蝴蝶斗春归。
潍县竹枝词四十首
一
三更灯火不曾收,玉脍金齑满市楼。云外清歌花外笛,潍州原是小苏州。
二
斗鸡走狗自年年,只爱风流不爱钱。博进已赊三十万,青楼犹伴美人眠。
三
美人家处绿杨桥,树里春风酒旆招。一自香销怨南国,杏花零落马蹄遥。
四
四面山光树木深,良田美产贵千金。呼卢一夜烧红蜡,割尽膏腴不挂心。
五
豪家风气好栽花,洋菊洋桃信口夸。昨夜胶州新送到,一盆红艳宝珠茶。
六
大鱼买去送财东,巨口银鳞晓市空。更有诸城来美味,“西施舌”进玉盘中。
七
小阁桐阴日影斜,晚风吹放茉莉花。衣裳尽道南中好,细葛香罗万字纱。
八
翠袖湘裙小婢扶,时兴打扮学姑苏。村中妇女来相耀,乱戴银冠钉假珠。
九
几家活计卖青山,石快堆来锦绣斑。薄暮回车人半醉,乱鸦声里唱歌还。
十
水流曲曲树重重,树里春山一两峰。茅屋深藏人不见,数声鸡犬夕阳中。
十一
集散人归掩市门,市楼灯火定黄昏。白狼河水无情甚,不肯停留尽夜奔。
十二
两行官树一条堤,东自登莱达济西。若论五都兼百货,自然潍县甲青齐。
十三
连云甲第尚书府,带宅园林太守家。是处池塘秋水阔,红荷花间白荷花。
十四
苍松十里郭西头,系马松根上酒楼。天外暮霞红不尽,秋山浮翠是青州。
十五
北洼深处好怒鱼,淡荡春风二月初。河水尽开冰尽化,家家网罟曝村墟。
十六
秋风获苇路湾环,钓叟潜藏乱草间。忽漫鹭鸶惊起去,一痕青雪上西山。
十七
浅草平沙秋气高,青光不动海光摇。忽腾一骑鸾铃响,绣箭前坡落皂雕。
十八
射罢黄羊猎罢山,雕弓挂花老松间。账中袅袅闻吹笛,新买吴姬号小蛮。
十九
城上春云拂画楼,城边春水泊天流。昨霄雨过千山碧,乱落桃花出涧沟。
二十
迎婚娶妇好张罗,彩轿红灯锦绣拖。鼓乐两行相叠奏,漫腾腾响小云锣。
二十一 #
席棚高揭远招魂,亲戚朋交拜墓门。牢醴漫夸今日备,逮存曾否荐鸡豚?
二十二 #
腌猪滴血满城红,南贩姑苏北蓟中。纵使千金夸利益,刀头富贵梃头雄。
二十三 #
天道由来自好生,家家杀戮太无情。老夫欲种菩提树,十里春风作化城。
二十四 #
绕郭良田万顷赊,大都归并富豪家。可怜北海穷荒地,半篓盐挑又被拿。
二十五 #
行盐原是靠商人,其奈商人又赤贫?私卖怕官官卖绝,海边饿灶化冤磷。
二十六 #
二十条枪十口刀,杀人白昼共称豪。汝曹躯命原拚得,父母妻儿惨泣号。
二十七 #
街头攫得百钱文,烂肉烧肠浊酒醺。到得来朝无理料,又寻瞎账闹纷纷。
二十八 #
面上春风眼上波,秧歌高唱扮渔婆。不施脂粉天然俏,一幅缠头月白罗。
二十九 #
东家贫儿西家仆,西家歌舞东家哭。骨肉分离只一墙,听他笞骂由他辱。
三十
莫怨诗书发迹迟,近来风俗笑文辞。高门大舍聪明子,化作朱颜市井儿。
三十一 #
百岁辛勤貌可哀,养儿妖纵不成材。骰盆博局开门去,待得三更径不回。
三十二 #
放囚宣诏泪潺潺,拜谢君恩转戚颜。从此更无牢狱食,又为盗窃触机关。
三十三 #
马思南北是山田,石块沙窝不殖钱。待到三分秋稼熟,大家欢喜说丰年。
三十四 #
征发钱粮只恨迟,茅檐菩屋又堪悲。扫来草种三升半,欲纳官租卖与谁?
三十五 #
潍城原是富豪都,尚有穷黎痛剥肤。惭愧他州兼异县,救灾循吏几封书。
三十六 #
木饥水毁太凋残,天运今朝往复还。间行北郭南郊外,麦陇青青正好看。
三十七 #
关东逃户几人归,携得妻儿认旧扉。茅屋再新墙再葺,园中春韭雨中肥。
三十八 #
泪眼今生永不乾,清明节候麦风寒。老亲死在辽阳地,白骨何曾负得还。
三十九 #
卖儿卖妇路仓皇,千里音书失故乡。帝王深恩许重聚,三年稼熟好商量。
四十
奢靡只爱学南邦,学得南邦未算强。留取三分淳朴意,与君携手入陶唐。
○碑文 #
潍县永禁烟行经纪碑文
乾隆十四年三月,潍县城工修讫,谯楼、炮台、垛齿、睥睨,焕然新整;而土城犹多缺坏,水眼犹多渗漏未填塞者。
五六月间,大雨时行,水眼涨溢,土必崩,城必坏,非完策也。
予方忧之。
诸烟铺闻斯意,以义捐钱二百四十千,以筑土城。
城遂完善,无复遗憾,此其为功岂小小哉!查潍县烟叶行本无经纪,而本县莅任以来,求充烟牙执秤者不一而足,一概斥而挥之,以本微利薄之故;况今有功于一县,为万民保障,为城阙收功,可不永革其弊,以报其功、彰其德哉!如有再敢妄充私牙与禀求经纪者,执碑文鸣官重责重罚不贷!
文昌祠记 #
文云乎哉!行云乎哉!神云乎哉!修其文,懿其行,祀其神,斯得之矣。
潍城东南角,旧有文昌帝君祠,竦峙孤特,翘然为青龙昂首,阖邑之文风赖焉。
乾隆年来,日就颓坏。
今若不葺修,将来必致一砖、一瓦、一木、一石而无之矣。
诸绅士慨然捐助,以复旧观,并觅一妥贴精干之人,以为朝夕香火、尘埃草蔓扫除之用;诚盛举亦要务也。
既已妥侑帝君在天之灵,便当修吾文、懿吾行,以付帝君司掌文衡之意。
昔人云:拜此人须学此人,休得要混账磕了头去也。
心何为闷塞而肥?文何为通套而陋?行何为修饰而欺?又何为没利而肆?帝君其许我乎!潍邑诸绅士,皆修文洁行而后致力以祀神者,自不与龌龊辈相比数。
本县甚嘉此举,故爱之望之,而亦谆切以警之,是为民父母之心也。
乾隆十五年,岁在庚午二月初十日,杏苑花繁之际。
城隍庙碑记 #
乾隆十七年岁在横艾滩、月在蕤宾,知潍县事板桥郑燮撰并书。
一角四足而毛者为麟,两翼两足而文采者为凤,无足而以龃龉行者为蛇,上下震电,风霆云雷,有足而无所可用者为龙,各一其名,各一其物,不相袭也。
故仰而视之,苍然者天也;俯而临之,块然者地也。
其中之耳目口鼻手足而能言、衣冠揖让而能礼者,人也。
岂有苍然之天而又耳目口鼻而人者哉?自周公以来,称为上帝,而俗世又呼为玉皇。
于是耳目口鼻手足冕旒执玉而人之;而又写之以金,范之以土,刻之以木,琢之以玉;而又从之以妙龄之官、陪之以武毅之将。
天下后世,遂裒裒然从而人之,俨在其上,俨在其左右矣。
至如府州县邑皆有城,如环无端,齿齿啮啮者是也;城之外有隍,抱城而流,汤汤汩汩者是也。
又何必乌纱袍笏而人之乎?而四海之大,九州之众,莫不以人祀之;而又予之以祸福之权,授之以死生之柄;而又两廊森肃,陪以十殿之王;而又有刀花、剑树、铜蛇、铁狗、黑风、蒸鬲以惧之。
而人亦裒裒然从而惧之矣。
非惟人惧之,吾亦惧之。
每至殿庭之后,寝宫之前,其窗阴阴,其风吸吸,吾亦毛发竖栗,状如有鬼者,乃知古帝王神道设教不虚也。
子产曰:「凡此所以为媚也,愚民不媚不信。
」然乎!然乎!潍邑城隍庙在县治西,颇整翼。
十四年大雨,两廊坏,东廊更甚,见而伤之。
谋葺新于诸绅士,咸曰:「俞。
」爱是重新两廊,高于旧者三尺。
其殿厦、寝室、神像、鼓钟徇坚以焕,而于大门之外,新立演剧楼居一所。
费及千金,不且多事乎哉!岂有神而好戏者乎?是又不然,曹娥碑云:「盱能抚节安歌,婆婆乐神。
」则歌舞迎神,古人已累有之矣。
诗云:「琴瑟击鼓,以迓田祖。
」夫田果有祖,田祖果爱琴瑟,谁则闻知?不过因人心之报称,以致其重叠爱媚于尔大神尔。
今城隍既以人道祀之,何必不以歌舞之事娱之哉!况金元院本,演古劝今,情神刻肖,令人激昂慷楼,亦不为多事也。
总之,虑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人而神者也,当以人道祀之;天地、日月、风雷、山川、河岳、社稷、城隍、中留、井灶,神而不人者也,不当以人道祀之。
然自古圣人亦皆以人道祀之矣。
夫茧栗握尺之牛,太羹元酒之味,大路越席之素,瑚琏箐愿,以致其崇极云尔。
若是则城隍庙碑记之作,非为一乡一邑而言,直可探千古礼意矣。
董其事者,州同知陈尚志、田廷琳、谭信、郭耀章,诸生陈翠,监生王尔杰、谭宏。
其余蠲资助费者甚夥,俟他日摹勒碑阴,寿诸永久,愚亦未敢惜笔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