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编·卷一 #
作诗话有数难:夫古今文人,篇什鳞萃,然玄珠在握,动嗟赤水之遗;碧树周阿,或漏海人之网,此一难也。
甄录人物,互有主张,是以韦縠选才,不钞老杜;房祺编集,独阙遗山。
于是目论致疑,耳食见责,又一难也。
“︳谟定命”,辞固温雅;吉甫作颂,语亦清新。
嗜好有偏,甄综无定,此又一难也。
季绪诃诮,士多谤伤;敬之称扬,人怀喜悦。
嗜谀恶讦,自古而然,此又一难也。
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自非然者,孰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是以坡公误徐凝为恶诗,锺嵘列陶济于中品,是非颠倒。
物论贝嗤,此又一难也。
金元两代诗人,当推遗山为大家。
遗山生长并州,登宣宗兴定五年进士。
贞佑初始南渡河,嗣是周流齐、鲁、燕、赵、晋、魏间几三十年,历官镇平、南阳令,至尚书省左司员外郎。
金亡,北归不仕。
其交游见于集中者,如杨云翼、赵秉文,则金之钜卿也,朝士如雷渊、麻九畴、王渥、李汾、李氏四桂,耆宿如赵江汉、王滹南、辛敬之、冯叔献,后生如郝伯常,诗友如秦简夫、靖南湖,酒友如刘紫薇、陈秀玉等,皆一时豪俊,遗山无不与之款接。
遗山生逢易代,至性天成,每云:“家贫亲已老,形瘵心欲死。
“又云:“我行颍川道,永念负甘旨。
“《金亡后即事》云:“西风一掬孤臣泪,叫断苍梧日暮云。
“《女几山怀溪南辛老》云:“欲就溪南问遗事,不禁衰涕落烟霞。
“君亲朋旧之怀,往往见诸歌咏。
至其为学,则云:“先儒骨已朽,百骂不汝雠。
胡为文字间,刮垢生瘢疣。
“其泯绝门户攻讦之私,尤为后人所不及。
尝志欲修金史而未果,乃筑野史亭,成《中州》一集,凡百余年来南北钜儒节士,网罗散失,记载靡遗,自云:“此书成,虽溘死道傍无憾。
“又诗云:“湿薪烟满眼,破砚冰生髭。
造物留此笔,我贫复何辞。
“惓惓故国,可谓至矣。
钱名山尝言:“遗山之后,未有遗山。
“殆不仅以其文字言乎?
遗山七言古歌行,开阖动宕,驰骤奔放,盖所谓"挟幽并之气”,此为第一。
如《虞坂行》、《南溪》、《赤壁图》、《秦川图》、《寄溪南诗老辛敬之》、《萧仲直长史斋》、《荆棘中杏花》、《赠别孙德谦》、《赠张彦远》、《此日不足惜》、《送希颜赴西台兼寄李汾长源》、《涌金亭示同游诸君》、《泛舟大明湖》、《游泰山》、《西楼曲》、《隋古宫行》、《天门引》、《蛟龙引》、《解剑行》等可二十篇,读之神为之王。
且篇中往往杂糅唐宋人句,如"黄鹤一去不复返”、“白鸥万里谁能驯”、“事殊兴极幽思集”、“天淡云闲今古同”、“管城初无食肉相”、“黄帽非供折腰具”,恰如自出机轴,无襞积痕,此其独长也。
其次为七言律,又其次为五言古,亦浏亮闲婉。
至五言绝,多率易,不足观。
七言绝,题画诗十居五六,亦无甚佳思矣。
遗山七律,篇篇钩勒,字字辟灌,而尤工于隶事。
如云:“只知河朔归铜马,又说台城堕纸鸢。
“此咏白撒得河北降将,及哀宗突围北走,命白撒攻新卫取粮,为元将史天泽所败事也。
“石苞本不容孙楚,黄祖安能贷祢衡。
“此咏李汾被武仙胁迫,绝命而死事也。
“壮志相如头碎柱,赤心嵇绍血沾衣。
“此咏王渥赴宋议约,及忠忽烈援汴,兵败,渥死难事也。
其他写情写景者,云:“华表鹤归应有泪,铜盘人去亦无心”、“伤时贾谊频流涕,卧病王章自激昂”、“华胥梦破青山在,《梁父》吟成白发催”、“黄花自与西风约,白发先从远客生”、“淹留岁月无余物,料理尘埃有此杯”、“黄菊有情留小饮,青灯无语伴微吟。
、“春寒春暖花如故,年去年来老渐催”、“春风碧水双鸥静,落日青山万马来”、“荡荡青天非向日,萧萧春色是他乡”,诸联感时触事,凄人心脾。
《瓯北诗话》讥其"书卷不多,不如苏陆之博大”。
余曰正惟其不多,故能精切如此。
譬之用兵,苻坚百万之师,不敌谢公八千之众,在精而不在多也。
纪律不谙,形势不审,虽蜂屯蚁聚,又安用哉?
昔人评遗山诗:“不使奇字,新之又新;不用晦字,深之又深。
“遗山亦自言:“功夫到方圆,言语通眷属。
“见《与张仲杰论文诗》。
又《自题》云:“共笑诗人太瘦生,谁从惨淡得经营。
千秋万古回文锦,只许苏娘读得成。
“又《后论诗》云:“不信骊珠不难得,试看金翅擘沧溟。
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
“皆自道其功力,并喜独得诗中奥旨也。
遗山诗全得力于杜。
如云:“长鲸驾空海波立,老鹤叫月苍烟愁。
“此效"豫章翻风白日动,鲸鱼跋浪沧溟开"句法也;《赠常山侄》云:“黑鹰破壳自神骏,黄犊放脚须跳梁。
“此效"骅骝作驹已汗血,鸷鸟举翮连青云"句法也。
其《论诗绝句三十首》,于山谷、后山颇多不满,故云:“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
“《题中州集》云:“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齿牙。
“指曾改忄造选宋诗也。
然亦有摹杜太似之病,如《纪子正杏园宴集》云:“未开何所似,乳儿粉妆深”、“绛唇半开何所似,里中处女东家邻”、“就中烂漫尤更好,五家合队虢与秦"数语,全效《丽人行》。
遗山诗复句最多,《瓯北诗话》已备举之。
余观其古风,结处格调相同者亦不少,如《赵和卿醉归图》云:“好著蹇驴驮我去,与君同醉杏园春。
“《崔梦臣北上》云:“他日南归吾未孝,与君同醉晋溪春。
“《送诗人秦简夫归苏坟别业》云:“蹇驴驮入醉乡去,袖中知有眉山春。
“《赠答赵仁甫》云:“都门回首一大笑,袖中知有江南春。
“《南冠行》云:“安得酒船三万斛,与君轰饮太湖秋。
"
《滹南遗老集》五十六卷,元初金遗民王若虚(从之)著。
集有诗话三卷、杂文及诗一卷。
诗古今体只二十四篇而已,余皆为辩论群经子史之可议者,如论《春秋》“宋灾伯姬卒"及《檀弓》“子上不丧出母”,阐发权变之宜,足破古人解经之陋,尤为有功世道。
诗话所尊者惟杜,杜之后惟乐天,于山谷、后山多所讥评。
评山谷者,凡二十余见,如云:“荆公’两山排闼送青来’,读之不觉其诡异。
山谷云:‘青州从事斩关来。
‘又云:‘残暑已促装。
‘此与’排闼’等耳,便令人骇愕。
“又云:“诗人之语,诡谲寄意,固无不可。
然至于太过,亦其病也。
山谷《题惠崇画图》云:‘欲放扁舟归去,主人云是丹青。
‘使主人不告,当遂不知乎?“俱言之成理,学诗者当深长思也。
诗中有《题渊明归去来图》云:“抛却微官百自由,应无一事挂心头。
消忧更藉琴书力,借问先生有底忧。
““名利醉心浓似酒,贪夫衮衮死红尘。
折腰不乐翻然去,此老犹为千载人。
“可知其好议论矣。
遗山有《别王使君丈从之》诗云:“谢公每见皆名语,白传相看只故情。
“盖为汴京破后,滹南微服北归而作。
《道园学古录》五十卷,元奎章阁学士虞集著。
首《在朝稿》二十卷,则为开国时王公碑铭、哀诔之文;次《应制录》六卷,则为册文、制诰、碑铭、题铭、题跋之类,有诗十余篇;次《归田录》十八卷,则为侨寓临川时诗文、杂著;次《方外稿》六卷,则大率禅院、道观之文也。
史言元初大典册皆出集手。
览观其制,道园固为一代作家,元初制度,亦颇可观。
道园尝为史官,熟于金、元掌故,所为碑版文字,足为史家讨之助。
兹标举其二三:“女真分族砦居,各为部落,故其为氏或以名、或以爵、或以官、或以里。
“(《高鲁公神道碑》文。
)“凡禁近之臣分,服御、弓矢、食饮、文史、车马、庐帐、府库、医药、卜祝之事,皆世守之。
官虽盛贵,然一日归至内廷,则执其事如故,至于子孙无改。
“(《宣徽院使贾公神道碑》。
)“国初建大都,分侍卫、亲军为列卫,布诸畿内。
卫必有营,而特立孔子之庙,儒学在焉。
卫之官,有都指挥使以至将帅偏裨,而特设儒学教授。
卫官皆三岁一更,独教授常在治所。
“(《武卫新建先圣庙堂碑》。
)又《元史杨朵儿只传》、《阿刺罕传》皆取《杨襄愍公神道碑》、《曹南王勋德碑》文为蓝本。
又《阿刺罕传》“祖拨撒事太祖为火而赤,又为博而赤”,史不申叙其名称,而《曹南王碑》云:“火而赤司服御弓矢者;博而赤司烹餁者也。
“《通鉴纂要》至元十七年:“以阿刺罕为右丞相,率师十万击日本。
“而《阿刺罕传》云"十八年”、云"左丞相”、云"军马四十余万”,皆据《曹南王碑》言之也。
道园文典重肃穆者,如《翰林学士承旨刘公神道碑》、《江西行省平章政事伯撒里惠政碑》、《贺丞相墓志铭》、《中书平章政事蔡国张公墓志铭》,皆煌煌钜制也。
其诗只清婉而已。
惟与范德机善,见于其诗颇多。
《题范德机诗集》云:“抱膝长吟老范兄,寒岩古柏两同清。
“《舟过清江忆范德机》云:“千载清风东汉士,百年高兴盛唐诗。
“《赋范德机诗后》云:“玉堂妙笔交游尽,投老江南隔死生。
最忆崖州相值处,华星孤月海波清。
“则其人文采风流可想。
范名椁,字亨父,《元史》附《虞集传》。
范亨父《德机集》凡七卷,五言古体二卷、五言律绝合一卷、七言古体二卷、七言绝句一卷、七言律句一卷,为临川葛仲穆(雍)所编次。
亨父诗,五言古句法典重,而时失于涩滞,其源出于颜光禄,如《袁州谒袁祠》云:“乘月泛修渚,凌晨访崇台。
曾甍匝地起,叠观凌云开。
“一起尤似。
七言歌行,集中最擅胜场,如《题李白郎官湖》、《王氏能远楼》等篇,皆有谪仙风调。
五言律句,多善状难写之景,如云:“江翻垂木动,风过杂花回。
“言树木之影倒垂江中,因波翻而影动;杂花之香故已远去,因风过而复回。
妙在不说出"影"字、“香"字。
又云:“浴凫浮断梗,过雁折危楼。
“此言断梗因凫群之浴而动荡,雁以危楼高耸故折改其方向也。
“浮"字、“折"字皆见其锤链之苦。
集中有《掘冢歌》一首,最警策。
诗云:“昨日旧冢掘,今朝新冢成,冢前两翁仲,送旧还迎新。
旧魂未出新魂入,旧魂还对新魂泣。
旧魂丁宁语新魂,好地不用多子孙。
子孙绵绵如不绝,曾孙不掘玄孙掘。
我今掘矣良可悲,不知君掘复何时。
“世之溺风水而好为千年调者,读此可猛省。
《香苏山馆诗集》,古诗十七卷、近体十九卷,江西东乡吴兰雪(嵩梁)著,首有王昶、法式善、姚莹、曾燠等序。
兰雪,嘉庆庚申举人,道光初,出刺黔西州。
翁覃溪、王述庵、王梦楼、袁随园辈盛称其诗,其名与黄仲则相埒,朝鲜、琉求至有供其画像者。
然余观兰雪古诗,笔虽纵恣,每多题外铺叙,颇嫌词费。
近体则试帖气未尽,未能臻开阖驾构之妙。
至其为朋旧题图卷之作,十居七八,尤令人厌倦,虽曰敢名者多,亦笑其乐此不为疲也。
集中如"衣上白云晴更湿,笠边红日午尤凉”、“花如新病扶初起,苔似闲愁扫又生”,此等好句,时一遇之,未能多得也。
他若"无官便作神仙想,不朽原非将相名”、“平心自觉能容物,习静惟应卧拥书”、“无才岂敢谈经世,有福方能坐读书”,虽言有趣理,然终是学人之诗。
兰雪诗,病在下字太重。
如"开瓮酒香浓透屋,压床书卷乱围山”,“浓"字、“透"字、“压"字、“乱"字,皆有握拳透爪之迹。
余谓上句不及余之"酒熟开尊香满屋”,下句不及湛如之"小床书似乱山叠"语较自然,然此可为知者道矣。
律诗对仗,不必妃青俪白以为工也,须观其一联中下字虚实能否铢两悉称,而一句中上半句与下半句如何堆垛。
上下联能两两相对乃佳,而兰雪句法多有可议。
如云:“有花开日频浇酒,无事经年懒入城。
““无事"二字可省,“有花"二字割去,便不成句矣。
且"懒"与"频"亦对不过。
又云:“青山荷锸能狂醉,红袖扶筇亦俊游。
““红袖"能"扶筇”,“青山"安能"荷锸”?又如"行装书爱携千卷,广厦阴当庇万家”、“金铸居然推贾岛,办香难得配东坡”,皆有语病。
诗中用经语,大谢及老杜最多,然不善为之,便易尘腐。
而兰雪寄其妾云:“自悔劳人常草草,可怜杨柳太依依。
“又黄左田云:“浓阴园有桃千树,清澈扬之水一条。
“俱有风致,左田名钺,当涂人,乾隆进士,有《壹斋诗集》。
遂宁张船山先生,诗学太白、东坡,而不袭其面目,于袁、蒋、赵三家外,能拔戟自成一队,洵豪杰之士也。
诗凡二十卷,皆手自删定。
篇首自记只寥寥百余字,且并不乞序于人。
(见《日知录》十九卷有《书不当两序》一则,乃知先生有见地。
)余每见各家集中,例有怀人诗,多扯名公巨卿以装门面,此格防于杜之《八哀》,然数见不鲜,亦殊可厌。
而船山《庚戌除夕怀人》八首,皆老兵、倡妓、舆台之属,其避俗若浼、玩世不恭,可以想见。
船山贫而兀傲,其诗遂多牢骚抑郁之语。
如云:“亲旧更谁容我傲,穷愁真耻受人怜”、“难测天心姑任运,既来人世可无情”、“交疏偏有知名客,儿好强于负郭田”、“书残尽费闲心补,画好时防俗手题”。
又"佛空未易忘衣食,兵在何从计死生”,此于饥荒兵乱之世,人人有此想,却不曾有人说出。
又"一蝶驮花冒雨飞"七字甚香艳,可入《瓯香室画谱》。
牧斋《高会堂》一集皆纪漫游云间事,其序云:“不到云间十有六载矣。
水天闲话,久落人间;花月新闻,已成故事。
““顷者菰芦故国,兵火残生,衰晚重游,人民非昔。
““是行也,馆于武静之高会堂,遂以名其诗。
““时丙申阳月十有一日,书于青浦舟中"云云。
考其时,则为顺治十三年也。
集中有《徐武静生日》诗,以是知为徐氏。
一时相与周旋者,如张洮侯、董得仲、宋子建、陆子玄、沈麟诸人,府志当有可考。
其《高会堂》诗句云:“鹤唳秋风新谷水,雉媒春草昔茸城。
“余每欲取老杜咏滕王阁法,为去"新”、“昔"而易"犹”、“自"二字,以为较苍浑,虽牧翁复生,当亦首肯。
其《赠妓彩生》云:“老眼看花不耐春,裁红缀绿若为真。
他时引镜临秋水,霜后芙蓉忆美人。
“又《赠别彩生》云:“红颜白发偏相滞,都是昆明劫后人。
“此老人品固无足重,然自是深于情者,绿之以为乡邦佳话。
朱竹垞《鸳湖棹歌》有云:“留客最怜乡昧好,屠坟秋鸟马嗥鱼。
“注:“闽人卓成大,元末侨居甓川马嗥城,殆即《水经注》所云’马城也,鱼可为腊’云云。
今人写作’马交’,或写’马胶’,皆以未知’马嗥’出处而误。
“按《棹歌》百首,泛记禾中风士,并非止咏南湖。
诗中注地名、物产甚多,如"鸭馄饨”、“清若空"之类,皆绝好诗料也。
船山先生《出守莱州》诗云:“塞上承天语,民刁默化难。
“按《管子七法》:“禁雕俗。
“注:“雕俗谓浮伪之俗。
““刁"应书作"雕”,此必钞胥从俗之讹。
扬子《方言》:“饧谓之饣唐饧,徒郎切,音唐。
“知今之糖,即古之饧也。
我国制糖之法由来已久,《说文》:“饧,熬稻为之。
“此糖之以米为者;《楚辞》:” 而鳖炮羔,有蔗浆些。
“《齐民要术》云:“甘蔗榨取,汁似饴饧。
“此糖之以蔗为者。
唐诗:“箫声吹暖卖饧天。
“据郑康成"箫管备举"诗注云:“箫,编小竹管,如今卖饧者所吹。
“则唐诗自是"饧"字,非"饣易"也。
世俗于"饧”、“饣易"二字不分,且但知"饧"之音情,不知糖之为"饧"矣。
饧饣长,饣皇也。
即今之糖饼耳。
昔刘梦得谓诗中用字宜有来历,尝以六经无"糕"字,不敢用。
然白香山有《寒食过枣团店》诗,“团"亦非古字也。
《庄子·齐物论》:“狙公赋。
““"音序,即栎实也,而今人往往误为"芋”。
又杜诗:“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栗未全贫。
“此正用《徐无鬼》篇"先生居山林,食栗"故实。
“栗”,小栗也,而刻本多作"芋”,应改正。
壬子、癸丑之间,邑中谈艺之士张静莲(世昌)、徐伯匡(公辅)、慎侯(公修)、邹葆荪(尊德)、杨石年(辂)、徐仪九(来)、叶行百(春)等结为诗社,月必数集,其主人轮流为之。
先期约定地址,或假公园,(旧灵图亦名曲水园)或假余家半野亭或酒楼,以为欢聚之所。
席间由主人命题,隔二三日,各出其所作,互为评品,以取笑乐。
厥俊稍改前例,人酒一壶、肴一碗,共赴预定之家,名曰"胡蝶会”,“胡蝶”、“壶碟”,盖谐声也。
开门扫径者为东道主,亦轮流为之。
丁巳以还,又有消寒之会,则又益孙丈作黼、方君仁俊二人。
壬戌,邹湛如(尊莹)倡甓庐诗社,咏而不觞。
凡社友及他县人士课作,多乞各地名宿评阅,第其甲乙。
乃曾不数年,兵乱相寻,旧游零落,风雅遂歇。
甲寅之夏,社中咏曲水园白荷,限用"尖”、“叉"韵。
时外埠亦有和作,忆山阳朱亦奇孝廉邦伟两律云:“云影波纹漾碧纤,如来宝相自庄严。
接天烂漫花成海,映日晶莹粉似盐。
爽挹凉痕依水槛,静参香气立风檐。
隔溪菱实欣堪采,绿婉红娇角露尖。
““溪边游女鬓堆鸦,水阁风凉好驻车。
腕雪玲珑争似藕,脸霞潋滟欲羞花。
闲看鹭浴波如镜,愿结鸥盟艇作家。
一曲《恼侬》归去路,盈盈新月照鱼叉。
“此外钱静方(学坤)、邹葆荪等,佳句甚多,惜不能得其稿。
惟忆葆荪押”《昔昔盐》",以"田田曲"为对者。
余诗不入集中,姑补录于此,云:“万斛红尘不染纤,色香世界似华严。
池塘戏叶鱼吹沫,水国寻芳蝶舞盐。
得雨新声如泻玉,未秋凉意已侵檐。
谢家诗格端堪比,艳发丰姿逗笔尖。
““闹红一舸听呕鸦,别样风华映日车。
名士连斟竹叶,美人打桨泛菱花。
云扶玉立仙成队,鸥抱香眠水作家。
侬是青溪莲社客,新诗斗险愧温叉。
"
咏雪诗之别调者,余前《诗话》已标举一二。
顷又见徐渭诗云:“骑都烂漫糜羊胃,庖坦横纵解犊比。
尽领熊罢归拂扫,别从雉兔较罟{弟}。
“诗凡八十韵,虽极诙怪之能,然终嫌嚼蜡。
咏物诗,总以有寄托为主。
王荆公云:“势合便疑包地尽,功成终欲放春回。
“何等气象,而荆公一生抱负亦见于此。
箧中检得余小颇《寓庸室诗钞》四五叶,余与小颇未尝通尺素,不知何自来也。
然爱其诗功甚深,其《登快阁吊陆放翁》两律,悲凉感喟,尤得放翁心事,为录于下:“散关清渭罢从军,投老东归卧白云。
半壁山川余涕泪,两河消息断知闻。
楼船铁马惊秋梦,樵径渔舟怅夕曛。
应羡杜陵遭际好,乱离犹见中兴君。
““长留诗卷恨缠绵,展向危楼一泫然。
苦忆中原垂死日,伤心遗命《示儿》篇。
庙堂残局支和议,志士长缨负壮年。
千载魂归莫凭眺,冬青零落鉴湖边。
“小颇名坤,诸暨人。
“八月之官十月归,九旬作吏竟何施。
种粳种秫都休问,不是人间播种时”,此名山先生《题陶集》句也。
余爱之,讽咏不去口。
顷阅宋罗端良(愿)《渊明祠堂记》云:“迹其求邑,虽指公田为酒之利,然来去以秋仲冬月,非播种之时。
“然后知先生之所本。
然罗记只是实写,而名山又别有感慨矣。
名山喜读人间罕见书,其咏史诗,腹俭者往往多不得其出处。
惕庵籍宜昌,迁金陵后,筑宁远楼居之。
迨国府南都,辟中山马路,惕庵之居当其冲,被拆其半。
因更筑瞻美楼,读书赋诗其中。
记其句云:“宿雨新从玄武霁,暮烟喜自紫金浮”、“携酒闲吟鸡埭月,弄舟时趁燕矶风”,皆自写其闲居之趣。
惕庵诗,务以清真雅正为主。
尝私淑其乡先生东湖王定安孝廉,云:“湘乡曾氏《十八家诗钞》,实王氏主其选政。
“因以其所著《塞垣集》为赠。
己巳,惕庵《五十自述》云:“碧柳垂门同处士,青苗治国让时贤。
“风流蕴藉,是真得王氏法乳者。
余外祖母出嘉定夏氏。
夏氏居黄渡,余幼时恒随母往来戚里,因得尽识蕉饮(曰戋)、仲逵(曰璐)、勺宾(曰琦)等诸表。
母舅仲逵先生,壮游燕、齐、豫、越,晚岁退休,喜为诗,遇余辄出示其稿,并命为删拾。
己巳,年七十,忆其《自述》有句云:“万里秋山行欲遍,五更霜角梦将阑。
"
华亭张敬垣(葆培),日本留学生,今之律博士也。
精治庖馔,珍腴名酒,恒蓄于家,客至,咄嗟便办。
尝见其《咏黄耳冢》一联云:“洛下飞鸿才一瞥,云间走狗亦千秋。
“语虽近谑,然属对自工。
曩于友人处假《灵芬馆集》读之,爱其名贵句甚多。
今隔二十余年,不能尽忆,惟三数联尚往来胸臆间,如云:“三月落花如梦短,一湖春水比愁多”、“狂因醉后轻言事,穷为愁多废著书”、“忧果能埋何必地,人犹难问况于天”。
松江于仲迟先生允鼎,奉其老母甚孝,豪饮工书,语妙天下。
尝携其女游西湖,遇风覆舟。
余以诗谑之云:“湖山信美供汤沐,儿女相随话拍浮。
洗耳归来都刮目,路人指点说清流。
“此仿随园《调程鱼门水经注疏河渠考》“此后输君阅历多"意也。
文人剽窃,虽古人不能免。
“惠崇河分冈,势春入烧痕"一联,千古以为谈柄。
人讥欧阳公好偷韩文,刘贡父解之曰:“永叔虽偷,却不伤事主。
"
●续编·卷二 #
明启祯间,锺伯敬、谭友夏二人诗名满海内。
其诗以意兴为归,凡声调、格律、神韵、辞藻,一切摆落,世所谓"竟陵体"也。
伯敬,万历进士,官至福建提学佥事;友夏,为天启末解元,名位、辈行俱后于锺。
然二人持论拗僻,不苟同于俗。
伯敬尤自崖异,其所评《唐诗归》、《古诗归》;友夏与于其选,故诗家以锺谭并称。
其实,二人龋ǘ绝不相同:伯敬理胜于辞,故工于造意;友夏辞胜于理,故工于造句。
伯敬诗境夷而坦;友夏诗境隘而险。
故其至也,伯敬尚能上攀北宋诸贤;友夏则降而置于四灵,几不可得。
然弘治间,空同、大复诸子宪章少陵,究声律为骨干,藉辞藻为孚尹。
至其末流寻声逐响之徒,仅存空架。
自锺谭出,始一扫其弊。
譬之长鱼大,久啖生厌,而忽得螺蚌小鲜,口味为之一变,岂不大快!而归愚《明诗别裁》屏二人诗不录,以为自郐无讥,此则未免一偏之见。
余谓二人自开户牖,不可谓非豪杰之土,第尊之则奉若斗山,鄙之至弃如粪土,皆可不必。
顾氏《日知录》于伯敬诋讠其甚力,何为也哉!
伯敬诗功甚深。其早年,五言尚未洗尽齐梁气味,中年以后,乃始一空摹拟,自辟町畦。
伯敬诗,于虚实处能错综变换。
如《题秋江卷子》云:“望远写秋江,秋意无起止。
何曾见寸波,竟纸皆秋水。
“写画中之水,真若烟波渺瀰。
下云:“烟中过寒山,江净翻如纸。
空色有无间,身在秋江里。
“写江中之水,居然幛湿淋漓。
伯敬《夜阅杜诗》有"双眸灯烛下,炯炯向我瞩”,而友夏《诗归序》云:“夫真有性灵之言,常浮出纸上,决不与众言伍。
而自出眼光之人,专其思、壹其力,以达于古人,觉古人亦有炯炯双眸,从纸上还瞩人。
“此一段文字,全取伯敬意而畅言之。
又伯敬云:“浅深随所会,新旧各有触。
“是真善读杜诗者也。
伯敬诗集曰《隐秀轩》,摘其佳者以为尝鼎之一脔。
《春日课童编篱》云:“事到山中减,春偏雨后浓。
缚柴成虎落,浇竹汰龙锺。
新旭山山意,遥烟岸岸容。
植援功不浅,减米饷诸佣。
“《三月三日雨中登雨花台》云:“去年当上巳,记集寇家亭。
今昔分阴霁,悲欢异醉醒。
可怜三月草,未了六朝青。
花作残春雨,春归不肯停。
“《乌龙潭吴太学林亭》云:“城午亭先晚,园春水欲秋。
蜂狂花约束,莺过柳遮留。
云气能香石,湖阴半压舟。
良辰多下钥,闲杀此林丘。
“《集净业寺水次舟过十方庵看荷花》云:“每忆经行处,重游胜昔游。
往来能渐熟,耳目自多幽。
水气穷昏旦,林声阅夏秋。
晚花不无意,客散独相留。
“《北固夜归》云:“游迟畏晚天,晚际反凄妍。
好月下山路,顺风归浦船。
云涛孤棹外,市坞半灯边。
回首苍苍处,金焦在乱烟。
“《夜坐》云:“愁里不知秋浅深,高城几处密清砧。
悲愉未敢开乡信,摇落徒能感客心。
永夜钟声非远寺,空天霜气况衰林。
砌蛩篱竹皆情性,咽露摇风各自吟。
“以上诸诗,志和节雅,裁对工整,绝似半山。
《出郊》云:“芳草如欲暮,桃花忽以晨。““暮”、“晨"二字从"柳暗花明"意蜕出,然语特新奇。
刘彦和论诗,谓"发端必遒”。
如伯敬《暂霁》云:“重阳无不雨,况作蜀山行。
“《巴县傅仲纶招饮江楼》云:“纵无楼可上,此地已高寒"等句是也。
又其工于体物者,《微雨》云:“虽疏终助冷,非久亦生愁。
“《寒月》云:“入霜惟觉淡,过雨自生寒。
“《舟月》云:“入舟如好友,在水更宜人"等句是也。
其他可入摘句图者,如"寒松通石魄,幽竹覆泉声”、“沙星疏欲活,霜火湿争残”、“客在梅前到,春当雪后看”、“无人山路远,不夜水亭阴”、“行经绝涧数花落,坐见半山孤鸟翻”、“夕吹声中残叶怯,山寒来处客衣知”、“微凉不待晚先至,积雨能令秋易深”、“风露半更天尽月,楼台三伏夜为秋”、“草际萤光如晓露,叶边虫响作秋山”、“隔烟柳色先秋事,待雨荷香欲暮天”、“竹半夕阳随客上,岩前积气待人消”、“子侄渐亲知老至,江山无故觉情生”。
亦有通体清空如白话者,集中甚多,此伯敬本家体也。
姑举其一,《赠陈荆生》云:“吾子自称诗,人皆曰画师。
此中深有寄,其意莫能知。
笔墨非徒尔,亲朋由所之。
古来负绝技,隐德类如斯。
“他云:“几三年不老,每一见相思”、“树无黄一叶,云有白孤村”,则不啻宋人魔派矣。
友夏诗曰《岳归堂新诗》,凡五卷。
《秋夕集周安期、陶公亮、陈则梁、赵彦琢、胡用涉、金正希、柏鸾堂看月》云:“虽云常谢客,太寂亦思人。
月性闲阶满,秋声半夜真。
歌连乡梦了,坐历酒寒频。
如此森森柏,微喧恕好宾。
“《将往玉泉清溪,别胡汝济明府》云:“白云君部内,敢不告山行。
画入宗生路,琴分子贱声。
淙淙春谷大,艳艳夜花明。
去与樵人揖,闲谈尹素清。
“他如"榻多僧出乞,砚在客来书”(》广慧庵雨宿《)、“粉霜开晚笋,香雨浥新蕖”(忘其题)、“抱病生闲想,逢僧长慧心”(《寻菩提场》)、涧水荷香新雨后,寺门松影细风时”(《游灵谷寺》)、“小儿开花闲日伴,高楼落木暮天情”(《怀锺伯敬》)、“野香吹岸茶初湿,林月凉滩钓未收”(《移航至河》),皆幽深峭刻。
退之"骨冷神清"四字,足以尽之。
友夏好为镂肾扌舀胃之言,故往往伤于斤斧。
然如"港气知花正,雷声入水圆”、“凉萤光草色,微磬立泉声”、“阁竹摇眠鹭,庵钟定薄霜”、“过塘灵雨胎佳月,出坞轻风翼敝庐"诸联,下字虽极险而稳,虽极奇而正。
《兜率庵阁上听泉对天柱峰》云:“险径下晴绿,峰近庵亦尊。
春笋青在中,古泉流到根。
天柱洗沈晦,闲云孤出门。
与我听泉心,相合如一魂。
“《竹谷中答袁未央》云:“幽谷绿娟娟,芳草竹中显。
寂坐成萧疏,能使聪明浅。
徐步受音影,俱至荒亭返。
久对君兄弟,自然尊酒晚。
荣华隐高言,一叹怀已遣。
空林人散后,新月竹香远。
“友夏五古无瑕颣者绝鲜,此在其集中最为精警者。
友夏评东野诗"貌险而神坦,志栗而气泽”,其平生祈向,亦惟东野。
故其《寄池直夫》云:“畸人住闽海,日月出其门。
“《赠杨弱水》云:“大道万物母,实心真宰血。
“皆极意摹拟。
然如《怀马仲良》云:“不甚急君晤,良由平素深。
“又云:“故人急须眉,故心急高森。
“此不过写爱其古貌古心耳,乃几全不成文理,令人喷饭。
《诗归序》云:“夫人有孤怀,有孤诣,其名必孤行于古今之间,不肯遍满寥廓。
而世有一二赏心之人,独为之咨嗟旁皇者,此诗品也。
譬如狼烟之上虚空,袅袅然一线耳,风摇之,时散、时聚、时断、时续。
而风定烟接之时,卒以之乱星月而吹四远。
彼号为大家者,终其身无异辞,终其古无异辞,而反以失独坐静观者之心。
则其所失岂但倍也哉"云云。
然余谓李、杜、韩、苏之作,终古如景星庆云,烂然在目;竟陵之诗,乃自比于狼烟,则终于为狼烟而已矣。
至论大家所失一段,所见尤觉狭陋。
唐宋大家之诗,譬如食蜜,中边皆甜;竟陵诗,虽千百年后有一二人赏识,不似东坡所云"待得微甘回齿颊,已输崖蜜十分甜"乎?友夏文曰《鹄湾文草》,凡九卷。
樊山云:“余论诗,专取清新。
以为古作者虽多,于诗道固未尽也。
“故其诗曰:“略取蜀姜生辣意,定须越纸熟槌功。
“余谓"生辣"者,乃避熟之谓。
如云:“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
“西江诗派多祖之。
清初,渔洋标"神韵"为帜志,而其所短者,“生辣"也。
“熟槌"者,谓一字一层、一层一意,如云:“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此种句法,自老杜后罕有继者。
乾隆间,随园揭"性灵"为表啜,而其所短者,“熟槌"也。
樊山喜用僻典,自云:“诗家百宝流苏帐,常恐人间索解难。
“此则类乎狐穴诗人矣。
岂即所谓"生辣"耶?樊山诗隶事徵典,不过尽其对偶工巧之能耳,岂即所谓"熟槌"耶?
石遗评樊山诗,谓为欢娱之工,不为愁苦之易好,然也。
而樊山亦自负其艳体,谓可方驾冬郎。
余谓樊山《无题》、《闺情》等什,止宜于镜奁脂盝间诵之;若其《铙歌》、《边塞》之词,则终乏铁马金戈气象,譬之女优学参军苍鹘,虽力鼓咙胡,总恨其声雌耳。
樊山诗酌奇玩华,世莫不惊其取材之鸿富,而终不逮温李者,何也?流丽而欠端庄、婀娜而乏刚健故也。刘彦和亦云:“繁华损枝,膏腴伤骨。”
读樊山诗钞竟,摘录数十联,樊山诗之体象备矣。
清绮者云:“井桃淡白清明雨,水柳微黄上巳天”、“二月轻寒犹有雪,一溪新绿已平桥”、“两三小鸭眠花熟,一二流萤点竹轻”、“绿槐高处寻知了,红藕香中听活东”;典雅者云:“冠样崎方子夏,瓯香黯淡泻翁春”、“桃叶生男工写榜,梅花有婿不能棋”、“睡棠赪似杨妃面,带草长于谢客须”、“刘蜕十文十如意,王筠一集一迁官”、“游扬修竹为君子,拾举梅花作相公”;新颖者云:“松煤┑久除胶性,丸药藏多损蜡衣”、“卯时酒晕花雕盏,午日衣香艾虎纱”、“缥色自循茶盏釉,朱ヰ添拌印池泥”、“生菜入汤供晶饭,野梅和雪点茸裘”、“杨花白后成春服,豆子红来作念珠”、“两弓苕帚庵中地,一个蓑衣社里人”、“期会不愆惟海燕,风情略少是山茶”;工巧者云:“桑叶油油分雨色,榴花醋醋弄晴晖”、“幕职汝胜酸枣尉,劳生我似苦瓜僧”、“寒生九月初三夜,泪尽双文第二书”;其干支对之工者云:“但得闭门从子柳,不须赛社扰庚桑”、“酒尽丁娘惆怅夜,诗吟壬子乱离年”、“云笈蠹穿倭子本,雨墙蜗篆腊丁文”;俳体云:“凉瓶怕饮荷兰水,京讯常封茉莉茶”、“跳舞会宜夔一足,测量学要羽重瞳”;至其使用冷僻之书,如"丹穴乳泉皆异境,黄甘陆吉是幽人”、“御陶瓷病无茅篾,正透犀纹有豆椒"等,集中甚多。
故其句云:“古书静坐常思误,僻典酬劳孰劝斟。
“上用《北齐书·邢邵传》语,下句自注:“赵瓯北晚年每就洪北江,质一事则劳酒一壶"云云。
余戏效其体,题其集云:“吴女簪花意太娇(时人评其诗如是),风流不数玉山樵。
胸中文史马三代,眼底沧桑郭四朝。
颇有闲情评手柳,(樊山官渭南颇久,有《渭南感柳诗》。
)好于险韵斗腰桥。
放翁出处新安惜,迹近才高不自聊。
“樊山绝句,余最爱其《邯郸》一首,云:“仙家顿悟由来少,朝贵忧劳自昔然。
我怪卢生太侥幸,睡为卿相醒神仙。
"
“勾当"二字,见《归田录》。
凡言"句当”、“排当”,皆读去声。
然樊山《赠妇》云:“只候茶汤常夜半,句当花事每春前。
““当"读平声。
余曩有句云:“昼永句当终日睡,雨多媒蘖一春愁。
“亦作平读。
祢衡,“祢"字读上声。
而郑虎文诗云:“呵壁问天怀屈子,挥毫对客忆祢生。
“作平声读。
虎文字炳也,嘉兴人,朝隆进士,著有《吞松阁诗文集》。
其诗,乐府追汉魏、七言入韩苏堂奥、近体亦不落大历以后,雍容雅正,固是盛世元音。
余自癸丑至丁丑,此三十年间,凡三谒林和靖墓,而庚午携蒋姬、丁丑携沈姬,故尝有诗云:“一诗魂万古春,苔花糁径净无尘。
携将茜袖香裙侣,来拜妻梅子鹤人。
“近见金味根一绝,云:“锄梅饲鹤隐孤山,和靖高风未易攀。
湖上春来花似雪,犹留仙眷白云间。
“爱其辞意安雅而不涉于佻,余颇悔曩言之失。
味根字颂唐,诸生。
“翩然有客到松江,共对闲鸥酹一觞。
此去青溪须记取,柳阴深处沈东阳。
“此甲子年杨了公赠金山张云林诗也,并旁注云:“瘦东先生,不可不去一访。
“云林喜持其诗过存,时正上巳,故余有"东风燕麦春光晚,上日莺花禊集宜"之句。
屈指至今,几将二十年矣。
惟余故居故无柳,迨移居濠上,环溪植柳六七株,今已繁阴匝地,而了公已前卒,云林亦无音耗,每诵其句,辄为惘然。
了公之没也,余有诗輓之,云:“说鬼谈狐荆┩欢,襟怀湖海不如宽。
市门无不知梅福,女子多思嫁伯鸾。
自向千秋争位业,肯缘五斗恋粗官。
云间终古骚魂在,应发春来九畹兰。
“民国初,了公尝一出,权奉贤县事,数月而去,故第六句云云也。
贵阳陈筱石尚书(夔龙)清季罢直隶总督,后即侨居沪上,所居曰花近楼,取杜诗"花近高楼"意也。
诗酒自娱,不问世事。
近得海上友人书,谓尚书年已八十有六,耳目聪强,尚能作蝇头校┈。
岁辛巳,尚书八十五寿辰,赋"佳”、“江”、“肴”、“咸"险韵诗四律,录其第二、第三首,云:“楼榜新题健笔扛,(自注:花近楼,筑已三十年。
近始乞瓶斋题扁额,老懒可笑。
)溯洄往事剔银釭。
两科孝秀踏陈迹,五省 疆圻忝大邦。
仲举高名何敢望,元龙豪气尚难降。
抚时易洒新亭泪,日夜东流九派江。
““斗室堪容一把茅,食单野蔌杂山肴。
笠蓑伴我供垂钓,瓶钵如僧惯打包。
天语敢承南极重,(自注:往岁,赐御书"冠冕南极"四字。
)朋交深谢《北山》嘲。
庭前榴火当门柳,时有薰风拂树梢。
“余题其后云:“历尽沧桑两鬓斑,觚梭长绕梦魂间。
松期自得天倪厚,褒鄂难回国步艰。
百代光阴诗卷在,九边勋业酒尊闲。
暮年萧瑟端无那,愁杀哀时庾子山。
“是诗拟兼以奉怀,不知尚书见之,以为何如也?
丁丑之难,士大夫率移家海上,为爰居之避,此大类刘曜陷洛阳,衣冠士族之入东也。
久不得名山翁讯,庚辰春,翁从海上以书抵余,述劫后行止,云:“弟无状,藏书已烬,臣精消亡,不能复读书,以此事让之足下。
佣书三载,右手往往不举,故辄用左书,以均劳逸。
率因此不能多书,天实为之矣。
并媵交钞十圆,为助刊书之资。
“噫,翁穷士也,乃分其砚田余润,远饷穷交,其事甚难,而其情弥可感矣!余报以诗,曰:“颇忆阳湖钱进士,别来眉宇罕相亲。
管宁阜帽能逃世,白也黄金只济贫。
期我读书那有福,除君知己复何人。
穷鳞沫能相恤,愈觉江湖气味真。
“交钞,金纸币名也。
金时有交钞库,见《金史》。
常州邓春澍,工丹青,好为山水游。
丙寅春,余驱车过其四韵草堂,时新雨乍霁,水深没踝,春澍出佳酝相饷。
见其《题四韵草堂》一律云:“杜门镇日坐虚堂,满架图书兴味长。
镌印闲摹钟鼎篆,敲诗静爇瓦炉香。
画临石谷调新绿,帖写《兰亭》展硬黄。
差喜砚田无恶岁,不知世界有沧桑。
“其自为楹帖云:“游观山水八千里,挥写烟云四十年。
“又云:“万卷撑肠无补世,一杯在手算开怀。
“春澍故居燬于丁丑之难,因侨居沪渎,粥画为生。
汪子剑风近从沪上寄示其《雨霁凌云阁遇叶君茗话》云:“清晓雨初霁,驱车登小楼。
疏桐滴残溜,幽鸟熟清讴。
茶韵娇於酒,帘波凉似秋。
与君成解后,一席话绸缪。
“红尘万斛中,却写得清恬乃尔,使人忘乱离羁旅之苦。
我邑诗社,极盛於民国之初。
二十年来,旧时吟侣,疾病乱离,凋零殆尽,里中谈诗者绝鲜。
今春,剑风自沪归,杯酒过从,顿破寥寂。
盖剑风年较少,最晚出,而诗最雅健,且深知甘苦者也。
录其《壬午八月十一日瘦东见过因却过濠上饮》,云:“浮生我自闲,姑乐宰予寝。
一觉蘧蘧然,养性无上品。
忽来不速客,瞢腾遂推枕。
为问客是谁,瘦东尽阳沈。
亦不道寒暄,亦不为敛衽。
经旬不相见,但道相思甚。
君编《续诗话》,佳句纷似锦。
羚痴曰有待,过我谋镌镘。
镌镘亦菱菱,山门且买饮。
“其二云:“买饮往何许,纡回造濠上。
何必辨主宾,翻劳以酒饷。
瓶酒满眼沽,兴必使之畅。
明朝瓮盎空,臣朔饥不妨。
垂垂忘形骸,议论更觉壮。
斯时斗室中,并世两大将。
亦有偏裨卒,红妆侍虎帐。
谓其姬人斗闻铁笛声,再见道无恙。
“剑风为人兀傲,诗亦如之,是诗则寒芒四射矣。
余亟起和之,云:“我诗宦窒材,岂敢睨华寝。
亦犹螺蚌味,未合列珍品。
汪子磊落士,秀语满诗枕。
荆楚雄一邦,气压江黄沈。
昨者示新作,光彩照几衽。
虽非堂堂师,势焰实张甚。
世人工染夏,未解珍古锦。
我方习矜痴,琐琐规镂镘。
吁嗟身后名,相对一痛饮。
““君年四十八,志奋青霞上。
家有宁馨儿,得宝天所饷。
(君次子南琛甚慧)五年苦兵革,郁郁意不畅。
乾坤惟醉乡,举足了无妨。
嗟余生坎坷,一贫百不壮。
君来慰孤吟,桴鼓起孱将。
后夜团团月,随君入我帐。
但令兴不浅,莫问岁无恙。
"
表兄邹湛如《咏落叶》云:“高耸诗肩识夜寒,频教乡思起眉端。
消愁酒向林间暖,作客书从枕上看。
野店飞来鸦形乱,荒村踏去马蹄乾。
萧条身世休伤感,容膝园居亦可安。
“此借落叶写兵难时流离景象,亦犹夫诗人"苕黄”、“卉腓"之旨耳。
时湛如寓上海郁氏山庄,故句云尔。
钱塘萧君伯逢(鸣骐),历佐闽楚戎幕,近虽息影闱阗,不废啸歌。
尝钞示其《萝月盒诗草》数叶,清光满纸,自是雅才。
《春兴》云:“十年心事残灯裹,二月春光曲水滨。
“《春游》云:“山凝远黛浮晴色,花落残红衬夕阳。
“伯逢书来,颇详述其身世,知为抑塞磊落之土,故其《秋感》云:“聪明已觉杨修误,落拓终输阮籍狂。
"
久不见畏生诗,而剑风亟称其绝句,以为清词逸韵,足追剑南、石湖。
因诵其寻梅云:“茫茫身世寄天涯,十日寻梅不忆家。
梦与东风商略定,明朝吹放一枝花。
“《喜秋莼至》云:“几番秋雨沆寥天,独倚阑干思渺然。
却喜今宵堪一醉,江头新到卖莼船。
“《雪晴返棹》云:“解缆方欣趁便风,天寒日淡雪初融。
河冰忽地如潮至,疑是船行乱石中。
“《闲行》云:“闲行偶自到溪边,斜日依依晚景妍。
一雨新添春涨绿,微风吹出竹梢烟。
“《独饮》云:“冉冉凉风起水涯,前林几处酒帘斜。
晚来独饮烟江上,秋在一滩红蓼花。
"
孙子再壬诗,已入前《诗话》。
近数年来,知其颇致力於建安体,律诗不多觏也。
昨出示其长句《三月十日与朱君念孝、陆君颉孙同饮邱君绍先寓斋》,云:“客裹春光照眼明,况逢知己话乎生。
楼高不碍谭锋肆,情重翻嫌酒力轻。
潭水一泓凉月印,乡山九点暮云横。
六街渐觉行人少,踯躅归途夜色清。
“此诗於朋旧之情、家山之念与夫风光境地,次第写来,毫不费力。
香山集中,时有此境。
●续编·卷三 #
沧浪谓学诗如学禅,学禅惟在妙悟,自是不刊之论,凡门弟子来请益,辄以此语之。
惟严氏以临济、曹洞及声闻辟支果等说为解,则悬拟玄空,故不免后人訾议。
余谓读古人诗,当窥得古人神味意趣,虽相去千载,而读时觉古人所言如我所欲言,古人之心如我之心也。
由此悟入,胸襟吐属,自然超妙。
否则摇唇插齿,是读死书耳,终其身在门外也。
余又譬以学书,谓亦惟能悟,含毫时方得古人神态。
若仅於间架形体间求之,正退之所谓"不得其心而逐其迹"也,象而已矣。
古风至不易为,余前《诗话》已论之矣。
弟子问:“如何能使音韵节族、抑扬抗坠无不谐合?“余应之曰:“除读之烂熟,无他法。
读时神欲王、兴欲仙,自按其声之疾徐高下而讽吟之,则得之矣。
试辨汉魏乐府有汉魏乐府之音节,李杜与韩白不同,苏与黄不同,杨与范陆又不同。
此中奥妙,但能心领神会,而不可以言传也。
"
松江沈思齐先生惟贤长於词,然诗学亦深,於杜尤有心得。
常教人读老杜《赠王郎司直短歌行》,以谓篇辐虽短,而移宫换征,变化已臻其极,熟读之,於古诗音节思过半矣。
此孙子再壬得於思翁而以告我者。
思翁以避兵寓於沪,与我邑人士时相遇,遇必谈诗。
又论五言古不宜转韵。
再壬云:“惜思翁不久下世,曾未叩其所以然之故,以为憾。
"
杜韩七言古平韵,其上句有不必用韵而用韵者,此以平接平,取其声之高亢,然大抵在同一韵内。
惟《哀王孙》之"问之不肯道姓名”、“昨夜东风吹血腥”,通篇皆"虞"韵而忽插入"庚、青”;《赤藤杖》之"又云羲和操火鞭”,通篇皆"四支"而忽插入"一先”,尤不平凡。
盖古体首重音节,所谓"商征响高,宫羽声下,廉肉相准,皎然可分"是也。
又杜诗《曲江》三章及《短歌行赠王司直》等,皆用单句煞笔,此法惟杜有之。
总之,音声之妙,变化无端,在读者自悟。
否则樵吟牧唱,等之短笛无腔,其不为大雅所讪笑乎?
曩石遣老人与余论诗书云:“诗有惊人语,难;又能妥帖无病,更难。
“余谓总脱不出一个"稳"字。
子美:“新诗句句好,应任老夫传。
““句句好"者,句句稳也,稳则传矣。
又云:“赋诗新句稳,不觉自长吟。
“可见诗句能稳,大非易境。
古人为诗,由不稳而渐渐至於至稳,今人好自矜奇,落笔便不求稳,又何能造乎稳之境哉!老人又云:“鄙人论诗,先求不习见,又须不落纤小。
“此亦学诗者所当知之者也。
曩时至沪辄为阅肆之游,曾得《元氏长庆集》,携归,阁庋之几三十年。
中间虽时一翻阅,然屡读屡废。
至去岁,乃始卒业。
为学之疏,一至於此。
世所传元白诗名相埒,然乐府歌行等作,元不逮白远甚,惟近体格律略相似耳。
大抵白条直,元奥涩;白剿净,元繁碎;白诗空灵,元诗平钝,天分不同也。
书为万历间松江马氏所刻,凡为诗二十六卷、文三十四卷,全书墨笔评点,去取多不当,且句读多误,不知出谁何手笔。
孟山人诗格则高矣,然其病使人不读书而空谈神韵。至义山则书卷纵横,组纂华缛,读之自然令人动勤学之念。
义山《无题》等作,必有所寄托而为,以不敢显指,故隐约其辞,大要不离屈宋"美人香草"之旨。
其咏史亦然。
读义山诗,正当以意逆志可也。
如《富平侯》一首,不过写一当时勋贵骄淫之态,而注者必欲牵涉汉成故事,以为为唐敬宗而作,不太穿凿传会乎?
昔人以高青邱诗比之董香光书,谓其软熟而无骨也。余谓诗太熟则近於俗矣。
渊明诗:“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
“晋熊远云:“叔向不亏,法於孔怀。
“退之云:“岂谓贻厥无基址。
““友于”、“孔怀"谓兄弟,“贻厥"谓子孙,皆歇后语也。
至山谷则云:“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
“二句皆歇一"酒"字,虽巧而近於戏矣。
韩愈《雉朝飞操》:“随飞随啄群雌粥。
““粥”,俗皆作本字读,非也。
《夏小正》:“鸡孚粥。
“注:“粥音育,言鸡抱卵育子之时也。
““群雌粥”,“粥"者,正状其但有抱卵育子之能耳。
《礼记》:“儒行粥粥,若无能也。
“疏:“粥粥,柔弱专愚之貌。
羊六反,音育。
“俗亦读为之六反,误。
“馨款”,“叹"字苦爱切,音慨。
又去冀切,音器。
而柯山诗押在"二十五宥”,读如寇音之转也。
“蝗"字,平仄皆通。
而苏子美云:“蛮夷杀郡将,蝗蝻食民田。
““蝻"亦仄读。
“诗福"二字,创见於谭友夏《南北游草·序》,前人未曾拈出,然有至理。
其言曰:“诗之成也,有诗才,有诗情,又有诗福。
使非有诗福,则在人即为厌倦,而在天即为消沈。
君苗之砚,以福少而焚;应刘之友,以福尽而亡。
求才与情之无所不畅,亦不可得也。
夫人世浮膏俗焰,亦必择一福人畀之,而况多取造化精华之气,又夺人士笔墨之权,宁渠无福乎?“后来随园亦谓"得好句须要福分”,与友夏意差近。
岭南金子才大令(保权),顷以王君巨川之介以书抵余,并邮寄其所著《周甲诗纪》、《七十自述诗》等来。
盖仿岭南诗人张西山《周甲闲谈》之例,而谱为韵言。
平生出处,大略见之。
子才举光绪乙酉顺天乡试,清末民国初,历官江左、右州县凡十年。
所交如刘润琴(霖春)、夏午诒(寿田)、商藻亭(衍鋈)等,皆逊清遣老。
退休后,息影海滨,时与陈尚书庸叟唱和。
其诗大抵以天趣为归,不立畦畛,如云:“忧来难遣浑疑病,客久忘归便是家”、“闲坐闭门无个事,春寒静对水仙花”。
又"一抹夕阳来汉口,半江春水接吴头”,与唐人"汉口夕阳,洞庭春水"一联同妙。
子才祖籍辽宁,时归省墓。迨东省沦陷,有诗云:“百年桑梓几经过,一夕风云付逝波。渤海潮声榆塞雪,那堪回首旧山河。“麦秀黍离,不足喻其悲慨。
日本人多喜为诗。
有水岛刚太郎者,愿列弟子行,抱其诗来质正。
录其《杂句》,云:“太湖水清吴山长,苏杭秋色总凄凉。
江边雁落日将没,翘首碧云非故乡。
““日向太平城畔游,秋风踏叶上高楼。
长征既病川途远,拔剑四顾心悠悠。
“二诗平仄虽不尽谐,然音节自古劲。
日人诗大都类此。
水岛字子云,自言生於舞鹤城山阴乡,别号橘香轩木奴,以其祖善种橘也。
又言日本中学生鲜有不读唐诗者,惟大都歌以舞剑,故所读以乐府《出塞》等诗居多。
因抽佩刀起舞,歌"黄河远上"一绝,蔚跛有容。
日人每以武士道夸人,於此可见。
水岛君又录其国人藤井竹外《谒南朝皇陵》云:“古陵松柏吠天飚,古寺探春春寂寥。
眉雪老僧时止帚,落花风裹说南朝。
““吠"字奇,惟日本诗人敢下此字。
按元初,日本北条氏掌权。
元末北条衰乱,国亦分南北,战争不息。
厥后,南朝败亡。
藤井,孝明时代人,在中国则为道咸间也。
又广濑淡窗《桂林庄杂咏示诸生》云:“休道他乡多苦辛,及门有友自相亲。
柴扉出晓霜如雪,君汲川流我拾薪。
“广濑,儒者也,亦百余年前人物。
昆山方惟一先生,於癸酉秋归道山。
其诗,余前诗话已略载之。
顷其门下士陆君安钦复钞示其遗诗数首。
《癸亥端午寓瞻园即事》云:“新篁已碍寻诗径,乱木纷披赌酒台。
岁岁荒园当此日,何曾怀抱向天开。
““晓雾冥冥欲化烟,何堪垂白对山川。
独余花事浑如昔,不遣流光负一年。
“二诗苍凉沈郁,所谓"对此茫茫,百端交集"矣。
《乙丑长夏酒后录旧作书扇》云:“神女由来天上多,惊鸿何处托微波。
陈思空有千年梦,凄恻缠绵续《九歌》。
““霜落秋空气不豪,四山月黑乱蛩号。
深宵被酒中庭起,仰视星辰俯宝刀。
““欲御瑶琴花下弹,积阴天末滞春寒。
石崖齿齿泉流涩,空忆美人双玉盘。
“此老平生倔强,读此可想见其愤时嫉俗之概。
《寿沈爱苍》云:“海上涛园系我思,华缨朱组少年时。
身经忧患将成佛,老去功名剩有诗。
孤抱入秋荡肝鬲,一尊相属皓须眉。
河山未尽兵戈劫,欲共遗黎茹玉芝。
““少日读公《小园赋》,明珠仙露自华清。
一从长大游京洛,犹见风流属老成。
北阙衣冠随物改,东皋杖履自春生。
莫言庾信伤迟暮,三月江南正听莺。
“应酬诗,不落套便是本领。
次首一气卷舒,老杜往往有此格。
安钦居珠里之井亭,怀铅握椠数十年,弹精教育。
有《玉树临风馆诗钞》。
余最爱其《书感》一联,云:“乾坤此日难为客,风雨明朝又送春。
“以为读之令人惘惘也。
又"潮音秋后小,山气晚来佳”,的是秋晚登潮音合风景。
安钦名文明,昆山县学生。
练塘曹漱石先生家鼎旧元和诸生也,诗学随园。
顷其哲嗣修伦寄示其《东庵遣稿》一小册,录其《静坐后作》,云:“斜阳照山暝,飞鸟识巢归。
寂寂云深处,幽人自掩扉。
“《书斋闲咏》云:“客来每在斜阳裹,端的人间重晚晴。
“《咏虞美人》云:“至今秋雨怀西楚,犹为重瞳湿泪痕。
“《白菊》云:“倘教移向江边种,应有芦花拜下风。
“又"山如旧雨曾相识,花值新晴倍可怜”、“狂似次公犹好饮,贤如原宪不妨贫”、“交从淡处寻知己,言到忠时怕忤人”,皆佳。
东庵没於辛巳,尝为《乱离吟》三十首,中云:“大风忽起屋吹茅,入竹群童任笑嘲。
略缓牵萝殊得计,卧看凉月下堂坳。
“流离颠沛中整暇乃尔,真堪破涕为笑。
“畦菜瓢儿碧,篱花蟹爪黄”,练塘蒋信之句也。眼前景物,随手拈出,与唐人"尊菜银丝滑,鲈鱼雪片肥"同妙。
王子巨川出其新诗邮以示余,翻阅之,诗中奇句颇多,知其近日祈向长江也。
余赏其"云阴行地疾,草势入园宽"十字,以为如"流星疏木,走月逆行云"则奇而失之险矣。
巨川家居上海之引翔镇夏屋渠,渠花木掩映,事变后毁於兵火,因赁居租界。
四五年来,租界屋食供具腾踊无已,“长安居,大不易”,诵其"琴书堆叠无多地,鱼肉零星不满厨"句,为之慨叹。
又《次韵书感示欣夫、蒙安》云:“平生阅世剩柔肠,既爱无闻亦自强。
勘字每凭毛斧季,征歌偶顾《杜韦娘》。
风微鱼虎频窥沼,雨过蜗牛竞篆墙。
拈得个儿梅子吃,却愁酸与病牙妨。
“一结甚趣。
巨川诗喜用子部杂家之语,此诗步韵至六七叠,运典多新颖。
余技痒,因怀引翔旧游,次其韵为俳体却寄,云:“廿年旧梦荡回肠,酒垒诗坛各逞强。
影戏看绷《黑妈妈》,弹词听唱《白娘娘》。
妖言忽报天鸣鼓,异事讹传鬼打墙。
今日短歌歌倡仄,羝藩何处不相妨。
“"《黑妈妈》",宋时影戏名,见曲园诗注。
乱后生理愈艰,学殖益落,承故乡诸子时时投诗存问,弥足感也。
邹君志孟(文舆)云:“闻道江南独沈郎,(张南通有此语)骚坛树帜孰相当。
家移濠上琴书润,案近花前笔砚香。
百代文章宗永叔,一编《诗话》继渔洋。
即今沧海横流日,风雅扶持赖不亡。
“修伦云:“记坐春风我最先,别来廿载亦华颠。
支撑傲骨羞随俗,息宴虚斋学坐禅。
海内传烽惊此日,花时撰杖话当年。
拟探濠上舂消息,为献新诗第一篇。
"
汉邴原值黄巾之乱,当时与原游者,如陈留韩子助、汝南范孟博辈,多以米肉相送,可见衰世文士颠连鲭贫之粮,虽古贤人不能卻。
余交游中如曹君安中、金君昌南等,咸扶危拯困,有古任侠风。
而安中又有诗寄怀,云:“歌喉一串价三千,乱世文章不值钱。
终日嗟吁牛马走,任呼将伯有谁怜。
“又云:“西风怒吼炊烟散,正是诗人画饼时。
“诵之为之下泪。
曹君喜谈清代掌故人物,於《东华录》、《先正事略》等书,披览尤熟。
癸未春,畏生招其友松江朱雅田饮,因得於酒家相捻。
朱君言谈锋发,评隋当代人物具有见地。
别后奇示其诗,并辱以长歌为赠,学梅村体,以推崇过当,不敢率录。
录其《秋末赋怀》一律,云:“十载言归尚未归,剩将泪眼吊斜晖。
天涯身世苍茫感,乱后家山梦寐非。
北雁已随秋共老,西风那管客无衣。
年来事事增惆怅,不独沧江负钓矶。
“一结殊有味外味。
古人纪事、纪游之什,辄假风光物色点缀一二语,使读者知某诗为某时月所为。
如子美《蜀相祠堂》则云"映阶碧草”、“隔叶黄鹏”。
义山《过伊仆射旧宅》则云"残菊露”、“败荷风”。
其他不胜枚举。
顷见邱子绍先(家梁)《返乡》一律云:“劫余庭院莽蒿莱,六载蓬飘此一回。
风景不殊城郭异,霜华初肃管弦哀。
喜从旧雨清尊聚,愁见高堂白发催。
三户犹闻兴楚社,西风回首独登台。
“诗中"霜”、“风"等字为余所改窜,原本诗固佳,余嫌其通首不见时令耳。
绍先居县治西,韶年好学,能绘事,工书,后起之裴秀也。
事变后,流寓沪滨。
今冬旋里,执弟子礼,出其诗数十篇见示,皆斐然可观。
《题南汇奚铁棠忆梅图》云:“海国苍茫感岁残,故园花发雪漫漫。
披图今日添惆怅,念破家山念别鸾。
““金徽谱入悼亡词,雪虐风饕日暮时。
和靖年来萧瑟甚,孤山愁绝对空枝。
“自注:“吴夫人名梅,时下世未久。
"
●续编·卷四 #
诗,文人慧业也,非钝根人能了。
或问:“诗人如何?“曰:“志欲壹而思欲深。
又须置身如在魏晋以上,自然襟怀超妙,下笔与众人异。
“徐天池先生云:“淤泥填大干,荷叶自抽绿。
“斯得之矣。
否则字字尘臭,如村婆絮谈,涎沫飞洒,岂不令人憎厌?
杜少陵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可见能"破"能"神"是大不易事。
今人短钉掇拾,学作一二火炉头语,便沾沽自喜,以诗人自居。
使试平心静气,以思我平生读书几何、心得几何,则不待他人嗤点,自必爽然自失矣。
杜又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今人但自侈其得,不自见其失也,此亦由学力不到故。
古来文人之自负者,杜子美云:“赋似相如。
“又云:“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
“白乐天云:“生前富贵应无分,死后文章合有名。
“皆以其诗赋言之也。
至於文,则莫如范晔与其侄及甥一书云:“我观史书,恒觉其不可解。
及造《后汉》,转得统绪。
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
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无例,不可甲乙。
博赡可不及之,整理未必愧也。
我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
至於《循吏》以下及《六夷》诸绪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
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
尝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
又欲因事发论,以正一代得失,意复未果。
赞自是我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
此书行,故应有赏音者。
纪传例为举其大略耳,诸细意甚多。
自古体大而思精,未有此也。
恐俗人不能尽之,多贵古贱今,聊以称情狂言耳。
“书载《后汉书循吏传赞注》。
然《容斋随笔》云(卷十五):“晔高自矜诩,以为过班固。
固岂可过哉?晔所著序论,了无可取。
列传如《邓禹》、《窦融》、《马援》、《班超》、《郭泰》诸篇,盖亦有数。
人苦不自知,可发干载一笑。
"
《夏小正》记人功物类之候,下字多隽异,若刺取一二诗,则譬若明珠,宝光照乘。
如"鱼陟负冰”、“农纬未”、“见韭”、“见杏”、“柳梯”、“羊腹”、“荣堇”、“燕睇”、“摄桑”、“委杨”、“拂桐芭”、“责梅”、“责桃”、“蓄兰”、“畜瓜”、“剥爪”、“剥枣”、“遄鸿雁”、“乌浴”、“陨麋角"诸语,其他如"莎随"为地毛、“长股"为黄鹏、“甯县"为麦札、“屈造"为虾蟆之类,见於经,见於注者尚多。
古人诗往往喜用经中名物,宋人尤甚,“活束”、“舂锄"已成习见,故《毛诗》、《尔雅》、《月令》等尤不可不读,所谓"多识於鸟兽草木之名"也。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啬薇卧晓枝。
“此宋秦观(少游)《春日》诗也。
而遗山《论诗绝句》以其纤弱,讥为"女郎诗”。
然其《秋日》绝句云:“连卷雌霓挂西楼,逐雨追云意未休。
安得万妆相向舞,酒酣聊把作缠头。
“此何等语乎?遗山之论未必允也。
少游词与山谷齐名,所谓"秦七黄九”。
顾其诗格亦清绮,苏学士、张右史辈或不能及之,第时有率笔、俗笔耳。
至如"山浮海上青螺远,天转江南碧玉宽”、“青山未落诗人手,白发谁知国士心”、“池光引月来檐廪,竹影疎风到客衣"诸联,则皆哀家梨、齐山茶也。
他云:“扪虱幽花欹露叶,岸巾高柳转风条。
“则几於荆公之"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谓非魔派不可得矣。
观,扬州高邮人,所著《淮海诗文集》四十卷,后集六卷,《淮海长短句》三卷,有嘉靖己亥其郡人张诞序,云"校北监旧本,重刻於鄂中"者。
徐文长,在明代自是奇人。
其诗奔放豪快,棱棱散散,直欲毁北地、信阳之垒。
公安、竟陵,体貌虽似,气味实不相类也。
如《理松棚》云:“种松二万余,千五百株活。
长养二十年,大者仅如栝。
时移一丈板,独踞文竹兀。
伸纸二丈余,举墨陡一泼。
左盘持蛑螯,右垒把饕餮。
挂衣松叶梢,雪阴洒曦发。
“《刈圃》云:“草蘖始一寸,及壮丈有余。
岂直薮郎带,兼以馆蚊胥。
呼童问腰镰,不用安所须。
萝此忽如扫,一翅不得储。
譬彼塞垣莽,往往伏戎胡。
打冰烧其荒,窟穴空妖狐。
莫谓野人贱,刈圃非雄图。
“《大寒岭啖新胡桃频婆诸果》云:“天险既已异,地产应亦殊。
胡桃及平波,朱碧明椒隅。
入夏而徂秋,叶翠尚不渝。
但少鸟与雀,而多骡与驴。
易水非不迩,滦河不为纡。
但求一寸鳞,如海求猿狙。
遥相燕太子,食客焉得鱼。
以知荆高徒,日嚼羊与猪。
猛风增食肉,嗔愤易睢盱。
慷慨赴秦庭,不复顾其余。
乃缘谋略短,岂真剑术疏。
舞阳一竖耳,何乃为之俱。
哀哉樊将军,空割一只颅。
国有干乘大,能用王可图。
乃用五寸铁,为计亦何愚。
“诗不过写南北物产之异,以小小之题,乃发许大议论,虽云从"肉食者鄙"二语脱出,然他人总百思不到。
先生尝云:“口中百吞吐,莫道一俗字。
“则其为人拗僻可想。
集中诗题,亦往往从绝。
文长诗,初亦导源鲍谢,后乃汪洋变化於唐。
其似太白者,《侠客》、《丽人》等篇是也;有似少陵者,《鹰画》、《白鹏》及纪游诸作是也;有似退之者,《郑本白兔》、《今日歌》等是也。
然大体多效长吉,古今为长吉而似者,无过文长矣。
律句亦有魄力,如《怀陈将军同甫》云:“飞将远投戎,翩翩气自雄。
椎牛千嶂外,骑象百蛮中。
铜柱华封尽,昆池汉凿空。
雁飞真不到,何处寄秋风。
“他云:“清光迷魍魉,冷晕呕虾蟆”(十六夜宿叶坊玩月)、“霞光翻鸟堕,江色上松寒”(饮云居松晚眺城南),皆幽异。
七言律,奇丽者则云:“干山见日天犹夜,万国福┱水自平”(与客登招宝山观海)、“山瘴入云迷去骑,溪涛作雪泻行舟”(送通政胡君入闽)、“宝刀雪暗桃花血,铁镗风轻柳叶衣”(赠辽东李都司);清新者则云:“客裹经春花作伴,醉中连日雨留行”(送方阜民还歙)、“青箬旧封题谷雨,紫砂新罐买宜兴”;其体物之上者,《题梅》云:“似月付将干片影,因风欲动一痕。
“《月下梨花》云:“摇寒隔院非关艳,映断长天别有芳。
“又《咏菘薹醋》云:“十昂九低头作鹭。
“此言闻酸风而欲嚏不得也;《寿王生》云:“诸朋作寿鹅蹠。
“言贺者皆规行矩步也,无不形容绝倒。
五绝八九为题画之作。
余最爱其《画雪》之"万山无寸碧,何处认梅花"十字。
七绝以写边塞为最奇,其余亦皆题画,虽多趣而不免於俗,不免於粗野。
全集皆有袁中郎评语,所谓"帐中本"也。
余嫌其评多鹊突,搔不着痒处。
明嘉隆以还,学者务为摹拟涂饰,高髻广眉,习为风会。
公安袁宏道始标以"性灵”,谓"诗文须从真源中出,文何必漠魏,诗何必三唐”。
於是天下靡然从之。
其诗大抵清新轻俊,力扫王李烟雾,世谓之"公安体”。
所著有《敝箧》、《锦帆》、《瓶花》、《潇碧》、《破砚》等十种,总曰《袁中郎集》。
诗凡一千七百余首,乐府得太白、香山法乳,最为擅场;七古时盗长爪郎囊中旧锦,间有效长庆体者,如《古荆篇》、《迎春篇》、《长安秋月夜》等作是也,殊无意义;近体韵致泠然,惜家数太小,如贫女簪花,摩弄姿态耳已。
论者谓:“学七子不过赝鼎,学公安乃至矜其小慧,破律而坏度。
名为救弊,而弊尤甚焉。
“信夫,其末流至於竟陵而不可反也。
今录其一二,以见一斑。
《舟居》云:“丝烟丝雨润江湄,又到花娇鸟嫩时。
杜宇一身皆口颊,垂杨通体是腰支。
闲观水态思吴璧,暗记方言证《楚辞》。
濑太文壳太野,就中洁白是银莺。
“《江上送别》诗:“飒飒征鸿带雨飞,孤帆无计驻斜晖。
西风兰杜香流水,落日云霞浣客衣。
野店无人花自发,秋江有路梦先归。
年来赠别伤同调,郢曲如君和者稀。
“五言句云:“山僧能咒树,童子解医鱼”(《刘常侍水轩》)、“山空狐女啸,树古鸟王朝”(《初入村居》)、“沙子晴献雪,树老夜屯风”(《江上》)、“好萝因凉得,闲愁到水忘”(《过藕花庄》);七言句云:“柳爱风流因病睡,鹊贪欢喜也嗔人”(《闲居杂题》)、“梦裹风听似语,山中烟树念如人”、“破懒始知经有味,送眠微觉酒多情”(《闲居》)、“官况易消如暴水,痴儿难长似黄杨”(《和江进之杂咏》)、“柳态美如新沐发,山容亲似远归人”(《久雪忽晴,喜而有作》)、“桐阴恰好当覆,柳色终宜近水看”(《郊外水亭小集》)。
《读杜诗》云:“纷纷学杜儿,伺响任鸣吠。
入山不见瑶,何用拾琼块。
“固痛快矣,但人之排击公安者,亦岂肯留余地乎?中郎以为,少陵后惟东坡差堪比拟,故云:“仅仅苏和仲,异世可相配。
“其五言颇好设譬,如云:“西湖多奇山,其肤乃在水。
杭人伴妇游,嗜肉不嗜髓。
“《赠沈飞霞》云:“黄金如仇人,抵死不相遇。
“又云:“归思如奔马,干夫不可控。
“皆坡翁家数也。
尝云:“铸金哭东坡,百世想高致。
“其祈向可见。
中郎文不可不读,诗不必读,亦不能读。
其近体,音声多不讲究,如"金日婵”,“禅"读仄。
(《铜雀败瓦》诗:“我是汉朝金日弹,粗毫安可试罗文。
)“饲"读平。
(句云:“施来白粲都饲鹤。
)“其所居柳浪,“浪"字随平随仄。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泰兴朱一、冯二,非谓词家,争赏其瑜。
中郎则自负其瑕。
余曰:护短者自欺也,自欺鲜有不欺人者。
集中次韵酬和之作甚多,令人厌恶。
病在其稿及身梓行,而多不忍割。
须沙汰乃出金也。
中郎论诗极精,如云:“画有工似、有工意。
工似者,亲而近俗;工意者,远而近雅。
作诗亦然。
何逊之题梅也,似而意者也;子美之’幸不折来’,意而意者也;至林处士之’霜禽粉蝶’,俗矣,‘疏影横斜’、‘水边篱落’,则为意中之似。
“然余谓中郎亦止能言之,而不能为之。
其《咏梅》云:“苍云白石长相对,明月寒塘自作家。
“不过高出青邱之"雪满山中”、“月明林下”。
若较山谷"冷淡自能知我意,幽闲原不为人芳”,则迥乎不侔矣。
诚哉,意而意者,难工担。
又云:“搂去炉烟与尊酒,幅巾聊试武夷茶。
“此亦从和靖"幸有微吟相伴住,不须檀板与金尊"意脱出。
夫试茶也,微吟也,俱非赏梅极致。
巡檐一笑,相契无言,斯可矣。
他云:“剩有蜡梅为佞幸,可无修竹作同人。
“上句太尖新。
弟畜山矾,岂不高致,而乃尔唐突西施耶?当堕马腹。
至其论雪诗谓:"‘祗益丹心苦,能添白发明’,深沉古雅,非子美不能。
玉溪之’欲舞定随曹植马’,岂可与工意者道哉!谓之似,亦未也。
又如咏月云:‘暂将弓并曲,翻与扇俱圆。
‘此恶道语也,似而俗者也"云云,皆针针见血。
中郎早探梵荚,好胜游,所至交方外,挟妓饮酒。
尝自咏云:“醉来寻白足,定起唤青娥。
“以万历壬辰进士,官吴县二年便解组归。
於其故乡城南夹堤种柳万株,筑柳浪以自适。
窥其志趣,颇欲慕效香山,惜其年位俱勿逮耳。
清代袁简斋出处及论诗主张亦颇与相似,余因论二袁文章,以为随园之文不及中郎之廉悍,而诗之广大胜之。
然中郎《咏雁字》云:“体势已超鸾翥上,契书知在鸟官前。
千行写尽黄姑练,一字题成《碧落碑》。
回波影出双钩榻,暮雨催成《急就章》。
莺簧借与填新曲,凤史烦为纪往年。
“此等咏物诗,乾嘉间瓯北、频罗诸贤不能出其窠臼,即随园心灵手敏,亦无以过之。
随园尝自谓诗学诚斋,然舍近宗而祧别祖,何也?余曰此正其胜人处。
唐人喜为香艳词,且讥切本朝,亦无忌讳。
元白集中尤多。
即以少陵之圣,而《丽人行》一篇尽情摹画,极绮腻温摩之致。
下之温、李、冬郎,更无论矣。
王建诗:“密奏君王知入月,唤人相伴洗裙裾。
““入月”,女子月事也,乃至形之《宫词》,而当时亦未闻有罪之者。
又许浑诗:“舞衫未换红铅湿。
““红铅”,亦指月水。
此种笔墨,唐以后便不复见。
何敬祖云:“暮春忽复来,和风与节俱。
“陶渊明云:“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李太白云:“田家有美酒,落日与之倾。
“弟子乞余评三诗高下。
余曰:“何诗得诗趣,陶诗得化机,李诗得高致,无从强为轩轾也。
"
诗有极力摹拟而终不能胜前人者,如李白《凤凰台》效崔颢《黄鹤楼》作,苦不似,至欲槌碎其楼是也。
有增窜前人数字,转得取胜,且原句反为所掩者,如"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鹏”,李嘉佑诗也,而句首之"漠漠”、“阴阴”,乃王维所加;“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江为诗也,而曰"疏影”、“暗香”,乃林逋以咏梅所改;“只言花是雪,不悟有香来”,苏子卿句也,而"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为王荆公窜取是也。
亦有虽窜易而终不免生吞活剥者,如杜甫之"夜足沾沙雨,春多逆浪风”,而白居易云"巫山暮足沾花雨,陇水春多逆浪风”;裴说之"冻饥寒起粟,病眼馁生花”,而苏子瞻云"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是也。
又有故避字面而调法不改者,如欧公"鸟声梅店雨,野色板桥春"之套温,袁中郎"柳因有絮丝还在,莲到无心苦始休"之套李是也,然都无意义。
古人文亦皆有所本。
骆宾王《讨武氏檄》“杀姊”、“屠兄"数语,本王允《责董卓文》,曰:“卓,国之大贼,杀主残臣,天地所不容,人神所同疾。
“王勃《滕王阁》“落霞”、“孤骛"一联,本庾信《马射园林赋》“落花与紫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画栋”、“珠帘"一联,本羊球《登西楼赋》“画栋浮细细之轻云,珠帘泾蒙蒙之飞雨"句也。
“千城绝,长城列,秦民竭,秦君减。
“晋陆惨《长城赋》,见宋廖莹中《江行杂志》,为杜牧《阿房宫》一起所套;“见若咫尺,田千亩矣;见若环堵;城千难矣;见若杯水,池百里矣;见若蚁垤,台九层矣;蜂窠联联,起阿房矣;小星荧荧,焚咸阳矣。
“唐杨敬之《华山赋》也,见《阙史》,为《阿房宫》“明星荧荧"一段所套。
又文天祥《正气歌》“天地有正气"以下一段,全套宋石介《孔道辅击蛇笏铭》云:“天地有纯正至刚之气,锺物与人,烈烈然亘百世而长在。
在尧为指佞草,在鲁为孔子诛少正卯刀,在齐在晋为南董笔,在汉武朝为东方朔戟,在成帝朝为朱云剑,在东汉为张纲轮,在唐为朝愈《论佛骨表》、为《祭鳄鱼文》,为段太尉击朱笏。
“文载宋无名氏《儒林公议》。
他如魏王昶《戒子弟书》效马援《诫兄子》、韩愈《进学解》效班固《答宾戏》等,甚多,不可悉举。
洪北江《诗话》所载毕尚书沅《喜雨》诗:“五更陡入清凉梦,万物平添欢喜称。
“以为自然超脱。
然余亦有"凉生一枕梦,喜入万农心"十字,意同而语简,自谓无减前贤。
无从叔祖锐卿公树锋,有至行,嗜读而家贫。
母命习贾,然学诗勿辍,著有《佩萱室诗》一卷。
记其句云:“诗书有味因贫弃,廛市为缘与愿违”、“教虽肯受憎儿拙,贫尚能支幸妇贤”,语虽俚,却不失一"真"字。
余因叹读书固须要福,第一须天资过人;其次要境地饶裕,力能聚书,能读能悟,而米盐琐碎、儿女叫呶不扰其心;其次生有济胜具,能登临名山水;其次结纳海内贤豪学者,资以切磋;而终之以得年寿,能尽其才。
数者备,其艺乃可名家。
否则如石蟹实鼠,用力勤而终不能出也。
熊鞠荪太史序公诗,谓其"名不登仕籍,足不出闾巷,不能开拓心胸、增长学识。
时为之,地为之”,诚哉其言!公与南汇张啸山先生文虎交好,有《送啸山先生赴安庆曾节相幕》一律,云:“忆自识荆后,追随诗酒坛。
枉将知己待,祗觉别离难。
此地一分袂,何时再聚欢。
愿君功早就,翘首碧云端。
“先生答之云:“清溪孕灵秀,瘦沈在诗坛。
泛滥通诸艺,聪明匪一端。
五年频会合,杯酒每言欢。
小别相逢易,无歌《行路难》。
“公绘有《自在图》长卷,题者甚多,倭难后不知流落何许。
甲申夏,余弃濠上居,别买屋城西小虹桥侧,屋狭甚,不啻岸上牵舟,无复有蔬坪花圃之乐矣。
曾有诗志慨,知交颇有和之者。
上海郑质庵云:“几人诗卷得长留,渺渺吟身寄一沤。
流水门前鸣远籁,停云天际豁寒眸。
多君抱膝犹堪隐,老我佣书尚未休。
回首沧江初把臂,鼓鼙声裹白苹秋。
(齐卢之战,君避兵衣沪,始由神吏而成相识。
“)情文并茂。
吕觉非云:“小虹罨画片廛留,剪取西溪水一沤。
名士过门撩倦眼,晴漪映屋豁清眸。
花无媚态寒无碍,语不惊人死不休借句。
留与后人凭吊地,称仙称鬼足千秋。
“真挚语,非浅人能道。
或嫌"倦眼”、“清眸"犯复,余曰:"‘扬帆挂席’,康乐诗也;‘吹帽整冠’,子美句也。
古人不以并举为病。
“或又嫌结语非吉,余曰:"‘歌斯哭斯’,此张老之所以为善颂也。
仆何人斯,敢当斯语?且感愧称谢之不遑焉。
"
潮音阎为泖上之胜,著名远近,其实已圮毁,不可登临矣。
曩见古娄朱似石先生《题曹生彝三泖春泛图》云:“中原群盗正如林,谷饮山栖恨不深。
安得春秋好时节,潮音阁外听潮音。
“末句与张丈静莲"潮音阁下上潮时"旧句韵味相似。
先生哲嗣念孝(广慈)亦有《题云间山水画册》云:“菰蒲满眼动幽思,网得鲈鱼正及时。
一棹烟波容与处,无声爱写泖湖诗。
“风流酝藉,不减乃翁。
练塘邹君志孟,近有《题泖滨濯足图》四律,中有句云:“醉裹扣舷歌《水调》,风前结袜话斜阳。
“亦有昂头天外之致。
念孝避兵,居於沪。
乙酉秋,寄示新诗数叶,皆渔洋神韵也。
录其《题张子尘摹石涛画册孤亭》云:“鸭头草色自浮青,难堞春芜入杳冥。
泼眼兴衰耆旧感,白云吹过驿南亭。
“《张琢成师自浙西溪归,画西溪长卷》云:“十尺蛮笺作卧游,斜阳古渡晚风柔。
游人争说西溪好,水照须眉柳拂头。
“又"校书槐雨裹,涤砚藕花中"十字,意境亦超然。
余於丁丑春谒其尊翁於云间寓所,遂相与登酒楼,念孝撰杖在侧,天伦之挚,粹然盎然。
未几,堡难作,音问遂阻。
越二载,忽得其奉讳之讯,为恻然者久之。
丁丑之难,甚於五胡乱晋、安史祸唐,为明亡后一大浩劫。
迨乙酉八月十日,倭庭降讯传出,中外欢欣,万民如释重负。
戴果园先生克宽有《次杜工部收京韵纪事诗》三律,其第一首云:“一夕金风起,搀枪尽扫除。
乾坤重整顿,衽席庶安居。
灯耀过宵火,邮飞万里书。
新秋高兴发,况是雁来初。
“上海自遭沦陷,凡人事日用所需一切,胥受倭人管制。
至是渝沪通航,电炬弛宵禁。
第三联实写沪市情景。
一气卷舒,读之神王。
果园鹤江故居毁於兵,至今犹旅食海上。
胡生超伦,事变前长淮安教育局,既而随国府从事内地工作。
迨倭寇降,自重庆奇书存问,媵以新诗十数首,盖一别已十年矣。
录其《岐山》云:“几度扶风探窦娘,又随鞭影走岐阳。
漫寻《石鼓》稽鱼柳,尚想邢郊集凤凰。
秋夜渐增秦月媚,西风吹澈汉关凉。
行人合有消魂意,折得杨枝满路旁。
“《自粤入赣,题大庾寓楼壁》云:“韶关过后又梅关,借得轻车度远山。
一夜西风起林末,满园秋色已斓斑。
“又《福州南台望月》云:“月印江心凉似璧;山笼夜色淡如云。
“亦殊清快。
数诗皆供职川中教育部于役之作。
丁丑国难,中原人土远走山陬海涯,甚有流亡至印度、南洋者。
超伦遍历西南边微,穷览山川,故余奇诗云:“客中念旧伤羁旅,兵裹逃生得壮游。
"
邱子绍先诗,倾然脱尽尘坌。
我邑晚近为诗,当避此人出一头地。
录其乙亥后任陈诚将军陆军整理处秘书时作,《城邻矶夜泊》云:“碧云渺渺树萧萧,妙舞清歌忆昨宵。
独对岳阳楼上月,愁心起似洞庭潮。
“《夷陵晓发》云:“夷陵西去势崔巍,万仞苍崖一线开。
夜半涛声催梦醒,满身凉雾看山来。
"
近报纸载滞留渝中人士诗。
惺庵《九日作》云:“已分衰年卧一邱,老参朝列滞渝州。
颠盈白发宁云健,眼看黄花又送秋。
折屐正闻淝水捷,举杯聊解杜陵忧。
收京早晚军中报,准拟吟鞭聚石头。
“曹缕蘅《留别叠惺庵韵》云:“敢以东篱恋故邱,坡翁己卯亦儋州。
两年惯听巴山雨,一叶初探洱海秋。
剩有壮心驰九塞,欲凭铙吹压干忧。
梅花转眼垂垂发,忆我昆仑最上头。
“《九日登甲秀楼,慨然有感》云:“时危真欲庆登临,纵有劳歌似越吟。
飒沓鼓鼙知事亟,萧条栏栀识秋深。
两京应忆题糕客,万里难销叱驭心。
莫讶重岩生意少,新来种柳已成阴。
“数诗皆悲凉慷慨,直逼少陵。
惺庵,不知其姓氏,惟忆於《石遗室诗话》中亦见之,当为海内名流也。
又松江姚雏《歌乐山中央医院省叶楚伧、沈尹默疾》二首云:“我暂停汤熨,君还苦砭缄。
幻身原不实,老境各相寻。
更事销英气,随缘长道心。
渝州春酒碧,病起试闲斟。
““仲子新来瘦,遮眸一卷书。
稍看春昼永,微觉故人疏。
却曲宁伤我,碰踯亦任渠。
渊明非老懒,遣兴有肩舆。
“《七月二日夜坐》云:“细葛轻衫称体柔,匡笛簟小窗幽。
山衔初日林阴转,风送轻雷雨意收。
瓶钵便如僧结夏,文书且与马笼头。
近来幽兴无人会,渐厌吴吟爱蜀讴。
“自注:“山中薄暮,多秧歌。
“鹧雏少年惊才绝艳,余於民国初因了公之介,曾一晤於云间会鹤楼。
嗣后,知其应省中之聘,翩翩书记,声誉卓然。
相隔数十年,不谓诗乃一变而入浣花翁萧淡颓散之境。
“更事消英气"十字,可以想其近状。
上海王渭生先生维城与蔡紫黻、黄梦畹诸老齐声,为人落拓,不拘绳检,红裙昵醉,句栏中无不知其名。
辛亥冬,先生五十,有诗,余次其韵寿之,云:“闻道青楼醉卧频,剧怜小杜惯伤春。
绿写韵搞斑管,(著有《绿聪绮语》)红袖锺情赠翠珉。
偶典琴书贫亦得,爱调丝竹老逾亲。
世闲几个如翁达,行乐公然竟及辰。
“先生爱余诗,因折辈行与交,时余年二十余,正熟读随园诗也。
此诗诗钞中已删去。
近数十年,诗家喜以新名词入诗。
如樊山云:“跳舞会宜夔一足,测量学要羽重瞳”、“古冢谁开追悼会,新苗早办速成科”,虽巧而终不免牵拉。
余最爱曲园云:“好景须将诗纪录,欢情也要酒维持。
“近王巨川云:“一雪完成冬使命,片云拥护日温暾。
“亦佳,惜"温暾"乃旧谚,然终无以易之。
《微波词》一卷,大抵多效冬郎体,余以禅家以绮语为口业,故往往稿就不敢示人。
此次兵灾,箧中残篇狼藉,振触前尘,不无怅惘。
顾余老矣,已为垂死春蚕,成佛生天,固非所望,拾存一毳,证我心痕。
《病态》云:“帘底衣香百和薰,入时髻样叠春云。
情丝拚引愁干丈,病态翻增艳一分。
砚北来禽临秘帖,花南簇蝶试新裙。
相看总是消魂地,半饷低回只为君。
“《绝代》云:“绝代丰神貌不真,晴烟微逗海棠舂。
任情谐谵赢浓笑,刻意矜怜耐薄嗔。
商略醉花兼醉雪,较量佳茗似佳人。
水沈香烬珠帘暝,愁对云英未嫁身。
“《春心》云:“百结春心万种思,绿花影日迟迟。
消磨慧业书《唐韵》,斟酌芳名检《楚辞》。
片语胜如谈竟夕,暂离浑似别经时。
为君敢惜柔肠断,断尽柔肠恐不知。
“《黯然》云:“一度相逢一黯然,玉颜惟悴改华年。
解抛脂粉身疑侠,善坐帘拢影亦仙。
客裏缄愁裁蜀锦,花间传句劈蛮贱。
感甄惆怅陈思赋,空媵文鱼溯洛川。
“《无题》云:“记随扑蝶到阶庭,也爱书蕉近画屏。
戏弄扮笺裁月子,好拈锦字配风丁。
玉铛瑶札双文印,竹马青梅两小形。
卿已抱冰吾饮水,转头华鬓各星星。
"
余往读古人诗,择其所好,辄手钞之。
於魏晋钞子建、渊明,於六朝钞三谢,於唐钞杜、韩、王、孟、义山、玉川,於北宋钞宛陵、荆公、山谷,南宋诚斋、石湖、放翁,宋以后则无所钞矣。
盖余性钝,故困而学之也。
钞时辙复效之,余诗体之驳而不纯,病正坐此。
闽侯陈石遣、武进钱名山两丈评余诗近北宋而非唐,殆以其多数言之耳。
然余生平自谓於襄阳用力最深,学之数十年,终不能追其音吐,诵放翁"诗虽苦思未名家"句,不禁深自愤叹。
●续编·卷五 #
余尝与弟子言诗学,主张读诗须分时代:年十三四时尚不甚了解古人奥窍,而记忆力甚强,宜读汉魏六朝诗,但求其能背诵,先厚其基;二十以后如草木方荣,便读李、杜、高、岑、韩、苏诗,以求其格律声调之备;中年哀乐多更,或病入於衰飒,宜读温李诗,以助其华;晚年芳华凋落,才力将穷,宜读陶、韦、白传诗,归於妙悟,如是乃无流弊。
又谓迂谨人宜读风华诗,渔洋、竹诧乃其妙剂;腹俭及鄙俗人宜读典雅高华诗,北地、信阳皆良药也;窘边幅者宜读瓯北、随园,此亦譬之五行中有生之用。
作诗须讲句法,方免板滞之病。
句法愈备,变化愈多。
句法如文字中有句读,兹随举古人成句为例。
如"人疑太古鸿荒后,诗在林逋魏野间”,此上一字下六字为句;“俗美农夫知让步,化行蚕妇不争桑”,此上二字下五字为句;“白菡萏杳初过雨,红蜻蜒弱不禁风”,此上三字下四字为句;“沾衣欲泾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此上四字下三字为句;“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此上五字下二字为句;“饭炊饱雨湖菱紫,篾络经霜野柿红”,此上六字下一字为句;“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九枝花”,此七句字,全句不能开拆者也。
五言字少,故句法亦较少。
如"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此一字四字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此二字三字也;“八窗中远水,万柳外长堤”,此三字二字也;“江面瓶心月,山南岭北云”,此四字一字也;“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此五字不能离拆者。
通常诗句,七言大抵以二字五字、四字三字为句最多,五言以二字三字为句最多。
宋人、明人诗或偶有别调,亦总不脱出句法耳。
《杜律选注》一书,明云间人范濂(叔子)撰。
中分朝省、天文、地理、咏物、舟楫、游览、登眺、纪行、隐释、怀古、感旧、宗族、送赠、简寄、燕酬、闲适,都六卷,自为序,万历辛亥沈及之楷书刻本。
此书流落淮安,民国癸丑,段蔗叟先生端朝录其目并序见示。
翻府县志艺文,不见其书,而王兰泉先生《青浦诗传小传》言其"服山人服,隐佘山,长贫善病,高视阔步,生平以作者自命”。
《蒲褐山房诗话仅》云:“叔子著《四书理解》及《云间据目钞》。
“府志亦但云:“著《空明子》、《据目钞》两书。
“而不及其他,可见自古名贤著述遗佚之多也。
兹录其自序,少留鸿爪:“少陵全集,为千古诗史。
先民自有定论,余亦何敢更赘一词。
但五言律宗趟子常注,赵注虽无訾议,独佚其大半,未称完璧;七言律宗虞伯生注,虞虽全帙,而注多繁琐纰缪,稗说家以为非伯生的本。
兹二者,令后学之士往往遗憾。
余最喜读少陵集,亦窃有慨於此,以为趟可续、虞可正,何至为美玉之累也。
惜余老矣,幸志尚未衰,乃广搜博采,白干家注而外,如单复《愚得》、周甸《会通》、张蜒《杜通》、徐常吉《注释》,合刘须溪批点,以及诸名贤诗评、诗话,细加检校,须合理趣方入,品隋且求不简不烦,有裨便览。
於赵则补其全,於虞则汰其谬。
中间分门别类,虽从虞赵旧例,而次序有方,一览可镜,皆余以臆见自为诠订者。
盖不敢自谓老杜之高足,亦庶几虞赵之忠臣矣。
稿成,书以示郡中诸贤,士大夫愈曰:‘可谓善本,宜广同志。
‘乃各捐赀付剞,厥氏遂有斯刻,亦一时盛举也。
且余有子曰机,颇敏慧,能诗文,年逾颜氏十岁而卒。
客有为余伤心者,余曰:‘吾假老杜传,不假子传。
‘时万历辛亥上元日,七十二翁云间范濂撰。
“书目已补入《青浦县续志》,盖根据庶叟之书。
惟误”《杜律》“为”《杜诗》",须校正。
而蔗叟书云"范伯子”,亦误也。
元遣山诗:“昆山有璞玉,外贸而内美。
惟其不自炫,故与凡玉异。
和也速於售,再献甘减趾。
在玉庸何伤,惜君两足耳。
“结语冷峭,奔竞躁进者读之,当可猛省。
又《景船斋笔记》载陆平泉《题卞和泣玉图》云:“三上而刖足,为之抱玉以泣,君子曰:‘和非知玉者也。
夫玉三上而不售,是遇玉者之不幸也。
玉何损也?自刖以明玉之非石也,又何加於玉哉!且玉之贵於天下也,以知之者鲜也。
天下之不知玉者众矣,欲一一以明之,足其可胜刖哉?’“文只八十九字,而较元诗尤曲折多姿。
短文绝调,惟荆公《读孟尝君传》与此二篇而已。
《景船斋笔记》,松江人章有谟著。
读《饮冰室诗雷庵行》,觉白传《池上篇》无此闲肆,退之《董生行》无此错落;读《太平洋歌》,觉玉川《月蚀诗》无此奇伟;《桂园曲》,咏明末台湾宁靖王朱术桂及诸妃殉难事也,觉卢升之《长安古意》篇减其哀艳;《秋风断藤曲》,咏朝鲜志士刺朝鲜德潜斋藤实事也,觉高达夫《大梁行》减其悲壮。
任公以海涵地负之才,为摇岳凌沧之笔。
其学则经也、史也、天竺梵荚也、西儒哲理也,无所不包,故无所不备。
其诗浸淫汉魏,出入杜韩,皮陆、江湖等之自合,近代当推大家。
彼州绰自鸣,故当偃其旗鼓。
录其《澳亚归舟杂兴》云:“苦吟兀兀成何事,永夜迢迢无限情。
万里鱼龙风在下,一天云锦月初生。
人歌人哭兴亡感,潮长潮平日夜声。
大愿未酬时已逝,抚膺危坐涕纵横。
“《元日放晴,二日雨,三日阴霾》云:“入春三日觉春深,隔日春如判古今。
容我瞢腾行坐卧,从渠翻覆雨阴晴。
拥炉永夕成微醉。
袖手看云得短吟。
落尽檐花无一语,百年谁识此时心。
“《赠林幼春》云:“南阮北阮多奇士,我识仲容殊绝伦。
才气犹堪绝大漠,生涯谁遣卧漳滨。
呕心词赋歌当哭,沈恨江山久更新。
我本哀时最萧瑟。
亦逢庾信一沾巾。
“《将去澳州留别陈寿》云:“天下苦秦谁逐鹿,宗邦微禹我其鱼。
“《腊不尽二日遣怀》云:“天远一身成老大,酒醒满目是山川。
“《铁血》云:“故人新鬼北邙北,万里一身南海南。
“《自厉》云:“立身岂患无余地,报国惟忧或后时。
“集中《呈南海先生一百韵》,尤足追配杜陵。
而《祭麦孺博》诗改祭文为长古,《寄赵尧生侍御》变笺启为韵言,亦创作也。
《祭麦》诗起云:“乙卯寅月下丁日,启超设位於北京。
谨漱溪毛漉潢水、哭荐亡友麦君灵。
“结云:“呜呼哀哉魂来享,勿惮凄咽其垂听。
“《奇赵》起云:“山中赵那卿,起居复何似?“结云:“岁乙卯人日,启超拜手启。
"
《竹枝词》与《柳枝》皆道风土及男女相悦之情,辞虽俚而意取鲜新,调虽卑而韵取连。
凄远娟搦,若不绝者,斯为上乘。
其次须纤不伤佻,俗不伤雅。
今人往往以打油或擐薄者为《竹枝》,乖古旨矣。
按《竹枝》始於唐贞元间刘禹锡。
禹锡在沅湘间,以俚歌鄙陋,乃依《九歌》之旨作《竹枝》九章,教巴儿歌之,所谓"巴歙"也。
其词曰:“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城下蜀江清。
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天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
“同时惟白传擅此体,足与上下。
近读饮冰室《台湾竹枝词》,其曰:“晚凉步虚落,闻男女相从而歌。
译其词,意恻恻然,若不胜《谷风》、《小弁》之怨者。
乃掇拾其意,为遣黎写哀云尔。
““韭菜花开心一枝,花正黄时叶正肥。
愿郎摘花连叶摘,到死心头不肯离。
““相思树底说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
树头结得相思子,可是郎行思妾时。
““绿阴阴处打槟榔,蘸得戎酱持劝郎。
愿郎到口莫嫌涩,个中甘苦郎细尝。
““蕉叶长大难遮阳,蔗花虽好不禁霜。
蕉肥蔗老有人食,欲赠郎行愁路长。
“自注:"‘韭菜’、‘蕉叶’,起二句皆原文也。
“数诗觉宾客风情,去人未远。
我乡金曼虹先生有《云间竹枝词》,云:“兰笋山前莺乱飞,细林山下草初肥。
春游怕买蘸香草,郎为离乡久未归。
““长泖湖长圆泖圆,侬家生小住湖边。
朝朝打桨过湖去,郎采莼丝侬采莲。
““沟田沥漉水翻车,稻有红莲棉白花。
休道村娃不解事,满塍种画眉瓜。
“亦得古意。
我乡何藏翁先生,居北绣山,以诗鸣咸同间,著有《藏斋诗钞》。
其五言学韦柳,七古学嘉州、随州,律句高者或攀王孟。
然翁自言少好长江,喜为僻苦之词。
句如"笛料须量竹,樽材早种匏”、“松高秋看雨,竹密夜窥星”、“诗寒收石气,云活养松年”、“客送梭毛笠,童持柏瘿杯”、“买书饶古锦,甏井得残碑”、“冻蝶无衣逢草住,乱鸦如叶脱枝飞”、“桃花水涨鱼红尾,幢树阴深鸟白头”、“责泉自点青花碗,得句闲书坏色笺”,真得浪仙神髓。
晚年一归平淡,多似其曾祖《萍香馆集》中语。
时城中有二熊先生,旗鼓相当。
其余或限天资、或绌学力,瞠乎后矣。
然藏翁尝与娄县姚春木先生游,又尝入都、入洛,揽太行、嵩高之胜,则其得江山人物之助者多,宜其诗之工乎?
《藏斋诗钞》中有《云间二逸诗》,其序云:“岁在辛丑,天不憋遣,先后殂谢,日月不淹,风流斯在。
著之篇章,庶后之传艺术者有征焉。
““二逸"者,一为徐渔庄布衣,名年,精研金石,并工篆刻,卒年八十。
诗曰:“倾然野鹤伴云还,花落空阶昼掩关。
好古直搜秦汉上,传名宜在籀斯间。
卅年莲社晨星少,一别松风酒舫间。
(张诗拎廉访,坐上时同谈谯。
)叹息身非金石寿,哀吟长与吊青山。
“一为祁虚白明经,名子瑞,晚号阶萁,善绘山水,画猫尤工,卒年七十九。
诗曰:“倚杖悠然鬓雪盈,幽人踪迹不离城。
久虚花月樽前赏,闲放烟云笔底生。
后世谁为耆旧传,当时徒有画师名。
扁舟一昨乘潮至,愁听高秋唳鹤声。
“诗中所谓"松风"即张温和公松风草堂也。
民国初,耿伯齐农部创松风诗社於此。
余家高祖淡人公蓄祁画甚多,丁丑之乱,散亡殆尽,今仅存大横幅山水一帧,为丁亥秋所画。
题曰:“高岭嵯峨曲涧幽,树中茅屋俯清流。
琴待渡频回首,夕照林峦一段秋。
“书作米体,款署阶萁。
画纵二尺九寸,横三尺八寸。
按丁亥为道光七年,距今已一百二十二年矣。
《还如合诗》二卷,何鸿肪先生遗著也。
先生初有《瞻簳庐诗》数卷,毁於洪杨之乱。
此稿系乱平后二十年中所作,没后经其子振宇搜集而刻之者,则其散亡殆十之六七矣。
先生才气在藏翁之上,读其《寄子骏》诗云:“伯玉《感遇》篇,微茫接步兵。
李杜相辈出,门径开恢宏。
浅窥得面目,深诣摅性情。
学海远难至,升岳呼皆应。
取法贵乎上,毋自甘小乘。
“又云:“读书撷其腴,号珠探重渊。
兴酣一落笔,众妙靡勿宜。
学诗以诗入,安得诗真诠。
人至天乃随,充满几自然。
“《杂诗》云:“昔人尚博学,所得皆瑾瑜。
今人爱记丑,买椟还其珠。
终日魂琐屑,积岁驰荒诬。
於道无寸得,五车皆土苴。
“自是绩学人见到语。
尝与南汇张啸山先生书,啸山答之云:“补之将大用力於诗、古文辞,此谁得而沮者?“补之,先生别字也。
其诗得《诗品疏野》之趣,如"密林分野色,残石补云根”、“秃树鸦为叶,疏林霜作花”、“清绝半湖月,萧然独夜舟”、“凉风吹旷野,清露滴空房”、“情随孤月远,梦与白云深”、“饭罢自消长日课,睡余时听隔溪舂”、“云山自写花前障,笋蕨常分竹外庖”、“柳条挂得春风住,二月春寒却似秋”。
先生豪於饮,能画竹石,能度曲,顾皆为医名、书名所掩。
鸿肪先生《叶贞文》诗云:“缥渺青山一雁飞,玉楼十二定相依。
梅梢月上雪初白,拂拂清风摇竹扉。
“此效渔洋《露筋祠》诗"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句法也。
沈归愚云:“贞烈诗易涉陈腐,故别创一格以矫之。
“然渔洋亦但可偶一为之,效更无谓。
汪秋轩先生,性情闲雅,喜为诗。
幼遭洪杨之难,年十三为所掳,历二年乃得脱。
家贫,作邑之东郭姚氏。
壮游京津,所交皆当世名公。
费云舫宫詹、王可庄殿撰先后币聘课其子女,顾终不得志。
戢翼南归,就佐理车坊厘捐局务职又数岁。
姚氏家有田园之美,四围榆柳,十本梅花。
晚因自号东郊居士,绘有《东郊草堂图》。
光绪丁未年六十,为《白发美人诗》八章以自嘲,松府名流如南汇于香草、上海黄梦畹及我邑吴业韩、徐慎侯、蒋蕴深辈咸有和作,传诵一时。
惜先生诗稿乱后散失,不能窥其全。
仅就余可忆者录之,云:“霜雪盈颠不入时,阿婆涂抹有谁知。
惟余奁内温家镜,犹见当年委地丝。
““广寒仙子鬓蓬松,二十年前一笑逢。
归到兰房窥镜比,飞琼虽好不如侬。
““漫说星星渐上头,如今梳裹太风流。
鸦头乌袜鬈刘海,就令垂髫学也羞。
““成雪青丝断复枯,麝煤兰泽两难涂。
针神食谱闺中职,约略还堪教凤雏。
“先生乐易近人,不以行辈自尊,与余时相过从。
每听其曼声诵白传歌行,或悲壮背《项羽本纪》以为乐。
尝扶杖入城,坐近水台茶寮为程课,因口占云:“小店双弓米,平台一盏茶。
"
我师叶袖东先生昌陛,少年磊落,其诗办香新会,多能回肠荡气,任公尝摘入《饮冰室诗话》。
清季留学日本,既归国,历游燕蓟,出居庸,登长城,心伤国是,游於酒人,慷慨悲歌,舒其宛结。
四十以后,芒角稍敛,语诗,辄喜放翁、石湖。
佳句如"日色经秋澹,溪光得雨明”、“碧云何处雨,残日一帘秋”、“溪声趋断岸,花气出疏林”、“乱石破云龙欲下,长芦点水雁初南”、“僧舍一灯飘远影,江城万堞锁寒烟”、“挑菜妇锄青草满,过桥僧带白云来”。
所刊印诗稿皆其手自删定。
殁后,其弟子上海郑永诣质庵又为刊遗诗一卷。
应酬之作,类於无病呻吟,是文人一大苦事。
因忆嘉定章篆生(圭琢)进士言:“余性情疏懒,不屑为裙钗粉黛之词与夫临别赠言之语。
至於寿祝哀挽、酬酢恭维,心尤耻之。
人固无以诗知我,我诗尤不欲为人所知。
“袖东先生性高洁,孤芳自赏,稠人广坐,从未闻其谈诗。
其稿绝无此种俗套文字搀入,殆皆酸咸与俗殊者乎?进士著有《勤生堂诗》七卷。
记其句云:“竹留千日醉,桃艳十分春”、“丁尾金根皆别字,峨冠革履尽奇装。
"
许咏霓先生其荣,经生也。
壮游日本,参加同盟会。
辛亥革命起,以青浦地邻松沪,首举义旗,功成不居,隐於海上。
殁后,其哲嗣玄谷出示遗稿一册。
录其《旅夜不寐》,云:“风急纸窗鸣,寒从客夜生。
微吟搔短鬓,危坐对长檠。
琴剑千秋志,乡关百里情。
一声动晨铎,朴被又征程。
“《采莲词》云:“一湾烟水漾清波,柔桢无声款款过。
十里寻芳缘曲岸,水心亭外芰荷多。
“颇见风致。
丁亥六月,孙子再壬四两斋宴集。
南通孙沧叟先生以齿德尊,裒然上坐,年巳八十有一矣。
先生谦光可挹,治《公羊》学,耽吟咏,善写贞卜文,蒙以手书集杜绝句素篷见贻。
其诗直抒胸臆,不假藻绩。
《上巳日聚星楔集》云:“感时珍重三三节,抚已惭惶九九年。
“此与赵瓯北之"花事巧分殷七七,风情亦狎董三三”、袁香亭之"献技惜无殷七七,寻花恰遇董三三"异曲同工。
然彼裁熔费力,此则自然会妙。
“董三三”,宋时营妓也。
东坡《赠李方叔》云:“须烦李居士,重说董三三。
“见瓯北诗自注。
先生名儆,字敬丞,光绪癸卯举人,曾官四川青神县知县。
是日,於座上得识江阴陈季鸣(名珂),言谈渊永,神理洒然。
别后,寄示其《文无馆诗钞》一册。
翻阅之,名章迥句,时时间起。
录其乐府一二,以为尝鼎之街。
《日出东南隅》云:“日出东南隅,照见相思树。
山下行人去,山上蘼芜路。
蘼芜路,软如绵,东风燕子尾涎涎。
马蹄踏芳草绿,山花照梦飞春烟。
墙外车声塘外雷,安得良人中夜归。
“《白纡曲》云:“主人归,愁白纡。
结幽兰,重延伫。
落红满地春无语,薄暮东风草树深,斜阳照见愁来处。
愁来处,春无侣,绿苔经雨生庭础。
燕子归时人未归,凄迷新绿沉烟渚。
主人归,愁白纡。
“逊清光宣间,其乡先辈曹拙巢(家达)孝廉提倡汉魏六朝诗,沾丐后进,文无为其私淑弟子,宜得其膏馥多矣。
诗中"东风燕子"句似失检。
《汉书外戚赵皇后传》:“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
““涎"从水,从廷。
师古曰:“光泽貌,音徒见切。
“与"见"字为韵。
今书作"涎”,押入"先"韵,误也。
然余谓文无诗佳处正不在摹古,如《游无锡荣氏梅园》云:“此地梅花五百株,春寒花气向模糊。
人间无复林和靖,斜日衔云下太湖。
“《咏落花》云:“东风楼阁初长夜,芳草池塘已暮春。
“《秋日杂感》云:“寒生窗竹三更雨,秋抱庭梧一叶风。
“《和人秋感》云:“书生结习锥无命,壮士悲歌剑有芒。
“皆有三河少年风流自赏之概。
四两斋之宴,余首唱长古纪事,与宴者多有和诗。
而闽侯陈慕伦(亦斋)熔经铸史,尤为稚饬,云:“群经扫地今何年,沈翁抗手最儒先。
元音岂易谐里耳,自赏时复鸣朱弦。
东南坛坫翁可主,健笔突兀超松圆。
我如曹合谁肯齿,地小未足容回旋。
枢衣来谒沧海边,巍巍硕望推卢前。
语言玄妙推理窟,石门文字通真禅。
纳凉会合句与联,林风萧飒吹吟笺。
主人置驿好宾客,意气激越凌山川。
衔杯往往中圣贤,四两题榜人争传。
乱时扪膝耻出仕,修罗历劫余霜颠。
本州陈事击肺石,民间疾苦君能宣。
但期耕烟就下泖,安用看日伤虞渊。
芙蕖出水红欲然,买夏且醉江湖天。
田居蚕室乐无尽,世难未已车当悬。
“惟一起推挹处殊令人惶愧。
再壬时任县参议会议长,故有"本州从事"之句。
慕伦诗,不肯轻易下笔。
著有《陶彩诗稿》。
久不读松江王文甫先生诗,近以诗一小册寄示,皆乱离中作也。
录其《雷君彦归自沪上,别后寄赠》,云:“闲话沧桑百感并,羡君豪气尚纵横。
石填东海知何补,尘障西风意未平。
潘岳闲居惟养志,鲁连排难不求名。
黄花劫后犹堪赏,晚节归来一笑迎。
“通体志和节雅,断非初调吭舌者所能办此。
又《北王浜》诗:“村荒水与围。
“的是邑西水乡光景。
押"围"字最难出色,吴梅村《和人西田杂兴》连押八"围"字,多不见佳,惟"水亭桥没芰荷围"七字差为奇丽耳。
又"寒菜近霜肥"句,妙在不费力。
丁亥八月,姚子鹧雏偕雪泥、白蕉、念孝、十发等自松江鼓轮,访余於吴家湾汇花小学。
余与雏盖一别已三十余年矣。
是晚,随轮同过珠里慧殊家夜宿,酒阑灯炮,对榻论诗。
鹧雏句云:“论诗水乳意相欢,剪烛烧灯语夜阑。
“即指是也。
鹧雏极推尊宛陵,以谓能扫空芜秽,在欧、梅、苏、黄之外别标古澹,自是有宋一人。
道咸诗人颇推叔,余尝评叔诗源出次山,其质俚处颇似寒山偈语。
雏亦为首肯,并云近代惟湘绮、苏戡足称大家。
别后寄示近稿数十纸,其高逸者,余已略载之矣,兹录其萧然意远之作。
《车过苏州》云:“烟凝远岫雨涵空,风物江南自不同。
万顷湖光鸥灭没,何人吹笛遇垂虹。
“《杂诗》云:“日暖庭闲树影重,明窗微度栋花风。
先生诗思来何处,强半深居宴坐中。
“《小园》云:“小园晴日柳初芽,闻说江梅亦已花。
一暖一寒春未半,不须婉晚惜芳华。
“《吴家湾》云:“吴家湾边老树合,大盈浦上午风寒。
桔槔长闲阡陌静,老牛将犊行归栏。
“皆有半山神味。
律句云:“昨看微雨能苏柳,却忆余寒近冻桐。
“绝似樊山;“万族秋虫喧短夜,一江斜日近危栏”,则颇似苏戡语矣。
蜀中三月骤寒,谓之"桐花冻”,见鹧雏自注。
白蕉避倭乱,客居沪滨,以粥书画为生。
所为诗与书,颇高自位置。
尝云:“诗已清腴书瘦硬。
“又云:“水熟漫看鱼蟹眼,诗成或在宋元时。
“其风概可想,殆古之狂者乎?录其绝句云:“我与清波意共闲,茸城西去饱看山。
洞桥处处俱堪画,值杖何人水一湾。
“盖亦过吴家湾时作也。
末句耐人寻味。
白蕉於丁丑夏访余於濠上居,风姿潇洒,不啻思曼当年。
乃别未几,而胡马饮江、乾坤腥垢,今亦短鬓能搔矣,忧患之磨人如此。
金泽陆氏,吴江名族也,世诵清芬,刊有《陆氏丛书》行世。
干甫(廷桢)大令,以光绪壬辰进士历宰河南荣泽、仪封等县,著有《思嗜斋诗文稿》。
其哲嗣曰颉孙、顽孙。
颉孙为余门下士,温缛有思致,尤长篆刻,诗亦清婉如其人。
《次韵和上海郑质庵》云:“花竹森森漏日光,书斋清绝拟山庄。
秋闲佳趣聊相共,世乱初心未肯忘。
歇浦潮回鲸喷雪,吴江枫落鸟啼霜。
嗟余客裹萧寥甚,镇日临池墨数行。
“盖丁丑避难沪江时作也。
三四语尤真挚有味。
倪君静岑(镇),绩学工文,尤长骈俪。
顷以其诗稿见示,多凄馨怅惘之词。
《题蒋稚观吴门造象》云:“盾鼻弓衣有重名,吴王台畔碧云横。
而今赢得愁滋味,红豆离离白发生。
“《中秋望月明日堪儿周啐》云:“今夜州定未眠,可怜千里共婵娟。
极知乐事年年减,办得明朝买面钱。
“静岑,盐城人,上有双亲,一家十余口。
倭乱之后,继以匪祸,田园尽废,遂乃橐笔游四方。
此为近在我邑任县府秘书时作。
●续编·卷六 #
陈卧子先生墓在广富林。
嘉庆乙丑,我邑王兰泉司寇、奉贤陈桂堂太守纠合一郡土绅,就墓傍建祠,并祀夏瑗公父子,而以死难诸人柑享,(陈、夏皆几社创始人也。
)名曰陈夏二公祠。
并酌定仪制,春秋致祭。
厥后寝就衰歇,乃移祀於松江直指庵,见藏斋诗注。
考其时,为道光十九年也。
光绪初,知县汪祖绶有《祭双忠祠》诗,则知复祀广富林矣。
汪诗云:“毅魄沉沦二百年,馨香俎豆慰重泉。
秦弓长剑迎神曲,《寒食·清明》绝命篇。
碧血迷离乾净土,青山黯淡夕阳天。
墓前漫说南朝事,恐有灵鸦叫树颠。
“自注:"《忠裕公年谱》云:‘绝笔於《寒食》、《清明》二赋。
“祠有祭田十余亩,光绪中叶后,由陈坊桥董事。
陈氏执管春秋两祀,先期发柬,到者大都为松青两县人土。
民国十年以后,阙而勿行焉。
己未春,耿伯齐先生亦来与祭,有《追次汪诗元韵》云:“祠堂起建几何年,矫矫双忠表九泉。
怕话前朝兴废事,好披几社短长篇。
春来扫墓重三日,风定迎神卅六天。
气节而今尤足贵,无穷感慨集毫颠。
"
佘山知止山庄,为明董文敏佘峰别业。
万历间,属太仆寺少卿王升,四传至其孙祖晋,改今名。
祖晋子兴尧,字梅影,官至河东道,告养归,乃改名遂高园。
祖晋没,园亦寻废。
至咸丰时,仅存鹤闲堂、寿仁堂数椽而已。
友人式坤,其后人也,今尚居此。
当时所谓"一捻红"者,为十二女伶之一。
近见娄县朱甘澍先生《晚甘棠集》中有《知止山庄歌》,极华屋山邱之慨,诗长不录。
按一捻红,别字露香女史,能诗善画,色艺冠时,即《晚甘》诗中所谓"露香小字法倪黄"也。
尝见其《题陈东桥画兰册》回文体一律云:“风光展处妙神传,绿叶舒花露鲜。
空谷暖滋香馥馥,小园晴弄影娟娟。
丛生玉蕊含心素,墨试金壶蘸笔妍。
红雨乱时题句丽,重帘卷月映前。
“上海黄云楼《题露香女史泖画册》云:“掌书侍史是仙才,红靥春生一捻来。
占尽云间好风景,山庄小住即天台。
““泼来焦墨尽烟云,泖镜峰屏翠扫群。
却羡纤纤能搦管,管夫人后又逢君。
“并云:“女史姓朱,字轻云,常州人,一捻红其小字也。
“是又多一谈助矣。
云楼字步瀛,住闵行,有《竹冈诗钞》。
王清霞(湘波)者,梅隐后人,如金观察之女。
适郡人顾荃士太史夔,即香远先生莲之母也。
湘波女士娴吟咏,有《小螂擐室诗余》一卷。
曩纂方志,於《列女传》竟失其人,《艺文》亦不列其著作,特补志於此。
道光中长洲江弢叔(湜)以诗鸣我邑,熊苏林先生其光与之敌。
然苏林评殁叔诗,以为"此笔幽霾七百年”,至欲灰己诗,以传其诗。
尝语强叔曰:“我平生读书,一过成诵,两过不忘。
爱君诗,欲不忘,故读两过。
“试之,果如瓶倾水。
集中《咏马祖避山鬼事》及《兰隐图》、《临清关》等作,皆效"伏堂体"也。
而殁叔箧中,亦常携苏林诗卷。
苏林早列清班,天资学力,一时无两。
《北上留别江南诸子》云:“欲报清时惟学问,便魁天下岂功名。
“《咏菊》云:“霜先退避奚须傲,风不吹嘘自有香。
“此为何等抱负!惜造物忌才,卒年曾不得四十也。
诗宗杜韩,雄奇排募。
《盘古沟》云:“一坏不仗平成力,万古常涵浑沌流。
“《登君山》云:“山浮凉翠围江郭,潮送秋声出海门。
“《九日登文殊台,次庄侠君韵》云:“最愁归梦干山阻,怕说登高九日来。
"
嘉道间,随园诗派盛行,而苏林先生论及,每力斥之。
随园之享盛名,在清代除阮亭之外,可说无与比并。
然谢世未久,如吴嵩梁辈颇多指摘,且有议欲毁其板者,盖在当时已如此。
实则古人之诗,如老杜多晦涩、退之多粗豪、元白多俚俗、温李多佚荡,不善学之,皆有流弊,奚独一随园哉?云间陈卧子诗可谓大雅正宗矣,而王西亭云:“谁与乡邦别诗派,等闲陈李杂俳优。
“周彝亦议其"语尽而意无余”。
盖文人相倾之习,自古已然,为之一概。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不淫”,温柔也;“不乱”,敦厚也。
二语足包括《诗经》全旨。
舍温柔则乏风情,失敦厚则欠含蕴。
诗而说理易染头巾气,盖诗与道学自是两途。
我邑熊纯叔先生《含斋诗》非不佳也,然云:“但使天心存剥复,不妨吾道易饥寒”、“诗足名家惟长傲,道存居室最难言”、“事业眼前无不足,清风穆穆白云闲”,此但可置之《濂洛风雅》,而非《才调集》中语也。
先生经济文章,人伦景仰。
光绪初,以振饥卒於河南。
例官民遣榇不得入城,先生援忠勤死事例,得入城治丧,世哀荣之。
先生名其英,国史有传。
随园以武臣能诗为太平盛事。
余谓非笃论也。
古之劳人、思妇皆能言诗,奚但文、武?亦何预盛衰?归安赵竹君骑尉玉德,光绪时两任我邑白鹤江把总,在汛二十余年,威惠并著。
赵尉步马娴习,能开八力强弓,顾风流淹雅,工吟咏,淞南、汇北,翰墨流传殆遍。
遗有《鹤川醉尉诗存》一卷,其名章隽句,虽并世高手,莫能尚也。
录其《论诗》云:“诗境从何辟,心虚天籁存。
大哉圣人意,不学无以言。
忆昔唐虞盛,赓歌庶事蕃。
《风骚》变正《雅》,奇慨托荃荪。
汉魏逮六朝,杰构萧《选》论。
至唐称极轨,坛坫无比伦。
由宋迄元明,自合安足论。
规模日益仄,心灵日益昏。
嗟嗟后世士,风雅多沈沦。
安得盘古氏,为造诗乾坤。
挥斤运八极,炬火烧旁门。
蔽之思无邪,返璞垂归真。
金丹砭俗骨,吸露餐云根。
“得理之自然,清流而洁源。
“诗乾坤”,创语也。
《奇在赣防,辞伍归途复登水湖庙》云:“推窗惟见白云浮,回首离乡已十秋。
路折羊肠天亦小,矶逢虎脑水都愁。
重经十八滩头客,似释三千里外囚。
四顾青山最奇绝,风光浑不似杭州。
“《俗务奔驰,不堪惫闷,诗以自解》云:“驰逐天涯两鬓蓬,那堪礼数困英雄。
论人每叹官箴滥,到我方知仕路穷。
五夜邻鸡惊旅梦,十年戎马老秋风。
何当耕凿青山下,长啸一声天地空。
《暮春邻翁偕游张堰》云:“张泾桃李笑华颠,麦浪浮城翠拂天。
沙暖野凫眠小渚,泥融新燕掠平阡。
同舟共话人三两,入市先沽酒十干。
廿里官塘归棹缓,查山南去月娟娟。
“《过泖湖澄照寺,登长水塔》云:“鼓棹来寻寺,偷闲笑我忙。
云开峰四面,人到水中央。
法界金山小,斋厨玉粒香。
晚风回别浦,孤塔倚斜阳。
“自注:“董文敏有《题小金山额七实道中》云:‘疏叶寒林集暮雅,冻云酿雪压行车。
一官仆仆风尘裹,短策孤灯问酒家。
‘“其他五言律句,《过崇福庵》云:“落日收花影,微风动竹阴。
“《怀鹤川诸友》云:“官因微罪去,髭爱苦吟留。
“《吕巷防廨题壁》云:“吟余花自落,梦觉鸟先知。
“七言律句,《招厚孙饮菊用元韵》云:“乌桕临江霞散绮,白苹依岸水生香。
“《由禾泛舟至杭》云:“鹧骛船过水痕动,踯躅花开山色明。
“《游迎江寺,次韵陈祝三上贪》云:“画稿平铺天堑外,铃声细语月明中。
“《清明前二日,偕岩立堂乡丈赴马家坟祭俞作宾墓》云:“郭外风和晴放鹞,池中水涨暖鸣蛙。
“《次韵姚蓉甫雨偶成》云:“满砌苔痕蜗结篆,一帘花气蝶销魂。
“《己酉六十初度》云:“家风琴鹤仍如故,政绩牛刀恐未然。
“言情体物,何减放翁?至如"草檄犹横三尺剑,夺标仍诩一张弓”、“柳营枪尾秋排豹,花舫帘须暮卷虾”,尤见儒将风流气慨。
赵尉遣诗,先经徐慎侯孝廉选为一卷,名曰《鹤川醉尉诗存》,约二三百篇;后经上海高太痴(翀)选孝廉所选,另又为一卷,曰鹤川醉尉诗选,则只八十余首矣。
余所录者,高氏选本也。
醉尉诗篇甚富,曩见余家翼之公诗稿中相与唱和颇多,今皆无有。
翼之诗剩,经乱散失,而余独於醉尉诗以不得窥其全豹为可憾耳!
随园又谓闺阁诗易於流传。
亦或未必。
女子与士大夫交际或酬唱绝少,其不得名公巨卿之题拂而自能传世者,千百年来能有几人?我邑留美学士盛祖江妻孙琼华女士,余前《诗话》已略言之。
女士父字蔼人,诸暨人,前清孝廉也。
家於沪。
女士工绘事,为毗陵冯超然弟子,年四十二卒,著有《习静闲居诗草》一卷。
录其《雨霁》,云:“连朝细雨冷如秋,勾起骚人万斛愁。
向晚云收天放霁,斜阳一抹下西楼。
“《忆妹琼英、琼芝》云:“天际浮云愁裹看,江南细雨梦中归。
“《寄外》云:“离人远道三秋隔,好梦中宵两地知。
“皆清婉可味。
樊山老人曾题其照片,云:“似曾何处见冰姿,缥渺惊鸿到眼疑。
除却谢家林下女,红闰得似此才稀。
““江南人物玉同清,女秀才中识盛名。
烟水气兼书卷气,美人标格要天生。
““山眉水眼婉清扬,时世都输雅淡妆。
玉井不波照斜领,莲花顶著琴姜。
““论画评诗几辈堪,色声香味识真难。
亭亭玉立天人样,只许樊山老眼看。
“自署:“八十翁增祥题,时为乙丑年也。
"
旌德吕氏姊妹四人,俱娴翰墨,有声於时。
长蕙如,工倚声;次美荪,居青岛时自署齐州女布衣,遗著有《勉丽园诗集》;三碧城;又字圣因,著有《信芳集》、《晓珠词》;四贤美,字坤秀,遗著有《撤珥集》。
余前《诗话》已采碧城诗,而惜其他皆未之见。
吕女父名凤岐,字瑞田,同治庚午举人,光绪丁丑进士,散馆授编修国史馆协修,壬午简放山西学政。
家有长恩精舍,藏书数万卷,有《静然斋诗集》。
族妹乃芬,字淑英,一字诵清,性明寤,荣华曜葬,慧舌粲花。
喜吟咏,年十七八从余受香山乐府,皆能背诵。
妹为苏州蚕桑女校毕业生,民十执教於浙江奉化某小学,常以所作小诗邮示。
忆其《咏秋月》云:“莫讶秋将尽,秋光月倍明。
倚栏闲眺望,花影满空庭。
“《秋花》云:“幽赏未云寂,群芳处处栽。
海棠如欲语,秋日满阶开。
“诗为初学,甚浅俚,然有会心,使得专心从事於斯,所得当不止是。
故余寄诗云:“吾家进士乃不栉,也向天涯漫浪游。
无限人间好儿女,羡渠衣食住红楼。
“盖惜之也。
适皖籍德国柏林大学博士周嵩禄。
丁丑事变,随其夫之重庆。
二十八年,敌机炸渝,与同县胡瘦娟女士同殉焉。
闻妹丧归只得一踝骨耳,殊可惨已。
瘦娟,余诗弟子超伦女弟也。
我邑徐慎侯孝廉公修,夙工帖括,与金剑花、张雄伯两孝廉、陈挹霏贡士俱蜚声场屋,互争雄长。
平生诗名颇高,然性卞急,不耐深思。
鼎革以后,牵於四方社课酬应,邮筒唱和,几於无日无诗,并其游览登临之作,遂逾万首。
稿可隐人,夸多斩靡,识者病焉。
然邑中自咸同间吟花诗社后风雅消歇,孝廉创苔岑社为号召,远近闻风附和。
时则如徐伯匡、张静莲、邹葆荪、项涵公、钱静方、杨石年、叶行百及不佞凡七八辈,文酒之欢,月必数举,拈题分韵,相与评赏,以为笑乐,亦一时之盛也。
孝廉没於倭难后二年,其遗稿中雅饬有法度者,则选入《青浦续诗传》。
自余佳句亦多,如"文可送穷元有例,诗将成癖不能医”、“盛衰静悟花开谢,清浊闲评酒圣贤”、“偶发大言惊俗耳,忽思小饮润枯肠”、“寒花兀似鹭鸶立,落叶翩如胡蝶飞”、“天似棋枰星布子,河如钓渚月张钩”、“梧叶井栏添画稿、藕花池馆动吟觞”、“燕初试剪知将去,蚕未成丝不解眠”、“落花似梦随风散,芳草和愁带雨生”、“长松挟雨添涛响,瘦竹筛风落黛痕”、“阅世渐当垂暮日,怀人正值岁寒时”、“萍根黏簖知潮落,稻积堆场验岁丰。
"
吴子亮言《莫愁湖登胜棋楼有感》云:“繁华勋迹两悠悠,玳瑁梁空玉局收。
胜算由来争一着,艳名亦自有千秋。
半湖秋水残荷占,十里危旅雁愁。
劫后江山谁是主,惊涛不语自东流。
“通首响亮,吊古登临之作故应尔尔。
《客中中秋》云:“晴碧如张盖,疎星缀太空。
光来干嶂外,白满一江中。
客梦年年异,乡心处处同。
夜深眠不稳,欹枕听秋虫。
“《香港即事》云:“石蜡艳分机上锦,荔支红上海南天。
“皆佳。
亮言为医家莲如子,弱冠从余为诗,倜傥慧辩似乃翁。
“元亮少无适俗韵,侯喜新有能诗声”,余曾书联以张之。
谢客永嘉诗大率清丽芊,至老杜秦中诸什,乃始雄奇瑰伟,别开境界,气象不同故也。
然只是域中山水,未睹海外云峦。
近读上海郑散木《游台诗帅》,叹其登临之胜,觉东坡自夸"兹游奇绝冠平生"者,犹有东山、太山之别。
然非近代机械神通,无由探其秘奥;非得排募雄伟之笔,亦无以尽其状也。
录其《阿里山歌》并节钞其序云:“阿里山高拔海六千四百尺,位於嘉义市东北,为原始森林区,实台省富源之一。
由嘉义车站别辟支线,以机车推送,高达山巅,计程七十一公里,费时七小时。
全线凡经十九站,穴山架水,以通车道,计历隧五十七、木桥三十六,自平遮那站至阿里山站间,山势陡削,车不能上,则敷轨作之字形,先驱下坂,转折进退者五,始达山巅云。
“诗曰:“危途盘郁纡,远涉倚车辙。
登车各危坐,仰首望韧桦。
绝壁摩千寻,上欲与天接。
不知此奇境,何时五丁辟。
机车吼怒声,进作万钧力。
驱车上峻坂,蠢若爬沙鳌。
一山忽迎人,悍然当面立。
凿隧支穹门,黝深不可测。
噎噎张巨吻,贻砑吞车入,大声起隆隆,倏忽天地黑。
客心杂惊诧,语咽不敢出。
进如箭脱弦,出似蛇窜穴。
豁然白日开,相顾面有色。
折旋道愈艰,石乱山益碧。
倚窗瞰群山,罗列绕吾膝。
山云流莽荡,一白涌淳濡。
如海翻波涛,螺顶时出没。
云开众绿呈,杂以绚紫饰。
亦复见庐舍,散若残棋列。
左顾逼岩,探首疑磨鼻。
循岩延逶逶,路仄不容尺。
有时度源谷,架木跨空窄。
弯环无栏栀,俯瞰增危兀。
寻过独立山,轨迹更盘折。
辗转东西徂,未许寻丈直。
车如蚁旋磨,轨同绳绞结。
车行苦朱朱,蒸甑添喘息。
行行日亭午,气势转通豁。
花木遥扶疏,人烟渐稠密。
群山若堂防,小市间成集。
竹叶翠欲流,蕉实黄堪撷。
往来杂男妇,赤足围绣贴。
指点客何人,语声鸟啁哲。
岬狭旋左右,林木森蓊郁。
桧梅松柏杉,经画如屏立。
蟠株或耸干,谲幻形非一。
亦有斤斧余,残根兹缺靥。
云是原始林,千载兀风雪。
钻隙穿逡巡,林深天半幂。
崦蔼屯宿阴,转背路疑竭。
下坂复上坂,倒曳轨势逆。
窘行比缘幢,进退交震怛。
回车指别径,暮烟起山缺。
机声未全弛,乍为人语夺。
车劳人亦疲,且止两苏息。
扶携督行字,肢体罢欲裂。
侧身试四睨,倏已在山脊。
惊定重回首,性命真一发。
历桥三十六,穿隧五十七。
是何偷天工,竟夺造化谲。
人言栈道险,方此宁百一。
“诗凡五十一韵,虽有复,然古人不忌。
《黄水洋放歌》云:“白头老子穷不死,挂席南来狎龙子。
放心散漫事远遨,言放蓬莱寻赤水。
飚轮击汰风浩浩,倒海翻云疾千里。
天长水阔亦何有,惟见洪涛百丈相舂撞,进作峻峭插天起。
“一起殊得势。
《三代树歌》云:“君不见杜老堂前倚江树,颠掷坐撄风雨怒。
又不见山前山后声丁丁,残枝断干横当路。
明朝酌酒为汝贺,撑眸坐看乾坤破。
“得此一结,通体方镇得住。
散木七律亦豪宕可喜。
《谒郑延平祠》云:“虎掷龙腾起异人,寸天尺地亦长城。
孤忠合拟田横岛,远纛曾收赤嵌兵。
海外衣冠存正朔,蛮荒草木识威名。
一宠香火寒梅发,应念虫沙劫屡更。
“《泛舟日月潭》云:“一片晴湖好放篙,碧波如镜不通潮。
天围雾障鱼龙静,地隔尘寰日月骄。
草木山深忘四季,峒黎发白记三朝。
余生倘许移家住,便向烟萝挂酒瓢。
"
许君玄谷,雅怀高致,少年游衍丹青,兼工篆刻。
抗战军兴,避兵重庆,卜宅山水胜处,绘有《独树山房图》,题者多知名之士。
沈尹默云:“月静风幽石径斜,当门老树影交加。
此间终竟无尘事,把卷高吟意自赊。
“陈树人云:“诗人入蜀兴无涯,老树沧波趣益加。
浦上诛茅能得此,却疑当日杜陵家。
“姚鹧雏云:“古木丛篁自宛然,眼前旧事已云烟。
试寻石鼎煎茶处,记数风帆下水船。
酒谱经纶真大敌,印人意趣有余妍。
山中诸老闻都健,想见吟怀胜昨年。
“他如叶楚伧、汪旭初、乔大壮等,诗不尽录。
玄谷文亦隽洁,观其所为《独树山房记》可见。
记云:“丁丑冬,倭寇内侵,邑随沦陷。
予携家入川,初寓渝城。
阅三月,迁北碚。
又阅一年,则得隙地若干弓於北碚天生桥间。
无崇山峻岭之险,有茂林修竹之娱,因谋於主人。
架屋三楹,聊以安流离、蔽风雨。
是屋也,近市而不喧,阻山而不鄙。
登高以望,则远合沓,出没轻烟。
薄雾中,杳冥变化,目不暇给。
其下则梯田纵横,茅舍错落。
阶前黄桷一章,大可数人抱,古干参天,浓阴匝地,盖数十百年物也。
修竹二三竿,摇曳左右,益增清旷。
每当花晨月夜,窗明几净,或展卷、或挥毫、或晶茗小酌、或焚香默坐,婆娑其间,万虑尽涤。
偶听鸟语猿啼、樵歌牧唱,则不禁悠然神往,兴古人避世之思。
而东望鸡公,西眺缙云,朝夕相亲,如在几案,正不知我为青山?青山为我?形骸两忘,怡然自得,亦足以少纡故国河山之感。
昔桃源中人不知汉魏,良有以也。
己卯端午,屋成,武进李涤翁策杖来访,顾门前黄桷而乐之,口诵杜工部’独树老夫家’句,欲名余斋,予因掇其意,名之日独树山房,并为图以纪其胜云。
"
余半生潦倒,宜为海内通人摒弃久矣,乃多有葑菲不遗,缟纡相赠。
衰庸如余,益滋惭恧。
近来交游中得工为古诗者,一云间姚鹧雏,一湖南瞿兑之(宣颖),是亦晚年一快事也。
鹧雏赠诗云:“夷字不疗饥,坐令人瘦。
观君论诗作,所积良已厚。
功深极炉锤,味永如醇酎。
森霏四十字,酝酿湖山秀。
波光与岚翠,往往绕怀袖。
闻声固相思,发缄抵良觏。
更念望江楼,当年成解后。
“兑之赠诗云:“谢客永嘉作,杜陵秦州诗。
近游倦历览,念乱常苦饥。
正声嗟久沦,抗心干载期。
朱霞互天半,修然海鹤姿。
顾余溷燕尘,必跋衣化缁。
吴霜点秋鬓,始有江湖思。
泖人文薮,吐纳多灵奇。
怀哉春融老,从君求本师。
“姚作近山谷,瞿作近小谢,皆佳构也。
兑之为善化相国之季子,为人温雅,淹贯中西。
相国薨於民国七年,逊帝赐谧"文慎”,遗著有《超览楼诗集》六卷。
光绪戊戌、己亥,相国两督江苏学政。
岁戊子,海上诸寓公因为受知师结一怀超社,以为纪念。
自是觞咏无虚月,而我邑戴果园先生克宽《四月八日同人在玉皂山道院作怀超社第三集》律句最为惊策,云:“卅年文圮灵光殿,一集人尊超览楼。
南国冠裳余涕泪,西湖风雨壮松楸。
(文慎师葬西湖)斜川公子多青眼,汐社门生半白头。
嘉会於今已三举,聊凭觞咏祓清愁。
"
友人有为余诵近人名句者,钱塘陈小翠女士云:“一虫已觉秋声苦,万影都随月色来。
“余姚施叔范《九日》云:“登高望远秋无际,命酒为欢地不多。
“《谒岳墓》云:“为客俄惊秋已老,对公长叹国无人。
“小翠为栩园女公子,海上诗家也。
叔范自称髯翁,豪於饮,诗有奇气,著有《艺楼醉墨》。
二人皆浙人,余皆知其名,而未得一觐面,又未得尽读其诗,以为憾。
戊子初冬,散木、雪泥、白蕉过青,孙子再壬觞之谈圃。
席间,散木话游台湾时所历山川风土,并谓古人有"海上仙山"之说,而台湾不见於史,疑台湾或即"岱舆"之音讹。
余按元史云:“流求在南海之东,漳、泉、兴、福四州界内,澎湖诸岛与流求相对,天气清明时,望之隐约,如烟如雾。
“知元以前犹误以台湾为流求也。
余即席赠散木云:“一蹑仙山眼界空,岱舆诗卷足豪雄。
黄金堆斗知何物,试与尊前叩粪翁。
“此点化《殷浩传》中语,以散木自署粪翁,故云。
雪泥来,与姬人偕。
蒙以诗卷见示,雪泥尤工画梅,故诗皆题画咏梅之作,是又和靖后一知己矣。
《玄墓探梅》云:“铜坑道上枝犹密,香雪亭前影不多。
只恐游人清兴减,数枝老干卧烟莎。
““飘零邓尉一山春,古树年年砍作薪。
横断疏篱才几本,今朝犹有拗花人。
“余十年前邓尉之游,已见多有砍梅种桑者,读此诗,益叹山民生计之蹙。
《寻梅》云:“东风莫笑我来迟,犹有残香恋晚枝。
老干槎橱花数点,恰如昼稿未完时。
“《盆梅》云:“眯人尘土久深居,心在山林意自舒。
开得盆梅才数朵,小微雨夜观书。
“他如"红白梅开四五树,古今书聚两三间”、“等闲岁月头将白,容易秋风菊又黄”,皆清韵泠泠,不落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