蠲戏斋诗话

蠲戏斋诗话  (近人)马一浮 撰

 

  蠲戏斋诗话(一)

  诗以道志,志之所之者,感也。

自感为体,感人为用。

故曰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

言乎其感,有史有玄。

得失之迹为史,感之所由兴也;情性之本为玄,感之所由正也。

史者,事之著;玄者,理之微。

善于史者,未必穷于玄;游乎玄者,未必博于史。

兼之者,其圣乎!史以通讽喻,玄以极幽深。

凡涉乎境者,皆谓之史。

山川、草木、风土、气候之应,皆达于政事而不滞于迹,斯谓能史矣。

造乎智者,皆谓之玄。

死生、变化、惨舒、哀乐之形,皆融乎空有而不流于诞,斯谓能玄矣。

事有远近,言有粗妙。

是故雅郑别、正变异,可以兴、观、群、怨,必止于无邪。

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指远,其辞文。

故通乎《易》而后可与言博喻,为能极其深也;通乎《春秋》而后可与言美刺,为能洞其几也;通乎《诗》而后可与行礼乐,为能尽其神也。

有物我之见存,则睽矣。

心与理一而后大,境与智冥而后妙。

故曰: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诗之效也。

春秋之世,朝聘燕食皆用歌诗,以微言相感;天竺浮屠之俗,宾主相见,说偈赞颂,犹有诗教之遗。

中土自汉魏以来,德衰政失,郊庙乐章不复可观。

于是诗人多穷而在下,往往羁旅忧伤,行吟山泽,哀时念乱之音纷纷乎盈耳。

或独谣孤叹,蝉蜕尘埃之外,自适其适。

上不可说,下不可教,而诗之用微矣。

体制声律亦屡变而益繁,其味浸薄。

然而一代之中,作者犹时时间出,虽辞不逮古,情志发乎中者,不可绝也。

  诗以道志而主言,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凡以达哀乐之感,类万物之情,而出以至诚恻怛,不为肤泛伪饰之辞,皆诗之事也。

  诗者,志也。

志能相通,则无不喻。

但用事须有来历,体格气韵亦别有工夫,此则非学之深且久,未易骤悟。

今人不学诗,诗教之用不显。

然其感人不在一时,虽千载之下,有闻而兴起者,仍是不失不坏也。

  诗以道志,亦是胸襟自然流出,然不究古今流变,亦难为工。须是气格超、韵味胜,方足名家。

  诗以道志,须“清明在躬,志气如神”方是好诗,不可强也。

  诗,第一要胸襟大,第二要魄力厚,第三要格律细,第四要神韵高,四者备,乃足名诗。

古来诗人具此者亦不多,盖诗之外大有事在。

无一字无来历,亦非畜养厚,自然流出,不能到此境界,非可强为也。

世俗人能凑一二浅薄语,便自命诗人,此实恶道。

  诗教甚大,而世之名为诗人者,其诗则小。

果能闻道,虽不能诗,何损;诗虽工,而无当于性情之正,何益?汉魏以降,诗人多如牛毛,语其至者,一代不过数人,一人不过数篇。

吾夙昔耽诗,每恨其多,不可胜读,然粗知其利弊,为之而不谬于古人,不溺于流俗,非用力十余年,殆未易语。

但非谓诗不可学,亦弗谓可不学也。

性之所近,以余力求之可耳,勿以是自喜也。

  诗以感为体,必有真情实感,然后下笔,诗味自有不同。

自古以来,历代诗人多如牛毛。

然真正到家,一代不过数人;精心之作,一人不过数篇。

诗学甚大,不仅文词雕琢。

学诗得其门径,亦须十年功夫。

若言诗学精微,则是终身之事。

  古之所以为诗者,约有四端:一曰幕俦侣,二曰忧天下,三曰观无常,四曰乐自然。诗人之志,四者摄之略尽。若其感之远近,言之粗妙,则系于德焉。

  诗是声教之大用。

“此方真教体,清静在音闻”,一切言语音声总为声教。

以语言三昧,显同体大悲。

圣人说诗教时,一切法界皆入于诗,自然是实智。

来问误以诗为多闻之学,只据“多识鸟兽草木之名”一语断之,乃与上所引“颂诗三百”,“人而不为《周南》、《召南》”“诗之失愚”等语无涉矣。

当知从初发心至究竟位,皆是诗,不得但以加行方便为说。

“失之愚”者,愚相粗细煞有差别,略以爱见大悲及所知愚当之。

一品无明未断,皆于诗非究竟也。

有意要排奡,即非佳诗。

诗亦煞费工夫,到纯熟时自然合辙,勉强安排不得。

  一切吟咏语言,虽有精粗、美恶、浅深之不同,何莫非诗,不必跟于三百篇也。

即如孺子“沧浪之歌”,信口而出,圣人闻之,则声入心通,发为“清斯濯缨,浊斯濯足”之义,岂非诗教?顾沧浪之歌又何尝在三百篇之内耶?

  诗乐微妙,非时人言艺术者所几。

  脱俗须具悟门,诗中实有三昧。古来达道者多从这里过,然向上一路,千圣不传,直须自悟始得。吾言亦犹谷响泉声耳。

  凡事取一种方式行之者,其方式便是礼,做得恰好便是乐。如作诗,格律是礼,诗中理致便是乐。

  诗固是人人性中本具之物,特缘感而发,随其所感之深浅而为之粗妙,虽里巷讴吟出于天机,亦尽有得《风》、《雅》之遗意者,又何人不可学耶?笔下不必有诗,胸中不可无诗。

至格律藻采,则非学不可耳。

  咏史诗须有寄托,意在陈古刺今,方见诗人之志。古人于此等题皆不苟作,非徒叙事而已,此不可与述德诗并论。

  凡诗皆不可作道理会,却不妨全体是道理,如此乃为知言。

  诗亦人人性分中所有,唯须学而后成。

“不学博依,不能安诗”,“博依”即比兴之旨。

诗贵神解,亦非自悟不可。

五言先从《选》体入,以治经之余力为之,亦涵养性情之一助也。

  严沧浪以禅喻诗,独尚神韵,譬之羚羊挂角,香象渡河。

  诗能感发情性,植养伦理。

  夫诗,不以辞害志。

  洪巢林先生来书有:“日日忧旱,得雨而喜”语,因云:此是诗人本怀,固知忧喜雨旸本非二物,此余所谓诗以感为体也。

人心有私系则失于感通,若虚中廓然,何所不格,雨旸寒暑即是变化云为,在《易》谓之贞,在禅谓之普。

故曰“天下何思何虑”,言无私也。

异由计起,涂虑万殊;贞乃本然,归致冥一。

能会此,则即诗见道,体物不遗,然后物我顿忘,言象可泯,何事区区与古人较短长乎。

  扬子云谓:读赋千篇,自然能赋。

杜子美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此皆甘苦自得之言。

要之,诗之外必有事焉,而能一切发于诗,诗始可传。

吾有旧句云:“自古言皆寄,从心法始生。

”悟此,则学诗与学道一矣。

  古人说诗,各有其得力处。温柔敦厚之旨,当反之自心,看能体会到甚处。若有一毫刚忿,则遇物扞格,去诗教远矣。

  凡说诗,则一切法界皆入于诗,足可忘疾。

  欲明诗之正、变,须略明依、正二报之义。

“正”是能依为身,“依”是所依为土。

身业之染静,即为报土之胜劣。

诗人之美刺,依于国政之得失以著其法戒。

“正”为有道而兴,即报土之胜也。

“变”因失道而作,即报土之劣也。

《诗谱序》所谓“凶吉之所由,忧娱之萌渐,昭昭在斯,足作后王之鉴”者,是诗之功用在美教化、移风俗,是教人修其正报也。

世有治乱,诗有正变,而诗人之志则一于正。

故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也。

  “不学《诗》,无以言”,诗教亦是开权显实,若是灵利汉,举起便悟,不为分外。不可以谛言语目之。

  胸中着得几首好诗,亦可拔除俗病。

  诗人闻道者固不多。就诗而论,一代不过数人,一人不过数篇而已。亦非是教人不学诗,但古之为诗其义大,后世之为诗其义小耳。

  或问王辅嗣《易》以何为体,答曰“以感为体”。

余谓辅嗣此言未尽其蕴,感者,《易》之用耳。

以感为体者,其惟诗乎。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志即感也。

感之浅者其言粗近,感之深者其言精至。

情感所发为好恶,好恶得其正,即礼义也。

故曰“发乎情,止乎礼义”,“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此孔子说《诗》之言也。

诗教本仁,故主于温柔敦厚。

仁,人心也。

仁为心之全德,礼乐为心之合德,礼乐由人心生,是以《诗》之义通于礼乐。

程子曰:“穷神知化,由通于礼乐。

”故《易》为礼乐之源,而《诗》则礼乐之流,是以《诗》之义通于《易》。

政事之得失寓焉,是以通于《书》。

民志之向背见焉,是以通于《春秋》。

六艺之旨,《诗》实核之,诗教之义大矣哉!《三百篇》以降,代有作者。

后之选者识不及此,各以己见为去取,或求备乎体制,或取盈寓篇章,博而寡要,于义无当也。

吾尝欲综历代诗总别诸集及论诗、评诗诸作,博观而约取,删繁而撷要。

其世则汉魏六朝唐宋辽金元明清,其体则乐府五七言歌行律绝,其义则风雅正变,足以考见一代民志之所向,国政之所由,世运之升降污隆皆系于是。

好恶不失其正者,大抵一代不过数人,一人不过数篇。

体不求备,惟其人,所以昭其志也;断代著录,所以著其事也。

详其来历,通其旨意,以便教学。

善读者潜心以求之,庶几继轨《三百篇》而六艺之旨可以概见。

以是为教,其必有感发兴起者矣。

  《诗大序》及郑康成《诗谱序》两文,说诗之义尽之矣。

  音律亦须学,多读自然见得。至于白话之漫无音节者,则终不能成立。西洋诗亦有抑扬高下音韵,而十四行诗格律谨严,亦岂漫无准则耶?

  昨说一切法界皆入于诗,恐学人难会此旨,实则盈天地何莫非诗?诗通于政事,故可统《书》;以声教感人,故可统《乐》;“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故可统《礼》;“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诗之效也,故可统《易》。

子夏《诗序》:“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

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依风俗。

”太史公《自序》:“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明人事之记,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二说不别,故可统《春秋》。

“《诗》亡而后《春秋》作,则知《春秋》之用即《诗》之用,拨乱反正之心即移风易俗之心也。

如是广说,不可终穷。

比及证悟,则皆剩语也。

  昔人评钟元常书,谓其“沉着痛快”。推而言之,作诗亦须沉着痛快,说话作事亦须沉着痛快。忠信笃敬,谈何容易。笃实便是沉着,反之则是不诚。

  先儒谓《乐》亡而后乐教皆寓于诗。古人之诗皆可歌咏,被之管弦,即是乐教。故春秋之世,聘使往还,酬酢交际,皆有歌诗,后世酬唱即其遗风。

  诗不仅尚其辞而已,诗之外大有事在。

今人诗所以不及古人者,只是胸襟太小。

古人所感者深,今人所感者浅,古人所见者大,今人所见者小,故判然是两个天地,不能相比。

如果自己之所感与古人同其深远,自己之所见与古人同其真切,则发而为诗,自然亦可上追古人,但却非易事耳。

诗教之义甚大,非心通天地不足以语此。

但学者若能常常体会此理,则胸中滓秽日去,清虚日来,久而久之,不知不觉间,气质自然变化了。

故诗可以陶冶性情。

  作诗是游于艺的事,但必须先志于道、依于仁,然后可。

诗人所见者大,则其所言者远;其所积者深,则其所发者厚。

不假安排,不事穷索,信手拈来,全是妙用。

故曰:作诗须通身是手眼始得。

有人问古德,狮子搏兔用全力,是个什么力?答:不欺之力。

此虽说禅,亦可论诗。

不欺便是诚,不诚则无物。

狮子搏兔是用全身气力,故作诗须将整个学问运用在里面,所谓通身是手眼是也。

善为诗者,言近而指远,称名小而取类大。

心量通乎天地,然后可以动天地;至情通于鬼神,然后可以感鬼神也。

  古者朝聘往来,赋诗见志,以微言相感。

微者,隐也,不必明言,贵在暗示。

实则一切言语属于诗,真有至诚恻怛之怀,发之于言,自是感人。

慈母之爱子,不学而能歌,赤子之于母,闻声而相喻,几以真情感通之故。

  大抵境则为史,智必诣玄,史以陈风俗,玄则极情性。

原乎《庄》、《骚》,极于李杜,建安史骨,陶谢玄宗,杜则史而未玄,李则玄而不圣。

挈八代之长,尽三唐之变,咸不出此,兼之者上也。

自有义学、禅学,而玄风弥畅,文采虽没,而理却幽深,主文谲谏,比兴之道益广,固诗之旨也。

唐宋诸贤犹未能尽其致,后有作者,必将有取于斯。

若夫摆脱凡近,直凑单微,随举陈言,皆成新意,累句芜音,自然廓落。

但取自适而无近名,舍俗游玄,绝求胜之心,则必有合矣。

流变所极,未知其终。

如今曰“背景”,犹之史也;亦曰“灵感”,犹之玄也。

特言之尚粗,未臻于妙,而遽忘其朔,遂谓古不足法,斯则失之愚耳。

  夫乐律声诗之变,何在而非世运升降之机乎。

韶、武既亡,《雅》、《颂》(注)之音绝。

屈宋以后之赋,汉魏以后之诗,其可传者,犹有变风变雅之遗焉。

  (注)《诗经》分国风、小雅、大雅、颂四部分。

《诗大序》:“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

雅者,正也,言王政所由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

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

  蠲戏斋诗话(二)

  余见今之艺菊者,往往霜降后始花,经冬弥盛,虽冬至犹未凋。

耐寒如此,异于朝菌不知晦朔矣,故诗人每以寒花喻晚节。

因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虽卉木之微,亦贵其能久。

陶公咏菊以“卓为霜下杰”称之,观物者何在而不可以取法邪。

  晋简文帝云:“平叔巧,累于理,叔夜俊,伤其道。

”此语题品嵇、何,或未称实。

然立德不可以事存,希声不可以言取。

故知俊、巧与道远也。

况乃采绘虚空,吟弄风月,托之名句,抑已末矣。

  希腊古诗歌,洒然有《风》、《骚》之遗,英法诸家篇什所祖。德最晚起,制作斐备,尔雅深厚,乃在先唐之上。

  少陵云:“新诗改罢自长吟。”《学记》言:“不学搏依,不能安诗。”“安”字最有意味,盖一字、一语未惬,总是功夫不到也。

  五言实难于近体,熟看《选》诗可也。

  短篇偈颂亦近于诗,古人自道其悟处,不嫌语拙。

  东坡尝云:“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诗特托物起兴,缥缈出微之思,亦如云气变化,乃臻妙境。

  大凡作绝句须宗盛唐,要气格雄浑,音节高亮,方合。选字不可不审也。

  《乐》亡,则乐之意唯寓于诗,故知诗然后可与言乐。

  诽世贬俗之言须有含蓄,出词蕴藉,方有诗教遗意。

  “磨砻去圭角,浸润着光精”,细之谓也。少陵云“老去渐于诗律细”,故虽时有率语、拙语,亦不害其为细,最好体味。唯细,乃可入唐贤三昧也。

  词虽不及诗之博大,亦殊不易工。

  《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诗与乐岂能分邪?

  作诗以说理为最难,禅门偈颂说理非不深妙,然不可以为诗。

诗中理境最高者,古则渊明、灵运,唐则摩诘、少陵,俱以气韵胜。

陶似朴而实华,谢似雕而弥素,后莫能及。

王如羚羊挂角,杜则狮子嚬呻。

然王是佛家家风,杜有儒者气象。

山谷、荆公才非不大,终是五伯之节制,不敌王者之师也。

尧夫深于元、白,元、白只是俗汉,尧夫则是道人。

然在诗中,亦为别派,非正宗也。

吾于此颇知利病,偶然涉笔,理境为多。

自知去古人尚远,但不失轨则耳。

  严羽《沧浪诗话》云:“诗有别才,非关学也。

”实则此乃一往之谈。

老杜“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可知学力厚者所感亦深,所包亦富。

但如王壬秋教人学诗,纯用模仿,如明七子拟古,章句不变,但换字法,自是不可为训耳。

《易》云:“修辞立其诚”,诚之不足,则言下无物,近于无病呻吟,当然不可。

乃至音节韵律,亦须是学。

唐人音节极佳,宋人则虽东坡、荆公、山谷、后山诸贤,诗非不佳,而音节则均逊于唐矣。

  作诗亦须自有悟处。

陶诗好处在于无意超妙而自然超妙。

论者言颜诗如“错彩镂金”,谢诗如“初日芙蓉”。

谢之视颜,自是较近自然,然犹有故意为之之处。

陶则本地风光,略无出位之思,不事雕馈而自然精炼。

似此境界,却不易到。

东坡和陶尽多,无一首相似。

如《和饮酒》云:“三杯洗战国,一斗销强秦”则剑拔弩张矣。

王摩诘诗自有境界,如《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一首,大似陶诗。

《辛夷坞》“木末芙蓉花”一首,亦是眼前景物,信手拈来。

  作诗贵有比兴之旨,言在此而意在彼,方能耐人寻味。

唐诗云“夜半钟声到客船”者,无人相送,不胜寂寞之感也。

“轻烟散入五侯家”、“帘外春寒赐锦袍”者,君恩只及贵幸也。

“乐游原上望昭陵”者,虽以罪言去官,而眷眷不忘故主之恩溢于言表。

昭陵,太宗之陵也。

“众鸟高飞尽”,以比利禄之徒;“孤云独去闲”以自况也。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言山色之外,不堪举目也。

或问黄仲则“十有九人堪白眼”之句,笑曰:何笨重乃尔,了无余味矣。

  诗贵含蓄,忌刻露,意在可见不可见之间者为佳。

李太白“众鸟高飞尽”以喻利禄之徒,“孤云独去闲”用以自况,两句尽好。

“相看两不厌”两句便失之刻露。

宋诗刻露益甚。

《三百篇》亦有刻露之作,如“人而无礼,胡不遄仕”、“投畀有北,有北不受“等。

然亦有须各人自己理会者,“萚兮萚兮,风其吹汝”,《诗集传》以为淫女之辞。

以予观之,此诗意味深厚,类似《风雨》《鸡鸣》之章,当是贤人处乱世,以危苦之词互相警惕而作。

  今人以感情归之文学,以理智属之哲学,以为知冷情热,歧而二之,适成冰炭。

不知文章之事发乎情,止乎礼义。

忧乐相生,有以节之,故不过;发而皆中节,故不失为温柔敦厚。

看古人诗总多温润。

如云:“虽无旨酒,式吟庶几;虽无佳肴,式食庶几。

”情意何等恳挚,读之者深味而有得焉,乃能兴于诗。

移刻薄为敦厚,转粗犷为温润,乃能“立于礼,成于乐”,亦即变化气质之功。

昧者反是,但以增其回邪耳。

  胡元瑞《诗薮》以汉乐府桓帝初童谣“小麦青青大麦枯”与少陵《大麦行》“大麦干枯小麦黄”比较言之,以为即此便是汉唐音节之别。

前者用虞韵,便有含蓄;后者用阳韵,便觉高亢。

吾尝有取于其说。

以诗而论,少陵亦更进一步,故弥觉发扬踔厉也。

大抵唐诗高亢响亮,晚唐便哀蹙。

义山诗虽工,音节已哀。

李后主词未尝不妙,而纯是亡国之音。

北宋词亦多哀音。

山谷、后山诗自工稳,音节终不及唐。

推而上之,正风、正雅音节舒畅,变风、变雅便见急促。

惟文亦然,六朝徐、庾骈体,句句工整,而靡弱已甚,此亦有不可强者。

故闻铃铎而辨治乱,听鸟鸣而知安危。

有时下笔成诗,押一韵脚,往往出于自然,非由安排也。

  《选》体诗当熟读。宋人荆公、山谷不可略,然不读《景德传灯录》,亦不能读山谷诗也。

  古来诗选尽有佳者,《文选》尚矣。《唐文粹》著录亦精,而不及律师是其阙略。

  诗人胸襟洒脱,如陶公者,略无尘俗气,出语皆近自然。

谢灵运华妙之中犹存雕琢,视陶自是稍逊。

太白天才极高,古风至少三分之二皆好,然学力不到。

老杜则深厚恳恻,包罗万象。

退之于诗非不用力,子厚诗极幽秀,过于其文,顾皆未能免俗。

荆公才高,亦有率易之作。

山谷理境自佳,颇喜逞才。

至其称东坡《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一首为“不食人间火语”,允为知言。

东坡此词,几于全首集句,然固过于其诗,以襟怀之超旷也。

总之,李杜文章,光焰万丈,但使文字不灭,精气亦长存人间。

读者有以得其用心,斯与古人把手同行,无间今昔。

  排律之工,老杜古今独步,篇篇俱佳。

非特百韵长篇,即二三十韵,亦复沉雄细密,极开阖动荡之致。

后人如李义山学杜律极工,而排律终不能及。

宋人虽荆公、山谷亦然,东坡更逊一筹矣。

清人朱竹鬯有《风怀》一首,三百年来可称压卷。

但其事无足存,以视老杜之题目正大,魄力沉雄,去之远矣!谢无量先生宣统间有排律一首八十韵,纪归蜀事,甚好。

吾亦曾报以长篇。

吾诗所以不及杜者,一则才力未逮,二则末法时代,亦无许多大题目也。

  晋宋诗人只陶、谢时有玄旨。

谢诗虽写山水,着玄言一两句,便自超旷。

唐人王摩诘最善用禅,故自高妙。

宋人诗用禅理者,山谷、荆公、后山、东坡皆能之。

山谷才大,当推第一,荆公次之,东坡于禅未深,在四人中为最下。

山谷诗如:“凌云一笑见桃花,三十年来始到家,从此春风春雨后,乱随流水到天涯。

”喻悟道之后,更无远近方所,无入而不自得也。

时山谷方在戎州,即今之叙府,盖亦兼寓身世之感。

荆公拜相诗云:“霜筠雪竹钟山路,投老归渔寄此身。

”观戏诗云:“侏优戏场中,一贵复一践。

心知本是同,所以无欣怨。

”想见此老胸次亦复超逸。

但惜操术未当,至于引用小人,遂以误国耳。

  古诗比兴之旨,人多忽略。

如韦苏州“寒雨暗深更,流萤度高阁”二句,朱子最喜之。

盖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意思,言君子虽身处衰世,光如流萤,仍是自强不息,未敢一日稍懈,如流萤之飞度高阁然。

又程明道诗:“未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

”言衰乱之世,君子道消,不过如天际轻阴,终有晴朗之一日也。

词句工丽虽不及韦苏州,然胸怀与气象则非韦所及。

学子须识得此意,方可言诗。

  古来词人利弊,此难具言。

以诗为比,太白如苏、李;后主如子建;温、韦如晋宋间诗;北宋诸家如初唐;清真如少陵,律最细,词最润;梦窗如义山。

以是推之。

  自来义味玄言,无不寄之山水。如逸少、林公、渊明、康乐,故当把手共行。知此意者,可与言诗,可与论书法矣。

  骨力谓峻峭特立,舒卷自如,如右军草书,体势雄强而使转灵活,不可以粗豪刻露当之。

试观义山近体,学少陵非不温婉致密,然骨力终逊。

山谷、后山力求矫拔而不免生硬。

以此推之,亦思过半矣。

此亦如人学射,久久方中,学力未到,不可强为。

  “赤风荡中原,烈火无遗巢。

一人计不用,万里空萧条。

”王龙标诗也。

“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

”韩致尧诗也。

王语怒而韩语哀,国可知矣。

牧之才放而自叹无能,怨其不用也,故谓“绿华成阴”,不必定系本事,益令人低徊不置。

吕紫薇“雪消池馆初春后,人倚栏杆欲暮时”,谢茂秦爱之,予亦爱之。

物不可以终难,故受之以解,斯近乎治世之音矣。

诗人之志与时偕行,不可强也。

  近代论诗,沈寐叟实为具眼。

“三关”之说,同时与寐叟游者,皆习闻之。

予亲见其与香严书,言之如是。

当时曾与香严论此,戏谓当更增一元,以元和已变盛唐,当增开元以摄李杜。

寐叟意以元嘉摄颜谢,元和摄韩柳,元祐摄苏黄。

鄙意苏多率易,不如易以荆公以配山谷。

透得颜谢,则建安以来作略俱有之,则予无间然矣。

  宋诗兼融禅学,理境过于唐诗,惟音节终有不逮。

宋诗中山谷、后山为最,荆公次之,东坡、放翁又次之。

苏门六君子颇有青出于蓝者,以视韩门诸子学均出其下者,有过之矣。

  盛唐音节响亮,句法浑成,晚唐便失之雕琢。

宋诗音节便哑,虽荆公、山谷亦然。

东坡于诗并不用功,只凭天才,失之率易。

王壬秋教人为诗,篇模句拟,大类填词,方法太拙,往往只具形式。

渠长于《选》体,歌行亦能为之,而短于律师、绝句。

张文襄亦颇能诗,晚近则有陈散原、郑孝胥。

郑诗颇类后山,固不必以人废言。

陈石遗能评诗,所作诗话颇可观。

及其自为之,乃不能悉称。

樊樊山、易实甫虽摇笔即来,不为无才,而体格太率,仅可托于元、白而已。

中国文学流派太多、历史太长,欲于各家各体一一沉浸精通,大非易事。

是以胸中不可无诗,笔下则不必有诗。

  王昌龄诗云:“赤风荡中原,烈火无遗巢。

一人计不用,万里空萧条。

”韩致尧诗云:“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

”王诗益怒,韩诗益哀。

吕本中诗云:“雪消池馆初春后,人倚栏杆欲暮时。

”谢榛盛称之,采入《四溟诗话》。

此诗虽有迟暮之感,却无怨怒之意。

池馆雪消,庶几治世先声。

  后山学少陵极有功夫,亦失之于瘦。

其生处可学,涩处不可学。

山谷才大,有时造语生硬,亦病于涩。

东坡亦才大,但多率易,则近滑。

从宋诗入手易犯二病。

少陵虽有率句,却不滑;虽有拙句,却不涩。

义山丽而近涩,香山易而近滑。

  杜诗最深厚,是儒家气象,但不能为绝句。

惟《赠李龟年》一首为佳。

谢诗最华妙,陶诗最玄远,太白最豪放。

韩诗精炼,柳诗理境格调学谢,用字用韵在韩之上,但不成大家,名家而已。

绝句,王昌龄、李太白为佳。

  杜诗排律出于齐梁,能得其细,此前人未发之论也。齐梁诗,向每病其绮靡,比稍复视,乃知其细。简文之作犹佳。

  老杜所以为诗圣,正在其忠厚恻怛,故论诗必当归于温柔敦厚。

时贤如谢先生,诗才非不高,亦有玄旨,然所得者老庄之粗耳,其精处固另有深远者在。

至于儒术,彼固未尝致力,故终嫌其薄。

  选诗须摒除余事一年,抄录亦须一年乃可毕事。断自汉代,从冯惟讷《诗纪》、《乐府诗》、《全唐诗》等书取材,另加按语,乃可抉出古人之用心。

  渔洋《万首绝句选》颇好,《古诗选》次之。渔洋亦长于绝句者。绝句须流利,古诗可出以郑重。《唐诗三百首》中绝句多佳。

  作诗亦是无处不相见,忽然触著,打失鼻孔,不是草草。

……卫武公大贤也。

《抑》之诗末后数章,其言痛切。

《小序》以为刺厉王,朱子全释作自儆之辞,意味尤深。

  蠲戏斋诗话(三)

  读《三百篇》须是味其温厚之旨,虚字尤须着眼,如“庶几夙夜”之“庶几”字,“尚慎旃哉”之“尚”字,意味均甚深长。

又如“大夫夙退,无使君劳”、“缁衣之宜兮”云云,其言皆亲切恳挚,爱人如己,“道之云远,曷云能来”亦复同此意味。

孔子说诗,但加一二虚字,如“有物必有则”,“民之秉懿也,故好是懿德”便自意味深长。

程子亦善说诗,谢显道称之,见《近思录》卷三。

  《匪风》、《下泉》之思,《黍离》、《麦秀》之感,自古诗人所悲。故豺虎构患,始有《七哀》(注);羁旅悲秋,是兴《九辨》。

  (注)魏曹植、王粲、阮瑀,晋张载等均有此题诗。

唐吕向注曹植《七哀》曰:“七哀,谓痛而哀,义而哀,怨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也。

  《凯风》之诗曰:“母氏圣善,我无令人。”有七子之母而不安于室,尚得谓之圣善乎?然如此却是好诗。会得此,方了得温柔敦厚之旨。

  《柏舟》,贤者忧国之将覆,而述其危苦之词。

邶始封及何缘并入于卫,事不可考。

二章,“兄弟”盖谓同姓之国,灾患不相恤也。

三章,申言不能忘忧之情。

石则可转,席则可卷,忧心之来,不可以遣,欲强为无忧之容,亦不可得。

四章,言小人用事,忠贤见屏。

五章,以日喻君,日微是君失位之象。

“不能奋飞”,欲救之而无从也。

  《绿衣》,不必定为庄姜之诗,凡陵僭之微,上下易位,皆可以兴喻。

三章,言乱生必有所自。

“汝所治”者,明其自取之也。

四章,有履霜坚冰之诫。

再言“思古”,志正而言切矣。

  《匏有苦叶》,未见其为刺淫乱之诗,盖君臣道失,士之进用不以其义,贤者志于守正而诫彼躁竞之词。

首章,言士当量分而动,不可妄进。

次章,“济盈”言济者之阗壅,“不濡轨”言不得济也。

“雉鸣求牡”亦喻轻合妄附之人。

盖奔竞者必患得而失志,衔售者必自媒而无耻,君子之所贱也。

三章,言女归之义必以其渐,以喻士之委质亦犹女之适人,安可弃礼灭义而苟进以干时哉。

四章,乃正言君子非不欲仕,而恶无礼,所以人皆进而己独止者,欲待有道者而后往耳。

  《兔爰》,“尚寐无讹”、“尚寐无觉”、“尚寐无聪”,衰彼昏之不悟也。

“无为”、“无造”、“无庸”与“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同意。

《中庸》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耯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

”雉、兔同为猎者所守,但雉急而兔缓,其不免一也。

自曰“予知”者,犹之兔耳,此以兴利欲之为害大也。

《易.系辞下传》曰:“爱恶相攻而吉凶生,远近相取而悔吝生,情伪相感而利害生。

”忧罹之萌,皆由私智妄作而起。

作此诗者,其知道乎。

  《葛藟》,《论语》:“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诗意盖叹礼意衰敝,人情至于忘亲倍义,轻求援系,谄附非人,自取其祸。

杜诗云“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亦有此意,与“迢迢孤生桐,托根泰山阿”异矣。

  《采葛》,葛、萧、艾皆草之贱者,以喻小人得君用事。人君近群小之情如是,是君臣道失,天下所由乱也。

  《大车》,贤者以义自守,不肯苟进而与其友相诫之词。

前二章,“大车”、“毳衣”二句,形车服之盛。

“岂不尔思,畏子不敢”,言君子非不欲仕,然进不以义,不惟自失,亦贻友朋之辱,故不为也。

“奔”谓趋进干时。

逸诗云:“翘翘车乘,招我以弓。

岂不欲往,畏我友朋。

”与此同意。

末章,言人皆有死,无贤愚贵贱之异,彼小人贪据禄位,亦岂能长保者,君子自完其洁白,乃无疚于神明。

古诗云:“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邱。

”杜诗云:“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与上二句同意。

《离骚》云:“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

”杜诗云:“朗鉴存愚直,皇天实照临。

”与下二句同意。

  《箨兮》,当是贤人君子处乱世互相警戒之词。《诗序》以为君弱臣强,不倡而和;朱子《集传》目为淫词,均不及此说意味深厚。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此变风变雅之音也。

乐天知命,为自证之真;悯时念乱,亦同民之患。

二者并不相妨,佛氏所谓悲智双运也。

但所忧者私小则不是。

  伯夷、叔齐扣马之谏,见《吕氏春秋》,盖即太史公所本。

然《采薇》之歌体裁不类《三百篇》,反与后世《紫芝歌》有相似处,当是春秋战国间,诸侯以暴易暴,民怒沸腾,而又不敢直指当时,托古以讽之作耳。

  子建《送应氏诗》云:“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

”灵运《登石门最高顶》云:“来人忘新术,去之惑故蹊。

”一感城邑荒废之景,一状山径幽回之状,各具意境,而谢语实自曹出。

曹语浑成,谢句则造作对偶,所以不逮。

  陶公《咏贫士》云:“刍藳有常温,采莒足朝餐。

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

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

”谢公《初去郡》云:“战胜臞者肥,鉴止流归停。

即是羲唐化,获我击壤情。

”二诗同用子夏语,人所习闻。

每揽斯言,以为子夏智足以知圣,学足以至乐,何至犹慕于外?如二公者,亦既超然不住于境,其言战胜者,盖犹释氏所谓内閟外现,曲为今时,非果情存取舍也。

  谢曰:“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

”言游目虽旷而易逝也。

陶曰:“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言物之生意犹自遂也。

古诗:“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则伤其不可留矣。

夫物之方新,瞥尔成故,新既不住,故亦屡迁。

由是言之,无物非新,无物非故,新故皆不可得,独有此怀与为迁变耳。

  陶公时有玄言,托兴田园而词多危苦;谢客兼通义学,寄情山水而归于平淡。

读其诗者,能于乐中见忧,方识渊明;能于忧中见乐,方识康乐耳。

大抵文章之作,皆由豪杰之士与俗相违,是以形于篇章,寄其幽愤。

陶则较为含蓄,故得全首领;谢则过露才华,故不免刑戮。

  陶渊明《和张常侍》诗,可见乐中有忧之意。

  自古以来,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君子常少而小人常多。陶诗云:“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真能得圣人之用心。

  诗人皆善悟无常,而陶公直游无我,此其所以独绝也。

  陶诗“孟夏草木长”、“结庐在人境”二首,俱现前实境,平白道出,绝不雕饰,自然高远。

正如曾点之对,只是本地风光,非胸怀洒落,不能至此。

乃知古来诗人犹多出位之思也。

  陶诗云:“明旦非今日,岁暮余何言。”又曰:“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诚有慨乎言之也。

  陶公《连雨独酌》,只从《肇论》“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两句解之便足。

盖陶公自得饮中三昧,故能及此。

凡说诗、说禅,皆贵自证,不重义解。

有神悟,自然活泼泼地,专以意识解会,终不免粘滞也。

  陶诗殊不易读,《连雨独酌》词句多拙,而确系渊明说理,自道所悟境界语。

“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便是忘情先后。

“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以喻一念周遍法界。

“顾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造语奇异,岂有饮酒而须“僶俛四十年”者,是知独者,独知之境界也。

又《饮酒》之十三云:“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

”屈原对渔父言“众人皆醉我独醒”,以为醒胜于醉;靖节则自托于醉,以为醉胜于醒。

“规规一何愚”,言醒者之计较利害也,“兀傲差苦颖”,言醉者之忘怀得失也。

“寄言酣中客,日暮烛当炳”,若曰当续饮也。

是故其所谓酒,不必作酒看;其所谓醉,不可作醉会。

吾尝谓靖节似曾点,以其绰见天理,用现下语言说现前境界、本地风光,略无出位之思。

所谓“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者,于此为近。

  陶诗好处在于无意超妙而自然超妙。似此境界,确不易到。东坡和陶诗无一首相似,如《和饮酒》云“三杯洗战国,一斗销强秦”,则剑拔弩张矣。

  谢灵运《斋中读书》云:“既笑沮溺苦,又哂子云阁。”用“投阁”事而唯缀“阁”字,义不可通。

  谢灵运《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修竹茂林》诗。

“早闻夕飚急”,言通夕风不止也;“晚见朝日暾”,言日落犹初出也。

以“早”“晚”“朝”“夕”穿插用之,亦琢句之过。

杨用修盛称其巧,胡元瑞极诋其谬,不免好恶之偏。

然此等句,要自不可为法。

  谢灵运《赠从弟惠连》云:“夕虑晓月流,朝忘曛日驰”与“早闻夕飚急,晚见朝日暾”亦同一句法。知是谢公得意之构,故屡换用之也。

  谢诗《过白岸亭》云:“交交止栩黄,呦呦食苹鹿。”黄鸟不可仅谓之“黄”也。此与“子云阁”同一语病。

  谢诗《道路忆山中》云:“怀故叵新欢”,言有怀故之感,虽有新欢不能为乐也。“叵”字似未妥。

  谢诗《入彭蠡湖口》云:“千念集日夜,万感盈朝昏。

”与左思之“何必丝与竹,无事待啸歌”。

刘琨之“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

谢惠连之“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虽好相如达,不同长卿慢”同一病。

  谢诗《入华子岗》云:“既枉隐沦客,亦栖肥遁贤”,亦合掌语。

  远公(晋高僧慧远)诗仅传“崇岩吐清气”、“本端竟何从”二篇,玄致故自不朽。

  右军《兰亭诗》富于玄味,而历来选家皆遗之,亦可异也。

  林公诗为玄言之宗。

  义从玄出而诗兼玄义,遂为理境极致。林公造语近朴而恬澹冲夷,非深于道者不能至,虽陶、谢何以过此。缅想高风,穆然神往,安得起斯人而与之游哉。

  郑道昭五言句律颇存元嘉遗则,而不免蹇滞。

  余向论诗,推盛唐王、岑、高、李,比来稍有不同。

香山一年作乐府五十首,佳者可得三分之一。

元微之才短,只和得十二首,无一佳作。

温飞卿虽晚唐亡国之音,而所为乐府,字字精炼,亦不易到,古人不可及也。

义山绝律好,吾能之,香山乐府亦可及,温则难能,杜则时有相类处而已。

  唐人五律中,孟浩然能以古为律,往往不觉其对偶,此专以气胜者。

  孟诗高浑超迈,乃诗中之逸品。

  王摩诘诗自有境界。《终南别业》中“中岁颇好道”一首,大似陶诗。《辛夷坞》一首,亦是眼前景物,信手拈来。

  王右丞《云溪杂题.莲花坞》,五绝中妙境也。

  王右丞《西施咏》,盖讥小人幸进而遗其故交者。

“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希。

要人傅脂粉,不自著罗衣”二十字,形容骄盈意态,未免过毒。

然俭佞得志事相,的是如此。

吾独为西施抱屈者,无端被人刻画,若自始便从鸱夷子游,不入吴宫,何至遭人指目,乃知绝色真不幸也。

  唐人王摩诘画中有诗,作《雪里芭蕉图》,虽现实所罕见,而设想甚奇。

  太白豪放,得骚人之旨;工部恻怛,有《小雅》之风。

  论太白者,每以其好言神仙,歌醇酒美人而少之。

由今观之,实多有托之词,未可据成说为定论。

且彼言神仙,实曾修炼,知丹诀。

《吊比干》文,则儒家言也。

《为窦氏小师祭璿和尚文》,则明于义学。

文字亦皆上承六朝,异于韩柳,古人要为不可及也。

  《太白集注》引山谷有云:“太白乃人中麟凤,虽梦呓或作无益语,决无寒乞相。

”此说良是。

太白、东坡于义理固说不上,然天才豪放,胸襟洒落,不似今人满肚皮计较。

  少陵秦州至成都纪行诗,风骨在建安以上,直似曹孟德《苦寒行》。

固由山川险阻,行旅忧伤,有以发之。

而体物哀民,一一从恻怛流出,怨诽不怒,真《小雅》诗人之志也。

  少陵句云:“老去诗篇浑漫与”,言不经意也。

  少陵论诗绝句题曰:《遣闷》,盖谓荡涤愁怀,非敢论量今古也。

  杜诗《夏夜叹》佳处在“虚明见纤毫,羽虫亦飞扬,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四句,见其体物之细。

以下兴起戈士之苦,则恻怛之怀也。

细读之,觉其音调铿锵,此唐诗宋诗之别。

  杜诗注尽多,近觉《心解》颇好。此书分体编辑,非选本。

  老杜《石壕吏》、《无家别》等篇,皆出于王仲宣《七哀诗》。曹子建亦有《七哀诗》,视仲宣故不逮也。

  蠲戏斋诗话(四)

  少陵之诗,人皆圣之,予亦圣之。

杨大年辈虽狂诋极訾,宁足以屈少陵?若夫真而忘拙,易而近于率者,则有之矣,要未必遂为大家之病。

予方爱之、重之,愿世之人效之,何敢诋少陵?非惟不敢,亦不暇。

虽然,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少陵虽圣,犹有过。

“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孔子之教也。

端居多暇,读少陵诗数过,摘其疵语于简。

邢之才言:“思误书,恒是一适。

”予谓得古人佳句,固足乐;得其疵句,往往对之至于拊掌,亦是一适也。

古人之惠我岂不厚哉。

朋游谈讽,用资笑乐,则可;以之轻薄訾毁古人,则不可。

题曰“杜诗瘢”者,“瘢”乃索之于外,非膏盲、废疾之比也。

  《曲江》:“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写景非不切,属对非不工,然似题春册诗。

  《不归》:“面上三年土,春风草又生。”自是行役经时之感,然“土”“草”字面连属,便似草生面上。

  《进艇》:“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亦似题春册诗,又似村里小儿新婚房联。且与妻泛舟,作此昵语,不令老妻羞杀。

  《绝句漫兴》:“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似嘲妓诗。着“颠狂”“轻薄”字,亦过直率,了无意致。

  《绝句漫兴》云:“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谁谓朝来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牧儿山歌也。

  《少年行》云:“莫笑田家老瓦盆,自从盛酒长儿孙。倾银注瓦惊人眼,共醉终同卧竹根。”拙野可笑,乍读之,如嘲村妇鄙语。

  宋以来谈杜诗者,均谓老杜短于绝句,信然。

通集佳者只有“虢国夫人”、“李龟年”二首耳。

余篇寥寥,俱未入调。

而《凭人乞果树》数首,尤可笑。

《于韦少府处乞大邑瓷碗》一首,末句可为绝倒。

诗云:“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

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

”又《访徐卿觅果栽》句云:“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

”真小儿语也。

  《江上独步看花》七绝句,音调如《竹枝》。首章云:“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有何风致。

  《城上》:“风吹花片片,春动水茫茫。”似儿童对句。

  《放船》云:“江流大自在,坐稳兴悠哉。”似武夫、衲子口角。

  《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第二首结句云:“何日兵戈尽,飘飘愧老妻。”下五字似老学究赠妇诗。

  《赠王二十四契》云:“晓莺工迸泪,秋月解伤神。

”或以为佳句,然谓“月解伤神”,犹有意境;“莺工迸泪”羌无事实。

李白戏甫诗云:“借问如何太瘦生,只为从来作诗苦。

”谓此类也。

  《绝句》云:“蔼蔼花蕊乱,飞飞蜂蝶多。幽栖身懒动,客至欲何如。”似病妓遣怀诗。

  少陵好用“吃”字,如“对酒不能吃”、“但愿残年饱吃饭”、“梅熟许同朱老吃”之类,甚多。

  《题桃树》云:“寡妻群盗非今日,天下车书正一家。”妻与盗对堪,可发一噱。

  “两个黄鹂鸣翠鸟,一行白鹭上青天。”小儿佳句也。

  少陵好言鹅鸭,诗中数见。如“不教鹅鸭恼比邻”、“鹅鸭宜长数”之类。如此老一生与鹅鸭有缘。

  又好言犬。如“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旧犬知愁恨,垂头傍我床”之类。知少陵甚爱其犬,其犬爱之正复不薄。

  《拔闷》云:“长年三老遥怜汝,捩柂开头捷有神。

”蔡梦弼曰:“长年三老,峡中谓篙师,柁工也。

‘捩柂’、‘开头’皆行船之事。

”写行船情景如此擘实,正大年所谓村夫子也。

结云:“已办青钱防雇直,当今美味入吾唇。

”说来一何可笑。

  《昼梦》云:“二月饶睡昏昏然,不独夜短昼分眠。”似懒妇述怀诗。

  《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语多可笑。

第二首云:“周宣汉武今王是,孝子忠臣后代看。

”真弹词矣。

“英雄见事若通神,圣哲为心小一身。

”亦乱弹戏文。

  《喜闻番寇总退口号》第五首云:“今春喜气满乾坤,南北东西拱至尊。

大历二年调玉烛,元元皇帝圣云孙。

”绝妙一首颂圣戏文,老末上场诗也。

只须易“大历”二字,俱可通用。

  《送李八秘书赴杜相公幕》:“石出倾听枫叶下,橹摇背指菊花开。

”自来聚颂。

或谓佳句,或谓不通,皆过也。

“倒听”、“背指”,亦由思苦所致,此视“莺工迸泪”之句尤苦矣。

  《即事》云:“一双白鱼不受钓,三寸黄柑犹自青。”小儿语也。

  《戏作俳谐体遣闷》云:“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沈存中谓:“乌鬼,鸬鹚也。”每读之辄失笑。然既云俳谐体,却不妨有此。

  杜集中以珷玞乱玉者,莫过《清明》七言排律二首。

或疑为后人伪作,然杜容或有之。

仇兆鳌《详注》载朱瀚所论骘甚备,因具录之如下:《清明二首》:“朝来新火起新烟,湖色湖光净客船。

绣羽衔花他自得,红颜骑竹我无缘。

胡童结束还难有,楚女腰支亦可怜。

不见定王城旧处,长怀贾傅井依然。

虚沾周举为寒食,实藉君严卖卜钱。

钟鼎山林各天性,浊醪粗饭任吾年。

”朱瀚曰:“朝来”率尔。

“新火”“新烟”重复。

“绣羽”字面尘坌。

“衔花”“骑竹”属对不伦。

“他自得”“我无缘”“还难有”“亦可怜”,纯是暮气,岂少陵顿挫本色?自正孤舟老病,牵情“楚女腰支”,甚无谓矣,出言有章者不应如是。

“城旧处”“井依然”,神理安在?“钟鼎山林”“浊醪粗饭”,堆积陈腐。

“各天性”“任吾年”与“他自得”“亦可怜”等同一庸软耳。

“此身漂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

寂寂系舟双下泪,悠悠伏枕左书空。

十年蹴鞠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

旅雁上云归紫塞,家人钻火用青枫。

秦城楼阁烟花里,汉主山河锦绣中。

风水春来洞庭阔,白苹愁杀白头翁。

”朱瀚曰:起四句竟似贫病拿舟乞嗟来之食者,有一字近少陵风骨否?因右臂偏枯而以左臂书空,既可喷饭,只点“左”字尤为险怪。

“蹴鞠”“秋千”,坊间对类。

“将雏”“习俗”属对殊难。

“钻火”句又犯“朝来新火”。

“秦城”二句,街市对联耳。

“汉主”更不可解。

“风水“句亦是吴歌。

结句无聊。

铺叙情事则有五言百韵等篇,格律精严则有七言八句,集中偏缺此体,无须蛇足。

食肉不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

  汉乐府:“所交或非亲,化为狼与豺。

”曹植:“鸱枭鸣衡厄,豺狼当路衢。

”用意略殊而施语各当。

后人沿之,往往以豺狼、豺虎为习用语,未可骤易也。

老杜诗此类多矣,独于《大云寺赞公房》诗乃云:“泱泱泥污人,狺狺国多狗。

”虽用《九辨》“孟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语,意有雅俗难易之别,何其率也。

  《咏怀》、《北征》诸诗,叙遭乱流离之苦,如“入门闻号眺,幼子饥已卒”及“经年至茅屋”至“谁能即嗔喝”一段,情事如画,愈直愈巧,愈琐愈真,信为难及。

独《彭衙行》云:“疵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

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

”则刻画太过,令人生厌。

事既不妙,词又不工也。

  《病后遇王倚饮赠歌》一首,通体用粗拙语而气格甚健,独云:“头白眼暗坐有胝,肉黄皮瘦命如线”,则过于直率,乃觉可笑矣。

  元道州《贼退示官吏》诗,盖仁者之言,不独诗工也。

  伊川称韩退之《羐里操》“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道得文王心出来,此文王至德处也。

乃谓其得怨而不怒之旨。

其实退之此诗好处在善怨。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则怨而近于怒矣。

“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乃纯是怒。

  柳学谢,胜于韩。韩有气势而少韵,所为琴操俱胜。柳所为骚亦佳,骚固不易为也。

  元、白新题乐府,虽长于讽喻,而少温厚之旨,气格亦渐靡弱矣。

王湘绮亟称微之《望云骓》骨力可追少陵。

以今观之,殆为过词。

然此篇固《长庆集》中杰作,高出《连昌宫词》远矣。

  元、白亦是古典文学,非不用典,但用典使人不觉。以元、白为不用典,直是胡说。

  《乐府解题》:“竹枝本出巴渝,刘禹锡在湘沅,以俚歌鄙陋,乃依楚声作竹枝新词,教里中儿童歌之。

禹锡谓巴儿联歌,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其音协黄钟之羽,末如吴声,含思宛转,有淇濮之艳。

”今观其辞,如:“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则近似吴歌子之类,盖郑卫之音也。

贞元、元和间最盛行,亦唐诗之衰音。

偶以遣怀,未为不可,然其音节亦不易谐。

  李义山绝句在杜之上,排律只能作十韵,至多二十韵。若夫洋洒千言,极开阖动荡之妙者,则古今诗人惟有少陵耳。

  宋诗山谷、后山均佳。放翁以多为贵,仅比元、白,视白尚有逊色。梅圣俞虽尝见称于欧阳公,而意境殊不高,非上乘也。

  《石林诗话》云:“前辈诗文,各有平日得意,不过数篇,然他人未必能尽知也。

毗陵正素处士张子厚善书,余尝于其家见欧阳公子棐以乌丝栏绢一轴,求子厚书文忠公《明妃曲》两篇,《庐山高》一篇。

略云:先公平生未尝矜大所为文,一日被酒,语棐曰:“吾诗《庐山高》,今人莫能为,唯李太白能之。

《明妃曲》后篇,太白不能为,唯杜子美能之,至于前篇,则子美亦不能为,唯吾能之也。

’因欲别录此三篇藏之,以志公意。

”苕溪鱼隐亦引《石林》语,且谓在汝阴见棐而问之,良然。

今阅公诗者,盖未尝独异此三篇也。

余读《居士集》,喜其五言清隽不费力,七言似犹有累句,以其太多,为之又易。

此三篇者,诚为集中他作所难并,欧公自许甚当。

然余颇谓《明妃曲》后篇实胜前篇耳。

  荆公诗云:“事变有万殊,心智才一曲,读书谓已多,抚事知不足。”以荆公之才高学博而又深于经术,不能济世,反成民病,用世岂易言者。

  山谷《登快阁》诗云:“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人多赏其雄放,不知乃自道其智证之境也。

  山谷快阁诗均佳,而“万事转头同堕甑,一身随世作虚舟”、“落日荷锄人著本,西风满地叶归根”、“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等句尤为妙语。

  山谷诗“心猿方睡起,一笑六窗静”,注引中邑洪恩禅师答仰山问如何是佛性义公案。

此段公案着眼在中邑与仰山相见处,至于山谷随手摭用,乃诗家常事,不可为典要也。

  后山、遗山二子,皆学杜而能得其骨者。

  邵子诗《答人书意》、《无妄吟》二首,乃是圣贤血脉所在,今人未尝梦见邵子毫毛,而轻肆讥议,真不可教。

  宋有比丘尼,发悟后作诗云:“镇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岭头云。归来却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此乃绝好题瓶梅诗。

  刘静修出于《击壤集》而又文采过之。

  世所名宋遗民,其人与事不一。

言之近激而行之若未醇者盖有之,然大抵皭然求出于滓反乎洁。

推其志,有以合乎圣人之所与,可以厉天下不洁者。

虽未遽跻于夷齐,不可谓非狷者之徒也。

可勿称乎?彼其愁忧憯怛,譃暴日月之下,若甚创其生。

其为诗,音湫以厉,噍以肃,訇若裂石走霆,物怪怒搏,幽若哀湍急雨,鬼啸林谷,魂魄荡撼而不能休。

孰驱之哉?夫固有所不得已也。

且夫音声者,动于志而后发,感于气而后成。

怨诽之兴,其趋也怪以怒,有致之者,夫孰能遏焉。

吾观《宋遗民诗》,岂唯见元德之猥,亦以悟宋之所由衰……所谓宋遗民者,其言莫不怆然有亡国故君之思,岂非民德之厚欤!

  由《三百》以至于今,凡为诗者,较其词则远矣。

乃若其志考之,盖犹有合者焉。

宋之遗民,其人大都憔悴悲思,呻吟痛苦,譃天以自舒,虽欲弗怨,其可得乎!后之人诵之,有以见亡国之酷如是,而知所以发愤自拔。

  俞德邻《游杭口号》末首:“倘有圣贤吾欲中”,方夔《清明》“酒向南方颺后灰”,周友德《钱塘怀古》“人死海中沈玉玺”,皆于文为不词。

  郑思肖为诗颇近怪怒,若《大宋地理图歌》云:“悖理汤武暂救时,谋簒莽操生大逆。

”以汤、武下与莽、操比称,斯言实害义之尤。

虽曰愤激所出,别有寄托,然足贼矣。

又《续洗兵马》云:“当知孔明杲卿辈,巍然三代古君子。

吕尚蹯溪钓文王,乃是汉唐人才耳。

”杲卿与孔明人物不同,未可比论;以太公望为出自孔明、杲卿下,即孔明、杲卿能安之乎?即曰寄托,其词亦甚病。

《德祐元年岁旦歌》:“不变不变不不变”于文为不词。

  赵必嶑《赠黄槐谷》一首,若以怼天为词,亦近违道之言。

  唐玉潜《清明日》诗,其言婉以思。

  《白沙集》版本不一,一本后有古诗解注,重音节,甚好。白沙诗亦讲音节,颇近刘静修。

  《白沙诗教》之白沙自叙甚好,湛甘泉序便嫌太长。

  湛甘泉说白沙诗为教外传。

往年见而好之,比更展示,颇惜其说之繁。

孔子说”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彝德“,但云:”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彝德。

”着一二虚字而已。

《棠棣》之诗,本怀人之作,孔子说来,则成讲道之诗。

亦只云:“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皆着墨不多,而意味自足。

《诗.小序》虽不尽可据,亦无枝蔓。

  王船山“六经逼我开生面,七尺从今作活埋”之言,在诗则为险语,亦见船山气象未醇。

  朱竹鬯诗,在清朝不失为大家,读书多,亦工亦博,文则欠排奡,视诗有逊矣。

偶观其年谱,六岁时,塾师指王瓜属对,信口答曰“后稷”。

师怒,欲扑之,不知适以自彰其陋。

即此可以见其天才矣。

其余,查初白尚可观,吴梅村固不逮也。

  蠲戏斋诗话(五)

  赵尧生犹是江湖诗人,陈散原用力甚勤,失之沾滞,俱无胸襟。

沈寐叟胸襟较高,而学义山、韩、孟,失之艰涩。

郑孝胥较笨重而站得住。

谢无量先生胸怀超旷,惜亦学仙习气,未免以服食射养为大事,而悉心以求之。

故余赠诗有云:“还丹驻世应无疾,天眼观身是众缘。

”意谓身是四大合成,不妨土木形骸也。

谢先生天资高,知吾微讽之意,故答句云:“观生何日不乾乾?”此语亦易及,而出句“伐鼓四邻闻坎坎”,以卦名叠字相对,却亏他想得到。

  说王壬秋题扇诗云:此人一生学《老》、《庄》,故其论扇,以为见捐者恒为纨素,常见者反在蒲葵。

至于文人画家之所题绘,往往藏之箧中,备而不用。

总之,其意以为用者不好,好者不用而已。

颇得老庄之旨,然非有道者之言也。

  沈培老有胸襟,有眼光,近体亦学义山,古诗则学昌黎,而玄义纷纶,气格峻整,虽所作不多,以较王壬秋为高,然亦终是未熟,尚费气力。

  沈培老论诗有“三元”之说。

“三元”者,元嘉、元和、元祐也。

余为增开元,成“四元”。

元嘉有颜、谢,开元有李、杜,元和有韩、柳,元祐有王黄。

透此三关,向上更无余事矣。

  金香严叟于诗早学湘绮,晚师乙庵,而其得力乃在东野,时与乙庵并称,拟之韩孟。

乙庵所谓已透元祐、元和二关,但余末后元嘉一关,过此便大事了毕者是也。

  洪樵舲先生为人笃厚,诗从义山入手,惜稍为所缚,止于晚唐。

吾尝劝其作古诗,又见沈培老为题其诗集数行,亦欲其进而求之《楚辞》、《文选》,融会禅理、玄言。

惜其不及试也。

  肇安法师和余兰亭诗,理致高绝,故是奇作。而运词稍朴,微似有憾。师之所存,岂在区区文字之末,正复以此弥见真味耳。

  赵尧老古诗不多见,近体偶有率易处,吾未能知其所诣也。

  谢无量一九二0年见寄诗,绰有逍遥之致,庶几正始遗风。

夫随流妙尽于无住,体物莫神于会寂。

无住则遗照,会寂则忘功。

照遗则有无俱遣,功忘则物我齐丧。

若此者,缘应万殊,湛合恒一,复何滞者。

  谢无量窦圌山长篇信是奇作。

读之洒然如置身飞仙亭,尽睹云岩之胜,讽咏反复,使人泠然有御风之想,真足以忘世矣。

及读其哀独秀诗,又愀然以悲。

以彼才士,天下之好,岂独交旧之感而已。

然使独秀有知,得此诗可以不憾。

  无量五言力追大谢,近体亦逼少陵。今风雅荡然,出之可以振起颓俗。

  谢无量先生近作五言廿首,一片天机,空灵动荡,的是天才。

  谢无量先生《青城山杂诗》超妙自然,全不费力,如行云流水。求之今日,殆无其俦。

  谢无量先生说李义山《贾生》诗云:“贾生但知有政治经济,汉文毕竟高超,二千年来帝王,几人解问鬼神事耶?”其言超旷玄远。

  自来以理语入诗最难,唯渊明能之。朴而弥隽。沈尹默先生五言风神标格,深得力于陶公。亦不刻意唯取其貌,是以为高。

  蒋苏盫近作有句有篇,不少佳构。

稍恨肉胜于骨,下字未及精纯。

欲更进于此,气格当力求其高,音节必益期其朗,而简去凡近习熟语不用,自能迥出常流。

五、七言古宜留意盛唐高、岑、王、李,学其清壮顿挫,宁瘦无腴,然后泽以玄言,乃可优入晋宋,勿自安于小成也。

  词不足学,声律亦要自悟。

词本乐府之极变,深于唐诗者,不患不能词。

然其流近靡,唯太白为祖,以其不靡。

李后主是词中子建,《花间》、《草堂》虽风华绝代,实亡国之音。

两宋名家,何烦具举。

苏、辛颇有风骨,不善学则近粗,莫如先学诗为能识其源也。

  赵尧夫词大有功夫,无一首率易之作,四五十岁已自成就。

集凡三卷,上卷稍逊,中卷渐胜,末卷弥见精彩,亦晚而益工也。

如咏园蔬杂花数十阙,无一不佳。

读书多,用事精切,盖毕生所读书皆用之于词矣。

惜格调不甚高,可为名家,不可为大家。

其于诗卒无所成者,亦以此故。

太白词格之高,亦以其得力于诗者深耳。

  赵尧生先生词,在清代当成一家,虽细密不及朱彊邨而雄壮有得于辛稼轩。《生日》一首可见,即此一篇,足当传世矣。

  蠲戏斋诗话(六)

  诗之道极难,须从《三百篇》入,得诗人之胸襟,先立其大;再觅一家,寻个入处,始可言其余耳。

不然门外张皇,终不济事。

并须读得多,亦须读诗文评,以资启发。

如《苕溪渔隐丛话》、《诗薮》二书,论诗颇允,体裁亦颇广博。

但如未多读古人诗,则其所论者不知出处,亦觉索然寡味矣。

若要跻于作者之林,不是易事。

又大家与名家不同,名家擅长一体,或有独胜处,即可,大家则须兼备。

古人中,如李、杜是大家,但杜不善绝句,集中除《江南逢李龟年》一首外无佳者;李长歌行而不善排律,老杜律体无论长短,均是开阖控纵,极尽其妙,如作歌行,殊不可及。

此外则用字之法尤难。

古诗有古诗之字,初唐有初唐之字,中唐、晚唐莫不皆然。

尤须言中有物,如明七子摹盛唐,其用字、声律莫不似矣,但其中枵然无物,乃虚车也。

阮大铖《咏怀堂诗集》欲摹盛唐,但其用字全是晚唐温李派;欲力摹王、孟、韦、柳,其人本热中利禄而饰为恬适之言,是伪也。

虽亦有工者,但是无物。

朱彝尊《明诗综》屏不之录,终清之世无齿及之者,清议之可畏也如是。

民国初,陈散原始评跋印行之。

散原在晚清诗人中最为老宿,其称阮大铖诗则失之。

  若欲作诗,亦不出《论语》“小子何莫学夫诗”一章,更无余义。若有言,若无言,莫非诗也。

  诗贵神悟,要取精用宏,自然随手拈来都成妙谛。

搜索枯肠,苦吟无益。

语拙不妨,却不可俚。

先求妥帖,煞费功夫,切忌杜撰。

不属善悟者,不须多改。

近体法门亦已略示,舍多读书外,别无他道也。

  有意要排奡,即非佳诗。诗亦煞费功夫,倒纯熟时自然合辙,勉强安排不得。

  禅要活,诗尤要活。

  作诗先求脱俗,要胸襟,要学力,多读书自知之。

江湖诗人摇笔即来,一字不可看,俗病最难医也。

宁可一生不作诗,不可一语近俗。

俗病祛尽,方可言诗,佛氏所谓“但尽凡情,别无胜解”也。

  诗不可苟作,旧日文士积习,言下无物,无所取义也。

  作诗不必定工,但必须祛除习俗熟滥语。

  诗中用古事贵活用、暗用,方不粘滞。

  作诗须意有余于词,不可但将字面凑合,此事煞有功夫。约而言之,在多读书耳。

  凡咏物寄托之辞,题目虽小,寓意要深,方不为苟作。

  感时伤乱,须实有悱恻之思,不能自已。言之有物,方可成诗。五言宜先熟于《选》体,虽短篇,具有法度。未能悟入,勿轻下笔。

  有字然后有句,有句然后有篇,此亦具名句文三身。一字疵颣,绝不可放过,方见精纯。

  欲写闲适之境,以太白“碧山”一首最为可法,右丞辋川诸五绝亦难到。

  凡诗中用寻常景物语,须到境智一如,方能超妙。忌纯用理语填实,便嫌黏滞。

  作意先欲分明,再求深婉,遣词先欲妥帖,再求精炼,然后可议声律。切忌晦涩率易,下字不典。

  凡感时之作,须出以蕴藉。选词第一要雅,用意尤不可怒。

  俗语以四时为四季,奇谬、奇俚,万不可入诗。

  必欲学诗,古体从汉魏入,近体从盛唐入。先须泛观各家,继乃专看一两家,方有入处。选本如《唐贤三昧集》(注)专选盛唐,所收均好。

  (注)清王士祯编撰,凡三卷。“三昧”,梵语,义为“正定”。即无罣碍,一切皆自在之义。

  学诗须读《三百篇》、《楚辞》,汉魏晋宋各家,以及唐人。

《唐贤三昧集》甚可观。

又须兼看诗话,如《苕溪渔隐丛话》等,《诗比兴笺》亦佳。

风、雅、颂是用,赋、比、兴是体。

风则比、兴兼之,雅则用赋,惟颂最难。

佛经赞颂,差可比拟,《圣经》赞美诗,亦英文中出色文字,后之人无复圣德,此体亦渐稀矣。

  作诗学字,均须自解作活计。禅师家有“教子作贼”之喻,语虽鄙俚,而取譬甚切。

  学诗须知诗之外别有事在,学琴亦然。总须先有胸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先有诗意,乃能为诗;先解乐意,乃能学乐。

  诗不可勉强,要须出以自然。如阮大铖集中亦作闲适冲淡之语,而其伪不可掩。老杜虽有时亦朴拙,然语语皆真,真便好。

  学诗贵有神悟,可得而传者皆是死法。诗话、评诗不妨探诗借助,及其成就,则皆我所有事,一切用不着矣。

  诗贵自然,实至名归,亦非出于安排。刻意求名,终不可得,亦俗情也。

  作诗须有材料,驱遣得动,又须加以烹炼。

如庖人然,无米固难为炊,百肴杂陈,生冷并进,则亦不堪下箸矣。

此自关于学力,所谓“老去渐于诗律细”也。

至于秉赋太薄,不能为敦厚之音,此则限于性情,无可勉强。

  学诗,须知诗之外另有事在。得诗教之意,则所感者深,自无俗情。

  作诗须是所感者深,胸襟广大,则出语不落凡近。诗中著不得一个贤字,言之精者为诗,故视文为尤难也。

  言之精者为诗。

“诗言志”,最要是心术正大,方可学诗。

学诗必从《三百篇》、《离骚》,汉魏乐府、建安七子以及《文选》诸诗入手,方有法度。

律诗必宗老杜,若香山、东坡、放翁之诗,说来太易,不宜初学。

公安体及袁简斋之诗,学来易流怪僻,尤为初学所戒。

学诗亦必有悟处,然后写来方能生动。

诗人胸襟,必与天地合其德,乃见其大。

老杜《写怀》诗:“用心霜雪间,不必条蔓绿。

”与“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道理暗合,这是何等胸襟!谢灵运喜为玄言,而工部无意为之,与圣贤所言道理若合符节,尤为可贵。

  学诗必先知赋、比、兴三义。

赋是平铺直叙,易做;比较难;兴最不易。

盖人之所感有大小深浅,故兴起者亦不同。

大诗人所感者必深必大,所以非人可及。

  思为《诗人国》,断自屈原,一代不过数人,上下千载,集于一堂,高谈清言,各明素志,而采其集中杰作最足表现其为人者附焉。

学诗者得此一编,胜读选本多矣。

  严沧浪以“香象渡河”、“羚羊挂角”二语说诗,深得唐人三昧。

“香象渡河”,步步踏实,所谓“彻法源底”也;“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所谓“于法自在”也。

作诗到此境界,方是到家,故以“香象渡河”喻其实,谓其言之有物也;又以“羚羊挂角”喻其虚,谓其活泼无碍也。

  庾子山诗云:“索索无真气,昏昏有俗心。

”今人通病大抵不出此二语。

人谓钟太傅书沉着痛快,今始深觉其言有味。

不唯作书要沉着痛快,作诗亦要沉着痛快,说话做事亦要沉着痛快。

  少陵云:“新诗改罢自长吟”,“得失寸心知”非深历甘苦,不易到古人境界。

读破万卷,不患诗之不工,谓诗有别裁不关学者,妄也。

但此是“游于艺”之事,不工亦无害。

若为之,则须就古人绳墨,方不为苟作。

天机自发,亦不容已,但勿专耗心力于此可耳。

  须多读古诗,选择一两家专集熟读,字字求其懂,乃可触类悟入,知古人作诗有法度,一字不轻下。

杨子云曰:“读赋千篇,自然能赋。

”此甘苦之言也。

然读而不解,与不读同。

诗即能工,而胸襟不大,亦不足贵。

忧贫叹老,名家亦所不免,非性情之正也。

贫而乐,乃可与言诗。

且先读陶诗,毋学其放,学其言近而指远,不为境界所转而能转物,方为近道。

明道作康节墓志云:“先生之于学,可谓安且成矣。

”陶诗佳处在一“安”字,于此会得,再议学诗。

  学诗意先读陶诗及《唐贤三昧集》,《古诗源》亦可看。

不独气格不可入俗,亦当领其超旷之趣,始为有益。

袁简斋俗学,无足观也。

宜多涵泳,切勿刳心于文字。

  说理须是无一句无来历,作诗须是无一字无来历,学书须是无一笔无来历,方能入雅。

  诗中用理语须简择。

  近体入理语要超妙,否则不似诗。绝句尤贵韵致,通首用字亦须相称。

  近体诗虽是末事,煞要功夫,入理语更难。寻常俚浅熟滥之词,实不足为诗也。

  诗中着议论,用义理,须令简质醒豁与题称。虽小篇,亦当步骤谨严。

  学诗,选句先求清新,习熟字须避免,格调务须讲求,句法要有变换。少陵云“老去渐于诗律细”,“细”字须着功夫始得。

  多读古人诗,自解作活计。

  改学人“记取真山是假山”句为“莫认真山作假山”云:以幻为真,是颠倒见;以真为幻,亦是颠倒见。

真幻二俱不二,乃悟一真一切真。

诗中理致如此,方是上乘。

  凡作诗,不可着闲言语,亦不可着一闲字也。

  五言必宗晋宋,律体当取盛唐,下此未足为法。

大抵选字须极精醇,立篇不务驰骋,骨欲清劲,神欲简远,然后雕绘之巧无施,刻露之情可息。

自然含蓄深厚,韵味弥永矣。

  五言短篇忌平板无变化。韵多少虽不拘,韵少者须不伤局促。

  凡用韵必须有来历,结句尤重。

  古体用仄韵者,上句若连用平声押脚,则气格不健。故上句末字平声至多到三联,必须改用仄声字。否则便无顿挫,读之不成音节。

  “庚”“青”韵不可通“真”“文”,尤不可通“侵”。若用仄韵,则可稍宽,不若平韵之严也。

  古诗用韵,须明古韵。

先看段氏音韵(注),亦可依据。

如“庚”、“青”在同部,可通押;“真”、“蒸”、“侵”三韵在异部,不可杂用。

多读古诗自知。

  (注)清段玉裁字若膺,邃于音韵、小学,著有《六书音韵表》

  古诗用韵,可据《诗本音》(注)及《屈宋古音义》(注),五古可依《文选》。

  (注)清顾炎武撰,为其音学五书之一。顾初名绛,字宁人,号亭林。另著有《日知录》等。

  (注)明陈第撰。陈字季立,号一斋,又号温麻山农。取屈、宋赋中韵与后殊者,各推其本音,作是书。

  古诗用韵,多用其数,不必定偶也。

  排律篇法最重,须有开阖转变,不然则无气,只是平板堆垛,了无意味矣。

凡排律中句法,尤要字字精炼,非学力深厚不可轻作。

此体唯老杜独工,鲜有能及之者。

义山学杜最力,一作排律便不轂。

且宜熟读杜集中排律,先悟其篇法,学五律纯熟后为之不迟。

  排律要篇法谨严,字句精炼,最不易作。

  大凡律诗忌着闲语闲字,须字字精炼而出。读书多,蓄意自深厚,不可强也。

  律诗最忌句法平板,气格悲弱。

  律句宜少用虚字。

  五律四十字,古人以兵为喻,须字字有力,以一字当百炼之师,方称佳构。

  熟玩盛唐,自知利病。能于四十字中不着一闲字,则近矣。

  凡律诗,第一要讲求音节,多读三唐可悟。

  作五律要诀在字字警切,而气格安舒,不可着一泛语,方为得之。

  律诗入经语最难。拈一茎草作丈六金身,将丈六金身作一茎草。作诗须具神通自在,乃有无入而不自得之妙。

  绝句贵神韵,太朴质,则与俚俗同病。

  绝句下用对偶,须见力量。

  绝句要流转自如,语尽而意不尽,忌平铺直叙。全用排偶,则似律句中截出矣,杜五绝中多之,未足取法。

  绝句用拗体,便全首拗,音节入古,亦可喜。若只用一句拗,每苦音调不谐。唐人绝句皆入歌,故尤以音节为重。

  凡拗句,上句用仄声字,下句必用平声字对之,音节始响。

  大凡作绝句,须宗盛唐,要气格雄浑,音节高亮,方合。选字不可不慎也。

  七言绝句平起,第二句第三字必须平声,音节乃调。单拗一句,应在第三句,否则全拗。

  歌行先须讲篇法,次须讲音节。第一忌芜音累气,易成冗蔓。作诗要有气格,歌行尤重。

  《选》诗非熟读不可。唐诗当取盛唐之音,晚唐多失之纤巧,清人诗不看可也。

  和诗有次韵、和韵、同韵之别。

次韵以原作韵脚为序,一字不可移;和韵虽用原韵,而不拘次序;同韵则但作韵部相同,不必原字。

唐人不用次韵,荆公、东坡、山谷始为之。

山谷才大,驱遣得动,往往四和、五和而不相蹈袭,荆公亦佳,东坡和陶则有率易处。

然宋诗音节终不及盛唐之铿锵,此则时为之也。

和诗当过于原作,否则亦与之埒。

吾欲和杜诗十首,略存《小雅》之意,《和少陵<夏夜叹>》虽视杜未知何如,固当过于东坡。

吾诗尚古人轨则,而非模仿,惜此事亦难得解人耳。

  和韵,唐人至元、白始有之,及东坡、山谷、荆公,始好再叠、三叠不已。斗险争奇,多则终涉勉强,此可偶一为之,不贵多也。

  和诗应切对方身分,不可泛泛填塞。

  同韵与次韵有别,谓用原韵而不次也。故原诗是律体,和以五言五韵,但可言同韵,不可谓次韵。

  凡和诗,须与原唱相应。

  和韵全要自然,切忌生凑。

  蠲戏斋诗话(七)

  余弱岁治经,获少窥六义之指;壮更世变,颇涉玄言,其于篇什未数数然也。

老而播越,亲见乱离,无遗身之智,有同民之患,于是触缘遇境,稍稍有作,哀民之困以写我忧,匪欲喻诸行路。

感之在己者,犹虑其未至,焉能以感人哉!既伤友朋日寡,余年向尽,后生将不复知有此事,聊因病废,削而存之,写定数卷,以俟重删。

如使文字犹存,不随劫火俱尽,■■之内,千载之下,容有气类相感,遥契吾言而能通其志者,求之斯编而已足。

庶无间于遐迩,可接于神明,虽复毁弃湮灭,靡有孑遗,夫何憾焉。

  后世有欲知某之为人者,求之吾诗足矣。

  吾平生未敢轻言诗,偶一为之,人多嫌其晦涩不能喻,只是未知来处耳。欲求一能为笺注者,亦非于此用力深而读书多者不能得其旨,故不言也。

  浮于诗初未用力,五十以前所作,皆不足存。近年以避寇转徙,感时伤乱,时亦托诸篇咏,独谣寡和,自言其劳,未有以合于古人之旨也。

  近偶为诗,亦是恻怛动于中而自然形于言者,亦自觉其衰飒,怨而未至于怒,哀而未至于伤。杂以放旷则有之,然尚能节,似未足以损胸中之和也。

  《避寇集》亦是衰世之音,何足称道?看拙作无益,不如多读古人诗也。

  《避寇集》付之剞劂,记此流离,匪以自扬其陋,聊慰朋旧隔阔之怀。虽感有浅深,言有粗妙,亦自胸襟流出,差同谷响泉声耳。

  拙稿零乱,多随手散佚,偶寄一时之思,实无足存。

  比因多暇,时有讴吟。匪云好事,唯以写忧。何敢上拟《风》、《骚》,但可下侪谣俗。

  每憾所怀不获宣究,冀以微言相感,聊复寄之咏歌。词虽陋拙,略尽鄙蕴,聊闻举似,亦可解颐。比及豁然,直须哕弃,将安用此碗鸣声邪。

  诗以道志,大抵所感真者,其言亦真。然法不孤起,仗境方生,吾体物之工不及古人,但直抒所感,不假雕绘,尚不为苟作而已。

  往日不欲流布诗篇,迩来颇思多作几首,以润枯淡。

际此兵戈流离,疮痍满目,佛家言“观受是苦”,人生之苦盖未有甚于今日者,有此亦可稍资调济。

吾诗当传,恨中国此时太寂寞耳。

  诗须老而后工。吾自视四十以前之作,近多不惬,四十以后可存者多,五十以后则几乎篇篇可存。

  在泰和所作诸诗,皆有义,不是苟作,若于诗能有悟入,真是活泼泼地也。

  吾非欲以《蠲戏斋诗编年集》博诗名、作诗人,欲稍存变风变雅之意,为天地间留几分正气耳。

往者亦是全身远害之意多,恻怛为人之意少,故不愿流布。

今则战祸日烈,是非日淆,此亦不得已之言也。

  老拙本非有意为诗,有时率尔成篇,亦不欲尽存。抄之徒费日力,亦无益于学诗。若能于一二句下触发,会心处正不在远,如此方不虚费耳。

  从来诗人未有不穷,吾亦穷而未工。然今年诗特多,颇欲及身删定,虽不能刻,亦不愿其竟湮。

  吾八岁初学为诗,九岁能诵《楚辞》、《文选》。

十岁,先妣指庭前菊花命作五律,限“麻”字韵。

应声而就曰:“我爱陶元亮,东篱采菊花。

枝枝傲霜雪,瓣瓣生云霞。

本是仙人种,移来高士家。

晨餐秋更洁,不必羡胡麻。

”先妣色喜曰:“儿长大当能诗。

此诗虽有稚气,颇似不食烟火语。

菊之为物,如高人逸士,虽有文采而生于秋晚,不遇春夏之气。

汝将来或不患无文,但少福泽耳。

”今年逾六十,幸不违先妣悬记之言。

追念儿时光景已如隔世,才慧日减,神明日衰,将同秋后之菊矣。

幼时所作,都不省忆,仅忆此篇,以母训,故不敢忘也。

  《二姐涅槃后三周年纪念》、《七月纪念之忆》:“沉沉一梦遂经年,昙影空华亦偶然。

岂有惊魂能化石,欲追旧恨已如烟。

胡天秋雨口口口,慈冢斜阳集暮鹃。

他日中原口口处,料无消息到黄泉。

”浪拍海外,不胜异国之感。

旧憾前悲,一时并聚,遂返往事,发为哀吟。

  二姊涅槃后三周年纪念二首 1903年

  一从别后几沧桑,亡客天涯百感伤。帝国庄严成梦影,英雄事业付蜩螗。故山万里生青草,碧海千年尚夕阳。

  何日劳生重解脱,只今犹自咽风霜。

  零丁后死今三载,孤愤哀时述《九歌》(注)。

空有灵心参妙密,未凭纤手造共和。

儿时苦乐从头忆,世态烟云逆眼过。

弹指余生能几日,不知轮转更如何。

  (注)姊好印度哲学,又抱政治改革之思想。

  吾昔有《赠郭起庭》诗,培老见之,以为渠与金甸翁诗均可废。

又尝赠弘一法师诗(诗轶),有句云“衲僧三印水空泥”,太炎见之云,全章只解得三成,亦可见其坦率。

  赠郭起庭 1937年以前

  郭君善刻印,沈乙盫、金香严两叟并作诗称之,嘱予助喜。

  玄鉴入海印,万象森目前。

揽此文彩彰,妙尽蹄迒缘。

来风善为辨,拈提到轆甎。

摹印出缪篆,但取官私便。

后来立宗匠,好事递有传。

释心鞶帨外,静寄文房妍。

孰非性德流,失以柔道牵。

多君秉寸铁,力可摧群坚。

割取杂玉佩,镂出天龙翩。

摩挲秦汉上,思逸威音先。

一法幻无尽,倏变手眼千。

滮湖二老翁,示我赞喜篇。

明珠倾栲栳,五色随方宣。

吾才惭数宝,要令鼻孔穿。

挥斤同说法,著稧宁碍玄。

青山君故业,白云谁家禅。

颇疑陆跟石,何事问南泉!只今恣雕琢,遇物任方圆。

为复神通尔,为复法如然。

信知月可斧,将谓心善渊。

三句超空水,一札彻中边,请看无文印,又作么生镌。

  《寒露菌》乃刺时讽世之作。

“怜彼根蒂微,岂识秋旻高”,讥政客也。

“出门虎迹乱,倚树方鸣鸮“,言天下之乱也。

“寄语采芝人,勿受商山招”二句点题,用四皓(注)应吕后之招,卒为出山事,又四皓尝有《紫芝歌》也。

  (注)秦汉之际隐居商山的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lu里先生四老人,须眉皓白,故称。

  寒露菌 1926年

  皋亭多菌,生松下丛草中,寒露后乃有之,野人谓之“寒露菌”。然味薄易败,非采菇之良者也。丙寅九月信宿山中,取以供馔,遂作此诗。

  密林翳寒目,露下风习习。

千章何蒙茸,覆此径寸苗。

流湿始有滋,荣悴在一朝。

怜彼根蒂微,岂识秋旻高。

野人矜地味,荐俎同溪毛。

柔甘取暂适,杂毒谁能销。

充肠事易足,谢尔采摘劳。

服饵求列仙,客养计已饕。

万物自相盗,膏火徒煎熬。

钩吻善杀人,谷食亦今夭。

鰕觛啖沮洳,戎马生广郊。

攓蓬指骷髅,鼠穴俯僬侥。

蒸成信一机,生死元同条。

出门虎迹乱,倚树方鸣鸮。

寄语采芝人,勿爱商山招。

  五言求其谨严,七言歌行则须有开阖动荡之势。

《金华北山山洞歌》可谓盛唐之音,山谷、荆公均不能到。

诗人所感,每以眼前景物兴起,所感深者,理趣亦深。

读诗者须有同感,便与诗人之心合而为一,犹治义理之学至于纯熟,则其心与圣人之心合而为一也。

唐诗说理者少,李东川能之,《杂兴》一首确是好诗。

吾此诗音节似之,而说理则较大。

  金华北山山洞歌 1937年以前

  屈子离群思远游,世间何处非丹丘?御风缩地聊可及,吾行不与时人谋。

清虚任物尊黄老,洞天分治从灵宝。

颇怪仙人有俗情,琳阙珠宫岂长保。

久向兹山閟灵怪,石乳寒凝如倒薤。

然犀夜烛穷幽玄,投足奔流逆澎湃。

白日雷霆风雨上,帝释天魔屹相向。

旌幢鳞羽强安名,伯夷志眩神尧丧。

初平一叱泯柔刚,龙汉迢遥隔几桑。

不见青牛逢尹喜,浪传黄石教张良。

情与无情共元体,掌中■■才稊米。

峥嵘寥廓始无形,昭昭何必异冥冥。

大力中宵趋不缀,小智营营贪鼠穴。

五丁奋臂空咨嗟,七圣迷途犹未彻。

盈虚消息本相乘,火自流金水自冰。

终古业风吹识浪,千年深谷变高陵。

行歌欲觅渔樵话,击竹时来粥饭僧。

见说蚩尤方苦战,何如松子事飞升。

  吾诗长于五古,《金华北山山东歌》似李东川。近多为律诗,此后当多作歌行。

  《寄答洪巢林》诗中,“古月犹今月”言性,“晴云杂雨云”则说习气也。

  寄答洪巢林 1937年以前

  禅病曾规我,祥歌亦许君。无生安有意,不乱且同群。古月犹今月,晴云杂雨云。童鸥知善喻,澄勒会交忻。(君方与异趣者同事)

  《再答啬庵兼示巢林》第一首,“一庭白雨群疑尽,满目青山万法如”,上句用《易.睽卦》,下句对以佛经。

  再答啬庵兼示巢林四首之一 1937年以前

  甘露醍醐独贶予,垂芒千尺上清书。一庭白雨群疑尽,满目青山万法如。才士徒为天下好,空生终在化城居。喜分香积怀中钵,来饭清涟寺里鱼。

  杜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两句用叠字,即以状落叶、江涛之声。

吾《落叶和肇法师韵》“梦中一夜萧萧雨,脚底千岩飒飒风”字法相同。

又《病怀》“一春黯黯长逢雨,四海茫茫久罢琴”亦用叠字。

  落叶和肇法师韵 1937年以前

  斫却龙门百尺桐,尽驱鸾凤散遥空。梦中一夜萧萧雨,脚底千岩飒飒风。春入槎桠抽蔓绿,烧残木骨木出拔炉红。辞枝莫厌归恨晚,说与耆年万事同!

  病怀

  朝华逝水杳难寻,独夜残年百感侵。阳焰已消将曙影,悲魔犹袭未枯心。一春黯黯长逢雨,四海茫茫久罢琴。病里不知昏昼异,攓蓬思共骷髅吟。

  《答赵纶士元日见赠》,起句以原诗用陶诗,即以陶诗之意答之。

颔联羌无故实,“麋鹿窥牖”指赵来访。

颈联“同坑”、“异土”、“处梦”、“经年”借用禅语,属对自然,一喻人性皆善,一喻时间之幻。

结语活泼泼的,“梅边”、“柳边”随人自会。

论学术,则如朱子所谓“高明者蹈于虚无,卑下者流于功利”。

论时事,则同为功利,又有两派,不是左派,便是右派。

实则悟到“同坑无异士”便无“梅边”、“柳边”矣。

夫子言“有鄙夫问于我,我叩其两端而竭焉”两端便是梅柳,鄙夫便是儿童。

随物所见,即物起兴,信手拈来便是。

可见诗人之旨多不易会。

  答赵纶士元日见赠

  尚有诗人与作缘,忘天一醉始知天。山深麋鹿常窥牖,海近鱼龙或在塵。久信同坑无异土,未妨处梦谓经年。何心闲看儿童戏,不是梅边定柳边。

  谈《题钟氏父子乡试朱卷》云:制举时代犹非寝馈经术,文不能工。

顾亭林《日知录》慨叹唐宋诗赋变为制举,今则每况愈下矣。

此题无话可说,籍端兴感而已。

“四本清言”,原论不传,《世说新语》犹可考见,以对“五经异议”,甚工。

“坏壁弦歌”,以喻钟文;“空仓雀鼠”,以喻今日也。

  题锺氏父子乡试朱卷 1937年

  (序略) #

  制举先民重,操戈赤日繁。五经成异议,《四本》罢清言。坏壁弦歌在,空仓雀鼠喧。家风犹古辙,时论已迷源。

  偶因一时之感和得二诗(诗轶,乃三十年代初和孙叔仁者),托物起兴,稍有理趣。一言人智未遽胜于虫伦,是绝端非战论。一言忧喜强弱悉皆平等。

  谈《将避兵桐庐留别杭州诸友》云:老杜有此风格,无此议论,以其所见者小也。

吾诗首四句先言处灾变之礼,次言祸乱之源,次言飞机之惨忍,次自述兼及故人。

避兵桐庐,只用“逝从大泽钓,忍数犬戎厄”二语一点,层次井然。

宋詽、墨翟虽非攻寝兵,其意犹其于功利计较,故终无补,犹今之和平会议也。

“磔轹“二字用以形容爆炸之惨,甚得当。

”登高望九州“二句,老杜能之。

”甲兵其终偃“二句系倒装句法,老杜亦能之。

”儒冠甘世弃“二句,用字有谢诗意味,非老杜所能。

结处二句甚有力量。

通篇一字难移,可传之作也。

劳者之歌,少苏其气,此亦出于自然,不容勉强。

即如全用仄韵,乃有悲痛之音,亦是下笔自来,莫之为而至者。

  将避兵桐庐,留别杭州诸友 1937年9月

  礼闻处灾变,大者亡邑国。

奈何去坟墓,在土亦可式。

妖寇今见侵,天地为改色。

遂令陶唐人,坐饱虎狼食。

伊谁生厉阶,讵独异含识。

竭彼衣养资,殉此机械力。

铿翟竟何裨,蒙羿递相贼。

生存岂无道,奚乃矜战克?嗟哉一切智,不救天下惑!飞鸳蔽空下,遇者亡其魄。

金城为之摧,万物就磔轹。

海陆尚有际,不仁于此极。

余生恋松楸,未敢怨逼迫。

烝黎信何辜,胡为罹锋镝!吉凶同民患,安得殊欣戚。

衡门不复完,书史随荡析。

落落平生交,遁处各岩穴。

我行自兹迈,回首增怆恻。

临江多悲风,水石相激荡。

逝从大泽钓,忍数犬戎厄。

登高望九州,几地犹禹域?儒冠甘世弃,左衽伤髦及。

甲兵其终偃,腥膻如可涤。

遗诗谢故人,尚想三代直。

  《留别杭友》一首,音节哀而促。《郊居述怀兼答诸友见问》一首,较为舒缓,虽在患难,词不迫切。前篇礼意重,故谨严;后篇乐意多,故和易。

  郊居述怀兼答诸友见问 1937年

  天下虽干戈,吾心仍礼乐。

避地将焉归,藏身亦已绰。

求仁即首阳,齐物等南郭。

秉此一理贯,未释群生缚。

锁尾岂不伤,三界同漂泊。

人灵眩都野,壹趣唯沟壑。

鱼烂旋致亡,虎视犹相搏。

纳阱曰予知,偭规矜改错。

胜暴当以仁,安在强与弱!野旷知霜寒,林幽见日薄。

尚闻战伐悲,宁敢餍藜藿?蠢彼蜂蚁伦,岂识天地博!平怀頫仓溟,寂观尽寥廓。

物难会终解,病幻应与药。

定乱由人兴,森然具冲漠。

麟凤在胸中,豺虎宜远却。

风来晴雪异,时亨鱼鸟若。

亲交不我遗,持用慰离索。

  蠲戏斋诗话(八)

  《村舍偶成》大似老杜,末二句饶有精采,足见怀抱。无此,则为闲适诗,不切时局矣。

  村舍偶成 1937年

  绕舍唯深竹,安门仅短篱。居人先鸟起,寒日到林迟。客至常携酒,书来每附诗。老夫容坦卧,四海惜流离。

  《旧历丁丑腊月避兵开化,除夕书怀,呈叶君左文》用经说理,义兼赋比,沉痛不减老杜,而理境过之。

“嗟予德未修”两语,自六朝以来诗人未尝说及此也。

  旧历丁丑腊月避兵开化,除夕书怀,呈叶君左文 1938年

  百年犹一疟,此语信非谩。

寒暑相推移,天地自贞观。

斋心思太平,垂老值世乱。

凛秋寇始迫,严冬苦奔窜。

脱身虎兕间,寄命芝兰畔。

瞻乌得久要,幸遂依仁愿。

雪霁及春归,鸡鸣当夜半。

微显在一心,时论犹冰炭。

昧此治忽本,坐令安危判。

疲氓忍兵役,练卒夸劲悍。

致戎夫谁尤,树栗无往谏。

苞桑或可系,朋来仍衎衎。

嗟予德未修,何以济终难。

于野验同人,见睍识冰泮。

密行大化中,巧历焉能算。

缅想采薇节,仰止川上叹。

私智真替涔,鼠忧迷浩汗。

貔貅静不哗,诗书泽犹焕。

臂交失新故,目击泯常断。

言从君子游,将俟天下旦。

  《赠贺昌群》诗有“灵山咫尺能相见,玉海千寻不可量”句,上言道不远人,“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下言性德无量。

《南齐书.张融传》:融善玄言,自名其书为《玉海》。

或问何义,融答曰:“玉以比德,海崇上善。

”比喻体用兼备。

其后王应麟亦以《玉海》名其书,然王书乃为制举而作,未称斯名也。

又为贺改诗一联云:“伊洛渊源归太极,唐虞事业讯鸿蒙。

”因言此联甚工。

太极是理;鸿蒙则元气也,见《庄子》。

下句即“一点浮云过太虚”之意。

(1938年)

  贺君精于考据,以《藏云杂著》 见示,作此赠之。

  《藏云》书如《演繁露》,胜读《中华古今注》。

探穴已窥《丘》《索》奥,倚杵更穷章亥步。

番书梵夹供冥搜,况有流沙存汉古。

鲰生蟆跳不出斗,阅肆焉能收武库。

饼师摇舌题端门,撞钟方触波旬怒。

阴惨阳舒理本然,尧癯舜瘠将谁悟?不忧龙战玄黄变,且喜谈经有贺玚。

《三礼》注成煨烬后,《两京》赋好十年强。

灵山咫尺能相见,玉海千寻不可量。

世智无涯生有尽,逢君一为起膏盲。

  《赠丰子恺》乃为子恺说法,于此悟去,便得画三昧,亦是诗中上乘。

歌行非理事双融、境智具足,未易下笔。

此诗气格声韵均恰到好处。

(1938年)

  昔有顾恺之,人称三绝才。

画痴今有丰子恺,漫画高文惊四海。

但逢井汲歌耆卿,所至儿童识姓名。

人生真相貌不得(君自题其画曰“人间相”),眼前万法空峥嵘。

《护生》画了画《无常》(《护生》《无常》皆君画集名),缘缘堂筑御儿乡(君家崇德,榜其居曰“缘缘堂”,今已毁于寇)。

吴楚名城一朝烬,展转流离来象郡。

谁言杀尽始安居(庞居士偈云:“护生须是杀,杀尽始安居。

”此言杀者,谓断无明也),此是无常非岁运。

乱峰为笔云为纸,点染虚空如妙指。

晴阴昏旦异风光,万物何心著忧喜。

每忆栖霞洞里游,仙灵魑魅话无休(在桂林时与君同游是洞,导游者历指洞中物象述成故事,言皆谬悠。

予因谓君世间历史或亦类此)。

石头何预三生业,国史犹争九世仇。

吾欲因之铲叠嶂,不见神尧天下丧。

书契结绳等胶漆,鸡狗比邻相谯让。

琴台汉上已成灰,破垒焦原百事哀。

巴蛇吞象知无厌,黄鹤西飞遂不回。

豪情壮思归何处,梦中勋业风前絮(君在汉上曾诒书见语朝野抗战情绪之烈)。

岂知华子解操戈,不信留候能借箸。

伏波山下酒初醒,一别漓江入杳冥。

丹穴空桐堪送老,白龙青鸟惜零丁(白龙洞、青鸟峰并在宜山)。

若知缘起都无性,始悟名言离四病。

如江印月鸟飞空,幻报何妨论依正。

画师示现无边身(《华严》偈云:“心如工画师,能出一切相。

”予每谓君三界唯心亦即三界唯画。

若问:画是色,法无色界,作么生画?答曰:空处著笔),痴与无疵共一真。

骑得虎头作龙猛,会看地狱变天人(顾恺之小字虎头。

龙树菩萨,玄奘译名龙猛。

骑虎头把虎尾,禅师家恒言,亦即龙猛真智也。

君尝题其画曰“人间相”,其实今之人间殆与地狱不别。

予尝谓:画师之任,在以理想之美,改正现实之恶。

故欲其画诸天妙庄严相,以彼易此,使大地众生转烦恼为菩提,则君之画境必一变至道矣)!

  《赠丰子恺》是变风,《革言》却是变雅,可当诗史,不为苟作。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格局谨严,辞旨温厚,虽不能感时人,后世必有兴起者。

  革言 1938年

  革言贵有孚,文德宜远柔。

师贞在容民,干羽来歌讴。

奈何弃忠信,夷夏同一流。

圣智并思盗,力战贪共球。

乱国务兼攻,接壤皆寇仇。

甲兵焉得已,各各相尔矛。

秦帝鲁连耻,宋亡墨翟愁。

操刀一以割,所遇无全牛。

朝矜虎豹变,夕叹麋鹿游。

灭国五十二,大恶书《春秋》。

矢人尔何心,民命贱蚍蜉。

艨艟蔽江海,轻若坳堂舟。

冲輣疾飙驰,铁骑盈山陬。

飞鸳挟巨石,见卵纷下投。

四衢绝人行,白日成九幽。

野乌啄残尸,狐狸上高楼。

长鲸制蝼蚁,濡需安猪嵝。

略地岂不广,雨散将难收。

举足困蒺藜,引手扼咙喉。

伤哉横目民,瞑眩未有廖。

宛转就菹醢,咨嗟仰庙谋。

秉旄信才杰,左次谁能訧!夸父有弃杖,王良竟推辀。

惊风扫枯箨,置国如传邮。

岐山走亶父,豳馆思公刘。

所嗟井邑弊,何以安疮疣?怒蛙虽可式,我武唯耝耰。

高视齐得丧,涣汗申嘉猷。

重玄非世谛,誓诰殊俳优。

存亡一语判,龟筮安庸诹。

驱士如驱羊,心恻壑与沟。

真宰胡可罪,汝命实不犹。

奠国有至计,不与三五侔,糜躯义无悔,安用空名酬。

国仇谅可塞,土宇亦可修。

我疆与我理,愆责委干糇。

杼轴不自供,岩穴已毕搜。

凿山亟通道,裹粮足来麰。

政成孰敢侮,无乃阙绸缪。

人言实诳汝,充耳失前筹。

所以有虞圣,恶佞诛驩兜。

盗跖踞山阳,于今号西欧。

聛睨雄鬼方,鞭挞逮诸侯。

蠢彼卉服种,汰然傲旃裘。

东西欲争帝,抱火益薪槱。

阖户将■■,冥行不知休。

陵暴势有尽,神器不可求。

俗情暗消长,物理别熏蕕。

众狙逞喜怒,异论徒啁啾。

但秉轩皇心,汔可禽蚩尤。

玄圣制六艺,大禹分九州。

子孙承血脉,服此良田畴。

体信扬天声,吐辞尽琳璆。

群生脱桎梏,恭己垂冕旒。

礼乐正万邦,庶物皆油油。

童稚戏俎豆,峨冠去兜鍪。

祥刑措不用,直道人共由。

洗兵罢征讨,唯以事春搜。

斯言渺河汉,予罪或山丘。

生灭眼底翳,成坏海中沤。

未来倏如云,谁与刮双眸。

山径蹲熊罴,夜树叫鸺鹠。

击蒙利御寇,窥观亦可羞。

往蹇有来硕,亨困复何忧。

  《上巳日偶成用前韵》不是凑韵,于此可悟比兴法门,颇有羚羊挂角之意。此亦胸襟流出,拈来便用,山谷所谓“不烦绳削而自然合辙”一也。

  上巳日偶成用前韵 1940年

  庾信哀时尚有邻,扬雄异代或相亲。山中薜荔忘归日,江上烟波思远人。楚畹滋兰疑昨梦,吴宫巢燕又新宾。移花买石寻常事,只是池塘已暮春。

  《寄题王心湛<阳明学>》,以诗代序,托之咏歌,亦诗教之遗意。

  寄题王心湛《阳明学》 1940年

  口中衔石阙,坐见劫火烧。

天人在何许,或有龙场苗!迷悟不由他,今古元同条。

仁者勤善巧,未欲虚空逃。

尺书远见遗,令我思参寥。

阳明乃古佛,岂与万象凋。

于何证良知,冥冥亦昭昭。

聋俗眩名字,郑声乱《箫》《韶》。

廓彼垢染心,默成意已消。

赞喜自吾分,附诗慰飘摇。

所嗟言语拙,未至功德超。

慎勿恣流布,但可示久要。

  《庚辰岁除遣兴》,第一首起首对句便见力量,上用“头白斋心”,故下用“宵残炳烛”。

又“宵残”亦示除夕,如作“残宵”,则属对既疏,意境又泛矣。

“言因俗异真俱遣,行与忧违乐可常”,以《肇论》对《易经》。

上言“真”亦在当遣之列,下言违“忧”乃能有乐。

“忧”字所表者广,如利害计较、习气缠绕皆是。

迷者不悟,或以可忧者为乐,不特不肯相违,反从而增上焉,则亦焉能乐耶!“梦里春日似还乡”改为“春来清梦似还乡”,“春来”较自然,“清梦”对“苍生”亦较稳当。

“遍地”改为“一世”以对“九阳”,句首、句尾自相对也。

第二首“伐竹苦传供美箭”一语,便包得工部《石龛》一首。

用典使人不觉,而隐讽罗斯福《炉边闲话》所谓“当使美国成为被侵略国家之兵工厂”,尤为古人意境所无。

“种桑悔不植高原”,以陶对杜,铢两悉称。

小而书院大而一国,更大而天下之事,皆一语尽之。

  庚辰岁除遣兴二首 1941年

  头白斋心学坐忘,宵残炳烛送年光。言因俗异真俱遣,行与忧违乐可常。痴尽苍生终罢战,春来清梦似还乡。时人竞逐羲和驭,一世弯弓射九阳。

  沧沧寒日尚临轩,云外三山雪正繁。伐竹苦传供美箭,种桑悔不植高原。村尨当路时惊客,病鹊依檐懒负喧。愁思每随江水去,似闻巫峡有啼猿。

  《江村遣病》十二首,老杜以后,无此笔力。

此诗音节是杜,而用事之博、说理之深过之。

如“长年唯杜口,万事莫藏胸”之句,对仗亦复无迹可求。

如“崩崖从古赤,沙草暂时青”,全是老杜句法,上喻战争,下况邦国,固非仅写目前风景而已。

“苍鹅”典出《晋书》“苍鹅冲天”,识者预知五胡之乱。

“老农”实以自喻。

“打鱼”“扑枣”全用杜,故引起“杜甫羁蜀”之句。

中国文物已尽,故”诗到三唐尽“,而“书从六国传”乃指学术但知稗贩欧美耳。

建立新秩序、统一全世界,皆“驾龙”之想也。

“三害”随人会解,轴心国即是一例。

“明珠”喻神州,“可卖”则傀儡之事,此亦难得以一例尽。

“可话桑麻”二语全用陶,但“可”字一换,便觉今日气象与当年迥别。

用古直须如此方活。

“卒争渡”以譬争霸,“商船上滩”意指趋利。

“吴地”“杞天”,对仗工稳;“河伯”“王乔”,铢两悉称。

“几人留少壮”,“人”以喻国,盛必有衰也。

  江村遣病十二首 1941年

  雾重山河渺,林幽日月昏。乱流知不断,拳石恐无根。鸟印空中灭,天心夜半存。穷年栖隐迹,壁观近沙门。

  医拙难除病,僧多不会禅。诸天光似墨,周道直如弦。诗到三唐尽,书从六国传。庙谋夸剑利,物命等蕉坚。

  岁久兵犹阻,春前病未苏。疲氓饥欲散,宿鸟夜频呼。冰炭随情异,甘酸入口殊。在缠知语拙,众醉力难扶。

  说梦方占梦,知游已罢游。心生缘有取,佛在但无求。吹网焉能满,寻声卒未休。空华消不尽,门外总山丘。

  成沤元自海,噫气强名风。见有天人隔,心知昼夜同。文如虫蚀木,行是鸟飞空。西岭千春雪,何年始欲融!

  兵气连黄雾,春星数暗萤。崩崖从古赤,沙草暂时青。遇客求鸮炙,因风辨塔铃。蝮蛇犹未殄,鲛鳄近南凕。

  水落沙逾阔,山长路转多。春禽仍睍脘,老树总婆娑。草屋依岩辟,风帆待雨过。万方征战急,凄恻对苍鹅。

  处处征丘甲,朝朝挽日车。荒城风堕瓦,野树冷栖鸭。岁始盘飱减,春乾麦垅斜。老农忧旱虐,遍地播焦芽。

  独念谁真宰,群生自苦轮。打鱼休再集,扑枣岂容瞋。杜甫还羁蜀,陶潜欲避秦。犹然归宛马,不得靖胡尘。

  失计除三害,空言驾六龙。明珠犹可卖,尺布不堪缝。野雀衔蝉去,瓜田抱蔓终。长年唯杜口,万事莫藏胸。

  地味偏姜桂,人心憯镆邪。周衰星在罶,越奋士尊蛙。齐物终忘我,观生未有涯。相逢无杂语,但可话桑麻。

  薪卒时争渡,商船逆上滩。不忧吴地尽,犹觉杞天宽。河伯迎箫鼓,王乔奉药丸。几人留少壮,安得老鱼竿。

  《谢北叟》用问答体。

昔陶公有“清晨叩门”之篇,工部有《羌村》“驱鸡”之作,并托始屈子,上拟《渔父》。

东方《答客》,子云《解嘲》,以及枚乘《七发》,孟坚《宾戏》诸篇,皆本于屈。

但两汉各家演为骚赋,晋唐诗人自出机杼。

陶则明用“汨泥”,显有线索;杜则托之“倾榼”,浑无迹象耳。

吾诗“南翁”实以自喻,“北叟”不必有人。

“不除陵气”二句说理。

“圣者自尧”四句心平气和,以视老杜用“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事演变为五言,意存愤世嫉俗者,又貌似而神过之矣。

  谢北叟 1941年

  南翁寄山南,出谷逢北叟。

敷坐前致辞,聊共酌春酒。

万物倏已陈,吾辈当速朽。

人生一世间,趣舍各谐偶。

胡语胜唐言,少年憎老丑。

无为守古辙,善巧信多有。

不闻养生术,如牧鞭其后。

感此药石意,所愧铸尘垢。

数穷思括囊,强斵惧伤手。

不除陵气贫,宁窥天道久。

圣者自为尧,惑者自为纣。

惑圣吾安知,默存复何咎。

  独语曰谣。

“击壤”者,在野之言也。

《击壤谣》二首,有陶之拙,兼杜之放,而理境过之。

亦用《易》理,亦有玄言。

“黄屋”四句是杜,“六籍”二句是陶,“道衰”二句是建安七子,而“辞危识心苦”一语,可以综括二诗。

第二首较深,“本不异淄渑,何由判兰艾”二句,对仗虽工,读之殊不觉,斯为上乘。

  击壤谣二首 1941年

  往圣制文字,止戈以为武。

山风扰万物,在象斯名蛊。

胥敖尚蓬艾,周原良膴膴。

胡为弃三正,陷此戎与虏!烝民艰粒食,虚空成网罟。

力追夸父渴,迸触共工怒。

黄屋谁为尊,白骨亦易腐。

长城不救秦,龟山终蔽鲁。

道衰见俗薄,辞危识心苦。

六籍至今存,区区竟何补!

  单豹岩居子,猛虎食其外。

吕梁塘下游,出入于悬濑。

人间无畏途,衽席始堪戒。

嗟彼风波民,攻取为患害。

杂毒甘如醪,徽纆持作带。

本不异淄渑,何由判兰艾!强梁孰后亡,岂论成与败。

入山避蛇蝎,近树防蜂虿。

智者慎居方,忧吝存乎介。

群迷不可回,我行日已迈。

  蠲戏斋诗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