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轩诗话 民国 吴宓
〔近年编辑读书及与朋友通函谈叙之所得,有关于诗者若干条,录存册中,未尝刊布,兹汇为一编,以示同好。
予于民国十四年二月重来清华园,奠居学务处西客厅,为题名曰“藤影黄声之馆”,俯仰吟啸,忽满十年。
本集卷十三有《空轩诗》十二首,即谓此室,兼寓个人心境。
今取以名诗话。
民国二十三年十二月吴宓记。
〕
○一
《雪桥诗话》正集十二卷、续集八卷,(卷各一册,尚有三集未得见。
)辽阳杨锺羲(字子勤)撰集,刘氏求恕斋刻本。
(续集作成于民囤五年。
)陈寅恪尝劝予读此书,谓作者熟悉清朝掌故。
此书虽诗话,而一代文章学派风气之变迁,皆寓焉。
予读后摘记数条。
按作者系汉军旗人,与王静安先生(国维)同直清南书房。
王先生自沈之次晨,首至颐和园鱼藻轩望尸而哭,挽诗亦沈痛。
作者为前清遗老,故书中对于明末遗土孤臣特为表彰,而清代各朝死节殉难之人,苟有诗文可采,亦皆著录褒异,所以见志也。
正集卷十二末条述本书撰集大旨,谓“大抵论诗者十之二三,因人及诗、因诗及事居十之七八。
……不足括一代之诗之全,而朝章国故,前言往行,学问之渊源,文章之流别,亦略可考见”云云。
正集卷七述良乡县有吴天塔,俗说杨六郎盗骨处;琉璃河在县境,(今并为京汉车站。
)文文山集有《过雪桥琉璃桥诗。
》又谓“吾家自先高祖侍郎公以下,墓田均在良乡。
……文山所过雪桥,今不能实指其所在,度不逾琉璃河水左右,取以名吾诗话。
誓墓未能,聊志北风之思。
”此《雪桥诗话》一书之所以名也。
《雪桥诗话》于清宗室及八旗文学著录特多,自成容若至志伯愚,后先辉映。
寅恪尝谓唐代以异族入主中原,以新兴之精神,强健活泼之血脉,注入于久远而陈腐之文化,故其结果灿烂辉煌,有欧洲骑士文学Chivalry之盛况。
而唐代文学特富想像,亦由于此云云。
予按清之宗室八旗文学,实同于此。
大率考据、训诂等炫博求深之事,非其所长;但其诗常多清新天真、慧心独造之句,而词尤杰出。
凡此悉由天才秉赋,而不系于学力者也。
又皆成于自然,而非有意求工者也,惟彼初染文化之生力种族能之耳。
《雪桥诗话》所录清初秦中诗人甚多。
吾邑泾阳、有李屺瞻(念慈),号劬庵,为关中三李之一。
善画,有《过岭吟》、《谷口山房集》,多感时抚事之作。
又乾隆时,吾邑有诗人张五典,字叙百,官晋北知县。
其诗曰《荷塘诗集》,都十二卷。
收藏名家如王石谷等之画甚多,且就张诗中所言,知当时泾阳以画名者不止一人。
张尝与瑛梦禅唱和,其家称为“七世同堂孝友家”云。
《雪桥诗话续集》卷二,载高阳李文勤公(蔚)《心远堂集拟宫词》七律四首,叙人王(清世祖)喜怒之不易测,恩威之互用,与居官升黜祸福之无定,其诗云:“惆怅楼东薄命吟,昭阳日影梦中沈。
当熊辞辇恩难恃,落叶哀蝉忆反深。
自昔丹青能易貌,何人词赋可回心?春风着意鸣鶗鴂,红雨千秋怨不禁。
”“新缣故剑易生疑,浊水清尘两不期。
为问绛纱初系日,何如金屋退闲时。
照颜不夜珠无色,树背忘忧草有知。
纵道君恩深似海,波澜洄使人悲。
”“皓齿争妍满六宫,专房敝席几人同。
蝶随香袂时时改,柳引羊车处处通。
欢极那知莲漏促,宠移不待玉尊空。
当筵一奏秋风曲,始信君王是化工。
”“洛浦明珠郑国兰,千秋长拟奉君欢。
同游正堕云间翼,独舞俄羞镜里鸾。
七宝台高终怯步,六铢衣薄讵胜寒。
铅华不是承恩具,斟酌蛾眉画愈难。
”中国以男女喻君臣之际,西国则以男女喻天人之接引,耶教以上帝或耶稣为新郎Bridegroom或新妇Bride,均以男女至情可以深致思慕,而其苦乐成败,又极变化奇诡之致故也。
录此四诗,以为千百之一例。
方海槎咏都门食物俳谐体五律七首(《雪桥诗话续集》卷二,)句云:“和落细排床”,按子作《西征杂诗》第八十首,堆叙西安诸种食物,实与此同。
或嫌不典而伤雅,不知古人有先我为之者矣。
予诗“长条活落甑糕剜”,此作“和落”,乃知此物京中亦有之。
子之“活落”一名系杜撰,或当从“和落”为是。
《雪桥诗话》正集卷九录何春渚《题汪水云集后》云:“举目河山事已非,空宫月黑冷萤飞。
何人为堕新亭泪,只有钱唐老布衣。
”“一曲泠泠旅夜琴,坐中红粉最知音。
休疑博取昭仪爱,恐是渐离击筑心。
”“昭仪”指王清惠。
按予作《西征杂诗》成,碧柳谓南宋末汪水云(元量)之《湖州歌》、《越州歌》等,由杭至燕,历叙见闻感触,详尽质直,可为吾诗前例。
当时予尚未读汪诗也。
予所藏《水云诗钞》一册,有正书局铅印本,朱保雄君谓似从《武林往哲遗书》第三套十三、十四册《湖山类稿》及《水云集》选录者,王昭仪唱和之作附见。
又《雪桥诗话》正集卷十记黄莞圃旧藏之汪水云诗,有潘次耕跋,排比当时史事,力辩钱谦益立说之诬,盖钱氏刺取汪《湖州歌》中“第二筵开入九重……”及“客中忽忽又重阳……”二绝句及谢太后挽诗中语,妄谓谢太后至燕,见辱于元世祖,被纳为妃嫔,山诗可以证明云云。
此其立说之无根,寻常明眼人读汪诗者均能辨之,何钱谦益乃有此异说?实属昏聩。
彼甘为贰臣,诋毁旧朝,诬蔑国母,其人品之卑下,诚不足道。
惟是国亡种灭,用夷变夏,作者生当其际,如许伤心,而读诗论诗者,乃只着眼于其儿女私情,礼防琐事,靳靳探求争辩,亦足见知首难遇,而文士之固陋为何如也!
赵翼《题元遗山诗》(见《瓯北诗钞》)云:“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哀翁。
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
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秋风。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按末二句,亡友武功阎子云君(登龙)于民国初年忄互喜诵之,予尝屡用其意以为诗。
按清盛时之诗人,乃多能同情亡国遗老,盖真客观之欣赏也。
满洲佟鋐(蔗村)能诗,侨居天津,自号空谷山人。
“蔗村姬人艳雪,亦能诗,和查莲坡悼亡句云:‘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李秦川赠蔗村诗,所谓‘丽尔复天锡,诗人作细君’也。
”以上录《雪桥诗话》,“美人”二句,或传为袁子才作,非是。
故记其出处于此。
○二
民国三、四年间,父被甘省当道冤诬,褫凉州副都统职,羁禁皋兰县署。
某次来谕,偶引某女士诗云:“不信有情皆是累,但能无病即为仙。
”又云:“敝裘尚是慈亲制,约略披来二十年。
”子《续南游杂诗》(本集卷十一)第一首:“未信有情皆是累,但能无病便为仙”;又予《酉征杂诗》(本集卷八)第四十九首“敝裘尚是严亲制,寒暑流年十五更”,实改用父所示某女士诗句。
父于民国元年冬由甘来京,赐予西土所产羊皮袍一袭,布面,是为子着皮衣之始。
西征时身服此裘,今尚未坏,予诗云云,亦记实也。
又碧柳(吴芳吉君)于民国四、五年间有《呈仲旗公陇右》诗云:“凉州太守帝王师,黑塞青林合苦羁。
褒贬讵容官史定,是非惟有野人知。
天犹覆载不嫌老,国未全亡正可为。
杨柳玉门关下路,春风谁护汉残碑!”(《吴白屋先生遗书》卷九)此诗未另见本集,故录于此。
○三
幼读梁任(公名启超字卓如,广东新会人)《饮冰室诗话》:“我生爱朋友,又爱文学。
每于师友之所作,芳馨悱恻,辙录诵之。
”子亦同此感。
学生时代所喜诵者,已入《余生随笔。
》游美回国以还,充任《学衡杂志》及《大公报》文学副刊凡十二年,所得师友之佳诗佳词,随时刊登,与世同赏。
且印本流存天壤,异时可备检寻,不虞丧失,予心可安。
去岁,编辑两职先后解褫(并非予怠情请辞,)师友佳章仍络绎而来。
而“九一八”(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之夜,日兵袭取藩阳)国难既起,中经上海及热河战役,南北志士名贤,感愤兴发,尤多精湛光辉之作。
予所积盈箧,无地刊布,(盖以旧诗受众排斥,报章杂志皆不肯刊登。
)钞示诸友,劳力费时。
欲编成《近世中国诗选》一书,作者各系小传,并于诗中所寓时事(陈寅悖名曰今典)详加注释,既光国诗,尤裨史乘。
但今各家书店以及学校机关,无愿为予担任印行者,只得择尤存粹,录入《空轩诗话》。
以附录篇幅有限,而诗集出版在即,割爱之处多,惬心之事少。
他日更成专书,出资自印,倘可能乎?愿自勉焉。
更有言者,此中所录,非皆出于予之亲知故旧。
近年职任编辑,恒多先见其诗,后识其人。
每睹佳作,急予刊登,然后到处辗转寻访,久久始得踪迹。
先以通函,继乃订交,由文字之雅,终成密契,年深迹累,情好益笃。
是故予乃以诗得友,非仅以其为吾友而遂誉其诗,袒私阿好之讥,予实知免。
如潘式(凫公、)王越(士略、)常乃德(燕生、)萧公权(公权、)王荫南(亦棠)诸君,皆经历如此情形,而可为予质证者也。
○四
亡友吴芳吉君所作《碧柳日记》,手稿三十四册,约共六十万言。
子于民国二十三年十二月始得读之,一见惊为镶宝,遂与周光午君计议,决以全书付南京锺山书局印行。
且力主荆┋原文,不为增损一字。
又不加评注,不用题序,俾读者可自悉碧柳之真面目、真精神。
予惟祷祝此《日记》得早出版,而世人多多取读,于兹不必评论介绍。
要之,此精详之《日记》,实为世间之一伟著,可以表现作者特出独具之毅力、精神、聪明、道德,可以洞见个人身心、情智,学术、志业之变迁成长,可以晓示家庭、社会、生活之因果实况,可为二十世纪初叶中国之信史,而尤可为碧柳诗集之参证及注释。
凡曾读碧柳之诗者,及知有吴芳吉之名者,均不可不细读此《日记》。
惜今存者只记民国二年至九年之事,且多为碧柳之妻何树坤女士割裂裁剪,其不尽归湮没者几希。
予与碧柳交谊深至,而碧柳对予笃念情殷,故予读此一部日记,异感纷集,一若重度其少年之生活也者。
碧柳民国五、六年间,梦与予联句诗云:“堕地适能逢,白头乃相左。
”此诗几成恶谶。
予欧游前后,与碧柳通函较少。
子竭其智力,不能使碧柳脱离家庭之痛苦束缚,飘然远引,自乐自适,以著成其《人学》与《国史》二书,以作成中华民族之史诗,而竟以劳苦殉身于蜀。
此实予所认为碧柳死生悲剧最后之一幕,而予终身最伤心之事。
若夫碧柳对予此时期行事用心之苦未能谅解,对予欧游杂诗及此后之作末加评正,犹其小焉者已。
虽然,予与碧柳暂若睽隔,而根本相知相爱。
予二人皆信人性,信天命,信上帝,信永久之真理者,则虽寿天悬绝,幽明异路,其志节与精神当可贯通融和而无忤。
世俗毁誉,聚散形迹,不足重轻也矣。
予昔亦曾作日记,然多散佚,且琐碎不足观。
而子之函札,予之言论,予之行事,以及子与友朋唱和之篇什,乃多保藏于碧柳日记中。
今惟择录其直接关系于子集中之诗者,余从略焉。
碧柳与予唱和赠答之诗,未及录入本集各卷者,尚有《寄吴雨僧家门》一首,民国四年三月十七日在上海作。
诗云:“祖先诚至德,不避海南滨。
天下以三让,世家第一人。
青铜荒冢断,香径古城存。
孝友未陵替,沈吟看子孙。
”(按此诗应录入本集卷三第十二页)外此惟民国二年秋,碧柳《归家感怀诗》七律八首,予有和作,且步韵。
(本集卷二第二八页)而原诗终佚,(寄友阅看遗失)不可复得,诚憾事也。
碧柳又有民国五年一月在上海所作五律八首,自谓颇似《古诗十九首》,不落时人气习,题曰《岁暮何树成弟病假来归,吾以牛肉白酒劳之。
时吾方自京师返沪也。
》兹录其六云:“我有同心友,(原注:指雨僧。
)客游雁北关。
结庐临灞水,跃马上南山。
大雅羞干禄,分阴不赋闲。
归来期白首,冰雪映红颜。
”(按此诗应录入本集卷三第二六页)
民国六年七月,碧柳在蜀(时家居。
)有五律四首《再送雨僧季龄(南川童锡祥)及天人诸弟昆赴美洲》云:“文献无征久,逍遥向海津。
相看亡国虏,犹是汉唐人。
饥溺谁能复,是非苦未真。
孤舟风浪阔,努力念先民。
”“上国佳山水,群公敌大才。
威名华表足,恺悌子元开。
古瀑喧残铎,长星入战垒。
遥望林肯墓,和泪载诗来。
”“为语诸昆友,蹉跎鬃有须。
苟全看乱世,无泪可挥垂。
鲍叔多高谊,中孚未断炊。
休伤万里别,懋懋少年时。
”“钩辀急鹧鸪,风雨满江湖。
争羡北城美,饱闻南郭竿。
朝廷鹬与蚌,泽薮狼生貙。
衣锦还归国,不知国有无。
”(按此诗应录入本集卷四第三页。
)自评云:第一首可存。
宓至美后,肄业勿吉尼亚省立大学(University of virginia,Charlottesville,Va.)。
一年,乃转入哈佛大学,始因梅迪生(名光迪,又字觐庄,安徽宣城。
)之介劝,得受学于白璧德师。
时寓居哈佛大学之沙绮厅Thayer Hall(学士宿舍)三十五号,与尹寰枢君(任先,湖南攸县)同室,兼经营国防会事。
“沙绮厅”之名,乃碧柳所译。
碧柳作英文长歌赠予,题曰《沙绮厅之梦,》芜乱苍凉,歌词今佚矣。
民国五年四月三日吴宓致吴芳吉书节录:“宓自昨冬以来,联合知友,组织一会,名曰‘天人学会’。
此会用意,即欲得若干性情、德智、学术、事功之朋友,相助相慰,谊若兄弟,以共行其所志。
即君之志,亦即我之志。
取人甚严,然只论其品格宗旨,而不问其年龄地位之若何。
会之大旨,除共事牺牲,益国益群而外,则欲融合新旧,撷精立极,造成一种学说,以影响社会,改良群治。
又欲以我辈为起点,造成一种光明磊落,仁心侠骨之品格,必期道德与事功合一,公义与私情并重,为世俗表率,而蔚成一时之风尚。
至其组织,专重精神,不拘形式。
会名之意,原因甚多,天者天理,人者人情。
此四字实为古今学术政教之本,亦吾人之方针所向。
至以人力挽回天运,以天道启悟人生,乃会众之责任也。
附绿天人学会会章云:原则有五:(一)行事必本乎道德。
(二)人之价值,以良心之厚薄定之。
(三)谋生餬口以外,须为国家社会尽力,处处作实益及真是之牺牲。
(四)持躬涉世,不计毁誉成败利害,惟以吾心之真是非为权衡。
(五)扶正人心,为改良群治之根本。
险诈、圆滑、奔竞、浮华、残刻、偏私,皆今日恶习之最甚者,务宜摧抑净尽。
其宗旨有七:现时之宗旨:(一)敦交谊。
(二)励道德。
(三)练才识。
(四)谋公益。
终极之宗旨:(一)造成淳美之风俗,使社会人人知尚气节廉耻。
(二)造成平正通实之学说,折衷新旧,发挥固有之文明,以学术道理,运用凡百事项。
(三)普及社会教育,使人人晓然于一己之天职及行事之正谊。
义务有四:(一)会员当求为有益于世之人,故先期一已有任事之才具,宜各就其地位及性之所近,殚精学业,练习治事,异途同归,以道德良心为指针。
(二)会员当相互切磋,毋隐毋忌,相互扶助,必敬必诚。
(三)会员当恪守本会会章及其他规约,躬行实践,并汲引同志,导人于善。
又在必需时量力筹集会费。
”今按:天人学会最初发起人为黄华(叔巍,广东东莞,)会名则汤用彤(锡予,湖些黄梅)所锡,会员前后共三十余人。
方其创立伊始,理想甚高,情感甚真,志气甚盛,惟历久涣散。
诸会友事业境遇各殊,不相闻问。
十余年间,其死生、得丧、升沈、荣枯、贤愚、清浊、亲疏、恩仇,又复千差万别。
而予自美归国后,深知学术广大,决非一会所可范围,且为事求才,不需有会,于是此会遂消灭于无形。
即会章、会簿及志愿书、介绍书等,亦均散佚。
今惟于《碧柳日记》中存其鳞爪,故录其文如右。
上段所记碧柳送予等赴美洲诗题所谓“天人弟昆”,亦即指此会而言也。
○五
《碧柳日记》中(民国五年七月)又录存天人会友王遍韶(真吾,一号少侠,直隶宝坻。
)《和雨僧甲寅杂诗原韵》四首,如下:“江山落落斜阳里,身世悠悠天地间。
聒耳鼓鼙云欲晦,伤心禾黍泪成斑。
青年莫话天涯苦,乱世徒悲国步艰。
也见盈庭才济济,可堪丝竹尽东山。
”“荆棘铜驼恨不休,非关天道是人谋。
江关萧瑟思庾赋,时局支离抱杞忧。
沈醉未能消块垒,长征重与理巾韝。
剧怜亿万神明胄,百炼钢成绕指柔。
”“渡江又见山河异,论道翻怜夷狄亲。
天有劫灰遗汉土,地无幽壑避秦人。
汉皋几载随戎马,严濑千秋忆钓纶。
一幅吟笺频握发,新愁旧恨不堪陈。
”“十年奔走劳征驾,四野流亡痛析骸。
沧海放舟冲巨浪,危时勒马忆悬崖。
沙场流血心犹壮,马革归尸骨可埋。
屈指男儿无几辈,独揩泪眼望天街。
”按真吾与予唱和诗甚多,以上四诗久佚,故不及列入本集,(应刊入本集卷三第五页)而补录于此。
真吾原籍直隶宝坻,家居西安,与予同学宏道。
(时胡仲侯表兄在丙班,宓在丁班,真吾在戊班,均以年少隽才著称。
)其夫人刘念劬女士,为蒲城张百云世丈(名先,见本集《余生随笔》第四条。
)甥女,尝从吾父受学。
民国十四年冬殁于北京,真吾以联挽之云:“弹指数年华,犹忆朝坂结稿,渭城滞迹,京门暂驻,鸡塞相从,长育荆榛之区,历经患难之境。
入秋以后,遂尔宿疾缠绵,仅三旬南去,未忍生离,胡遽然脱屣尘寰,迢递望仙乡,太息莫留鸾鹤影;浮生悲幻梦,回思长安负笈,沪渎从戎,鄂渚驰驱,榆关作战,攀跻岩壑之间,出入锋镝之下。
解甲而还,方期余生共守,算千里归来,竟成死别。
不堪是临危苦语,殷勤幼子,凄凉如听杜鹃声。
”此联情真语挚。
尚有真吾与刘女士新婚之夜(民国八年在陕西朝邑县)所作《有感》二绝:“廿年心事有谁知,百辆才迎一放眉。
博得壮怀增懊恼,枕衾红泪夜深时。
”“岂是蛾眉惯恼人,英雄心事太清真。
红颜旧史思量遍,肯为闲情误好春。
”诗与联予并爱诵。
按民国十三、四年间,真吾从役奉直二次大战,有《军中杂诗》七律数十首,(类宓之《西征杂诗。
》)为真吾最佳之作,今不获录。
(他年望其刊印全集。
)录其民国十五年悼亡后居北京数诗。
《月下广散步慨然赋此》云:“明月有情还照我,好风无恙又吹人。
青天碧海余孤影,水残山着此身。
过眼昙花留恨事,撩人春梦悟前因。
飘然径欲生双翼,飞入云霄无片尘。
”此诗苍凉深曲,一往沈痛。
《夏夜即事》四律云:“小隐城西百虑空,纷华涤去返鸿蒙。
绕屋夏木多余荫,当户秋声尽好风。
向晚红争汲水,盈场绿草乱鸣虫。
城头月落人归后,又听清歌起院东。
”“无补时艰只自嗟,又将鸿爪奇京华。
已闻雀鼠悲同尽,重振旌旗愿竟赊。
北海豪情须纵酒,南园小坐且浮瓜。
(自注:北海南园皆遣暑茗坐之地。
)归来尚有依人鸟,娓娓清谈散万花。
”“历尽危机百患侵,惟知书剑返空林。
盼消残暑愁淫雨,为羡闲云减壮心。
灯火欲阑星落落,汽车初断夜沈沈。
知音剩有红感,触绪苍茫泪满襟。
”“踪迹劳生暗自怜,无端儿女又情牵。
相逢夜月应同梦,小别城郊似隔天。
空听鼓鼙思将帅,只余慷慨报婵娟。
伴人惟有钟声响,欲拂吟笺已黯然。
”按宓所作《落花诗》(本集卷九第十二页)第六首“不计缠绵损道心”句,实由此诗第三首“为羡闲云减壮心”化出。
盖至亲密友之作,既详其事,复契其情,时时吟诵,其实际之影响,反较古人之诗为大,诚有是也。
○六
予学诗于陈伯澜姑丈,久拟为丈诗作笺注,详当时情事,即陈寅悖所谓“今典。
,以贻后人,终未能也。
民国五年,予尝以姑丈诗《南帆集》稿本私寄碧柳,碧柳受而细读之,且钞存《日记》中。
今见碧柳所钞二诗,为后来《审安斋诗集》刊本所遗弃者。
其实此二首流利真切,不知何故删削,应补入卷二,先录存于此。
《遣怀》云:“我家渭浚河之阳,华岳吴山在我傍。
搔首江湖徒泛泛,侧身天地自凉凉。
折腰恐被陶潜笑,白眼聊为阮籍狂。
一任青云飞鸟去,鸥心只在水云乡。
”《再入粤督幕》云:“入洛争看年少时,来选树到南枝。
如何意气轻升斗,岂有文章比色丝。
幕府重来凡鸟笑,珠江一卧蛰龙痴。
安排酒盏消长日,莫管傍人打劫棋。
”谨按:凡诗既作成之后,切不宜删改,更不宜以异时异地之观感,删改昔年旧作。
盖人年长入世,天真日丧,矜炼雕琢、作伪趋时之名心益重。
又为诸多亲友所挟迫,行事不能自由。
若遗集留待身后刊行,其遭损厄更甚。
故子力主(一)生前自印行其著作。
(二)一切存真,毫不删削。
匪特《吴宓诗集》为当如此,即如陈伯澜姑丈之诗,予以私授碧柳,碧柳秉其至性卓才,读之而受益,蔚为大诗人,更以传之其友、其徒。
即邱仓海《岭云海日楼诗,》知者初不多,予得之于姑丈,传之于碧柳,碧柳大事赞扬。
十余年后,子更以授王越君。
凡读碧柳与王越之诗者,盖莫不重邱公,此岂邱公生前所及料。
譬如良种,随风播散,偶落肥田,遂发鲜花而结硕果,昔日耶稣基督论之详矣。
呜呼!姑丈昔年诸多文学朋友、京国士夫,今谁复赞扬姑丈之诗者?姑丈之删削其诗,由于顾念若辈,岂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世间道德、事功、文章、学术,有真渊源,有真传授,惟决不在亲戚、族党、家庭、学校、师生、朋友,甚至国家、种族之关系中耳。
芝润表妹钞示姑丈书扇诗一首,题曰《示硕儿,》(表兄陈之硕,时肄业日本东京高等工业学校。
)诗云:“三万六千日,百岁岂偶然。
分其十之一,倏忽已十年。
人生过去事,才如指一弹。
少小懵无知,浑噩遂其天。
俄焉成壮岁,万事茧萦缠。
努力爱春华,乃在三十前。
今日复明日,激箭不留弦。
后日视前日,覆水难承盘。
一分一寸阴,千斛万斛钱。
丈夫立天地,何者不仔肩。
屠龙亦有技,未可恃空拳。
时势正危急,所赖者材贤。
学术贵深究,名理要穷研。
养汝心头机,汩汩若春泉。
时世轻薄儿,侧媚效人妍。
茫然中无主,狂瞽见何偏。
晚近道德丧,坐致老成顽。
遂令禹域内,杂然卢(此字疑有误)腥膻。
汝欲崇明德,及时快着鞭。
行己须知耻,立志金石坚。
贞之以恒久,无懈食与眠。
成立旋覆坠,千钧一发悬。
富贵非汝期,期汝志曦(此字疑有误)颜。
马援诫子书,渊明示儿篇。
吾言虽娓娓,吾意更绵绵。
”《跋》云:“乙巳(清光绪三十一年)七月望前二日,伯澜作于日本东京三崎馆客次。
”(时姑丈任两广高等工业学堂监督,赴日本考察学务。
)按此篇不见《审安斋集》中,与严几道(复)《儿入唐山工业专门校书此示之》一诗,(见《学卫杂志》第二期杂缀门第一第二页。
)同一婉挚深严也。
○七
咸阳刘古愚太夫子(光ナ)为关中近世大儒。
其学在李二曲、颜习斋之间,雄深笃健,能以至诚感人。
近数十年中,吾陕知名之士,无不出其门下。
吾生父芷敬公(建寅,)嗣父仲旗公建常及陈伯澜姑丈、(讳涛,三原)王幼农姨丈、(名典章,三原)李孟符世丈、(讳岳端,咸阳)邢瑞生世丈、(讳廷荚,醴泉)张扶万世丈(名鹏一,富平)等,皆相从受业。
张季鸾君(炽章,榆林。
)亦晚岁之门弟子。
宓儿时曾获拜谒,今不复能省记。
惟今兹刊印诗文,追溯师承渊源,则于古愚太夫子不敢不首致其诚敬。
太夫子遗著,有《烟霞草堂文集》(诗附)十卷、《烟霞草堂遗书》十七种六册、《烟霞草堂遗书续刻》五种四册,均由王幼农姨丈编辑刊行。
陈伯严先生(三立)撰《刘古愚先生传,》载《学衡杂志》第十九期。
张季鸾君(炽章)撰《烟霞草堂从学记》,载《遗书续刻》中,读者可并览观,今不阐述。
古愚太夫子无意为诗,其诗所作甚少,然每首皆可表见太夫子之学术志业。
窃以为甚肖明末顾亭林与近世粤东简竹居先生(参阅《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三百零四期宓撰悼简先生文)之诗,自有其光辉价值,今不录。
古愚太夫子及门弟子受知最深者,当推咸阳李孟符世丈(岳瑞。
)《烟霞草堂文集》卷十载丈所撰《刘古愚先生墓志铭》及本书《后序》,叙说详明,可资览观。
儿时诵丈所为骈文《史阁部论,》爱之至笃。
近世陕西文人,以李丈与醴泉宋芝田世丈(讳伯鲁)齐名。
二人皆有名于戊戌维新变法,且坐此羁谪终身。
惟若以私见为之轩轾,又各以其亲交之友用为比拟,则宋芝田丈品性文学似徐东海(水竹村人,)而李孟符丈似朱强村。
(原名祖谋,后改孝臧。
)宋丈能诗能画能书,而李丈则于史外,(著有《国史读本》、《春冰室野乘》、及中国六大政治家之诸葛武侯李卫公,又预修清史。
)专于词,词学梦窗,集名《郢云词》,︹村先生为辑刻入《沧海遗音集》中。
昔年梁令娴女士(后为周国贤夫人)《艺蘅馆词选》,录李丈《庆春宫》、《惜红衣》二词,今在《郢云集》中,亦为最佳之作也。
《中华名人诗选》(江阴昊芹编,民国三年上海广益书局石印本)中,有李丈《瑶池曲》一首,盖咏清慈禧太后及庚子事,延年指李莲英,英皇指珍妃。
此诗他处未见,故录于此。
诗云:“瑶池楼阁绮窗开,神光照耀金银台。
鸾笙凤箫忽停响,云中隐隐闻轻雷。
延年歌舞能倾国,星妃月娥黯无色。
天上犹传牛女倩,人间那见英皇泣。
此时飓风驾六鳖,天吴跋浪沧溟高。
不见乐巴工巽火,只闻曼倩善偷桃。
武皇岂有求仙意,多恐矫诬缘五利。
阊阖冥冥紫雾收,何限云愁兼海思。
”
○八
︹村所辑刻之《沧海遣音集》,内列九家词,以沈子培(曾植,嘉兴,又号乙盒)先生之《曼陀罗寐词》冠首。
李孟符世丈《郢云词》外,钱塘张孟劬先生(尔田)之《Т盒乐府》及海甯王静安先生(国维)之《观堂长短句》,亦各为九家之一。
张孟劬先生宓于十余年前在沪拜识,(并识元和孙隘堪先生德谦)时从问学,蒙谆诲笃至。
先生和易恳挚,不拘礼数,而疏通贯串,畅所欲言,匪特文学精博,其风度性情,在中国老辈中亦矫然特异也。
张孟劬先生著述宏富,有《史微》、《玉溪生年谱会笺》,《清列朝后妃传稿》、(自印单行本,每部二册。
)《清史》若干部分、(计《乐志》八卷、《刑志》二卷、《地理志江苏》一卷、《图海李之芳列传》一卷。
)《沈乙庵蒙古源流笺证校补》及《论作史之方法与艺术函》(见《学街杂志》第六十八及七十一等期)等。
诸书以《史微》为最要。
然先生生平精力所萃之二书,迄今尚未作成:一曰《新览》,(古有《吕览》一书,故名。
)拟仿诸子之体例,阐述先生独立综合之思想,成一家言。
《史微》评述前人,为中国古来学术之总结算;《新览》则宣示自己独到之见解,志在创造。
《史微》为《新览》之基础,《新览》则《史微》之外篇也。
二曰《三礼之新研究》,旨在阐明礼意,使人晓然于古来制度仪节内蕴之精义,知其所以然及不得不然之故,庶中国圣贤制礼之苦心及古礼教之全部思想系统,可以大明。
二书之内容如是。
至于张孟劬先生之诗,精醇雅正,情韵丰腴,予最爱诵先生《乙卯南归杂诗》十八首,盖匪特诗中绘故都景物,为予等多年所流连欣赏之地,且以先生从事史局将近十年,癸亥归后,始不复出,此诗正可见先生之志事与行谊也。
诗云:“老去然藜照汗青,归来深鬼草堂灵。
江南塞北俱千里,(宓按此句出《明史扩廓帖木儿傅》)谁识东方是岁星。
”“词赋兰成未易才,江关萧瑟总堪哀。
可怜又皱观河面,金水桥边照影来。
”“东马严徐满帝京,翩翩二陆又承明。
佯狂洒尽穷途泪,只有厨头阮步兵。
”“敢夸橐笔到金銮,依旧花移日八砖。
凝碧池头春草合,别开驰道属天安。
(原注:清史馆在东华门内,即国史馆旧址。
”)“《布尔湖》连《铁岭山》,新声曾按御帘前。
什帮掇尔都零落,愁听空山响杜鹃。
(原注,时修《乐志》,《布尔湖》、《铁岭山》,皆铙歌清乐名。
”)“小苑芙蓉俯夹城,金舆无复幸平明。
秋波满眼宫墙泪,犹自东倾作玉声。
”“一代宸游殿开,宜春黄瓦长秋苔。
承恩最是龙池柳,却与章台走马来。
”“何处寻春不可怜,江家亭子俯寒烟。
新蒲细柳依然大,野老吞声又一年。
”“薄有才名袁彦伯,不拘小节魏元成。
长安尘土高三丈,谁赏何郎七字清。
(原注:薄有二句,何君翻高藻翔诗。
”)“眼明忽讶见梅花,晴雪楼台玉万家。
竟日钩廉尘不到,西山浓翠坐煎茶。
”“款段行行出国门,罗胸掌故万言存。
男儿铅椠成何事,却是屠沽解报恩。
”“闭门苦爱陈无己,颂酒偏怜胡孝辕。
明日故人江上忆,觚棱梦影各飞翻。
(原注:留别陈松山田,胡宗武嗣芬。
”)“露辋前头万翠微,迎人北去送人归。
东风三尺桃花水,好脍江鱼煮蕨薇。
”“飘轮一驶绝长流,夜火如星点点浮。
齐鲁好山青未了,又吹笳鼓过黄楼。
”“怕向鸡鸣问劫灰,钟声还绕少林隈。
不妨白社逢宗炳,说与闲人旧姓雷。
”“白衣宣至白衣还,我比廉夫不汗颜。
莫羡骑牛周柱史,蓬莱原在海东山。
”(宓按:首句出《明史杨维桢传》,末句谓清史馆非清高之所。
)“犹及江南二月春,田园下氵巽未全贫。
满墙邻毕休惊看,梵志重来异昔人。
”“亦是今生未了缘,黄齑淡饭屋三椽。
他年若话春明梦,记取城南尺五天。
”按张孟劬先生于庚午、卒未之间又来故都,有《颐和园昆明湖》诗一首云:“一片空氵蒙晓镜开,恩波犹绕旧瀛台。
广寒夜夜无人过,汾水年年有雁来。
玉座苔移唐殿柳,瑶阶叶落汉宫槐。
伤心万古丹棱氵片,流出人间竟不回”。
时先生居西郊达园,(燕京大学租用)地即扇子湖。
乃“九一八”渖变旋起,癸酉夏,日军进逼北平。
先生与邓之诚君有《槐居唱和集》(见《学衡》第七十九期)之刊。
其时先生忧国感时之作甚多,固不止此集也。
○九
张盂劬先生挽黄晦闻师(讳节,广东顺德县人。
)联云:“去矣竟输君,无泪可挥,惭负巨卿死友;伤哉岂独我,有情应恸,依然阮籍穷途。
”又《水龙吟闻晦闻丧为位而哭赋此招魂》云:“竟拚与陆俱沈,苍茫不晓天何意。
哀时双泪,蟠胸万卷,一棺长闭。
如此奇才,忍甘终老,诗人而已。
忆当年对策,墨含醇酰,亲坐阅,虞渊坠。
黯淡神州云气,唤沈冥睡狮不起。
艰难戎马,崎岖关塞,亭林身世。
来日荆榛,庸知非福,先驱蝼蚁。
只伤心絮酒,荒郊枫夜,黑魂来未。
”盖当《空轩诗话》正在撰作之际,黄师忽于一月二十四日(民国二十四年)在北平寓宅病逝。
幸遗诗《蒹葭楼集》已由今行政院长汪公(名兆铭,字精卫。
)为师印行。
宓闻耗,敬即撰文一篇,述师学行。
(登载民国二十四年一月二十七至二十九日之《大公报》。
)按黄晦闻师(节)为近今中国诗学宗师,合诗教、诗学、诗法于一人,兼能创造。
晚岁任北京大学教授十余年,著成以下各书:《汉魏乐府风笺》、《谢康乐诗注》、《鲍参军诗注》、《诗律》、《阮步兵咏怀诗注》、《曹子建诗注》。
未完成者有《诗旨纂辞》(即《毛诗笺注》、)《顾亭林诗注》。
(以上均北京大学出版部发行。
各书之序自序曾登《学衡杂志》各期。
)黄师诗教之旨,具见于《阮步兵咏怀诗注自序》(原载《学衡杂志》五十七期)中。
《自序》云:“世变既亟,人心益坏,道德礼法,尽为奸人所假窃,黠者乃藉词图毁灭之。
惟诗之为教,入人最深。
独于此时,学者求诗则若饥渴。
余职在说诗,欲使学苦由诗以明志,而理其性情,于人之为人,庶有裨也。
……国积人而成者,人之所以为人之道既废,国焉得而不绝?非今之世耶。
……余亦尝以辨别种族,发扬民义垂三十年。
其于创建今国,岂曰无与?然坐视畴辈及后起者借手为国,乃使道德礼法坏乱务尽,天若命余重振救之,舍明诗莫繇。
天下方毁经,又强告而难入,故余于《三百篇》既纂其辞旨,以文章之美曲道学者,蕲其进大义,不如是不足以存诗也。
今注嗣宗诗,……于其事不敢妄附,于其志则务欲求明,不如是不足以感发人也。
……余是以穷老益力,虽心藏积疾,不遑告劳者,为古人也,为今人也。
”宓按:英国安诺德Marrhew Arnold(1822—1888)论诗教(The Study of Poetry)曰:“诗之前途极伟大,因宗教既衰,诗将起而承其乏。
宗教隶于制度,囿于传说,当今世变俗易,宗教势难更存。
若诗则主于情感,不系于事实。
事实虽殊,人之性情不变。
故诗可永存,且将替代宗教,为人类所托命”云云。
(以上译意)呜呼,此非黄师之志耶!宓又按:美国白璧德Irving Babbitt(1865—1933)师倡道所谓新人文主义,欲使人性不役于物,发挥其所固有而进于善,一国全世,共此休戚,而借端于文学。
呜呼,此又非黄师之志耶!黄师曰:“天若命余重振救之,舍明诗莫繇。
”其自任之重,有若孟子。
然黄师说诗之法,亦本于孟子。
“于其事不敢妄附,于其志则务欲求明。
”此非孟子所云“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者乎?顾黄师之说诗与其作诗,乃一事而非二事,所谓相合而成其美也。
张孟劬先生谓黄师之诗,“历宋之后山、宛陵诸家,尽规其度;又浸淫于汉魏、六朝古乐苑被声之诗。
”(见所作《黄晦闻鲍参军诗注序》,载《学衡》第二十七期。
)而以比之元遗山及屈翁山,顾亭林,(见所作《蒹葭楼集序》,原载《学衡》第六十四期。
)论均确当。
以宓愚浅所见,则有二端:(1)黄师兼诗学、诗教、诗法而为诗,即其全部之生活及精力,悉用为作诗之预备,(中国古人为此者惟有杜甫。
)绝异于世之以余事余力为诗者,(不问其专力于道学,或事功,或考据,或游乐狎玩。
)作诗矜慎而以全力赴之。
故黄师之诗精。
(2)就黄师今昔之诗比观,则亦可见其由模仿而进于创造。
民国十三年以后之所作,完全脱去陈言,删落芜词,句句字字,是作者表现自己之情志。
而此情志亦日益高尚伟大,坚实笃至。
同时,技术已熟谙精通,而运用灵活,表现如意,绝不为技术所窒累。
故黄师近十年中所作尤佳。
《中华名人诗选》(江阴吴芹编,民国三年上海广益书局石印本。
)载黄师少作数首,为《蒹葭楼集》所未收。
今录其二:《朱仙镇谒岳王庙》云:“百战中原今见公,庙门桧柏夕阳红。
黄龙山色余残酒,白马河声望故宫。
入洛年华输杖策,背嵬经略痛临戎。
功名三十人休笑,尚有人间铁石忠。
”《庚子重九登镇海楼》云:“东南佳气郁高楼,天到沧溟地陡收。
万舶青烟瀛海晚,千山红树越台秋。
曾闻栗里归陶令,谁作新亭泣楚囚?凭眺莫遗桓武恨,陆沈何日起神州。
”
至黄师近十年中所作,已刊入《蒹葭楼集》者,亦录宓所最爱诵之数首如下:《甲子(民国十三年)中秋》云:“尝意深阴失月明,始知兵气(时奉直二次大战将起)满秋城。
十年北客惟伤乱,双柝南街不断声。
娇女别期方细数,故园安问更无程。
可怜万里清辉夜,不见良时鼓乐生。
”《哭瘿公》(顺德罗{曰融},著有《瘿庵诗集》,黄师为之作序。
)云:“论诗畴昔本寻常,今日回头龋┥伤。
十载郡斋相过地,数竿檐竹已成行。
老逢国乱君先免,溘至秋分露更苍。
莫说平生康济原,区区文字恐流亡。
”《丙寅(民国十五年)中秋》(题长从略)云:“不知北月同南月,可亦如人各一天。
晚后生余客老,乱思来日岁连年。
辞风别叶交相弃,绕树飞乌却复前。
似此悲怀向谁说,更堪重听《捣衣》篇。
”《丁卯咏史二首》之一云:“论学疑植党,著书或谤诽。
陆宣校医方,程子却讲艺。
匪惟保厥身,正以善养气。
痛赵尚笺《骚》,蒙伪乃注契。
紫阳心更苦,矧复伤五季。
人伦苟不绝,天意必有奇。
方冬木尽脱,生机盖下被。
乱世重吾儒,义长在天地。
哀哉二刘子,冻馁死[C043]畏。
群盗已蜂起,谷食日踊贵。
妻子相去远,教授废陈肄。
刑不威小人,礼不正在位。
虚有建学名,而无弘道计。
方领矩步伦,展转沟壑毙。
后进失师承,攘寇入不义。
伤哉魏玄成,著论为流涕。
”《戊辰春社园(北京中央公园)与林宰平话别》云:“远瀑峰高可闻,崭崭湖上有林君。
诗怀欲静忘清浊,世眼无明及泯棼。
束草低根留性在,寸弟寒柳带春分。
人生难别花时节,惜此须臾尽夕。
”
黄师殁后,挽诗甚多,而以荣成姜忠奎君(叔明)之作高古精纯,辞旨正大,为最可称。
叔明为柯凤孙先生劭入室弟子,深研经学,朋辈中咸推第一。
著述极多,有《诗古义》一书,曾登载《学衡杂志》,叔明固深明诗教者也。
(叔明尝为宓书联,见本集卷十末页。
)其《哭黄晦闻先生》诗云:“温柔敦厚诗之教,经天大义谁能拗?子舆尝叹诗既亡,夫岂无作情礼。
后世说诗竞物名,几人积虑伸忠孝?汉魏晋宋盛吟咏,清词袭古存形貌。
齐梁以下逮陈隋,绮靡弱女娇含笑。
唐宋诸贤震诗格,气体轩昂攀风操。
元明亻疑唐清亻疑宋,理薄无奈空腔调。
迩来万事咸用夷,金商萧飒原火燎。
噪杂争似鸟雀喧,俚鄙直等儿童闹。
情不由衷音失节,诵诗闻政嗟可悼。
蒹葭先生起南粤,学派源自九江导。
少师简岸百家,青灯伴读依佛庙。
(按叔明毕业北京大学后,亦居僧寺读书十年。
宓注。
)三十著论发民义,功成裹足独高蹈。
四十致志理人情,述作壹意阐诗奥。
精学岂为饥寒疏,妙解时有神鬼告。
上取《雅》、《颂》下亭林,网罗群论鱼离。
易攵历大学二十年,飘风冽冽吹万窍。
朋俦倡和谁敢苟,规律峻绝层肖。
尘嚣腾聒迷离中,舍此安足摄浮躁。
吾闻君子神所劳,畀寿宜使臻耋耄。
奈何不卒敦宿好,宏涛半渡摧兰翟。
遥遥彼岸何时到,前瞻后顾心恼懊。
琼阴话旧曾几时,遽冒风雪凭棺吊。
(按叔明任青岛山东大学教授。
闻耗,偕萧涤非君急来北平祭吊,且同送殡入寺。
)呜乎,人生有命真难料!”
○十
黄晦闻师在北京大学授《毛诗》未完,(按师于数年前以所著《诗旨纂辞》一册赐宓,并题其上云:“搜箧仅存此册。
欲续成全编,恐年力不继矣。
后有续予此编者予所至望也。
”竟成恶谶。
)乃于甲戌秋起改讲顾亭林诗,并依例作笺注。
宓昔闻碧柳盛称顾亭林诗,(今观碧柳集中《赴成都》等诸诗,格调旨意均类亭林。
)至是乃始研读。
本年(民国二十四年)一月三日,宓谒黄师,续借讲义,归而钞录。
师复为阐述亭林事迹,谓其既绝望于恢复,乃矢志于学术。
三百年后,中华民族由其所教,卒能颠覆异族。
成革命自主之业。
今外祸日亟,覆亡恐将不免,吾国土子之自待自策,当如亭林。
是日师言时,极矜重热诚,宓深感动,觉其甚似耶稣临终告语门弟子“天地可废,吾言不可废”(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第三十五节)之情景。
宓心默诵黄师“束草低根留性在,寸弟寒柳待春分”及“人伦苟不绝,天意必有寄。
方冬木尽脱,生机盖下被”之诗,(均见上录)颇以自警。
然师是日精神奕奕,毫无病容,及一月十六日宓再往谒,则师已因病不能见矣。
黄师笺注顾亭林诗,于史事考证极确,于诗意亦发明甚详,未半而殂,至堪痛惜。
宓于顾亭林诗,最爱诵其卷五《岁暮》二首。
第一首云:“平生慕古人,立志固难满。
自觉分寸长,用之终已短。
良友日零落,忄妻忄妻独无伴。
流离三十年,苟且图饱暖。
壮岁尚无闻,及今益樗散。
治蜀想武侯,匡周叹微管。
愿一整风,俗人谓迂缓。
孤镫照遗经,雪深坐空馆。
”按武侯治蜀以抗魏;管仲相桓公,一匡天下,尊王攘夷。
亭林先生之志事,固在明而不在清也。
第二首“典谟化刀笔,衣冠等猿狙。
”“典谟”句谓不以德治而以刑治;“衣冠”句即满族入主中国,用夷变夏之意,读原注自明,故注不可缺。
(因注出典故而意自见,不但文学贵以古典代今事,且当时甚多忌讳,故非注不能明本意。
)又亭林诗凡于夷狄等字,刊本均以同韵之字代之,如“东虞”即“东胡”之类。
此诗《岁暮》第二首之末段,谓生于治世,可以优游自适;若我(亭林自谓)今生于乱世,志切恢复,则不得不谈经济,图事功,是乃义务责任,非为功名与嗜好也。
其次,宓则爱诵亭林诗集卷四《赴东》(此诗作于康熙七年戊申由燕京赴山东济南)六首。
第一首“人生中古余,谁能免尤悔?”知世非纯善,过错不免,诬罔尤多,则在己固当自勉,对人更当矜恕也。
“寞窳(即狐,指满洲东胡。
亭林集中此类隐避之字极多。
)起东禺,长鲸翻渤。
斯人(斯人似谓此土之民,即汉族全体。
)且鱼烂,十类同禽骇。
”此四句谓清兴明亡。
亡国灭种之祸,天下国家,沧桑浩劫,非仅个人之遭也。
读第一首注,知亭林先生之赴东,乃为同志之得释,非为一己。
第二首“下有清直水,上有苍浪天。
”俗人所见如此,自无足怪。
而上天下地,对此自然之伟大,不能忘弃人类之精神志节也。
第三首初到“生死不可知”,末二句“枯鱼”云云,谓遇见被繁之同志。
第四首,三月十九日思宗殉国,明亡。
先生终不忘此日,所谓念兹在兹,以其所系者大也。
“所秉独周礼,颠沛犹在斯。
……可怜访重华,未得从湘累。
”言烈帝殉国,我未同死也。
第五首似系开释后归途之所感。
末四句(“大造”云云)固言君子小人之不同性,亦指满汉种族之异。
彼族虽沐我文化,沛隆恩私,终是异族之人,如鹰虽化为鸠性,仍存其鹰眼也。
第六首引元彦和言,惟识见真透者,始忘利害,轻生死。
又引田昼责邹浩语,极正。
惜常人不作此想,故不谈出处,但讲卫生。
按经史之学,要就平日养成,积之既多,到时自然奔赴,于是经义史事,遂与我今时今地之事实感情融合为一,然后入之辞藻,见于诗章。
是故典故之来,由于情志之自然,非待掇拾寻扌奢。
故典不累诗,而有裨补于诗。
亭林先生诗恒喜自注,非注,则读者经史不熟,必不解诗意。
须知注乃为诗而作,非诗为注而作也。
○十一 #
王静安先生(讳国维,浙江海宁人)于丁卯(民国十六年)五月初三日(阴历,此日即阳历六月二日)自沈于颐和园之鱼藻轩,一时哀挽者极多。
(黄晦闻师、张孟劬先生、陈寅悖等均有诗。
载《学衡》六十期。
)宓仅成短联,尝欲做杜甫《八哀诗》,为诗述诸师友之学行志谊,久而末成。
所列八贤,乃已先后作古人矣。
宓于民国十四年任清华国学研究院事,得与王静安先生及梁任公先生常相近接者约二载。
然民国初元,王先生始作《颐和园词》及《蜀道难》成,饶麓樵师(时居古月堂,另见本集。
)即以其钞本授宓读,云甚似吴梅村。
其词句与后来《观堂集林》所刊者略异。
闻《颐和园词》有自注本,寻觅未得。
今按吴梅村之诗,价值甚高,而影响亦大。
(赵瓯北《诗话》论之最允当。
休宁程穆街迓亭笺注《吴梅村先生编年诗集》,民国已巳年俞世德堂铅印本,八册,列入《太昆先哲遗书》。
此本世多未知,故附记于此。
)王先生之《颐和园词》高古纯挚,直法唐贤,胜过梅村《永和宫词》;王先生之《蜀道难》颇似梅村《松山哀》;而王先生之《隆裕皇太后挽歌辞九十韵》,则极肖梅村《思陵长公主挽诗》。
斯皆予最爱读者。
王先生古史及文字考证之学冠绝一世,子独喜先生早年文学、(如论屈原融合南北,兼古典浪漫之长等。
)哲学论著,以其受西洋思想影响,故能发人之所未发。
又先生所作诗词,虽少而精,使先生移其才力于文学、哲学,所成或更宏伟,亦未可言。
今之少年解读先生《人间词话》,若欲窥先生之全者,可读《学衡杂志》六十四期王静安先生逝世周年纪念文,凡三篇。
(其目如下(一)《王静安先生与晚清思想界》,张荫麟撰。
(二)《王静安先生之文学批评》,浦江清撰。
(三)《王静安先生之考证学》,越万里撰,)
王静安先生有《咏史二十首》,分咏中国全史,议论新奇而正大,为先生壮岁所作。
未收入全集及遗书中,今录于此:“回首西陲势渺茫,东迁种族几星霜。
何当踏破双芒屐,却上昆仑望故乡。
”“两条云岭摩天出,九曲黄河逵地回。
自是当年游牧地,有人曾号伏牺来。
”“よよ生存起竞争,流传神话使人惊。
铜头铁额今安在?始信轩皇苦用兵。
”“澶漫江淮万里春,九黎未格又苗民。
即今魑结穷山里,此是江南旧主人。
”“二帝精魂死不孤,稽山陵庙似苍梧。
耄年未罢征苗旅,神武如斯旷代无。
”“铜刀岁岁战东欧,石年年出挹娄。
毕竟中原开化早,已闻Α铁贡梁州。
”“谁向钧天听乐过?秦中自古鬼神多。
即今诅楚文犹在,才告巫咸又亚驼。
”“春秋谜语苦难诠,历史开山数腐迁。
前后故应无此作,一书上下二千年。
”“汉凿昆池始见煤,当年赀力信雄哉!于今莫笑胡僧妄,本是洪荒劫后灰。
”“戈大启汉山河,武帝雄材世讵多。
轻骑今朝绝大漠,楼船明日下。
”“慧光东照日炎炎,河陇降王正款边。
不是金人先入汉,永平谁证萝中缘。
”“西域纵横尽百城,张陈远略逊甘英。
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东头望大秦。
”(按此字出韵)“三方并帝古未有,两贤相厄我所闻。
何来洒落樽前语?天下英雄惟使君。
”“北临洛水拜陵园,奉表迁都大义存。
纵使暮年终作贼,江东那更有桓温!”“江南天子皆词客,河北诸王尽将材。
乍歌乐府《兰陵》曲,义见湘东玉轴灰。
”“晋阳蜿蜿起飞龙,北面倾心事犬戌。
亲出渭桥擒颉利,文皇端不愧英雄。
”“南海南船来大食,西京袄寺建波斯。
远人尽有如归乐,知是唐家全盛时。
”“五国风霜惨不支,崖山波浪浩无涯。
当年国势凌迟甚,争怪诸贤唱攘夷。
”“黑水金山启伯图,长驱远世间无。
至今碧眼黄须客,犹自惊魂说拔都。
”“东海人奴盖世雄,卷舒八道势如风。
碧蹄倘得擒渠反,大壑何由起蛰龙。
”
○十二 #
王静安先生(国维)自沈后,哀挽之作,应以义宁(今改修水县)陈寅悖之《王观堂先生挽词》为第一。
此篇即效王先生《颐和园词》之体,原有序。
(序与词,并载《学衡杂志》六十四期。
)发明中国文化中之纲纪仁道,皆抽象理想之通性,如柏拉图所谓Eidos者,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
(予平日所言殉道殉情,亦即此羲。
)陈义甚精,词曰:“汉家之厄今十世,不见中兴伤老至。
一死从容殉大伦,千秋怅望悲遗志。
曾赋连昌旧苑诗,(《颐和园词》)兴亡哀感动人思。
岂知长庆才人语,竟作灵均息壤词。
依稀廿载忆光宣,犹是开元全盛年。
海宇承平娱旦暮,京华冠盖萃英贤。
当日英贤谁北斗?南皮太保(张之洞)方迂叟。
忠顺勤劳矢素衷,中西体用资循诱。
总持学部揽名流,朴学高文一例收。
图籍艺风(江阴缪荃荪字筱珊)充馆长,名词(侯官严复字几道)领编修。
校譬译凭谁助?海宁大隐潜郎署。
入洛才华正妙年,渡江流辈推清誉。
闭门人海恣冥搜,董白关王供讨求。
剖别派流施品藻,宋元戏曲有阳秋。
沈酣朝野仍如故,巢燕何曾危幕惧。
君宪徒闻俟九年,庙谟已是争孤注。
羽书一夕警江城,(辛亥八月十九日武昌革命起)仓卒元戎(陆军大臣荫昌)自出征。
初意潢池嬉小盗,遽惊烽燧照神京。
养兵成贼嵯翻覆,孝定临朝空痛哭。
再起妖腰乱领臣(袁世凯),遂倾寡妇孤儿族。
大都城阙满悲笳,词客哀时未返家。
自分琴书终寂寞,岂期舟楫伴生涯。
回望觚棱涕泗涟,波涛重泛海东船。
生逢尧舜成何世,去作夷齐各自天。
江东博占矜先觉,(上虞罗振玉字叔言)避地相从勤讲学。
岛国风光换岁时,乡关愁思增绵邈。
大云书库富收藏,古器奇文日品量。
考释殷书开盛业,钩探商史发幽光。
当世通人数旧游,外穷瀛渤内神州。
伯(法人伯希和Paul Pelliot)沙(已故法人沙畹Ed.Chavannes)博士同扬摧,海日尚书(嘉兴沈曾植子培号乙庵)互倡酬。
东国儒英谁地主?藤田(丰八)狩野(直喜)内藤虎(次郎)。
岂便辽东老幼安,还如舜水依江户。
高名终得彻宸聪,徵奉南斋礼数崇。
屡检礻必文升紫殿,曾聆法曲侍瑶宫。
文学承恩值近枢,乡贤敬业(查初白亦海宁人,其诗名《敬业堂集》。
)事同符。
君期云汉中兴主,臣本烟波一钓徒。
(查初白所作《赐鲜鱼》诗云:“短檐衰袂平生梦,臣本烟波一钓徒。
”宓按此处用查初白诗句,而对极工妙。
)是岁中元周甲子,(民国十三年甲子岁)神皋丧乱终无已。
尧城虽局小朝廷,汉室犹存旧文轨。
忽闻擐甲请房陵,奔问皇舆泣未能。
优待珠原有誓,宿陈刍狗遽无凭。
神武门前御河水,思把深恩酬国土。
南斋侍从(罗振玉)欲自沈,北门学士(柯劭)邀同死。
鲁连黄鹞绩溪胡(胡适),独为神州惜大儒。
学院(清华国学研究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适幽居。
清华学院多英杰,(清华国学研究院教授四人:王国维、粱启超、赵元任、陈寅恪,讲师一人:李济。
宓注。
)其间新会(梁启超)称耆哲。
旧是龙髯六品臣,后跻马厂元勋列。
鲰生瓠落百无成,敢并时贤较重轻。
北宋党家斩陆子,西京群盗怆王生。
许我忘年为气类,北海今知有刘备。
曾访梅真拜地仙,更期韩符天意。
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
犹有宣南温梦寐,不堪灞上共兴亡。
齐州祸乱何时歇?今日吾侪皆苟活。
但就贤愚判死生,未应修短论优劣。
风谊平生师友间,招魂哀愤满人寰。
他年清史求忠迹,一吊前朝万寿山。
”宓按此诗包举史事,规模宏阔,而记详确,造语又极工妙,诚可与王先生《颐和园词》并传矣。
始宓于民国八年在美国哈佛大学得识陈寅恪,当时即惊其博学,而服其卓识。
驰书国内诸友,谓“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
今时阅十五、六载,行历三洲,广交当世之士,吾仍坚持此言,且喜众之同于吾言。
寅恪虽系吾友,而实吾师。
即于诗一道,历年所以启迪予者良多,不能悉记。
其《与刘文典教授论国文试题书》(载登《学衡杂志》七十九期)及近作《四声三问》一文,(刊登《清华学报》九卷二期)似为治中国文学者所不可不读者也。
○十三 #
王静安先生(国维)自沈前数日,为门人(谢国桢字刚主)书扇诗七律四首,一时竞相研诵。
四首中,二首为唐韩(致尧)之诗,余二首则闽侯陈殁菴太傅宝琛之《前落花诗》也。
兹以落花明示王先生殉身之志,为宓落花诗《本集卷九第十一至十二页》之所托兴。
谨录陈太傅诗如下:(王先生所书者为第三及第四首。
)又陈太傅《感春》及《后落花诗》同韵同体,旨意亦类似,故并录之,且各以意为之笺注。
《感春四首》,乙未(光绪二十一年)作云:“一春谁道是芳时,未及飞红已暗悲。
雨甚犹思吹笛验,风来始悔树幡迟。
蜂衙撩乱声无准,鸟使逡巡事可知。
输却玉尘三万斛,天公不语对枯棋。
”(此首绝言中国之泄沓无备,败后议和,割地赔款,事亦难免。
)“阿母欢娱众女狂,十年养就满庭芳。
那知绿怨红啼景,便在莺歌燕舞场。
处处凤楼劳翦彩,声声羯鼓促传觞。
可怜买尽西围醉,赢得嘉辰一断肠。
”(此首言甲午之败,适值慈禧太后万寿。
)“倚天照海倏成空,脆薄元知不耐风。
忍见化萍随柳絮,倘因集蓼毖桃虫。
到头蝶梦谁真觉,刺耳鹃声恐未终。
苦学挈皋事浇灌,绿阴涕尺种花翁。
”(此首言海军败于日本,廷臣弹劾。
未联指李鸿章。
)“北胜南强较去留,泪波直注海东头。
槐柯梦短殊多事,花槛春移不自由。
从此路迷渔父棹,可无人坠石家楼。
故林好在烦珍护,莫再飘摇断送休。
”(此首指台湾之割让。
末联谓中国本部亦岌岌危亡。
)《前落花持》四首,(宓按王静安先生书扇者,即此诗之第三、第四两首。
但所书与原稿微有不同,写时当由记忆,故未能尽确欤?)原题为《已未(民国八年作)次韵逊敏斋主人(别注泽公)落花》四首:“楼台风日忆年时,茵溷相怜等此悲。
著地可应愁踏损,寻舂只自怨来迟。
繁华早忏三生业,衰谢难酬一顾知。
岂独汉宫传烛感,满城何限事如棋。
”“冶蜂痴蝶太猖狂,不替灵修惜众芳。
本意阴晴容养艳,那知风雨促收场。
昨宵秉烛犹张乐,别院飞英已命觞。
油幕彩幡竟何用,空枝斜日百回肠。
”“生灭元知色即空,眼看倾国付东风。
唤醒绮梦憎啼鸟,买入情丝奈纲虫。
雨里罗衾寒不耐,春阑金缕曲初终。
返生香岂人间有,除奏通明问碧翁。
”“流水前溪去不留,余香骀荡碧池头。
燕啣鱼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
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
庇根枝叶从来重,长夏阴成且小休。
”(宓按此四诗,似咏辛亥鼎革及以后事。
)《后落花诗四首》:(民国十三至十四年间作。
)“恨紫愁红又一时,开犹溅泪落滋悲。
世尘起灭优昙幻,风信蹉跎苦栋迟。
水面成文随处可,泥中多日自家知。
绿阴回首池塘换,忍覆长安乱后棋。
”(此首总叙辛亥革命以来中国之情形。
)“蓦地风来似虎狂,荃兰曾不改芬芳。
留坐香三日,草草辞枝梦一场。
含笑蜜脾从汝割,将离婪尾有谁觞?无端更茹冬青痛,天上人间总断肠。
”(此首指民国十三年冯玉祥以兵逼清帝出宫,劫取故宫珍宝。
)“柳绵榆荚各漫空,轮转阎浮共一风。
啼晓相闻奈何鸟,抱香不死可怜虫。
东扶西倒浑如醉,北胜南强未有终。
为谢砑光赓舞曲,鬓丝秃荆ɑ名翁”。
(此似言中国各派军阀之混战兴灭。
)“底急韶华不我留,余春惜取曲江头,纵横满地谁能扫?高下随风那自由。
几树棠梨差可馆,旧时花萼岂无楼!夜阑犹剔残灯照,心恋空林敢即休。
”(此首似言清帝居津及作者忠爱之意。
)按本篇方在校印,而菴先生竟于三月五日(民国二十四年)在故都逝世矣。
(享年八十八岁。
)
○十四 #
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见上第十二条)中“北门学士邀同死”,指胶州柯凤孙先生劭态。
往者,王静安先生尝语宓云:“今世之诗,当推柯凤老为第一,以其为正宗,且所造甚高也。
”宓曾由姜叔明(忠奎)君道引,进谒柯先生二次。
民国二十三年八月三十一日,柯先生溘逝,宓撰文一篇,(题曰《悼柯凤孙先生》,载《大公报》文学副刊二百九十七期,读者可参阅。
)述先生学行,谓若论中国学术系统、(经史子集)人格规范,柯先生乃纯乎其纯者。
生平精力所注,厥在经学,于《谷梁》所得尤深。
又撰成《新元史》二百五十七卷,精勤宏博,至堪钦服。
其诗集名《蓼园诗钞》,民国十三年南湖居士廉泉先生(已故)编,(中华书局聚珍铅印本,全一册,售价二圆。
后又有木刻本。
)以体分为五卷。
柯先生诗法盛唐,专学杜工部,光明俊伟,纯正中和,如其为人。
柯先生遵照中国学术系统,视诗为末艺小道,然诗实能表现先生之精神、思想、学术、行事,此亦中国文学之正宗观念也。
集中重要之作,有关史事者,为卷二(七古)之《哀城南》、《后哀城南》(庚子义和拳杀戮士大夫,)卷三《五律》之《三哀诗》(甲午殉难死职之三将、)《历历》(宣统朝摄政王、)《忆昨》(张文襄公之洞、)《叹息》(辛亥四川铁路案引起革命、)《昔者》(辛亥武昌及沿江革命、)《汉家》(辛亥三十六镇陆军之倒戈、)《资江》(哀端方、)《垂帘》(隆裕太后下诏逊国宣布共和、)《瀛台》、《团城》、《北海》、《岁暮怀人诗》(王静安等,)卷四(七律)之《丙午过胶州故居》(德人取亻占澳地、)《咏史三首》(庚子之乱、)《读三国志董卓传》等,卷五(七绝)之《挽奉新张忠武公》(勋)等,今录数篇。
《咏史三首》(庚子)云:“莫向胡僧问劫灰,旃檀一炬化烟埃。
城边地裂双鹅出,海上风多六回。
左道黄巾成底事,清流白马亦堪哀。
当年只有苌宏血,溅作东华井底苔。
”“昨夜枪彗紫宫,九门投钥剧。
铜驼陌上闻传角,玉女窗前见倚弓。
野散周庐屯贯市,天回辇路出居庸。
伤心一掬昆明水,落叶哀蝉恨不穷。
”(末句指珍妃)“潼关北去走京华,撮笠都人尽忆家。
秋色初辞温室树,春又落上林花。
珠玉敦终修好,旅矢彤弓已拜嘉。
老病儒生挥涕泪,不随战土化虫沙。
”下均辛亥年作,注已见前。
《历历》云:“历历三年事,何人裂纪纲。
韬钤登将略,簋失官。
灶下余鸡犬,山中纵虎狼。
可怜箫管咽,犹自吊梁王。
”《忆昨》云:“忆昨龙飞日,名儒大廷。
人才劳汲引,学术费调停。
变法无千古,徵文有六经。
空余佻达习,城阙子衿青。
”《叹息》云:“叹息成都乱。
星星燎九州。
徒劳言恻怛,不俟计绸缪。
夺业笼商贾,兴戎长寇。
恨无王御史,请剑似朱ヵ。
”《昔者》云:“昔者曾丞相,戈船募习流。
从来天作堑,不似壑藏舟。
鹅鹳能为阵,熊罴或作裘。
逡巡俱倒戟,遗恨满江州。
”《汉家》云:“汉家开幕府,十六将军。
借问千金笑,何如一战勋?北城钟已动,西郏ㄆ初醺。
吏士诚劳苦,中枢日奏闻。
”《资州》云:“资江流不尽,洒泪到资州。
已返三军旆,犹行万里头。
觚棱归梦断,赴车收。
尚忆留宾日,锺山访旧游。
”《垂帘》云:垂帘听政日,抗疏切忧危。
出入先朝命,升沈国士知。
尧封音遏,周庙鼎遥移。
咫尺青蒲近,云天洒涕Д。
”诸诗立意、遣词,命题,皆杜工邵正格,(历历开元事,能昼毛延寿。
)近人能为此者鲜矣。
○十五 #
自王静安先生之殁,清华国学研究院即甚零落。
阅年余,而梁仕公先生(讳启超,字卓如,广东新会人。
)亦于民国十八年一月十九日正北平病逝。
(参阅《学衡杂志》第六十七期张荫麟撰《近代中国学术史上之粱任公先生》及缪凤林撰《悼梁卓如先生》二文。
)梁先生为中国近代政治文化史上影响最大之人物,其逝也,反若寂然无闻,未能比于王静安先生之受人哀悼。
吁,可怪哉!予所见挽诗中,以任邱籍忠寅(字亮侪)君四律为最佳,情感真挚而议论公允。
兹录如下:“天道无常莫更论,康强奄没病夫存。
铭章本拟烦宗匠,泪眼翻成哭寝门。
一死一生疑是梦,九天九地欲招魂。
只知此别私心痛,俎豆千秋未是尊。
”“万派横流置此身,平生怀抱在新民。
十年去国常望楚,一语兴邦不帝秦。
最有昨非今是想,几为出死入生人。
羊昙忍过西州路,零落出邱不复春。
”“四海风声诚远矣,一时讥谤亦随之。
早年手定熙宁法,晚岁名题元碑。
朋党异同何足论,春秋知罪两难辞。
区区未觉阿私好,从小文章入肾脾。
”“论学差如井灌园,一时黄槁变青繁。
彼天本以人为铎,举世相忘水有原。
积粪偶然金可没,斯文未信火能燔。
沧江千古清无改,(任公别号沧江)不必巫咸下问冤。
”宓按后此一年,籍君亦即逝世,遗诗(木刻本)曰《病呻集》。
儿时读《新民丛报》,即于梁任公先生倾佩甚至。
梁先生之行事及文章,忄互大影响我之思想精神,本集中诗可为例证。
及宓留学美国,新文化运动起后,宓始对梁先生失望。
伤其步趋他人,未能为真正之领袖,然终尊佩梁先生为博大宏通富于热情之先辈。
梁先生之诗,宓多能成诵。
今回思前后,仍最爱其清宣统时居日本所作《双涛园读书诗》六首,清莹深厚,格调在陶氵、韩愈之间。
爰录如下:“秋风忽已佳,我书亦可读。
欣然展青缃,古色媚幽独。
山空蝉自语,雨过松如沐。
一往怀古情,忄党荡不可掬。
执卷就萤照,相将入深竹。
”“时俗幸相弃,得与古人亲。
委怀千载上,缅焉发清新。
冥思杂微吟,所向如有神。
道丧亦已久,吾衰难重陈。
忽若有所会,遥遥望白云。
”“中夜兀然坐,游想入深窈。
条跗万千辏,理之不得兆。
开篇睹片言,神明若来诏。
我心实所获,莫逆唯一笑。
悠悠千百年,此乐无人晓。
”“我生大不幸,弱冠窃时名。
诸学涉其樊,至竟无一成。
说食安得饱,酌蠡宓穷溟。
乃知求己学,千圣夙所程。
惊顾忽中岁,永夜起屏营。
”“有友汤夫子,(番禺汤,字觉顿,号红溪生。
后于民国五年死于海珠之变。
宓注。
)好学乃过我。
华声渐刊落,抱一志已果。
析理穷渐茫,陈义辙樱┥。
昨夜携酒来,松梢一月堕。
不知霜露深,藉草三更坐。
”“回风吹海水,轩然起层澜。
吾生良有涯,忧患亦以繁。
生才为世用,岂得长自闲。
何时睹澄清,一洒民生艰。
强学可终身,羁泊非所叹。
”
○十六 #
贵筑姚茫父(讳华字重光)师,辛亥在清华授宓等国文,以书画、金石、诗词名于世。
乙丑年宓重来北京,旋值(阴历四月二十六日,即民国十四年五月十八日。
)师五十寿辰。
至烂缦胡同莲花寺寓宅,随众拜祝。
是日,梁任公先生(启超)有《寿姚茫父五十诗》云:“茫父堕地来,未始作老计。
斗大王城中,带发领一寺(莲花寺。
)廿年掩关忙,经略小天地。
疏疏竹几茎,密密花几队。
蓬蓬书几堆,黝黝墨几块。
挥汗水竹石,呵冻篆分隶。
弄舌昆弋簧,鼓腹椒葱豉。
食擎唐画博,睡抱《马和志》。
校碑约髯周,攘臂真伪。
晡饮来跛蹇,诙谑遂鼎沸。
烂缦(莲花寺所在地名烂缦胡同)孺子色,傥荡狂奴态。
晓来揽镜咤,五十忽已至。
发如此种种,老矣今伏未。
镜中人冁然,那得管许事。
老屋塌穿空,总有天遮蔽。
去年穷不死,定活一百岁。
芍药正盛开,胡蝶成团戏。
豆苗已可摘,玄鲫亦宜脍。
昨日卖画钱,况彀供一醉。
相携香满园,(茫父师开设黔菜馆于六部口街,名曰香满园,肴锲陈设字画皆精美。
)大嚼不为泰。
”茫父师依韵答诗云:“夙昔志干载,乱来无久计。
眼看割据成,余亦踞破寺。
一日草间活,买书时拓地。
故纸已绕屋,身入古人队。
积为骨董癖,搜罗到瓦块。
几家《金石录》,姓氏教改隶。
毡榻自系题,如下莼羹豉。
搦管无不为,从来难状志。
鉴真得反唇,我手傥亦伪。
掩关百不竞,万流任腾沸。
少年掉头去,只此仍故态。
因复拟述作,何为吟老至。
不信五十年,日艾艾犹未。
皇皇《仓籀》业,董理非细事。
请于十年役,为除群言蔽。
发愤今以始,石田有良岁。
嘉言增感激,摅作《答宾戏》。
颇言具酒食,牛羊与鱼脍。
觥筹贤圣杂,径向佛前醉。
不死莫论穷,在陋何否泰。
”两诗谐谵天真,谁谓典雅之文言文、有音节之旧体诗,不能描写实际之生活哉!自后茫父师所为《弗堂词》(按弗堂即莲花寺之佛堂)逐年编登于《学衡杂志》中,以及诗赋零稿。
民国十九年六月四日师以风疾逝世。
(一臂先已痹。
)《学衡杂志》七十三期载有茫父师五十双寿序二篇,(一宗威撰,一俞士镇撰。
)叙记师之经历及学术文艺甚详备云。
○十七 #
近今吾国学者人师,可与梁任公先生联镳并驾,而其治学方法亦相类似者,厥惟丹徒(今改镇江县)柳翼谋先生诒徵。
两先生皆宏通博雅,皆兼包考据、义理、词章,以综合通贯之法治国学,皆萃其精力于中国文化史,(柳先生所著《中国文化史》,每部二册,定价五圆。
南京锺山书局发行。
宓曾参校。
)皆并识西学、西理、西俗、西政,能为融合古今,折衷中外之精言名论,皆归宿于儒学,而以论道经邦、内圣外王为立身之最后鹄的,皆缘行道爱国之心而不能忘情于政治事功,皆富于热诚及刚果之勇气,皆能以浅显犀利之笔,为家喻众晓之文,皆视诗词等为余事,而偶作必具精彩;此皆两先生根本大端之相同处。
若其出处行事之迹以及声名之大小显晦有异,则时世与境遇为之。
然柳先生亦有友有敌,受崇拜亦受谤诽,老去郁郁,宏愿素志不得展,于是退藏于学舍书馆,(柳先生近年专为南京龙蟠里国学图书馆馆长,偶预修志。
)以校刊古籍自遣自晦。
此与任公先生晚岁之肆力于辛稼轩词疏证,又偶作短篇书画题跋及金石考据文者何异,皆王静安先生所谓“坐觉亡何消白日,更缘随例弄丹铅”者是也。
呜呼,岂得已哉!比而论之,粱先生名较大,柳先生则有为梁先生所不能及之处,梁先生生前亦甚推重柳先生。
(宓为清华国学研究院主任时,拟增聘柳先生为教授,梁先生首极赞成。
)若言私谊,则柳先生对宓较亲切。
本诗集之序文及题签,惟请柳先生为之,宓盖深思而后行焉。
宓与柳先生始相识,即同为国立东南大学教授,故宓云“平生风义兼师友”。
(本集卷六第四页)然柳先生乃实宓之师也,诗文之酬赠,情谊之表现,已具见奉集各卷。
故兹惟选录柳先生所为诗二篇,古近体各一。
古体《登泰山作》云:“岱宗如孔孟,骤观止寻常。
遵道入深处,高奇固难量。
混元涵两仪,严正藐百王。
梯天何坦荡,云日相蔽藏。
廓然一闿豁,大宇青堂堂。
他山盛峰石,谲诡腾辉光。
到此感自失,一拳陋寸长。
我来值盛夏,冒寒陟上方。
真相窥干坤,岂独小吾疆。
伸眉逼帝座,此足摇星芒。
嗤彼杜陵叟,绝顶徒相望。
”近体《张文襄祠》云:“南皮草屋自荒凉,丞相祠堂壮武昌。
岂独雄风被江汉,直将儒术殿炎黄。
六洲蒿目天方醉,十载伤心海有桑。
独上层楼询奥略,晴川鼙鼓接三湘。
”谨按柳先生诗雄浑圆健,充实光辉,皆此类也。
宓于民国十年由美归国,以梅迪生(光迪)君之招,任南京国立东南大学教授,兼为同人举充《学衡杂志》总编辑。
昕夕勤劳,至于梦中呓语,犹为职务述说辨论。
盖此后三年中,实为予一生最精勤之时期。
不幸私怨党争,牵及学校,损害大局。
民国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副校长兼文科主任刘伯明(经庶)君病逝,众皆知学校必即衰崩。
不数日,大学教室所谓口字房者,忽夜焚。
子偕亡友凌其垲君(梦痕)走观,火光熊熊中憬然悲叹,若有鬼妖来示此盛筵之已终者。
于是柳翼谋先生有诗云《校东楼(即口字房)灾诗》以吊之:“及见兹楼启百楹,诸儒计晷挟书行。
重来已积沈沙感,八载徐深暖席情。
霁雨云山环讲坐,宵昕图史摘寰瀛。
柏梁一炬财俄顷,忍过梅菴话晚清。
”(梅菴系校中花园名,清江宓布政使李瑞清号梅菴所命名。
中有六朝松。
)居顷之,尝陪侍柳先生出饮花牌楼某酒肆,柳先生即席成诗。
《雪夜偕杨(杨铨杏佛)吴(吴宓雨僧)二君饮酒肆》云:“急雪迎年壮酒肠,呼灯小肆急传觞。
锻人岁月将诗老,忤俗须眉择地狂。
羹翻霜骄白菜,笙歌忘夜艳红妆。
湖滨水竹能招隐,绝倒杨云间舍忙。
”杨铨(杏佛已故)君和作《市楼夜饮奉和翼谋先生》云:“茫茫风雪欲何之,秉烛危楼酒一卮。
病肺岂能容我醉,放言聊复伴君痴。
撩人歌舞尊商女,扫地冠裳足盛时。
晚岁莫嗟明镜老,人间久已薄须眉。
”此皆当时故事,而其诗皆应录入本诗集(卷五第七页)者也。
○十八 #
右记各事(刘伯明殁,口字房焚,东南大学风潮,《学衡杂志》同人离散。
)发生之时,胡先肃君(字步曾,江西新建人。
)方在美洲。
(居哈佛大学森林园,研究植物分类学。
)次年春,作《奉答翼谋先生》一诗奇归,颇能道出柳先生志事。
诗云:“客居类放逐,归梦萦江乡。
依稀接谈宴,茗坐君子堂。
晨兴方自失,忽诵琼瑶章。
感此精魂通,弥切离群伤。
弹指秋冬间,云狗幻千场。
士林夺英彦,闻之走旁皇。
趋死同一途,亦如梦黄粱。
独深气类感,此失终难偿。
生事循故蹊,眠食差扶将。
孜孜校虫鱼,挟策同亡羊。
小楼对冰雪,松栝森青苍。
颇饶寂寞娱,所欠烹茶枪。
区域鸡虫争,得失傥可详。
砭时立高论,公笔含风霜。
易俗正人心,吾道终大昌。
多士固得师,斯文增辉光。
季世学术乖,异说纷披猖。
故儒复拘墟,莫御横流狂。
斟古而酌今,巨任公能当。
胸中五千年,利病如探囊。
剥复自有几,何当生一阳。
觇国待公言,慰我冰炭肠。
春风动群物,胜集应流觞。
修楔有高吟,期能启聋盲。
”
胡先肃君(步曾)为《学衡》社友,与予同道同志,而论诗恒不合。
步曾主宋诗,身隶江西派,而予则尚唐诗,去取另有标准,异乎步曾。
步曾尝强劝予学为宋诗,予虽未如其言以致力,然于宋诗之精到处,及诗中工力技术之重要,固极端承认。
且步曾中国诗学之知识及其作诗之造诣,皆远过于我,我深倾服,并感其指教之剀切爽直,益我良多。
予虽为《学衡杂志》之总编辑,然“诗录”一门,则由步曾主持编选。
(予毋能改动丝毫。
)步曾出洋,则以授邵祖平君。
(字潭秋,南昌人。
有《培风楼诗存》行世。
)其后邵君与予忤,予乃改请李思纯君。
北来后,继以李汉声君(沧萍),六十期以后始归宓编选,外人或未能尽知也。
步曾于中国诗学所造既深,且才思骏发,文笔犀利,故在《学衡》中,除撰长篇精宏之论文(关于文学原理)外,曾为文历评胡适《尝试集》、赵熙《香宋词》、阮大铁《咏怀堂诗集》(亦论列今诗人)、郑珍《巢经巢诗集》、金和《秋蟪吟馆诗》、朱祖谋(后改孝臧)《强村乐府》、俞明震《觚菴诗存》、张之洞《广雅堂诗》、陈曾寿《苍虬阁诗存》、文廷式《云起轩词钞》、王鹏运《半塘定稿胜稿》、刘光第《介白堂诗集》、王浩《思斋遗诗》。
又评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
(《申报》五十年纪念册。
)尔后又于《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三百零八期)中,评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
步曾于以上各篇,常列举其所认为中国近世之大诗人、大词人之名氏,并加评断。
而其《论诗绝句四十首》,则更综合言之,故今特选录,以显示吾友关于中国近代诗学、诗史、诗人之批评的知识焉。
胡先肃《读陈石遗先生所辑近代诗钞,率成论诗绝句四十首,诸家颇有未经见录者》:(宓按原诗全载《学衡》第三十三期。
今仅选十五首,余则存题而已,并移原注为题。
)(一)曾文正公:“手戡巨难振儒风,勋业文章孰与同。
神韵性灵空喋喋,杜韩诗笔世朝宗。
”(二)郑子尹:“沥血能为忠孝辞,休从训故认经师。
即论句法世无敌,白放韩豪亻并一奇。
”(三)莫子偲。
(四)张文襄公:“党祸绵延送靖康,宗臣遗恨百堪伤。
武侯谊答刘先主,殖产惟余八百桑。
”(五)陈菴。
(六)高百足。
(七)王壬秋。
(八)沈乙庵师。
(九)沈乙菴师与袁爽秋。
(十)康更牛:“五洲行脚添诗料,两月维新办出亡。
梦觉大同营一壑,心情应似宋平章。
”(十一)陈伯严:“诗情敦厚义春秋,一代名贤孰与俦。
肯共群儿论门户,杜陵初祖是前修。
”(十二)范伯子。
(十三)梁节菴。
(十四)郑苏堪。
(十五)张季直。
(十六)陈石遗:“元和元世难企,儇保┱疏俗所夸。
继起随园辑诗话,同光终见胜干嘉。
”(十七)俞恪士。
(十八)严几道:“洞悉宗邦利病原,老怀悲闵世无伦。
未须《天演》开宗派,要向群经起国魂。
”(十九)林畏庐师:“邂逅成名小说家,暮年画笔更槎牙。
轩眉课室谈游侠,知有襟怀似押衙。
”(二十)赵尧生。
(二十一)华澜石。
(二十二)黄百我。
(二十三)夏映菴。
(二十四)刘裴村:“裴村句裹范宽山,江上风烟拥翠鬟。
伏虎谈禅可终老,虚名贾祸泪禁潸。
”(二十五)林暾谷。
(二十六)梁任公:“经济文章动四瀛,羞同陆买论声名。
六经自有余师在,杨墨纷纷总沸羹。
”(二十七)易实甫:“老去风怀胜少年,冬郎绮语万夫传。
钱龚自是文章伯,士气销沈剧可怜。
”(二十八)樊云门:“上客诗篇重晚晴,春灯按拍足闲情。
文章端赖扶伦纪,莫道无君出处轻。
”(二十九)陈仁先。
(三十)胡梓方。
(三十一)陈师曾:“篆刻丹青世所宗,槐堂大隐识孤从。
盖棺一卷《斜川集》,异代眉山不再逢。
”(三十二)梁众异。
(三十三)黄哲维。
(三十四)晓涵外祖。
(三十五)王伯沆:“口若悬河泻百川,笔如健鹘出霜天。
说诗夜午茶铛冷,如此生涯莫计年。
”(三十六)柳翼谋:“擘窠书法抗梅痴,好事还作颐和词。
胸罗千礻┆文化史,肯从侪辈矜能诗?”(三十七)汪辟疆。
(三十八)林众难。
(三十九)王简菴。
(四十)王然父。
按宓《空轩诗话》注重私人情谊,选录近贤诗,苦未能遍。
然持与步曾所选列者比较,亦可见吾二人见解之不同焉。
○十九 #
昔梁任公(见《饮冰室诗话》)尝推(一)黄公度(讳遵宪,广东嘉应州(今梅县)人。
)(二)夏穗卿(名曾佑,浙江钱塘县人。
)(三)蒋观云(名智由,浙江诸暨县人。
)为诗界三杰。
细按之,蒋君殊平庸,夏君为史学家,惟黄先生可当此名。
实则黄公度先生乃近世中国第一诗人,宓多年恒持此论,今试析言黄公度先生伟大崇高之故约有五端:(1)黄先生性情笃挚,(例如集中《拜曾祖母李太夫人墓》诗)忠厚恻怛,具诗人之本质。
(2)黄先生精力弥满,学识广博,通古今中外之故。
大而政治、宗教,(例如《锡岛卧佛诗》)小则民俗、琐事,(例如山歌)莫不熟知深解,取用入诗,故其诗材料精宏,新颖而充实。
(3)黄先生洞明世界大势,先机察变,爱国保种,(例如《番客篇》及《撤回美国留学生》诸诗)乃识时之俊杰,英年之导师。
其诗不特言志,且以立教,读之足资启发。
(4)黄先生之诗多咏国事,少叙私情,不愧为诗史,可称民族诗人。
(5)黄先生以新材料入旧格律之主张,(参阅《人境庐诗草自序》。
此序关系重要,务祈细读。
)不特为前此千百诗人所未能言,所未敢言,且亦合于文学创造之正轨,可作吾侪继起者之南针。
(昔人过泥于旧,为格律所束缚,今之新派作者,则空骛于新,既无形式且乏材料。
惟黄先生之说为中道,为正法,可不容疑。
)
右举五端,亦即杜工部所以伟大崇高之故。
杜工部为古来中国第一大诗人,而黄公度先生为近世中国第一大诗人,此一贯之理也。
又以其伟大崇高,故均可云正宗(即领导模范之意。
)然若细究苗公度先生所受古昔诗人之影响,则可得四源:(此乃宓细读黄诗,凭一己之直接感觉所得,不关事实考据及师承源流。
)一日汉魏乐府,(长短句、歌曲谣谚等是。
黄集中诗,如《番客篇》、《哭威海》等是其例。
)二日杜工部,(集中《流水歌》、《香港感怀》等是其例。
)三日吴梅村,(集中《乌之珠歌》、《度辽将军歌》等是其例。
)四日龚定菴。
(集中《不忍池晚游诗》、《海行杂感》、《己亥杂诗》等是其例。
)凡此皆就诗论诗,(读者苟细读黄诗,当许宓言不误。
)指明黄诗之实质及成分,初无门户宗派或高下短长之意。
然黄诗之精妙处,亦即由其源于以上四家(汉魏乐府作者非一人,兹借用此字,读者幸谅之。
)之故,以其所取者正也。
兹作诗话,篇幅所限,未能详阐,举数例可以为证。
上列诸家,宓均精嗜,惟于汉魏乐府未尝多读、深读,此则偶然之事机为之耳。
宓又好读李义山诗,原因别具。
(一由于陈伯澜姑丈,二由于英国十七世纪之形而上派诗人。
)然宓论诗作诗之宗旨,以新材料入旧格律,实本于黄公度先生,甚愿郑重声明者也。
黄公度先生之诗,今选录其《聂将军歌》为例。
此歌所叙之聂士成将军,其志节(守职尽忠,殉国死难。
)及境遇,(内外矛盾,友敌均仇。
)实合于西洋文学中所谓悲剧中之主角,即志行均合于理想道德而竟致失败牺牲之英雄是。
(参阅John A.Scott之The Unity of Homer一书第七章,论Hector为道德之英雄,故为悲剧之主角云云。
又钱锺书君及郭斌君、尝谓宓为悲剧之主角,宓甚感且喜。
并见本集卷十三第二十九至三十页。
)即以文论,此歌亦《人境庐集》全集中最佳之诗,有声有色,以句法及韵律之变换,衬出战士军前之事实转动,(兼有修辞学中所谓Onmatopoein(以字音模亻放实在之声音)。
可与英国诗人Dryden之Alexander’s Feast一诗比较。
)诚杰作也。
《聂将军歌》云:“聂将军,名高天下闻。
虬髯虎眉面色赭,河朔将帅无人不爱君。
燕南忽报妖民起,白昼横刀走都市。
欲杀一龙二虎三百羊,是何鼠子乃敢尔?将军令解大小团,公然张拳出相抵。
空拳冒刃口喃喃,声一到骈头死。
忽来总督文,戒汝贪功勋。
复传亲王令,责汝何暴横。
明晨太后诏,不许无理闹。
夕得相公书,问讯事何如。
皆言此团忠义民,志灭番鬼扶清人。
复言神拳斫不死,自天下降天之神。
国人争道天魔舞,将军墨墨泪如雨。
呼天欲诉天不闻,此身未知死谁手,又复死何所。
大沽昨报炮台失,诏令前军作前敌。
不闻他军来,但见聂字军旗入复出。
雷声々起,起处无处觅。
一炮空中来,敌人对案不能食。
一炮足底轰,敌人绕不得息。
朝飞弹雨红,暮卷枪云黑。
百马横冲刀雪色,周旋进退来夹击。
黄龙旗下有此军,西人东人惊动色。
敌军方诧督战谁,中使翻疑战不力。
此时众团民,方与将军警。
阿师黄马褂,车前鸣八驺。
大兄翠雀翎,衣冠如沐猴。
亦有红灯照,巾帼嬴兜鍪。
昨日拜赐金,满车高瓯窭。
京中大官来,神前同叩头。
懿旨五六行,许我为同仇。
奖我兴甲兵,勉我修戈矛。
将军顾轻我,将军知此不?军中流言各哗讠,作官不如作贼好。
诸将窃语心胆寒,从贼容易从军难。
人人趋叩将军辕,不愿操兵愿打拳。
将军气涌偏(疑有误当作遍)传檄,从此杀敌先杀贼。
将军日午罢战归,红尘一骑乘风驰。
跪称将军出战时,闯门众多偻罗儿。
排墙击案拖旌旗,嘈嘈杂杂纷指挥。
将军之母将军妻,芒龙绳缚兼鞭笞。
驱迫泥行如犬鸡,此时生死未可知。
恐遭毒手不可迟,将军将军宜急追。
将军追贼正驰电,道旁一军横路贯。
齐声大呼聂军反,火光已射将军面。
将军左足方中箭,将军右臂几化弹。
是贼是兵纷莫辨,黄尘滚滚酣野战。
将军麾军方寸乱,将军步曲已云散。
将军仰天泣数行,众狂仇我谓我狂。
十年训练求自强,连珠之炮后门枪。
秃襟小袖毡装,蕃身汉心庸何伤?执此诬我谗口张,通天之罪死难偿。
我何面目见我皇?外有虎豹内豺狼。
犬吠牙强梁,一身众敌何可当。
今日除死无可望,非战之罪乃天亡。
天苍苍,野茫茫,八里台,作战场。
赤日行空飞沙黄,今日被发归大荒。
左右搀扶出裹疮,一弹掠肩血滂滂。
一弹洞胸胸流肠,将军危坐死不僵。
白衣素冠黑补裆,几人泣送将军丧,从此津城无人防。
将军母,年八十,白发萧骚何处泣?将军妻,是封君,其存其殁家莫闻。
麻衣草屦色憔悴,路人道是将军子。
欲将马革裹父尸,万骨如山堆战垒!”(宓按:八里台即今天津南开大学所在地。
聂将军子名聂宪藩,入民国后,曾任北京宪兵司令等职,民国二十一二年间逝世云。
)呜呼!近年国土崩沦,外寇益深,吾侪追念此悲剧英雄牙山及津沽之战迹,更不知涕之何从矣!
《人境庐诗集》昔由梁任公先生在日本印行,每部二册,缺自序。
或云即诗尚有遗漏。
近年南北重印此书,或为诗作笺注,及评论黄公度先生之诗者,不一见,兹不备列。
初学以购读先生邑人古直(字层冰,现任广州国立中山大学国文系主任教授。
)君所作之《黄公度先生诗笺》(民国十六年民智书局发行,定价壹圆。
)为最善。
宓与黄先生之文孙延凯(现任槟榔屿正领事)交识,而知友李沧萍(名汉声,广东丰顺人。
黄晦闻师最杰出之弟子,现任广州国立中山大学教授。
)与先生之孙女真如为耦,宓曾赞襄其婚事云。
○二十 #
三原于右任世丈(以字行,号骚心。
)之诗,苍凉悲壮,劲直雄浑,而回肠荡气,感人甚深。
在今自成一格,可比昔之辛稼轩、陆放翁。
尤以民国八九年间在陕西统兵从事革命战役,崎岖艰难之际,所作为最佳。
《民治学校园杂事诗》前后二十首,以花草植物之色性,喻英雄志士之怀抱,融合自然Natuer与人事,而又能表现自我,且以新名新意熔入旧格律,乃吾侪所认为创造之正途也。
丈诗集《右任诗存》有二次铅印本,(世界书局印行,定价一圆。
)又有王陆一君详注之《右任诗存笺》精印本,(未列发售地址及价目,其中所收诗止于民国二十一年。
)然皆不全。
今之所录,即有为该集所未收者也。
《髑髅》一章(民国二年赣宁之役,袁世凯驱除草命寅用兵)云:“千龄万代尽何言,丘垄微闻髑髅喧。
黯黯长河韬列宿,茫茫白日下中原。
征南又入封侯梦,降北莫呼上将冤。
天丧应刘吾丧我,人生到此道窖论。
”《与王子元谒桥陵(黄帝陵,在陕西中部县)遇雨》云:“路下雕阴湾复湾,鸾翔凤翥见桥山。
弥天风雨伤今日,垂老崎岖过此间。
独创文明开草昧,高悬日月识天颜。
干霄古柏摩挲遍,扌卦甲何人亦等闲。
”(宓按此诗作于民国七年,碧柳《游昭山诗》即仿此诗格调。
)《民治学校园杂事诗》前十首(民国十年作)云:“只余民治园中路,老病扶筇日几临。
客去偷闲眠树下,愁来不语立花阴。
移栽龙爪无灵气,败退鸡冠有奋心。
为念归耕归不得,忘身桴鼓哀吟。
”“老作园丁喜不支,小畦荒秽复尤谁。
三草蚀(一作锈)除虫菊,二丑花缠向日葵。
别有伤心看落照,自锄余地种相思。
山川如故人情改,手捋苍髯唱《黍离》。
”“矮屋真如小洞天,避人何事住花前。
年荒野雀侵家雀,风急红莲压白莲。
满目山河余战垒,万家歌哭又桑田。
城隅坐对斜阳晚,北雁南飞亦自怜。
”“是处钟声杂角声,(原注:学校计时,多借用庙钟。
)戎衣渍泪念偷生。
好花无计防人折,寸地翻劳带月耕。
破瓦君休惊玉碎,登楼我自望河清。
石榴园里添新土,又作花田累老兵。
”“学童工作倍天真,我亦徘徊欲置身。
曾与共耕还共获,居然相爱更相亲。
休平壁垒留儿戏,时弄乒乓任客嗔。
为报晚菘虫已蛀,平民菜莫济平民。
”“莽莽关山限四园,黎侯失国怅无依。
秋高塞雁联群渡,巢覆霜乌结队飞。
黎杖临危惟我相,彩毫和泪为谁挥?荞花如血棉如雪,早不躬耕计已非。
”“水平杠接木工厂,手插波斯菊几行。
万幕晴沙排蚁阵,连宵急雨绝蜂粮。
胡麻腋下蓬蒿长,毛豆篱边紫苑香。
差幸美棉好成绩,可能衣被到穷乡。
”“天际浮云自在飞,人间不合有重园。
龙蛇互用藤才长,燕雀交欢黍已肥。
插柳成林情尚系,穿池引水计先非。
乡人为道茴香好,手种灵苗带雨归。
”“岁岁名花次第开,天香国色竞新栽。
如何连办成离办,讵奈蜂媒又蝶媒。
迁地为良无隙地,劫灰将尽更飞灰。
白衣堂后王罢冢,犁罢恭酬酒一杯”。
“人生求足何时足,天道无常似有常。
老屋将倾基尚固,好花虽谢种犹香。
早知阶下蕉难实,且看篱前菊见霜。
为问他年谁灌溉,自由嘉卉遍西方。
”续录《民治学校园杂事诗》后十首(民国十年作)云:“不死衅冬心宛转,将离芍药泪氵丸澜。
疗饥误种无花果,当路谁栽落叶兰?萝蔓藤条相比附,梅魂竹影两盘桓。
松苗也作龙鳞势,与尔他年共岁寒。
”“搜人寰草木笺,更求佳种欲流传。
枝条直上公孙树,日月交催子午莲。
芳芷不生萧艾下,款冬偏放雪霜前。
如何易致均难致,况复青苍老少年。
”“茫茫何地欲为家,计到劳耕日又斜。
一笠闲云僧帽菊,三年零雨马蹄花。
魂招南国歌《哀郢》,雨湿东陵学种瓜。
一卧西园惊岁晚,刺槐高处噪寒鸦。
”“一夕相惊已白头,天荒地变见残秋。
心如落叶飘难定,身似妻鸦绕几周。
岂料奇花为败酱,(宓按:败酱音谐败将,篇中此类隐喻甚多。
)应怜异草亦含羞嗟予蓬转无宁日,蕙圃芝田何处求。
”“曾借耕牛引水车,儿童活泼似农家。
天留余地作劳者,人到伤心感岁华。
秋雨闻鹃啼旷野,朔风吹雁落平沙。
园中美卉田中莠,多事辛勤种花。
”“亭台鸾凤竞盆栽,束缚相怜尽解开。
但愿平均还本性,应知拳曲是凡才。
多层刺柏参天立,不实樱花渡海来。
悟道群生资互助,君看植物有虫媒。
”“十月之交雨一犁,曹腾盘马灞陵西。
东征大队驱河洛,北伐偏师起晋齐。
尽殪渠魁消阀阅,广传文化到群黎。
荒鸡四唱天难晓,又梦鸾凰枳棘栖。
”“铁箭花凋叶复长,世间真有返魂香。
难移大戟当关险,故采仙茅荐国殇。
人亦胜天无利钝,老而不死阅兴亡。
长杨夜半风声恶,犹是前年在战场。
”“除草独留狼尾草,无神私祭自由神。
东门上蔡思牵犬,西狩尼山叹获麟。
此日婆娑因即果,当时剪彩假难真。
秋风忽洒兴亡泪,满目新人是旧人。
”“慷慨当年此誓师,回头剩有断肠词。
三秦子弟多冤鬼,百战河山倒义旗。
动地纟玄歌真画荻,烧天兵火亦燃萁。
难忘民治园中路,卷土重来未可知。
”宓按:民治小学校在三原县西关,乃右任丈所创设,当时驻军于此。
宓《西征杂诗》(本集六卷)多效丈《民治园诗》格调,读者当能察知之也。
○二十一 #
汪衮父星使荣宝(苏州旧元和县人)于民国二十二年七月殁于北平,予撰文略述其文学事业,载《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二百九十一期。
)先是民国十四年,君撰《论阿字长短音答太炎》一文,刊登《学衡杂志》(四十三期,)以此因缘,晤谈二次。
君少年声华籍甚,考据、词章兼擅其长。
诗学李义山,绵丽深稳,今录数首。
(全集或已印成,予尚未得见。
)《魏武一首(吊袁项城也)和旭初》云:“邺台遗恨付衣裘,铜雀风高妓吹休。
贤子极宜知舜禹,君王微惜过伊周。
至今龙战当涂骇,终古乌啼绕树愁。
异日多情吴客至,空将清泪注漳流。
”按此首立言得体。
《留滞》(自注:欧战时驻比京作)云:“艰危留滞欲何成,镜里朱颜惜渐更。
对月略能推汉历,看花苦为译秦名。
(参阅本集卷十二《欧游杂诗叙》)刘桢未遂漳滨卧,郑朴难忘谷口耕。
自信雄心湔祓尽,夜阑匣剑为谁呜。
”《故国》(自注同上)云:“故国烟尘首重回,风廊愁对夜帘开。
天临大野星辰远,秋入空山草木哀。
一夕商歌催鬓改,万方羽檄阻书来。
龙孥蚁斩知何限,同付残僧话劫灰。
”汪君尚有《梅畹华(兰芳)生日集义山句》四律,亦甚工妙。
○二十二 #
近世中国旧诗人多为宋诗,宗唐者寡。
其学李义山者,汪荣宝君而外,有湘乡李亦元(希圣殁于光绪乙已,享年四十一岁。
)之《雁影斋诗》,刊入《松邻丛书》中。
冠以汾阳王式通(书衡)之骈体序,文极美。
《大公报》文学副刊百十八期中,有许君武撰《雁影诗人廿五周年忌日祭》,论述甚详。
往者予欲编《近世中国诗选》,自其集中选钞若干首,皆言庚子乱后京朝事,今存一二于此。
《湘君》(吊珍妃也)云:“青枫江上古今情,锦瑟微闻呜咽声。
辽海鹤归应有恨,鼎湖龙去总无名。
珠帘隔雨香犹在,铜辇经秋梦已成。
天实旧人零落尽,陇鹦辛苦说华清。
”《天遣》云:“天遣多情有别离,绿杨枝外抵天涯。
粉蛾点滴牵丝出,金雁零丁怨柱移。
锦字无多裁恨远,重帘不卷放愁迟。
高唐梦雨相逢道,赋就春寒已后期。
”《新旧》二首云:“尧桀从来两不知,纷纷鹰隼莫相疑。
轻阴日暮皆闲事,卧到山红涧碧时。
”“清谈法律自纷纶,门户区区有屈伸。
鱼鳌蛟龙同一哄,岂知东海已扬尘”。
○二十三 #
湘乡曾重伯先生(名广钧,号<角及>庵。
)为曾文正公之孙,与雁影斋主生同里,同官京师。
为诗同法李义山,恒相唱和,而诗名较大。
(参阅《大公报》文学副刊百零三期宓撰《环天诗人逝世》及百零六期瞿兑之撰《曾重伯先生诗述》二篇。
)其《环天室诗集》(木刻本六卷二册)刊于清宣统元年,后此有《环天室诗外集》及《支集》,登载《学衡杂志》第三十二及三十五期中,(无单行本)亦非全本也。
环天室诗学六朝及晚唐,以典丽华赡、温柔旖旎胜。
用典甚丰,典多出《魏晋书》、《南北史》,或出耶教《圣经》。
所作最重要者为《庚子落叶词》,(自注:同李亦元、王聘三作。
)吊珍妃也。
词云:“甄官一夕沦秦玺,疏勒千年出汉泉。
凤尾檀槽陪玉碗,龙香璎珞殉金钿。
文鸾去日红为泪,轻燕仙时紫作烟。
十月帝城飞木叶,更于何处听哀蝉。
”“赤阑回合翠沦漪,帝子精诚化鸟归。
重璧招魂伤穆满,渐台持节召贞妃。
清明寒食年年忆,城郭人民事事非。
湘瑟流哀弹《别鹤》,寒鱼衰雁尽惊飞。
”“银床玉露冷金铺,碧化长虹转鹿卢。
姑恶声声啼苦竹,子规夜夜叫苍梧。
破家叵耐云昭训,殉国争怜李实符。
料得佩环归月下,满身星斗泣红蕖。
”“朱雀乌衣巷战场,白龙鱼服出边墙。
鸥波亭外风光惨,鱼藻宫中岁月长。
水殿可怜珠宛转,冰绡赢得玉凄凉。
君王莫问三生事,满驿梨花绕佛堂。
”“王母传筹拥桂旗,合门宣谢肯教迟。
汉家法度天难问,敌国文明佛不知。
十宅少人簪白柰,六宫同日策青骊。
玉娘湖上粘天草,只微波杀卷施。
”“天文正策王良马,地络先摧蜀后蛇。
太液自来涵圣泽,水仙从古是名家。
蕙兰悼影伤琼树,河汉回心湿绛纱。
狄女也怜人薄命,绕栏争挂像生花。
”“小海停歌山罢舞,芙蓉猎猎鲤鱼风。
璇台战鼓惊朱鹭,瑶席新香割绿熊。
魂魄暗依秦凤辇,圣明终属晋蛟宫。
景阳楼下胭脂水,神岳秋毫事不同。
”“帘外晓风吹碧桃,未央前殿咽秦箫。
石华广袖谁曾揽,沈水奇香定未烧。
荷露有情抛粉泪,菱波无赖学纤腰。
云袍枉绣留仙褶,白石清泉任寂寥。
”“姊弟双飞侍望仙,凤闱原自赐恩偏。
赏花处处陪铜辇,斩草朝朝费玉钱。
秦苑绿芜催夕照,梁园春雪忆华年。
身名只合埋青史,何水何山认墓田。
”“弱弱灵风起绿萍,幽明灭掩春星。
白杨径断闻山鸟,红藕行疏度冷萤。
山驿梦回悲羽檄,水亭愁思接丹青。
鸾舆纵返填桥鹊,咫尺黄姑隔画屏。
”“鹤市山花蔓镜台,鱼灯汞海落妆梅。
三泉纵涸悲宓塞,五胜空埋恨未灰。
福海生平愁似墨,泰陵回望绣成堆。
如何齐女门前冢,惟有寒鸦啄冷苔。
”“横汾天子家何在,姑射山人雪末消。
恨海万重应化石,柔乡三尺不通潮。
青羊颔底怜珠碟,白马涛头吊翠翘。
八节四时佳丽夕,倩魂休上绣漪桥”。
曾重伯先生有《纥干山歌》七古,民国六年张勋复辟事,庄谐杂陈,浑脱流
利,过长不录,(见《学衡杂志》第三十期)录二短篇。
《和秋璇卿》(按即秋瑾,原名闺瑾,字莲裳,山阴人。
夫王氏,家湘潭,为诗人之女弟子。
原诗从略。
)《遗墨》云:“蕊珠仙客白鸾衫,云笈流传碧玉簪。
残锦仙机《唐韵府》,练裙家法卫《和南》。
沧波亻并叹人琴逝,光岳长留鬼斧铙。
一样井华埋铁史,千年碧血在瑶函。
”《宝荪赴欧西留学,将求景教甚深微妙义法。
万里异域,仅与其师英国女士巴路义同往,期以三年始归。
由浙返湘省觐,侍奉兼旬,挂帆遂往,题篷与之》二首:“寥廓无邻建德乡,盘旋脚底忽羲皇。
景风束扇尔初地,丹漆西行余望洋。
邺下滥屠高鼻羯,(宓注:(以下同)晋穆宗永和五年,冉闵在邺欠诛胡羯,高鼻多须,滥死者半。
按此句似指辛女革命,各地大杀满人,否则当指外国教士被杀,但以前者为近。
)郇城请赎首生羊。
(此句出《圣经新约默示录》第四章第一至四节)今之隐几吾非我,卧看星河绕海王。
”“环佩天风俯翠流,采真非复弄珠游。
蜜蜂荆棘(蜜蜂荆棘,见《旧约诗篇》第百十八篇第二节,并见他处。
)天交食,野鹿(未详)В枝(В枝见《旧约箴言》第十一章二十八节,又见《耶利米书》第二十三章五节。
)俗变讴。
舰外莲花开世界,杯边芥叶接妆楼。
三年艾纳堪医国,瑶瑟归风红桂秋。
”
○二十四 #
曾宾荪女士字浩如,曾文正公之曾孙女,而重伯先生之女也。
坚苦卓绝,任长沙艺芳女校校长多年,校风美善,独立不倚,远近著称。
予久敬佩女士为理想事业辛勤奋斩,顾素未通问。
其弟约农君,同任女校事,则尝偕宏度(刘永济君)访予于清华。
予作《空轩诗》(本集卷十三第一六页)时,适陈寅恪持示《艺芳杂志》一册,中述校务之艰难摧沮,及女士劳愁困顿情形,予方自伤《学衡杂志文学副刊》等之咸遭破毁,遂作诗一首(《空轩诗》第八首)以寄其同情。
诗中“炉火烛光依皎日”句,盖喻言每个人之感情(炉火)及理智(烛光)极渺小微弱,但其源皆出于上帝,上帝有如皎日,其光热为无穷大,无穷久。
是故人之辛苦致力于理想事业,所谓殉道殉情者,皆不过表扬上帝之精神,执行上帝之意志而已。
然沧海不择细流,泰山积自土壤,苟能持此信念,则既不至:(1)贪天之功以为己力,因自私虚荣而忮刻争竞,亦可免(2)由于一己之孤危失败,而遂感觉诸种努力为无益无补,前途全成黑暗也。
易言之,宓深信宗教与上帝。
所谓宗教,乃融合(一)深彻之理智,(二)真挚之感情,信所可信,行所当行,而使实际之人生成为极乐。
上帝者,即兼具无上之感情与理智之理想的人格,其光热力命皆为无穷大,如皎日为一切炉火、烛光之来源及归宿也。
曾女士为坚诚之基督教徒,故有此毅力,有此信心。
即宓生平辛勤致力之事,(如《学衡》、如《文学副刊》,为《碧柳》,为海伦等。
)亦由宓内心(虽不具形式)宗教之观念,上帝之信仰有以致之。
世之誉宓毁宓者,恒指宓为儒教孔子之徒,以维持中国旧礼教为职志,不知宓所资感发及奋斩之力量,实来自西方。
质言之,宓爱读柏拉图《语录》及《新约圣经》。
宓看明(一)希腊哲学,(二)基督教为西洋文化之二大源泉,及西洋一切理想事业之原动力。
而宓亲受教于白璧德师及穆尔先生,亦可云宓曾间接承继西洋之道统,而吸收其中心精神。
宓持此所得之区区以归,故更能了解中国文化之优点与孔子之崇高中正。
宓秉此以行,更参以西人之注重效率之办事方法,以及浪漫文学、唯美艺术,遂有为《学衡》,为《文学副刊》;对碧柳,对海伦之诸多事迹。
惟然,故友朋中真能了解我者极少。
了解者又未必肯赞助我,故宓于道于情,皆痛感失败与孤危。
窃以曾女士理想事业之困顿挫沮,赖有宗教之精神、上帝之信仰,有以慰之扶之,予实亦同是,故作此诗。
“炉火烛光依皎日”所言,乃公理,非关私谊。
今夫炉火恒散其热,烛光难掩其明,故凡事功道德,皆缘于人之本性。
又千百房室之内,各有其炉火烛光,则可喻理想事业之合作在于无形,理想感情之表现在于无迹。
此予作诗之本意也。
呜呼!使无西洋文化之陶,宗教精神之鼓舞,则曾女土生平或仅如李易安,宓亦但为黄仲则而已。
顾即有之,而理想事业所成亦仅此区区,甯不大可伤哉!曾宝荪女士之诗,今由《艺芳杂志》中录一首。
《贺谭蘩女士颂洗》云:“琼宫宝炷耀华光,妙谛讽歌万国王。
拯溺有怀能力世,潜修无尽喜升堂。
传心遭递欣良友,着手先援忆故乡。
此日天人融合处,浩园磋切未相忘。
”此诗与上录重伯先生二首,皆可为景教(即耶教,又曰基督教。
)影响及于中国文学之好例也。
○二十五 #
湘潭胡子靖先生元亻炎创立明德学校,(中学设长沙,大学设北京汉口,以款绌停办。
)身任校长三十年,屏弃一切,惟为校事奔走经营,劳心焦思,其精诚毅力,至堪敬佩。
吾国旧俗,学者文人,率皆重品德而轻事功,尚愉乐而畏牺牲,师友之间,每以私情俗礼相慰相助,而不能于公共理想事业切实合作。
故宓于子靖翁(自号乐诚老人)弥觉其贤。
先生有子三人:牧、毅、徵,徵(彦久)与子尤善。
能为小说。
先生美须髯,予寝室案上恒立先生像,人谓似尔斯泰云。
然先生自许,则中国之福泽谕吉也。
先生有诗集曰《耐庵言志集》,(夫人山阴王缣,字韵缃,有遗诗曰《晚晴集》,先生手写影印。
)诗皆自道志事,(即明德学校)质直纯粹。
民固十九年七月末,长沙陷于共党,报传先生遇害,宓深痛心。
(《日记》中又载:“并岛曾宝荪女士及曾约农君忧。
”)即作联挽先生云:“终身为教育奔走牺牲,古道熟肠,何意高年罹惨祸;浩劫如洪流弥漫冲决,山颓木坏,永悲大地丧斯文。
”并作联序及略传,投登《大公报》。
久后始悉先生割须出亡,幸哉。
次年秋,先生避客游杭州,有《自题六十小像》一律云:“劫后余生又一年,白发早盈颠。
已从忧患寻真乐,肯为艰辛息仔肩。
舆论在人弥策励,湖山识我暂流连。
卅年事业重回首,且喜吾神尚自全。
”此诗足概括先生生平也。
○二十六 #
曾重伯先生逝世(民国十八年十一月十一日)后,瞿宣颖君(字兑之,湖南善化今改长沙县人,为清故相翟文慎公鸿礻几之令子,兼为曾文正公之外孙婿。
曾任国务院秘书长,及南开、燕京各大学教授讲师。
)作《挽诗四十韵》。
(又撰《曾重伯先生诗述》载《大公报》文学副刊第百零六期。
)诗云:“文章千古事,师友廿年情。
迢逋成长诀,艰危定此生。
秣陵书岂达,蒿里饯空营。
太傅元精邈,公孙秀骨清。
典型思吉甫,文彩接玄成。
丹地簪毫入,琼枝照席荣。
汝南三世贵,楚国八千兵。
钩党膺蕃陷,公卿绛灌争。
当时珠履客,谁见宝刀横?长负屠鲸手,虚夸击越缨。
岁星方朔误,谪宦少陵行。
刘向譬书罢,陶潜解绶迎。
阳狂瞿鹆舞,寥落鹭鸥盟。
酒祓清愁尽,文收盖代名。
六朝沿绮丽,一柱起峥嵘。
北地韩陵石,南州谢城。
余风归正始,佳句似阴铿。
儿女《神弦曲》,关山变征声。
秀峨分石黛,香雁帖钿筝。
湘绮尊坛坫,环天比弟兄。
不才叨厚奖,弱冠厕群英。
名理覃研乐,追随许与诚。
黄农图括地,稷下演谈瀛。
《灵宪》思元邃,唐都测历精。
婉通仙篆势,姿媚俗书评。
《苍雅》旁搜极,亻去卢取用宏。
玄珠归智握,金钅监必形呈。
函丈常移晷,花前数举觥。
马王宫外月,贾傅宅边莺。
薪毁家何在,桑枯世又更。
再寻春萝过,惟见雪颠盈。
皂帽微行远,黄巾逆焰婴。
累人闵仲叔,入市赵台卿。
载酒何时得,离肠尽日萦。
浮沈杂鸡骛,寥廓谢焦明。
闻道吹篪逝,俄然撤瑟并。
弥天身一戢,注海泪同倾。
寂寞论青简,飘飘隔素旌。
垂天迟大鸟,跋浪尚长鲸。
极目招魂地,芳风想杜蘅。
”此诗即仿环天诗人之体,五言排律,今人为之者殊寡,以读书少而学不足也。
然宓甚喜此体。
(前举王国维先生《降裕皇太后挽歌辞九十韵》,实是佳诗。
)兑之为王湘绮(名闿运,字壬秋,湖南湘潭人。
)先生晚年之弟子,(曾撰《王湘绮先生诞生百年纪念小言》,载《大公报》文学副刊二百六十六期。
宜参阅。
)其与环天诗人之交谊,则在师友之间。
兑之博学能文,著述宏富,又工书法,善画山水及梅花,合乎吾侪心目中理想的中国文人之标准。
兼治西籍,并娴政事。
其于学则邃于史,掌故精热。
所编辑之《时代文录》(一部二册,民国十七年北京广业书社印行。
)一书,子推为善本。
兑之与予同庚,前年冬,曾相约偕刊《四十诗集》,今子集竟先出版。
然兑之之诗,博雅渊醇,固远非予所可及也。
予最爱兑之所作《辛壬咏史诗》前后二十四首,曾倩其以锦笺写贻,供我玩读,今录于下。
此诗盖始于民国二十年(辛未)“九一八”沈变乍起,至民国二十一年(壬申)春三月氵扈战终结为止,其事(所谓今典)当为读吾集者所能识也。
《序》云:“辛壬之际,读史自遣。
意有所触,辙系以诗。
旷览销忧,翻滋孤愤。
略不诠次,联备忽忘。
若云讽谕,非所拟也。
”诗云:“驰道初成白骨邱,况看夹道起来楼。
汴京士女空翘首,又见君王向蔡州。
”“丈人河北尽求官,十郡荆州女婿难。
不待吹箫先受录,一时鸡犬累刘安。
”“百万修宫进一阶,西园金帛溢成堆。
只应台省诸郎贱,迫向荒郊采稆来。
”“将军殉国骨成灰,总督犹求旧节来。
九十年中仍一梦,吴淞潮水至今哀。
(原注:陈化成、牛钅监。
”)“江陵敌骑逼城闺,天意如何五厄频。
系马凤皇楼柱下,伤心玉轴已烟尘。
”“正气凋元刂兆士崩,唯将敦朴望中兴。
永嘉风俗衰陵甚,谠论吾推干令升。
”“功成北伐毁元都,唯有萧洵泪眼枯。
谁信秦淮呜咽水,而今一例塞菰蒲。
”“春深镜殿影迷离,连臂《回波》舞有词。
何必周仁求不泄,尽教行乐外人知。
”“社鼠城狐窟穴深,日闻崇恺斩奢淫。
繁华已甚邱墟渐,记取韦庄《秦妇吟》。
”“五郡三州有别离,越禽代马惜参差。
王褒不绝周宏让,异国论交事可师。
”“三窟安然蔽一身,作鲜卑语可通神。
世人若羡王彭祖,嫁女先求务勿尘。
”“没腕秦川血不收,当时倚柱羡凉州。
凉州列将东来日,但见藏金学董侯。
”“裂裳缚起纷纷,恶少椎埋自一军。
狭巷短兵殊死斩,义声高唱入青云。
”“铁马盘陀重两衔,不如绛衲两当衫。
男儿死敌寻常事,战后沟渠白骨才。
”“借符骂境计全输,诅楚为文气太鹿。
他日敌军来压境,盈廷仗马一言无。
”“关中诸将日乖离,此事何堪敌国知。
屈モ纵无王买德,也应驱走义真儿。
”“消息多时疑信间,孤军绝塞事艰难。
崇祯新下褒忠诏,赐祭才终第几坛?”“枋头讳败学桓温,时尚难容直道存。
谁是《阳秋》真晋史?欲全门户只无言。
”“国危诸将尚猜携,事后方知悔噬脐。
千古奇男王保保,操戈无奈李思齐。
”“王敦死去付安期,断乳才能几日儿。
大事尽须关竖子,近来时事便堪知。
”“割据犹思保一州,行台新建俊贤收。
范隆未必降元海,石勒甯能用右侯?”“应昌庐帐仍归北,大石林牙又向西。
他日史家证遣佚,不知何处觅余黎。
”“一言殷铁碎刘班,府吏台宫互往还。
卧疾犹思除异己,只争名利后先间。
”“谢公只办游山屐,刘尉曾无却敌笳。
试上铜驼街上望,依然冠盖满京华。
”
○二十七 #
知友凫公以小说名于时,(予尝推为今日中国作小说者第一人。
)始予未识凫公,于天津《大公报》中读其所撰小说《人海微澜》而善之。
(参阅《大公报》文学副刊第四十八期,民国十七年十二月。
)由是寻访订交,后又为该书作序。
(录登《学街杂志》第七十三期)凫公名潘式,字伯鹰,安徽怀甯人。
少从桐城吴闿生君(吴汝纶挚甫之子,门人称曰北江先生。
)学,经史湛深,文辞渊雅,故其小说亦恒高人一等。
续作有《隐刑》、《强魂》、《稚莹》、《残羽》、《蹇安五记》等书,中颇不乏宓个人经历及言谈所供给之零星材料。
初凫公撰《人海微澜》,偶拈北京女高师同学录,得海伦之名,取以名其书中之人。
〔书中人(男)名邺彦文。
〕其后予又介海伦与凫公相识,故予诗《故都集》(本集卷十一及卷十三)中所述之行事及心情,凫公知之最悉,时时深致慰藉。
予与海伦固皆甚感凫公者也。
凫公诗予最爱其近作《赢得》一首,深至悲凉,包融无限,可云独造。
诗云:“情海为田又几荒,心魂惊定但茫茫。
身如涛底沙中粒,卷到人间陌上桑。
寸寸凄凉惟自验,迟迟晷刻耐渠长。
可怜滴尽疲鹃血,赢得诗篇渐老苍。
”古语云:“一将功成万骨枯”,夫诗与史实皆极耗费之事业,盖牺牲许多时间、金钱、精神、物质,结果仅积得一丝情感,一点经验。
写以妙文丽词,纵能惬心合律,亦不过寥寥三五句,区区数十字而已。
亚里土多德谓诗著普遍,而史记特殊,故诗高于史。
由是以言,诗比史更重归纳,更严选择,则诗比史尤为耗费多多。
然惟其耗费至极,乃诗之所以最可珍贵欤?吾今之意,盖谓诗之所以耗费,不在其作成一篇之时力,更不在排印诗集之工本,乃在造成诗人情感经验所需所耗者至于如彼之钜。
李思纯君《柏林杂诗》(见《学衡》第十四期)论贝陀芬Beethoven乐曲云:“能将酿蜜供天下,辛苦黄蜂莫自哀。
”蚕吐丝,蜂酿蜜,尚属本能之动作,诗人之卒苦应更遇此。
凫公其知之矣。
凫公于民国二十年春(时予方游欧洲)以无辜被逮,由北平解送渖阳,羁禁于该地宪兵司令部。
经友人代白冤诬,乃以人事错杂,恩怨纠纷,挟持报复,公私莫辨,在狱历百余日,始得还复自由。
其间困苦备尝,幸未伤及体肤。
牢愁所积,发而为诗,凡一卷,曰《南冠集》。
(载登《学衡杂志》七十六期。
)中多佳篇。
外此凫公所作,予最喜其《拾煤核诗》。
此诗作于民国二十年冬,(时在北平)《序》云:“故都举火,多碾煤令碎,调以黄泥,团之如荔枝,名曰煤球。
贫者岁暮往往就富人墙侧,搜其烬余,积而燃之,俗呼曰拾煤核。
慨焉兴悲,为诗云尔。
”诗云:“雪漫天,风撼壁,朱邸沈沈临道侧。
绣围暖护玉楼人,蝶台花娇正无力。
弃煤委地出香厨,屋后贫娃来拾核。
褐衣不掩胫,俯行雪满脊。
承筐是将,爰罗爰剔,旋拨残灰抉碎石。
远视茫茫但一白,蠕蠕渐近分形迹。
自言大雪无人争,喜气轩腾动颜色。
我行前致辞:适可而止君其归。
贪多忘却北风烈,肌肤冻破爷娘悲。
呜呼!辽东雄县称抚顺,本溪湖水明珠润。
铁索凌天星斗高,钢机凿地雷霆震。
谁令拱手事虾夷?十万为奴食残烬。
(原注:本溪湖煤矿,乃露天扌采取,可知蕴藏之富。
劳工皆上著也。
)往事伤心汉冶萍,开滦更仰英人。
天之锡我何太丰,我自不臧天所忿。
东倭举国肆狂氛,痛见炎黄血霜刃。
墙根拾核未云悲,忍说他时无一寸。
覆巢安望卵能完,一例朱门会同殉。
江草江花句尚新,杜陵忠骨久成尘。
时危空负干坤大,我亦长馋抗饿人。
”此诗语意沈痛至极。
顾凫公则自喜其民国十九年冬在渖阳描写滑冰之作,题云《晨起独往万泉河冰嬉观沿岸木稼》。
诗云:“寒日不成晖,苍茫笼晓雾。
携我双冰刀,驾言划冰去。
浅尝殊未可,险境窘高步。
凭陵睡龙惊,蹴踏老蛟怒。
沈沈十丈底,牙角森欲露。
颠跻身若浮,摇兀口愈去。
危行一失足,馋吻吁可亻布。
艰难减旧非,盘错启新悟。
豁然天地开,六辔若在御。
想像京洛间,明妆集珠履。
郁郁云霞起,轩轩鸾凤翥。
斜飞燕入梁,微笑犀出瓠。
虬髯倒立戟,嘉会非吾预。
王乔蹑飞舄,变幻多仙趣。
光武指滹沱,气振千军渡。
紧余续凫胫,跋踬何所慕。
奉身遇九折,岂望要津据。
腾腾螭虎意,久成坐误。
思欲踏层冰,直上河源路。
玄圃亦非遥,耸身得飞度。
推排星汉胸,磅礴快一吐。
尘侵仙骨重,高视转忄妻楚。
徘徊忽已倦,照眼惊玉树。
枝柯眩生缬,楼阁迷指顾。
六丁辟鸿,弥望积寒素。
兀兀还独归,琼屑纷无数。
岂有好事人,追余践履处。
”自注解题云:“木稼之名,见《汉书五行志》。
冬日严寒,雾气着树枝,凝为雪珠,累积成针刺状,弥望皆白,如玉树琼花。
北方尤多见之,诚奇景也,俗呼日‘树挂’。
昔崔东壁尝有赋纪之。
”
○二十八 #
凫公自喜此诗,盖以其描写滑冰,能以新材料入旧格律也。
惟就此点着眼,则凌宴池君之《冬夜北京饭店偕夫人启兰看跳舞》诗,实胜遇凫公之滑冰诗。
《宴池诗录甲集》及凌君为诗之宗旨、方法,予已另为评论。
(见本集附录,原文载《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二百七十九期。
)兹录凌君观跳舞诗如下:“烁电成监照针粒,截橡作地胜<毛>。
帘幕密贮万斛春,不知冻月妻城阙。
衣桁自挂薜荔裳,鞋纳刃鞣领穿结。
镜中孔雀竞开翎,自顾犹惭形见绌。
暖知热火香疑麝,纟玄动啼禽鼓挝羯。
饥啖甜食贵比珠,渴吸苦饮甘同蜜。
琉璃盏外肉屏围,争舞自开何倏忽。
趁声赴拍步学狐,进退低昂眩一瞥。
足音渐促急管催,人海回旋苦牵掣。
筛风弱柳腰自摆,笼烟暖玉手相捏。
背影私语坠香帕,横波微睇踏罗袜。
是谁辟此不夜场,目成无禁狎无罚。
西方气味美人戆,雪肌袒露非媒亵。
处子搂抱色相授,安事腧墙与窥穴?年来懒逐邯郸步,兀坐任嘲却克蹩。
纵观步武瞻风姿,笑其细君品优劣。
熨发点唇争相媚,悟在情场非理窟。
蜂颠燕弹即文章,春无花草成冰铁。
追欢合让狂童狂,适意当学哲人哲。
睡魔驱客送先归,鹊起鸡喔霜疑雪。
”通篇字字句句皆着力,以锻链典雅之旧辞藻,写新奇之事景而极贴切,到底不懈,实为难能。
予又喜其《冬日偕启兰赴燕京大学》云:“门墙矗矗上过肩,地化纟玄歌俗已迁。
雪掩修蛾沈远岭,泉藏妙舌涸低田。
风前双载车迷辙,灯畔高谈斗插椽。
炉火殷红帘幕重,不知园外是荒烟。
”久居北平西郊,或由城中来赴茶会或晚宴者,试思其所写是否真切?第五句写汽车,六句则状西式之柱擎灯,故曰“斗插椽”。
此句实出黄山谷。
予先读宴池之诗而后为友,彼此深喜其作诗主张、方法之相合。
然宴池诗“以新材料入旧格律”,不特情境真切,且词藻典雅,每字每句皆有出处,其工力远非予所及。
某次宴池来函有云:“诗无他秘诀,只有将真情、真境深入显出的做去。
说事、说理直来直往,只有言情是用曲线,因情本莫糊恍惚。
譬诸儿女言爱,口中说破,其味反短。
不过教人循曲线求之,亦觉其字字不落空。
诗重情感,而不重理智。
理智太透彻,便没有诗。
故诗家莫不是痴人,至少要带几分痴的成分,因痴即真之表现。
油头滑脑之人,只能作浅语;利欲薰心之人,只能作假语,可以欺世,而不能为识者道。
不过用字、用句,全仗工夫。
有组织之浅语假语,尚不失为诗,无组织之真话,则去诗甚远。
”此函可与《宴池诗录甲集自序》并读,以其互相发明也。
宴池未刊之诗,予最爱其《甲戌重九独登北海白塔,并坐揽翠轩》二首:“侧帽步层磴,兴为良辰骛。
塔自秀孤耸,人更爽环顾。
俯览九重小,莫辨千街互。
郁郁万绿丛,斜阳射丹垩。
伊谁嘤淡墨,进向遥岑吐。
败荷敛无迹,澄波犹飞鹭。
打桨艇子来,命俦依所慕。
揽兹象外幽,弥惬闲中趣。
廿年三度登,足健欣犹故。
频逢六合昏,未昧寸心素。
啸咏答重阳,及今无风雨。
”“小轩茗冷,坐对西山久。
长疏竹叶杯,未为黄花寿。
秋风来无端,吹我成老丑。
碧海磨青铜,白云幻苍狗。
空象斩澄鲜,身心究谁有?今日争骛新,明日纷成旧。
旧者人易忘,新亦谁不朽?独此渺予情,淡月透高柳。
”故都风景之美,为东西万国之人所共称。
予多年目中所见、心中所感者,宴池此诗能代写出。
宴池以诗人而兼画家,两艺并高,故其诗善于描绘景物。
技术精工,所成者真切美富,可比英国前拉飞叶派之罗色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
(参阅《学衡杂志》六十五期窘撰《罗色蒂诞生百年纪念文》,本集卷末八八至九○页仅录其一小段。
)
○二十九 #
以诗人而偶诗人者,朋辈中惟徐英(《澄宇》,湖北汉川)陈家庆(秀元,湖南宁乡)夫妇。
其新婚祝贺之篇章,已录入本集(凡称本集,均指《吴宓诗集》。
)卷九,珠联璧合,可为欣羡。
癸酉春,澄宇之《天风阁诗》与秀元之《碧湘阁集》(诗词文)同时刊行,(二集皆上海四马路华通书局印售,实价各一圆。
)且互为题辞。
澄宇诗尚唐音,大雅正宗,本师瑞安林损(公铎)评曰:“雄浑典雅”,乡前辈樊增祥评曰:“沈雄高逸”,皆可以概全集。
岁丙寅,予始识澄宇,以姑丈《审安斋诗集》赠示,谈诗即合。
唐宋优劣,予另有论;澄宇治学精勤,著书矜链,(有《国学大纲》等书,均上海华通书局出版。
)持此以为唐诗,空疏之讥必可免矣。
澄宇《天风阁诗》今录数首。
《诗礼》云:“发冢延诗礼,儒生信可哀。
况闻干汉禄,犹待拨秦灰。
碎义伤今古,逃名几往回。
党同兼妒道,大义亦微哉!”按澄宇尝有《近三十年国学概评》一文,语颇惊众,其实真有心人,好学爱国,而志于道者。
多年厕身学术教育界,目击种种,未有不深切悲感伤怀者也。
《奉怀林先生(本师林损)北平》云:“东越林夫子,穷居道益尊。
犹龙曾一叹,歌凤更无言。
德行千秋事,生徒四海存。
自怜狂简士,风雪忆师门。
”此诗可见渊源。
《芜词》八首,作于民国十八年己巳,盖当北伐成功,西山谒墓之后,遽有讨桂之役与中原大战。
细绎尔时国事,知义山《无题》、冬郎《香奁》之作,必皆有所指矣。
《芜词》云:“蛾眉亦自有穷通,回首芳华梦已空。
初卷珠帘人似月,忽临宝镜鬓如蓬。
鹊桥待渡知何日,鹏海难期惜下风。
掌上云英犹未嫁,肯怜罗隐老江东。
”“谣咏纷纷辩有无,苦妨南海误明珠。
为怜绿水新声老,却怨黄昏旧约孤。
长使好花空入镜,忍教雏凤不栖梧。
微闻蜡炬焦心后,夜夜临风泪与俱。
”“粉黛飘零剧懊侬,关河风雨忆离踪。
残红袖底经年泪,攒碧眉端去日容。
欲借纟玄成别调,难凭燕语话幽。
可堪孤馆虚衾夜,募断巫山十二峰。
”“十年横海照惊鸿,钗钿裙裾异国风。
别微波非洛水,枉寻幽梦入吴宫。
春容蹙损双蛾绿,玉腕抛残一豆红。
莫忆云敖仟袂舞,蓬山何处凤楼通?”“宏农姊妹总温柔,号淡秦浓各自山。
从古门楣重生女,于今夫胜封侯。
依风杨柳花争,入水轻萍化未休。
不信流光难暂驻,霓裳歌舞动高楼。
”“天台艳侣又重遭,前度刘郎自豪。
已逗行云成暮雨,俄闻农李代夭桃。
湖中秋藕丝难断,水上文鸳梦枉劳。
会罢瑶台成寂寞,红楼低处彩云高。
”“迷离仙迹未容探,弱水蓬莱一镜涵。
石壁倚云封夏绿,楼台经雨秋蓝。
蹉跎凤女天边驻,飘泊鸾皇月下骖。
一事人间劳怅望,欲将微命效春蚕。
”“一夕西风透碧窗,红牙拍遍未成腔。
回文织锦情非一,绮梦回温影不双。
题鴂能鸣悲蕙草,芙蓉待采隔秋江。
芳心暗惜朱颜好,愁引菱花对玉。
”外此,澄宇之诗,予最爱诵其《海上谣》。
《海上谣》云:“海上红尘一百里,琼楼珠阁连云起。
华夷士女十万家,日斩繁华夜旖旎。
电炬莲心百色光,云裳锦钿十二行。
娱乐争趋跳舞所,蜂媒蝶使恣猖狂。
搂腰连臂翩翩舞,舞态琴声各悠扬。
舞后别寻大餐馆,‘沙利文’(Sullivan,又名Chocolate shop。
)与‘一品香’。
(原注(下同):皆番菜馆名。
)东方既白始入寝,红罗锦帐效鸳鸯。
鸳鸯同宿不同命,卫女何郎夕夕更。
日暮相逢大马路,(即南京路,海上繁华中心。
)摩登红粉不知数。
飙轮倏忽急如电,咫尺相逢不相见。
‘先施’‘永安’十万镫,(先施、永安,两大百货公司。
)遍照莺莺与燕燕。
龙马水车纵复横,‘卡尔登’又‘大光明’。
(卡尔登Carlton、大光明皆著名影戏院。
)《笑声鸳影》(影片)惊心目,《誓海盟山》(影片)总赖卿。
银幕(影片所映之幕谓之银幕)千回与万换,个中滋味明星玩。
(影戏演员番名明星。
)同来海滨摄靓影,未妨偷涉银河畔。
银河不渡星不明,谋生那复计令名。
从此银河一勺水,无数明星比晶莹。
别有明星(黎明晖)擅歌舞,春风一曲《毛毛雨》。
乃翁(黎锦晖)高奏‘环我’,Violin(一译梵阿铃,番人乐器名。
)万人争看好眉妩。
遂令海上父母心,只重歌舞爱黄金。
黄金能令妍媸变,黄金能买如花面。
坐使无盐成绝色,郭家丑女(按指Elsie Kuo。
女士,父为永安公司主人。
)亦名媛。
名媛竞赛动一时,万人空巷瞩蛾眉。
可怜倾城与倾国,倾人如梦复如迷。
马路别开新世界,毕罗千奇与万怪。
无数明星与名媛,遍筑人间脂粉债。
脂粉成阵复成云,花气百合昼夜薰。
朝入秦楼夕楚馆,回鸾去凤何纷纷。
驰骤同向菊部来,‘丹桂’‘天蟾’‘大舞台’。
(三戏院名。
)此际摩托动地走,此时歌管沸天开。
歌管沸天听不足,别寻章台顾艳曲。
章台柳色等闲看,风貌华年暗中换。
百里洋常ê豪奢,天长地久夜漫漫。
明年王母会龙华,花光钿影斩璀璨。
却愁王母易朱颜,握手红尘聊一叹。
携取江南锦绣春,化作碧海红云散。
红云散后海水咽,中有贫民泪与血。
怒涛尽作不平鸣,寂寞繁华那可说。
咫尺天上隔人间,阑里桃花阑外雪。
将雪化水灌桃花,桃花未落水先竭。
”此诗顽艳悲凉,末段尤胜,盖将全中国人民之苦,□□之祸,与上海租界洋场之繁华荒淫,两两对照,指明彼此间之因果。
大劫当前,语重心急。
而词笔振起,高唱入云,与韦庄《秦妇吟》可谓异曲同工者矣。
澄宇《海上谣》可比王越君之《主与驴》篇,下节另录。
又“九一八”国难起后,澄宇哀时之作,如《洛阳杂诗》(自注:壬申二月)等,亦可称也。
《碧湘阁集》词胜于诗文,录词一首,以见渊源。
盖刘子庚先生(名毓盘,浙江江山人。
曾宦秦中,任国立北京大学及女高师等校词学教授。
民国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逝世,年六十二。
《大公报》文学副刊第四十三期,有赵万里撰《悼江山列毓盘先生》可参阅。
)乃碧湘之本师也。
《水龙吟题刘子庚师噙椒室填词图》云:“月明笙鹤瑶天,素琴弹出幽兰谱。
玉台魂断,银屏梦冷,哀蝉重赋。
秋雨闻声,春波弄影,碧城何许。
怎灞陵亭畔,西风残照,多半是,愁来处。
莫说龙飞凤翥,好江山、可怜笳鼓。
凭栏试望,莼鲈故国,杜鹃心苦。
白社联吟,黄炉载酒,鬓丝无数。
愿苍苍留得,巍然一老,作词坛主。
”
○三十 #
《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二百六十九及二百七十九期)中,评卢葆华女士小说(《抗争》)及新旧诗集之文,实皆出凫公手,当时固未知诸集作者为何许人也。
予以凫公评《血泪集》太简短,故为增补一段。
(见本集卷末第一二四页)凫公评《飘零集》文节录如下:“作者锤链之功虽未稳洽,音节之美虽未尽谐,然于其直抒胸臆不伪不僻之处,则极认为学诗应取之态度也。
其第十一页《飘零》云:‘数载同林竟各飞,飘零身世叹多违。
乡情羁思愁无那,忍听枝头苦劝归。
’仳离之音,哀怨满纸。
第十六页《咏蔡廷楷》之作云:‘倭奴独抗足于秋,血战申江苦未休。
岂是霸王真盖世,同观壁上尽诸侯。
’夫惟诸侯皆畏怯作壁上观,霸王乃独沈舟而战,正其所以为盖世。
此诗正言若反,殊觉措语甚工。
尤使人爱诵者,则《燕京奇墨盒与诸子并镌小诗》一首云:‘孤征江海五年余,壮业仍惭此日虚。
为问黔南小儿女,涂鸦能作几行书?’竟是波澜老成之作矣。
吾人深知云、贵、川、湘各省,以山川之奥衍,其人多负奇倔之气。
合观三书,及作者照像,可知其人为热情奔放,气魄甚豪,而才干又足以举其意向,是以含痛虽深而终能决然引去。
此诚昔日深闺弱质之所不敢为,而表现新时代之精神者矣。
夫文人之造诣,半赖天才之修养,半亦赖生活之波澜有以助成之。
若以感情之痛苦而言,作者两度仳离,诚不幸矣,然此独非所谓生活之波澜乎?古人功业成就多在四十以后,作者方值盛年,苟能经验痛苦,深思曲喻,究其症结,达之文辞,则他年所作,自必有更进于此者,可断言也。
”
卢葆华女士之词,兹录《采桑子》二阕:“孤征万里缘何事,为爱莲花,为爱莲花,咫尺天涯望眼赊。
颦眉莫问愁深浅,瘦了芦花,瘦了芦花,怨尽西风怨落霞。
”“这番相见华容瘦,喜上眉头,苦在心头,半是娇嗔半是羞。
香闺寂寞深秋后,风也清幽,月也清幽,别有相思一段愁。
”二词均未刊入《相思词》集中,盖癸酉深秋在故都所作也。
○三十一 #
《声越诗词录》一卷(合刊),浙江嘉善徐震塄(声越)著。
民国十九年仿宋排印本,《大公报》文学副刊(第百五十八及百五十九期)有胡士莹君(宛春)评文,论之甚详。
声越毕业南京高等师范,(曾从宓受课)又静居用功多年,深通英、法、意各国文,广读西洋批评论集,且偶译白璧德师及圣伯甫(法国文学批评大家Sainte Beuve)之文,及拉丰丹、拉马丁(均法国著名诗人)之诗,以登《学衡杂志》(第十八及三十四期等)。
故声越之诗词,亦婉挚而富新意。
宓于声越诗,最爱其《秋怀》短篇云:“艰如危栈陟赢纲,疾似浮云蓦雁觜。
当时遥望三神山,到手不值一杯水。
十年残梦泊团焦,柳巷西风耐寂寥。
败绿疏黄俱当意,桐阴研墨写《离骚》。
”此诗写浪漫心理最工。
幻生Illusion幻灭Disillusion,前者难而迟,后者易而速,如是如是。
又《丁卯除夕汉书》三首,其二云:“人生一岁一除夕,但觉年来事逾难。
梨栗旧情犹在眼,葫芦新样不能翻。
境从悟后偏增恋,梦欲醒时且暂欢。
一例流光随逝水,任渠烛泪滴铜盘。
”此诗五、六两句,予甚爱诵,曾用入吾诗(卷十三第九页。
)至声越之绝句,亦录《杂题》一首云:“未买人间媚俗丹,置身惟觉梦中宽。
倩人昼作衔芦雁,到处盘旋欲下难。
”
声越词亦录二篇。
《浣溪沙》云:“闭户舂寒漾鬓丝,伤春岂待落花时,为谁消损为谁痴。
常道者番真已矣,未成抛掷又相思,不辞憔悴没人知。
”《鹊踏枝》(一):“往事千端无说处,今日相逢,抵死留君住。
车马恩来又去,垂杨直是无情树。
学啭春莺无好语,强诉欢惊,先自伤心许。
侬作飞花卿作絮,天涯况值连江雨。
”(二):“门外春阴天尺五,握手相看,共慰飘零苦。
语罢绿窗容易暮,当年各被闲情误。
不作飞绵终委土,茧栗梢头,已被流莺。
明日阳开西去路,斜阳草树无今古。
”按声越亦学词于江山刘子庚先生(毓盘),故集中有《踏莎行》(哭列子庚夫子),所以志渊源也。
○三十二 #
顾随君(字羡季,河北省沧县(旧沧州)人。
)所为词,能以新材料入旧格律,戛戛独造,有《无病词》、《味辛词》、《荒原词》、《留春词》(与《苦水诗存》合刊)诸集,先后印行,予昔年曾于《大公报》文学副刊(七十三期)中为文(见本集卷末一○八至一一二页撮录)评赞之,其后始与颅君晤识。
今录选其三词为例,皆《味辛词》中之作也。
《木兰花慢序》云:“宵深归来,独过桥头。
戍兵呵夜,冷风挟沙扑面,飒飒然,疑非人世也。
”词云:“又沈沈醉也,却独下,酒家楼。
忽一阵风来,惊沙扑面,冷彻棉裘。
街头路镫焰小,正青磷数点乍成球。
渐见幢幢暗影,似闻鬼语啁啾。
心忧欲去又迟留,春夜冷于秋。
恨如许悲凉,全非人世,直是荒丘。
悠悠上天下地,有不知我者问何求。
我问红桥春水,谁教无语东流。
”《意难忘纪梦》云:“回首生哀。
恁分襟意绪,卧病形骇。
依依花落尽,点点缀苍苔。
多少事,没安排。
便地角天涯。
记那时,残阳冉冉,正下楼台。
清眠梦见君来。
似春阳乍暖,照进空斋。
嫣然才一笑,蓦地万花开。
春甚处,费疑猜。
敢尽在双<思页>。
梦又醒、窗前漠漠,只见尘埃。
”《八声甘州哀济南》(民国十七五月作。
二首录一。
)云:“记明湖最好是黄昏,斜阳射湖东。
正春三二月,芦芽出水,燕子迎风。
城外南山似幛,倒影入湖中。
醉里曾高唱,声颤星空。
此际伤心南望,有连天烽火,特地愁侬。
便梦魂飞去,难觅旧游踪。
绕湖边、血痕点点,更血花比着暮霞红。
凭谁问、者无穷恨,到几时穷。
”
○三十三 #
广东嘉应州为黄公度先生故里,入民国改梅县。
今王越君(见下四十三条)与李素英女士,皆此邑人。
李素英女土肄业燕京大学,尝从予受课(翻译术。
)其诗与词均卓然独到,能以新材料入旧格律。
所作苍凉悲壮,劲健幽深,而词较诗尤胜。
诗有《西蜀有大鹏》长篇,盖因读《碧柳(吴芳吉君》集》,即亻放其体,以吊碧柳者,已刊入《白屋遗书》中。
李女士从顾随君学词,故颇肖其师体,然价值光辉自在,实可称今之作者。
兹录数首。
《西江月红叶》云:“憔悴无非忧世,千山眉黛低长。
待邀落日共飞觞。
醉抹弥天锦浪。
万事从今撒手,乘风欲返仙乡。
留将红泪染秋光。
水底人间天上。
”此词声情激越,末句尤高唱入云。
《八声甘州骆驼有序》云:“骆驼行闹市中,目光茫然。
若苦人间冷酷,反不如沙漠之温热者。
”词云:“爱平沙万里独闲行,对空际凝眸。
看长虹高卧,天涯清景,海市蜃楼。
夕照双峰屹立,安步似王侯。
胜五陵年少,驷马轻裘。
举目河山迥异,笑蝇飞蚁逐,滚滚如流。
甚凄凄漠漠,人海等荒邱。
愿担当千钧垢秽,喷清泉洗尽一天愁。
重回首、远山烟霭,归思悠悠。
”按此词作于民国二十二年春,东北丧失、伪国成立之后。
李女士诗词中,恒多忧时爱国之意,英雄壮怀,追步辛(稼轩)、刘(改之),今不及录。
《贺新郎上海之夏及夜之一隅》,凡二首。
其一云:“大地谁冶?望皑皑长空肃穆,天高云下。
莫想粉墙纱窗外,会有江山如画。
只一片声喧车马。
苦忆年时烟雨梦,是湖光柳浪间平野。
诗意思,已难写。
无端心绪浩如泻。
问群蝉争相怨詈,几时休也?若得槐阴三五树,愿作南柯梦者。
待醒后微风深夜。
千古凄凉情味厚,对旁徨幻灭皆难舍。
星数点,自闲暇。
”其二云:“蹀躞南京路,‘大光明’铿锵琴韵,清歌穿户。
亿万银星与观众,同把人生裸露。
问离合悲欢谁主?转眼大千成素幕。
但痴痴哭笑自今古。
空有恨,奈何许。
哥儿另有销魂处。
想纤腰柔柔被拥,凝伫几度。
绿裙红唇灯影乱,似有骷髅伴舞。
怪满眼腥风血雨。
电炬如蛇天半赤,倚高楼静夜临黄浦。
摩托卡,来又去。
”此二词极回肠荡气之致,可与徐英《海上谣》(见上二十九条)比较,在作者则另为一体矣。
《瑞鹤仙逆流集自序》云:“正江天深碧。
望汹涌新涛,嵯峨几尺。
千帆一片白。
趁群鸥飞舞,去何太急。
长风如翼。
剩孤舟、中流湍激。
但双桨寸寸伊邪,却爱水洄波逆。
更得,前程幽渺,独往寻源,古今交织。
本无陈迹。
挥汗笑,努全力。
有青山伴送,斜阳煦照,荻港垂杨堪摘。
看月明路转峰迥,豁然无极。
”此词隐括现今时代之事象精神,显示作者之人生观,深曲盘健,具见才力。
《逆流集》乃作者诗词集之编成待刊者,盼其早日出版也。
(李女士兼工为英文诗,又撰长篇小说曰《容的一生》,载登《文学季刊》。
)
○三十四 #
吕碧城女士(字圣因,安徽旌德人。
)《信芳集》(诗词游记)一卷,民国十八年出版。
(其后又有增改,印成中国书式,分钉二册。
中华书局印售。
)凫公(署名孤云)作长文评赞之,载《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九十一至九十二期。
)大意谓作者才情横溢,蕴蓄深富,独得风气之先,漫游大地。
遂以其根柢于世家之旧学,溶于欧美之新知,优于天才,饱于世变,复得山川之助。
故其所作,可以上比李易安,而又别辟蹊径。
其词较诗尤胜。
所具特点为“能新入旧,妙造自然”云云。
予平日论诗(词同)恒主以新材料入旧格律。
予又曾游欧洲,有《欧游杂诗》之作,故于《信芳集》中之诗词,独有深契于心,自谓于其技术及内容,颇多精到之评解。
惟以凫公已畅言之,故不赘辞。
《信芳集》作者自戊辰以来,奠居瑞士日内瓦湖(即丽满湖)畔,时复出游各国。
予在欧,以人事促,未及访晤,仅曾通函而已。
《信芳集》中之诗,今录二首。
《琼楼》云:“琼楼秋思入高寒,看尽苍云意已阑。
棋罢忘言凭胜负,梦余无迹任悲欢。
金轮转劫知难尽,碧海量愁未觉宽。
欲拟骚词赋《天问》,万灵凄恻绕吟坛。
”《天风》云:“天风鸾鹤怨高寒,玉宇幽居亦大难。
红粉成灰犹有迹,琼浆回味只余酸。
早知弱水为天堑,终见灵衣拂月坛。
悔过蟠桃花下路,无端瑶瑟动哀顽。
”以上二诗,总括作者平生,隐概全集。
词亦录数首。
《六丑》云:“警银屏好梦,蓦别院繁弦凄咽。
试回倦眸,瀛波涵枕角。
水远春阔。
问几多金粉?大千抛遍,赚众生哀乐。
华苦短凭谁说。
沟外桃英,篱边絮雪。
旧时燕莺能识。
叹流光草草,催换今昨。
黄粱乍觉。
有灵犀清澈。
待把闲愁怨,都忏却。
仙蛾破茧舒翼。
莫温磨更染,艳丝重织。
望缥缈、步虚非隔。
指碧落、别有星寰可许,倩魂长。
高寒处、良夜休怯。
折芙蓉在手,天风外,铢衣控鹤。
”《望湘人》云:“送征帆远去,孤馆悄归,只怜排闷无计。
绣椅空时,锦茵凹处,坐久余温犹腻。
银褪糖衣,灰残烟尾,分明眼底。
恰如梦相逢,那信伊人千里。
红萼新词漫拟。
怅伶俜倦旅,岁阑心事。
听笑语谁家,暖入翠樽芳禊。
倘逢驿使,梅枝折奇,冰雪邮程西北。
(西比利亚铁路)不辞化一缕离魂,黏入缃苞寒蕊。
”此首以新材料入旧格律,真切典雅,实可为全集诸词之冠。
《望江南》(按此词八首,皆瑞士日内瓦湖畔作。
)云。
“瀛洲好,知是甚星寰。
冠盖都非如隔世,晨昏相背不同天。
尘梦委春烟。
”“瀛洲好,应悔问迷津。
蟾影盈亏知汉历,桃源清浅误蠢人。
(参阅《欧游杂诗叙》。
)去住两含颦。
”“瀛洲好,春意闹湖边。
小白长红花作市,肥环瘦燕水为奁。
三月丽人天。
”“瀛洲好,重贺太平时。
(原注:十一月十一日,欧战停战纪念。
)远近饶歌传彩帜,万千嫠纬泣缁衣。
哀乐太参差。
”“瀛州好,衣履样新翻。
橡屦无声行避雨,鲛衫飞影步生烟。
春冷忆吴棉。
”“瀛洲好,辟谷饵仙方。
净白凝香调犊酪,嫩黄和露剥焦穰。
薄膳称柔肠。
”“瀛洲好,笔墨久抛荒。
不见霜毫鹳眼灿,惟调翠渖蟹行长。
绕指有柔钢。
”“瀛洲好,小谪住楼台。
身似落花常近水,月临繁电不生辉。
顽艳有余哀。
”宓按:黄公度《今别离》四章,实为此类诗词之滥觞。
以新材料入旧格律,不但描绘景物,又必须表现自我,情意丰融,方合。
此《信芳词》之所以为可称也。
○三十五 #
描绘欧洲旅途风景,以新材料入旧格律,而其诗作成又甚工美,风情婉约,辞采明丽,使人爱诵不忍释者,友朋中盖莫李思纯君(字哲生,成都人)若也。
哲生为荣县赵尧生先生(熙)之诗弟子。
留法,肄业巴黎大学,治文学、史学。
其史学专著(一)译色诺波及郎格罗氏之《史学原论》,商务印书馆发行。
(二)著有《元史学》,中华书局发行。
兹不叙列。
哲生尝译法国古今著名之诗凡七十篇(三百七十六首)为一集,曰《仙河集》。
(全集刊载《学衡杂志》第四十七期。
“仙河”指巴黎城中之色纳Scine河。
)译笔精确而能传神,即论其篇幅数量之多,又代表法国文学史上各时代,前后完整成一统系,亦吾国翻译介绍西洋文学者所未见也。
全集不易取择。
今录哲生纪游之短篇如下。
《欧行旅程杂诗》十七首(载登《学街杂志》第十四期,)由成都海行至巴黎,今录四首:(四)“楚客吟《山鬼》,巴人唱《竹枝》。
月明神女庙,花发屈原祠。
断壁青瑶孕,奔江白练奇。
苍苍下秋峡。
幽险百年思。
”(三峡)(九)“故国青山外,伊人水一方。
惊潮撼天地,独客梦苍凉。
海气孤烟黑,长空落照黄。
遥遥十万里,珍重待还乡。
”(黄海舟中寄家)(十二)“布金芜坏殿,说法废遗经。
大教犹尘劫,浮温况众生。
寥天沙屿小,圆塔海潮明。
白马西来客,凄凄向晚情。
”(《印度锡兰佛寺》)(十六)“教宗专一世,霸业动千秋。
大岛雄澜丽,青山断岸浮。
孤峰含石火,远市出晴洲。
风利催征舶,何因得少留。
”(《地中海舟中望意大利海岸》。
)《巴黎杂诗》十三首(并载《学衡》第十四期,)今录五首:(一)“白石红栏影,纤云淡月晖。
横空珠树出,跳沫玉龙飞。
低亚花三面,婵娟水四围。
也堪娱独客,无复念东归。
”(《卢森堡园晚坐观喷泉》)(二)“秋林缀星电,落日掩璇宫。
铜马清池洌,金人辇道空。
名都丛故乘,骄帝有丰功。
归路奔车里,川原碧未穷。
”(《凡尔赛宫暮归》)(四)“积翠瑶阶净,明漪夕照斜。
凭高百年想,回首万人家。
春思看云水,乡心恋物华。
江山信清美,故国满尘沙。
”(《圣克鲁市小山回望巴黎》)(八)“秋晖满镜湖,殿阁古城隅。
旧史铜仙默,游情玉女姝。
再来能若此,追忆定何如。
逐处温尘梦,留供泪眼枯。
”(《重至枫登白露城》)(十一)“饣易箫增客感,彩履逗童嬉。
松炬千家烛,花幡万户披。
疏钟尘梦觉,灵曲帝心知。
归向空房祷,浮生纪岁时。
”(《耶诞节》、《圣母寺Notre-Dame听歌乐》)《柏林杂诗》二十四首(载登《学衡杂志》第九及十九期,)今录十首:(三)“极天华表望中新,照水虹梁两岸春。
曾是百年龙战地,明漪如画送行人。
”(《晓度莱茵河桥》)(五)“佛祠下万鸦横,铁马铜标压百城。
今日来看霸图尽,夕阳金碧一峥嵘。
”(《柏林维廉故宫》)(六)“雅典沦亡雅乐衰,风诗盲史茁天才。
二千年后丛残稿,中有人文万古哀。
”(《博物院中见荷马诗古钞本断叶》)“寸缕排空万窍开,云敖象管走风雷。
能将酿蜜供天下,辛苦黄蜂莫自哀。
”(《歌剧院听翠妥芬Beethoyen九大曲。
毕有语云:余如蜂然,酿甘蜜以贻世人》)(十)“铁笛横吹大帝悲,珠宫贝阙万年思。
无愁不道愁无极,头白王孙逊国时。
”(《腓力得烈大帝无愁宫Sans-Souci,帝嗜吹笛》)(十二)“惨绿昏黄宇宙奇,天龙如血女如尸。
木鸡脱兔吾难拟,裂管摧弦未可知。
”(《观新派舞蹈》)(十五)“渔村水驿画芳菲,湖气蒸天绿四围。
直上离宫三十里,南薰五月拂云衣。
”(《自凡瑟大湖Grosse WannSee以小汽轮抵波次丹Potsdam行宫》)(十七)“不须玉手和糖霜,自饮云英一碗浆。
十载浮生有真味。
蓼辛茶苦已亲尝。
”(《饮苦咖啡、不和糖戏为绝句》)(二十一)“鸠摩不作奘窥死,知也无涯生有涯。
嚼饭哺人还自哺,经时埋首一长嗟。
”(《晨起译书感成》)(二十二)“黄钟大吕久销亡,却向天西听乐章。
四座雷应齐拍手,白鹅金甲事荒唐。
”(《观白鹅武士歌剧》)又另附录一首:“奇服深衣百世豪,但丁《神曲》拟《离骚》。
切云冠帻藏星剑,内美修能或未遥。
”(以欧人中古冠服摄影,戏题四诗。
录一。
)《东归杂诗》三十八首(载登《学衡杂志》第二十一期,)今录八首:(五)“云岚海气结烦冤,中有喑呜大帝魂。
愿得色仑一怀土,可怜生死撼干坤。
”(《科西嘉岛,拿破仑帝生处。
帝有语云:“死后愿葬巴黎色仑seine河畔杂处吾民之中。
”法人卒如其言》)(八)“碧瑶大浪泪千斛,紫翠朝霞天一边。
眼底蓬瀛心上影,此愁应尽有生年。
”(《舟近希腊海,忆余巴黎旧识希腊少女,阅三日而女归其国》)(十三)“童山四望惨无因,赤日惊沙映黑人。
花树垂红楼舍白,颇怜斯地有微春。
”(《苏彝士河南口微有草木》)(十九)“欧风吹荆ㄉ禅灯,椰树蕉花媚暑蒸。
黑面僧伽参舍利,红裙姹女忆摩登。
”(《锡兰岛、哥伦坡市》)(二十六)“青红如绘海山图,瓯粤千家聚一隅。
数变阴晴忘历日,杂居种姓乱车书。
”(《新加坡》)(二十九)“林樾周遮碧玉屏,方池荷芰间红青。
葛衣童已知欧语,棕笠翁犹熟孔经。
”(《西贡植物园》)(三十二)“翠蝎琼澜绿四时,仙山楼阁望参差。
凭高万里神州路,割尽珠崖总未知。
”(《香港太平山》)(三十五)“沙线崇明十里黄,吴淞烟树列苍苍。
国门一入生凄咽,掩泪神州看夕阳。
”(《吴淞口》)哲生归国,即主子家(《南京》)。
旋任国立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梅光迪君为系主任)教授,仅一载,遂即离散。
及哲生北游京师,返川定居之后,追忆昔游,更以古体写纪之,成《昔游诗》三十三首为一卷,有序。
(全诗及序载登《学衡杂志》第六十五期。
)今录《巴黎》、《柏林》、《西湖》三首。
(二十一)“巴黎名都会,繁丽压百城。
虹腰二百桥,镜水僵河(即色仑河Saine)明。
楼舍极雕绘,夜沸笙管声。
铜街粉麝满,玉颊貂清。
铁塔起回环,离宫绚峥嵘。
岂惟歌舞娱,真见制作精。
雍熙嘉礼俗,宴乐昭性情。
登涉园囿美,图史邱山平。
三年跻大庠,负笈愧所成。
梦中拉丁区,逝迹疑前生。
”(《巴黎拉丁区,大学所在,余曾久居。
》)(二十四)“柏林霸者都,雄郡冠中欧。
腓烈迄维廉,鹰扬谁足俦?广衢扫明镜,文石开岑楼。
园囿萃珍禽,湖沼出轻舟。
西郊多精庐,水木轩窗幽。
故宫列铜标,戈剑横千秋。
乐章歌云檄,法曲神与游。
学海拥百城,文府备九流。
超众固曰佳,尚力窃所羞。
不见逊国人,英雄空白头。
”(《壬戌游柏林,音乐之美冠绝世界。
》)(二十六)“西子如故人,东归识娇面。
游踪秋与春,两度增欢恋。
山眉蹙浓黛,水眼动柔盼。
稍稍小桃枝,点颊容华淡。
三潭盛荷柳,镜影对芳甸。
两峰翠可掬,孤塔远仍见。
摘花上大堤,荡桨赴遥岸。
风枝青玉荑,明漪碧瑶练。
初观已锺爱,再晤弥深眷。
遂令鲰生情,不饮醍醐眩。
秉烛及未衰,老至窃所叹。
不见西泠桥,钗光照春半。
”(《癸亥甲子两游西湖》)始宓足迹未履欧洲,及久后游经旦黎、柏林等地,一一印证,方觉哲生诗宛如代我而作者。
惟予赴欧洲,往返皆由西比利亚铁路;哲生则皆乘海舟,绕印度洋、非洲以达地中海,斯其不同耳。
○三十六 #
予《欧游杂诗》之作,兴于哲生之《昔游诗》及杨葆昌君(贵州人。
清华学生,予尝教其英文。
后留美,习化学。
予苦劝其改习文学,不从。
按杨君之尊人昔年游宦各省,曾作长篇纪游诗,石印二册,固知杨君有所秉受也。
)所译摆伦(一作拜轮)之《王孙哈鲁纪游诗》第三曲Childe Harold’sPilgrimage,CantoIII(全篇及序,载登《学衡杂志》第六十八期。
)按杨君初译此作,用七律体,仅成三首。
其稿犹存,录此以资比较。
“是否儿容似母容,吾家惟尔爱应浓。
安知笑眼朝前别,竟化伤情梦里逢。
枕畔长风呼猛浪,天涯无地孤踪。
时随故土垂垂远,触目悲欢各几重。
”“浮海重来又一回,汹涛识主似龙媒。
未期迎我都长啸,是处随君但快催。
力竭樯摇危近苇,风驱帆破志不灰。
只因无寄飘蓬样,恶浪狂飙着意推。
”“丁年放浪有高歌,飘泊都因傲骨多。
旧论重随游兴起,奔风宛带阵云过。
深思漫理痕犹在,痛泪虽干迹未磨。
试溯流光羁旅路,此身遭际只蹉跎。
”其后杨君自知其未尽善,乃改用五言古体译成全曲。
今观改译者实较美善多多,可知文学必出匠心,有待于试验也。
及予作《欧游杂诗》(本集卷十二,)遂决定从杨君译诗之体。
(即五言古,每首十六句,八十字。
)杨君译全曲百十八首,通体一贯,可称翻译西洋文学之伟举。
盖其译笔曲折能达原意,而又流畅,富生动之气韵。
今录予最爱诵且与予诗最有关系之数首,以见一斑。
(一)“娟娟吾小女,(指其小女阿达Ada)果似襄容否?吾家独尔生,吾爱独尔厚。
前遭别尔时,含笑双瞳黝。
此别异昔别,期望不复有。
归梦倏惊觉,波涛撼前后。
天风扬啸声,去去兹出走。
出走知何适,时光不我守。
入目错悲欢,故土一回首。
”(三十三)“明镜碎裂时,分成千万片。
片片各相同,一形千影现。
愈碎影愈多,厥形终不变。
心境恰如斯,事过常留恋。
生意已摧残,寒寂无所眷。
血性亦无余,愁深翻忘倦。
憔悴尚支持,须俟死当面。
此痛本难言,外观不可见。
”(六十)“向尔重言别,别语徒虚道。
谁能真扌舍去,如斯风景好。
一朝入心目,佳色即永保。
长河原可人,讵肯离别早。
掉头不恋时,含感深颂祷。
奇境或再逢,光辉尤浩浩。
若论具众美,极峰难再造。
壮丽兼优柔,况复荣名老。
”(九十四)“劈路江流急(江谓龙江Rhone,)直出两山间。
两山如情侣,析离为反颜。
鸿沟分尔我,再合已良艰。
宁使肝肠断,亲情总互悭。
盛怒推原委,不塞爱潺潺。
爱深恨乃极,爱尽难复还。
只留凄苦日,生意痛全删。
心苦不可说,自讼少安闲。
”(百零三)“伊谁不识爱,来此必相知。
会使心灵间,蓬勃生气滋。
伊谁识秘奥,领会更无涯。
都因不灭爱,蕴藏即在兹。
世故伪人情,相逼令远离。
爱原有天性,不长即将衰。
难成无量福,消去少迟疑。
绵绵互千古,三光可追随。
”总之,读宓《欧游杂诗》者,不可不先读握君之译诗也。
○三十七 #
宓挽陶燠民诗,见本集卷十三。
昔陆机年四十,作《叹逝赋》,理深文美。
宓甫满四十,而一、二年中,名师知友,丧亡殆尽。
(女友则少长,各皆嫁去。
)悲悒之余,乃知昔贤为文,固丝毫不苟也。
陶燠民(闽侯人,清华大学哲学系毕业。
)君天资聪慧,学业精博,冠绝一时。
其人遭遇闵艰,而感觉灵敏,性行高亢,故落落寡合,早岁遽以疾终。
燠民于民国十九年春,偶作小词数首,予为刊登《大公报》文学副刊,今录于此。
其时与予屡作深谈,又同习法语,治行装,预备游欧。
是年九月,相偕抵巴黎,予迳赴英国。
次年(一九三一年)春予再至巴黎,忄互偕游共谈,论究哲理,辨析人情,无不精微中肯。
匪特学问切磋,更多生活伴侣之情趣,使予感念不忘者也。
其时尚有凌其垲君(字梦痕,上海人,)与刘真如君及予同寓埃及旅馆,亦同此情形。
梦痕与宓十年旧交,亲如兄弟。
燠民较颖慧,深理解力,而梦痕较敦厚,富责任心。
是年六月,梦痕在巴黎大学得哲学博士位,(论文题为《实险方法之起原及发达史论》,甚获学者教授称誉。
)先归。
燠民(予推荐之于主任教授庄士敦君)往就伦敦大学汉文教员职,子亦经由德国,与海伦及其他友人同返国。
萝痕次春北来,尚获一见,逾年遂以劳瘁殁。
(时鸟南京中央大学哲学教授,兼注册部主任。
)而燠民久后仍返巴黎大学,重治旧业。
(语音学)民国二十三年秋,邵循正君函告,已于七月三日以肺病殁于瑞士病院中矣。
梦痕所作有(伦理小说)《青年镜》,其前半登《湘君》季刊,宓为作序。
(亦录于此)燠民则仅此数词。
(未出国前,又作《闽方言考》,载登中央研究院《历史文字学刊》中。
)二君以外,尚有清华昔年同级最幼而慧之来世昀君,(湖南湘乡人,朱彬元君之弟。
)留美习矿业。
“九一八”渖变后,任浙江长兴煤矿局长,尽职御匪,坚勇格斩,以身殉焉。
宓于以上三君,皆深敬爱,思作诗吊而赞之。
以事忙心纷,久而未就,仅得一诗以挽陶燠民。
兹录燠民昔所作词如下。
《浪淘沙》:“独醉不知时,春鴂凄啼。
瞳瞳红影透罗帏。
残睡朦胧愁似醒,篆缕微微。
亻宁望乱山低,倦鸟归飞。
空惊午梦已回迟。
落照苍茫天欲暮,往事依稀。
”《湘灵瑟游西山归》云:“烟村萋迷,山悠鸦阵低。
秃尾驴迟,客同归。
/垂杨路,轻风吹。
丕々渐近柴扉。
听寺钟远随。
”《定西番》:“春夜香灯如醉,花梦去,风沈吟。
漾娥琴。
断续邻嫠宵泣,诉如嗔如怨心。
掩抑飘摇犹绝,是余音。
”《氵灭字木兰花北海纪游》云。
“晚湖轻艇,水佩荷裳摇不定。
隔岸山移,画里檐牙渐渐低。
舟儿笑语,疑是邻船风送误。
隐约黄昏,悠漾钟声动客闻。
”《氵灭字木兰花》:“西窗岑寂,月照孤镫寒欲灭。
蟋蟀三更,惊破梧庭月影横。
莫深回首,应已伤情多削瘦。
把卷消愁,过目三行又作休。
”《河传奇老友杜剑秋》云:“剑秋别久。
又朔飙卷地,荒寒难受。
尘榻冷檠,壮怀消残孤牖。
独吟诗、代美酒。
豪谭落月风盈袖。
放浪当年,更那堪回首。
离恨几时,再濠梁携手擘鸾笺、清泪透。
”《一片子意译魏兰Paulverlaine》)法国著名诗人秋歌Cbbanson d’automme》云:”寂寞娥琴远,秋深暮色残。
韵哀人意倦,犹自倚阑干。
(一解)隐约钟声漾,萧疏觉晚寒。
触怀空怅惘,回首泪潸潸。
(二解)漠漠愁魂断,飘浮入急风。
恰如黄叶坠,飞舞任西束。
(三解)”宓按:魏兰之《秋歌》,李思纯君亦曾译之,(见《仙河集》,前已详述。
)今录以资比较。
李译云:“秋日梵阿铃,呜咽哀声长。
单调疲弱,心摇摇而悲伤。
(一解)吾偶闻此哀音,面惨无神,喉哽无声。
忽旧梦之上心,颊泪已零零。
(二解)微躯恍惚狂风吹。
飘摇复凄悲。
似彼死叶,随风何所之。
(三解”)
伦理小说《青年镜序》
文非至性至情不能作,而小说为尤甚。
诗虽主性情,尚可以辞藻艳丽见长,移人于不知不觉之中。
小说则写人生俗事,平庸凡近,而又须鞭辟近里,深切入微。
苟不以至性至情贯注其间,则如仅存糟粕而丧其精华。
又如杂置磁片,盛陈机括,而无力以团结之使厚,驱遣之使前也。
故凡小说,皆可名曰写情(或言情)。
然小说家之情,必得其正,亦如诗者持也,“持”即端其性情而表示之之义。
夫真正之道德行为,皆生于至情。
小说之佳者,必寓有平正深厚之人生观。
此种人生观为何?盖即至性至情之人,涉历社会之真切经验与审慎结论耳。
小说最忌直说道德,最忌训诲主义,固也。
然若趋彼极端,专尚污秽卑劣、刻薄刁诈之写实主义,则尤不可。
世之陷溺于此,奉黑幕大观为小说正宗者;又或迷惑于此,自视慊然,以年少未尝饱历恶浊社会备见人生惨毒,遂不敢执笔试作小说者,盖均由不知至性至情为小说之根本故耳。
惟至性至情之人始能作小说。
又惟至性至情之人,始能作写实小说而臻佳美。
予尝细考古今中西之小说,比较推寻,深信此说为颠扑不破。
故窃谓小说家之资格,可以八字赅之曰:“思深,感锐,情挚,意切”。
以此为衡钅监之资可也,以此为修养之方亦可也。
予屡执笔作小说,而未能有成,予之所短,其在兹乎?予友凌君其垲(别号梦痕,)至性至情人也。
予夙与其兄其峻(幼华)同学相知。
民国十一年秋,君以兄命,从予于金陵。
自是同居共学,息游作伴,昕夕相亲,前后凡二载。
君以兄事子,予虽年长于君且十岁,亦引君为惟一契友。
凡学问文章之道理,国家社会之问题,天伦骨肉之际,悲欢离合之遭,下及米盐服饰之琐屑,无不谈,而谈之无不尽其意,畅其情。
严冬岁暮,予寓宅楼上小室。
君之所居,寒梅瓶冻,炉火不温。
君秉笔苦思,几忘寝食,成《青年镜》小说。
予读而善之,民国十二年为投登于《湘君》季刊。
仅见其半,而《湘君》遂停刊。
兹值君婚期在迩,予劝其以全书发刊,以作纪念,并附其续作之小说若干篇于其后。
嗟夫!《青年镜》之所述,乃凌君涉历社会之真切经验与审慎结论也。
君作此书时。
年才十九,经验固不能甚丰,技术他日亦更当有进。
然君之为至性至情之人,君之思深,君之感锐,君之情挚,君之意切,则为读此书者之所灼然共见。
君之于小说,吾卜其必有成也,君其勉乎哉!民国十四年乙丑中秋前一日吴宓序于清华园荷池西轩。
○三十八 #
与法国文学结甚深之因缘者,尚有吾友叶君。
(字石荪,四川古宋县人。
法国里昂大学心理学博士,教授清华。
唱和诗词见本集卷十三。
)石荪早年即译法国本嘉曼公时党Benamin Constant之名作《阿朵耳夫》Adolphe小说,(其书始以心理分析、论述爱情。
石荪之译本系北京晨报社出版,佩文斋代售,定价六角。
)善以心理观点评论文学。
(论文见《大公报》文学副刊各期。
)又善言情,体会精微,究析深细,尝译法国缪塞A.de Musset等人之诗,(登载《大公报》文学副刊各期。
)自作《轻梦词》六十余首,(选登《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三百零六期。
)皆言情上品,亦皆受法国文学之影响焉。
缪钺君(彦威)评《轻梦词》,(全文载《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三百零八期。
)谓其以新材料入旧格律,清新俊逸,得未曾有,且具特色三:(1)每首均有特殊之意境;(2)韵脚之音能与篇中之情感相合;(3)能用西方事物入词,而不失中国诗词之风味云云。
宓按诗词佳者必有本事,盖事中寓情,情始生文也。
宓最爱石荪未刊之《水龙吟》二阕。
盖石荪初娶法国女士,相偕回国,(由氵扈来北平,海舟中与凫公同舟,始订交。
)居数年而夫人思乡念切,必欲遄返,遂致分离。
此二阕即作于是时。
(夫人于一九三三年暑假回法国去,好事者遂于北平《世界画报》中撰登《记两个悲哀的诗人》,以讽石荪及宓云。
)用问答体,第一阕为夫人之言:“几多密意柔情,谁能尽付东流水?神飞故国,魂萦闾巷,闲中滋味。
旧日京华,林园胜处,正堪栖止。
奈┆言殊服,奇风别俗,生将我,心迁徙。
惟有从今弃置,置前情、遗忘墟里。
侬怀郁抑,君襟凄黯,何须追悔。
人世飘浮,早经惯习,命轻于纸。
只深深暗祝,娴都淑女,作阿侬替。
”第二阕则石荪之答辞也:“数年侣伴光阴,如何便尔相抛弃?里昂Lyon旅寄,莎乌Haute Savoie游迹,尚来心底。
更有华年,一生春日,我卿同系。
况悲欢几历,心期曾共,回思处,能忘未? 休说身留异地,待些时、爱同乡里。
深沈悔恨,任卿孤独,使卿憔悴。
当惜余年,晴明风雨,交相依倚。
愿轻躯化作,车前弱草,阻行人驷。
”此二词情深语妙,宓读之极为感动。
呜呼!自宓欧游归来,国难遽起,华夏形势,日益危蹙。
兼有吾友陈逵君(字弼猷,原籍湖南攸县。
其前夫人为美国女士,一九三一年分离回国。
)与石荪之所遭遇,使宓憬然深自警戒。
于是对宓平生所最崇拜之异国仙姝,(参阅本集卷十三第十七页《空轩诗》第十二首及该卷插画。
)不得不如但丁之处裴雅德(Beatrice)者,置之理想天国,而不敢为实际之图谋与想望矣。
○三十九 #
国于天地,惟恃民德,无之则虽富亦贫,虽强亦弱。
而道德者无分公私,无间中外,首在重义轻利。
近见某君引顾亭林之言,谓治黄河必先使人严义利之辨,否则徒糜巨款而河不治。
呜呼!岂特治河之事,吾中国人素乏宗教、美术,而重利禄,好货财。
所谓处世,实即自私。
偶或好名,实亦图利。
海通以后,未能窥知西洋文化生活之精深本源,但慕其物质经济之强盛,采其重功逐利之学说,于是增长恶风,变本加厉。
试观报纸中所载社会新闻,或则假借礼教道德之美名,以为争财夺利之缘饰,(如因家务或婚姻名分,涉讼法庭,皆为争遗产。
)或则巧用救国益群之标语,以为投机营业之手段(如商店竞销之广告,)甚至如最近破灭汉字,斫丧国魂之种种所谓文字改革运动,亦以“国难”为根据,为理由,岂不可愤可伤哉!昔中华民国副总统冯国璋(字华甫,直隶河间人。
)开府酉京,与民争利,一时南京之旅馆妓寮,皆其直接间接所营。
(或云军营厩中之马粪亦出售而取其值。
)及民国七年冯国璋为代理大总统,入居北京新华门内之公府,乃以三海之鱼出售获利。
美国公使购得,特为送还,报纸喧传,中外腾笑。
于是丹徒叶玉森君(字荭渔,曾任皖中县知事及银行职务,民国二十二年逝世。
)作《打鱼词》(自注:戊午。
)咏叹其事,做吴梅村体。
词曰:“老渔破笠须眉白,江上年年寄鸥迹。
本来射鲋逐潮儿,忽地钓鳘称海客。
(此言冯氏开府南京,旋以术乘势,得为大总统。
其品德与其职位极不相称。
)海子分明太液波,当时惟见六龙过。
鹰台日暮君王猎,犹忆梅村海户歌。
七十二桥围廿四,上林有福官仙尉。
近侍鸾衣摘草花,遥看凤帽搴菱芰。
天上何愁碧海干,锦鳞戢戢伏安澜。
绿图曾负占灵录,芳饵无忧绝钓竿。
双珠偶入深宫梦,依蒲在藻承恩重。
便是文鳐不愿飞,若为仙鲤真能控。
一自殷墟泣黍油,鲂琐尾感飘流。
昆明谁复哀残甲,公子先愁下大钩。
果然府海遵齐轨,太息甘泉仍祸水。
范蠡争陈万利书,汉昭全付长安市。
但见众师日日来,千夫放眼看瀛台。
大人龙伯休惊问,男子羊裘莫浪猜。
峨车辘辘联翩出,忉利天宫一朝失。
正是群飞海水时,奈何殃及池鱼日。
碧眼相逢忍割鲜,垂头翻乞外臣怜。
零星缀尾金牌字,嘉靖遥遥四百年。
生鱼幸返还珠浦,赢得远人腾笑语。
灵沼方知众乐难,清冷不许渔歌聚。
无复银花九跳,荷蓑归去有余骄。
料知醉卧芦根月,犹梦金鳖玉蛛桥。
”按此诗有关国史,以新材料入旧格律,堪称佳作。
叶君又工为词,且研究甲骨文,著《殷契钩沈》等三篇,刊登《学衡杂志》。
(二十四期、三十一期)当时宓为总编辑,视此类文章(谓甲骨文及考证金石、校勘版本、炫列书目等。
)直如糟粕,且印工繁费,(须摄制锌版)极不欲登载,勉为收入。
乃历年竟有诸多愚妄之人(法国伯希和氏亦其一)远道来函,专索购该二期《学衡》。
近且有人取此三篇,放大另印,每册售价数圆(其实仅出五角之微资,购此二册学衡,即可全得,)而《学衡》中精上之作(即如三十一期中,刘、胡、吴、景诸君长篇论文,)众乃不读,或拆付字篓。
此固中国近世学术界、文艺界一般不幸情形,而亦宓编撰《学衡杂志》多年,结果最痛心之一事也。
○四十 #
“九一八”国难起后,一时名作极多,此诚不幸中之幸。
以诗而论,吾中国之人心实未死,而文化尚未亡也。
统观辛未、壬申、癸酉间南北各地佳篇,应以常乃德(燕生,山西榆次)之《翁将军歌》为首选。
此歌气格高古,旨意正大,深厚而沈雄,通体精炼,无懈可击。
其序系傲杜甫《同元使君舂陵行》,其诗亦直追少陵及唐贤。
惟予细读之,觉其甚肖李义山《韩碑》诗,疑作者必于此规怃。
至若香山与梅村,皆欲突过之而不屑追步者矣。
《翁将军歌并引》,《引》曰:“上海‘一二八’之役,国人识与不识,皆知有旅长翁照垣者。
翁守闸北,率先应战,守吴淞,凭废垒与敌死拒,屹然不为下。
及师解,又殿军整旅而退。
十九路军之辉誉于世界,翁之力盖多焉。
闻其人沈默寡言,尝旅学欧日,于军事无所不窥。
近以勋名为僚辈所挤,解职游海外。
余惜其去,又为国家伤将材也,因作为歌诗以追送之。
余与翁非素识,所言盖天下之公言,非以为私。
故但奇知者,不复示翁。
”歌曰:“李公昔驻春帆楼,旌旗破碎鱼龙愁。
小儿弄舟嬉东海,欲断鳌足覆神州。
修罗伸臂自天外,始遏贪吻完金瓯。
当时经营颇惨淡,岂谓时会非人谋。
榱崩栋折三十载,坐见沧海生狂流。
高牙大纛裂疆土,赤眉铜马皆通侯。
玄黄龙战日盈野,气尽亚美凌非欧。
岂知卧榻有乳虎,磨厉渐欲吞全牛。
潜师一夜入下蔡,万里膏腴森戈矛。
三军禀令令曰遁,暮渡辽水朝滦州。
此时元戎尚镇静,罗列丝管评清讴。
中朝大官亦解事,卧阅陵谷百不忧。
弭兵惟恃向戌舌,捐地未觉迭羞。
扶余渤海吾故土,汉唐余烈垂千秋。
尔来流民岁百万,斩伐蒿艾植松楸。
卢龙塞断肠翁翁绝,太息烈士无田畴。
将军奋身起南纪,志挽日月回山邱。
男儿报国自有道,毛锥弃去着兜牟。
东穷扶桑西碧海,上研飞鸟深潜虬。
归来风雨漫祖国,巫祁正待庚辰收。
吴淞江头夜一弹,杳杳天际遮飞舟。
氵扈人噤立色欲死,朝命仍拟和夷酋。
将军长啸指须发,剑气喷薄如龙浮。
乾坤一掷箭脱手,眼底势欲无仇譬。
云蒸雾郁顷刻变,迅流转石雷鞭幽。
袒怀白刃向前去,以血还血头还头。
长江万里锁废垒,将军立马寒飕飕。
兼旬环击不得下,伏尸百步惊沙鸥。
沪人咋舌忭且舞,奔走僵汗吟啾啾。
挈壶持襦供前线,后归中继无停留。
兵残弹尽援不至,犹以殿退庇同仇。
呜呼!不见廉颇李牧赵良将,生为逋客身羁囚。
又不见长城自坏檀道济,时人悔唱《白符鸠》。
骑驴湖上岂得已,乘风聊作扶摇游。
豺狼在邑孤在室,虽有奇志安能酬。
天凝地万物死,穷寒野哭多鸺鸥。
义军十万解甲去,(原注:时苏炳文部甫自满洲里撤退,马占山、冯占海、唐聚五等部已先后溃退,东北羲军垂垂尽矣。
)白山黑水余荒陬。
请君为我回辙迹,再整壮土成貔貅。
为君勒石刻琉球。
”按此诗宓曾作注,为清华学生讲授。
常乃惠君《论新诗》一篇,亦佳。
录如下:“物穷则变新机起,天演枢缄乃系此。
余流震荡及文辞,亦复波兴而云诡。
四言昌周《风》变《雅》,楚骚汉赋开新纪。
建安风骨五言强,六代汲流敝则靡。
堂堂李杜并时出,启后恢先称二美。
元轻白俗贺仝奇,唐之为唐岂一轨。
宋人作诗如说话,微觉着迹缘障理。
元明逮清等蝉噪,罗列巴谌娱里耳。
近来诗派盛西江,咀嚼空螯钝牙齿。
不然古艳张六朝,剽窃生文吓新鬼。
国乱民蝓物力尽,安有精华泄文史!休言博大与雄深,即论偏师亦无几。
绩溪博士(胡适)出新意,乞取欧苞续华蕾。
著论恢奇动万言,一编《尝试》从兹始。
诗人学士本殊道,论虽可取诗不似。
大辂椎轮未可訾,君之所长不在是。
《草儿》(康白情作)同出胜《冬夜》(俞平伯作,)颇近自然吾所喜。
小诗独步有冰心,或谓《繁星》过《春水》。
偶然印象非不佳,千篇一律则厌矣。
以词为诗刘大白,(其诗有《责布谣》、《秋之泪》、《丁宁》、《再造》等。
)解放但觉不澈底。
金莲衬底作旗装,步步生姿反可鄙。
沫若(郭沫若,诗集曰《女神》)挺出颇尚气,志欲雄肆力不企。
譬如寸寸挽强弓,天之所限划然止。
从来真力在骨髓,不在行间与字里。
汪(汪静之,其诗曰《蕙的风》、《寂寞的国》。
)徐(徐玉诺,其诗曰《将来的花园》。
)抒情尚热烈,但伤稚弱欠链洗。
《渡河》一集(陆志韦作)亦平平,偶有佳什糠间米。
白屋诗人(吴芳吉)能立意,意胜未觉词为累。
但惜新旧互杂糅,有似西装蒙西子。
风会初成体未健,纷纷诗国茁兰芷。
小草虽殊乔木材,蓬然生意非僵死。
不知何人翻新调,掇拾螺蛤当甘旨。
作诗一行定几字,为就敝屣割拇趾。
长行字数逾廿余,其中一半惟的底。
语法俗事不足道,意快不辞朱易紫。
楼台七宝装片段,挝鼓三通乱宫征。
居然风气倾市朝,此圣彼哲互比拟。
别有文学号大众,口号宣言动满纸。
没落篇篇‘布尔乔’,意识个个‘普罗里’。
农工瞠目惊符咒,智士扪舌怕捣毁。
倘能以此命为诗,歌诀《汤头》尽苏李。
吾论新诗如新树,乔木千章起根柢。
须令雨露灌柔苗,莫使蝗蝻伤嫩蕊。
今之新诗甫十稔,已见萌芽啮蝼蚁。
旧统已溃新未成,诗运国运亦同尔。
何人起衰振绝代,巨刃摩天创壁垒。
歌诗要歌民族魂,不作呢喃儿女体。
雕饰去尽露天然,余味醇醇似醇醴。
民谣蒙诵皆材料,读到老妪都可解。
有诗如此始真诗,此意河清恐难俟。
眼高手低古所讥,吾责诸人无诸己。
我诗似论不成诗,但借古风抒鄙俚。
诗成雪泪望将来,早见韩潮与苏海。
”按此篇议论正大,而格调高古,有清新自然之致。
以上二诗刊布后,久久,予始得与常君晤识。
常君又有《故都赋》(《并序》)之作,予以刊登《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二百八十一期。
)其日(民国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二日)正值日军进逼,北平危急,而我签“塘沽协定”,乞盟城下之时。
是故常君此赋有关于历史国运者至重,盖今之《哀江南赋》,而又能真切详尽,包举无遗者也。
兹以体裁所限,不录。
○四十一 #
“九一八”渖变起后,当局持不抵抗主义,节节退军,不数月而失三省之地。
此诚吾国之奇耻大辱,有署名记室者,由滦州陆军第二十旅部寄来《军中杂诗》十余首,雄浑苍凉,予亟为刊登《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二百五十六期。
)驰函探询,始知作者名李鹤,字太玄,辽宁省辽阳县人。
年二十八岁,任旅部少校书记官。
军人感愤悲歌,有此志气,固可心喜,然而如斯有心人乃均屈在末职下僚,又令人惋叹不置也。
其诗今录数首。
《九月十九夜(民国二十年)军退康平》云:“令潜刁斗夜移营,大野茫茫放辔行。
万树萧森银汉耿,一天明月马蹄声。
”《退彰武》云:“血雨腥风阵阵侵,天颓日死昼阴阴。
尧封脔碎遗民绝,沧海非深此恨深。
”《退义县》云:“旌回旆转指红螺,(红螺,岘山名。
)力尽难挥落日戈。
星月敛芒笳鼓咽,踏冰夜渡白狼河。
(白狼河即今大凌河。
”)《锦州大》云:“半壁山河劫火焦,冲冠怒发恨难消。
远驱胡虏居延外,谁是当年霍嫖姚?”“渤海涛雄壁垒,医闾山险大凌深。
奈何门户从开放,胡马翻教自在侵。
”《入山海关》云:“冰满凌河雪满山,金牌十二檄军还。
乌雕蹴踏如含恨,明月迟迥懒入关。
”“一彗光芒出海东,孛然天半卷罡风。
试凭姜女祠前望,莽莽川原火正红。
”
○四十二 #
东北沦陷后,民国二十一年春初,乃有沪战。
虽浏河失守,终遭覆败,然士气人心,为之一振。
沪战方终,三月十二日北平《新晨报》刊载五石君所作之《后鸳湖曲》,盖咏陆小曼、徐志摩、王赓事也。
吴梅村有《鸳湖曲》,故名《后鸳湖曲》。
陆小曼与徐志摩皆浙江嘉兴人,故以鸳湖名曲。
若论其作诗之本意,则毋宁与梅村之《圆圆曲》为近。
《后鸳湖曲》云:“烟雨楼头好赋诗,儿家生小住湖西。
湖上鸳鸯同性命,湖边杨柳斩腰肢。
从来湖水比聪明,水面桃花更有情。
莫把夭桃比人面,妆成一面便倾城。
年年巧笑春风襄,谁家小妹娇罗绮。
春去不知别离悲,春来但觉颜色美。
不道扁舟一往还,海上风光绝可怜。
莫遣莺儿通问讯,拚教月子婵娟。
丁香结就英先落,安排雾鬓住香阁。
欢娱苦短梦苦多,说是真仙厌离索。
殷勤不必盼青鸟,花貌参差意缭绕。
同里应曾识姓名,双飞便欲忘昏晓。
莫恨相逢已嫁时,郎君家有最娇枝。
娇枝遗后迎桃叶,海燕归来梦茶縻。
漪澜堂畔又良辰,对对鸳鸯羡璧人。
为问湖光如旧否,只怜往事已成尘。
(按民国十五年十月三日,徐志摩君与陆小曼女士在北海公园董事会结婚。
宓偕温德(Winter)、楼光来君往贺。
粱停公先生致训辞,言离婚者应郑重将事,为世人之榜样云云。
钱稻孙君译但丁《新生》一段以为祝词,惜其稿不存。
宓注。
)世事输他翻覆手,行云行雨尽佳偶。
今年欢笑异明年,汝自负人人汝负。
蹀躞沟水复西东,郎是罡风妾断红。
风便自登王屋顶,(宓按:王屋山,一名天坛山,济水所出。
此指山东济南附近之开山,非山西南部之王屋山也。
)花飞还堕绮怀中。
一旦御风作游戏,风翻倏见人落地。
拚生又往缔新盟,垂死未闻挥别泪。
旧人已是绾赤符,(宓按:王赓君曾为清华同学,曾为京漠护路副司令。
此时任旅长。
)娇面轻啼泪模糊。
欲慰柔情须酝借,忍将愁抱易欢娱。
是时海上烽烟起,入寇倭奴比狼兕。
壮士卫锋不愿生,男儿报国惟同死。
纵横决荡闻杀声,畏死倭奴心晴惊。
一月拒战(此字原作奴,疑有误,故代改。
宓注。
)方雪耻,忽然退走东南倾。
退兵只为与图失,虚实安能教敌悉。
却向香巢访玉人,未防鹰隼攫来疾。
(宓按报载如是,未必可据。
诗人非史家,事实真伪非关重要。
)才知女宠原祸水,破国亡家皆由此。
痛哭连城人尽俘,心伤千里室如毁。
”宓按末韵乃作诗本意,诗人旨在爱国教忠,励群尚志,借事与题以抒写之耳。
至若离婚未为失德,琐事无关大局,(沪战全局胜败决不系此。
)即诗人所见或亦同于吾侪。
予有先后挽徐志摩君二诗(本集卷十三,)深为徐君同情悲慨,亦所以自伤也。
又按此诗作者五石即邓之诚君,(字文如,江宁人。
)燕京大学教授,著有《骨董琐记》、《骨董续记》及《中华五千年史》,(商务印书馆印行,原名《中国通史讲义》。
其书自序及宓所为论评,并载《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三百零三期。
)博雅之士也。
○四十三 #
始予读王越君(字士略,广东梅县人)之诗,为燕京大学学生所出之小杂志曰《虹桥》(第一期)中载土越君之《茵梦湖曲》,事详德人史姆Theodor Srorm(1817—1888)之小说Immensee(原书于一八五二年出版,当时极风行。
吾国有郭沫若,张友松等三种译本)一书。
诗云:“秋光竟与人俱老,太息生涯何草草。
脉脉残阳照古垣,归来日暮空房悄。
空房小坐可怜生,江水难量旧恨盈。
一片月明思往事,那堪画里唤真真。
昔年两小无嫌忌,草径曾为牵衣戏。
誓约双飞海外天,迢迢天竺驰神思。
梦里韶光逝水流,柔情无限结绸缪。
林中辟匿(即野游,坐地而餐)(Picnic)闲修禊,细觅杨梅作玉馐。
杨梅杳杳知何处,丰草长林无限路。
蛱蝶纷飞为底忙,杜鹃声里听归去。
应怜弱质自纤纤,细步行来倦意添。
风际草光飘鬈鬓,日斜林下语呢喃。
绰约仙姿传妙句,几番离合成追慕。
悠悠二载断音尘,耿耿幽怀向谁诉?忽得庭帏书数行,喟言人事苦难量,玉人已作他家妇。
茵梦湖头淡淡妆,淡妆依约春风面。
伤情最是重相见,一种温存似昔年。
偷弹清泪空余恨,茫茫恨海有谁填。
阿母原教铸错缘,青山碧水惹愁地,春花秋月奈何天。
奈何天,惹愁地,茵梦湖光生百媚。
正是苍苍落日时,临风菡萏轻摇曳。
轻摇曳,难探试,可怜终隔水盈盈,惆怅情怀萦寤寐。
”此诗宓甚爱诵,且喜其能以新材料入旧格律也。
及予欧游归来,国难既起,王越君于民国二十一年夏刊行风沙集,(全集及评论之文,转录于《学街杂志》第七十七期,并增注。
)乃将怨别伤离之作尽行删弃,惟存描写民生疾苦之叙事诗。
予《评风沙集》(登《大公报》文学副刊二三六期)文已另录,(本集卷末一二三页。
)兹选录《风沙集》中诗二篇。
一曰《逃荒》,描叙陕西旱灾,(其实遍中国乡野皆类此。
)诗云:“草根皆啮尽,顽石岂可茹。
幼儿饿已殇,瘦肌裹干肚。
弃置土舍旁,三日不臭腐。
无泪哭殇儿,还看妻与女。
眶陷目迷茫,蓬首惟伛凄。
商略作逃荒,扶杖携筐篓。
出门踉锵行,郊原俱赤土。
饿莩亘岗丘,曾不挂麻娄。
群鸟啄其肠,哑哑相庆语。
野犬争残龇,汹汹斩豺虎。
道逢乡里人,鸠形拐复颠。
乍见不相识,细认各凄然。
自云潼关返,前路少人烟。
但见商与贾,手携买儿钱。
买得灾儿女,长绳犬豕牵。
崎岖潼关道,日夕有啼声。
”二日《主与驴》,用问答体,象征资产阶级压迫劳动阶级。
诗云:“主谓蹇驴,勿懈勿怠。
神圣劳工,箴言宜履。
驴曰我主,驴亦劳止,干藁下咽,折我龋齿。
蠢驴何知,竟复抗言:有鞭在,尚其慎旃。
虽曰犬马,岂无畜道?夙夜靡休,旦夕就槁。
咦何驴斯,顽梗若是。
锡尔嘉鞭,庶其无悔。
奋我蹇蹄,竖我巨耳,旷野苍茫,吾其遁矣。
旷野苍茫,明星有烂,蹇驴长鸣,声闻霄汉。
”宓于《风沙集》中最喜此诗,以其甚似法人拉丰丹La Fontaine(1621—1695)之寓言。
其格调则出于《左传》及《诗经》,而经济压迫,社会革命,民生实况,时代消息,悉于此寄,言近而旨远也。
予为文评《风沙集》后,乃始与王越君晤识。
知其近年在国立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从黄晦闻师节研究汉魏乐府诗,所造甚深。
著成《汉代乐府校释》及《汉代乐府释音》二书。
(曾分期载登国立中山大学文史研究所月刊,未登完。
)君既沈浸于汉魏乐府,又上迫杜工部,得力于吴梅村,故有志继承其乡先贤黄公度先生,(遵宪)为奇伟之创造。
今能作成长篇事诗,而发扬吾中华民族精神者,遍观海内,必当首推王越君也。
王君勉乎哉!自“九一八”国难起迄今,王君所作长诗不少,(曾选登《大公报》文学副刊各期。
)去年(民国二十三年)自编印成一集,曰《抚时集》,盖取杜甫“感时抚事增悲伤”(《公孙大娘舞剑器行》)之意。
今录其二,国人读之者,谅必慷慨悲哀,激昂奋发也。
一曰《失地将军歌》,盖指张学良、汤玉麟,伤东北三省(民国二十年)及熟河(民国二十二年)之失也。
歌云:“古言善战者服上刑,将军毋乃惧此经?今言和平者不抵抗,将军恃此优游而自放。
将军之统兴草昧,髯客为伯或为季。
将军之地亘三边,水称黑水山白山。
白山峨峨,将军啸歌。
黑水深深,将军酣沉。
连云高阁双狮怒,路人道是将军宇。
朝挥百万买新机,暮尚搜牢到墟墓。
墟墓豪华原梦寐,人生行乐今谁是?皇姑屯上碧痕新,北戴河边歌吹沸。
中原旦夕动风云,将军按剑作鹰瞵。
伺隙誓师慷以慨,居然一矢定咸京。
千载金城车毂击,上将登坛隆戟。
雇盼曾无晋莫强,颐指已凌关第一。
关山百二应迢递,见说胭脂宜北地。
羊亻品后庭贴细腰,春花秋月宁虚美。
偶然御气亦南游,六府郊迎最上头。
吴宫花草春风细,曾为秋娘一夕留。
归来惘惘情无那,玉郎装束能倾座。
肩脉脉脸波横,几曾唱到家山破。
晋阳烽火羽书驰,正是诸天花雨迷。
卅年世业空流水,万里江山付柘枝。
貔貅尽夕仓皇溃,名城迭破无加卫。
都道将军一纸催,东隅虽失收榆内。
三朝馆谷笑虾夷,侏儒喜使国人悲。
悠悠悲笑何堪道,身是无愁厌鼓鼙。
长城莽莽金汤固,滦河渺渺谁飞渡?半壁河山一以娱,明珠犹自征歌舞。
袅袅胡姬海上来,轻绡脂夜入丛台。
迳就将军舞连臂,人肠断不须猜。
是时帐下偏将军,离宫虎镇扪腹眠。
梦入宝山岂虚返,满车瓯篓行行行。
芙蓉夹道临风树,千里红云摇玉露。
将军潇洒能爱花,采之摘之复盈。
盈盈筐何处归?九天倏忽鸣巨雷。
胡刀霍霍莽氛埃,将军惊起芙蓉堆。
一驰十日无崔巍,芙蓉犹向将军开。
吁嗟乎!昔见将军张羽檄,激楚淋潍思死敌。
国人敌人皆动色,北门管钥将军责。
今见将军分道奔,南船北马资长征。
镶珍粉黛殊纷纷,异域多伦乐我员。
将军善保千金躯,陪都佳气无时无。
”二日《五百大刀队》歌,有序。
《序》曰:“榆中已陷,熟河复失。
长城天险,遂为敌有。
民国二十二年三月中旬,我军宋哲元部大刀队五百,袭之于喜峰口,斩首千级,大刀队亦全殉。
神勇悲壮,冠绝人寰,是不可以不咏。
”歌曰:“黑云惨淡天欲死,胡骑啾啾乱辽水。
白山空吊汉儿魂,塞垣又见烟尘起。
元戎潇洒旧知名,粉黛檀槽最惹情。
晋阳已陷长随覆,犹听梨园第几声。
偏师一旅仓皇出,第一雄关散何卒。
惟教白骨照临榆,野哭千家长荆棘。
Е洞风尘河洛昏,东来封豕作西奔。
藏头膝间偷活计,莽莽中原岂有人。
一朝健儿西北起,手抉肝肠把相示。
闻道戍楼烽燧高,不辞重茧驰千里。
喜峰口上阵云屯,胡骑骄嘶暮更闻。
雪暗关山旭旗动,凄凉秦月印边城。
云寒惨栗夜萧瑟,宇宙冰坚健儿热。
袒臂还操超距能,霜棱自挂髯如戟。
北走衔枚弦脱箭,五百霜锋闪如电。
饮马窟边掠影过,千古英灵为呵殿。
高雉揉升呼杀敌,入蔡天军飞霹雳。
夺关劈垣敌麾折,左右挥戈岂虚击。
千万强仇酣梦失,霍霍白杨入胸臆。
亦知困兽犹斩争,绵绵延延多狼群。
强梁翻噬牙狺狺,从目跳踉纷扑人。
肉雨腾腾飞血腥,死骸撑拒首纵横。
疏星暗月风泠泠,冻壑冰泉碧血凝。
五百健儿同夕死,田横岛士宁逾此。
以弱锄强手搏兕,以头还头齿还齿。
万仞坚城破复完,从此余凶却百里。
吁嗟乎!大海鲸波耀天赤,黑水白山遽易色。
岛夷犬羊纷杂沓,万里腥膻少人迹。
乳臭胡雏傀儡王,几多管敢入胡乡。
将军首鼠保盖藏,大壑蚁舟思久长。
不和不战谁守疆?只见三边敌骑狂。
黑气凭陵入堂奥,中朝大官捐之属。
珠崖尽弃资虾族,舐糠及米嗟何及。
大好神州欲沈陆,国人尽作新亭哭。
昔者东方起波斯,执棰欲挞希腊儿。
艨艟遍搅地中海,电掣雄驱百万师。
蕞尔希腊竟何有?错落山川几分剖。
差同曹郐典封疆,时复修嫌邹鲁。
弥天强寇飘风至,猎猎戎旌晴天际。
雅(雅典)斯(斯巴达)举族卜安危,原急难求兄弟。
李阿尼达Leonidas(斯巴达王)百王豪,能骑健马马萧萧。
须眉顾盼手弓韬,登坛叱咤风云高。
死士三百惟俊髦,平生养勇不肤挠。
酒酣起舞歌同袍,浩然赴敌森戈矛。
背倚危峰前大海,仄径盘旋井陉隘。
(其地名曰热门Thermopylae登险作御三尺在,荡荡乾坤供一噫。
猛敌之来惊春雷,漫漫九天笼云霾。
狂飙驰骤洪涛开,万壑胚轰山木摧。
壮士接战震九垓,十荡十决无层嵬。
折馘戮丑千千堆,川谷流丹血潆洄。
鼙鼓声死灵风回,山猿凄吟月徘徊。
海天漠漠鱼龙哀。
噫帜乎嗟哉!弹丸小邦育此英,宁掷头颅却强邻。
龙盾载尸还其亲,雄风千载流八垠。
西人东人山钟应,今见大刀耀长城。
以一敌百刀飞腾,狂风吹雪刀将迎。
镇枪威炮刀纵横,刺胸渍血刀殷殷。
大刀之锋决巨鲸,大刀之精威鬼神。
大刀一出猛敌奔,大刀再出日月明。
昆仑山高风浩浩,大刀永与西方壮土并作千秋呜!”
○四十四 #
上文所录王越君之《主与驴》诗,意在象征,体同寓言。
若夫张璋君(字亻效彬,河南固始人。
曾任赤塔总领事等职。
夫人为俄籍。
)之《悲罢驴》诗,(按“罢”同“疲”。
)则实写驴之劳苦,而由驴之劳苦,以衬出(今曰反映)国家之创劫,社会之凋残,及民生之创痛。
盖仁者悯恻之言,而所关者甚重大也。
此诗作于民国二十二年冬,《悲罢驴》诗《序》曰:“纪所见也。
”诗云:“三十年中六十战,前困杀伤后征缮。
马驼尽发济军行,耕牛列队同驰传。
冀北千里无遗驽,可怜长耳膺殊眷。
积雨陇头拖重犁,中宵逃死奔郊县。
大姑小妇共一鞍,鞍下犹茵三斛面。
街衢驱策更多方,体肥奚止昌图擅。
轮高过尻辕在头,辙深没膝泥涂面。
得得声罐蹇不前,跬步频输跛鳌先。
况今载重重如山,劲节鞭加鲜血溅。
汗气雨蒸乱毛结,瘦骨柴枯腐肉颤。
夜阑未许磨声停,晓驾不遑残刍燕。
遭时老弱且无家,噢咻那逮罢驴贱。
有涯者生福者财,惜福不能应惜绢。
愚哉牧竖欲何为?日夕捐糜无少恋。
天心抑岂蕲革新,骑虎乘龙相递嬗。
还将夷萝含生伦,群动胥赖煤与电。
奇语踏雪寻梅人,灞桥莫待山公便。
”按宓识张玮君,由萧公权君介绍。
(张君曾任清华财政史讲师。
)张君乃温雅之士,出世家,所藏法书名画极多。
入其书斋,琳琅满目,然后知吾中国人亦有其艺术之宫,足以乐生而适性也。
○四十五 #
民国二十一年春,沪战后,前驻比公使谢寿康君来游故都。
偶获赛金花,爰招邀名流友好于袁君宅茶叙。
宓亦参与,遂得见曾孟朴(东亚病夫)《孽海花》小说及樊樊山《前后彩云曲》(宓久拟编辑中国近世诗选一书,惟手头钞稿缺乏樊山《后彩云曲》之序文,如有此序者,幸其写示,甚感。
)诗中之女主角,甚觉其庸碌。
然各报竞相传载,喧腾一时。
(按最近有《赛金花本事》等书出,一时甚嚣尘上,有过昔年,实无足取。
)是年(民国二十一年)四月十二日之《大公报》中,忽有署名巴人者,新作《彩云曲》,下注“壬申”,义正辞严,使吾侪警醒不少,应与樊山前后两曲并读也。
《彩云曲》(题下注壬申)有序云:“近日报载傅彩云(原注:即赛金花)事,有感赋此。
以下里之音,发忧国之叹,辞虽不工,必有能恕我者。
”诗云:“寒夜狂风乱吹屋,愁来放歌歌当哭。
莫嫌狗尾续樊翁,请君听我《彩云曲》。
彩云生长近湖山,眼映湖光鬓山绿。
玲珑解语娇于莺,宛转撩人貌似玉。
天花偶落尘世中,骨自神仙缘自俗。
俗缘初结在春申,名列章台第一人。
彩云出岫能为雨,飞絮随风别有春。
春宵秋夜无闲暇,曼舞清歌几时罢。
学舌能通海国音,缠头须论连城价。
此时朝野号升平,和议犹堪退敌兵。
洋十里繁华窟,醉中欢笑梦中生。
洪郎才思世无匹,文采风流自飘逸。
飞笺召取名花来,筵前一见两情密。
先营金屋贮佳人,欲写催妆动彩笔。
占尽吴淞万斛春,枕上芙蓉窗外日。
星轺西去渡重洋,且筑香巢向异乡。
内宠多才擅言语,有情何处不鸳鸯。
红妆也是天朝使,芳名照耀邦交志。
握手言欢瓦德西,分庭抗礼维多利。
英伦夜舞鲛绡轻,柏林春宴葡萄醉。
争说东方有美人,漫信外交无难事。
德据胶州日台湾,韩王南面又称帝。
订约无非丧主权,练兵何尝足自卫。
如此朝廷如此官,更谁能救危亡势。
倦鸟知还罢壮游,修文郎去恨悠悠。
襟上有花都是泪,人间无草可忘忧。
空余赵女鸳鸯被,难得张家燕子楼。
俗缘次结在燕市,落花再入风尘里。
艳帜高张称‘赛花’,声名亦复震北里。
门前车马不曾稀,镜里胭脂依旧紫。
玉笙檀板欢笑声,鸳帷凤枕伤心史。
八国联军天外来,帝京不守九城开。
红灯照冷无颜色,圆明宫殿成尘灰。
兵号文明擅破坏,民为鱼肉供残摧。
凝去上仪鸾殿,殿上传呼喜相见。
把手从头话别来,是悲是喜梨花面。
自来儿女慕英雄,何扰册单苷您。
一身能保民安居,一语能教兵罢战。
骏马雕鞍二爷,六街群众齐声唤。
仪鸾殿里欢情多,情到深时缘又断。
联军去后两宫归,从此人间渐非。
有限韶华随水逝,无情风雨要花飞。
飞花时候江南去,沪水淞波旧游处。
往日风流处寻,春心已在沾泥絮。
重系金铃护落花,争奈红颜叹迟暮。
飘零落叶不归根,只身又向尘住。
河山一度易兴亡,悲欢几次翻新故。
四十年来如梦醒,甘苦辛酸忍回顾。
穷巷西风袖单,寒宵孤月照窗素。
彩云从今静不飞,好忏尘缘证禅悟。
我歌未终长叹息,悲从中来沾臆。
人生已是伤飘蓬,那堪家国祸相逼。
惊传塞北倭寇深,远望江南阵云黑。
边疆无守都迁,战既不能和未得。
屈指庚子今壬申,三十三年国不国。
呜呼!请君听我歌,国将不国君如何?莫恨彩云容易散,更有人间恨事多!”
右《彩云曲》,子曾印授清华学生。
时逾二载,乃知作者巴人,即萧公权君。
(以字行,江西泰和,精于政治哲学,所著《政治多元论》一书(英文)极负盛名。
又通音乐。
现为清华教授。
)予交公权最晚,近一年中,始偶相遇从。
然论学、论道、论文、论事,皆极深契合。
盖皆有取于西洋之积极的理想主义,持此返观中国文化、学艺,乃见其深厚之价值焉。
公权与宓唱和之诗,具见本集(卷十三。
)予评公权《反五苦诗》一文,亦已另存,(本集卷未一二五页。
)今录原诗。
萧公罐《反五苦诗序》曰:“《五苦》诗,周释佚名作,见《广弘明集》卷三十。
”诗云:(一)《生不苦》:“我生既已生,此身必致用。
天行健不息,自强我与共。
老农值凶荒,终不辍耕种。
人生不求乐,诅觉忧苦重?”(二)《老不苦》:“少壮自堪乐,临老亦奚悲?譬如远游客,行近歇足时。
世险我自夷,昨非今喜知。
夕阳无限好,秋菊多芳姿。
”(三)《病不苦》:“阴阳有舛乖,疾病人不免。
短榻卧经旬,静裹得消遣。
染衣药石馨,贴身衾枕软。
会当霍然瘳,健步重咀勉。
”(四)《死不苦》:“身死神苟灭,死矣焉知忧。
身死神不灭,逍遥千古游。
天道兼生杀,时序互春秋。
安用惜花落,挥泪空枝头。
”(五)《爱离不苦》:“聚会诚可喜,离别亦何妨。
神交爱弥永,梦想情愈长。
死别魂有知,泉下岂相忘。
死别魂无知,焉用徒悲伤。
”
○四十六 #
民国二十二年一月,凫公既读常乃惠君之《翁将军歌》(见前,)乃驰书来告,谓有王荫南君(字亦棠,)籍隶辽宁,身历惨燹,间关西来,故所作悲壮沈雄,直得少陵之髓”。
予先刊布王荫南君之《渖变纪事诗》,(汇录入《学衡杂诗》第七十九期。
)是年五月乃得晤。
王君所作,尚有《张垣纪事诗》(已登、)《匡庐诗草》(未刊)等。
其《癸酉咏怀诗》五十首(载登《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三百十三期,)甚似阮籍《咏怀诗》及杨葆昌君所译摆伦之《王孙哈鲁纪游诗》(见前,)又能宣示此日国家社会之真事真情,今选录十首。
东北虽亡,而能诗能文、志切恢复之士颇众,得此差可自慰。
盖吾侪深信民族精神、国家观念,必根于固有之文字文学,非由此不克团结,不能感发。
故予于常乃惠、王越、王荫南诸君,爱敬极深而期望至殷也。
《癸酉咏怀诗五十首》(十二):“猎猎北风强,霏霏雨雪盛。
阴虫倚壁蛰,归鸟入林暝。
独坐斗室间,饥寒倏交病。
犹存葵藿心,不改倾阳性。
侧闻山海战,师克犹未定。
健儿蹈长戈,血肉为飞进。
何来高楼人,纟玄歌乱遥听。
百里非切肤,犹然恣欢庆。
念此怒然伤,收泪对孤檠。
”(十四):“筑壕苦寒月,十指僵不伸。
谁有畚镭力,奈非金石身。
登高望远海,胡骑忽成群。
朔风卷漠来,篥何酸辛。
侧闻大官辈,辇重趋平津。
健仆拥前驺,妖姬充下陈。
征夫虽穷窭,亦有骨肉亲。
流离沟壑中,不得少因循。
已矣无复言,中军方怒嗔。
”(十八):“日日望高丘,宵宵严斥堠。
但见寇交侵,不见我逐寇。
我军尚仁义,画地自株守。
流离无所归,死伤不得救。
谁知战仇雠,反若利婚媾。
自从十月来,三军更饥瘦。
杀马供一炊,夜借马皮宿。
冰霜迫岁残,零落半非旧。
卒疲将益骄,持此向谁斩?”(二十三):“阴阴虏气深,凭陵满畿甸。
朝火甘泉宫,夕烽长乐观。
城中百万户,素封半逃散。
囊金东去津,飞舆南走汉。
东南鱼米乡,山水足清玩。
誓避胡虏尘,洁身逐片雁。
”(二十八):“老成益零落,后辈来无时。
独以中岁情,一身当百危。
蝉声乱静夏,草色复间之。
谁能丛薄闲,独听孤簧吹。
”(三十四):“东国倏丧乱,流民填沟渠。
幸得逃一身,那复念妻孥。
鸿雁从北来,贻我乡里书。
千村余败垒,残灭无全庐。
人少豺虎多,日薄炊烟疏。
谁其为此者,盗寇交方隅。
哀哉生人艰,今时古更无。
强者恣横暴,弱者甘僮奴。
苟无霍嫖姚,谁能抗强胡?”(三十九):“众生皆嗷嗷,艰为独饱客。
停筋久不下,驱车向四国。
道逢孤竹君,邀为采薇蕨。
天寒松楸悲,日暮雪霜积。
食久喜芳甘,欣然望回辙。
”(四十一):“南面如可为,鞭笞皆不耻。
何况庙堂材,衣冠半傀儡。
笼鸟安一枝,盆鱼嬉浅水。
自乐园囿宽,宁知江海美。
近时李院君,他日许百里。
驰驱朝岛夷,远辱其祖矣。
”(四十二)“明白天启来,朝政棼如麻。
清流竞恩仇,武士私其家。
辽疆日侵削,累卵投饥蛇。
君相不自忧,重敛征童娃。
天亦不佑朱,灾枝年年加。
张李起田间,荼毒遍天涯。
遂使大国君,引颈悬枯牙。
亭亭万寿山,怀古使人嗟。
时殊势则同,较昔无一差。
寄语持衡者,重视前覆车。
”(四十八):“盗寇满乾坤,行役何能安。
流离濒
九死,奔走求一餐。
旁人悯其穷,争以利禄干。
掉首谢绝之,顽铁为心肝。
西山有茅屋,高入浮云端。
担囊从此逝,斧薪行天寒。
饥食黄菊英,渴饮白云泉。
故交华子鱼,驷马休相攀。
”
○四十七 #
江宁卢前君,字冀野,少有江南才子之称,声华借甚。
近年历任皖、蜀、汴、沪各大学教授,折节读书,其学乃益笃实纯正。
而风流俊爽,健谈豪兴,不异昔日。
行将以其刚健愉快之精神,使吾侪中正宏通之主张,得见知于莘莘学子及芸芸群众,君实有其力与责焉。
冀野于文学创造,亦图以新材料入旧格律。
其在河南大学时所编撰之《会友杂志》,选材即本此旨,中多可诵之作。
冀野平生致力于曲,制作甚工;其次则词,所造亦深。
诗乃君之绪余,今录《壬申以来五绝句》,不足表见君之特诣也。
此诗第一首第二句,殆即邓君《后鸳湖曲》(见前第四十二条)之意与事欤?五绝句云:《一夜》:“我师一夜渡浏河,却忆东窗细雨多。
杨柳无情还自绿,任他旗影逆流波。
”《过虎牢》:“Т迹西来感二毛,北朝车辙接南朝。
思量三十年前事,涕泪滂沱过虎牢。
”《白马寺》:“犬经此日傥能神,突曲劳劳尚徙薪。
鸡犬依然飞不起,乞灵白马又何人。
”《榆关》:“挥戈慷慨出榆关,不扫倭奴誓不还。
塞上旌旗都变色,更无白日照江山。
”《热河》:“密云城下飘红叶,河水于今咽不流。
拾得相思诗句在,可怜谁复梦神州。
”
○四十八 #
十年前此日,宓与李璜君(字幼椿,成都人)同乘海舟,由上海来北京。
幼椿于舟中作七言绝句二首赠我,其稿今寻觅不得。
凡与予以诗唱和或投赠者,本集悉皆编录,独佚此二首,甚以为憾。
按丝椿昔留学法国,著有《法国文学史》等书,近年在蜀参加剿匪工作。
癸酉迄甲戌,在川东北匪区抚绥民众,“所历无非人间地狱”,遂以诗纪所闻见,成《剿匪集》一卷。
(未刊)予读之心伤,以为似元结《箧中集》也。
今录一篇(五首存四)《视察绥宣匪区途中感赋》:(一)“为慰灾黎苦,艰难向匪区。
欣闻贼遁走,惟望后来苏。
梦冷家山破,雪寒手足句。
寄声蜀父老,岁暮念穷途。
”(二)“五字伤心语,毋为离乱人。
得生胆已破,枉死血犹新。
将士输肝脑,山原泣鬼神。
吾党称贤俊,时危岂爱身。
”(三)“兵多供自卫,寇至弃城遥。
百姓成孤注,千家荡一宵。
人归疑魍魉,贼去咏鸥鹑。
毁室复取子,伤哉魂未招。
”(四)“一自ク巴陷,于今岁又阑。
嗟来食渐辍,流徙计难安。
待死犹寻母,求生莫问官。
平时竭供养,此辈寡心肝。
”
○四十九 #
予久拟编《中国近世诗选》及《中国近世诗史》二书,然以职务繁忙。
又以学力未充,见闻未广,未知何日可成。
今撰《空轩诗话》,以中华书局严期催稿,而篇幅有限,故所述所录,殊未详备,即知友亦多遗漏,评论容有不公,务恳恕谅。
须知此件为宓诗集之附录,意在说明宓学诗之渊源,唱和之朋友,宗派之所属,技术之所重,国家社会之大势,个人情志之养成。
易言之,即诗话仅乃为本集中之诗之参考与背景而已,未可以诗选或诗史视之也。
虽然,中国古贤及西洋作者之诗,版本既易寻获,注释又已详备,不但学校教师恒为讲授,即个人自行研究读赏,其事亦绝非难。
惟独近今诗人之作,乃适反是。
中国旧俗,诗词文集。
多由私人代作者刊刻,不加注释,(例如本诗话所引陈庵太傅之《感春诗》,苟不于题下注“乙未”二字,谁能知其伤甲午吾国海军之败于日本乎?故知注不可缺。
)不附事实及传记,(偶有,亦甚简略。
)刻成则仅以赠送亲友,不肯发售,亦不以地址告人。
致有志寻求而研究其诗者,恒患不易得,得之更不易明。
此岂诗以言我志,诗以宣民情之本旨哉!然近今诗人之新作,乃最关重要。
盖由读诗者及学作诗者之观点论,近今之诗人,其所奉之规范,所受之影响与我同;其所具之经验,所见之事物,亦与我同。
彼之作诗,正如我之作诗,我正要看彼如何作法而亻放效之,而取则焉。
我正要看彼辈近今之诗人(同行一路,身在我前)如何用新材料熔入旧格律,然后由我之直接模亻放彼等之创造方法(与我大同而小异)而完成我之创造事业。
此所以近今人之诗必需多多阅读,必需精细研究,(正如弟易随兄,而子难肖父,又如一年级学生易同于二年生。
)非止为社会史料之资而已也。
宓平昔读近贤之旧体诗,(若今诗话所选录之诗。
)立意盖实着重此点。
按今西国新兴诗人,其作品多见于杂志报章,读者可于此中寻求。
中国亦略同,如宓幼所诵识近贤之诗,乃由《新民丛报》、《庸言》、《亚细亚日报》、《东方杂志》等处得之。
及宓主编《学衡杂志》及《大公报》文学副刊,复以此二者为今贤公布其佳诗之园地及机关,不但有益于人(作者、读者,)抑且自己因此得交识诸多贤俊诗友。
《空轩诗话》之作成,亦不能不归功溯源于是。
然旷观我中华泱泱大国,其著录旧诗,刊布旧诗之园地及机关,今乃仅有曹镶蘅君(名经沅,四川绵竹人)主编之《采风录》,附载于《国闻周报》中者。
(外此虽有,则殊微细,且稍出即止辍。
)是故言切实之,曹纟襄蘅君实今日中国诗界之惟一功臣,(亦即他日诗史诗学之惟一功臣。
)《采风录》亦即中国旧体诗之最后逋逃薮,曹君勉乎哉!(虽尚有评讥《采风录》甄选未广,及所登诗不免有应酬敷衍之作者。
然为此评者,盖未知实际人事之困难及编选之不能尽合众意,且即使评者之言确,读者岂不可自为淘汰披拣乎?岂不胜于无此园地机关乎?责人苛者,其意必不诫矣。
)呜呼!吾中国国家社会之危乱,文化精神之消亡,至今而极。
(即观本诗话,亦可见其大概。
)而宓个人志业之摧折,情感之痛苦,亦比寻常大多数之男女为加甚。
(见本集各卷诗之所表示。
)所赖以为民族复与之资,国众团结之本,文化奋进之源者,惟我中国固有之文字(即汉文,即吾人所诵所知所写所说之丈,其特实为自成完美之系统,重形而不重音。
其便利及优长处,中外名贤已多论列,兹不引述。
)所赖以为宓个人之鼓舞、策励、支持、慰借者,惟有我一生爱读爱作之旧体文言诗。
然今日者,其他不论,十余年来所谓爱国革新之文化运动,已使文言书少人读,旧体诗几于无人作。
而最近之注音字母及简字,复以政权及公令助之推行。
由如是因。
结如是果,可云今日(或最近之将来)汉文正遭破毁,旧诗已经灭绝。
此后吾侪将如何而兴国?如何而救亡?如何以全生?如何以自慰乎?吾侪欲为杜工部,欲为顾亭林,欲为但丁,欲为雪莱等等,其可得乎?是故旧诗之不作,文言之堕废,尤其汉文文字系统之全部毁灭,乃吾侪所认为国家民族全体永久最不幸之事,亦宓个人情志中最悲伤最痛苦之事。
吾之诗集出版,吾之诗话作成,无人称赏,少人购读,其失望尚有限:若吾中华古国,竟不能比于希腊、罗马之以学术文艺影响全世后来,且不能比于意大利、爱尔兰之得其道以复兴。
(彼皆知利用本国之文字文学,为其政治独立革命之先驱及原动力。
)此其摧心丧志,真无穷也!呜呼!今日国人之言爱国,言救亡,言民族之复兴,文化之保存者,何不于此(保存汉文汉字,发挥利用旧诗)加之意哉!
○五十 #
宓撰编《空轩诗话》既毕,其日适为乙亥人日。(民国二十四年二月九日,)亦即海伦女土在沪结婚之日也。宓深伤感,爰题二诗于诗话之后:
“渐能至理窥人天,离合悲欢各有缘。侍女吹笙引凤去,(改用李义山诗句,)花开花落自年年。”(参阅本集卷九《落花诗》)
“殉道殉情对帝天,深心微笑了尘缘。闭门我自编诗话,梅蕊空轩似去年。”(参阅本集卷十三《空轩诗》)
先是海伦有函询我能否即赴沪,予以中华书局严定期限催迫缴稿,拟先赶速撰完《空轩诗话》,故未即往。
而海伦遽赋于归。
某君尝谓宓“重视其诗,过于生活及爱情”。
呜呼!斯岂予之所欲择者哉!予平生所遇之女子(1)理想中,最完美最崇拜者,为异国仙妹(见前。
)(2)实际上,予爱之最深且久者,则为海伦。
本集之诗可为例证,凡题下不注姓名之情诗,皆为海伦而作者也。
其(3)以旁观友情,而了解子最深者,为暹罗陈仰贤女士。
(今为暹罗苏迪君Sod Kurmarohita之夫人。
)若夫(4)吉水欧阳采薇女士,(宋欧阳修三十二世孙女,今为吴之椿君之夫人。
)予仅为作三诗。
(本集卷十三《四十初度怀人诗》第四首《五月六日感事作、甲戌中秋》。
)顾近年北平各报章(《世界画报》、《清华周刊》、《老实话》等等)屡以此为嘲讽子之材料,亦可见野史荒唐,甚易失真。
而昔希腊阿里斯多芬尼氏编演《云》Clouds一剧,竟以其友苏格拉底为诡辩派之代表,人事之颠倒穿错,皆类此矣。
至于(5)故妻杭县陈心一女士,忠厚诚朴,众所共誉。
然予于婚前婚后,乃均不能爱之。
予之离婚,只有道德之缺憾,而无情意之悲伤。
此惟予自知之。
彼在当时痛诋予离婚,(使予极端痛苦,几于殒身。
)及事后屡劝予复合者,皆未知予者也。
(尤非爱予者也。
换言之,即不愿予快乐康健有益于世,而必欲杀予而自居于行仁义者也。
)试翻读予之诗集,一切自见。
予之情志固不难知,予敌予友,当可共谅。
予恒言,道德乃真切之情志,恋爱亦人格之表现。
予于德业少所成就,于恋爱生活,尤痛感失败空虚。
然予力主真诚,极恶伪善。
自能负责,不恤人言。
且敬事上帝,笃信天命,对人间万事,一切众生,皆存悲悯之心,况于亲交之友(如已殁之碧柳)及深爱之女子(如别嫁之海伦,)岂有不婉解曲谅,而为之诚心祝福者哉!予对人但有爱恕,对已不免矜怜,于公共之事业责任则阻勉竭力,于一已之快乐享受则牺牲无怨。
如此而犹讥诋予,刺激予,多年不休者,斯乃愚盲残虐之尤,岂知我爱我之人哉!予之真正道德观念,及对人生之经验理解,将于拟著之《人生哲学》及长篇小说中叙述之,今后不再谈论,不再解释。
须知凡古今中西之人,其生活及事业,皆有外阳(功业、道德、思想、责任。
)与内阴。
(生活、婚姻、恋爱、情感。
)之二方面,而诗人文人尤为显著。
表里如一,乃为真诚;情智双融,乃为至道;阴阳合济,乃为幸福;窥此二者之全,乃为真知;由此二方面竭力帮助,乃为真爱。
予自觉平生最能知吾之友,且最爱吾之友,但吾之友则鲜能知我,且毫不思所以爱我。
予于此实有深悲。
彼纳妾、狎妓,而以予之模拟但丁及雪莱诗体为离经叛道;彼诈财殃民,而以予之读古书、作(今通曰写)文言为自暴自弃。
呜呼!若此之人士,若此之亲友,予只有虔诵耶稣基督之言曰:上帝乎,“众不知所为,其赦之”。
(见《新约路加福音》第二十三章三十四节)而《吴宓诗集》及《空轩诗话》固非为若辈而撰作,而印行,若辈亦毋得取读也。
○补录一 #
张孟劬先生(尔田)《沁园春再挽晦闻》云:“畴昔相知,自许千秋,惟曹与君。
忆甘陵结客,曾经名见;洛阳作赋,如此才横。
酹起陶潜,重邀李白,何日樽前细论文?《春秋》笔,叹《诗》亡不作,泣凤伤麟。
纷纷竖子成名,只我辈楼迟行路尘。
问坏空成住,到头谁幻?黄农虞夏,过眼皆陈。
语可当薪,《玄》真覆酱,犹有侯芭后死人。
(谓君门人吴雨生宓。
)归休了,算交亲有泪,天地无情。
”按此词应录入《空轩诗话》第九条。
○补录二 #
民国二十四年三月八日,电影明星阮玲玉在沪自杀。
遗书谆谆以“人言可畏”为言,宓遂作《挽阮玲玉》诗一首云:“盖棺世论本寻常,犹惜微名最可伤。
志洁身甘一掷碎,情真艺使万人狂。
繁华地狱厄鸾凤,血泪金钱饱虎狼。
我是东方安诺德,落花自忏吊秋娘。
”按安诺德Marrhew Arnold吊某歌妓舞女之《挽歌》Requiescat,宓所译,见本集卷五第三第四页,详解见本集卷末第七○页。
《落花诗》见本集卷九,《忏情诗》见奉集卷十三。
黄晦闻师集中,屡有涉及秋娘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