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溪诗话[宋] 陈岩肖
卷上
艺祖皇帝尝有《咏月》诗曰:“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天中万国明。
”大哉言乎!拨乱反正之心,见于此诗矣。
又窃闻上微时,客有咏初日诗者,语虽工而意浅陋,上所不喜,其人请上咏之,即应声曰:“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
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盖本朝以火德王天下,及上登极,僭窃之国以次削平,混一之志,先形於言,规模宏远矣。
太宗皇帝既辅艺祖皇帝创业垂统,暨登宝位,尤留意斯文。
每进士及第,赐闻喜宴,必制诗赐之,其後累朝遵为故事。
宰相李昉,年老罢政家居,每宴,必宣赴坐。
昉献诗曰:“微臣自愧头如雪,也向钧天侍玉皇。
”上俯和曰:“珍重老姬纯不已,我惭寡昧继三皇。
”时皆荣之。
苏易简在翰林,一日,上召对赐酒,谓之曰:“君臣千载遇。
”易简应声曰:“忠孝一生心。
”吕端参知政事,上一日宴後苑钓鱼,赐之诗,断句曰:“欲饵金钩殊未达,磻溪须问钓鱼人。
”端赓以进曰:“愚臣钩直难堪用,宜问濠梁结纲人。
“既而端遂拜相。
君臣会遇,形於庚咏,此与唐虞赓载,事虽异而意同也。
真宗皇帝听断之暇,唯务观书。
每观一书毕,即有篇咏,命近臣赓和,故有御制《观尚书》诗、《春秋》、《周礼》、《礼记》、《孝经》诗各三章,御制《读宋书》《陈书》各一章,《读後魏书》三章,《读北齐书》二章,《读後周书》、《隋书》《唐书》各三章,读《五代梁史》、《後唐史》、《晋史》、《汉史》、《周史》各二章,可谓好文之主也。
仁宗皇帝当持盈守成之世,尤以斯文为急。
每进士闻喜宴,必以诗赐之。
景祐元年所赐诗末句曰:“寒儒逢景运,报国合如何?”言宏大而有激励,直旨也。
山东李庭臣尝言:“琼管夷人,有持锦臂[A192]鬻於市者,其上织成诗一联云:‘恩袍草色,动,仙籍桂香浮。
’乃景祐五年赐进士诗也。
圣制固宜远播,而仁化所覃,虽夷亦知敬爱。
庭臣远以千金易之,作小屏几砚间,见之者莫不改容瞻敬。
”嘉祐初,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梅挚公仪,出守杭州,上特制诗以宠赐之。
其首章曰:“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
”梅既到杭,欲侈上之赐,遂建堂山上,名曰有美,欧阳修为记以述之,亦人臣之荣遇也。
光尧寿圣太上皇帝,当内修外攘之际,尤以文德服远,至於宸章睿藻,日星昭垂者非一。
至绍兴二十八年,将郊祀,有司以太常乐章篇序失次,文义弗协,请遵真宗仁宗朝故事,亲制祭享乐章,诏从之。
自《郊丘》、《宗庙》、《原庙》等,共十有四章,肆笔而成,睿思雅正,宸文典赡,所谓“大哉王言”也。
至于一时闲适遇景而作,则有《渔父辞》十五章,又清新简远,备《骚》、《雅》之体。
其辞有曰:“薄晚烟林淡翠微,江边秋月已明辉。
纵远柂,适天机,水底闲云片段飞。
”又曰:“青草开时已过船,锦鳞跃处浪痕圆。
竹叶酒,柳花氈,有意沙鸥伴我眠。
”又曰:“水涵微雨湛虚明,小笠轻蓑未要晴。
明鉴里,縠纹生,白鹭飞来空外声。
”辞多不能尽载。
观此数篇,虽古之骚人词客,老於江湖,擅名一时者,不能跂及。
其中又一章曰:“春入朝阳花气多,春归时节又清和。
冲晓雾,弄沧波,载与俱归又若何?”此又有进用贤材之意,关治体也。
今上皇帝以英睿之资,宸文圣作,涣然超卓。
方居王邸时,从太上皇帝视师江左,经由京口,题诗金山曰:“屹然山立枕中流,弹压东南二百州。
狂虏来临须破胆,何劳平地战貔貅。
”辞壮而旨深,已包不战而屈人兵之意矣。
今上皇帝躬受内禅,践阼以来,未尝一日暂忘中兴之图,每形於诗辞。
如《新秋雨过述怀》有曰:“平生雄武心,镜硃颜在。
岂惜常忧勤,规模须广大。
”如《春晴有感》曰:“春风归草木,晓日丽山河。
物滞欣逢泰,时丰自此多。
神州应未远,当继沛中歌。
”观此则规恢之志大矣。
如《幸秘阁宴群臣赐诗》曰:“稽古右文惭菲德,礼贤下士法前王。
欲臻至治观熙洽,更罄嘉猷为赞襄。
”俯和史浩丞相诗有曰:“谁歌元首明,自得股肱喜。
”又曰:“虚心欲受人,忠言资逆耳。
朕瘠天下肥,至乐无易此。
”观此则任贤听谏,虚己爱民之心切矣。
至如《咏德寿宫冷泉亭古风》有曰:“孰云人力非自然,千岩万壑藏云烟。
上有峥嵘倚空之翠壁,下有潺湲漱玉之飞泉。
一堂虚敞临佳沼,密廕交加森翠葆。
山头草木四时芳,阅尽岁寒长不老。
”又曰:“日长雅趣超尘俗,散步逍遥快心目。
山光水色无尽时,都将挹向杯中醁。
”观此,则笃於奉亲,尽天下之养者,无不至矣。
如《春赋》曰:“浃土膏之流润,将劝功於九农。
碧草萋其带露,游丝飘其曳空。
丹绿兮众芳,迢遥兮春风。
春风兮归来,信吹万之不同。
”又曰:“碧实硃英,稼苞艳葩。
荣於春者冬必悴,蘖于夏者秋必花。
擢乔松於岁寒,出奇卉於天涯。
知深仁之被物,曾何间四时与幽遐。
吾将观登台之熙熙,包八荒而为家。
穆然若东风之振槁,渍然若膏雨之萌芽。
则生生之德无时不在,又何美乎眩目之芳华。
”观此,则所以赞天地化育,一视而同仁者深矣,真帝王之用心也。
当今皇太子,夙禀岐嶷之资,笃日就月将之道。
方其处恭邸,在三王中,阅经史习艺业为最多,每为诗篇,辞语高妙。
岩肖时备员讲读官,每讲退,则与同僚咏叹敬服不已。
今育德春宫之久,谅制作深造灏灵之体,但以在远不可得而闻。
窃睹。
《赓主上新秋雨过述怀》诗有曰:“中兴日月异,王气山河在。
万物饰昭回,稽首王言大。
”其辞如是,其旨宏远矣。
汉高帝《大风歌》,不事华藻,而气概远大,真英主也。
至武帝《秋风辞》,言固雄伟,而终有感慨之语,故其末年,几至於变。
魏武魏文父子,横槊赋诗,虽遒壮抑扬,而乏帝王之度。
六朝以後人主,言非不工,而纤丽不逞,无足言也。
唐文皇既以武功平隋乱,又以文德致太平,於篇咏尤其所好。
如曰:“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
”辞气壮伟,固人所脍炙。
又尝观其《过旧宅》诗曰:“新丰停翠辇,谯邑驻鸣笳。
一朝辞此去,四海遂成家。
”盖其诗语与功烈真相副也。
唐宣宗微时,以武宗忌之,遁迹为僧。
一日游方,遇黄蘖禅师同行,因观瀑布。
黄蘖曰:“我咏此得一联,而下韵不接。
”宣宗曰:“当为续成之。
”黄蘖云:“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
”宣宗续云:“溪涧岂能留得信,终归大海作波涛。
”其後宣宗竟践位,志先见於此诗矣。
然自宣宗以後,接懿僖之时,宇内遂不靖,则作波涛之语,岂非谶耶?
岐阳《石鼓文》,前世未传,至唐始盛称。
而韦应物韩退之皆为歌诗以咏之。
应物歌其略曰:“周人大猎兮岐之阳,刻石表功兮炜煌煌。
石如鼓形数止十,风雨缺讹苔藓沚。
端逶迤兮相纠错,乃是宣王之臣史籀作。
”退之歌其略曰:“周纲陵迟四海沸,宣王愤起挥天戈。
大开明堂受朝贺,诸侯剑佩鸣相磨。
蒐于岐阳骋雄俊,万里禽兽皆遮罗。
飧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
”以应物之歌考之,直以为宣五之鼓也。
欧阳永叔《集古录》,疑其唐以前不传,又疑汉魏以後,凡碑大书深刻者,多已磨灭,而此又远数百年,文细刻浅,岂得尚存。
然以余论之,古物埋没,不见於世者多矣,陵谷迁变,此鼓或埋於土中,或沦於水滨,或隐蔽於幽僻之地,至唐始见於世。
物虽古,而风日雨雪所侵未久,模打者亦未多,故缺讹尚寡,河知也。
而欧公又云“退之好古不妄,又其字画亦非史籀不能作也,然则宝此岂不贤於玩他石刻哉?”
杜少陵子美诗,多纪当时事,皆有据依,古号“诗史”。
顷见蔡绦《西清诗话》云:唐史载王珪母卢氏,尝谓其子:“汝必贵,但未见汝与游者。
”珪一日引房玄龄杜如晦过之,母曰:“汝贵无疑。
”及质之少陵《送重表侄王砯》诗曰:“我之曾老姑,尔之高祖母。
”则珪母杜氏,非卢氏也。
又曰:“尔祖未显时,归为尚书妇。
隋朝大业末,房杜俱交友。
长者来在门,荒年自糊口。
家贫无供给,客位但箕帚。
俄顷羞颇珍,寂寥人散後。
入怪鬓发空,吁嗟为之久。
自陈翦髻鬟,鬻市充杯酒。
上云天下乱,宜与英俊厚。
向窃窥数公,经纶亦俱有。
次问最少年,虬髯十八九。
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
下云风云合,龙虎一吟吼。
愿展丈夫雄,得辞兒女丑。
秦王时在坐,真气惊户牖。
及乎贞观初,尚书践台斗。
夫人常肩舆,上殿称万寿。
六宫师柔顺,法则化妃后。
至尊均嫂叔,盛事垂不朽。
”其诗详谛如此,而史谬误之甚,今以余考之云。
然其诗曰:“尔祖未显时,归为尚书妇。
”又曰:“及乎贞观初,尚书践台半。
”尚书者,盖指珪也,为尚书妇者,乃为珪妻也。
然则少陵所称杜氏,实珪之妻,而史所称乃珪之母也。
两事自不同。
想以其诗中有翦髻鬟充杯酒事,与陶侃母同,故亦以为珪母也。
余又以唐史珪传考之,珪母乃李氏,亦非卢氏也。
然则《西清诗话》非独不详考事实,又并姓氏亦误也。
呜呼,以珪之贤,上禀训於贤母,下得助於贤妻,宜其为一代宗臣也。
少陵诗非特纪事,至於都邑所出,土地所生,物之有无贵贱,亦时见於吟咏。
如云:“急须相就饮一斗,恰有青铜三百钱。
”丁晋公谓以是知唐之酒价也。
建炎己酉岁,车驾驻跸建康,毗陵钱申仲绅赴召命,仆亦以事至彼,与之同邸。
申仲以能诗自负,尝作诗话甚详。
余偶用其剪纸刀,渠颇靳之,且曰:“此刀唯吾乡所造者颇佳,他处不及也。
”余戏之曰:“仙乡剪刀虽佳,然不及太原者也。
”钱曰:“太原唯出铜器,未闻出剪刀也。
”余曰:“君深於诗,而不知此耶?子美诗云:’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
’吾岂妄言哉?”钱大笑,因而定交。
世谓六一居士欧阳永叔不好杜少陵诗。
观《六一诗话》载:陈从易舍人初得杜集旧本,多脱误,其《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
陈公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
其後得善本,乃“身轻一鸟过”。
陈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不能到也。
又曰:“唐之晚年,无复李杜豪放之格,但务以精意相高而已。
”又《集古目录》曰:“秦《峄山碑》非真,杜甫直谓枣木传刻尔。
”杜有《李潮八分小篆歌》,云“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故也。
六一於杜诗既称其虽一字人不能到,又称其格之豪放,又取以证碑刻之真伪,讵可谓六一不好之乎?後人之言,未可信也。
江南五月梅熟时,霖雨连旬,谓之黄梅雨。
然少陵曰:“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黄梅。
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
”盖唐人以成都为南京,则蜀中梅雨,乃在四月也。
及读柳子厚诗曰:“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
愁深楚猿夜,梦断越鸡晨。
海雾连南极,江云暗北津。
素衣今尽化,非为帝京尘。
”此子厚在岭外诗,则南越梅雨,又在春末。
是知梅雨时候,所至早晚不同。
杜子美《游龙门奉先寺》诗曰:“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
”此寺在洛阳之龙门。
按韦述《东都记》,龙门号双阙,以与大内对,屹若天阙然。
此诗天阙指龙门也。
後人为其属对不切,改为天关,五介甫改为天阅,蔡兴宗又谓世传古本作天窥,引《庄子》“用管窥天”为证。
以余观之,皆臆说也。
且“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乃此寺中即事耳。
以彼天阙之高,则势逼象纬,以我云卧之幽,则冷侵衣裳,语自混成,何必屑屑较琐研讨会失大体哉?
澄江硃正民举直尝云:“少陵《今夕行》,措措意不苟,其语云“今夕何夕岁云徂”,则言岁除夜也;“更长烛明不可孤”,则方言夜永人多守岁不寐,当有以自遣也;“咸阳客舍一事无”,则言旅中少况,且无干也;“相与博塞为欢娱”,则言为此犹贤乎已也。
盖谓穷冬佳节,旅中永夕无事,方可为此自遣耳,他时不可也。
”则正民观少陵诗,亦不苟矣。
正民乃余先太夫人族弟,沈晦元同榜登科,其人简率,而议论有直气,为广德军教授,舍山县令而卒,惜哉!
白乐天有《新制绫袄》诗曰:“水波文袄造新人绵匀温复轻。
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
”卒章曰:“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
”可谓有善推其所为之心矣。
又观《新制布裘》诗曰:“桂布白似雪,吴绵软於云。
布重绵且厚,为裘有馀温。
谁知严冬月,支体暖如春。
中夕忽有念,抚裘起逡巡。
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
安得万里裘,盖里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後诗正与杜子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曰“安得广夏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同。
观乐天前诗,则与楚人亡弓、楚人得之相类,观乐天後诗及子美诗,可与人亡弓、人得之其意同也。
东坡先生学术文章,忠言直节,不特士大夫所钦仰,而累朝圣主,宠遇皆厚。
仁宗朝登进士科,复应制科,擢居异等。
英宗朝,自凤翔签判满任,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
宰相限以近例,且召试秘阁,上曰:“未知其能否,故试之。
如轼岂不能耶?”宰相犹难之,及试,又入优等,遂直史馆。
礼宗朝,以义变更科举法,上得其议,喜之,遂欲进用,以与王安石论新法不合,补外。
王党李定之徒,媒蘖浸润不止,遂坐诗文有讥讽,赴诏狱,欲置之死,赖上独庇之,得出,止置齐安。
方其坐狱时,宰相有谮於上曰:“轼有不臣意。
”上改容曰:“轼虽有罪,不应至此。
”时相举轼《桧》诗云:“‘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
’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地下蛰龙,非不臣而何?”上曰:“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
”时相语塞。
又上一日与近臣论人材,因曰:“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
”时相语塞。
又上一日与近臣论人材,因曰:“轼方古人孰比?”近臣曰:“唐李白文才颇同。
”上曰:“不然,白有轼之才,无轼之学。
”上累有意复用,而言者力沮之。
上一日特出手札曰:“苏轼默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
”因量移临汝。
哲宗朝起知登州,召为南宫舍人,不数月,迁西掖,遂登翰苑。
绍圣以後,熙丰诸臣当国,元祐诸臣例迁谪。
崇观间,蔡京蔡卞等用事,拘以党籍,禁其文辞墨迹而毁之。
政和间,忽弛其禁,求轼墨迹甚锐,人莫知其由。
或傅:微宗皇帝宝箓宫醮筵,常亲临之。
一日启醮,其主醮道流拜章伏地,久之方起,上诘其故,答曰:“适至上帝所,值奎宿奏事,良久方毕,始能达其章故也。
”上叹讶之,问曰:“奎宿何神为之,所奏何事?”对曰:“所奏不可得知,然为此宿者,乃本朝之臣苏轼也。
”上大惊,不惟弛其禁,且欲玩其文辞墨迹。
一时士大夫从风而靡。
光尧太上皇帝朝,尽复轼官职,擢其孙符,自小官至尚书。
今上皇帝尤爱其文。
梁丞相叔子,乾道初任掖垣兼讲席,一日,内中宿直召对,上因论文,问曰:“近有赵夔等注轼诗甚详,卿见之否?”梁奏曰:“臣未之见。
”上曰:“朕有之。
”命内侍取以示之。
至乾道末,上遂为轼御制文集叙赞,命有司与集同刊之,因赠太师,谥文忠,又赐其曾孙峤出身,擢为台谏侍从。
呜呼!昔扬雄之文,当时人忽之,且欲覆酱瓿,雄亦自谓“後世复有扬子云,当好之。
”今东坡诗文,乃蒙当代累朝神圣之主知遇如此。
使忌能之臣。
谮言不入,且道流之语未必可信,解注之士出於一时之意,而当宁以轼之忠贤而确信之,身後恩宠异常。
此诚尧、舜之君,乐取诸人以为善,而轼遂被此光荣,不其伟哉!
姑苏枫桥寺,唐张继留诗曰:“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六一居士《诗话》谓“句则佳矣,奈半夜非鸣钟时。
”然余昔官姑苏,每三鼓尽四鼓初,即诸寺钟皆鸣,想自唐时已然也。
後观于鹄诗云:“定知别後家中伴,遥听维山半夜钟。
”白乐天云:“新秋松影下,半夜钟声後。
”温庭筠云:“悠然旅榜频回首,无复松窗半夜钟。
”则前人言之,不独张继也。
又皇甫冉《秋夜宿严维宅》云:“昔闻开元寺,门向会稽峰。
君住东湖下,清风继旧踪。
秋深临水月,夜半隔山钟。
”陈羽《梓州与温商夜别》亦曰:“隔水悠悠午夜钟。
”然则岂诗人承袭用此语耶?抑他处亦如姑苏半夜鸣钟耶?
明张睿父《琅邪代醉编》引《庚溪诗话》,而又云:“余考齐丘仲孚,少好学,读书以中宵钟鸣为限。
’唐诗:‘促漏遥钟动静闻。
’则夜半钟岂独寒山寺哉。
”
卷下
东坡谪居齐安时,以文笔游戏三昧。
齐安乐籍中李宜者,色艺不下他妓。
他妓因燕席中有得诗曲者,宜以语讷,不能有所请,人皆咎之。
坡将移临汝,於饮饯处,宜哀鸣力请。
坡半酣,笑谓之曰:“东坡居士文名久,何事无言及李宜?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
”
案:宋周昭礼《清波杂志》亦载是事,而与此少异,今附记于此:东坡在黄冈,每用官妓侑觞,群姬持纸乞歌诗,不违其意而予之。
有李琦者,独未蒙赐。
一日有请,坡乘醉书:“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赠李琦?”後句未续,移时乃以“却似城南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足之,奖饰乃出诸人右。
其人自此声价增重,殆类子美诗中黄四娘。
《王直方诗话》载:周知微明老作《双头白莲图》及《寒食》诗颇奇。
余靖康间在京师,寓景德寺,偶见一士大夫文编中载明老数诗,皆妙。
其《咏浮萍》诗曰:“小靥浮青水拍堤,堤边草色更相宜。
一番穀雨晚晴後,万点杨花春尽时。
解与曲池笼宝鉴,不教新月妒蛾眉。
怪来别岸波光阔,知是渔郎艇子移。
”又作《边帅上元游宴口号》一联曰:“後车莺燕春声早,前骑熊罴夜气遒。
”又《咏雁》曰:“暮天斜去空成子,远地频来不寄书。
”此皆佳句也,馀诗不复可记。
然其人不遇而没,他诗文想有可取者,亦不多见,惜哉!
蔡元长京既贵,享用侈磨,喜食鹑,每预蓄养之,烹杀过当。
一夕梦鹑数千百诉於前,其一鹑居前致辞曰:“食君廪中粟,作君羹中肉。
一羹数百命,下箸犹未足。
羹肉何足论,生死犹转毂。
劝君宜勿食,祸福相倚伏。
”观此,亦可为饕餮而暴殄天物者之戒。
蔡天任载,乃天启之弟也,颇亦工诗,晚年笔力窥陶谢之籓篱。
无锡钱申仲绅,退居漆塘,有园亭之胜,一时知名士大夫如陈去非葛胜仲汪彦章孙仲益诸人,皆为之赋诗,唯天任诗语简而意远。
《云亭》云亭上恐脱“白”字或“远”字。
诗曰:“白云何时来,英英冠山椒。
西风莫吹去,使我心摇摇。
”《通惠泉》诗曰:“水行天地间,万派同一指。
胡为穿石来,要洗巢由耳。
”《芳美亭》诗曰:“高人不惜地,自种无边春。
莫随流水去,却汙世间尘。
”《遂初亭》诗曰:“著亭傍林泉,偶与初心期。
佳处时自领,未应鱼鸟知。
”诸公服其韵胜也。
郑毅夫獬诗云:“夜来过岭忽闻雨,今日满溪俱是花。
”语意清绝。
顷在澄江,见外叔祖硃少魏良臣书帙中录一诗云:“坐见茅斋一叶秋,小山丛桂鸟声幽。
不知叠嶂夜来雨,清晓石楠花乱流。
”其下注云:“司马才叔作。
”近阅曾端伯改过所编诗选,乃载於何正平诗中,未知孰是。
然能状霁後景物,语不凡也。
梅和胜执礼,宣和初为给事中,与时相五甫论事不合,改礼部侍郎,遂黜守蕲,复落职,责守滁。
王甫罢相,复职知镇江。
靖康初,以翰林学士召,其谢表有曰:“喜照壁间而见蝎,乍离枫下而闻钟。
”盖“照壁喜见蝎”,此韩退之诗句也。
“离枫下闻钟”事偶不记。
後数年,因阅刘禹锡《自武陵例召趣京》诗曰:“云雨湘江起卧龙,武陵樵客蹑仙踪。
十年楚水枫林下,今日乍闻长乐钟。
”盖用禹锡诗语也。
和胜,浦江人,方未冠时,家极贫,而亲老无以为养,大雪中,以诗谒邑宰云:“有令可干难闭户,无人堪访懒移舟。
”邑令延之,令训其子弟。
方应举未捷,有诗自遣云:“天之未丧斯文也,吾亦何为不豫哉!後蔡薿榜登科,终於户部尚书,死于靖康之难。
蔡攸既与王甫童贯兴燕山之役,攸父京以诗寄攸曰:“老懒身心不自由,封书寄与泪横流。
百年信誓当深念,三伏征涂合少休。
目送旌旗如昨梦,心存关塞起深愁。
缁衣堂下清风满,早早归来醉一瓯。
”微庙闻之,命邓珙索之,京即录以进呈。
上读之,徐曰:“好改作‘六月王师好少休’也。
”盖时白沟报不捷,故有是语。
观京此语,亦深知是役之非也,何不早纳忠於吾君,而力止其子行,及此始以诗讽,何太晚也。
?
毗陵荐福寺红梅阁,士大夫多留题,惟程给事致道俱尝有诗,其略曰:“春风如醇酒,著物物不知。
居然此枝後,迨此白日迟。
春风日浩荡,醉色回冰肌。
所恨培雪根,向来岁寒枝。
差池弄芳晚,坐令颜色移。
颜色固妩媚,清香无故时。
”意新妙,又存规戒,不敬作也。
叶少蕴梦得《石林诗话》,以杨大年刘子仪喜唐彦谦《题汉高帝庙》云:“‘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杯’,语皆歇後,如三尺律、三尺喙皆可,何独剑乎?又苏子瞻云‘买牛但自捐三尺,射鼠何劳挽六钧’,亦与此同病。
”然余按《汉高帝纪》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又《韩安国传》“高帝曰:‘提三尺取天下者,朕也’”,皆无“剑”字,唯注曰:“三尺谓剑也。
”出处既如此,则诗家用其本语,何为不可?又曰:“子瞻用孔稚圭鸣蛙事,如‘水底笙簧蛙两部,山中奴婢橘千头’,‘已遣乱蛙成两部,更邀明月作三人’,则两部不知为何物。
”今按《孔珪传》:“珪不乐世务,门庭草莱不翦,中有蛙鸣。
或问之,珪笑曰:‘我以此当两部鼓吹。
’”然则尝观此传者,亦岂不知两部为何物哉?若谓出处僻,人少有知者,则何待人之浅也!
晋宋间,沃州山帛道猷诗曰:“连峰数千里,修林带平津。
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
”後秦少游诗云:“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
”僧道潜号参寥,有云:“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在翠微。
”其源乃出於道猷,而更加锻炼,亦可谓善夺胎者也。
诗词中多用“南云”,晏元献公《寄远》诗曰:“一纸短书无寄处,数行征雁入南云。
”绍兴庚午岁,余为临安秋赋考试官,同舍有举欧阳公长短句词曰:“雁过南云,行人回泪眼。
”因问曰:“南云其义安在?”余答曰:“尝见江总诗云:‘心逐南云去,身随北雁来。
故园篱下菊,今日几花开?’恐出於此耳。
”昔人临歧执别,回首引望,恋恋不忍遽去,而形於诗者,如王摩诘云:“车徒望不见,时见起行尘。
”欧阳詹云:“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东坡与其弟子由别云:“登高回首坡陇隔,时见乌帽出复没。
”或纪行人已远,而故人不复可见,语虽不同,其惜别之意则同也。
昌黎韩退之《和裴晋公》诗云:“秋台风日迥,正好看前山。
”後东坡《和陶》诗云:“前山正可数,後骑且莫驱。
”此语虽不同,而寄情物外,夷旷优游之意则同也。
王摩诘《汉江临泛》诗曰:“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六一居士平山堂长短句云:“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
”岂用摩诘语耶?然诗人意所到,而语偶相同者,亦多矣。
其後东坡作长短句曰:“记取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则专以为六一语也。
武陵桃源,秦人避世於此,至东晋始闻於人间。
陶渊明作记,且为之诗,详矣。
其後作者相继,如王摩诘韩退之刘禹锡,本朝王介甫,皆有歌诗,争出新意,各相雄长。
而近时汪彦章藻一篇,思深语妙,又得诸人所未道者。
其诗曰:“祖龙门外神传璧,方士犹言仙可得。
东行欲与羡门亲,咫尺蓬莱沧海隔。
那知平地有青春,只属寻常避世人。
关中日月空万古,花下山川长一身。
中原别後无消息,闻说胡尘因感昔。
谁教晋鼎判东西,却愧秦城限南北。
人间万事愈堪怜,此地当时亦偶然。
何事区区汉天子,种桃辛苦望长年。
”
吴门蠡口濒太湖,乃范蠡自此乘扁舟泛五湖也。
郑毅夫獬有诗曰:“千重越甲夜成围,战罢君王醉不知。
若论破吴功第一,黄金只合铸西施。
”严子陵钓台,屹立於桐江之滨,往来题咏者极多。
前贤所作,人皆脍炙久矣,不可尽载。
顷见一绝,不知名氏,云:“范蠡忘名载西子,介推逃迹累山樊。
先生政尔无多事,聊把渔竿坐水村。
”又见闽人陈致一贯道题一绝云:“足加帝腹似痴顽,讵肯折腰求好官?明主莫将臣子待,故人只作友朋看。
”又皆自出新意也。
魏野仲先在章圣朝,隐居陕府东郊,召之不至。
王文正公旦、寇忠愍公准皆与之相好,其诗句传於人多矣。
其《咏吸木鸟》诗云:“千林蠹如尽,一腹馁何妨。
”司马温公颇称之。
然又有一联云:“莫因饥不足,翻爱蠹偏多。
”其言有规戒矣。
至断句云:“勤勤咏还属,无损好枝柯。
”盖仁人之言也。
世之贪进,因媒糵他人以售己而伤及善类者,闻之亦少愧矣。
仲先又有《竹杯珓》诗云:“吉凶终在我,翻覆漫劳君。
”尤有所箴也。
又《秋夕怀人》诗云:“空看新雁字,不得故人书。
”亦为佳句。
潘子贱待制良贵,以清德直节退居乡闾,近二十年,所居弊屋数间,略无生事,然自得其乐。
平昔无所好,谈禅之外,亦喜为诗。
岩肖之先君光禄,靖康间为京城守御司属官,尝以守御策献之朝,而议者沮之。
京城失守,督将士与虏战,遂以身徇国。
及归葬日,公为挽诗曰:“丑虏登城日,中华将士奔。
人皆趋北阙,君独死南门。
秘叶无人用,英声有史存。
秋原悲泪落,桂酒与招魂。
”岩肖每一读之,痛贯心膂。
时为挽诗者数十人,唯公诗事核而言简也。
又一日,从容侍公坐,公出所作诗文一帙相示,今唯记其《咏梅》诗一联云:“九畹蕙兰为上客,千山桃李尽庸人。
”句意清高多类此,其他不能尽记也。
唐储光羲诗曰:“翰林有客卿,独负苍生忧。
中夜起踯躅,思欲献厥谋。
君门峻且深,踠足空夷犹。
”又陶翰诗曰:“骏马黄金勒,雕弓白羽箭。
射杀左贤王,归奏未央殿。
欲言塞下事,天子不召见。
东出咸阳门,哀哀泪如霰。
”此二诗,一则文士居近列,怀忠而不获吐;一则武将任边琐,有功而不得伸。
观此,则上之人不可不属通臣下之情也。
唐明皇初好贤乐士,殊有帝王之志,遂致开元之治。
及其晚节,信谗好佞,遽改初志,遂致天宝之乱。
初,李適之用为左相,一日遂以李林甫之谮罢其政事。
適之杜门无以自遣,咏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
为问门前客,今朝谁复来?”林甫益谮之,遂累贬宜春太守。
复因御史过宜春,恐之,使仰药自杀。
则明皇之信谗,一至於此。
又如薛令之为东宫侍读,别无吏职,而俸廪甚薄,戏题其壁曰:“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
盘中无所有,苜蓿长阑干。
★沚匙难绾,羹稀箸易宽。
只可谋朝夕,何由度岁寒?”上幸东宫见之,索笔续之曰:“啄木觜距长,凤凰毛心短。
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
”令之惧而谢病归,遂不复用。
然尚可诿曰言有觖望也。
又如孟浩然,因王维私邀至内直,俄而上至,维匿之。
上询知其实,因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使出,问其近所作诗。
浩然再拜,自诵《岁暮归山》诗曰:“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上怒曰:“卿不求仕,朕何尝弃卿,奈何诬我?”遂放还,不复见录。
则明皇之褊而不容,本无人君之量,然则开元之初,亦矫情强勉而为之者也。
古今以体物语形於诗句,或以人事喻物,或以物喻人事,如唐许浑《题崔处士幽居》云:“荆树有花兄弟乐,橘林无实子孙忙。
”语亦工矣。
及观柳子厚《过卢少府郊居》云:“莳药闲庭延国老,开樽虚室值贤人。
”则语尤自在而意胜。
至东坡因章质夫以书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至,坡答以诗云:“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
”则上下意相关,而语益奇矣。
宋景文有诗曰:“扪虱须逢英俊主,钓鰲岂在牛蹄湾。
”以小物与大为对,而语壮气劲可嘉也。
而东坡一联曰:“闻说骑鲸游汗漫,亦尝扪虱话悲辛。
”则律切而语益奇矣。
前人咏落花,世传二宋兄弟元宪公庠公序、景文公祁诗为工。
元宪诗云:“汉皋珮冷临江失,金谷楼危到地香。
”景文诗云:“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
”固佳矣,而余襄公靖安道诗亦工,云:“金谷已空新步障,马嵬徒见旧香囊。
”不减二宋也。
而景文公又有五言《残花》诗一联云:“香归蜜房尽,红入燕泥乾。
”虽不用事,亦自是佳句。
元祐间,东坡与曾子开肇同居两省,扈从车驾,赴定量光殿。
子开有诗,其略曰:“鼎湖弓剑仙游远,渭水衣冠辇路新。
”又云:“阶除翠色迷宫草,殿阁清阴老禁槐。
”诗语亦佳。
坡两和其断句辛字韵皆工,云:“辇路归来闻好语,共惊尧颡类高辛。
”又云:“最後数篇君莫厌,扌寿残椒桂有馀辛。
”按《楚辞》:“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
”盖以椒桂蕙茝皆草木之香者,喻贤人也。
诗人押险韵,冥搜至此,可谓工矣。
而《西清诗话》遂改其句云:“读罢君诗何所似,捣残椒桂有馀辛。
”以谓坡讥唱首多辣气,此何理也?坡为人慷慨疾恶,亦时见於诗,有古人规讽体,然亦讵肯效闾阎以鄙语相詈哉!恐误後人心术,不得不辩。
六一居士《诗话》载:梅圣俞《赋河豚鱼》诗云:“春渊生荻芽,春岸飞杨花。
河豚於此时,贵不数鱼虾。
”此鱼常出於春暮,食柳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最美。
知诗者谓祇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
然余尝寓居江阴及毗陵,见江阴每腊尽春初已食之,毗陵则二月初方食。
其後官於秣陵,则三月间方有之,盖此鱼由海而上,近海处先得之,鱼至江左,则春已暮矣。
江阴毗陵无荻芽,秣陵等处则以荻芽芼之。
然则圣俞所咏,乃江左河豚鱼也。
圣俞诗多古淡,而此诗特雄赡,故尤为人称美。
如曰:“忿腹若封豕,怒目犹吴蛙。
烹炰敬失所,入喉为镆鎁。
”又曰:“退之来潮阳,始惮餐笼蛇。
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虾蟆。
二物虽可憎,性命无舛差。
斯味曾不比,中藏祸无涯。
甚美恶亦称,此言诚可嘉。
”真佳作也。
(lz)
吴中每暑月,则东南风数日,甚者至逾旬而止,吴人名之曰舶趠风趠音敕教切。
云。
海外舶船,祷于神而得之,乘此风至江浙间也。
东坡《吴中》诗曰:“三旬已过黄梅雨,万里初来舶趠风。
”余官吴门,庚竿岁夏六月既望之三日,风作,逾旬而止,暑气顿减。
余因作赋以广之,其略曰:“度华厦而既爽,入穷阎而亦清。
无雌雄之或异,信造物之均平。
盖弥旬而後止,失六月之炎蒸。
”又曰:“彼蛮樯与海楫,得乘时伺便而至耳。
谓区区专意於此曹,则亦岂天壤之至理?盖欲脱吾民於焦灼,窃意造物其专在是也。
”即其後往来吴中不常,至丙子岁,余罢尚书郎,寓居无锡,至六月晦前三日,此风作,凡七日而止。
按坡诗谓梅雨已过,此风初来,则当在五月或六月初,而余两见之,乃在六月望後与六月晦前。
或曰节气有早晚也,然庚午岁梅雨过两旬而风来,丙子岁梅雨过一月始来,得非此风早晚本无定,东坡亦据当时所见而言耶?
元祐间,有旨修上清储祥宫成,命翰林学士苏轼作碑纪其事。
坡叙事既得体,且取道家所言与吾儒合者记之,大有补於治道。
绍圣元符间,党禁兴,遂毁其碑,命翰林学士蔡京别为之。
京之文类三舍举子经义程文耳,正如唐时仆韩退之《平淮西碑》,命段文昌改作。
後人有诗曰:“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
千载断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
”余於《储祥宫碑》亦云。
後见韩无咎元吉,云是江子我诗。
本朝诗人与唐世相亢,其所得各不同,而俱自有妙处,不必相蹈袭也。
至山谷之诗,清新奇峭,颇造前人未尝道处,自为一家,此其妙也。
至古体诗,不拘声律,间有歇後语,亦清新奇峭之极也。
然近时学其诗者,或未得其妙处,每有所作,必使声韵拗捩,词语沚,曰“江西格”也。
此何为哉?吕居仁作《江西诗社宗派图》,以山谷为祖,宜其规行矩步,必踵其迹。
今观东莱诗,多浑厚平夷,时出雄伟,不见斧凿痕,社中如谢无逸之徒亦然,正如鲁国男子善学柳下惠者也。
陈亚少卿有《惜竹》诗曰:“出槛亦不剪,从教长旧业。
年年到硃夏,叶叶是清风。
”其兼收并蓄,使物各效其用,则此诗深可尚也。
余比因洗竹,戏用其韵曰:“直簳解新箨,低枝蔽旧丛。
芟繁留嫩绿,引用更添风。
”其去冗除繁留嫩绿使物无所壅蔽,则余诗亦自有味也。
钱塘吴山有美堂,乃仁宗朝梅挚公仪出守杭,上赐之诗,有曰:“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
”梅以上诗语名堂,士大夫留题甚众。
东坡倅杭,因令笔吏尽录之,而未著其姓名,默定诗之高下,遂以贾收耘老诗为冠。
其诗曰:“自刊宸画入云端,神物应须护翠峦。
吴越不藏千里色,斗牛常占一天寒。
四檐望尽回头懒,万象搜来下笔难。
信静中疏拙意,略无踪迹到波澜。
”坡因此与耘老游从。
王荆公介甫辞相位,退居金陵,日游锺重,脱去世故,平生不以势利为务,当时少有及之者。
然其诗曰:“穰侯老擅关中事,长恐诸侯客子来。
我亦暮年专一坚,每逢车马便惊猜。
”既以丘壑存心,则外物去来,任之可也,何惊猜之有,是知此老胸中尚蒂芥也。
如陶渊明则不然,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然则寄心於远,则虽在人境,而车马亦不能喧之。
心有蒂芥,则虽擅一壑,而逢车马,亦不免惊猜也。
众禽中,唯鹤标致高逸,其次鹭亦闲野不俗,又皆尝见於《六经》,如“鸣鹤在阴,其子和之”,“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振鹭于飞,于彼西雝”。
《易》与《诗》取之矣,後之人形於赋咏者不少,而规规然祇及羽毛飞鸣之间。
如《咏鹤》云:“低头乍恐丹砂落,晒翅常疑白雪销。
”此白乐天诗。
“丹顶西施颊,霜毛四皓须。
”此杜牧之诗。
此皆格插无远韵也。
至於鲍明远《鹤赋》云“长唳风宵,寂立霜晓”,刘禹锡云“徐引竹间步,远含云外情”,此乃奇语也。
如《咏鹭》云:“拂日疑星落,凌风似雪飞。
”此李文饶诗。
“立当青草人先见,行近白莲鱼未知。
”此雍陶诗。
亦格卑无远韵也。
至於杜牧之《晚晴赋》云:“忽八九之红芰,如妇如女,堕蕊黦颜,似见放弃。
白鹭潜来,邈风标之公子,窥此美人兮,如慕悦其容媚。
”虽语近於纤艳,然亦善比兴者。
至於许浑云:“云汉知心远,林塘觉思孤。
”僧惠崇云:“曝翎沙日暖,引步岛风清。
照水千寻迥,栖烟一点明。
”此乃奇语也。
韩退之《联句》云:“遥岑出寸碧,远目增双明。
”固为佳句。
後见谢无逸云:“忽逢隔水一山碧,不觉举头双眼明。
”若敷衍退之语,然句意清快,亦自可喜也。
蔡天启肇尝从王介甫游,一日语及卢仝《月蚀》诗,辞语奇嶮。
介甫曰:“人少有诵得者。
”天启立诵之,不遗一字。
一日又与介甫同泛舟,適见群凫数百掠舟而过,介甫戏曰:“子能数之乎?”天启一阅即得其数。
因遣人询之放畜者,其数不差,可谓机警也。
天启绍圣元符间为中书舍人,坐尝与元祐诸公游,遂曹斥不复用。
尝守睦州,到任谢表有曰:“城谯阒寂,一叶落而知秋;岛屿萦回。
二水合而成字。
”复有诗曰:“叠嶂巧分丁字水,腊梅迟见二年花。
”人谓能状桐庐郡景物也。
唐以前僧寺中,或僧有疾病者,未有安养之所。
唐末,一山寺有僧卧病久,因自题其户曰:“枕有思乡泪,门无问疾人。
尘埋床下履,风动架头巾。
”適有部使者经从过寺中,见其题,因询其详,恻然怜之,邀归方庵疗治之。
其後部使者贵显,因言於朝,遂令天下寺院置“延寿寮”,专安养病僧也。
江南李泰伯,尝著书非《孟子》,名曰《常语》。
时有一士人,颇滑稽而饕餮,闻有馈李以酒者,欲以计求之,因录所业诗数篇投之,其首章乃《非孟》诗也。
诗曰:“焚廪捐阶事可嗤,孟轲深信不知非。
岳翁方且为天子,女婿如何弟杀之?”言虽鄙俚,然颇合李之意。
李喜甚,留饮连日,酒尽方去。
他日,士人又闻有馈李以酒者,复著论一篇,名曰《疑孟》,以投之。
李读毕,谓之曰:“前此酒本拟留作数日计,君至一饮遽尽,旬馀殊索寞也。
公之论固佳,然此酒不可复得也。
”士人遂觖望逡巡而退,传者以为笑。
京师景德寺东廊三学院壁间题曰:“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皆传吕先生洞宾所题也。
闽中一士人,姓杨,家贫而事亲孝。
忽七月七日,一道人自称姓回,至其家,久之,因取囊中药,点化一小石为金,赠之曰:“助尔甘旨之费。
”杨力辞曰:“不愿得此,只欲求一诗为陋室之光。
”道人因用硃题於壁间曰:“杨君真壳士,孝行动穹壤。
上帝怜其勤,七夕遣回往。
须臾药顽石,助子为孝养。
子既不我受,吾亦不汝强。
风埃难久留,愿子志勿爽。
行看首鼠纪,青云如返掌。
”後不知其所终。
靖康间,游京师天清寺,於僧房壁间得一绝云:“空馀绿绮琴,懒把新声写。不见临邛人,谁是知音者?”不题名氏,想有感而题之也。
卢赞元襄,宣和末靖康间为吏部侍郎,诗篇极多,向尝得其数十篇,皆清拔可喜,後因兵火失之。
尚记其《赠鼓琴者》曰:“试将锺子山水意,一洗退之冰炭肠。
”恨失其全篇。
绍兴初,余之官建康,舣舟溧阳邮亭,见壁间题云:“十年弃微官,归来事却扫。
扁舟访安期,要觅如瓜枣。
不知膏粱珍,恶食诗自好。
田园苦无多,生理但草草。
浊酒时一樽,孤斟从醉倒。
”然不著名氏,不知何人所作。
观其言淡而旨远,决非汨没名利而不知返者也。
昔年过邵伯埭,登平野亭,见梁间题曰:“地势如披掌,天形似覆盘。
三星罗户牖,北斗挂阑干。
晚色芙蕖静,秋香桂子寒。
更无山碍眼,剩觉水云宽。
”此刘涛《无言》诗。
此诗写尽平野之景物也。
王梵志诗曰:“幸门如鼠穴,也须留一个。若还都塞了,好处却穿破。”此言近乎曹相国所谓以狱市为寄也。
何晋之大圭,广德人。
早年有俊声,宣政间为馆职。
但其人拓弛不羁,不能自重,仕官晚亦不偶。
其咏殊有可喜者。
尝记其一诗曰:“茅屋松窗小隐家,茶烟漠漠水斜斜。
檐间乳燕未成语,庭下石榴争放花。
赖有诗书销白日,倦随车马走黄沙。
林泉旧约好径去,风雨满江垂钓车。
”又尝记其一联云:“蜂垂倒世界,蚊聚小雷霆。
”又尝为姓韩贵人作乐语,乃以“唐吏部”“汉将军”为对,亦有巧思。
昔过阳羡,舣舟溪寺,临溪一亭,壁间题曰:“碧云亭上碧云飞,竟日回环面翠微。
梅萼破香知腊尽,柳梢含绿认春归。
风前古涧琴三叠,雪後群峰玉一围。
遥想上人清太甚,水精宫里说禅机。
”碧云亭未知在何地,诗亦未知何人作,见其词意清绝,因笔之。
濠梁许伯扬庭,为《柳》词五章,寄意於古,而词语清新。
其一曰:“不见昭阳宫内柳,黄金齐撚轻柔。
东君昨夜到皇州,玉阶金井,无处不风流。
怅望翠华春欲暮,六宫都锁春愁。
暖风吹动绣帘钩,飞花委地,时转玉香球。
”其二曰:“不见隋河堤上柳,绿阴流水依依。
龙舟东下疾於飞,千条万叶,浓翠染旌旗。
记得当年春去也,锦帆不见西归。
故抛轻絮点人衣,如将亡国恨,说与路人知。
”其三曰:“不见陶家门外柳,柴扉一径遥通。
闭门终日掩清风,感君高节,绿廕向人浓。
篱落萧疏鸡犬静,日长飞絮濛濛。
先生一醉万缘空,经时高卧,不到翠阴中。
”其四曰:“不见都门亭畔柳,春来绿尽长条。
柳边行色马萧萧,一枝折赠,相见又何朝。
酒尽曲终人去也,风前亦自无聊。
祇应於我恨偏饶,东君特地,付与沈郎腰。
”其五曰:“不见灞陵原上柳,往来过尽蹄轮。
朝离南楚暮西秦,不成名利,赢得鬓毛新。
莫怪枝条憔悴损,一生唯苦征尘。
两三烟树倚孤村,夕阳影里,愁杀宦游人。
”以乐府《临江仙》按之,可歌也。
宣政间,修西京洛阳大内,掘地得一碑,隶书小词一阕,名《後庭宴》,其词曰:“千里故乡,十年华屋,乱魂飞过屏山簇。
眼重眉褪不胜春,菱花知我销香玉。
双双燕子归来,应解笑人幽独。
断歌零舞,遗恨清江曲。
万树绿低迷,一庭红扑簌。
”余见此碑墨本於李丙仲南家,仲南云得之张魏公侄椿处也。
吴兴陆蒙老元光,尝为常之晋陵宰,颇喜作诗。
时州幕官有好谗谤同列者,一日同会,饭闻蝉声,幕官谓陆曰:“君既能诗,可咏此也。
”陆辞之,不可,因即席为之,曰:‘绿阴深处汝行藏,风露从来是稻粱。
莫倚高枝纵繁响,也宜回首顾螳螂。
“因以是讥之,其人愧而少戢。
周少隐紫芝,早年尝学为诗於一士大夫姓刘者。
尝传刘君《路中遇雪诗》曰:“四野同云漫不收,停骖一望思悠悠。
乍疏还密如人事,易聚难消似客愁。
倍费橐金归酒盏,苦添风色上征裘。
驿亭今夕定无寐,淅沥寒声未肯休。
”
旧传有太守因旱祈雨於龙潭,得小雨而未甚应,因作一绝云:“祈雨精诚尚未通浮云开阖有无中。
潭龙恐我羞归去,略洒些些表不空。
”因写此诗投潭中,继即大雨随足。
兵部侍郎刘朝美仪凤,蜀之普州人,性酷嗜书,喜传录。
初以礼部郎兼摄秘书少监,後即真凡秘府书籍,传写殆遍。
如国史之类,又置副本,亲自校雠,至杜门绝交。
迁兵侍,犹传写不已。
张持国之纲为副端,言其书癖至旷废职事,以是罢归蜀。
蜀人关寿卿耆孙为著作佐郎,以诗饯行曰:“公义久不作,世无公是非。
祇因翻故纸,不觉蹈危机。
东壁梦初断,西山蕨正肥。
十年成底事,赢得载书归。
”
林懿成季仲尝为太常少卿,永嘉人,颇喜为诗。
尝与会稽虞仲琳少崔相好,虞颇通性理之学,林以诗送其行曰:“男兒何苦弊群书,学到根原物物无。
曾子当年多一唯,颜渊终日只如愚。
水流万折心无竞,月落千山影自孤。
执手沙头休话别,与君元不隔江湖。
”又尝为婺守,题赤松山黄初平祠云:“路转溪回草木香,有人荷笠山之阳。
定知我是金华守,笑道牧民如牧羊。
”又云:“羽仗霓旌去不还,空馀菊水落人间。
至今山下无枯旱,便是田家九转丹。
”诗语佳而意新也。
尝见兰溪范茂安许云:“严陵一士人,忘其姓名,能诗,好为大言,而间有可取者。
如《咏林影》曰:‘日月明方见,乾坤暗即收。
’又《咏扇》曰:‘大柄如归手,蚊虻莫浪飞。
’言皆类此,不能尽记也。
”
陈桷待制,绍兴中,尝从诸大将为谋议官,颇好修养之方,且自以为得道。
尝题其所居曰:“神仙多是大罗客,我比大罗超一格。
”有簿续其後曰:“行满三千我四千,功成八百我九百。
”
靖康之变,中原为虏窃据,当时文人胜士,陷於彼者不少。
绍兴庚申、辛酉,河南关陕之地暂复,有自关中驿舍壁间得诗二绝云:“鼙鼓轰轰声彻天,中原庐井半萧然。
莺花不管兴亡事,妆点春光似昔年。
”又云:“渭平沙浅雁来栖,渭涨沙深雁不归。
江海一身多少事,清风明月我霑衣。
”
方靖康之变,燕人有随虏过相州,因谒韩魏公祠堂,题诗祠中,一联云:“有客能吟丞相柏,无人敢伐召公棠。”魏公熏德之重,而外夷亦知景慕如此也。
绍兴间,陈侍郎相之往使虏,至燕山驿,壁间得一词云:“书剑忆游梁,当时事,底处不堪伤。
念兰楫嫩漪,向吴南浦,杏花微雨,窥宋东墙。
禁城外,燕随青步障,丝惹紫游缰。
曲水古今,禁烟前後,绿杨楼阁,芳草池塘。
回首断人肠。
流年去如电,双鬓如霜。
欲遣当年遗恨,频近清觞。
听出塞琵琶,风沙淅沥,寄书鸿雁,烟月微茫。
不似海门潮信,犹到浔阳。
”然不著名氏,必中原士大夫沦异域者所作也。
以乐府《风流子》按之,可歌也。
陈简斋去非诗名夙著,而其弟某弟下原本缺一字,今以某字填之。
诗亦可喜。
见张林甫举其《夏日晚望》一联云:“前山犹细雨,高树已斜阳。
”恨不见其全篇。
梦笔驿乃江淹旧居,姚宏令声一绝可警後学者,诗云:“一宵短梦惊流俗,千里高名挂里闾。遂使晚生矜此意,痴眠不读半行书。”
所至驿舍旅邸,留题壁间,亦多有可取者。
见李仲南丙言临安旅邸壁间一绝云:“太一峰前是我家,满床书籍旧生涯。
春城恋酒不归去,老却碧桃无限花。
”又方建州崇安分水驿壁一绝云:“江南三月已闻蝉,麦熟梅黄茧作绵。
料得故园烟雨里,轻寒犹作勒花天。
”又吕叔潜大虬言镇江丹阳玉乳泉壁间一绝云:“骑马出门三月暮,杨花无奈雪漫天。
客情最苦夜难度,宿处先寻无杜鹃。
”三诗皆可喜,然皆不著名氏也。
康待制执权,奉祠寓居永嘉。
籍妓中有姓山者,颇慧丽,康时命之侑樽俎。
一日,妓之父以事系县中,当坐罪,倡泣涕历求救於士大夫。
康悯之,戏为一绝云:“昔日缇萦亦如许,尽道生男不如女。
河阳满县皆春风,忍使梨花偏带雨。
”明日,倡诣县投状,乞代父罪,且连此诗於状前,邑宰一见,遂笑而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