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宣以来诗坛旁记 民国 汪国垣
○俞樾与袁随园
袁简斋(枚),己未朝考题为《赋得因风想玉珂》,有句云:“声疑来禁院,人似隔天河”,刻画“想”字甚佳。
时总裁诸公以为语涉不庄,将摈之。
大司寇尹文端(继善)争曰:“此人肯用心思,必年少有才者,尚未解应制体裁耳。
此庶吉士所以需教习也。
倘进呈时上有诘问,我当独奏。
”众议始息。
袁之与馆选,文端之力也。
已而,上命尹教习庶吉士。
袁献诗云:“琴爨已成焦尾断,风高转重落花红。
”此袁尹文字因缘也。
俞荫甫(樾)幼不习校┈书,而故事殿廷考试专重字体。
道光三十年,俞捷春官,保和殿覆试获第一,人皆疑焉。
后知为曾湘乡相国所赏所致。
曾得俞卷,极赏其文,言于杜文正,必欲置第一。
群公集观,皆曰:“文则佳矣,然仓卒中安能办此?殆录旧文耳。
”曾曰:“不然,其诗亦相称,岂诗亦旧诗乎?”议遂定,由是得入翰林。
诗题为《淡烟疏雨落花天》,俞诗有句云“花落春犹在”,曾奇赏之曰:“此与‘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相似,他日所至末易量也。
”后曾氏出将入相,功业之盛,一时无两。
而俞氏则自罢豫学使后,沦弃终身,穷老著述,虽名满天下,然终以书生老矣。
同治四年,俞在金陵寓书于曾公,述及前句。
且曰:“由今思之,蓬山乍到,风引仍回,洵符花落之谶矣。
然比来杜门撰述已及八十卷,虽名山坛坫万不敢望,而穷愁笔墨,倘有一字流传,或亦可言春在乎?此亦无聊之语,聊以解嘲,因颜所居曰‘春在堂’。
他日见吾师,当请为书此三字也。
”师生沆瀣,均缘诗句作合。
俞氏事正与简斋相类,亦文坛嘉话也。
俞氏亦曾以随园事相媲。
其集有《上曾涤生爵相书》云:“金陵晋谒,小住节堂。
一豫一游,叨陪末座,穷园林之胜事,叙觞咏之幽情,致足乐也。
忆袁随园上尹文端启事云:‘日落而军门半掩,知镫前尚有诗人;山游而僚属争看,怪车后常携隐者。
’樾以山野之眼,追随冠盖之间,颇有昔贤风趣。
而吾师勋业高出文端之上,奚啻倍蓰,则樾之遭际亦远越随园矣”云云,正引袁相况。
又有《与肃毅伯李少荃同年前辈书》亦有云:“顷阅邸抄,知承恩命摄篆两江。
因思金陵为名胜之区,又得阁下主持其间,未识有一席之地可以位置散材否?近世以浙人而作白下寓公者,惟随园老人至今艳称之。
其人品,其学术均非樾所心折,然其数十年山林之福,实为文人所罕有,而非尹文端为制府,则亦安能有此耶?樾之薄福,固不敢希冀随园,而阁下勋名,则高出文端万万矣”云云,取譬尹、袁,意亦犹之。
(据《随园诗话》、《春在堂随笔》隐括之。
)
肃毅伯李少堂制府与俞氏,于乡榜为同年,于翰林为前辈,然俞与李固未尝一面也。
同治元年,肃毅奉命抚苏,驻上海,有商华伯太守者,与俞亦甲辰同年也。
公见之问曰:“浙江同年有孙琴西、俞荫甫二人,颇识之否?”以相识对。
问所在,无以应也。
适章采南修撰视学闽中,道出上海,亦与俞为甲辰同年。
华伯问知俞在天津,以告公。
公喜曰:“若致书,先为吾道意。
”俞闻而感之,然俞实不知李公何以知之也。
同治四年,俞氏始识李公于金陵,请其故,公曰:“湘乡告余也。
庚戌会试后,余问湘乡今科得人否?举君名以告,因识之,不敢忘。
去年余充江南乡试监临官,见湘乡公于金陵。
犹能诵君覆试时诗也。
”俞氏叹曰:“以樾之不肖,犹未见弃于师友如此,可感亦可愧也。
”此一则见俞氏《春在堂随笔》。
周畇叔星誉 #
祥符周畇叔《星誉》、季贶《星诒》昆仲,在同光间并负才名,诗、长短句并工。
而畇叔亦曾见赏于曾湘乡相国,外人殊少知之也。
顷见桐城吴先生尺牍,有戊戌闰三月十九日《与福建李勉林廉访书》,中云:“南中近刻《五周先生集》,今呈上一册。
五周先生者,敝师畇叔先生昆仲合集也。
先生为文正公高第弟子,庚戌朝考,以《山虚水深》命题,文正公击赏先生试帖二句云:‘鹤舞空崖月,龙吟大海潮。
’以为此真诗人之作。
拔置第一。
归告庞省三,庞时在公邸教授,与先生为同年,闻而走告先师。
及揭晓,都下轰传此事,以为艺林佳话。
先师在翰林台谏数十年,声名大振。
周荇农先生以才自诩,独心折畇师。
今遗稿零落,存者亦泰山毫芒耳。
”云云。
周畇叔受知于曾公,与俞荫甫事极相类。
并录存之。
○周季贶星诒 #
周畇叔星誉以试帖见赏于曾文正,已略载前篇。
然其弟星诒学行,瑞安孙诒让有《窳櫎诗质跋》言之甚详。
跋云:“右五言律诗一卷,周季贶先生所著也。
先君以道光庚戌成进士,与祥符周叔沄先生为同岁,又同入史馆,春明文宴,往还最密。
先生昆季五人,咸以高文邃字,名重一时。
而季弟季贶先生尤淹洽。
喜收藏异书,著录数万卷,多宋元旧椠及乾嘉诸老精校善本,三荣郡斋,不是过也。
先君曩官江东,季贶先生亦需次闽中,时驰书从先生借钞秘籍,辄录副见寄。
手自理董,丹黄杂遝,精审绝伦。
某某尝与校读,每伏案钦诵,以为抱经、荛圃,未能专美。
既而老友谭君仲修,复为诵先生所作诗词,尤多造微之作,则又窃叹先生述造之富,非徒校譬略录之学也。
比先君以太仆引疾归里十余年,季贶先生亦解组归寓吴门,书牍疏阔,久不相闻。
光绪乙未冬,先生外孙冒鹤亭孝廉来瑞安,得从问先生起居,出示先生手定五言律诗五十余篇。
盖先生少年时著集甚富,晚年手自删简,又质之仲修,相与商榷,仅存此一卷。
高眇之致,寓诸平易;嵚奇之怀,返之冲澹。
抒山长老有云:“清景当中,天地秋色。
”可与论先生之诗矣。
某之少时,先君尝授诗法,稍长治经史小学,此事遂废。
间有所作,神思蹇郁,不能申其恉。
每念袁简斋砭渊如先生语,辄用自愧。
今读先生兹集,托兴孤迈,妙造自然,益复爽然自失。
夫商彝周鼎,范制简朴,而非巧冶所能放造。
此岂涂泽雕缋者所能窥其万一乎?独恨先君于前年冬弃养,与季贶先生卅载神交,未得一见兹集,此尤孤露余生所为展卷而泫然霣涕者已。
”
○李慈铭 #
顷阅李莼客《越缦堂日记》,其中诋毁时人不胜录,兹酌记其一二,以概其余。
妄人赵之谦者,亡赖险诈,素不知书。
以从戴望、胡澍等游,略知一二目录,谓汉学可以当腐鼠也。
亦窃购奇零小书以自夸炫,尝得钱竹汀《庸言录》写本,不知其已刻也,深秘之,改造书名,冒为己作以示人。
(光绪五年己卯十一月廿九日记)
阅《邹叔绩遗书》,前刻楚人王闿运所为传,意求奇崛,而事迹全不分明,支离芜杂。
此人盛窃时誉,唇吻激扬,好持长短。
虽较赵之谦稍知读书,诗文亦较通顺,而大言诡行,轻险自炫,亦近日江湖佹客一辈中人也。
日出冰消,终归朽腐,姑记吾言以讠佥后来而已。
(光绪五年己卯十二月初二日记)
文廷式《闻尘偶记》云:“李莼客以就天津书院故,官御史时,于合肥不敢置一词。
观其日记,是非亦多颠倒。
甚矣!文人托身不可不慎也。
然莼客秉性狷狭,故终身要无大失。
视舞文无行之王闿运,要远过之。
”
○记王湘绮 #
谈近代诗坛老宿,自以湘绮老人为首屈一指。然湘绮一生之遗闻轶事,言者甚多,亦有传之过甚。兹就所忆及而见闻属于正确者,略记数则,以供谈荟。
湘绮蚤登贤书,既入都,与湖口高心夔曳裾侯门,同为尚书肃顺宾客。
时顺虽未居枢要,以御前大臣得文宗宠任,颇与闻国事。
引王、高为策士,踪迹甚密。
湘绮辛未日记,曾载往视裕庭之子,及屡忆淀园往事。
裕庭,即顺字也。
相传胡曾之任地方,专军务,以及左在骆幕时,谤讟繁兴,文宗将与重惩。
为郭筠仙侍郎嵩焘(时以翰林任南书房行走)与湘绮谋诸顺,而由潘文勤奏请,乃得大用。
顺固夙持重汉轻满之策者也。
当时评骘人才,佐筹军国,多与时局相关。
此事闷无人知,后亦无以佐证。
湘绮屡至曾胡戎幕,皆为宾客,不久即去。
文正驻军祁门,兵革方亟,湘绮适客军中。
文正假事分遣幕府文士,意不欲同罹于难。
眉州李眉生按察鸿裔,方佐幕中,私窥文正意,进言:“壬秋在此,何不使避去?”文正慨然曰:“吾幕文士,以事遣行,不露形迹,军心不至摇动。
壬秋以客来此,遽送之行,恐外间哗然耳。
但壬秋必知自处,子试窥其作何状,即报我。
”李往觇,湘绮方据几读《汉书》,以白文正。
文正笑曰:“壬秋殆将行矣。
”已而报湘绮他去。
盖早储一舟于山溪,其仆即操楫者。
李询文正:“何以知其必行?”文正亦从容告之曰:“壬秋宿学,《汉书》何必注视凝思?殆藉看书有所筹策。
”李为叹服。
此虽细事,足徵文正之临事镇定,湘绮之警策,眉生之相从无去志,均有足多者。
然文正于湘绮,始终敬礼有加,卒不用之。
光绪初,湘绮依丁文诚蜀中,延主尊经书院。
后归湘,主讲有年。
乙丑一至天津,李文忠亦优礼之。
其意实在讲席。
时莲池为吴挚甫,问津为李越缦,名学相埒。
虽自言倦受馆餐,他无所冀,实亦不无缺望。
后谒张文襄、端斋于金陵,陈筱石、刘景韩、夏菽轩于鄂、浙、赣、陕,皆在投馈。
戊申,特授检讨。
辛亥后,又为项城罗致,任清史馆馆长。
其甲寅日记在都各事,细绎殊有意味。
筹安会成,由夏午诒、杨皙子为媒介,曾以代价易一推戴之电,时已八十矣。
数十年耆宿名儒,少年为诸侯上客,晚岁乃奔走道途,终身抑塞磊落,亦晚清文士之怪杰也。
湘绮以民国三年甲寅三月应项城国史馆馆长之招入都,时湘绮年已八十有三。
而其时所谓宠姬周妈者,亦携之北上,朝夕不离左右。
外间传说,颇有近于莫须有者。
实则老人以八十高年,何嫌可疑?乃有如外人所云云者。
今观甲寅日记中所记,亦复殊有风趣。
如云:“杨皙子请至广和居,携周妪往。
”(三月十八日。
)“欲条陈,周婆尼之而止。
”(闰五月十九日。
时湘绮任参政院参政,欲上条陈,乃谋及妇人耶?)“看报,言周妈事,殊有意味。
王特生亦求周妈,则无影响矣。
”(六月七日。
时湘绮回湘。
)“闻周妈已上湘矣,甚为失望。
”(六月十五日。
时湘绮方重回京。
周妈先上湘。
)“周妈已到,移船往迎。
”(十八日。
)“周妪呻吟为虫鸟音,入主人心。
请周生买药,遇慢郎中,至午乃还。
”(七月八日。
南人呼医生为郎中。
)“廿一日,晴。
伺候周妪出游东安市场。
”(八月。
)“周妪言黄侠仙母思子发狂。
与书袁公,再请之。
重伯云已将结案。
今日又逢袁生日,不便扰之,乃持信去,又不得千元矣。
宜令完夫知之。
”(八月廿四日。
按黄侠仙即黄同生,宜黄人。
能白日见鬼神,且能望人顶上气,以断吉凶。
民国三年夏,其子因事受羁,曾托湘绮为当道缓颊。
湘绮允之。
当时都中以黄案交法院办。
即有人言黄以千金贿周妈。
陈完夫曾告之湘绮。
湘绮云:“余信又长价矣。
”故此记及之。
)此皆可玩味。
湘绮于是年冬月辞馆长。
十二日晚间,搭京汉车返湘。
先有一呈辞国史馆馆长及参政各职,起句云:“呈为帷簿不修,妇女干政,无益史馆,有玷官箴,应请罢免本兼各职。
”内述年迈,不能须臾离周妈,而周妈招摇撞骗,可恶已极。
此虽嘻戏之笔,亦玩项城于股掌也。
湘绮于冬月十四日抵汉口,又作一书与袁项城。
其书云:“前上启事,未承钧谕。
缘史馆设立,本意收集馆员,以修咨访,乃承赐以月俸,遂成利途。
按时支领,又不时得,纷纷问索,遂致以印领抵借券,不胜其辱。
是以陈情辞职,非畏寒避事也。
到馆后,日食加于家食,身体日健,方颂鸿施,故欲停止两月经费,得万余金,买广厦一区,率诸员共听教令,方为廉雅。
若此市道,开自鲰生,曾叔孙通之不如,岂不为天下笑乎?前拟将颁印暂纳夏内史处,又嫌以外干内,因暂送存敝门人杨度家,恭候询问,必能代陈委曲。
闿运于小寒前由汉口还湘,待终牖下。
奉启申谢,无任愧悚。
敬颂福安。
闿运谨启。
附启者,觐见礼服,夏热冬寒,众皆不便。
宜饬改用中制。
”此启亦多趣语。
湘绮平生,以诙诡见称,晚年尤恣肆玩世。
要之出言风趣,令人解颐。
此亦旧日文人通习,非性情乖僻也。
兹再记其二三事。
武陵陈锐云:“湘绮翁徇端方之请,重游江南,年已七十余矣。
时余方摄靖江县事,同人电招往会,文酒过从无虚晷。
翁日见客数十起,赴宴四五处,或小车径往,未尝言疲。
陶榘林进言曰:‘久违先生,而满脸春气,为寿无量。
’翁曰:‘凡当名士的,必带几分秋气。
尔乃谓我有春气耶?’一日宴于袁氏寓园,翁独后至。
入门即言曰:‘顷从某处席散,人谓我何往?我笑曰:中和园耳。
’中和园,本普通饭馆名。
而是日主人则同乡唐子中、秦子和、陈子元三观察公宴也。
卒亥国变次年,翁年八十。
贺客皆短衣剪发,作洋人装。
翁蟒袍貂褂,道貌岸然。
或有谏之者,翁曰:‘客辈皆著外国服,吾独不可耶?’后二年,为项城强起入都,车至新华门,翁搴帷曰:‘吓,新莽门!’其发言成趣如此。
翁凤目长髯,仪观甚伟。
虽言谈诙恣,造次必有检则,训迪诸子,不稍宽假。
从学诸生,罔敢悖慢。
每至人家,主人未出,未尝就坐。
翁在湘主讲衡阳船山书院时,有请业者,欢然指授。
凡所圈点,朱粲如印模。
此皆读书人结习,不尽如人言怪诞也。
”
袁克桓尝于甲寅间从湘绮学诗,日记中所称为“袁四公子”也。
是年十一月五日,雪。
六日日记云:“晨起看雪,犹有搓绵。
喜冬至郊得瑞雪。
天亦三年不食矣。
岂喜于得礼耶?作诗志之。
诗云:‘夜寒忽微和,时雪曜祥霙。
良辰接至日,晏处共斋明。
郊坛旷高寒,懔栗惧宵升。
圣相总隆礼,百僚肃精诚。
练缑岂无感,神哉沛先灵。
九衢既平直,四海庆丰盈。
麦苗信有孚,荔挺伫微馨。
余昔贱龙衣,徂年漫自惊。
幸无缁尘污,归与闭柴荆。
’以示袁四公子,为发蒙学诗也”云云。
余谓此虽湘绮老年一时兴到之戏笔,然局度整齐,章法显露,恰是老人早年正格,亦即为后生学诗之榘范。
欲学湘绮一派诗者,试就此一篇细细味之,其门户固历历可窥也。
(是年十一月七日冬至。
)
湘绮言谈诙诡,开口成趣,而其联语亦有之。
如郭筠仙(嵩焘)之卒也,湘绮挽联云:“悲悯圣人心,孟子见分际,而公见乖厓,若论名世当时笑;词华翰林伯,同年居要津,而屏居乡里,毕竟文章误我多。
”殊有谐趣,然非湘绮不敢言也。
张文襄公之卒也,尝遣其子代舆会葬,因为撰联云:“文襄若比左文襄,汉宋兼治,更有鳌头廷对策;年伯今称太年伯,斗山在望,来观马鬣圣人封。
”代舆与文襄之孙为拔贡同年也。
(成都顾印伯先生为湘绮翁掌教成都尊经书院时所得士,先君又出顾先生之门,于湘绮为再传弟子,故翁尝以戏比康南海(见《湘绮楼词》)。
民国癸丑,翁入京充国史馆长,先君起居之,因叩以史事。
翁笑曰:“民既无国,何史之有?惟有馆耳。
贤契无事可常来坐坐。
”此亦汪先生所云言谈诙诡之一端也。
先君云尔。
──千帆注)
○张樵野侍郎 #
今年八月,美以原子弹炸日本广岛。
因忆光绪甲午,清廷派张荫桓、邵友濂、王之春往日本议和,三使臣即于广岛登陆,以俟日本派大员接洽议和事。
不意日本以三人资望不孚,藉词拒绝。
于是三使臣折回,改任李合肥,而有《马关条约》,此奇耻也。
今此城尽燬,足以雪中国五十年前之奇耻大辱,亦天道好还之一证也。
惟三使中,以张樵野侍郎荫桓,为一时异才。
其起既以小吏,其升擢亦出人意外,其末路尤可悲悯。
盖以其才具非凡,而气足凌人,睥睨一切。
致祸之由,固有自矣。
荫桓家世习商,而颇能折节读书,以奇才自负。
祁景颐云:“张荫桓于同光时,随其舅氏李山农观察宗岱于济南,落拓无聊,以弈棋自遣,尝徜徉于大明湖畔。
时朝邑阎文介公敬铭抚鲁,励精图治,属吏严惮之。
一日以事属幕府草文,不惬意:自为之,亦觉未当,因以属李山农观察。
李归为张言之。
张固工文,因请试为之。
稿成,李以呈文介,本期塞责,不意文介大为嘉许,以为黄祖腹中也。
其文明显简要,极合章奏体制。
文介问李何人属稿,李不敢隐,以张荫桓对,遂令进见。
与谈大洽,遂得入幕府。
文介刚傲,不易相处。
张乃因势利导,倍加倚重。
时各省传教之士,骄纵不法,张承抚命,遇事操纵得宜,是为张氏外交之发端。
继文介抚东为丁文诚宝桢,丁亦激赏之,累保至候补道,分发湖北。
汉口华洋杂处,张承上峰命,处理交涉,悉协和宜,特简安徽徽宁池太广道。
光绪甲申,文介入枢府,荐其堪任洋务大臣,乃开缺,以三品衔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学习行走。
正值法越事起,文介与钱唐许恭慎公同兼总署,朝命与张氏会同办理定约划界事宜,外有李文忠折冲。
我以谅山大捷,法乃迁就议和。
时张氏躬操权柄,锐意任事,又恃枢援,意气益骄矜,为人侧目。
当时风尚,京朝九列清班,除满、蒙外,汉则居恒甲科出身,少次亦由门荫家阀隆重,罕有杂流羼入。
张氏以外职崛起,至于卿贰,即不露锋芒,亦难久安其位,况机锋四露,遇事任性耶?故被劾四次,给事中孔宪参其私致书上海道。
次日,醇邸承旨撤总署昆冈、周德润、陈兰彬、周家楣、吴廷芬、张荫桓差使。
已而授直隶大顺广道,复以三四品京堂候补出使美、日、秘,盖李文忠所荐也。
海外使还,超擢侍郎。
辛卯冬,钱侍郎应溥赴河南查办事件,命张署其礼部侍郎。
故事:吏、礼二部尚侍,汉缺非翰林、进士不可,拔贡朝考用部,反能补署,举人亦且不能得。
昔年曾忠襄公以功勋重臣,曾署礼尚。
忠襄起自优贡,人虽不敢言,亦期期以为不合旧制。
时高阳李文正以为礼部尚书,尝与其门下一、二翰林言之,以张署侍郎为不当。
迨张氏二次入朝,每年供献不赀,挥霍巨万。
两宫时有供奉,结纳内侍,所用尤巨。
吴渔川(永)观察《庚子记事》谓张于中官不甚理论,殊不尽然。
甲午日本事起,曾命偕邵抚部友濂往议和,日本忽拒之,谓其位望不足,乃改命文忠。
次年丙申和议成,言者[B227]起,劾其与海盐徐尚书用仪纳贿辱国。
李文忠留京入总署,翁文恭亦得兼职。
凡遇交涉,必使侍郎同为处理。
文恭尤为推重,每日函牍交驰,张氏亦勤勤纳交,款接益密云。
”(出祁景颐《<谷>谷亭随笔》)
《张樵野》与翁文恭交欢事,甓园居士(刘)《庚子西狩丛谈》述吴渔川观察永语云:“张荫桓在总署多年,尤练达外势。
翁常熟当国时,倚之直如左右手,凡事必谘而后行。
每日手函往复,动至三、五次。
翁名辈远在张上,而函中乃署称‘吾兄’‘我兄’,有时竟称‘吾师’,其推崇倾倒,殆已臻于极地。
今张氏裒辑此项手札,多至数十巨册。
现尚有八册存余处,其当时之亲密可知。
每至晚间,则以专足送一巨封来,凡是日经办奏疏文牍,均在其内,必一一经其寓目审定,而后发布。
张氏好为押宝之戏,每晚间饭罢,则招集亲知僚幕,围坐合局。
而自为囊主,置匣于案,听人下注,人占一门,视其内之向背以为胜负。
翁宅包封,往往以此时送达,有时宝匣已出,则以手作势令勿开,即就案角启封检阅。
封内文件杂沓,多或至数十通。
一家人秉烛侍其左,一人自右进濡笔,随阅随改,涂抹勾勒,有原稿数千字,而仅存百余字者;亦有添改至数十百字者,如疾风扫叶,顷刻都尽。
亟推付左右曰:‘开宝#┆宝!’检视各注,输赢出入,仍一一亲自核计,锱铢不爽,于适才处分如许大事,似毫不置之胸中。
然次日常熟每有手函致谢,谓某事一言破的,某字点铁成金,感佩之词,淋漓满纸。
足见其仓卒涂窜,固大有精思伟识,足以决谋定计,绝非草率搪塞者。
而当时众目环视,但见其手挥目送,意到笔随,毫不觉其惨澹经营之迹。
此真所谓举重若轻,才大心细者,宜常熟之眼膺不置也。
”(以上《庚子西狩丛谈》)又《<谷>谷亭随笔》后段亦云:“李文正亦旧辅再出,眷注甚隆,在总署亦惟张氏之言是从。
常熟有时利用张氏,以排同官,表面无间,心亦不洽。
如总署考满章京,侍郎出题阅卷,翁言:‘樵野阅卷,余收卷点数而已。
’四十年老于典校,当此一叹。
次日考汉章京,翁言:‘樵野欲一人专主,余不自量,看六十本,而樵仍覆阅。
伊加圈颇滥,余笑颔之而已。
’恭邸托一人,余曰:‘某已摈之矣。
’因不觉力斥其妄,不欢而罢。
比通校一过,樵既加圈,不能不尽前,大为所苦。
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据此,则人言翁张似非真能融洽始终无间者,亦自有徵。
祁氏所引,盖录自《翁文恭公日记》也。
沈宗畸云:“吾乡张樵野侍郎荫桓,起家簿尉,粗识字。
中岁始力学,与南海谢偶樵(朝徵),以文字相切磋。
偶樵丈著《白香词谱笺》,参订者侍郎也。
侍郎诗文,皆卓然成家,余力作画,亦超逸绝尘,真奇才也。
生平作事,不拘绳尺,以外官致身卿贰,朝中诸大老尤疾之。
戊戌五月,常熟罢相,侍郎亦为言官论列,闻已有旨饬步军统领查抄,以荣禄力救获免。
某君笔记云:尝见侍郎为人画便面,湿云氵翁郁,作欲雨状。
云气中露纸鸢一角,一童子牵其丝,立危石上。
自题二句云:‘天边任尔风云变,握定丝纶总不惊。
’盖被劾时作云。
又侍郎遣戍西行,有《九月晦渭南道上得廉生祭酒书,述敝居及儿垲消息,奉答一首》,诗云:‘无限艰危一纸书,二千里外话京居。
覆巢几见能完卵,解网何曾竟漏鱼?百石斋随黄叶散,两家春共绿杨虚。
灞桥不为寻诗去,每忆高情泪满裾。
’按侍郎藏石谷画至多,筑百石斋贮之。
王祭酒,名懿荣,殉庚子之难,有赐谥。
侍郎诗笔清苍深郁,接武眉山、少陵,七古浩气磅礴。
余尝抄存数篇,兹仅录近体,以限于篇幅也。
”(《便佳杂抄》)
张樵野于光绪朝历任户、礼、兵、刑、工五部侍郎,军机处、总理衙门行走。
戊戌新政败,清廷诛党人,诏遣荫桓戍新疆。
庚子拳乱,新疆巡抚陶模请赦逐臣,为载漪所忌,乃矫旨就地正法,而樵野死矣。
近有牟伯融者,撰《红棉叹》,诗格不高,然考樵野事者,不无可取也。
因纪张氏事,遂连类┢录于此。
《红棉叹》(牟伯融)
木棉树,攀枝花。
未发叶,先著葩。
阳春正二月,葩开艳若霞。
东风一振荡,摇落杂泥沙。
绿叶成阴棉吐絮,御寒不中作衣被。
除却漫天作雪飞,牧竖卖钱拾滞穗。
攫拿枝干只轮,赤腾腾气上干云。
百石堂中老名辈,别号红棉旧主人。
世居佛山清河商,太翁操持计然计。
中人之产食指多,有子不循弓冶义。
鸡群独鹤出群材,谁识张生负异才!西库五车悉贯串,欧风美化总精该。
其奈文章不中程,三十未能青一衿。
宁知才大难为用,笑煞禅山市井情。
季子归来家不齿,残羹冷炙敝衣履。
风尘青眼出青楼,惟有阿金一知己。
解佩凌波紫洞舟,添香瀹茗媚香楼。
只道花钱出措大,谁知姹女贴缠头。
春光漏泄寮婆恶,(粤语呼鸨母曰“寮口婆”。
)贴钱养汉龟凌弱。
姐儿爱俏鸨爱钞,寒酸岂有迷人药。
三郎未必终郎当,飞上枝头变凤凰。
不然抉侬眸子去,休教贻笑大堤娼。
从此防闲逐穷客,侠骨痴情缘会绝。
青鸟殷勤为探看,乞与萧郎壮行色。
赆别临歧裹泪痕,最难消受美人恩。
愿教丹桂发云路,早拔青莲出火坑。
有戚当年令山左,万里寻亲宁重我。
琴堂空赋弹铗歌,手谈聊泛明湖舸。
风行历下《桃花泉》,(棋谱名,范西屏制。
)国手偏推粤客先。
赌墅竟能陪谢傅,(樵入山东抚幕,初以弈进。
)乘槎直上看张骞。
围棋决胜特余事,才比马周工奏议。
央口合龙铜瓦箱,勤王先驻金台旆。
(光绪六年,俄兵犯界,诏调卫京之师。
山东丁抚之兵先到,樵以河工、勤王两案随摺保奖。
)进贤平远丁中丞,(丁文诚公宝桢)保送监司觐玉京。
不分汾江穷巷士,才名一旦动公卿。
斯文领袖翁师傅,坛坫齐名潘司寇。
(潘文敏公祖荫。
)绝学发微公羊高,及门充塞翰林署。
荐贤顺德李侍郎,(李文恪公文田。
)经学新来敝邑张。
招致瓶花下坐,共来说饼相公堂。
(戴逵说经,以公羊为饼师。
)谈经夺得十重席,五鹿折角闭喙息。
赋诗仍推粤派工,石甫樊山应搁笔。
帝师咄咄呼伯寅,老夫相士几失真。
不谓杂捐超翰苑,白衣新得一门生。
(樵以纳捐吏目出身,常熟计相,门人尽属甲科,白衣弟子惟樵一人。
)留京内用出廷谕,召对迩英授卿寺。
蔡邕一月历三台,却教礼部破成例。
(六部则例,春官最严,非科甲不得补署。
樵以捐纳竟升右堂。
)泥金传遍五仙城,紫诰金章奉寿椿。
嘱咐里门备仪仗,花车快送意中人。
正室鱼轩到京邸,郎去三年阿金死。
病骨难捱葵扇敲,(粤语呼鸨母曰“大葵扇”。
)断魂谁免芙蓉诔!(金死系吞阿芙蓉膏。
)桃花命薄莲苦心,岂独伤心是小青。
博得英雄数行泪,樵闻金死,落泪而已。
奈何天外惜余春。
洋务邦交归总署,恭王主政爵相副。
(合肥李文忠公。
)盲人瞎马坏方针,一邱之貉国是误。
张衡能造浑天仪,邹衍谈瀛仍迷。
特派衙门充坐办,又参枢轴入军机。
平生画爱石谷叟,贿迁重购九十九。
合璧求全一幅山,百石堂成开笑口。
大郎承旨搜墨林,报说容斋画宝琛。
不是状元难割爱,只缘国使位方尊。
(出使德俄奥大臣吴县洪钧。
)通家谋画结仇怨,指嗾台垣纠吴县。
当时中伤怀璧人,后来酿出彩云案。
德宗宵旰在图强,书上公车首推康。
百日维新建新极,格天一德是翁张。
移宫捕党新政变,六士铮铮死国难。
引用匪人间两宫,君与贵阳罚城旦。
(贵筑李尚书端。
)因果循环庚子年,灭洋扶清义和拳。
举贤陶侃原忧国,(新疆巡抚秀水陶勤肃公模。
)乞赦逐臣弭衅端。
拜疏开尊为君贺,老樵失色酒杯堕。
此何世界吾何归,公欲福我反招祸。
端徐跋扈战云汹,得疏惊疑气转凶。
几失充军二毛子,爰书矫诏害孤忠。
六月天山电旨下,原保转作监斩者。
丹心碧血漉龙沙,断送孤臣一樵野。
溯君廿载秉国钧,缅越高丽台湾沦。
富贵逼人天步棘,春秋责备在贤能。
嘉君抱负眼光利,提倡新法救国弊。
涣汗不成翊赞功,求治太急进太锐。
论君一生辜负恩,报书迟滞误阿金。
阿金争比金娇幸,(光绪末粤妓金娇故后,吴兴沈叟费千金,建墓绘象,刻诗,门联为铁禅和尚撰。
墓在息鞭亭畔,正对黄花冈。
烈士美人已成羊石名胜。
)金屋无人见泪痕。
苏秦昔佩六国印,君领五部差相称。
宠利居功不保身,四科所以先德行。
百粤重光我在军,登龙客晤大郎君。
凤毛未许同嵇绍,羊质宁堪溷景仁。
(诗人黄景仁,字仲则,张子同。
)入都烂入复辟党,纨招灾由狂妄。
宋王押遣圣人逃,(宋芸子、王湘绮均押遣回籍。
)尔独何辜陷法网。
援引康海出尊公,父以此始子其终。
兴亡转烛三十载,风流云散百空。
木棉本是不材木,木不为炊花粗蔌。
花名人号将毋同,输与二樵饱眼福。
(黎简山水以红棉图为多。
)宦游佛镇老牟融,一访婴沙侠女踪。
(佛山婴嘴沙为妓院所集。
)君不见樵径苍茫绿野外,年年春至木棉红。
《清史稿》二百二十九有张荫桓传,再录之:
“张荫桓,字樵野,广东南海人。
性通亻兑,纳赀为知县,铨山东。
巡抚阎敬铭、丁宝桢先后器异之,数荐至道员。
光绪二年,权登莱青道。
时英国请辟烟台租界,议倡马头捐以敛厚赀,荫桓持不可。
又义冢一区为人盗售,有司已钤契矣;复与力争,卒返其地。
七年,授安徽徽宁池太广道。
抉芜湖关痼弊,税骤进。
会久霪雨,江流衍溢,州邑吁,出俸钱赈之。
明年,迁按察使。
徵还,赏三品京堂,命直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十年,除太常寺少卿。
荫桓精敏,号知外务。
骤跻巍官,务揽权,为同列所忌。
给事中孔宪摭其致苏松太道邵友濂私函为泄朝旨,劾之。
诏出总署。
又以语连同官,并罢周家楣等,朝列益衔之,左迁直隶大顺广道。
十一年,命充出使美日秘三国大臣。
逾岁赴美,舟抵金山,税司黑假索观国书,荫桓谓非关吏所得预,峻拒之。
电诘美外部,黑假惭谢。
至伊士顿,地近洛士丙冷,华民箪食相迎。
初,华民之佣其地也,为美工燔杀,数至二百余人。
前使郑藻如索偿所毁财产,久不得直,至是皆待命荫桓。
荫桓既达美都,即与其外部辩论,凡偿墨西哥银十四万七千有奇。
金山华民故好械斗,尝为文讽谕之。
未几,美设苛例,欲禁遏华工。
荫桓曰:“与其系命它族,毋宁靳勿与通也。
”于是倡自禁华工议。
继乃徇众请,不果行。
其它乌卢公司槐花园、澳路非奴、姑力、阿路美、的钦巴新蕾诸案,亦多所斡旋。
又与日廷争论小吕宋设官事,卒如所议。
是岁,除太常寺卿,转通政司副使。
十三年,奏设古巴学堂,并筹建金山学堂、医院。
后三年还国,乃直总署。
历迁户部左侍郎。
二十年,中日议和,命偕友濂为全权大臣,东渡。
日人弗纳。
次年,复命与日使林董赓议商约,荫桓力争优待利益、徵收税则二事,成通商行船二十九款,语具《邦交志》。
二十三年,奉使贺英,上以其领度支,熟知外情,命就彼国兼议加税,坚拒免厘。
荫桓历英美法德俄而还,条具闻见,累疏以陈。
大恉谓宜屏外援,筹固圉,为箴膏起废策。
二十四年,京师设矿务铁路总局,被命主其事。
数言修内政以戢民志,治团练以裕兵力,敕并依行。
先是变法议起,主事康有为与往还甚密。
有为获谴,遂褫荫桓职,谪戍新疆。
越二年,拳乱作,用事者矫诏﹃异己,荫桓论斩戍所。
二十七年,复故官。
○张之洞 #
南皮张之洞,起自儒臣,易攵历中外几三十余年。
晚年内召时,清廷已不可为。
盖其时亲贵用事,政以贿成,覆亡之祸已在眉睫也。
惟南皮以儒术起家,清季兴学之始,尤以厘定学制为平生得意之事。
京师大学堂开创之初,罗致人才,及主持巴陵方氏藉没图籍纳诸大学,皆为士林称道。
余以宣统初元入学。
开学之日,南皮犹亲临主持入学典礼。
时年事已高,两仆人挟之上讲台。
身躯短小,须发皓然。
其训辞则似已预亻疑,仆以稿进,南皮诵之,声至微细。
至吾辈则皆衣冠(清制,补褂如举贡服)肃立阶下,敬听如仪。
今事隔三十八年,思之犹昨日事也。
及宣统元年八月,南皮溘逝。
余以诸生代表致祭于畿辅乡贤祠。
(张寓此地,与十刹海近。
)入门,即见饰终上谕,矗立若屏。
侍者引吾辈至礼堂,行跪拜礼,读祭文而退。
及南皮灵而出都,余以代表送至城外。
当时亲见路祭者甚多,皆余所亲睹者也。
张文襄公遗摺,为陈仁先侍御曾寿属草,陈庵太傅润色,而公于枕上改定之。
中有云:“平生以不树党援,不殖生产自励,他无所恋。
惟时局艰虞,未能补救;累朝知遇,未能仰酬。
将死鸣哀,不敢不摅其愚,泣陈于圣主之前。
当此国步艰难,外患日棘,民穷财尽,百废待兴,朝廷方宵旰忧勤,预备立宪,但能自强不息,终可转危为安。
伏愿我皇上亲师典学,发愤日新,所有因革损益之端,务审先后缓急之序。
满汉视为一体,内外必须兼营,理财以养民为本,恪守祖宗永不加赋之规。
教战以明耻为先,毋忘古人不戢自焚之戒。
至用人养才,尤为国家根本至计。
务使明于尊亲大义,则急公奉上,自然日见其多。
方今世道凌夷,人心放恣,奔竞贿赂,相习成风,尤愿我皇上登进正直廉洁之士,凡贪婪好利者,概从屏除。
举直错枉,虽无赫赫之功,而默化潜移,国家实受无穷之福。
正气日伸,国本自固,凡此愚诚之过计,皆为圣德所优为。
倘荷圣明采择,则臣死之日,犹生之年。
”(下略。
)先一日已拟特谥文忠或文正,此遗疏上,以“不树党援,不殖生产”二语,触某邸之忌,临时忽易前议,改谥文襄云。
南皮于光绪初年喜言事,与宝廷、陆宝琛、张佩纶等有“四谏’之称,时号清流。
自七年后,以山西巡抚出任疆寄,嗣移督两广、湖广、两江。
凡建铁路,练新军,创学校,定币制诸大政,皆规模宏大。
庚子拳变,与刘坤一、李鸿章、袁世凯定保护东南之约,为最有功。
然其人好大喜功,不谨细行,又盛气凌人,故毁之者亦不乏。
顷见武陵陈锐《抱碧斋日记》云:“张文襄用人成见甚深,及所甄录,一门第,二科甲,三名士。
晚年提倡新学,兼用出洋学生,舍是无可见长矣。
名位本高,于幕府宾僚,初不注意礼数,队渊加,亦所时有。
初移节来两江,余惴惴焉,未敢进谒,恐其幕府我也。
后以粮储胡研荪同年属撰刘忠诚祭文,获蒙传见。
问答颇为投契,如师弟子然。
又询以近时所看书,则以诸先正奏议对。
文襄曰:‘奏议以汝湖南陶文毅为佳。
文毅之文于规行矩步之中,仍有一种灏气精光,不可磨灭。
作文因当如是,作官亦何莫不然。
’言时捋须摇头。
余自觉覃乎有味。
后文襄再还镇武昌,蒯礼卿观果来言:宫保欲携君赴鄂。
余婉辞乃止。
闻文襄在鄂时,官场以‘号令不时,起居无节,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十六字为公赠联。
公亦微闻之。
一日语人曰:‘外间谓余号令不时,起居无节,事诚有之;面目可憎,则余亦不自知;至于余之语言何尝无味,余人特未尝与余谈耳。
’初余代撰祭文,文襄为改二句,已见存稿。
旋命撰刘忠诚木主入祠文,尤为激赏。
兹从簏中检得,附录于此。
文云:‘呜呼!麾头星陨,风驰甲马之声;箕尾神归,气壮山河之色。
畏垒庚桑之社,永遗爱于馨香;成都葛相之祠,垂大名于宇宙。
恭闻故实,式展明。
奉栗主以告虔,缅桂梁之有赫。
千人会舞,豪酋面而来;一诏旌忠,父老辍舂而听。
伏冀灵旗来下,毅魄长依。
荫江淮千里以安流,翊带砺万年于有永。
岂直羊公名德,争看堕泪之碑;庶几召伯遗风,勿翦甘棠之树。
’”又云:“文襄镇广州时,林访西观察在其幕府。
访西,名贺峒,侯官林文忠公长孙也。
文襄欲以女妻访西弟,访西白庶母,意不可。
文襄大惭恨,遂与林疏。
后文襄督两江,犹以前事为嫌,访西终不得进用。
吾郡易实甫,亦文襄所特赏,朝夕进见,靡会不从。
后以奉命拟文稿,中颇用新名词,文襄大怒,戒从官以后易来谒,毋得通报。
其喜怒有如此者。
文襄奖新学,而喜旧文。
又一日见一某君拟件,顿足骂曰:‘汝何用日本名词耶?’某曰:“‘名词”亦日本名词也。
’遂不欢而散。
”此皆可见南皮嗜好喜怒,与人自殊。
至其在节镇时,挥金如土,尤人所共知者也。
南皮久任疆圻,自负资望,每以倨态对客,凡追随南皮久者,皆能言之。
惟其慢袁世凯一事,则言人人殊。
梁启超氏则云:“光绪壬寅,张在江督任时,袁至南京,与张有所议。
袁行之日,张饯之。
酒及半,张乃睡熟,久而未醒,袁不及待而行。
及醒,急命队请袁回。
袁欲不返,幕僚劝之行。
比至,重张宴谢罪,欢饮而别。
时袁为北洋督也。
”李宝嘉(武进人,即南亭亭长。
有《官场现行记》行世,此事见《南亭笔记》)则云:“壬寅冬间,袁以母丧请假回籍。
事竣,道出南京,与张相见,甚欢洽。
袁作魏武帝语曰:‘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张不谓然,袁方欲有言,而张已隐几卧矣。
袁出,张亦不送。
袁大怒,径登兵轮,速令开船。
南洋管驾以未奉张制军令,辞不敢。
袁愈怒曰:‘汝谓我北洋大臣不能杀南洋兵轮管驾乎?’不得已,乃启定。
迨张闻包声惊醒,急遣材官飞马持令箭,谕管驾不许开船,制军即来答拜。
张至江干,船已离岸。
袁在柁楼,与张拱手曰:‘他日再通函可也。
’张嗒然而返。
后张赴京觐见,虚悬半年,皆袁所为,盖修前日之怨也。
”李氏所言,委曲若此,终近小说家装点语,恐不荆┥信。
近阅徐树铮《视昔轩遗稿》,中有《致马通伯书》,论南皮亦及此事,且得之目击,当为可据。
其书云:“通伯先生道席:南皮公传稿,谛诵数四,裁翦严,惬心贵当,重事轻举,萧然若无觉矣。
篇中多用侧笔,运以曲致,讽誉相孕,抗坠在心,殆合取龙门、六一之神髓,别造新妍,而不袭貌似者也。
惟鄙见以为有清中兴以来,自合肥李公逝后,柱国世臣,资望无逾公干,干略无逾项城。
公于爵齿德俱尊,而辈行又先。
项城功名中人,仰公如神。
其时公果涵以道气,驭以情真,两美合,共忧国是。
项城不愤亲贵之,尽其材画,戮力中朝。
公虽前卒,而武昌之变,至今不作可也。
讵公与相遇,殊形落寞,项城执礼愈恭,则愈自偃蹇以作老态。
壬寅之春,公过保定,项城时权直隶总督,请阅兵。
既罢,张宴节府,树铮躬侍陪席,亲见项城率将吏以百数,饬仪肃对,万态竦约,满座屏息,无敢稍解。
而公欹案垂首,若寐若寤,呼吸之际,似[B242]々然隐ぴ动矣。
盖公去后数月,项城每与僚佐忆之,犹为耿耿也。
一色息之细,不能稍自节束,以笼络雄奇权重之方面吏,徒使其心目中更无可畏、可爱、可敬之人,生与并世,渐滋其骄谲之萌,致力于拒纳之术,以遗后世忧。
当日衮衮诸公,何人曾足语此?此亦清室兴废一大关键,而《春秋》责备之义所不容,不独严于公也。
鄙见以为宜于传中,微书数言,俾后之读史者有所考,而知所以自处之道也。
先生其谓可乎?惟幸教及之,不宣。
”
按此文得之目击,当视梁、李二氏所纪为可靠。
惟南皮慢人,往往于广坐大庭中,若寐若寤,甚至ぴ作,久而始醒,事所恒见。
惟三人所纪,皆为壬寅年间事,而梁、李则皆云在南京,徐又铮则谓此壬寅春间南皮过保定事,显然殊异。
徐氏所言于马通伯先生者,当不诬。
惟南皮壬寅春间并未尝入京,其入觐则翌年癸卯春间事。
徐云壬寅,又显然为癸卯之误,此应订正者也。
徐氏书中所称南皮公传稿,当为《清史稿》张传。惟《清史稿》各传,是否有窜易,或即马氏原文,今无马氏手稿比勘,不得尽知。姑录存于下:
张之洞,字香涛,直隶南皮人。
少有大略,务博览,为词章,记诵绝人。
年十六,举乡试第一。
同治二年,成进士,廷对策不循常式,用一甲三名授编修。
六年,充浙江乡试副考官,旋督湖北学政。
十二年,典试四川,就授学政。
所取士多隽才,游其门者,皆私自喜得为学涂径。
光绪初,擢司业,再迁洗马。
之洞以文儒致清要,遇事敢为大言。
俄人议归伊犁,与使俄大臣崇厚订新约十八条。
之洞论奏其失,请斩崇厚,毁俄约。
疏上,乃褫崇厚职治罪。
以侍郎曾纪泽为使俄大臣,议改约。
六年,授侍讲,再迁庶子。
复论纪泽定约执成见,但论界务,不争商务,并附陈设防、练兵之策。
疏凡七、八上。
往者词臣率雍容养望,自之洞喜言事,同时宝廷、陈宝琛、张佩纶辈崛起,纠弹时政,号为清流。
七年,由侍讲学士擢阁学。
俄授山西巡抚。
当大后,首劾布政使葆亨、冀宁道王定安等黩货,举廉明吏五人,条上治晋要务,未及行,移督两广。
八年,法越事起。
建议当速遣师赴援,示以战意,乃可居间调解。
因荐唐炯、徐延旭、张曜材任将帅。
十年春,入觐。
四月,两广总督张树声解任专治军,遂以之洞代。
当是时,云贵总督岑毓英、广西巡抚潘鼎新皆出督师,尚书彭玉麟治兵广东。
越将刘永福者,故中国人,素骁勇,与法抗。
法攻越未能下,复分兵攻台湾,其后遂据基隆。
朝议和战久不决,之洞至,言战事气自倍,以玉麟夙著威望,虚己听从之。
奏请主事唐景崧募健卒出关,与永福相犄角。
朝旨因就加永福提督、景崧五品卿衔。
炯、延旭亦皆已至巡抚,当前敌,被劾得罪去,并坐举者。
之洞独以筹饷械劳,免议。
广西军既败于越,朝旨免鼎新,以提督苏元春统其军。
而之洞复奏遣提督冯子材、总兵王孝祺等,皆宿将。
于是滇越两军合扼镇南关,殊死战,遂克谅山。
会法提督孤拔攻闽浙,毁其坐船,孤拔殪,而我军不知。
法愿停战,廷议许焉。
授李鸿章全权大臣,定约,以北圻为界。
叙克谅山功,赏花翎。
之洞耻言和,则阴自图强,设广东水陆师学堂,创枪厂,开矿务局。
疏请大治水师,岁提专款购兵舰。
复立广雅书院,武备文事并举。
十二年,兼署巡抚。
于两粤边防控制之宜,辄多更置。
著《沿海险要图说》上之。
在粤六年,调补两湖。
会海军衙门奏请修京通铁路,台谏争陈铁路之害,请停办。
翁同等请试修边地,便用兵;徐会澧请改修德州济宁路,利漕运。
之洞议曰:“修路之利,以通土货、厚民生为最大,徵兵、转饷次之。
今宜自京外芦沟桥起,经河南以达湖北汉口镇。
此干路枢纽,中国大利所萃也。
河北路成,则三晋之辙接于井陉,关陇之骖交于洛口;自河以南,则东引淮吴,南通湘蜀,万里声息,刻期可通。
其便利有数端:内处腹地,无虑引敌,利一;原野广漠,坟庐易避,利二;厂盛站多,役夫贾客可舍旧图新,利三;以一路控八、九省之衢,人货辐辏,足裕饷源,利四;近畿有事,淮楚精兵崇朝可集,利五;太原旺煤铁,运行便则开采必多,利六;海上用兵,遭运无梗,利七。
有此七利,分段分年成之。
北路责之直隶总督,南路责之湖广总督,副以河南巡抚。
”得旨报可,遂有移楚之命。
大冶产铁,江西萍乡产煤,之洞乃奏开链铁厂汉阳大别山下,资路用,兼设枪钢药专厂。
又以荆襄宜桑棉麻而饶皮革,设织布、纺纱、缫丝、制麻革诸局,佐之以堤工,通之以币政。
由是湖北财赋称饶,土木工作亦日兴矣。
二十一年,中东事棘,代刘坤一督两江,至则巡阅江防,购新出后膛,改筑西式台,设专将专兵领之。
摹德人教练,名曰“江南自强军”。
采东西规制,广立武备、农工商、铁路、方言、军医诸学堂。
寻还任湖北。
时国威新挫,朝士日议变法,废时文,改试策论。
之洞言:“废时文,非废《五经》、《四书》也,故文体必正,命题之意必严。
否则国家重教之旨不显,必致不读经文,背道忘本,非细故也。
今宜首场试史论及本朝政法,二场试时务,三场以经义终焉。
各随场去留而层递取之,庶少流弊。
”又言:“武科宜罢骑射、刀石,专试火器。
欲挽重文轻武之习,必使兵皆识字,励行伍以科举。
”二十四年,政变作,之洞先著《劝学篇》以见意,得免议。
二十六年,京师拳乱,时坤一督两江,鸿章督两广,袁世凯抚山东,要请之洞同与外国领事定保护东南之约。
及联军内犯,两宫西幸,而东南幸无事。
明年,和议成,两宫回銮。
论功,加太子少保。
以兵事初定,乃与坤一合上变法三疏。
其论中国积弱不振之故,宜变通者十二事,宜采西法者十一事。
于是停捐纳,去书吏,考差役,恤刑狱,筹八旗生计,裁屯卫,汰绿营,定矿律、商律、路律、交涉律,行银圆,取印花税,扩邮政。
其尤要者,则设学堂,停科举,奖游学。
皆次第行焉。
二十八年,充督办商务大臣,再署两江总督。
有道员私献商人金二十万为寿,请开矿海州,立劾罢之。
考盐法利弊,设兵轮缉私,岁有赢课。
明年,入觐,充经济特科阅卷大臣,厘定大学堂章程。
毕,仍命还任。
陛辞奏对,请化除满汉畛域,以彰圣德,遏乱萌,上为动容。
旋裁巡抚,以之洞兼之。
三十二年,晋协办大学士。
未几,内召,擢体仁阁大学士,授军机大臣,兼学部。
三十四年,督办粤汉铁路。
德宗暨慈禧皇太后相继崩,醇亲王载澧监国摄政。
之洞以顾命重臣,晋太子太保。
逾年,亲贵寝用事,通私谒。
议立海军,之洞言海军费绌可缓立,争之不得。
移疾,遂卒,年七十三。
朝野震悼。
赠太保,谥文襄。
之洞短身巨髯,风仪峻整。
莅官所至,必有兴作。
务宏大,不问费多寡。
爱才好客,名流文士争趋之。
任疆寄数十年,及卒,家不增一亩云。
(《清史稿列传》二百二十四)
李慈铭《越缦堂日记》云: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其言诚是也。
然好名亦有君子、小人之别:严流品,峻崖岸,崇名节,尚清议,主持绝学,不耻沈沦,拒绝非分,不顾贫贱,此君子也;虽或议论少激,意见少偏,不少为圣贤之徒。
广结纳,争声誉,逞浮辩,恃客气,索隐行怪,厚自标异,外骄内谄,敢为诡诞,此小人也;虽或饰诈行方,露才扬己,终入于下流之目。
今有人焉,嗜欲满其中,囚垢饰其外,骛虚声以吓腐鼠,剿杂览以驱群羊,无一艺之可名,无一事之求是,而夜郎自大,凤皇不如,深妒道真,恶闻胜己。
岂知转瞬之间,冰消日出,狐犭各敢尽,草木同归,岂不悲哉?今日客坐间偶有所感,聊复论之。
(光绪三年丁丑四月初八日日记)
按此一段通论小人之尤,似为张南皮而发,附记之。
又按是年三月二十七日记云:“张香涛属刘氏孤邀江浙数人饮龙源楼,为赙镌山师归葬费。
此事余已与同榜诸君有成言矣,不必听人指麾也。
不往。
”又四月十四日记云:“张香涛来,不晤。
”据此则越缦是年春间不嫌于南皮,此二事可证。
然则此泛论小人之尤者,必为南皮无疑也。
○赛金花(附洪钧墓志铭)
赛金花即曹梦兰,或云傅彩云,樊樊山为赋《彩云曲》者也。
妍丽为光宣朝冠,余于宣统间过析津曾见之,丰容盛,不减畴曩。
顷见林暾谷与李拔可手札有云:“曹君小照前留在尊处,想必收好,千万记着带出来。
至要,至托。
此人已成广陵散矣!”诗集有二首亦及之,不谓倾城乃见眷眷于名士者若此。
又有吉同钧者,著《乐素堂诗存》,中有《癸卯年狱中观妓赛金花感赋》一首并序。
盖时以刑部主事,署提牢职,见之狱中也。
其序谓:“侍郎没后,不甘寂寞,复落勾阑理旧业矣。
初居沪,旋携姊妹花入京,遂隶乐籍为诸录事长。
五陵豪贵,咸以先睹为快。
庚子之变,联军入都。
德督瓦某,僭居西苑。
金花以能操德语,前往迎迓,瓦见而狎焉。
瓦好杀,居民苦之,金花为缓颊,多获宥者。
由是名倾一时,知与不知,皆仰慕之。
洋人至影其像以相夸异,其动人欣羡如此。
今夏以毙小鬟逮入狱,人皆指为淫报。
而怜香惜玉者流,又复群相惋惜,替花请命。
嗟嗟!人各有心。
憎花者固为方领矩步之俦,而怜花者亦不尽倚翠偎红之辈,其用情固未可厚非也。
余久耳其名,观其像,未获睹其容。
今闻定谳拟递籍,行有日矣。
窃谓薛涛、苏小,好事者想象其美,至于连篇累牍,相与歌咏于数百年后。
今绝世名媛,近在咫尺,而不一睹芳容,讵非憾事?适代署提牢,入狱察诸囚,次及花,果然丽出肌表。
虽徐娘已老,犹娇娆如处子,洵天生尤物哉!见余,遥屈一膝,似有乞怜意。
夫猛虎在山,百兽震恐,一入陷之中,摇尾而求食。
赛金花当得意时,非达官贵人不得一接芳泽;及幽身圜扉,虽以余之卑老,犹若俯首贴耳,望其援救,岂不重可惜哉?”诗云:“京都多名妓,艳说赛金花。
车马门如市,宾客列座嘉。
争求一识面,声价高云霞。
腰乏十万贯,徒抱虚愿赊。
一朝入囹圄,阴院黑云遮。
妖星临贯索,泪雨湿荷枷。
乞怜犬摇尾,束缚兔罹置。
我署提牢职,放饭趁晚衙。
鸡鹜群争食,一鹤静不哗。
见我曲一膝,请安礼有加。
涂泽去脂粉,艳如碧桃葩。
小蛮腰支细,杨柳新吐芽。
花甲年逾半,犹如初破瓜。
含情羞掩面,犹似抱琵琶。
谛视未了了,忽被禁卒。
须臾双扉阖,深锁不可挝。
归来思不寐,深夜趺坐跏。
”此诗及序,俱无足观。
然赛金花以一妓女,既为洪文卿所惑,而外邦如瓦得西以及中外名流为所震荡者,实繁有徒。
余过津门,以某君介,曾一至其妆阁。
时年已三十八,而妍丽犹如廿许人。
余因忆暾谷“颜色能骄西海花”之句,问:“识林暾谷否?”赛曰:“光绪丙申间,曾见林君于沪上,(时赛方廿五六左右。
)不三年,而林君死矣。
”及民国初元,赛尝往津沪及旧京,年已五十有几,望之犹卅许,可谓尤物。
最后闻其再嫁吾乡魏斯炅。
魏尝语人曰:“吾以古法物视之,不犹愈于赝鼎耶?”魏氏不久亦卒。
赛不知所终。
(千帆谨案:刘半农、商鸿逵撰《赛全花本事》,亦述其暮年生活,师殆未见此书也。
)
林暾谷《晚翠轩集》有二诗皆为赛作,极可诵,再┢录于此。
《和友人韵》:“锦车使者归来晚,雾阁云窗又起家。
楚岫梦回洵美矣,汉宫望久讵非耶?君王自失河南地,颜色能骄西海花。
生不逢时尚倾国,也将续命托琵琶。
”《与石遗大兴里饮罢过宿有叹》:“往日矜夸一任谩,远来共醉事殊难。
高楼罢酒天初雨,短榻挑镫夜向阑。
流落倾城同一叹,忖量终岁得交欢。
此怀恐逐晨钟尽,留遣回肠报答看。
”
洪钧以赛金花而为人所知。
然洪氏使俄时,曾得回纥文元代旧史及中俄界图,尝据以撰《元史译文证补》,为光绪间研究元史者所推。
其人亦非仅以掇危┢工馆书显者。
世传其乡人台湾道顾肇熙所撰《洪文卿墓志铭》,可补《清史稿》本传之未备,┢录之:
《吴县洪文卿侍郎墓志铭并序》(顾肇熙撰)
国家自道光二十二年始允泰西通商之请,阅二十年乃置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以王大臣领之。
又十年,而后遣使聘问诸国,慎简贤能,颁给钦差出使大臣关防,三年一任,盖递重其事矣。
同县洪公以阁学奉命出使俄德奥比四国,就迁兵部侍郎。
任满归,奏对称旨,充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
光绪十九年八月二十三日疾终京邸。
遗书上,天子轸悼,有“才猷练达,学问优长,尽心职守,办理妥协”之褒谕。
赐祭葬,赏延后嗣,饰终之典,视各例有加。
孤子洛既奉公之厝归里,乃邮状抵余台湾,言将以明年九月某日,葬公于县之西乡十一都十二图炖字圩赠光禄公茔次,请为之铭。
忆同治纪元,同应京兆试,订交乡馆。
虽在贫约,顾尝慨然有当世之志。
洎同乡举忽忽三十余年,而公已千古。
余虽不文,又奚以辞。
按状,公讳钧,字陶士,号文卿。
先世自徽州歙县迁吴。
曾祖讳士树,候选运同,妣王李;祖讳启立,国学生,妣巴;考讳垣,候选从九品,妣潘。
三世皆以公贵,诰赠光禄大夫,妣皆一品夫人。
公年十八,入吴县学。
同治三年,举于乡;七年,成一甲一名进士,授修撰,恭修毅庙实录。
告成,赏戴花翎,加四品衔,擢侍讲、侍读、左右春坊庶子、侍讲学士、侍读学士、詹事府詹事,凡八迁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时光绪九年也。
以母病疏请开缺归。
明年,丁太夫人忧服除,以原官充出使大臣,转兵部左侍郎。
一为顺天乡试同考官,视湖北、江西学各一,典陕西、山东试各一。
历充日讲起居注官、文渊阁校理、国史馆协修、功臣馆纂修、实录馆纂修、总纂、提调,本衙门撰文。
及为卿贰,殿廷试阅卷,武试较射、覆朝审、承修坛庙陵寝工程以十数。
公性孝友,幼颖异。
家适中落,父兄欲令习贾,涕泣跪请卒业。
及通籍,赠公已即世,未逮禄养,哀慕终身。
太夫人素刚严,意不惬,取厉声谯呵,不少贷。
公则竦息惕伏,怒解乃已。
严事兄嫂如父母。
歙县修宗祠需万缗,议按丁出钱盈其数,公立输半资以恤贫族。
自廷试第一,未散馆,即视学湖北,感激知遇,锐志报国。
屡司文柄,简阅精审,惟恐失人。
光绪五年,主山东试,人文为各省冠。
六年,视学江西,廉知抢替、重名诸弊,严行覆试,终日堂皇,徼幸遂绝。
定经训书院规制,与诸生讲经济之学,多所成就。
俗有溺女风,檄各学官与诸生收恤之,手书联额奖其勤,活婴无算。
去任日,诸生于书院尸祝焉。
九年,河决山东,朝廷命侍郎游百川驰往筹度,议开徒骇马颊二河。
公奏其未谙河务,且陈河当因时制宜,黄河宜合不宜分,止可宽展重堤,不可别谋分泄。
若开引河通二渠,此数百里土性松浮,一旦溃堤北,将为畿辅患。
并条上治河事宜。
臬司潘骏文熟悉河务,新获谴,无敢举者,力言其可用。
疏入,旋命游百川回京,起用潘骏文。
河患渐纾,实自公发之。
会法越有事,条陈海防事宜,复蒙采纳。
于是上结主知,向用矣。
出使外洋,廉正自持,守约不挠,洋人感服。
凡有裨军国者,密疏以陈。
中外交涉繁要,多以电通信。
外国用三马电,中国用四马电,费倍蓰。
公创以干支代一十百千字,亦成三马电,岁剩1111费钜万。
其精敏类如此。
既入总理衙门,力持大体,勇于任事。
沿江教案起,西人获谤书,牵涉湖南道员某,欲得甘心,当路亦思重惩以儆效尤。
公持不可,谓:“徇人意,如国体何?”其人卒得保全。
边界瓯脱,间有违言,公以革离错互,非口舌所能争,不欲为国家生事。
天子知公深,时赐独对。
造膝敷陈,外不能喻于人。
人徒见公之踔厉名场,不可一世,而不知其旁魄郁积,耿耿于中,非旦夕矣。
向者使还,道经红海,感受暑湿,病伏甚深,一旦触发,遂以不起。
公治事聪强,无所瞻避,与疆吏论公事,下笔辄千馀言。
兵部复推公主持,不于私宅判牍。
每入署,吏抱牍进,恒逾尺,或竟日不得休。
在告疾少间,犹一日书二十余函,不遑自恤。
故闻公之薨,自同官自王以次临吊,无不哭失声。
悲夫!公生于道光十九年十二月初八日,年五十有五。
配何夫人。
子一,洛,县学廪生,复由荫生通判改工部郎中。
公薨,奉恩旨,服阕后,以本部郎中,遇缺即补。
女一,庶出。
于俄罗斯见元代旧史,本回纥文,凡更数译,审为元代藩属旧史,详于西北用兵。
公得之喜,谓足补《元史》疏漏。
于是遍考元人官私书,及关系《元史》诸记载,手自纂辑成《元史拾遗》若干卷。
搜异域之佚闻,订中国之史,古未尝有也。
铭曰:昔班固氏传西域,慨叹汉使益得职。
惟公三年历四国,平迁一官依品秩。
明修《元史》病荒率,史官自贡惮考。
鄂罗斯文本回纥,纪翔漠事颇详实。
公既觏止等珠璧,私幸谋于野则获。
爰召舌人通累译,手自濡染奋大笔。
俾阙者完疏者密,千秋裘非一狐腋。
彼褚先生何足述?武库乃有《左传》癖。
旁行斜上成都帙,宜进史藏石室。
千秋不朽视方策,吾铭匪私秘真宅。
(按“千秋裘非一狐腋”句,秋为金字笔误,上石后乃知之,附记。
)
《清史稿列传》二百三十三卷有洪钧传,再录之:
洪钧,字文卿,江苏吴县人。
同治七年一甲一名进士,授修撰。
出督湖北学政,历典陕西、山东乡试。
迁侍读,视学江西。
光绪七年,历迁内阁学士。
母老乞终养,嗣丁忧,服阕,起故官。
出使俄德奥比四国大臣,晋兵部左侍郎。
初,喀什噶尔续勘西边界约,中国图学未精,乏善本。
钧莅俄,以俄人所订中俄界图红线均与界约符,私虑英先发,乃译成汉字,备不虞。
十六年,使成,携之归。
命直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值帕米尔争界事起,大理寺少卿延茂谓钧所译地图画苏满诸卡置界外,致边事日棘,乃痛劾其贻误状,事下总署察覆。
总署同列诸臣以钧所译图,本以备考,非以为左证,且非专为中俄交涉而设,安得归咎于此图?事白,而言者犹未息。
右庶子准良建议,帕地图说纷纭,宜求精确。
于是钧等具疏论列,谓:“《内府舆图》、《一统志图》纪载漏略。
总署历办此案,证以李鸿章译寄英图,与许景澄《集成英、俄、德、法全图》,无大纰缪。
而诸准良所奏,则歧异甚多。
《钦定西域图志》叙霍尔干诸地,则总结之曰属喀什噶尔;叙喇楚勒、叶什勒库勒诸地,则总结之曰属喀什噶尔西境外,文义明显。
原奏乃谓:‘其曰境外者,大小和卓木旧境外也。
曰属者,属今喀什噶尔,为国家自辟之壤地也。
’语近穿凿。
喀地正北、东北昆俄七河,正西倚俄费尔干,其西南错居者帕也。
后藏极西曰阿里,西北循雪山迳挪格尔、坎巨提,讫印度克什米尔,无待北涉帕地。
设俄欲蹑喀,英欲Τ阿里,不患无路。
原奏乃谓:‘二国侵夺拔达克山、安集延而终莫得通。
’斯于边情不亦ウ乎!中俄分界,起科布多、塔尔巴哈台、伊犁,讫喀西南乌仔别里山口止,并自东北以达西南。
原奏乃谓:‘当日勘界,自俄属萨马干而东,实以乌仔别里西口为界。
今断以东口,大乖情势。
’案各城约无萨马干地名,惟浩罕安集延极西有萨马尔干,《明史》作撒马儿罕,久隶俄,与我疆无涉。
当日勘界,并非自西而东,亦无东西二口之说,不知原奏何以传讹若此。
谨绘许景澄所寄地图以进。
”并陈扼守葱岭及争苏满有碍约章状。
无是坎巨提之役,彼此争其间,我是以有退兵撤卡之举,英乘隙而使阿富汗据苏满。
至是,俄西队出与阿战,东队且Τ边境。
总署复具《筹办西南边外本末》以上。
钧附言:“自译《中俄界图》,知乌仔别里以南,东西横亘,皆是帕地。
《喀约》所谓中国界线,应介乎其间。
今日俄人争帕,早种因喀城定约之年。
刘锦棠添设苏卡,意在拓边。
无如《喀约》具在,成事难说。
唯依界图南北经度斜线,自乌仔别里径南,尚可得帕地少半,寻按故址,已稍廓张。
俄阿交哄,揣阿必溃。
俟俄退兵,可与议界,当更与疆臣合力经营,争得一分即获一分之益。
”上皆嘉纳。
十九年,卒,予优┰。
钧嗜学,通经史,尝讠巽《元史释文证补》,取材域外,时论称之。
○袁爽秋 #
袁爽秋太常以抗言罹难。
其未遇时,方应省试,祈梦于于忠肃祠。
萝有冠服长髯者,所言皆天下事。
袁急叩科名,于公曰:“尔异日即我,何患不达?”且教以更名重黎。
嗣复叩未来大局,曰:“重黎之后,大局休矣。
”太常耻更名,遂以重黎为字。
洎官京师,或荐其出使俄罗斯。
怵于前梦,坚辞之。
不意居朝列亦以危言死。
是事,张潜若同年言之。
太常巡皖南时,潜若侨居芜湖,以试书院见赏,得执贽门下,盖亲闻于太常者。
(郭则沄《寒碧琐谈》)
○王乃徵 #
余于清末,在开封见曾刚父有《送王聘三之官抚州》诗云:“远下鸾皇闭九阍,更无鹰隼击秋原。
匡床谏笔收残箧,归路荷花感圣恩。
一郡江湖闲不握,五更朝鼓断无闻。
王民虚有横流叹,又向新台怅失群。
”极喜诵之,以为李玉溪嗣音也。
聘三官抚州时,政声甚著。
及宣统年间,官河南布政使,先公上书言吏治及蠲去州县漏规积弊事,大为称赏。
因檄彻查南阳等处州县漏规及预算事,归而并日记表册呈覆之,益大服。
余以曾和其《嵩岳游草》数诗,为其所见,许为年少有才。
趋谒数次,论文谈艺,不及其他。
晚近大官中不失书生结习者,惟聘三先生也。
国变后,侨申江,与朱古微、陈散原相倡和,而生事极苦。
尝一夕寓庐被窃,衣履尽去,几至不能下床。
时冬寒甚厉,无以为生。
郑夜起、余尧衢各赠以内外羊裘,陈庸庵馈金,而其他友好亦各有馈赠。
今集中有《去箧篇》一诗,即指此也。
聘三有二子,长者早逝。
次子阿碹,年十八,颇文秀,极爱怜之,亦遘疾卒于沪。
妾陶氏生一女,亦不育。
未几,陶亦死。
聘三亲送两榇至宜昌,葬于其前夫人墓侧,盖义地也。
临去有诗云:“将离绕匝三号去,尺土庇棺丛冢连。
乱世异乡为此计,野烟荒草荆┌怜。
有身奚塞无穷责,顾尔仍余未了缘。
待有老夫埋骨地,他时偎傍筑双阡。
”诵其诗者,为之酸鼻。
(闻其诗尚未有刻本,余曾抄其一卷,庋藏之。
)
聘三,又字病山,名乃徵。
晚年侨沪上,易名潜,又号潜道人,四川中江人。
光绪庚寅进士。
庚子后在御史台,遇事敢言,颇负清望。
光绪□□年,外简江西抚州府知府。
下车问民疾苦,修水利,惩滑吏,政声流闻。
未及五年,即由湖南岳常澧道,擢湖北布政使。
时瑞督鄂,对僚属颇傲慢,乃徵亦不示弱,两人积不相能。
会瑞将述职入都,时鄂抚既裁,藩司例当护篆。
瑞不欲为一时之前后任,一日召王至署,曰:“兄弟近将进京,督署日行公事,烦老兄代拆代行。
”乃徵曰:“藩司政务殷繁,益之以督署公事,一人之精神,势难兼顾。
请大帅别委人署藩司何如?”无结果而散。
瑞遂具摺请觐,奉旨著来见。
同日,奉上谕,湖广总督,著王乃徵暂行护理。
盖摄政王载澧颇重乃徵,或传有师生之谊,故有此命,非出瑞之请也。
朝命既下,瑞无如之何。
乃徵上院,瑞即向之道喜,曰:“老兄圣眷优隆,开府先声,兄弟当代择一吉期,以便履新。
”意欲启行后,始使乃徵接任。
乃徵曰:“司里历官数省,莅任向不择日。
”下院时,即对巡捕言:吾奉旨护院,定于某日接印。
瑞大恚,至京后,力言乃徵难与共事。
政府知二人之相迕也,遂将乃徵调河南布政使。
到河南,又与巡抚宝不相能。
南阳县知县潘某,因案为言官纠参,寄谕河南巡抚查覆,循例行司。
乃徵查明后,一面详院,一面挂牌将潘某撤任,随即上院面陈此事。
宝云:“适枢府某钜公方有函托,老兄何以不稍回护?”乃徵对曰:“大帅行司之公牍,但饬查覆,其他非所敢知。
”宝虽不悦,亦无如之何也。
会因争预算案,与财政监理官唐瑞铜龃龉。
宝乃怂恿瑞铜,向度支部以破坏预算讦乃徵。
时载泽为度支部尚书,有瑞先入之言,即欲具摺奏参。
右侍郎陈邦瑞极力反对,云:“王乃徵如果破坏预算,河南巡抚何不奏参?即财政监理官亦无正式公文到部,仅凭私函,遽以入奏,本部向无此办法。
且近时藩司之负时望者,甘肃藩司毛庆藩及王乃徵等数人耳。
本部方将毛庆藩奏参革职,外间已人言啧啧,若再参一王乃徵,恐益滋物议。
”事虽止,而乃徵亦不安于豫。
未几,调任贵州。
旋值国变,侨居上海,易名潜,以鬻医自食。
康南海家有患疾者,恒召王医治之。
初颇有名,后亦仍贫困,不能自存。
余肇康、陈夔龙每助之。
曾有《致于侍郎借时辰表启》云:“夜来司命见命,以昔尝戏我俾登无仕,终作篓人,今谋偿我。
凡我所临病家。
为遣神巫先驱,祓除不祥。
任我以平庸浅陋之术,治人困笃垂危之疾,信手拈药,无不立奏奇功,沈疴若失。
积数月所得酬金,当能自置一表,即以原物还公”云云。
其《鬻医篇》末云:“宣统乙卯春,门首悬一壶。
夜来感异梦,起告东海于”者,即指此。
然恢诡可见其胸次矣。
病山有《落叶》四首,咏庚子事也。
其诗云:“秋撼三山奈别何,流光激箭下庭柯。
金仙掌畔荒荒影,玉女池边瑟瑟波。
此日韶华随水逝,旧时庭院得春多。
娇姿一种芳菲色,不信冰霜意有颇。
”(其一)“亭亭珠树植名园,黄蝶西风又几番。
浓翠自迎朝地彩,清钟忽堕晓霜痕。
一庭衰草争怜影,百尺寒枝不庇根。
吹到师涓商调急,玉阶凄怨向谁论。
”(其二)“自拂惊尘判玉条,雪埋冰冱几经朝。
歌翻《独漉》伤泥浊,曲写《哀蝉》感翠凋。
铜辇再过秋似梦,碧沟一曲怨难消。
白杨路断鹃声急,谁向荒郊慰寂寥?”(其三)“依旧空庭碧藓滋,凄清日色冷燕支。
轻来金谷飘烟地,又到银瓶合冻时。
南雁叫群千里断,夜乌啼梦一秋悲。
长空愿止回风舞,为惜飘零最后枝。
”(其四)狄平子云:“此诗婉而挚,沈而佻,哀音激楚,有类变《雅》。
”余谓清末京朝,颇多哀楚邈之音,皆从玉溪、冬郎而出。
如李亦元、曾蛰庵、丁叔雅皆工此体。
病山则不时作。
此亦因珍妃之死,感而为此。
事既哀怨,题亦凄惋,遂不觉偶入此派耳。
实则病山其他诸诗,皆骨力坚苍,而游山之什尤工,亦不全似此种也。
陈锐《抱碧斋诗词话》云:“吾常为王衫方伯昔年备兵地,乱后来侨,与余书酝相劳苦,倡和有诗。
朱古微次韵寄之曰:‘极天兵火况修途,谁谓蓬匪定居。
用意故须忧患外,告哀犹是乱离初。
新知濡吻宜尊酒,旧颂流传尚井庐。
日夕双江急东下,莫因人事捐音书。
’此与前赠李梅龛作皆为杰特。
(朱祖谋《寄李梅庵》诗云:‘骨折心摧泪亦乾,世人只作等闲看。
犹闻下笔风雷起,便与临觞醉酒难。
着想何人到青史,收身百计逊黄冠。
寻仙采药诚非妄,期汝行吟创大还。
’)衫原作云:‘还轸兵戈九折途,寄巢风雨一廛居。
妻孥尚在真成累,故旧相逢解念初。
不死与谁消暮日,余生何处是吾庐?余宗未返跫音绝,(谓王梦湘。
)破涕缘君尺素书。
’余次韵云:‘相忘龟尾在泥途,犹胜当年葆居。
形质虽存非复我,江山信美不如初。
新愁突兀逃亡屋,旧梦依稀谏草庐。
未可全无消遣法,篱根补读橐驼书。
”’夏敬观《忍古楼诗话》云:“中江王病山方伯向有《游径山天目诗》一卷,已印行。
余架上本有之,不知为何人持去,遂不见归。
其游天目,先识一径山老诸生,遂往径山,主其家十数日,笠屐登陟殆遍,后步行游天目。
余凡游天目三次,未尝一涉径山。
盖其时径山寺已为盗贼所焚燬,游者相戒未往。
东坡游迹,惟到径山。
揣当北宋时登径山易,登天目难耳。
病山尝谓余曰:‘径山者,一缩小之天目也。
然竹木殊盛,虽小而幽曲。
’又曰:‘凡游山皆须有跻胜之具,且不择居止饮食。
’此语诚然。
今临安道中,知游天目者多矣;至于径山,人以为小而忽之,则不免交臂相失。
病山又有《游邓尉》诗,其写景极避平易,亦不填塞,是为上乘。
”其《石壁精舍》(其一)、《司徒庙观宋柏》(其二)、《韩蕲王墓》(其三)、《游邓尉第三日,偕甘卿、觉先、仲登灵岩,仲题名寺壁。
是日仁先导散原游天平,涛园、诒重同谒韩墓,先返》(其四)皆佳,因已┢录,此不重出。
(按乃徵在抚州知府任三年,不名一钱。
及宣统即位,载沣监国,立擢为岳常澧道,未几晋江西按察使。
未之官,授顺天府府尹。
甫莅任,外简河南布政使,移湖北。
适陈夔龙督鄂,移北洋,继督瑞当在苏抚任,明令以乃徵护理湖广督。
此与前一段微有不同,俟考。
)又云:“中江王聘三方伯乃徵,晚更名潜,字病山,曾官吾省知府。
予于三十年前,识之于朱古微侍郎座上。
其诗沈箸无凡响。
没后,诗卷尚无刊本。
《闻西湖雷峰塔圮感赋》云:‘九百年前保土雄,中闺檀施矗穹窿。
寰区妇孺呼名久,幻作飞埃夕照中。
’(其一)‘破空危影倒波明,装点湖山古性情。
十载南冠携酒至,一弹指顷断鸥盟。
’(其二)‘成住坏空参佛谛,盛衰兴替总天心。
曾无珠网前埋地,那得金铃再叩音。
’(其三)‘白马虚鸣龙护休,水光山色黯生愁。
为询结伴巢居子,残日荒冈可久留?’(其四)‘乱后湖ヂ气象更,输金卜筑使人惊。
神州余此埋忧地。
哭震青天霹雳声。
’(其五)‘浪传蛇孽不知年,九百虞初古未删。
莫怪村氓滋谰语,眼中斯世岂人间?’(其六)‘万千残甓敌牟尼,一窍中函贝叶齐。
倘幸六丁无力取,佛心今与散浮提。
’(其七)‘雨态晴容亲咫尺,定香桥畔故人扉。
而今应是昏鸦点,犹绕峰头散乱飞。
’(其八)诗中所云巢居结伴,指陈仁先、胡晴初也。
陈胡交最密,近忽有隙。
世言萧朱结绶,王贡弹冠,交道难矣。
晴初为病山所得士,品节极高。
病山辛亥后,闭门不出,攻苦食淡,为遗老中最能忍贫者。
其《七十初度》诗云:‘乱世获苟全,处约亦何病?吾生颠沛境,古人或又甚。
乾坤疮痍旦,养此星星鬓。
犹能劳筋骨,未觉厌蔬。
所嗟蹇钝质,时迈学无进。
于道未有闻,往哲何寥?百六数已极,妖势益横。
验之平陂理,终俟天人应。
漆园喻深根,子舆谈忍性。
于中必有事,云何得其证。
’于此诗,可见其处境之穷也。
”
○樊增祥 #
樊山于光宣间负才名,诗笔侧艳,而尤工判牍。
顾其为人颇有可议者。
樊山夙为李莼客所奖拔,且奉李为师。
两人沆瀣,可于已印行之《越缦堂日记》知之。
顾莼客晚年,亦颇致憾于樊。
莼客捐馆时,樊山于其邸舍取去日记数册,皆莼客最后数年之笔,其后人故旧屡索不还。
樊氏卒后,知交为理后事时,遍觅卒不可得。
或云病笃之时,已取而纳诸火矣。
此一事也。
又,易实甫为樊山文字骨肉之交,晚年喜为调侃,曾举其流传故事及诗文中俊语为谐文,固世人所同知也。
实甫晚年曾取平生所为诗,精选数百篇,将镂板行世。
缮写既定,送樊山覆阅,樊山亦久庋不还。
屡索屡拒,其后此本是否归诸实甫,后人不可知矣。
此又一事也。
李审言(详)骈文为江左作手。
樊山为江宁藩司时,李以缪艺风介,谒见。
先期,由缪呈李所为文一卷,樊亦留之不肯交出。
及索回,则云:“已杂置官文书中,不得。
”此又一事也。
此皆为樊山居心叵测,为士林不理于口者,亦不知是何居心也。
李审言有《书樊云门方伯事》,即记其与樊山关系,文中极致不满之意。
兹特录之于此,以备一说。
李详《书樊云门方伯事》云:
樊云门方伯官宁藩,甫视事,缪艺风先生劝余谒之。
曰:“子老且病,须赖人吹嘘。
盍以骈文稿示我,当为先容。
”后月余,余往谒之。
问:“乡试几次?”对:“九次。
”曰:“沈屈矣。
”又问:“受知系何学使?”余曰:“入学为瑞安黄侍郎,补廪为长沙王祭酒。
”曰:“俱是名师。
”又云:“前见大作骈文,甚古。
谭世兄尚在我署内。
”盖见余骈文,前有谭复堂先生序也。
又曰:“江北有顾清谷先生善骈文,见过否?”余曰:“《方宦酬世文》见过。
”又曰:“顾耳山先生是兄弟荐于鹿芝轩中丞者。
”余起谢云:“顾为姻亲,渠奉母留陕不得归。
当时只知陕西主考、泰州同乡黄君葆年所荐,不知为方伯也。
”又曰:“此时不尚风雅,但知阿、比、西、提字母耳。
”余因进曰:“江宁藩司自许仙屏先生升任去,尚未有讲求文字者,方伯可以提倡提倡。
”樊唯唯。
余出告友人王君宗炎。
曰:“子称谓太抗,当称大人。
”余笑曰:“渠大人,我小人耶?”后友告樊方伯好收门生,不见某君齿逊樊二年,新经拜门,委办南洋官报局,岁可得数千元。
余曰:“缪艺风先生可谓知己,余尚未执贽门下,何况樊山?”某君既办官报,果获数千元存储宝善源,折阅泰半。
余告友人:“若如君言,得钱亦不可保。
门生名湔洗不去矣。
”余见樊后,樊有诗寄艺风。
末句:“可有康成腻合无”,盖用《世说轻诋篇》“著腻颜合、逐康成车后”戏艺风,即以戏余,遂薄之不往。
而索回文稿甚亟,樊弃之,不可得;艺风一再函问,不复。
艺风覆余书曰:“前日方伯谈次寻大作未获,杂入文书中矣。
昨又函催,亦未覆也。
”余复作书求之,亦未答。
因知樊忌前害胜,善效王恭帖笺故事,且复仿吾家昌谷中表投溷之举,益叹息为有夙憾。
改革后,樊遁上海,余复馆沪。
徐积余观察谒樊,出问何往?云:“将候李审言。
”樊似有眷眷之意。
徐劝余往见,余不可。
艺风又告:“云门知君在此,曰:‘李是行家。
’称之者再。
君可趋樊一谈。
”余又不可。
后沈乙庵语余:“云门约我及散原打诗钟,君可同往。
”余以事辞。
樊名满天下,后生小子,唯樊为趋向。
友人官京师,抄示樊山近诗,有“新知喜得潘兰史,旧学当推李审言”语,以是为重。
数年后,上海有《当代名人小传》出,其《文人》一门有李审言、潘飞声同传云:往樊某有诗。
潘兰史、李审言上各空方□四字,即京师友人抄示二语也。
下云:二人因得名。
余之得名,非由樊始,海内先达可以共证,然亦见世上拥樊者多。
若余以一穷秀才,樊由庶常吉士官至藩司,一言之誉足为定评。
岂知余数不兼于樊耶?樊今年八十有五,余今年七十有二,各有以自立,亦各不相妨。
恐读《当代名人小传》者,不知余与樊山本末,故备书之。
亦以见江宁藩司自许仙屏先生去后,驯至亡国,无一人可继也。
庚午四月。
○张百熙 #
长沙张冶秋(百熙)管学务时,局度恢张,喜宏奖,广延纳,极为士论所崇。
而以同官荣庆与之意见不合,不克大行其志。
后改设学部,荣庆为尚书,百熙遂解学权,盖抑抑不欢也。
光绪丙午六十生日,陈黻宸所撰寿序有云:“抑我尤谓公为朝廷柱石,出入鞅掌,昕夕急当世之务。
其位可谓至贵,其事可谓至繁,其身可谓至劳,而推贤进士,顺于接物。
一介之士,或修刺入门,至者无虚日。
虽衣褐衣,穿敝履,公习见不厌恶。
门者或阻之,公每立命入见,温温与笑语,如故旧家人,相对每竟夕无倦容。
甚有抵掌高谈,拍案大言,评骘古今,纵论时事。
扬人之善,则骤然立,忽然舞;疾人之恶,则戟而指,怒而呵,睥睨讥切,无所顾忌。
彼亦见公推心置腹,直自忘其在大官贵人之侧者。
哂之者则曰:此狂生也。
诋之者曰:此不羁之士。
怜之者曰:身居卑贱,更事未深,故语言无检束。
而公独优容之,礼遇逾众人。
当夫虚怀接下,吐纳包涵,百川走渠,大风吹壑,如奔如驰,有容乃大,非古大臣,其孰能与于斯?”云云,颇能道出百熙殷勤接士之态。
郭立山序谓:“京师首善之地,大学堂规制粗备,实始今户部尚书长沙张公。
公于学之诸生,脱略权势,勤勤接近之。
人或有非哂者,公不之顾,以谓此性之所乐。
孟子所谓教育天下英才者是也。
而学生亦独喜亲公。
夫岂有为而然哉?”又谓:“立山尝闻公言:‘管学之初,甚欲网罗天下名宿,研明教育诸法,造就非常之才,以应世变。
而事会之来,有不尽如初愿者。
至今数年之间,不独人才难得易失,俯仰生感,即手自拔识之诸生,所望以报国者,亦未及卒业而观其成就何如。
世之毁誉原不必计,而事体重大,其敢谓非我莫属,而天下不复有人耶?’呜呼!公之去学务,而流俗深以为惜。
孰知公之心,固以天下为量,而时饮然不自足者乎”云云。
盖能道出其抑郁之怀。
翌年,百熙卒。
冒广生免联云:“爱好似王阮亭,微闻遗疏陈情,动天上九重颜色;怜才若龚芝麓,为数揽衣雪涕,有阶前八百孤寒。
”颇为人传诵。
湘潭赵芷荪(启霖)联云:“宏奖见公之大,泛爱或偶见公之疏,脱去町畔归磊落;热心为世所钦,歉忱当亦为世所谅,艰难时事有欷。
”则有微词焉。
陈黻宸寿序,上所引者之下,为“或曰公容人多矣,而人之容于公者,或湮没不能见长短。
其能出而为公用,相与撑危局,任艰钜者,末之见也。
公不负天下士,天下士实负公。
”下文虽有“虽然”一转,为解释之语,亦似微有不满处,可与赵联合看。
百熙为邮传部尚书,与侍郎唐绍仪因用人事相争,致传旨申饬。
以贿不入,为奄人丑詈,遂愤恚发病不起。
绍仪免联云:“好我同车,太息蔺廉成往事;断金攻错,谁知韩范本交亲。
”措词颇善于斡旋。
郭立山联云:“是大臣中最有热肠之人,转恨追随稀阔;其遗疏内所尤疚心诸语,堪令朝野伤悲。
”盖百熙遗疏有云:“所最疚心者,先后充管学大臣、学务大臣,图兴教育,成效未臻,调任邮传部,创始失宜,上烦宸廑,自省愆咎,夙夜旁皇”云云。
实其隐痛所在也。
○吴圭 #
余有论吴圭(观礼)二绝句云:“西征幕府滞高才,邻女王孙意自哀。
万里衡云梗胸臆,婿乡南望首频回。
”又:“太息圭不假年,故人投老见诗篇。
宣南秋夜虫声急,一老灯前说往贤。
”章行严(士钊)亦和作云:“嘻嘻高高语寻常,才士从戎万里长。
楚越一家夫子俊,化龙池畔黯神伤。
(自注:圭庵为何贞老女夫,寒家与何有连,得见圭庵缄札甚夥。
化龙池,长沙南城何府。
)翩联三士壮同光,一蹶鸡笼羽翼伤。
漫道玉关春不度,柳围亲折却堂堂。
(自注:三士者,张篑斋、陈庵与圭庵也。
鸡笼之役,篑斋一蹶不振。
圭庵佐左文襄平定新疆,功隐不彰,士论均惜之。
‘漫道玉关春不度’用圭庵《送吴柳堂归皋兰》句。
杨石泉赠文襄诗云:‘亲栽杨柳八千里,引得春风出玉关。
’”)仁和吴子亻隽与张篑斋皆同治辛未进士,同官翰林,陈庵则先一科。
三人至相得,而庵与圭皆于左文襄有知己之感。
圭本为何绍基女夫,故庵有诗云:“坐上何郎旧饮仙,别来牢落亦华颠。
人生畏友谁能少,太息圭不假年。
”自注:“圭为篑斋至契,诗孙姑丈也。
”圭既官编修,然早年曾随左文襄戎幕,后又随文襄平定新疆,随事献替,有功至钜。
其集中有《邻家女》、《天孙机》二乐府,即自道其平生遭际,而致憾于依人作嫁也。
余早年在南昌,胡先示我《圭诗录》,为庵手写上雕。
略为审视,极服其诗格高浑。
其抚时感事之篇,得杜陵法乳。
惟用事极,非注莫明。
及乙丑夏秋间在都门,侍座庵,即从容询圭事。
曰:“吴子亻隽与余及篑斋至契,居京师时,靡日不见。
余视为畏友。
惜频年在外,仅于尺素中商略学术。
偶及时事,其见解尤高。
故文襄倚之如左右手。
子亻隽诗稿甚多,而芟剔至严。
死后,余从其夫人索得自定本,遂手录一册,即后此据以上木者也。
”今闻版已不存,印者亦稀矣。
余诗“宣南”“一老”句,即指此。
○张幼樵 #
余尝有题张幼樵(佩纶)《涧于诗集》云:“几年关塞忆累臣,热泪如潮忆苦辛。
堪笑平生王霸学,却从诗笔见轮。
”又云:“相府怜才式好逑,王家作弼定伊周。
谁知今日张张口,换取当年柳柳州。
”篑斋一生以王霸之学自诩,光绪初元,与张之洞、陈宝琛、宝廷三人遇事敢言,有“四谏”之称。
或以邓承修(一云黄体芳)益之,而称为“五虎”者。
甲申基隆一役,篑斋以三品衔会办福建海疆事,一闻声,乃仓皇遁走。
论罪谴戍,然合肥相国怜其才,以为篑斋将来勋必出己上。
戍所释还,以女妻之,然一蹶不振,竟以诗人老矣。
篑斋于管仲书致力最深,而诗尤工,与张广雅尚书并称为北派二钜子。
其诗得力于玉溪、坡公,而剽剑ǐ悍之气溢于字句,亦深至,亦蕴藉,确为光绪朝大手笔。
其与广雅略不同者,广雅易攵历中外,勋业烂然,感喟雍容,语无激荡;而篑斋则抑塞无俚,语多愁苦,忧时之言,回肠荡气。
或谓其诗有过于广雅者,则境地所处之不同,非工力有高下也。
庵阁学、广雅尚书,皆与篑斋为死友。
两公咏吟,为篑斋而作者,无不工。
如广雅《过张绳庵宅》云:“廿年奇气伏菰芦,虎豹当关气势粗。
知有卫公精爽在,可能示儆梦令狐。
”庵《七月二十五夜山中怀篑斋》云:“东坡饮啖想平安,塞上秋风又戒寒。
久别更添无限感,即归岂复曩时欢?数声去雁霜将降,一片荒鸡月易残。
独自听钟兼听水,山楼醒眼夜漫漫。
”又《篑斋自塞上和前诗,叠韵再寄京师》云:“观棋闻又入长安,金三年信誓寒。
雨夜梦回疑妇叹,(边夫人于谪戍次年没于京邸。
)竹林酒熟忆朋欢。
肯将龟从詹尹,倘爱钟鱼对懒残。
住惯烟波怕尘土,停云直北奈迷漫。
”又《篑斋以小像见寄,感题却寄》云:“十载街西形影随,五年南北尺书迟。
梦中相见犹疑瘦,别后何时已有髭。
机尽狎沤原自适,声销卖药渐无知。
江心忆拜张都像,热泪如潮雨万丝。
”又《沪上晤篑斋,三宿留别》云:“相看短发未全斑,十五年来一瞬间。
可似东坡遇莘老,安排浮白对青山。
”“小阮去入朝,(健庵约余相见,阻风逾期,至则行矣。
)阿瑛话旧最魂销。
(缉庭)早知万事皆前定,秋雨横街说鬼宵。
”“却将谈笑洗苍凉,三夜分明梦一场。
记取吴淞灯里别,不须寒雨忆横塘。
”又《入江哭篑斋》云:“雨声盖海更连江,迸作辛酸泪满腔。
一酹至言从此绝,九幽孤愤孰能降?少须地下龙终合,孑立人间鸟不双。
徙倚虚楼最肠断,年时期与倒春缸。
”读此数诗,令人增气谊之重。
《清史稿张佩纶传》
张佩纶,字幼樵,直隶丰润人。
父印塘,官安徽按察,卒于军。
佩纶成同治十年进士,以编修大考擢侍讲,充日讲起居注官。
时外侮亟,累疏陈经国大政,请敕新疆、东三省、台湾严戒备,杜日、俄窥伺。
晋、豫饥,畿辅旱,乃引祖宗成训,请上下交儆,条四目以进:曰诚祈,曰集议,曰恤民,曰省刑。
恭亲王奕遭谗构,复请责王竭诚负重,上嘉纳之。
通政使黄体芳继陈灾状,语稍激,纟圭吏议。
佩纶力争,被宥。
寻丁忧。
服竟,起故官。
时琉球已亡,法图越南亟。
佩纶曰:“亡琉球则朝鲜可危,弃越南则缅甸必失。
”因请建置南北海防,设水师四大镇。
又荐道员徐延旭、唐炯知兵,堪任边事。
并招致刘永福黑旗兵为己用。
是时吴大、陈宝琛好论时政,与宝廷、邓承修辈号清流党。
而佩纶尤以纠弹大臣著一时,如侍郎贺寿慈、尚书万青藜、董恂,皆被劾去。
光绪八年,云南报销案起。
王文韶以枢臣掌户部,台谏争上其受赇状。
上方意任隆密,乃援乾隆朝梁诗正还家侍父事,请令引嫌乞养,不报;又两疏劾之,遂罢文韶。
而擢佩纶署左副都御史,晋侍讲学士。
明年,法越构衅,佩纶章十数上,朝廷始遣兵征土寇,缀敌势。
法人不便其所为,佯议和,而阴使人攻陷南定。
佩纶请乘法兵未集,敕粤督遣水师护越都。
而枢臣狃和局,虑佩纶梗议,令往陕西按事。
已而法果袭顺化,胁越与盟,越事益坏。
使归,命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
十年,法人声内犯。
佩纶谓越难未已,黑旗犹存,万无分兵东来理,请毋罢戍启戎心。
上韪之。
诏就李鸿章议,遂决战,令以三品卿衔会办福建海疆事。
佩纶至船厂,环十一艘自卫。
各管带白非计,斥之。
法舰集,战书至,众闻警,谒佩纶亟请备,仍叱出。
比见法舰升火,始大怖,遣学生魏瀚往乞缓。
未至而声作,所部五营溃,其三营歼焉。
佩纶遁鼓山麓,乡人拒之。
曰:“我会办大臣也。
”拒如初。
翼日,逃至彭田乡,犹饰词入告,朝旨发帑犒之,命兼船政。
嗣闻马尾败,止夺卿衔,下吏议。
闽人愤甚,于是编修潘炳年、给事中万培因等先后上其罪状。
时已坐荐唐炯、徐延旭褫职,至是再论戍。
居边,释还,鸿章再延入幕,以女妻之。
甲午战事起,御史端良劾其干预公事,命逐回籍。
庚子议和,鸿章荐其谙交涉,诏以编修佐办和约。
既成,擢四品京堂,称疾不出。
三十四年,卒。
(按《清史稿》本传后,附:何如璋,字子峨,籍广东大埔。
同治七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
以侍读出使日本。
归,授少詹事,出督船政。
承鸿章旨,狃和议。
敌至,犹严谕各舰毋妄动。
及败,藉口押银出奔,所如勿纳,不得已,往就佩纶彭田乡。
佩纶虑敌踪迹及之,绐如璋出。
士论谓闽事之坏,佩纶为罪魁,如璋次之。
如璋亦遣戍。
后卒于家。
)
○八指头陀 #
寄禅又号八指头陀,俗姓黄,后为天童寺住僧。
顷见《寒碧琐谈》云:“法源寺住持道阶,其先湘人也。
尝赠予《八指头陀诗集》四卷,其诗渊雅,颇有唐音。
郭讠ぁ白同年言:曩在湘,尝见其人志行崭然,以矢志皈佛燃去两小指。
故自称八指头陀。
初失学,及皈禅,忽得灵悟。
偶游洞庭,得‘洞庭波送一僧来’(原文作‘归’)之句。
以语王湘绮,王湘绮诧为天才,因略授以诗学,自是遂娴吟咏。
然诗成必假手钞胥,使自书之,则点画讹舛百出。
自云:‘每苦吟不就,则趺坐沈冥。
忽然得句,如出神助。
’年七十余,云游京师,(按寄禅于民元以中国佛学会代表入京请愿,因维持全国寺产事。
)怛化于法源寺。
道阶以乡谊理其丧,且检其遗集锓行于世。
(按寄禅死时,其全稿即为杨度取去。
杨略为编次,镂板行于世。
)余诗,颇谓妨禅;而八指之诗则通禅而有得者,虽出天机,终邻客慧。
所作白梅律句十二首,钩深摘隐,别寓禅锋,虽诗人不逮也,可以传矣”云云。
寄禅自书诗稿,余于王伯沆处屡见之,却满纸讹误。
其字虽别体百出,欹斜不整,却于指上见真气也,殊可怪诧。
寄禅口吃,别有咏白梅诗一卷,陈散原悼敬安上人句云:“犹认期期咏白梅”,即指此。
(诗见《散原精舍诗》续集上六十四页。
)
○杨昀谷免诗
昀谷死后,知交中多有免诗。
余忆陈石遗有《九一篇哭杨昀谷》云:“古今几诗穷,萃子一身夥。
子诗无苦语,此中理不那。
十年居长安,靡游不同果。
一官出无车,载之出尘果。
(出游尝坐余车。
)一第食无肉,太瘦逢饭颗。
一麾不出守,空把江头柁。
(君改官四川郡守,同人出饯,余作《八况篇》送之,而不果行。
)一庵卧白头,苦行证佛果。
一种意,慰我坎坷。
(余丧子,君数数来慰,免以沈痛之诗。
)一纸最后书,迢迢寄海左。
一朝天苍茫,囚山足终裹。
故人半零落,陈赵罗胡我。
(庵、尧生、东、瘦唐。
)盖棺初名闻,一棺付峨舸。
遥接《八况篇》,寥空酹白堕。
”又胡步曾(先)亦有《哭昀谷文》二诗。
其一云:“中原久丧乱,耆旧日凋落。
噩耗传海疆,此老亦解脱。
握别曾几时,謦犹如昨。
弹指成古今,闻讯遽惊愕。
酸怀言可喻,哭奠阻途邈。
深悔同城居,造请未肯数。
惟公天人资,冲怀接冥漠。
儒修与佛性,幽光蕴灵璞。
郎潜久如梦,垂老翻守蜀。
富贵本浮云,(公出守西蜀,都人士祖饯赋诗,名《浮云集》。
)咄嗟返初服。
自兹安大隐,踪迹俨云鹤。
道心益精进,骨见肤自剥。
冤亲证平等,(公旧仆一夕无故戕公冢孙,已而自杀。
公仍善视其家属。
)转觉遭非酷。
云归杳何处?梦醒了无触。
知公喻浮沤,沤灭即圆觉。
后死能契然,清泪禁扑簌。
”其二云:“同光盛诗教,办香在黄陈。
散原主坛坫,遐迩争传薪。
末流病粗犷,颇失涪翁真。
公独契玄机,理圆韵自醇。
高标揖靖节,弟蓄王储伦。
并世寡俦侣,石巢庶知津。
一卷妙峰诗,澜翻语通神。
闻修得自在,末学安可臻?我亦好攒眉,宛若秋虫呻。
河鱼膏自煮,满纸皆荒榛。
公独谬许之,谓接支公尘。
方期授句法,言笑时相亲。
转眼隔人天,此恨宁可论?遥闻藏山业,付托欣有人。
终矢宝遗编,视若ギ琳珍。
”步曾此二诗未能精警,亦因门面语未能刊落耳。
惟“醇”“伦”二韵,恰到好处。
小注可存轶事,遂连类存之。
终不若石遗老人一篇之简老而有逸趣也。
○清末五小说家(林纾李宝嘉吴沃尧刘鹗曾朴)
余年十四,随侍梁园。
时五经甫毕,先府君日督课读《资治通鉴》、《三国志》、《文献通考》、《文选》诸书。
日有定程,夜则疏记一日看读所得于日记册。
日必三四百字,文事日进,即始于此。
顾其时亦颇喜浏览今人所为小说。
其最赏者,译著则以闽县林琴南(纾),撰著则以李伯元(宝嘉)、吴趼人(沃尧)、刘铁云(鹗)、曾孟朴(朴)所著为笃嗜。
其他虽时有胜处,然不甚重视,此亦少年时一段回忆也。
及光宣之际,入京师大学堂读书,而林琴南则以五城学校教员,兼主讲京师大学堂预科。
余尝谒之教员憩息室中,遂得挹其丰采。
时先生御枣红宁绸皮袍,袖手踱廊下,体格中材,面貌在丰瘦之间,语时气粗而语重。
其人卞急使气,顾对少年人颇谦退。
余与立谈二十分钟,颇加奖励。
及后数谒之寓庐,每语文则不相入。
盖余时于唐人颇重吕和叔、刘梦得,于宋人推宋景文,清人自汪容甫、邵叔山外,殊不甚喜。
琴南每欲劝予从惜抱、柏枧入手,意欲导诸桐城一派也。
余甚不谓然,因叩:“先生译西稗,奈何不学方姚,而效《南北史》、唐人小说语?今人推先生者,不在彼而在此,得无自相凿枘乎?”琴南不能为确切答覆,而但云:“君不喜方姚,此年少气盛之故,他日当思鄙言。
”予曰:“桐城派中,吾以鲁通甫为第一人,曾涤生次之。
至于惜抱,与其学其文,不如学其诗。
”琴南大异之,徐曰:“君殆遇名师乎?”余笑曰:“生平未尝从师,更未遇名师。
予所师者,乃师吾心耳。
心所喜者,笃信之,守之;所不喜者,亦未尝薄之,但置而不论耳。
即如先生译著满天下,予读而好之,久则不甚好,并未尝如它人加以轻薄之词。
梁卓如之文亦然。
”琴南益大异。
时松江姚雄伯颇为林所称许,后亦曾效其说部体,颇有“虎贲中郎”之称。
予则于林氏所为,未尝学,亦未尝非。
或有攻之甚力者,予则云:“林先生自有不可及处,即如君所诋讠其,恐力学二十年,尚未能企及。
为学贵自得,无自得之处,诋讠其他人,于自己声名仍无益也。
”时有闽人游某,传其语于琴南,琴南颇重予。
实则余与林氏遇时,始终未尝与论文艺,不过偶为竹林之游耳。
及民国初元,林氏挈妻孥避乱析津,贫乏不能自存。
《民约报》扌宛林为主笔,自署曰蠡叟。
时余已随先府君商城任所。
余初读蠡叟文,心颇讶之,以为非林氏莫能为。
顾其文颇循时论,又喜用新名词,往往于文意不相照。
至其言之忸怩不由衷曲,则于字里行间,一索而知之耳。
一日,忽思姑定为林琴南,作一书以诤之。
果得覆书,云:“已辞
席矣。
”壬子夏、秋,徐又铮办《平报》,扌宛林为总主笔。
林谢之,曰:“曩在析津,见屈于汪辟疆,不如其已。
无已,姑以笔记塞责何如?”此即该报所刊之《铁笛亭琐记》,后又改为《畏庐琐记》者是也。
惟林氏有一不可及处,即语及德宗,每于广坐中痛哭流涕。
又待人颇诚恳,任侠尚气,为一时老辈所不能及。
今日检行箧,余于民国元年致林书,赫然在焉。
覆书虽寥寥数语,亦可味。
兹并录存之,以备谈助,亦晚近文坛一故实也。
《与林琴南书》(汪辟疆)
琴南先生座右:国垣浅学无状,在大学时窃闻长者绪论久矣。
同学友自北来,具道先生现主某报,私心自喜,以为报界文字<骨九>靡,日入衰壤,得先生以振起之,当必有以移转世风于不觉者。
及取而读之,则中所云云,按之初意,实相刺缪。
岂习俗移人,虽贤者亦不能自免耶?抑媚世之文与传世者固不可同日语耶?先生将何以解于斯二者?昔李唐初叶,竞尚排偶,故当世所传文无一非俪体,韩愈氏起而返之醇古,风气一变。
宋初科举之文,多尚新体,欧阳氏出而振之,风气亦一变。
文字之盛衰,虽与世运相通息,要之有赖乎豪杰之士,以收救弊起衰之功,此无可疑也。
清季之文学何如矣?其尤弊者莫如报纸,以叫嚣为气盛,以粗豪为雄骏,以新词为奥衍,以俚语为雅饬。
流风所播,举世披靡,而文字益坏矣。
昔韩退之谓时时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示人则以为好。
大惭大好,小惭小好。
岂今日报馆之谓乎?先生学术文章,并世无偶,爱国之忱,坚贞之节,发为文章,定当冠绝一世。
顾奈何泄泄沓沓,随世亻兑俯,几若东施之颦,效之惟恐不肖者,岂下走所望于先生者耶?虽报纸文字成诸仓卒,然欲自树立于此等随人之处,正宜审慎出之。
窃愿先生摅其所学,本其道德,发为文章。
言论尚平实,不尚奇诡;文字尚稚饬,不尚俊衍。
务举报馆文字之弊铲除之,以挽颓俗,则国垣不惜以逆耳之言哓之于长者之前者,为不虚矣。
更进而教之。
临启悚息,伏惟少垂省览。
汪国垣顿首。
《覆汪辟疆书》(林纾)
辟疆同学足下:得书愧感,然身适裸国,不能无裸。
迁就绳尺,吾亦知耻。
奉书后,已作笺辞席矣。
谨此奉覆,弟林纾顿首。
林纾、李宝嘉、吴沃尧、刘鹗、曾朴五家,既以稗官擅名一时,其平生事实多不备详。
兹略为记之于下:
林纾,原名群玉,字琴南,号畏庐,福建闽县人。
幼孤,事母孝。
叔父静庵鞠之成立。
十岁,从同县薛则柯学。
则柯读《礼记檀弓》,至“防墓崩”,即掩卷大哭,纾亦为饮泣。
则柯赏其慧解,因授以欧文、杜诗。
顾家贫不能得书,乃就市收断简残帙,用自磨励。
偶发箧,得叔父所藏《尚书》、《左氏传》及《史记》残本,则大喜过望,穷日夕力读之,因悟文法。
自十三岁至二十以后,所校阅不下二千余卷,学益大进,有文名。
光绪八年领乡荐,家犹贫。
尝馆其乡人某氏,为课子弟,束修极微。
然纾得以奉母甘旨。
有余则挈弟子入城,于冷摊中市杂书归,课隙读之,益肆力古学。
壮渡台湾。
再应礼部试,不遇。
胶州湾割归德人,纾联公车上书某部堂,请代奏,力争之。
某不敢代上,纾语侵之。
事闻,革去举人。
归客杭州,主东城讲舍。
入京就五城学堂聘,任国文教员,时光绪二十六年也。
复主国学。
礼部侍郎郭曾斤以经济特科荐,辞不应。
旋入京师大学堂为教习。
初与长乐高凤歧、凤谦兄弟交甚笃。
会纾丧其妇,牢愁寡欢。
高有友人王寿昌(字子仁,号晓斋主人。
)新自巴黎归,精法文,亦与纾有素。
因语之曰:“吾请与子译一书,子可破岑寂,吾亦得以介绍一名著于中国,不胜于蹙额对坐耶?”遂与同译法国小仲马《茶花女遗事》。
书成于光绪廿五年己亥夏间,托《昌言报》馆代印。
书甫出,极为艺林称赏。
不数年,重版及木刻甚多。
而纾译文兴趣随之大增。
值凤谦主干商务印书馆编译事,即约纾译欧美小说,前后凡百五十六种,千二百万言。
民国时,徐州徐树铮为段祺瑞谋主,自谓有文武才,喜谈桐城之学,以纾为文章尊宿,引之入所办正志学校。
及铮败,纾乃退居。
民国十三年甲子秋卒,年七十三。
门人私谥贞文先生。
纾平生任侠尚气,性刚毅木强,善怒,责人每至难堪。
然富有热情,好急人之急。
业师薛则柯家绝贫,夏日尝不举火。
纾归,既食,度师未炊,乃实米于袜中以饷师。
居京师时,嫉恶尤严,见闻有不平,辄愤起。
忠恳之诚,发于至情。
念德宗以英主被扼,每述及,常不胜哀痛。
十谒崇陵,匍伏流涕,逢岁祭,虽风雨勿阻。
尝蒙溥仪书“贞不绝俗”额,感幸无极。
生前自言:“死后墓碣应书曰清处士。
”或以遗老嗤之,纾不顾也。
忧时伤事,一发诸诗文。
为文宗韩柳。
少时务博览,中年后,案头唯有《诗》、《礼》二疏、《左》、《史》、《南华》及韩、欧之文,此外则《说文》、《广雅》,无他书矣。
其由博反约也如此。
纾论文主意境、识度、气势、神韵,而忌率、袭、庸、怪。
文必己出,尝曰:“古文唯其理之获,与道无悖者,则味之弥臻于无穷。
若分画秦、汉、唐、宋,加以统系派别,为此为彼,使读者炫惑,莫知所从,则已格其涂而左其趣。
经生之文朴,往往流入枯淡;史家之文则又隳突恣肆,无复规检。
二者均不足以明道,唯积理养气,偶成一篇,类若不得已者,必意在言先,修其词而峻其防,外质而中膏,声希而趣永,则庶乎其近矣。
”纾所作,务抑遏掩蔽,能伏其光气,而其真终不可自。
尤善叙悲音,吐凄梗,令人不忍卒读。
论者谓以血气为文章,不关学问也。
然纾初本以译西稗得名,后乃肆力于桐城之学,由方姚以规韩欧。
诗亦由吴骏公入手,及晚岁居旧京,乃始为唐宋人诗,亦颇清真剑ㄙ。
然有一事不可及者,其译西方说部书,多藉王寿昌、魏易、陈家麟辈口述,平生实不谙西文。
惟于西方文家语气口吻,纾能以中土文曲曲达出,不爽黍。
不知者读其译本,必以为精通亻去卢文字者也。
故有谓纾之译述西稗,可方六朝人译佛经。
惜乎耶教之《圣经》、回教之《可兰经》无此高手译本也。
纾文事之暇,兼工技击、书画。
山水浑厚,冶南北于一炉,然精者亦不多。
书则圆润自如,颇近吴挚甫,却非超绝。
尝于书室中设两案,一作画,一作文译书。
郑孝胥尝过其寓斋,戏之曰:“此非畏庐,乃造币厂也。
”又喜博,遇局辄负,而嗜之弥笃,至老弗衰。
陈宝琛赠诗曰:“读书博等伤性,多文虽富君勿贪。
”盖讽之也。
尝著《冷红生传》,言其木强状。
其云“冷红生”者,所居多枫叶,因取“枫落吴江冷”诗意,以自号云。
所著自译西稗外,有《畏庐文集》、《畏庐文续集》、《畏庐诗存》、《春觉斋论文》、《韩柳文研究法》、《畏庐琐记》及小说《金陵秋》、《官场新现形记》,传奇《天妃庙》、《合浦珠》等十余种。
李宝嘉,字伯元,自号南亭亭长,江苏武进人。
少时擅制艺及诗赋,以第一名入学。
累举不第,乃赴上海创《游戏报》,体制别创,倾动一时。
踵起效之者,无虑数十家,然风趣隽永终不逮也。
宝嘉笑曰:“焉有矩步而不变者哉?”又别创《繁华报》。
光绪二十七年,清廷开特科徵经济之士。
湘乡曾慕陶侍郎以宝嘉荐,宝嘉谢曰:“使余而欲仕,不待今日矣。
”辞不赴。
会台谏中有忌之者,竟以列诸弹章。
宝嘉笑曰:“是乃真知我者。
”自是肆力于稗官家言,而以开智谲谏为主旨。
初著《文明小史》,刊诸商务印书馆《绣像小说》,极为时人所推及。
著《官场现形记》、《活地狱》等,尤风行一时。
而《庚子国变弹词》、《南亭琐记》其次也。
年四十卒。
宝嘉夙抱大志,俯仰不凡,怀匡救之才,而耻于趋附,故当世无知之者。
遂以痛哭流涕之笔,写嬉笑怒骂之文。
每一脱稿,万口脍炙。
坊贾甚有以他人所撰之小说,假其名版行以欺世者。
其见重于时也若此。
吴沃尧,字小允,又字趼人。
以其先卜居佛山,因自号我佛山人。
广东南海人。
早孤,家贫,岸然自异,无寒酸卑琐之气。
年二十余,走上海,佣书江南制造军械局,月得值八金以自赡。
闻仲父客死于燕,电白季父,取进止,三请不报。
逾月得书曰:“所居穷官,兄弟既析爨,虽死何与于我!”沃尧大戚,乞哀于主会计者,假数月佣值,ゎ被北行。
至则诸姬皆以财逸,两儿处{宀娄}人间沃尧乃拯以俱南。
后主《汉报》笔政。
《汉报》实美人所营,时有华工禁约之事。
沃尧念侨民颠沛,遽谢居停,遄返上海,与华侨人士共筹抵制。
以善于演说,每一发语,听者为之动容,以是佣于美商、踵沃尧而引去者甚众。
粤人旅沪者数万众,沃尧乃创立两广同乡会,开广志两等小学。
其号召公益有如此者。
光绪三十一年,休宁江维甫创刊《月月小说》于上海,慕沃尧名,聘为选述。
先是湘乡曾慕陶亦耳其名,疏荐经济辟应特科。
知交咸为称幸,沃尧夷然不屑曰:“与物无竞,将焉用是?吾生有涯,姑舍之以图自逸。
”遂不就徵。
宣统二年,以疾卒于上海旅寓,年四十四。
沃尧夙志廉退,不竞荣利。
天下之士靡然赴制科,而沃尧不治功令文如故。
富有才艺,自金石篆刻以至江湖食力之技,无所不能,亦无能不精。
在制造军械局时,尝自运机心,构二尺许轮船,驶行数里外,能自往复。
旅居多暇,辄于阶前隙地莳花种竹,藉以自遣。
斗室之中,位置彝鼎图书,井井有序。
客至则衔杯共醉,望而信为轶世之士。
所为文章,类皆稗官家言。
每状一事,皆以委蛇之笔,尽淋漓之致。
耳目遭际,孺人稚子所能喻者,一出其手,必蔚为钜观。
性好酒,尝以酒为粮长,逾月不一饭。
余尝以宣统元年五月过沪访沃尧于旅寓。
楼居湫隘,两侍姬环伺,并皆娴雅。
闻初皆为勾栏中人,因从沃尧学,遂为脱籍。
或以为信陵君之醇酒妇人,沃尧有焉。
其说部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九命奇冤》为最著。
此外,《最近社会龌龊史》、《劫余灰》、《上海游骖录》、《痛史》、《两晋演义》、《恨海》亦有名。
今均传于世。
刘鹗,字铁云。
又自署“洪都百链生”,即其著《老残游记》所题也。
原籍汤阴,后迁江苏丹徒。
少精算学,好读书,而放旷不羁,颇为人所轻视。
后忽自悔,闭户读书。
岁余,乃行医于上海,旋又弃而学贾,尽丧其资。
光绪十四年,黄河决于郑州,鹗以同知投效于吴大。
以治河有功,声誉鹊起,渐至以知府用。
在京都二年,上书请筑铁道,又主开发山西煤矿。
既成,而其时朝士昏暗,诟为汉奸。
庚子之乱,鹗以贱值购太仓储粟于欧人。
或云实以振饥困者,全活甚众。
后数年,被人劾,以私售仓粟罪之。
流戍新疆,窘困以卒。
鹗以历来小说皆揭赃官之恶,而未有揭清官之恶者;实则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
此类所见,不知凡几。
乃借铁英号“老残”者之游行,历记其言论闻见,暗相攻击。
而叙景状物,亦甚为可观,名为《老残游记》。
初集凡二十章,又有二集先后刊布,士林重之。
鹗又于光绪二十六年庚子秋冬间,得福山王懿荣氏所藏龟甲文字千余片,嗣又陆续从洹上搜得之,凡三千余片,精研拓印为《铁云藏龟》十册。
时罗振玉之书未出,鹗所影印者,实开罗氏之先云。
(甲骨文字之发见,实在光绪廿四年戊戌间。
先是,河南安阳县西北二十五里之洹水沿岸为水所,土人于其地拾得甲骨甚多,不知何物。
或有言其为龙骨者,可以治病。
试之,有效有不效。
然亦有偶然疾瘳,土人多藏于家以备用。
惟甲骨上多有古文字,偶为北京书估收书者所见,乃携多片走京师。
福山王廉生懿荣喜治全石碑版文字,偶于海王屯阝见之,乃穷力研索,知为三代时法物。
而其地又即《史记项纪》所称之殷墟,颇疑为殷人所遗留。
尽括而有之,前后所获已不下二千余片矣。
懿荣以庚子七月二十二日投井殉难,时鹗尚留京师,乃又尽得懿荣旧藏。
而洹水之上,土人于农隙掘地,岁有所得。
鹗又从而大收之,陆续所得,又不下三千余片。
鹗既戍新疆,其藏龟亦渐渐流出。
上虞罗振玉复得之,而英人哈同亦得鹗所藏之一部,约八百片。
至光宣间,安阳新出土者,大半皆归罗氏。
其前后所获几至二、三万片。
其余散在诸家者,当以万计。
而驻彰德之英牧师明义士J.M.Menzies所收得者,亦近万片。
罗氏有《殷墟书契》前编八卷、后编二卷,《殷墟书契菁华》一卷,《铁云藏龟之余》一卷。
哈氏有《戬寿堂所藏殷墟文字》一卷。
迄民国二十□年,中央研究院遣人至安阳为有计画之发掘,更大有所获。
其最巨大之甲骨,尤为诸家所未曾见者。
且从地层分析,而以所刻文字比类而互勘之,知洹上土中之甲骨,皆可以断定其时代。
近人董作宾即从事斯役,更据之以撰《殷历谱》,颇足以证殷商年代世系云。
千帆谨案:师于此则复有批云:“王懿荣子翰甫,尽以甲骨售与丹徒刘鹗,鹗又续得定海方药雨及范姓之藏,共计五千余片,精选千余片,石印为《铁云藏龟》。
”与本文略有出入,今两存之。
)
曾朴,初字太朴,后改孟朴,又字山木,又字籀斋。
其所著《孽海花》小说,署“东亚病夫”。
江苏常熟人。
父之撰,为时文名手,著有《登瀛社稿》。
朴龆龀颖异,极为父母所锺爱。
从同邑潘子昭受学。
课经之暇,即喜读杂书及说部。
师长每呵之,朴不顾也。
又喜为骈体文,偶为之撰所见,甚异之。
朴亦觉其才情甚美,与邑人张隐南、胡君修、蒋志范游,文名日噪。
年十九,入府学为诸生,光绪辛卯举人。
时李文田、文廷式、江标、洪钧,皆喜为西北地理及金石考古之学。
朴入京,主其外舅汪鸣銮家,即与李文辈往还,备闻绪论。
朴以开敏,偶与商榷,极为诸人所赏,且引为忘年交。
因居鸣銮家,又备闻朝章国故及一时名流遗闻轶事,排日作记。
后此撰《孽海花》,悉据以穿插其中,并非空中楼阁也。
朴时因丧偶,心境郁抑。
次年强应礼部试,自污试卷,被摈。
翁尚书同、汪柳门侍郎鸣銮极表惋惜。
之撰为纳赀,得内阁中书。
逾年嗣婚沈氏,时往来京师及里。
及甲午战后,朴极感研学西文之要,乃入同文馆学习法文。
又应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考试,为张荫桓所摈,乃决意南归。
逾年又至沪,计画实业。
时康梁诸人方奔走革新运动,朴于丁酉、戊戌间,因得与谭嗣同林旭、唐才常、杨锐相识沪上。
仆有所眷妓花丽娟者,谭林辈遂得于花妓处为集议之所。
谭林入京,约朴同行。
朴因其父之撰丧未满,且须营葬,决缓期北上,遂未及戊戌之难。
又以林旭为介陈季同精于法文,即从季同学法文,学益大进,且因得诵法国文学名家著作。
又回里主持教育,与旧派绅耆,龃龃益甚,而志不稍夺。
创塔前小学。
延日人金井雄居其家虚{郭}园中,就园中设日文班,朴亦执弟子礼习日文。
以其余力兼营丝业沪上,后亏负甚钜。
乃于光绪三十二年,与邑中同志丁芝孙、徐念慈、朱远生等创小说林社。
撰著之外,广集西洋译著,与《小说林》月刊同时发行。
而朴所撰之《孽海花》亦即于是时属稿。
其书以名妓赛金花为主人,而穿穴以近三十年朝野名流轶事,以历史而兼社会小说体,立意既创,而文笔亦生动有致。
初出书后,不意倾动一时,而自负译笔之高如林纾者,亦为倾服,认为近代自撰说部中第一流著作。
惟此书初出二十回,因书中颇有穷形之笔,于当时达官贵人、名流学者不稍假借,张南皮曾电达上海道蔡某,禁其出版。
其后《小说林》所续,闻亦颇有删改回护处。
或云朴曾以直笔受贿,亦殊无左证。
朴既《孽海花》得名,又久居沪滨,清未遂参预社会政治运动,如预备立宪公会,以及光绪三十三年拒绝浙抚张曾易攵调苏抚之,民情激昂,张卒以此调陕西。
朴皆之主策。
清廷曾密电捕朴,朴亦不惧。
盖其时清廷已日趋孱弱,知民众之不可侮也。
端方督两江,招朴入幕,是为弃官后再从政治之始。
端调北洋,朴以候补知府分发浙江。
辛亥革命,乃弃官居上海,被选为江苏省议员。
民国元年春间,朴被派为全国各界财政会议江苏代表,因入京。
力争宜减缩苏剩事负担,颇为苏人所推。
又清理江苏官产处亦由朴筹办,旋任处长。
民国十三年卢齐之战,朴出任江苏财政厅长。
及孙传芳督苏,任陈陶遗为省长,朴为政事厅长。
未两年,孙氏势促,国民革命军入苏,而朴之政治生涯亦终矣。
十六年,居沪。
朴又与其子虚白设真美善书店刊杂志,再续编《孽海花》,按期刊行。
然江郎才尽,虽竭力经营,已无前编精采矣。
二十年,以书店亏折,始返常熟屯阝居,以莳花种菜自娱。
而心脏病日剧,遂于民国二十三年六月二十三日卒,年六十四。
所著有《推十合一室文存》二卷、《执丹巢语》二卷、《未理集》、《羌无集》、《雪昙梦院本》四卷、《吻沫集》、《补后汉书艺文志》一卷、《考证》十卷,小说自《孽海花》外,尚有《鲁男子》第一部──《恋》。
朴自十六年罢官居沪,与沪上新文艺青年作者往来甚密。
偶至其寓,宾朋甚盛,其年皆小于朴二十或三十岁者。
朴日夕相对,谈笑甚欢。
少年亦乐就之,群呼朴为“老少年”云。
○林琴南逸诗 #
林琴南生平,既已述及。
然晚年于画外,颇自喜其诗。
所刊《畏庐诗存》二卷,早年之学梅村者,删剔甚多。
而晚年居旧京所作者,亦间有遗佚。
以余所知,以下数诗,皆不见《诗存》中,抄存于下。
《段上将军以顾问一席徵余。
余老矣,不与人事,独能参将军事耶?既谢使者,作此自嘲》:“中年尝读北山文,老隐京华百不闻。
长孺固宜为揖客,安期何必定参军。
悬知骨相难迁贵,自爱行藏愧备员。
再拜鹤书辞使者,闭门闲画敬亭云。
”
《丁巳七月乱后至校,检点残书,率成一律》:“骄阳微杀早秋天,景物陈陈未变迁。
尘案仍留纤碎稿,风窗还咽两三蝉。
本无得丧宁生感,自爱沈冥渐近禅。
尚有濠梁余绪在,观鱼来傍药栏前。
”
《怀人三首》:“发庐山最上头,西风斜日满潜楼。
可怜呜咽西江水,似带遗民血泪流。
(刘幼云)”“循吏清名满旧都,于今蓑笠作农夫。
念年同看鸳湖月,未为沧桑变故吾。
(劳玉初)”“北直秋风动禅台,一官拂袖早归来。
刘郎绝迹玄都观,桃李由他次第开。
(刘伯绅”)
琴南早岁,家境清贫,终岁以教私馆自活。
及壬午乡闱获隽,然贫乏如故。
因力学,事泛览,稍稍以文章显。
惟囿于俗学,其格不高。
余曾见其早岁所撰《闽中新乐府》一卷,即当时盛传闽中者。
实则摭实传闻,略含讽刺,诗亦平平。
后乃稍稍与文士往还,眼界较宽,而诗亦不出梅村末派。
以其济以时务,在尔时风气中,固易得名也。
及与王寿昌同译《茶花女》,名乃大显。
居旧京时,海内诗人以陈散原、郑海藏为领袖,林氏遂亦弃其向所尊崇之江左派而不为,数年不作诗。
辛壬改物后,乃又稍稍为之。
已一变其故步,而清真挺秀之篇,往往遇之。
陈庵尝语余:“琴南本俗学,所谓中年出家也。
”盖以此云。
惟琴南亦颇以才自负。
其《畏庐琐记》,有记其早年以诗触忌一事,云:“甲申马江之衄,余曾有感事诗云:‘禁垣特简出群才,父老倾城洗眼来。
画省香炉夸侍从,赤车院牒耀舆台。
期门秋老军容冷,夜月芦花鬼哭哀。
自是符离关小劫,魏公鼻息正如雷。
’偶尔感喟,出之无端,弃去不复存稿。
不意竟为同里王某所闻。
数年后,适某相国督粤,见余代王福昌所拟《火药条陈》,大赏其精き。
立召入,询稿所出,王以余告,相国大为激赏,尝于广坐称之。
已而询及同里王某,王力诋余,且诵此诗以触相国之忌,于是复加怒骂。
及祥符沈公督学闽中,累擢余高第,以积劳卒于官,因挽以联云:‘吾师大节,得司马公一字之诚,生平兼道学儒林,余渖犹沾循吏传;闽士私评,与宋文正千秋为偶,贱子尤感恩知己,斜阳独吊去思碑。
’此联为上海《万国公报》所访载,相国复见之,谓闽人郑君曰:‘某某良有才笔,惟持论不公耳。
’郑君举以告,余均一笑置之”云云。
此一事亦可见琴南早年自诩其才笔之一斑。
又有一则云:“余于前清某科应南宫试,文中偶用《管子》成句,曰:‘诸侯皆令已,独孤国非其国也。
’某相国以淹雅称,被命为总裁,将‘令’字下一巨点,斥曰:‘不通。
’后余睹落卷,莞然。
后十年,余至京师,相国忽以人介绍,与余相见,出王廉州及石谷画册见示,过从甚欢。
一日,相国忽问曰:‘君曾应春闱乎?’余曰:‘老母见背后,遂不北来。
’相国曰:‘仆为总裁时,君亦在试否?’余曰:‘是科荐卷,适经相国之眼。
’相国大惊曰:‘卷落矣,吾作何语?’余笑曰:‘第三艺用《管子》,公斥为不通,故未获售。
’相国大。
余大笑,乱以他语。
相国曰:‘老悖,老悖!’”此一则正可与前条参观。
某相国,即张文襄也。
○顾印伯 #
华阳顾印伯(印愚),以书名一时。
余尝在梅畹华处见其为梅书易实甫《数斗血歌》便面,极工。
后又见其与程穆庵手札多帧,萧散多姿,可称能品。
王仲惠更以其家所印顾氏集联一册见赠,尤为隽永。
其书在大令、登善、元章之间,信手挥洒,自然疏秀。
闻其平日每晨起小饮后,即临河南雁塔《圣教》数过,日以为常,则其工力可知矣。
余初莅渝州,居青年会,时程穆庵、乔大壮皆先后来。
穆庵为印伯弟子,师谊至笃,曾为顾刊遗集。
大壮与印伯为同乡世谊,皆曾亲炙有素者。
闻大壮述其遗事云:印伯为人,品貌英伟,而言词嚅嗫,早有斗方名士之谤。
或以顾不写大字故也。
印伯为王湘绮弟子。
《湘绮楼诗集》有《华阳篇》一诗,即赠印伯者也。
而顾却不作王派诗。
大壮偶询及也,则云:“老子其犹龙乎!”顾与乔本世谊,大壮大父损庵先生,长于印伯,甚相契。
印伯筮仕湖北,追随直皮颇久。
然曾至旧京三次:清光绪乙巳年到京,即住乔寓;戊戌年,住南城伏魔寺;最后民国元年,则与弟同住也。
印伯于书法之外,亦工吟咏,诗格在玉溪、玉局之间。
或有疑其专从晚唐人出者,非其实也。
其家收藏汉、魏、六朝、三唐、两宋人诗集极富。
尤喜集唐宋人诗句为联语。
有得,则书于自制便条上,最精美。
华阳王菊饮所印集联真迹皆是也。
其未印者尚多,闻成都有川军黄军长家,庋藏盈箧。
当乙巳年印伯在旧京时,乔损庵先生因有四孙,偶然忆东坡诗“朋来四男子,大壮泰临复”二句,因谓印伯曰:“大壮泰临复,君能集苏诗为偶语乎?”时损庵意此五字为四卦名,属对匪易,且长孙因苏诗有此,而字大壮,亦难稳切。
印伯曰:“吾行医无苏诗。
”损庵曰:“吾架上尚有所余施注苏诗。
”因举以赠。
印伯取出,实未寓目,但旋用坡诗“泛颍”句作对,即集成一联云:“欧阳赵陈余,传呼草市来携客;大壮泰临复,下有孙枝欲出林。
”天衣无缝,恰到好处。
印伯随谓大壮曰:“君若嫌此联尚短,吾尚可增数字,何如?”因书云:“欧阳赵陈余,啸歌相乐,传呼草市来携客;大壮泰临复,妙侍侧,下有孙枝欲出林。
”一气贯注,且皆坡句,然观者已叹服矣。
(因此六句,不全在施注苏诗内,而实有散见于王注及纪评《苏文忠诗集》内者。
)大壮又云:印伯平生最精饮馊。
出游时,常命仆从挈竹丝食,量少而精。
例如山鸡丁、酱瓜、冬笋,炒为一碟,但三物皆为大小同式正方形,是为冷食。
每不喜啖牛、羊、葱、蒜。
余如松花江白鱼、天津银鱼、马鞍桥鳝鱼,及广和居糟蒸鸭肝,必应有尽有。
印伯食甚缓,每冫食,辄再热数次。
喜饮黄酒,量颇宽。
余见有人赠彼黑色绒帽一袭,彼御之至于临终。
余见印老景像,鲜有不御此帽者。
彼尝咏帽云:“不妨老去辽东皋,那得归从锦里乌。
”盖游戏之作也。
印伯向不以遗老自居,但仅曾集联以赠名旦王瑶卿云:“古董先生谁似我?落花时节又逢君。
”上句出《桃花扇》,下杜公句。
其风趣可知矣。
印伯诗,程穆庵既为排印于上海,然散佚者亦颇多。
大壮尝写示二首云:“桑园葚熟听流莺,柳巷萍圆荐玉鲭。
发绿齿齐胡不乐?水流花谢若为情!百年已付天物,五斗终须日解酲。
不见西邻忧不足,朝来油旆夕佳城。
(自注:比邻某太守殁于行馆。
)”又云:“且听深山四月莺,未须高馆五侯鲭。
远游图史还为累,久住林池恰有情。
客难漫从方朔喟,妇言宁止伯伦酲?南薰客易销红紫,多少青钱下夹城。
”此二首遗集皆未收。
声调圆美,不辨其为唐为宋,而却为塞向翁传神写照。
印伯,字所持,又号塞向翁。
光绪已卯举人,官湖北知县。
陈石遗云:“印伯与杨叔峤同为张文襄入室弟子。
余识之二十年,惟见其饮酒,作字,斗诗钟,未见其作诗。
梁节庵以为工晚唐体,及见其门人程穆庵所辑手,皆宋人语也。
”故石遗题印伯诗册云:“廿年珍秘箧中词,身后幽光发太迟。
终肖蜀山深刻处,梁髯偏说晚唐诗。
”论印伯诗,以此二十八字为得其真际。
○清诗汇 #
徐菊人(世昌),于近三十年中,颇有振兴文教之志。
既创四存学社,刊颜李遗书,又于其任总统时,创晚晴诗社,撰集《诗汇》。
及退居津沽,则又编撰《清儒学案》。
今其书皆早已陆续流布,惜传布不广,然在旧京,固俯拾即是也。
《清儒学案》凡二百八卷,一百册。
《清诗汇》,凡二百卷,八十册。
所收自明清间遗老,下逮民国初年已卒诗家,不下六千一百五十九家,可谓富矣。
其撰选既出众手,去取亦多可议。
然在此扰攘世局中,能留意及此,书虽不甚精审,但能保留如许材料,以待后人要删,亦不可谓为无益之事也。
曩在金陵,见黄君坦(孝平)曾代撰《清诗汇叙》一文。
此文为王书衡属君坦所拟,即取《晚晴徵诗启》点缀成文,捃扌者掌故,于清代诗原,亦复详审,姑录存之。
至此文与本书所刊有无异同,今日无《诗汇》在手边,无从对照,它日当再取而比勘也。
《清诗汇叙》(黄孝平撰)
《清诗汇》都为若干卷,御制外得若干家。
岁在屠维,将付剞劂。
甄采周纪,荟萃精英,乘之途,较然可监。
挚虞《流别》,总集肇;昭明陈辞,沈思是尚。
选诗故事,莫盛于唐。
《国秀箧中》,《极玄御览》,《中兴间气》,《河岳英灵》,起例诸编,允为凯式。
宋明纂辑,未餍缥缃。
《江湖中州》,《元音国雅》,具体差凯,流风未沫。
顺康文学,照映昌时。
七子余波,见讥糟粕。
胜流南北,姓字如林。
凫盟覆舆,坦园秋水,孤芳响,矜服前修。
江左岭南,宁云多让。
渔洋既出,神韵独标。
坛坫迭张,词流锋起。
声光所被,爰逮乾嘉。
支叶繁滋,更仆难数。
归愚守宗法,随园重性灵,标榜偶缘,蔚成风会。
道咸以后,湘乡低首西江,湘绮导源汉魏。
广雅褒然,振奇郁起,宏开幕府,奄有众长。
季世说诗,祧唐宗宋,初慕后山,嗣重宛陵,寝远苏黄,稍张杨陆。
三百年间,诗满天地,综其卓绝,约有数。
庙堂钜制,炳若日星,鸿博两徵,召试累举。
柏梁联句,朝元歌咏,雅道既兴,流飚斯广。
查田太液,赐谕烟波;竹坨南斋,言思贱日。
狨鞍酋长,《湛露》兴谣;麟窟天孙,采风载录;灵珠在握,蛮徼姚声。
诗教之盛,此其一也。
考据之学,后备于前;金石之出,今胜于古。
海云鼎籀,纪事西樵;杜陵铜檠,徵歌石笏。
钟彝奇字,敷以长言;碑碣荒文,发为韵语。
肴核《坟典》,粉泽《苍凡》,并足证经,亦资补史。
苏斋备体,雷塘嗣音,滂熹洽闻,瓶庐精鉴。
诗道之尊,又其一也。
中叶而降,文网渐疏,党锢不兴,风人多刺。
宝鸡题驿,秋蟪成吟;龙壁从军,淋漓篇什。
萝庵选韵,想望承平。
感物抚时,凯辞贞义。
拾遗直笔,契厥精深;长庆新篇,举以讽谕。
诗事之详,又其一也。
海通以后,闻见日恢。
三山引舟,八置译。
倚衡奉使,梦咏波涛。
人境羁宾,集开世界。
兰唱诺,野谐声;槎路低徊,莼斋珥笔。
能言四裔,散见诸家。
兴寓竹枝,目营卉服。
轩游履,极迹区寰;捃实摭华,长博物。
诗境之新,又其一也。
凡此四者,均异前规。
陶熔英词,驰鹜新作,春兰秋蕙,异畹同芳。
蓝胁号钟,应协奏。
风美所扇,鼓舞方来。
上轶元明,自成轨范。
昔所著录,如贞庵《溯洄》,伯玑《国雅》,思九《诗选》,孝咸《诗观》。
《感旧》、《箧衍》之本,《别裁》、《正雅》之音,《湖海诗传》、《熙朝雅颂》,原其为体,取舍因时,虽各成书,殆同独赏。
关河岁暮,往哲修然,裒辑闳篇,广为甄写,上自庙廊章制,下及山泽歌谣,宗室属国,闺秀方外,品酌往例,胥入网罗。
吴之振《宋诗钞》,顾嗣立《元诗选》,虞山《列朝》之集,秀水《诗综》之编,取则差同,瞠尘恐后。
石仓坠简,幸免劫灰;沧海遗珠,冀归冥契。
江东昭谏,天登名;建昌季常,荆南缀咏。
义非吾炙,任重藏山,采拾旧闻,羽翼史。
民风升降,朝局隆,绩学藻镜,借曰匏宣,艺圃沈酣,自嗟蠡测。
爰抒绪论,缀厥简端,诵诗观风,庶有择焉。
○钱能训、周树模与徐世昌
钱干丞(能训),浙江嘉善人。
周少朴(树模),湖北天门人。
能训丙戌进士,树模己丑进士,先后授编修,为御史。
二人皆方面大耳,树模貌尤丰腴,有天官之目,受知于徐菊人(世昌)。
当清季,辽东新建行省,世昌奉诏为总督,于署设承宣、谘议两厅,荐树模为左参赞兼领承宣厅事,能训任右参赞兼领谘议厅事。
凡事谘商而后行,所谓倚若左右手也。
世昌既内调邮传部,树模已擢黑龙江巡抚。
所遗左参赞,奉天巡抚唐少川(绍仪)荐梁如浩代之。
梁疏懒不治事,权尽操能训手,同僚侧目。
世昌将入京,语能训曰:“吾行矣,清弼乃故交子,宜善事之。
”清弼,锡良字,继世昌之任者也。
锡甫受事,睹能训独揽大权,将薄惩之,犹未决。
幕客某曰:“东海方与密勿,势不可侮。
孰若疏请裁缺,避排挤之名,收默免之效?是能训不去而去矣。
”锡颔首,如计而行。
诏准之。
为世昌所闻,不悦曰:“吾同年钱干丞固有功于辽东新政者,清弼竟不能容!傥果有劣迹,罢其职可耳。
并缺而裁之,诚与人难堪。
吾方在位,而为疆吏者,乃如此不论是非功罪,则为政尚堪问耶?”其时顺天府丞缺出,世昌力绳能训之才于奕劻,交荐于朝,遂获简授擢陕西布政使,甫莅任,护巡抚。
辛亥之变,能训持刃自戕。
遇救,易服至京师。
或谓能训裁缺入觐,不蒙召见,世昌再入枢府,为运动者久之,始授陕西藩司。
又曰:“其兄明训于辛亥权津海道,非也。
明训由部曹外简津海关道,戊申没于任。
代者粤人蔡绍基,后于辛亥大局鼎沸,称疾退。
直督陈少石(夔龙)檄候补道幕客沈铭昌权斯缺,乃实事也。
”项城当国,于甲寅间废国务院,仿唐制建置政事堂,起世昌为国务卿,杨士为左丞。
右丞初拟梁敦彦,而士荐其堪膺交通部长之选。
一日,项城顾世昌曰:“左右丞,宰辅之位也,非资深才裕者莫理,相国于意云何?”世昌知恉,对曰:“能训明敏,足膺艰钜。
”项城沈思半晌曰:“干丞正贰内部,遽预枢要,不越次躐等耶?”世昌复曰:“然则少朴何如?”项城曰:“少朴方正,已虚平政院长一席待之矣。
干丞于相国为同年,(世昌亦丙戌进士)杏城为姻家。
两汉方兴,房杜并起,干丞虽资望稍逊,宜为事择人,予始念未及此。
”世昌退而告能训曰:“事谐矣。
吾子于项城未尝一日共事,右丞虽尊,不宜越俎,或可久于其位。
子毋忽。
”能训唯唯。
树模初得报,以为右丞已内定,颇露发奋意。
令下,任平政院院长,疑能训私乞世昌攫其位,殊不怿。
世昌为解释久之,乃已。
此三人皆出身甲科,颇能文。
惟世昌后膺总统之位,颇思提倡风雅,创晚晴诗社,网罗一时文士诗人,从事《清诗汇》之选撰。
其自为诗则非甚工,不过略有气势耳。
周少朴(洎园)诗殊有真气,深得临川、东坡之意境,晚岁尤高,固一时钜手也。
钱干丞诗文则不少概见,想亦当优为之。
三人关系甚深,特记之以备《点将录》要删焉。
○秦幼衡 #
固始秦幼衡(树声),文笔奇丽,傲倪一世,少所许可。
自谓骈文突过六朝,散文廑不俗不乱,尤以书自憙,然不措意于词。
夏孙桐(闰枝)、缪荃孙(艺风)皆词家,与先生集都门酒楼,将以穷先生,问:“能以词赌酒乎?”曰:“能。
”乃以用古人原韵合词律为度。
夏缪皆立成,先生竟曳白,大受谯讥,苦无辞以对。
次晨未晓,先生往叩闰枝门,形神惨澹。
问:“何事?”曰:“词成矣。
”闰枝视所作,叹服曰:“有一不能何害?竟如此!得无呕心死?”盖先生通宵未交睫也。
于小品辄数为稿,尝曰:“凡选词未工,毋休,必有一天造地设之工者以俟焉。
”其湛思如此。
先生虽诙诡玩世乎,然于出处之节无稍苟。
项城袁氏慕其名,将致之居仁堂。
先生抵以书,故尽为僻典难字累数千言,不可句读。
袁遍示僚属,罔测其意,竟无以覆致之。
沃邱仲子(费行简,字润生,湖南人。
即撰《中国名人小传》者也。
)谓其以万言书干袁者,非也。
东海徐氏当国,遍请都中名士,先生与焉。
徐致谦词求教,督所不及。
皆逡巡,先生独曰:“此时尚有可言乎?”曰:“幸甚。
”应声曰:“公不作总统亦佳。
”一座皆惊。
徐又以东坡真迹夸示座客。
先生殊不视,曰:“东坡知书乎?”更以诗稿就正,曰:“公无能,毋语此。
”徐笑曰:“他非所知,惟官未敢让公。
”先生出,语人曰:“东海徒以官傲我耳。
”呜呼!其魁垒而骨<骨更>也,可以厉末世婀娜之风矣。
(出孙至诚《书秦幼衡先生轶事》)
○朱祖谋 #
“忠孝何曾尽一分?年来姜被减奇温。
眼中犀角非耶是,身后牛衣怨亦恩。
泡露事,水云身,枉抛心力作词人。
可哀惟有人间世,不结他生来了因。
”此朱强村(祖谋)垂死前五日所谱《鹧鸪天》词也,题为《辛未长至口占》,凄惋欲绝,最后之笔也。
年七十五。
祖谋,字古微,亦字沤尹,复字强村。
初名孝臧,以避庙讳易祖谋。
浙江归安人。
光绪癸未以二甲第一名及第,授编修。
为书仿颜鲁公而肖。
当会试时,户部尚书阎敬铭之子,字亦模颜,视祖谋如出一手。
主考某欲媚阎,阅卷置前茅。
拆封视之,盖祖谋也。
嗣由侍读学士擢礼部侍郎,兼署吏部侍郎。
历充国史馆协修、会典馆总纂。
出为广东学政。
乞病归。
侨寓吴门,与郑叔问(文焯)填词自遣。
宣统践位,起为典礼院顾问大臣,未之官。
庚子之变,慈禧太后召百官入觐,命各摅所见。
祖谋应声曰:“皇太后蔽奸党,恃乱徒,以敌外国,是诚何心哉?今危机已迫,将以何人了之?”后曰:“董福祥知兵善战,可胜其任。
”祖谋曰:“福祥昏庸老迈,如何可恃?”后正色谓祖谋曰:“尔操南方语,予莫解。
”及退,后犹怒目送之。
众以为必获严谴。
卒无事焉。
其后后偶对人言,以祖谋虽越级言事,而忠诚可取。
近岁居沪滨,词名益著。
与散原老人诗,并推为诗、词两大宗。
又尝组沤社,一时词人,奉为盟主。
一、二不肖者震其名,请托得置身其间。
祖谋虽鄙其为人,而莫之拒,则长者忠厚之度不可及也。
祖谋有诗一卷,似早年致力涪皤,后则称心而言,不主一家,而自然老澹,亦犹姜白石曾三薰三沐黄太史,后乃悟学即病,不如无学。
居然是当时一作手。
余已于前王乃徵条下,录其二律,可见一斑。
又陈衍《近代诗钞》亦录《祖谋》诗十六首,此不重及。
○易实甫 #
汉寿易实甫(顺鼎),近代才士之最著者,晚年与樊增祥齐名。
实则樊山涂泽为工,伤于纤巧;(如专尚封仗是。
)易虽恣肆,其真气犹拂拂从十指出,樊不如也。
实甫童时陷太平军中,其父笏山方伯拒不以贿赎。
获者爱护之,养为己子。
僧格林沁夜追敌,得实甫。
问知为易布政子,以付应城县。
此事世多知之。
通州范肯堂(当世)有述实甫事三首云:“妻孥是何物?不信爱难休。
寇盗焰方炽,风云气正秋。
孤雏凤鸾似,一折死生羞。
曷怪中兴易,群才若是遒。
”“飘忽夜从贼,僧王盖有神。
宁知尔孺稚,从此识天人。
灯火千貂卫,风烟万马尘。
田横古难画,何况迹云陈。
”“劫众亦非易,慈仁有大同。
可怜全我友,不忍贼斯翁。
恻怆井有孺,唏嘘莽伏戎。
眼前生齿满,谁与祝天公。
”肯堂以文为诗,大都气盛言直,如长江大河,一泻而下,滋蔓委曲,咸纳其间。
集中《戏书欧阳公答梅圣俞诗后》有二语云:“文之于诗又何物,强生分别无乃痴。
”盖肯堂自道其诗之旨趣,亦如是也。
制长题须明诗意而不与诗复,极不易为,肯堂效东坡特工,然间亦稍冗耳。
(节《忍古楼诗话》)
实甫笃好扶乩,谓尝遇李仙于并门,证其为张梦晋后身。
其《题张梦晋画折枝长卷》云:“月下仙人萼绿华,茶红竹翠影交加。
凌寒写出真标格,不是徐熙没骨花。
”“纸尾亲题正德年,虎丘别墅印文鲜。
山塘万古春愁海,谁遣名花一泊船?”“双坟玄墓记曾寻,如雪梅花一尺深。
绝代佳人为死友,天荒地老岁寒心。
”“吴下狂生跌宕才,早年情死亦堪哀。
此图即是三生石,使我茫茫万感来。
”“黄茆熨斗记曾看,过眼云烟付达观。
梦到昔年呼酒处,一天风色太湖寒。
”“梁园岁暮正无聊,魂断江南不可招。
惭愧故人千里意,汴云燕雪寄迢迢。
”“飘零墨泪劫灰余,知己平生几六如。
旷代何人能鉴赏,怜才更有毕尚书。
”“时飘文雅未须称,数有封章在中兴。
圣主即今前席待,岂容荀相老兰陆。
”实甫在清代官至广西右江兵备道,为岑云阶制军所劾,(中有“名士如画饼不可充饥”等语。
)罢官去,潦倒江湖。
辛亥后,遂屈居僚下,携一妾居京都,穷困抑郁以死,与孟晋乞食相类。
一时假托戏言,竟成终身谶语,亦可哀也。
实甫诗,生前陆续自刊。
余在旧京,曾见有汇集易所著书凡二、三十册,题曰《琴志楼丛刻》,恐亦好易诗文者为之耳。
没后,宁乡程子大颂万,将为编定。
子大旋亦下世,遂不果。
其弟由甫(顺豫),曾官江西□□□。
诗才亦与相埒,其集罕见。
有传抄其《赠陈伯弢诗》云:“读汝新诗本,神州道不孤。
独怜依幕府,何事在江湖?铁瓮朝来去,金台梦有无。
秣陵花下路,相见泪应枯。
”
实甫死后,意怠巢主人有诗挽之,云:“井水旗亭姓字香,老沦贫病遇堪伤。
一生颇类何平叔,九牧终怜盛孝章。
未信楹书真失托,故应箧句未全忘。
阳狂晚节休相诟,饮药从知举国狂。
”其自注云:“平叔七岁通神,实甫少有神童之目。
平叔为阿瞒假子,实卢少陷贼,伪启王亦以小王子呼之。
平叔粉白不离手,实甫早修边幅,老而自谓有少容云。
”则此诗又较肯堂一篇为切也。
○王涤斋(子世鼐)
近年在渝州,闻有王调甫(世鼐)者,颇以诗闻于时。
年仅四十有二而卒,友人为刊其《猛悔楼诗》五卷。
有才情而故为掩抑忧伤之语,秀发有余,索之戃恍,不若其父涤斋之诗磅礴灏翰也。
涤斋,名源瀚,安徽贵池人,光绪己丑举人。
清季官度支部郎中。
入民国,曾为众议院议员。
当清光绪辛丑间,涤斋闲居皖上,曾有咏戊戌庚子事,步杜公《秋兴》八首云:“潮落空江风满林,二龙山气晚萧森。
天无链石成遗憾,月有妖蟆变夕阴。
北极朝廷儿戏事,南疆砥柱老臣心。
小儒忧国终何补,散发行吟杂暮砧。
”(其一)“回首金台夕照斜,不堪京国散繁华。
红灯竟误妖人术,碧浪频来海客槎。
沽上月明平旧垒,城头风紧响胡笳。
江南此日仍黄菊,凄绝昭阳殿里花。
”(其二)“鸡鸣问寝报春晖,风掣红旗力尚微。
丹凤屡衔芝诰下,青蝇争傍棘丛飞。
贾生忧国才原激,商鞅(上声)强秦愿已违。
莫问兵权收吕禄,有人早已食言肥。
”(其三)“全局刚输一局棋,鼎湖水冷蛰龙悲。
可怜昨夜空前席,纵有雄心已后时。
张俭望门人去远,范滂断脰子来迟。
燕尘莽莽知何似,欲向征鸿问所思。
”(其四)“不闻胡马度阴山,高鼻成群指顾问。
七叶金貂乌啄屋,九天阊阖虎当关。
滹沱有粥酬孱主,土木无人识圣颜。
晋水未清秦树远,飘遥重与定朝班。
”(其五)“鸾凤鸱枭各断头,凭谁史笔秉春秋。
强从回纥驰单骑,空学张衡咏《四愁》。
三十九年输岁币,八千余亿付沙鸥。
长鲸吸尽苍生血,憔悴山东二百州。
”(其六)“齐唱胡歌诵首功,虬髯高踞殿当中。
虞姬早下垓心泪,神女能生口角风。
禁树经秋无意绿,宫花遇雨可怜红。
玄宗已往徽钦远,浩劫千年问碧翁。
”(其七)“狂吟楚泽独逶迤,野水参差不掩陂。
南海月明鲛有泪,中原树老鹊无枝。
鱼龙百态秋江冷,风露三更斗柄移。
欲挽天河洗兵甲,九霄亲见绛云垂。
”(其八)杜韵本不可一再赓和,然此数诗,却音节浏亮,且语多史实,韵亦深稳,足为后生学诗矜式,亦不可概为废弃也。
又有《广州拱北楼刻漏歌》,自注:“刻漏,元宣慰司陈用和造。
”诗云:“岭南八月独奇暑,一日炎蒸三日雨。
冒雨来登拱北楼,中有刻漏青铜古。
四壶高下各一阶,大小相承孙弥祖。
大者高围五尺强,小亦庶几二尺许。
满贮以水覆以盘,一窍中通滴如豆。
上吐下纳声微铿,浮出时筹字可数。
字始于卯终于寅,至寅陡落重徐吐。
一吐一落成古今,我来正见日呈午。
此中秘钥在挹注,此制朴质无螭虎。
年深绿锈多斑斓,颖识微茫略可睹。
延佑五年十二月,陈宣慰司置兹所。
在昔文明未启时,测景长圭只捖土。
成周挈壶始置官,汉宫漏箭初遗榘。
从兹宫禁日增华,祖縆良工独辛苦(事见《梁书》。
)用和此制殆空前,速率不曾差累黍。
士衡作赋兴公铭,虽有繁词不能誉。
迩来西学日昌明,时计缤纷番舶贾。
柔钢绕指细如丝,机轮衔接森成龋。
如兹笨重不可移,巧拙天渊似难伍。
一事足令西人惊,铜驼几度埋榛莽。
(叶母)此器流传六百年,历劫犹新足矜诩。
从来大辂肇椎轮,漫将文野争良窳。
余生好古亦云幸,周鼎商彝几摹抚。
颐和园里见铜亭,武英殿上看尊甒。
蛮荒睹此更足豪,坐叹流光转惭沮。
典壶老叟恣神奇,短纸纷纷黏谩语。
谓兹异物不可亵,谁其摩挲神则忤。
摄影题劫托尉佗,数典竟忘吁亦鲁。
(楼中有刻漏照片出售,其端题为“南越王制,迄今一千三百年”云云,殊可笑。
)忆昨经过耿府前,狻猊啸天毛栩栩。
又从六榕见铜佛,袈裟皱褶精于缕。
扶胥之江黄木湾,波罗庙里双铜鼓。
并此皆为世所稀,都应爱护珍璆瑀。
昨者州前文告颁,毁城筑路无遗堵。
此楼此漏亦当冲,是用作歌告官府。
”前王法器,历年七百,犹在人间。
非此大手笔,固莫能绘影绘声也。
涤斋年已七十,足迹半天下。
吟咏颇富,不失正声。
著有《湛庐诗文集》,未梓。
调甫弱冠读书北京大学时,即喜为侧艳之诗。
恩施樊增祥,偶于报耑见之,颇以为奇。
嗣调甫以书抵樊,并以所为诗四十篇来。
樊为大异,且称其奇艳在骨,骫骳从心,生翠刻肌,冷红沁髓,食烟火人一字不能道,亦一字不能解也。
又劝其不足效长吉、飞卿、蕊渊、卿谋之诗,专作闺帏语。
此亦老辈提奖后进之常谈,不过言之大过耳。
调甫后以曹郎旅进退于工商部,后乃为苏浙皖菸类专卖局局长。
以民国三十二年三月卒于赣,年才四十有二。
终身抑塞,未大行其志,亦才士之厄也。
其诗自有才情,然喜为迷离恍惚之辞,若可解若不可解,与蕊渊、卿谋不相比类;即长吉、飞卿,亦不类。
或有谓冷艳似龚定庵者,实则龚自有其学识以为干,调甫亦不能企也。
兹录其稍清真者,如《月夕自防空隧归写岩隐诗》云:“夺梦长音杂信疑,朱镫遥自众哗知。
云高铁羽飘沉响,月上银天写愤诗。
一炬风横连虐尽,满岩人悴释囚迟。
平生怀愿今粗验,蚁穴侯封证此时。
”《嘉陵江晚眺次行严先生韵》云:“独静频传隔市哗,秋霖争损废园花。
楼危犹坠衰时梦,境沸真疑煮后茶。
急涨帆轻乱鸥舍,遥江雾重湿人家。
沦夷岂必堪微叹,只此潜居鬓已华。
”《岁暮》云:“慨念平生误夙期,九重挟策此何时?春来不信诗能好,境往方知意足师。
岂必故山堪据卧,独寻心史作然疑。
长淮浪浊长风壮,此意辛勤献岁迟。
”《读和钧师防空隧诗依韵奉答》云:“疾雨轻雷散万埃,人真怒马忽衔枚。
岂期浩渺湮波外,却送迷离忧患来。
欲忘奇哀余化石,略无枯泪亦成灰。
平生欢喜从头记,好月千山菊一堆。
”然此犹可相说以解者。
其它有好句却无好篇,尤喜于文从字顺中必运以一二空灵奇僻语,使人读之,以为可味。
按实以求,则每每不相连属。
其病则在不能稍加以理,如牧之之论长吉也。
昔吾友王思斋初学长吉乐府,甚可观。
后改辙以宗黄陈,自谓奇崛奇丽,兼而有之。
及细玩所作,亦复蹈此病。
及欧游归来,差有理数,方期大进,不意年才二十九而殂谢矣。
刊有《思斋诗》二卷。
○李博孙丈 #
余于辛丑春间,侍先公由九江遵江淮,绕道至亳州,再舍舟遵陆,入开封。
其时临川李博孙太守翊煌、长君康伯、孝廉世钊,因赴汴,即附先公船同行。
居梁园时,博孙丈常来往吾家,因得亲炙,且与上下议论。
丈并以其先德春浦《临川四宝》及小湖先生《好云楼集》见诒。
时余年才十四,因得窥经史要义及其拨镫法。
此书启迪至深。
今思之,犹前日事也。
临川李氏,本海内文献故家。
博孙丈之本生大父韦庐公,从祖小韦公以诗名。
曾从祖芸父公以画名。
大父春湖侍郎及父小湖大理,并以书名。
尤以侍郎平生所收藏之唐宋碑帖,多属人间孤本,有名海内。
大理掌教金陵锺山书院,以经史词章训士。
卢抱经后以大理为第一人,故造士尤宏。
今江南人士,尚有称之者。
大理始娶赵,继娶钱,皆无子;择于族子之贤者,以丈为之后。
丈本生考锟,广西候补知县。
丈举光绪乙酉乡试,丙戌成进士,用主事分发工部,充会典馆万寿庆典处诸役。
累劳保知府,指发河南。
至,督怀庆清化镇官磺局,保三品衔,历领瓷业总务厘税,杜私裕公家,皆有效。
后监督陆军小学堂,课最,保以道员用。
宣统二年,署光州直隶州。
蔽狱达民隐,服其能恤我,去而为之立生祠。
辛壬改步,遂弃官归南昌。
久之,贫无以自存。
稍稍检携世守碑帖书画不甚贵爱者,走沪上售质,得金,葬其族浮厝者七棺。
金尽,复留上海,假医推星命给空乏。
当是时,避乱居上海,杂故旧文儒,从士大夫遨游,与陈三立尤数数往还。
丈嗜饮,每会集酒酣,辄愤慨世难反覆,奸盗横恣,纲纪谦隅,道德陵夷且绝。
目张颜赤,高睨大谈。
尤诋号耆旧闻人,靡从改操,反足訾嚅诡托遗逸者。
而首祸召亡,若奕匡、袁世凯,益喃喃不去口。
退而为歌诗,亢厉激昂,不可逼视,亦与其辞语相表里。
惜余偶见之,未及写福也。
丙辰十月去上海。
明年三月七日,病卒南昌里第,年六十有八。
丈幼时依大理金陵,事大理及钱太君,敦敦孝谨,尝股起大理疾,居内外忧,哀毁眩观者。
所识多钜儒长德,交友接物,忠笃持一节,莫不信而敬之。
丈原配石,早卒。
侧室赵氏、杨氏。
子世钊、世锴、世钰、世。
世为余门人。
丈所著书,有《缵述堂文集》若干卷,诗集若干卷。
书既未梓行,今遭寇乱,存亡益不可知,是可慨也。
丈旁耽相墓术。
早年曾见其于先公座上,口讲指画。
颇用自熹,以为今无抗手也。
生平论学论治,每与南海康有为不合。
及流寓申江一见,论相墓则钅咸芥相投,契合无间。
两人者更互倾写标举,相引重。
盖康氏术推极五洲山川脉络,丈则称所兆兴帝王寻常耳。
所览取,不啻以十数悬验来者云。
(余在南昌时,曾晤其世兄仲麟,云:博丈墓在新建西山某原。
)
○吴眉孙 #
丹徒吴眉孙(庠)有寿梅畹华祖母《金缕曲》云:“丝竹当筵奏。
报私情缠绵乌鸟,何关门胄。
早饮香名惊绮岁,万紫千红亻免首。
天赋与锦心绣口。
灯火如山人似海,看幻身亲献麻姑寿。
劝一酌,延年酒。
新诗百幅云笺剖。
知多少五陵游侠,四朝耆旧。
都为阿婆夸老福,此例千秋罕有。
梨园史世家草就,合让梅花居第一,笑神仙蓬岛齐招手。
播佳话,问谁偶。
”樊山、实甫见之皆曰:“恰到好处,为诸作冠。
”又眉孙有挽汪衮甫联云:“奉使记回槎,不用吾谋,密字枉传青鸟信;著书惊绝笔,无端妖梦,归期竟验白鸡年。
”盖衮甫在日使任时,屡以倭人隐谋密告中枢,又言日本必亡,拟为论文证之。
而中枢及闻者皆不之察。
又尝入梦,自知五十六岁当死。
癸酉元旦,偶翻《水经注》,见“死虎亭”三字,心甚恶之。
因衮甫生于光绪四年戊寅,而其年恰五十六岁。
自谓不祥,不料果以是年□月逝矣。
眉孙此联,殊稳切。
其弟妇江采(南苹,眉孙四弟静安妻也,已逝。
)为陈师曾弟子,工画,尝手写师曾遗诗,绝工。
○梁节庵 #
梁节庵(鼎芬)于光绪六年庚辰入翰林,娶妇龚,时称嘉话。
李莼客(慈铭)与同年进士。
是年八月二十一日记云:“同年广东梁庶常鼎芬娶妇,送贺分四千。
庶常年少有文,而少孤。
丙子举顺天乡试,出湖南龚中书镇湘之房。
龚有兄女,亦少孤,育于其舅王益吾祭酒家,遂以字梁。
今年会试,梁出祭酒房,而龚升宗人府主事,亦与分校,复以梁拨入龚房。
今日成嘉礼,闻新人美而能诗,亦一时佳话也。
”二十六日记云:“诣梁星海于晦若两庶常,看星海新夫人。
”九月三十日记云:“为梁星海书楹联,赠之句云:‘珠襦甲帐妆楼记,钿轴牙签翰苑书。
’以星海濒行,索之甚力,故书此为赠,且举其新昏、馆选二事,以助伸眉”云云。
此节庵往年玉堂花烛,为一时胜流所艳称者。
节庵年才二十三岁,后来之事,盖不堪回首云。
(录《凌霄一士随笔》)
梁节庵以湖北按察使辞职得请,谢恩摺有云:“伏念才非贾谊,学愧刘ナ。
本孤苦之余生,值艰难之时会。
揆之古人致身之谊,岂有中年乞病之章。
乃者疾来无时,医多束手。
群邪杂进,正气潜雕。
外患既滋,内维又溃。
既忧伤之已过,欲补救而无功。
仰荷生成,曲加怜惜。
戴山知重,临海知深。
臣病入膏盲,圣恩实如天地。
虎须曾将,何知韩之危;鸾翮能全,不似嵇康之铩。
归依亲墓,松楸之荫方长;眷恋君门,葵藿之心未死”云云,措语颇工。
“虎须”云云,谓曾劾奕劻、袁世凯也。
其以病情喻国事,尤有语长心重之致。
又闻节庵去官之前,张之洞尝荐其堪任封疆,为奕劻、世凯所持,不获简畀。
恒郁郁不自得,自撰一联云:“读书学剑两无成,此心耿耿;钟鼎山林俱不遂,双鬓萧萧。
”乞罢得请后,亟命取公服焚之,以示不再作官。
众劝止,不听。
夏口厅同知冯,其乡人也,徐曰:“公虽不作官,家祭可以便服从事耶?”节庵翟然曰:“吾过矣,吾过矣。
”乃止。
(同上)。
梁启超由津南下从事讨袁时,临行亦有上袁世凯一辞呈,自序病情云:“比觉百脉偾张,头目为眩。
外强中乾而方剂屡易;冬行春令则疠疫将兴。
偶缘用药之偏,遂失丧生之主。
默审阴邪内闭,灾环攻。
风寒中而自知,长夜忧而不寐。
计非澄心收摄,屏绝诸缘,未易复元,恐将束手。
查美洲各属,气候温和,宜于营卫,兹拟即日放洋,择地休养”云云,表规刺之意,语亦精妙。
盖其时启超官参政院参政也。
因记梁节庵谢恩摺,并附记于此。
○节庵逸诗 #
余绍宋所辑《梁节庵遗诗》仅七百四十余首,漏收甚多。
余在沪尝见其所画山水绢本小轴,极荒寒之致。
左角上方,自题三绝诗云:“用笔萧疏自远人,残山剩水认前尘。
为君略作云林意,月暗风欷好自亲。
”(其一)“屡负空山廿载期,枉持忠孝与人嗤。
多哀待抱西台痛,依旧冬青不满枝。
”(其二)“浅渚荒亭地自幽,空枝冷石倚残秋。
回天蹈海都难遂,纵有罗浮未忍休。
”(其三)款题:“忍冬诗家同年属画,丙辰,鼎芬酒后。
”下钤“病翁呻吟”及“梁格庄”二方印。
右端又题一绝云:“一角荒寒照冷流,萧然木叶已深秋。
此间正是非尘境,合有高人来系舟。
”下署“老节再作”,钤“鲜民”长方印。
忍冬为劳至初国变后别字。
此画及诗,皆作于五十八岁时,凄惋之音,盖所南、发之遗也。
○徐香雪 #
徐铸,字巨卿,一字香雪,广东番禺人。
光绪乙酉举人,有《香雪堂诗稿》。
香雪不独能诗,兼工倚声。
汪彦平先人莘伯先生《雁来红词》册:画者余子容(士恺)及陶娱,填词者有梁节庵(鼎芬)、王子展(存善)、杨叔峰(锐)、朱棣坨(启运)、陶子政(邵学)、文芸阁(廷式)、石星巢(德芬)、易实甫(顺鼎)、陈孔偕(庆森)、汪莘伯(兆铨)、汪憬吾(兆镛)及香雪。
香雪《扬州慢》云:“花片零霞,丝沈水,秋人凄绝堪怜。
恰新丛艳冶,媚比稚寒天。
料池馆卑枝悄亚,一声筝柱,展向芦边。
衬鹅屏猩色,尖风翦碎湘烟。
鸾绡粉舞,乍相逢曾障婵娟。
记蜡蕊轻ソ,英私掐,滴粉芳研。
留得瘦金体态,休排与锦字云前。
笑窥帘红燕,销魂输却年年。
”香雪幼即能诗,壮有文誉,与填词诸人,及沈筠甫(宝枢)、陈庆笙(树镛)、朱蓉生(一新)、张晓帆(曾易攵)等皆挚友。
而与节庵为尤笃,盖同岁而总角交也。
节庵《谢香雪遗双砚》诗云:“徐生与我皆己未,三十不官自然贵。
少小逢君肺腑温,昂藏入世神姿毅。
”礼闱屡黜,归乡酒别,节庵亦有诗慰之云:“流落仍相见,便旋过一春。
嗟君不遇世,荐士竟无人。
登馔江鱼美,开尊市酝醇。
逸珠何用耀,盈碗亦贫辛。
”“忆否桃花日,连镳出近郊?鸾刀真枉割,凤举亦纷嘲。
耿耿心光在,萧萧鬓影交。
明当送江上,有梦到衡茅。
”香雪晚为端溪书院监院,多病,性益冲淡。
《题美人春睡图》云:“细展冰绡雨后天,朦胧芍药浸寒烟。
老夫莫道风怀恶,嚼蜡横陈已十年。
”诏其子伯谋曰:“余诗不佳,本无可存。
惟来日苦短,及今不录,将无一字留存。
”乃每日追忆旧作,命伯谋录之。
仅一月而疾剧,故所存不及十之一、二,犹未付剞劂也。
○李详与蒯光典、况周颐
合肥蒯礼卿观察光典,在清末颇负清望。
尝荐兴化李审言(详)于江督端斋。
李固一诸生,而以博雅能文称者也。
李蒯二人深以文字结纳,然蒯没后,有一段文字公案为人所未具知者。
兹见李审言有《蒯礼卿观察金粟斋遗集书后》一文,颇资文坛掌故。
李氏卒于民国二十年辛未五月,此文为李辛未年所撰,当其晚年绝笔也。
┢录于此。
《蒯礼卿观察金粟斋遗集书后》(李详)
礼卿观察既没之后,余友合肥殷君孟樵搜其遗著,奇零琐屑,不足成集。
其学博而识精,议论奇伟。
在同治、光绪初元,名都会胜流所集,君多预其列。
成一谈士之魁,而名特闻,诗文为其绪余。
余馆君家五年,自言:有笔记数十册,可名《三十年野获编。
余请观之,则言语多时忌,不敢遽出。
君没已二十年,又值易世,无所为讳。
君之夫人李氏,颇知重君手泽。
今君从子寿枢字若木者,刊其诗文,大都不外殷君集录之本,而未尝向其叔母求君笔记刻之,是失其所重轻也。
集中《文王受命改元考》,为与梁星海辩难之作,亦本经生旧说而立为一干,余皆政治家言。
君好谈诗,自为诗乃不越昌谷、义山家数,且不多作。
但有一事可记,昔在光绪甲辰,张文襄奉朝命与江督魏午庄会勘湾工程,留江宁月余,遍游名胜园林,得诗数十首。
门生故吏,争写其稿,张子虞太守录副,遣一干送君处属和。
君请馆师山阳段笏林(按笏林名朝端,晚号蔗叟,江苏淮安人,年逾八十尚吟咏不废,著有《椿花阁诗集》八卷行世。
)及余和之。
段谦不敢任,余为和其《金陵杂诗》十六首。
君自仪栈回扬州,揖余曰:“承和张宫保诗,音调遒亮,部居秩然,足为鄙人生色。
”会补淮阳海兵备道,与江北提督刘永庆不合,欲投劾归。
缪艺风先生闻之,遗余书云:“‘可怜跋扈桓宣武,强迫兴公赋遂初’,礼卿诗也,恐竟成谶。
”此余代和文襄绝句中语。
余意指袁世凯癸卯岁设计锢文襄,不令回鄂事。
此诗余集载之,《国粹学报文艺杂志》并载之。
余诗与君诗,体绝不相似。
盘劲折,挈与轻倩婉丽者比,一望而知为异。
今乃定为君作,误甚。
且系十六首,而删去五首,不知何意。
余之末一首云:“诗吟佳丽谢玄晖,临水登山更送归。
收拾六朝金粉气,庾公清兴在南畿。
”此结束语,所以尊文襄,今乃无此,有识者固知其未竟也。
余为礼卿代作,亦可附渠集中。
唯读若木跋语,有云:“叔父所撰文字诗词,随手散遗。
此编所录,寥寥无几,而搜辑则极慎。
然非亲笔不敢录;亲笔而非确知其为自作,仍不敢录;有得诸戚友者,非确知其代作,亦不敢录。
”今当质诸若木,余此和诗果得之礼翁亲笔耶?抑亲笔而确知为礼翁自作耶?抑得诸亲友确知其非代作耶?又余所撰礼翁《别传》及礼翁《行状》,致于缪艺风,迄送之史馆者,乃不足登耶?抑或为审定编次之程先甲,挟爱憎之见有所去取耶?夫审定,当审定其误,如集中《答朝鲜贡使》诗:“篱刹狡谋犹未已,绳冲遗恨极难忘。
”“篱刹”即“罗刹”,冲绳应作“绳冲”耶?余不敢遽信也。
抑闻之古人编定师友文集,不欲录其誉己之作,恐涉标榜。
今程君编次之本,载有礼卿致渠书,称其骈文,有“虽令屈原、宋玉、司马相如、扬子云、邹、枚、伯喈诸子执笔为之,亦不过如此。
真可上抗周秦,奚止汉魏,更何有于六朝诸作、本朝八家耶?”又云:“自合肥与鄙人书一首,昔尝叹为建安神境。
”又云:“自来骈文家罕臻极则,贤竟登峰造峻,连夺前人之席”云云。
余友礼卿五年,与论并世诗文,未尝有此屹然裁断,不顾嘲弄之语。
若果有此,恐为礼翁一时风动,(唐人谓郑畋语。
)或值病呓,失其常度,而余终不信者。
往与礼翁评论同辈诗文,皆适如其分而止。
或有过量之处,余必规之。
如论俞理初吴挚甫皆是。
今乃徇一门生,如俗所谓灌米汤者,使据为许子将月旦之定评;又或谢太傅作狡狯语,为人遽传,而礼翁因之不免有失听妄叹之玷。
此余为故府主争此得失,不禁愤懑而长叹也。
此等和诗,因若木确字一说,乃谋收回;而礼卿于程溢美之言,又当执简而争。
礼翁有知,宜陵云一笑,以余言为老宾客所当干涉。
读此集竟,为悲诧者久之。
(李详撰此文时,尚有《与孙思》一书云:“昨承覆书,知随使节反扬。
在前,菊坪寄示尊著《逍遥游释》,虚实并践,此支道林钻味所未及者。
通敏之材,以余事治他书,无不造入深际,真可叹服。
弟一闻含光之言,重以菊坪所荐,亟思入郡,趋晤台教,奈疾病萦娆,先后踵起,扶杖散,艰于登陟。
绿杨城郭,付公赏之。
近文一首,略同白话,眼前岂有屈、宋、邹、枚、扬、马其人耶?伧人假师说自鸣,枕膝之伪,不可不为亡友辨也。
作答附此,亦欲公诸海内硕流,助我张目耳。
”
审言以一诸生以善骈文为时流所推,晚年又在沪主刘聚卿(世珩)家,任西席,因得与郑夜起过从。
郑氏以诗称之,因负盛名。
实则审言本熟于《文选》、《世说》、颜公《家训》、杜韩诗,早年即有论述。
又私淑江都汪容甫,为文颇抚拟之。
其所著《学制斋骈文》,自少数得汪氏隽永外,余则皆颂寿文。
连篇累牍,亦有近于者,不尽似容甫也。
李氏博览之学,以宋元人笔记杂书为多。
初为时,略有才情,但无深诣。
自与郑倡和后,始有深婉之致,而杂书僻典仍不免拉杂行间也。
余早年为《光宣诗坛点将录》,于李详下有赞语云:“别才非学,不信仪卿;短书小册,拉杂并陈。
”审言见之,大为不乐云。
审言尚有与况蕙风一段恩怨纷纠,兹将余日记一则┢录于下。
乙酉八月日记云:阅章行严《论近代诗家绝句》。
其李审言云:“何人开府冶城隅,墨客相摩鬼一车。
轻薄子云终出蜀,却须论盛一封书。
”自注:“君题《陶斋藏石记》云:‘轻薄子云犹并世,可怜不返蜀川魂。
’子云,似指刘申叔。
申叔在陶斋幕,颇露才,闻有排挤李审言及朱孔彰事。
旋随端入蜀,端死而刘亦不得出。
太炎论救,谓杀刘师培则中国读书种子绝,申叔始免”云云。
以余所闻,此诗与自注皆误。
审言“轻薄”句,系指况周仪,非指刘师培。
刘入蜀,乃在宣统初元端去两江之后,非宣统三年端方督办川汉铁路、督兵入川时也。
不过端入川时,刘适在蜀,任教国学院,端乃聘为顾问耳。
至于审言与况蕙风构衅始末,就余所知者,亦可略言。
先是斋之督两江也,合肥蒯光典以道员候补江宁,与缪艺风(荃逊)并为斋所器。
审言以介先识蒯,又由蒯识缪。
两人言之斋,端乃委李氏充江楚编译官书局帮总纂。
时实无书可撰,支官俸,治私书,即《斋藏石记》是已。
总纂即缪荃孙,时为斋撰《销夏记》,专论列书画,不遑兼顾,因举临桂况周仪领之。
况择拓本无首尾及漫漶不辨字迹者,悉以属审言。
而又时时探刺释文何若,将以抵戏送难。
顾审言于王述庵、钱竹汀、阮芸台、翁正三、武虚谷之书,精研有素,况无以中也。
况氏既负才,性复乖僻。
时蒯颇右审言而诋况,每见斋,辄言况氏之短。
一日斋召饮,蒯又语侵况,斋若不闻者。
会督府议裁员,况名已在被裁之列。
见者佥曰:“活该饿死。
”蒯又以语端,谓不直其人多矣。
斋太息曰:“我亦知夔笙必将饿死,但端方一日在,决不容坐视其饿死。
”乃取笔抹去况名,并书打油诗以慰之,有“纵裁裁不到词人”之句。
况氏为之感泣。
于是况李二氏构怨深矣。
及斋于宣统三年十月初八日被杀于资州,事闻,审言适于案头骤睹新刻《斋藏石记》印本,为赋三绝以哀之。
诗云:“槐影扶疏红纸廊,(“红纸廊”,南京街名,在朝天宫之东。
)冶城东畔又沧桑。
摩挲石墨人空老,忆到江南便断肠。
”“脱略曾非礼数苛,上宫有女妒修蛾。
濮阳金集儒书客,那得扬雄手载多。
”“觥觥含宪出重阍,传命居然奉敕尊。
轻薄子云犹未死,可怜难返蜀鹃魂。
”此事余闻之泰兴金蘅意太史钅式。
蘅意与审言相谂,函札往来,余皆见之。
审言知余,亦以蘅意也。
惟金蘅意处有审言手稿,“子玄”作“子云”“川”作“鹃”,与陈衍《近代诗钞》小异。
第一首言曩时在南京红纸廊修书之事,今则因府主已逝,不胜存没之感。
第二首言己之脱略,非疏于礼数,实以况嫉忌之故,然《藏石记》固多出于己也。
第三首言况氏传端命以傲己,今则蜀魂难返,而况氏固忄典然尚在人间也。
此一段故实,世人间有知之而不能详,遂备记之。
○俞恪士 #
山阴俞恪士提学明震,有《觚庵诗集》。
伯严吏部称其托体简斋,句法间追钱仲文,感物造端,摄兴象于空灵杳霭之域。
所论极当。
清末,提学甘肃,适遇辛亥之变,遂罢官,辗转由草地归。
晚居杭州南湖,诗境益胜。
盖遭际坎坷,困而弥工,不特得山川之助也。
《庚戌十一月出都口占》云:“尘外阴沈觉有霜,天东初月照昏黄。
十年错料成今日,一醉拚教进急觞。
高树乱鸦呼晚霁,西山残雪剩微光。
风幡自动心无着,留待沧桑话短长。
”《宿新安县示子言》云:“我从洛阳来,坦途无百里。
峨峨见城阙,崤陵列屏几。
车马乱流渡,隐隐如浮岂。
莫吊古战场,中原事未已。
风起远天黄,落日淡如水。
况为行路人,茫茫谁遣此?须臾日西匿,回光射成紫。
幻影逐明生,饥乌暗投止。
此是古今情,悠悠吾与子。
”《游山归,泛舟出里湖待月》云:“山游腰脚疲, 卷卧如春蚕。
漾舟出里湖,霁色明澄潭。
群峰促使暝,若戒游人贪。
一树尚残照,雨过南山南。
湖光不能紫,细浪吹成蓝。
觉远喧,渺渺穷幽探。
月出天水分,始知风露酣。
各有愁暮心,诗味从可参。
清景何处求,湖燕飞两三。
一失不可摹,此意吾宁惭。
”夏剑丞尝称赏之。
陈散原《俞觚庵诗集序》云:“戊午夏及秋之交,余病血下泄。
觚庵亦卧病沪滨,皆几死。
其九月,觚庵遽脱病,来视余,留十余日而去。
逾一月,自沪之湖上,复暴病,竟以不起。
走哭,还,取其平生诗草稿审订,别为若干卷,付刊印。
觚庵少年能诗,自矜重。
通籍,浮沈辇毂间。
后官江南、官赣、官甘肃,所作仅有存者。
退隐后,诗乃稍多。
遭遇巨变,避世孤往而然也。
余尝以为辛亥之乱兴,绝羲纽,沸禹甸,天维人纪,寝以坏灭。
兼兵战连岁不定,劫杀焚荡,烈于率兽。
农废于野,贾辍于市。
骸骨崇邱山,流血成江河,寡妻孤子酸呻号泣之声达万里。
其稍稍获偿而荷其赐者,独有海滨流人遗老成就赋诗数卷耳。
穷无所复之,举冤苦烦毒愤痛,毕宣于诗,固宜弥工而寝盛。
然海滨流人遗老,番市楼壁之下,类足迹不窥境外。
觚庵则金陵有宅青溪上,邻于余。
复筑庐杭之南湖,与陈君仁先为邻。
岁月之往还,游赏之频数,出一篇,辄有为余与仁先所惊叹者。
盖觚庵诗,感物造端,摄兴象空灵杳霭之域,近益托体简斋,句法间追钱仲文,当世颇称之。
觚庵亦或幽独自负,其信有无忝于后人之相知者耶?嗟乎!觚庵晚耽诗,略与余同。
而傺余犹甚觚庵,猥为之稍勤,忘其忄昏且钝。
楮墨传视,觚庵亦不以为非焉。
然而生世无所就,贼不得杀瑰意畸行,无足显天壤。
仅区区投命于治其所谓诗者,朝营暮索,敝精尽气,以是取给为养生送死之具。
其生也,藉之而为业;其死也,附之而猎名,亦天下之至悲也。
校觚庵遗诗讫,为发余所愧,而推论之如此。
”此序语至委曲而悲痛,应得其言外之意。
恪士论诗,谓“诗人非闳抱远识,必无佳构。
”又论作诗之法,谓“遣词宜用子部罕经人道语,方能壁垒一新”云云。
余早年极服其言。
及观其所为,抗精极思,语必造微,意必深婉,固自有其不及者。
及来金陵,偶与王伯沆谈及俞诗,伯沆殊致不满。
盖伯沆诗喜奥衍深厚一派,故深服散原之开阖变化。
其直造单微,但取掩映而无直实理境者,皆不甚喜也。
伯沆又在余处见晦闻诗,亦云:“诵之初觉凄婉,再看,皆不落边际语。
”余虽服伯沆,亦不以其言而易余所好也。
○梁公约逸诗 #
江都梁公约()工诗,顾不甚存稿。
没后,其子孝咏集箧中写定本,印于《学衡》杂志中,名《端虚堂诗集》,不及百篇。
公约诗才甚隽,所遗弃者,未必逊于所存,惜多散落,无由拾取也。
夏剑丞处尚有其遗诗二篇,为写定本所未载,存之于此。
《寿萧畏之》云:“一静脱万嚣,天许汝索居。
渴饮已止水,饥餐无名蔬。
役生徒录录,抱一能舒舒。
眼中尘过隙,身外风翻车。
先生梦独冷,清兴常有余。
艺菊得寄傲,Θ药还自愉。
蹇行不觉远,幽坐不觉孤。
午夜香已歇,窗月生白虚。
落叶打柴扉,有时来酒徒。
进退无主宾,相视各轩渠。
问讯醉与醒,真意无时无。
汝贞自多寿,清味道之腴。
冉冉江上春,将我尺一书。
忽忽离乱中,我亦成老夫。
执手重相镜,尚未白髭须。
新歌定诒人,聊复踞灶觚。
”《赠湘人萧莼秋》云:“黄金销尽少年梦,萧寺穷居风雨残。
曩日楚狂人不识,破衣沽酒大江寒。
”
○段蔗叟 #
光宣间,淮安有一老诗人,而海内鲜有知之者,则段笏林(朝端)也。
笏林晚号蔗叟,垂老以脚疾废,年逾八十犹耽书嗜古,吟咏不衰。
有《椿花阁诗集》八卷。
其五七言古体雅健深稳,经籍外溢。
近体善于使事,语隐而志微。
李审言(详)、梁公约()、吴温叟(涑),皆与之沆瀣。
而温叟诗中,推服尤至,几以韩门之籍自处也。
余见其《闵斯曲》云:“不见儿身长,但觉儿衣短。
机中卖剩布,儿身遮不满。
”(其一)“孩提怯生人,回身就娘抱。
长大苦别离,悠悠四方道。
”(其二)“母肠与儿脐,一气贯注之。
堕地日以远,须念未截时。
”(其三)《七日鲍紫来以近作见示,拈此奉酬,兼感近事》云:“清夏四五月,曾作朐山游。
儒冠愧土苴,素餐呼可羞。
民气颓不扬,殷勤询所由。
盐法日元刂敝,卤薄花不稠。
上官急科敛,闾左横戈矛。
公私互欺蒙,谁为前箸筹。
今读故人诗,恻恻如有忧。
既痛浮惰习,复为耕凿谋。
异哉盐荚中,乃有元道州。
”《江都梁苍立寄示纪江北灾诗,依韵奉和》云:“我是江北人,老病尚健饭。
白首遭奇灾,忧极不暇叹。
水旱己心恻,况乃蝗滋蔓。
禾稻无孑遗,田庐付浸灌。
流亡遍江淮,低头就鱼烂。
残黎生意尽,有似灰中炭。
纵横千百里,巧历那能算。
万室迫饥踣,焉得不召乱?梁侯念乡里,披衣坐待旦。
入府治文书,一纸发千万。
(苍立襄办账务。
)救亡与已乱,两事可并案。
方今国势弱,刷耻贵果断。
诛求不培养,经营只得半。
覆巢无完卵,苦心蒙愦唤。
君久识此理,高吟南山粲。
长夜何漫漫,晦明顷刻判。
今岁又苦潦,降灾天已惯。
儒生无寸柄,故纸聊讲贯。
止溺知未能,燎原吁可惮。
回斡祝苍天,一饱苏穷汉。
”则古质激楚,绝去雕饰,《箧中集》之遗也。
《李审言上海信来,许以藏书纪事诗七卷本借读,并媵以诗,次韵奉酬》云:“十年不见李伯纪,大患有身病垂死。
并鲜不用交头杖,箕踞惟凭折足几。
平生癖嗜在书卷,昏毛善忘今老矣。
海南群犬吠所怪,黔中神驴技只此。
新书遮眼许相借,古诗入手呼可喜。
珠还合浦尚有日,璧假许田亦其理。
(君亦假敝藏顾秋碧诗。
)先生与我有同好,脱略名利犹敝屣。
曾闻书淫与书痴,那及先生书丐名字美?(君尝以此自称。
)五兵纵横裴武库,《七略》戢[B13F]刘中垒。
支瓶隶事忘寝食,拓钵沿门遍井里。
一朝沾丐及贫子,譬膏盲钅咸废疾起。
况复殷勤勖眠食,丽藻遒文一何绮。
至今金粟旧书楼,尚有几人念凿齿。
悬知宋椠富藏┑,空令痴儿出馋水。
”《题张力臣符山堂图,为丁默存作》云:“荒溪敝庐人三个,闭户谈经作日课。
张家兄弟都绝伦,符山一堂如斗大。
主妇具膳方闾,稚子能文亦入座。
缥湘秘籍插架富,金石遗文塞屋破。
作书师法追程邈,哦诗鬼胆堕李贺。
江都朱生好画手,(图为朱二玉作。
)隐趣一一资敷佐。
酒钅仓茶臼工位置,想见伯倡仲叔和。
门前风景太萧瑟,古柳寒鸦伴穷饿。
庞眉书客满宾寮,那许高轩摇辔过。
我昔京洛得遗集,(同治甲子于京都市上得性符先生《符山堂诗集》,力臣手写付梓者,前有小象,亦力臣所摹。
)孤本直欲居奇货。
尔来读此诧未见,摩挲老眼知无奈。
丁生尔且慎藏┑,题句彪缤尽楚些。
草堂图可配庐鸿,袖手须防寒具ネ。
”《阎徵君潜邱居士小印打本为王觐卿题》云:“绘就新图号拜诗,濡毫题咏想经师。
(张叔宪为路山夫作拜诗图,曾属题句。
)礼堂写定传谁某,记取猩红押角时。
”(其一)“欧舫风流富┑藏,印文三字‘眷西堂’。
司农倒用吾家事,满屋图书发古香。
(眷西堂印,予从山夫借归,遍印徵君遗书。
”)(其二)“此石流传又几时,瓦窑村里系人思。
(潜邱今名瓦窑村,见《太原志》。
评量定出佳儿手,长君复申舍人,工铁笔,王渔洋剧赏之。
(付与[C064]斋早护持。
此印本藏柘师所,后赠平定张石洲。
”)(其三)则典雅俊逸,经籍之光,复初斋之亚也。
今以播迁巴蜀,箧中无《椿花阁集》,不能广徵。
它日当从全集中,再为甄录。
俾海内言诗者,知东楚尚有此一卓绝诗人也。
○谈海藏楼 #
余于己未撰《光宣诗坛点将录》,以海藏楼配玉麒麟。
其赞语有“日暮途远终为虏,惜哉此子巧言语”之语。
此本就“卢俊义反”四字及后身陷水泊而言之。
厥后,义宁曹东敷、顺德黄晦闻见之,以为海藏不过自附殷顽耳。
终身为虏,何至于此?力主删去赞语。
故《甲寅周刊》刊校时,遂将此赞及全部赞语皆剔芟。
实则属笔时,以忠于觉罗即是为虏。
孔子虽有不以人废言之训,而于其人出处大节,不可不以《春秋》之笔著之。
不意甲子溥仪出走津沽。
张园会议,海藏即主附倭以延残喘。
辛未,倭入渖阳,寝占东省,而海藏果奉溥仪托庇虏廷矣。
殷顽犹可恕,托命外族不可恕,而身败名裂,至此益显。
然则吾言验矣。
顾余敢于为此肯定之言者,亦有所自。
忆宣统季年,余在商城晤张[E152]之孝谦,偶与评品艺事,遂及海藏。
[E152]之曰:“孝胥书初学爰叟,近则一变为刻露,不苏不黄,字变而人品亦变矣。
”及民国乙丑夏秋间,侍坐陈弢庵师。
师言:“太夷功名之士,仪衍之流,一生为英气所误。
余早年赠诗有‘子诗固云然,英气能为病’二语,并非泛谈。
”已而又曰:“彼尚欲有所为。
”余大惊诧,因从容询曰:“彼既不肯作民国官,尚欲何为乎?”师言:“此当观其后耳。
”时在“九一八”之前六年,附逆尚未大著。
盖张园会议,弢庵最反对附日,海藏颇衔之。
而与弢庵不相能,即始于此。
及弢庵逝世,海藏挽诗犹有微词。
至以“功名士”称弢庵,则反唇之讥也。
陈甘有《记郑孝胥》一文,文笔轩举,足概平生。
写存于下。
《记郑孝胥》(陈氵赣一)
郑孝胥之得名也,不以书,复不以诗。
世独以美书工诗称之,斯固然矣。
而于清季政事之起伏,固数数预谋,实一政客也。
孝胥壬午举于乡,宫中书,耻为下僚,有去志。
语人曰:“仕官而任微秩,无日不趋承上,在外犹得温饱,居内有贫不能自存者。
吾不欲久于其位矣。
”遂去。
改官江苏,后以领事驻神户。
孝胥之接交日人自此始。
鄂督张之洞耳其名,招入幕。
具疏称其才堪大用,得旨赏道员。
当时湖北官场,言必称郑总文案,其势可见矣。
之洞宿交王可庄(仁堪),其子某,以通判指省,思入督幕,自表衤暴。
梁节庵(鼎芬)为言于之洞,之洞默然。
固请,怒斥之。
某营进甚亟,不得请不休。
尝以此恉告鼎芬。
鼎芬曰:“必报。
”会有事诣制府,如前言。
孝胥适在座。
之洞俟其辞毕,恚曰:“吾幕非无人才,某或未能也。
子掌两湖书院,待人治事,曷引为助乎?”鼎芬唯唯。
孝胥搀言曰:“帅之言,余独不谓然。
天下人之文章孰若帅,天下人之公牍孰若帅?为他人之记室易,为吾帅之记室难。
惟其难也,某必欲得之,将以求学耳。
可庄固才士,其子当是通品,不可不察。
”语已,以目视鼎芬。
鼎芬曰:“苏戡妙语,实获我心。
欲言而未敢出口。
”之洞微笑曰:“苏戡言婉而讽,节庵亦复言外有意。
不从,二子必皆不悦;从,则当试某以事,容吾熟审之。
”未三日,令下。
人情好褒恶贬,之洞何莫不然。
孝胥善于词令,使鼎芬累求而不得者,寥寥数语谐其事,诚解人也。
孝胥之佐之洞也,百政无不预,军事亦参赞机密,岑春萱在蜀,疏请孝胥往,朝命报可,之洞尼其行,乃止。
已而春萱放督粤。
广西匪乱炽,蔓延至滇边。
举孝胥充边防督办,旨予四品京堂以宠之。
孝胥遂率在鄂久练之师,赴龙州。
居是二载,以故退。
简广东按察使,辞不赴。
家于上海,约张謇、汤寿潜之流,设立宪公会,被推为领袖。
时清室已下诏预备立宪,期以九年而成。
孝胥多所陈述,一时舆论从而附和之,声誉益著。
锡清弼(良)督辽东,辟为锦朝铁路督办,并任胡庐岛开埠事。
款绌,事莫举。
良去,孝胥南还。
其时盛杏荪(宣怀)入掌邮传部,故交也。
孝胥宿主借外债筑铁路,宣怀与计议,遂有铁路国有之说。
宣统末造,起端午桥(方)督办汉粤川铁路,授孝胥湖南布政使,方力荐也。
孝胥对方曰:“吾欲行其志,匪疆吏不为。
”方亟谋于宣怀,同请于枢府,畀以湘抚。
枢府以余寿平(诚格)莅任未久,尚无劣迹,俟有缺出,将诚格他迁,即以孝胥擢任。
孝胥因而之官。
既至,乱作。
仓皇遁沪,居海藏楼,鬻书年获万钱。
书者,神气骨肉血缺一不可,全则上品矣。
孝胥能书,气足露骨。
晚年忽变瘦体,有时率意漫涂,惯作斜行,而笔画不整。
世震其名,争宝之,不可解矣。
诗则宗宋,人罕及者。
五年前余居海上,偶见福山王汉章手执孝胥所书Ψ,书自为诗一首云:“泱泱渤海意如何?腾碧翻金眼底过。
出世只应亲日月,浮生从此藐山河。
南归不用怀吾土,东去谁能挽逝波!爱煞滔天露孤岛,弃船聊欲上嵯峨。
”读此诗,想见其人其志。
世方属目,吾不欲言。
陈氏谓孝胥此诗可以想见其人其志。
按此诗为宣统三年四月二十四日渡海作。
是年孝胥正往来京沪间,策画铁道国有之说。
睥昵一世之气,冥心孤往之怀,感慨于中,情见乎外,不必即心驰三岛也。
吾尝见孝胥为其侄孙彦纶书Ψ一诗云:“山如旗鼓开,舟自南塘下。
海日生未生,有人起长夜。
”此为其早年居福州南台山之作,凌厉无前,寄意深远。
细细味之,颇有刘越石闻鸡起舞之意,而其人之不甘寂寞,低首扶桑,真可以窥其隐微矣。
此诗未收入《海藏楼集》,盖不轻示人也。
又徐又铮被刺身死,孝胥闻讯,有一诗云:“江哀汉怒此争流,断送才人又暮秋。
今日中原应失望,莫将泪眼更登楼。
”此诗甚佳,然用意不可测也。
刘太希尝过余,亦写其二律云:“寥寥诗卷寄平生,惭愧才人意尽倾。
已逼晚年成定论,那堪低唱换浮名。
弥天纵有逢辰恨,倒海难为变徵声。
谁惜英雄袖中手,枉教弄笔掣长鲸。
”又:“绝胜张园二十年,消磨人物作云烟。
繁华事散空余恨,儿女情移莫问天。
词客有才应赋此,老夫无梦亦凄然。
后村至清真丽,为汝伤怀到酒边。
”此当为关外之作。
其自伤与自负之情,不难玩味而得也。
晚年尝东游,有诗数卷,已刊。
余丙子春间在上海曾见之。
诗自是射雕手,然晚节不终,非惟不可与钤山堂并论,且下阮圆海、马瑶草一等矣。
○吴温叟 #
清河吴温叟(涑)与王义门、梁公约齐名,诗思至清。
《题赵玫叔村居图》云:“半傍山村半水乡,北窗白日梦羲皇。
停居载酒扬雄宅,落月张琴左氏庄。
宾主能闲心共远,寂喧相对意俱忘。
春秋佳日休轻负,薄醉何嫌侧帽狂。
”《和段蔗叟》四首云:“叟也据槁梧,威凤鸣天阊。
涑也吟草间,凄切如寒づ。
强我相酬和,汗流走且僵。
微生甘衰白,夫子有耿光。
奉手敬承教,顾言示周行。
赠言过宠借,惊悚迷所方。
韩门有籍,苏门为秦黄。
倘焉不遐弃,问字来负墙。
”(其一)“我与梁苍立,二年不相见。
因风寄一纸,千里恍觌面。
为言潘鬓凋,低首就曹掾。
病余酒户小,愁饶诗情倦。
危时道德丧,乱世文章贱。
我亦蓬蒿人,何词相慰荐。
知否段蔗翁,孤吟寄遥眷?勿吝怀友篇,火急付邮传。
”(其二)“壮岁作书佣,藓{艹后}大小李。
大李风骚人,小李温雅士。
我乃骖其间,周旋执鞭弭。
聚散二三年,如一炊顷耳。
大李劳校勘,小李走万里。
岁时遗我书,开缄一欢喜。
陵谷忽多,波云竞诡委。
小李阻重瀛,大李泊海埃。
一时段蔗翁,感旧怀二子。
安得叙古欢,同醉淮阴市。
”(其三)“凶岁孑遗民,苦望来年丰。
吴天靳朔雪,得不忧忡忡。
隔窗似淅沥,开门忽迷蒙。
眼眩观银海,手僵鞭玉龙。
冬青婆娑绿,天竹的红。
那管樵苏湿,何虑蹊径封。
教儿暖尊酒,呼童翦畦菘。
独酌酬造化,裁诗慰蔗翁。
水旱勿预计,当无蝗与虫。
多欣复多慨,渚陆遍哀鸿。
”(其四温叟诗世少传者,惟壬子、癸丑间北京《平报》偶一见之,当为胡梓方处流布者。
余曾录其最者入《琐记》,今已不可得矣。
○张今颇都护 #
近代武人,以张今颇(锡銮)最能诗,而其人亦一振奇人也。
锡銮,浙之钱塘人。
仕清,以贰尹积官至山西巡抚。
又官副都统,在辽东最久。
张珍午(元奇)尝语郑孝胥曰:“子闻辽东有‘快马张’其人乎?吾都护张公今颇是也。
”明日见之,长身赭面,眉目耸异。
三十年间,驰骋关外,捕贼却敌,崛起牧令,以历监司。
其间排难解纷,抑强扶弱,满蒙羌汉,望若神人。
家人婢媪,恒举其名以止儿啼。
诗存一卷,多怀人感事、悲壮苍凉之作。
此孝胥所为《张都护诗存序》中语也。
锡銮入民国后,首膺直隶都督之任。
旋移东三省,改任镇安上将军,督理奉天军务,兼辖吉黑军务。
当锡銮在清末任奉天巡防军左翼翼长,犹今之师长。
时关外多匪,锡銮率兵驰骋白水黑水间,所至擒其渠帅。
张作霖本为胡匪魁杰,锡銮与盛京将军赵尔巽、新民府知府曾韫苦劝之降,而锡銮之力为多。
及后,再开府辽东,作霖方任二十七师师长,见必称师。
偶以事传之至,立而待,命坐则坐。
锡銮偶以事不悦,辄詈不绝口,作霖唯唯而已。
东北外交,以中日间事为剧。
每有交涉,锡銮语舌人,告以如何处置,日人亦不敢有违言。
如要挟逾分,锡銮辄推词年迈重听,及舌人一再与日人申辩;而锡銮知事非转圜不可,则又诿过舌人,谓吾意本如此。
其应付日人,常以此而致安堵。
故其时日本关东都督福岛尝语人曰:“此老装聋推哑,指东画西,与语若可解若不可解,若可信若不可信,吾未如之何也。
”然中日交涉,本为棘手,樽俎之间,非以此不足应付狡黠之日人也。
锡銮诗殊有抗爽之致。
如《暮春感赋》云:“去住真无计,行吟又暮春。
如何天上月,长照未归人。
故国青山在,关河白发新。
飞花应有恨,片片过西邻。
”《舟泊德州,尚会臣观察邀饮督粮道署,临行感赋》四首之二云:“为爱平津馆,山林野趣长。
板桥斜渡月,花径暗生香。
丛苇碧沈水,疏镫红过墙。
弟兄贤好客,相与倒壶觞。
”之三云:“墨波浓染指,醉写菊花看。
旁佛东篱下,疏枝开未残。
月来疑有影,霜后定能丹。
何日归三径,滋培傍药栏。
”《悼姬人痴吾》云:“丈夫羞下泪,为汝一悲歌。
卿命已如此,我劳将奈何。
病深疑药误,情重悔恩多。
美目知难暝,无言尚转波。
”“好色成吾累,斯人岂偶然。
关山风雪里,随我去筹边。
烽火惊离后,莺花续梦前。
渖阳太平日,悲喜只三年。
”则蕴藉矣。
如《甲午统军南进,马上口占》云:“轻寒恻恻入春衣,大纛南征莽鼓鼙。
峻岭摩天盘健马,临风一笑万山低。
”《自团防暮饮归营》云:“薄饮村醪趁醉归,长河一带晚烟围。
暮天风紧雪平,匹马冲寒山欲飞。
”则本色矣。
凡此皆可诵,正不必以武将少之。
尚有海州邱心坦(履平)者,亦久经战阵,后为小吏。
诗笔剑ㄙ,迥不犹人。
与朱铭盘交甚挚。
今人多不能举其名,更无由知其诗也。
○桂伯华 #
忆先府君于光绪三十年入都,返汴梁时,即为余兄弟道在京师九江郡馆晤德化桂牧仲,极称其开敏,语言有味。
余时年甫十八,身躯瘦弱,先府君并言其状貌颇与余同。
余曰:“此即伯华之弟也。
”时先府君未识伯华,余亦仅于梁卓如所办《丛报》见其诗词,心早识之。
因为诵其《菩萨蛮》词,即“才华已为情销损”一阕也。
府君大异之,曰:“此真一门慧业也。
”伯华,名念祖,丁酉举人,曾师善化皮锡瑞。
初为今文家言,根柢深厚。
中岁学佛于杨仁山先生,得善知识,因东渡习梵文,通密宗。
弟牧仲及妹,亦以伯华故,皆精研内典。
而临川李证刚(翊灼),亦因伯华得受教于仁山,造诣尤深,竟与黎端甫、欧阳竟无及伯华三人,称杨门江西四大弟子。
然杨仁山先生门下,亦舍此四人外,更无与宏法者也。
伯华以民国四年乙卯证涅盘于日本,年四十七。
其病中,邻居失火,伯华居楼中,陈真如负之而下,得免于难,然不久即逝。
此余闻之真如者。
伯华早年诗工甚深,才气剑ㄙ,于唐宋近玉溪、坡公,于近贤近范伯子。
然后习禅悦,理智超澄。
所为诗词,虽寻常酬对,亦能自拔于世谛文字之外,而不为何人所囿。
吾乡梅伯鸾,曾以一石印本伯华遗诗贻余,寥寥数十番。
余偶一浏览,觉其吐语澄旷,非从人间得来。
在沪晤狄平子,余亟推伯华诗,平子亦为首肯者再,以为不阿其乡也。
惜此本早弃之金陵,今不能尽记。
亦有余所知,而此本不载者,今偶忆及之,悉举而笔诸此册。
然此又何足以为伯华重哉!伯华所著书,余仅见《大乘起信论科注》刻本。
《和友人扇头诗》:“客里风光劫外天,饮愁茹恨自年年。
未成境夺还人夺,强说禅边胜侠边。
何处须弥藏芥子,早知沧海有桑田。
杜陵老子犹痴绝,苦向空山拜杜鹃。
。
《将去金溪,酬余生赠别之作》:“对面山河深复深,庾郎清怨感难禁。
顽云黯澹霾双剑,落月苍茫横一琴。
此去薰兰芳可佩,几时桃竹蔚成林。
凭君莫洒临歧泪,记取青天碧海心。
”《结习》:“堕落原知浩劫前,尚余结习慕生天。
魂归缥缈黄金阙,肠断销沈紫玉烟。
几日灵飞书甲子,早时吉语彻中边。
丹成九转须臾事,愁绝鸿蒙未辟年。
”《秋海棠》:“娇憨从未识空门,不占金兰占玉盆。
万古滴残犹有泪,千番断尽已无魂。
书成彩笔怜花叶,唤醒痴云记梦痕。
好共莲邦忏愁去,西风憔悴又朝昏。
”《次木仲除夕韵》:“七大充周水地风,循环谁复见初终。
须臾鬼国蛮烟黑,倏忽扶桑海日红。
有漏因成他力劣,无生曲奏自谋工。
尘尘刹刹黄金佛,平等看来孰异同?”《夜坐有感》:“黯黯长空暝,迢迢清夜徂。
新欢云,旧梦雨模糊。
九死劳苌叔,三生问鬼臾。
悬知孤往者,为我大胡卢。
”《题陈芰潭心迹双清图》:“根尘难拣选,请试问文殊。
但灭空花见,都无夹道呼。
鹈膏重自莹,鹃血早来枯。
安稳蒲团坐,今朝丧故吾。
”《次成上人韵》:“虚白远犹近,浓青低复高。
看云循北郭,随水到东阜。
默默对鱼鸟,喧喧隔市桥。
清游信多趣,欲说已无聊。
”《和友一律》:“诗心澹后无奇句,世事谈多有泪痕。
与子细寻无味味,共余相喻不言言。
当来弥勒经生世,过去巫咸尚理冤。
试把十方三际看,铁浑仑亦不须吞。
”《登关口台町最高处纳凉有作》:“登临爽气新,愁客渐怡神。
草木都遗世,川云解媚人。
趣幽双蝶见,凉早一蝉闻。
那识家园路,炎天莽寇氛。
”《题慧居士集》:“半生愁里过,一笑卷方开。
鹫岭云犹在,龙华会又来。
幻缘徵道力,苦终得天才。
除却黄金父,(黄金父即佛也。
见内典。
)谁人识此怀?”《题陈子言》:“吾哀谢灵运,心杂误清修。
又爱李长吉,才奇预圣流。
古今三语掾,天地一诗囚。
言也真同调,何年结习休?(乙已,散原云:“‘古今’‘天地’皆大言,相对非偶。
‘天地’当改‘炉钵’。
”见陈诗《尊瓠室诗话》。
”)《往因》:“怪怪奇奇虚妄境,明明白白本来人。
但须一扫空群障,才得千春侍二亲。
慧命庄严无价宝,风花飘泊可怜身。
谁欤大觉金仙者,善可痴儿说往因。
”《菩萨蛮》(《读小山词》):“才华已为情销损,那堪又被多情困。
珠玉女儿喉,新词嫩入眸。
清愁销不得,梦入莲花国。
方信断肠痴,断肠人不知。
”《虞美人》:“凄凉十五年中事,苦了他和自。
香残红退画堂空,早是柔魂销尽夕阳中。
他生有分相厮守,拚共天长久。
仙山楼阁也迷茫,只要双方一意向西方。
”《丁香结》:“积雨侵阶,同云蔽野,墙外屐声来往。
依绳床经案,朝又暮、时霎龛镫都上。
文园情绪减,才触发、禅关又放。
人间天界,刹那轮转,肠回无像。
惘惘!记三五年时,秋花春月同赏。
绿酒红灯,银鞍绣毂,尽劳追想。
无奈存没聚散,苦乐殊今曩。
惟何恩何怨,尚隔莲邦蛮?”《蓦山溪》:“春光欲尽,未得天涯信。
早起镇恹恹,减裘带、余寒犹嫩。
古碑临罢,独枕故衣眠。
魂无定,身慵困,酿就维摩病。
谁家巷陌,红满香成阵。
旬日雨风频,减多少、游踪逸兴。
忏余烦恼,赖有贝多经。
帘押静,香篆烬,终卷阴移寸。
”(按伯华词多不注意平仄,如此二词是也。
)
伯华诗词,稿成不自爱惜,友人持去后,亦不省记,亦有已成而懒着纸笔者,故传者不多。
然友人于其死后,曾为裒集。
余曾见一石印本,一铅印本,皆寥寥数页。
又邵启贤(字莲士,余姚人。
)官赣时,曾刊其友好遗诗,曰《江湖夜雨集》,中亦有桂诗一卷,与印本互有详略。
今皆弃赣宁二寓所,惜无从搜集矣。
长沙章士钊曾示余所撰《孤桐杂记》,中有伯华遗札一通。其自为跋语中,亦有伯华逸闻。照录于此:
江西彭君出桂伯华先生遗札求跋,览之不胜慨然。
乙卯,余在东京最后晤伯华,伯华尚言将从习英文事。
此事愚盖许之甚久,迄未践约。
伯华客死东京已数年矣,思之不怿。
至伯华湛深内典,余未获请益,尚不过伯华未度众生中之一生而已。
札如下:
“十余年来,未尝作一文,虽有见属者,而持之甚力,不少摇动。
无疾时尚尔,况有疾乎!今序之不能作,早已内决。
然愿数自摇感者,徒以足下待人竭诚尽力,能为人所不能为。
某平日藉助处实多,而君于此序,又求之甚坚,故虽熟知力所不堪,然犹欲冒险为之,以副尊意,而不虞此举之竟不如愿也。
盖作文之难,某深悉之;精力之惫,又自知之。
然一见君之诚恳,则不禁意动;意动,则必试为之;为,辄大困;大困,则意复决;复决,而又晤君,则意又动;动,则大困,盖若是者,已数次矣。
长此不已,将徒见受困之循环,而序亦终不能成,殊觉非策,故至此不得不汲汲知止。
虽曰负君,然无可如何。
此序有人作,固佳;即无一人肯作者,某亦不作。
盖关系之重大,仅乃如是,而必至以身殉之,殊无谓也。
若谬许老马识途,人已作就,而俯商于某,某则词意悉仍原本,而但就行文之章法,加之整理,使合矩范,此或可力疾为之。
不若命意遣词,悉出于某之难为役也。
作一序耳,何至身殉?此函述序之不能作处,至为曲折。
有作此函之气力心思,序亦可为。
凡此皆伯华之拘执处。
愚朋友中有两人负性特异,一杨笃生(昌济),一桂伯华。
伯华临死前一日尚有书抵余,为言已定一读书五十年之计划,甚觉得意。
伯华求学英文,盖志在展转以学梵文耳。
其衰惫不能学此,旁观至明,而彼抵死不悟。
此二人也,愚皆有所负。
而其方正不容一毫苟且处,以鄙性方之,愧无地也。
○陈子言 #
庐江陈子言诗,余曾于沪上见之。
言语期期,而诚恳之情,溢于颜色,固长者也。
余闻诸于右任先生,言曩居申江,尝造吴彦复寓庐,而子言亦不时至。
至则互为笑乐,恒至夜深不去。
偶与彦复及朱强村为竹林戏,非四人不能成局。
子言来,皆强之配其一,而坚执不可。
故每为此戏,恒以三人为之,亦颇有意致。
彼则笼手作壁上观,亦不以未入局而遽去也。
此事至可轩渠。
子言生平无所嗜好,惟攒眉苦吟一事,视为日常生活。
子言与吴彦复年辈相若,初亦相引为至友。
彦复于诗札曾称为兄,后子言竟师事之。
此一段因缘事实,他日当询诸章行严,或能知其详。
子言于清末曾随俞恪士提学至甘陇,为诗甚富,诗皆绝佳。
及定《尊瓠室诗》,则前后所作,有偶不惬意者,尽删剔之,不稍爱惜。
知其苦吟自得,有非他人所能共喻矣。
即如其《尊瓠室诗话》云:“余与寄禅上人未相识也,读其诗而慕其人。
光绪甲辰春有往天童者,附简一律云:‘花落空山春气深,天涯瓶钵入微吟。
长城过客称诗律,绝壑潜龙听梵音。
会向东林起颓废,可怜人事日销沉。
万松关下残阳路,蜡屐闲来试一寻。
’此诗散原先生谓前后四语佳,余以中四句平平,遂芟去不存。
(寄禅和诗云:‘蛟龙战苦阵云深,黄浦犹闻白雪吟。
大地烟尘无净土,林空猿鹤有哀音。
休夸返日金戈奋,忍见横波铁舰沈。
愿与高人论长道,万山寒翠肯相寻?’)是岁春暮余有《沪滨逢寄公夜话,即送还天童一律》云:‘老向空山洽隐沦,暂携吟钵走风尘。
赤城霞举思游屐,雪窦梅开忆故人。
肯使林峦怨猿鹤,却愁天地入荆榛。
从容一舸飘然去,小语江头未厌频。
’德化桂伯华见之,谓此首神似义山。
余则谓仅有‘却愁天地入荆榛’七字可存耳”云云。
就此记观之,知其芟汰之故,并非漫然割爱。
盖前一首中四句,是居山者皆可用,不必为寄禅也。
且“长城”句为推人诗者习见语,“可怜”句则尤泛矣。
次一首较前为佳,然亦无深意境。
“却愁天地入荆榛”,即袭用义山“欲回天地入扁舟”句法,而无其深婉。
伯华以神似玉溪称之,恐亦是强为之说,伯华非不知此中甘苦也。
要之,子言自有真诗,偶举此一则,以见后学为诗,不可过于自是。
子言尚尔,何论操觚。
余尝谓近五十年中,诗家多尚元佑而薄三唐。
至陈散原、郑夜起二家出,世之言诗者,又不肯诵法苏、黄、王、陈,而群奉散原、海藏二集为安身立命之地。
其人既少亲书卷,徒恃其一、二空灵字句,生硬句法,可彼可此者,钩棘成文,已为宋派末路矣。
并世诗人,子言终不失为卓然自立家数。
盖子言之诗,植体中晚,益以深思,造语古澹,韵格凄清,故能拔戟自成一队。
时贤评骘其诗,如陈散原云:“高淡凄清,韵格在宛陵、淮海之间。
霾天海市,悬此诗隐,应有光芒夜吐。
”吴仓硕云:“古澹中神味独到,一字一句,皆从苦心得来,非时手所能梦见。
客中把读,如服清凉散,令人心脾一爽。
”吴雁舟(嘉瑞)云:“冲微澹远,悱恻芬芳,已到金刚乾慧之地。
”周彦升(家禄)云:“苍老浑成。
”皆能辨子言诗酸咸者也。
子言亦尝自举长律佳句,如云:“余《甲辰春暮游西湖》句:‘满湖新绿浓于酒,一片残春最可人。
’《送寄禅上人还长沙》句:‘春风一扫生公石,敝箧长存死友诗。
’《赠曾重伯太守》句:‘绮阁清歌呼姹女,玉霄餐气学神仙。
’(曾云:‘世界化学极盛时,当能餐气。
’)均为散原先生所赏。
《乙巳赠卢甫茂才》句:‘竹箧纵横堆酒卷,柴门萧瑟梦菱租。
’《秋日送张伯纯部郎赴津门》句:‘九乌气慑中原日,一雁愁萦远塞烟。
’《题刘申叔诗集》句:‘家无卮酒供宾客,世有文章托死生。
’均为桂伯华明经所赏。
又《赠吴雁舟太史》句:‘一线春江词客泪,万山寒草故人坟。
’雁舟吟诵不已”云云。
此但就七律中摘句标举之,实则子言五律佳句至多也,此不胜录。
即以七言全篇言之,如《闻乙先生徙宅,赋此奉简》云:“眼中江柳尽成围,徙宅荒原叶辞飞。
咄咄百忧无可说,栖栖一老竟何归?行歌心地莹禅窟,坐雨林塘梦钓矶。
曾向皖城祀余阙,丛祠寒草已全非。
”《三月二十二日,与文公达游龙华寺,时积雨甫霁,残桃落英,怅然有作》云:“沪渎城南沙路微,余香一径斗芳非。
愁霖浅雾过寒食,羸马单车叩竹扉。
芳序暗更元足惜,幽禽闲道不如归。
凭阑相视忘言说,塔影摩空万虑非。
”《忆外家》云:“烈烈孱魂化水仙,(孙氏姨,字中表舒城孙明绪。
咸丰辛酉五月,粤贼普酋某援安庆,过境肆掠,携一妹投河死。
姨性刚烈,临难犹骂贼不绝云。
)枕流园榭亦萧然。
(枕流园在庐江北郭,余外高祖金水屯阝先生智别业也。
嘉道间台榭花木,极一时之盛。
其木有幽燕之胡桃,闽越之橄榄,佳实荐新,远近珍异焉。
咸丰兵燹,悉摧为薪,近归曹氏矣。
)水村处士家风在,池上至今开白莲。
”《三月三十日华阴道中送春》云:“河流已束潼关隘,云影遥遮岳帝祠。
婀娜东风数株柳,华阴道上送春时。
”数诗奇秀在骨,清拔之中,自饶蕴藉。
此岂为宋诗者所能道其只字耶?诗以韵味为最上乘,惟韵味在,意境好,兴象好,再益熔铸烹链,使眼前要说之话,多在脑筋中打几个盘旋,然后申纸奋笔,一气写出,使人读之有言外不尽之味,有余不竭之韵,斯吾所服膺者也。
至王阮亭但知搔首弄姿,姿本非威,施之容,愈弄愈见其捧心作态矣。
○徐仲可 #
余于宣统间读书京师大学堂,恒以暇日偕友至城南陶然亭。
于壁间见徐仲可所题谐诗,意讥附庸风雅者,到此必以恶诗疥壁,深斥之,亦间有和之者。
余之知仲可始此。
后又读其所编《清稗类钞》,知仲可固勤于铅椠而能文者也。
顷见夏剑丞《徐仲可墓志铭》,益知其生平。
略节于下。
剑丞曰:“余初从徐君游,闻君有端操,能文章。
既从容觇君出处大节,读所为诗歌,益信而不苟。
余卜筑沪西康家桥,君同来为邻。
君素贫,无立椎地,尝名其意所构曰‘天苏阁’。
至是始果有,则日夕坐其下,握笔倨几,历祁寒盛暑不辍。
居三年,每见,辄出所撰著商榷。
或数日阻,必朝夕遣童持短札来。
两家相距,中隔牛。
余按北牖,自项望君南轩,日下舂,人影彳亍楼槛间,君与妇妾方凭眺也。
而君妇与余妇相从亦濒数。
君门前左右小径,邻辄壅闭,使不得通车辙。
余方为君责谕,而君止勿较。
凡沪居,水源自江来,始洁可酌。
余与君皆就贸水者通铁笕入厨灶间,涓涓而清。
君之邻乃日乞饮君所,君弗拒也。
君子生鬻所著书换米盐自给,常不能有余,然必节缩以旁赡戚族。
与人书,尝取寄书囊背糊而再用之。
或累叠置案旁以记所闻,而铭于座右曰:‘一举两得,废物利用。
六通四辟,好学深思。
’与人谈宴,虽一事之微,一物之细,有可录者,归必书之,故晚岁所成笔记尤多。
少尝从项城袁君练兵小站,为将校讲经史大义。
与天津徐君奉新、张忠武为故人。
张且与君结盟为昆仲。
诸公贵显,君独弃去。
或讽之曰:‘君有贵交,往投之,富贵可立致,何勤勤作苦自给为?’君笑曰:‘果取富贵,于吾何有耶?’亡何,君所教诲将校亦多贵,将廪给之,君谢不受。
君有子学成游于英吉利,入伯明罕大学得理学士,又入维多利亚大学得商学士。
仕为财政部秘书,不乐去,隐于商,能月进所得养亲。
君约减其数取之曰:‘无以是使吾子伤廉也。
’以故终身食贫。
君讳珂,字仲可,浙江杭县人。
举于乡,数试礼部不第。
试为内阁中书,改同知,然未尝一日为也。
父恩绶,余姚县教谕。
同治初,左文襄公克复浙江,佐公善后有功。
母陆氏,配朱,继配何。
妾某氏。
子一,新六。
女一,新华,未字而卒。
皆何出。
君所著凡诗文词集若干卷、《大受堂札记》五卷、《可言》十四卷、《五刑考略》一卷、《清稗类钞》四十八卷。
其他校辑者,凡百数十卷。
君卒前二旬,饮余家。
明日会海盐张菊生所,遂得疾。
疾二十日,亟谕其子以铭墓请于余。
余往视之,已不能言矣。
年六十,以戊辰二月十一日卒。
呜呼#于余交可谓笃矣,生而日以文抵余订可否,殁而以铭属余,余忍不铭耶!铭曰:‘遗彼荣,修厥名。
劳其精,文则莹。
殁而扃,坚吾铭。
’”据剑丞此文,则仲可固长者而弃遗人世者也。
当此季世而有斯人,可以励俗,可以束身。
呜呼,贤矣!
仲可诗文集有《小自立斋文》、《真如室诗》、《纯飞馆词》。
诗清拔可味。
石遗《近代诗钞》曾收其诗十三首。
余喜其《乞汪社耆作画》云:“频年旅食穷海隅,尘嚣蔽目溪山无。
欲烦佳手为涂抹,使得置身于画图。
十日一水五日石,君为能事吾为娱。
何时入林共把臂,卧游同梦还西湖?”又有句云:“非鹤我安访,有梅山不孤。
”亦佳。
○龙毅甫 #
攸县龙毅甫(绂年),芝山太老师之子也。
民国时避乱来江南,病心脏已久矣,遂没于沪。
其《丁卯除夕金陵》诗云:“才住真州又润州,便来白下暂勾留。
旅怀扰扰风中纛,归思迢迢水上鸥。
饯岁看儿调水果,残年与弟计乾饣侯。
全家半在危城里,剪烛观花卜未休。
”“虎口逃来胆尚寒,余生当慰酒杯欢。
长馋托命诗情健,短剑依人旅夜宽。
去岁有梅香溢袖,今年无雪冷欺冠。
商量置棹明朝事,一饱移家可便安”。
毅甫诗才至清,惜其早逝。
乃弟达甫,将为刊其遗诗,不知已杀青否?
○李鸿夫与陈夔龙
浏阳李鸿夫,字春煦,清两江总督兴锐之孙。
清末,以候补道分发直隶。
年少有才,风流自赏,能为侧艳诗,亦复情韵不匮。
时陈夔龙以湖广总督调署直督,有诗四律留别,题为《由鄂移寓津门赋此留别》。
到津后,又有《遣兴四首叠前韵》,又有《花近楼夜坐再赋四律,仍叠前韵,示幕中诸君子》,前后共十二首。
陈氏夫人为许庚身之妹,又拜庆王奕劻为义父。
生日,陈又制诗为夫人寿,词甚都丽,亦用原韵。
各诗传诵,和者风起。
鸿夫改夔龙诗题数字,亦用原韵,为香奁诗十二律。
传抄之广,几于洛阳纸贵。
未几,陈氏亦见之,心殊愤恨,尤于“好语王昌绷绣褓,甯馨宁不称宫貂”二语,最所切齿。
立召鸿夫入见,曰:“世兄诗词很好。
”(陈与兴锐相识,故云。
)鸿夫鞠躬惟谨,连称“职向来不会诗词”,见陈竖眉睁目,瑟缩不安而退。
知祸之将及,宵夜遁鄂投端方。
越日,陈果奏参。
民国后,鸿夫曾任军事参议院少将参议,僦居上海,萧然老矣。
陈诗在集中,李诗则流传一时,今亦无人忆及者。
然词固清丽可诵也,遂┢录于下,以存诗坛故实。
《由鄂移寓白门,赋此留别》:“武昌官柳夹江干,醉眼颦眉感万端。
竟日瞢腾如中酒,霎时缱绻此凭阑。
扌幻莲作寸丝难绝,烧烛成灰泪自看。
欲翦黄纟终未就,与奴方便问仙官。
”“泪痕心事竟谁知,昔昔倾身敢自私?隔座逢迎花气暖,留欢颠倒漏声迟。
锦衾翻浪迷昏晓,绣帕余香惹梦思。
绮陌霄寒秋露重,花袍白马莫频驰。
”“披香姊妹尽英瑶,鸾唱遥闻驾绿轺。
解佩只愁人漠漠,弄珠谁信自骄骄?胎含登蔻腰移带,露芙蓉颊晕潮。
好语王昌绷绣褓,甯馨宁不称宫貂?”“凤泊鸾飘又一年,每将归思对啼鹃。
莫愁烟水长凝梦,淡粉笙歌欲散眠。
顾影羞经桃叶渡,扫眉应和《柳花》篇。
若为怜藉休相谑,又抱琵琶过别船。
”《遣兴四首叠前韵》:“儿家生小住长干,一曲清歌锦百端。
花底吹笙忘月落,楼前斗草惜春阑。
佯嗔贪索檀奴问,失喜还妨小妹看。
记否眉楼宵宴罢,戏拈红豆打魁官?”“画堂南畔没人知,一向相偎腻语私。
瓜子含瓤初未破,青梅如豆那嫌迟。
却无气力何曾惯,越样风情忍不思?往事只堪成后悔,刹那光景已云驰。
”“两鬟动翠复鸣瑶,云路钿车侣凤轺。
灯火楼台人影乱,春风杨柳马蹄骄。
麝脐一霎腾新暖,猩靥双红上晚潮。
背面思量争忍俊,归来应笑肉污貂。
”“春花秋月自年年,长只春心托杜鹃。
罗袜双翘刚半折,纤腰一把已三眠。
仙郎久误收妆镜,狎客虚传赋侧篇。
谁谓芳晨强梳掠,采莲羞上鄂君船。
”《姻媚楼夜坐,再赋四律,仍叠前韵,示曲中诸姊妹》:“悄倚红楼十二干,飞花乱点髻云端。
一春消息愁仍阻,五夜凄惶梦易阑。
刻骨寒从罗被觉,断肠诗在画屏看。
珍丛休怨繁英谢,输与娇怜有蜜官。
”“窥帘明月始应知,极宠深怜恃眷私。
对镜故慵撩鬓久,搴帷教恨解衣迟。
薄妆粉退氵融珠汗,细炷香侵荡绮思。
已钅巢雕鞍交少婢,斑雕系着漫狂驰。
”“楼头青漆覆青瑶,门巷枇杷驻桂轺。
索酒来时鹦鹉唤,踏花归去紫骝骄。
梦回历历犹行雨,信断沈沈忆弄潮。
几欲兄伊呼薄幸,抛人何处换金貂。
”“懒把心情托少年,啼红朝暮恼愁鹃。
枉传鸾镜收双影,料被花枝笑独眠。
谁遣珍珠怜寂寞,自拈银管写歌篇。
湖边春色休辜负,说与邻娃好放船”。
○冯君木 #
冯君木(),原名鸿墀,字阶青。
浙江慈溪人。
著有《回风堂诗文集》、《词集》、《日记》,亦浙东积学能文者也。
余尝求其集不得,惟于陈训正所撰《慈溪冯先生述略》知梗概。
其人博闻强识,能文章。
散文内纯外肆,诗则宗法杜韩,而所诣与玉溪为近,后又稍稍取法西江。
晚更离乱,声华益刊落。
每有吟咏,融冶情性而出之。
尝曰:“作诗当于无味处得味,无材处见材。
”尝与里人结剡社,为诗酒之会。
晚岁讲学申江,与吴仓硕、况周颐、朱祖谋相习。
年五十九。
○潘兰史 #
潘飞声,字兰史,广东番禺人,以民国二十三年甲戌三月卒。
在晚清亦尝以诗文词知名于时者也。
兰史尝受业于叶兰台先生,故与叶誉虎(恭绰)为至友。
此外如黄公度(遵宪)、唐薇卿(景菘)、邱菽园(纬萱)亦友之。
尝游欧洲大陆,归而寄迹南洋群岛间。
怵国势危急,慷慨建议救亡。
侨民知内向,自兰史与菽围启之。
会清廷开经济特科,茂名杨侍郎以君荐,未赴而有诏罢举。
于是兰史浮沈于名场者几五十年,而老犹一诸生也。
性耿介,接友直谅肫诚。
晚岁鬻文海上,颜所赁庑曰“翦淞阁”。
有三子,皆食力于粤,惟一妾从。
虽贫甚,未尝贷粟于人。
有馈之者,非其人,拒不纳。
饮酒辄尽数小觥,貌益温克。
然当宾客前,或臧否人物,所许可不与苟同。
诸不悦者恒诋讠其君,君亦不以为意也。
生平文成,辄弃去,不录副。
喜倚声,所为词多矣。
曰《海山》,曰《花语》,曰《珠江低倡》,曰《长相思》,刊于粤;曰《春明》,刊于北都,世传弗广。
兰史卒后,门弟子谭敬、汤安经纪其丧,就家取遗稿十六卷。
叶恭绰又因其词最者六十余阕附集后,总名曰《说剑堂集》,而吾乡夏敬观序之。
陈石遗曾称兰史罗浮纪游诗,(附《罗浮游记》后者。
)以为清响可听。
余尝取其全稿读之,状山水空灵处,自亦有致。
惟有意学青莲,强为奇警语,青莲又何可轻学耶?尝谓岭南近人诗,自以黄公度、康长素、邱仙根为有名。
公度最能卓然自立,康则故为雄奇,邱亦泥沙并下,皆不及稍前之李绣子、朱九江二家。
若梁鼎芬、曾习经、二罗({曰融})、黄节,虽为粤产,以久居京国,不甚办香其乡,则又为粤中别派也。
○黄晦闻 #
清季种族革命论,其远源实自黄太冲、顾亭林、王而农发之。
光绪中叶后,满族政权日趋昏ウ,孙逸仙章太炎始昌言排满。
同时继起者,若刘申叔之作《攘书》,黄晦闻之草《黄史》,尤为攘夷论之中坚。
学子承风,清祚遂屋,晦闻《岁暮吟》所谓“栖迟以迄辛亥秋,作始攘胡至是毕”者是也。
顾辛壬改步,向时志士,乘时崛起,高踞要津者,颇不乏人。
而晦闻乃遁迹岭南,吟咏自适。
或有询其翰墨策勋,今当出膺新政,晦闻唯唯而已。
久之,乃入北京大学都讲。
中间曾一度返粤长教育,但不久亦去,仍执教北雍。
迄于民国廿九年乙亥一月,竟以疾卒于北都矣,年六十有二。
余于乙丑夏秋间,与君相遇宣南。
知君在北雍,任诗学讲席,先后成《诗学》一卷,及《汉魏乐府风笺》十五卷、《曹子建诗注》二卷、《阮步兵咏怀诗注》一卷、《谢康乐诗注》四卷、《鲍参军诗注》四卷、《谢玄晖诗注》四卷、《诗律》六卷、《诗旨纂辞》三卷。
最后乃为诸生讲蒋山佣诗,已成笺注初稿,曾以油印本若干页寄余。
此其最后作也。
晦闻晚岁以世变乱亟,人心日坏,道德礼法尽为奸人所假窃,惟诗教可以振作,有转移风教之效。
穷老益力,虽心脏积疾,罔敢告劳。
及所陷益深,口晓音,难挽毫末,又叹为无望。
幽忧所感,悉发于诗。
其诗由晋宋以出入唐宋诸贤,惟不落前人窠臼,沈厚悱恻,使人读之,有惘惘不甘之情。
梁节庵谓为三百年来,无此作手。
(梁尝以此语余绍宋,据余氏《寒柯堂诗》小注。
)郑太夷亦谓近人诗如晦闻、贞壮,又自成一派。
(据诸贞壮与黄氏书。
)陈散原向亦闻其能诗,及癸酉冬间入都,晦闻乃出全稿就质,散原至为叹服。
且尝对人云:“吾早知晦闻能诗,而不知其诗功之深如此。
”题其卷耑,有“格澹而奇,趣新而妙,造意铸语,冥辟群界,自成孤诣”之语。
又云:“卷中七律疑尤胜,效古而莫寻辙迹。
必欲比类,于后山为近。
”(粱节庵亦称其诗,有类涪翁称后山诗于王云。
语见《蒹葭楼集》诗内小注。
)晦闻亦尝自负其诗,曾刻小印曰“后山而后”,盖定论也。
晦闻生平友好,以诸贞壮、刘栽父、余樾园为最笃。
其没也,樾园在杭州。
后樾园闻其李韶清言,晦闻易箦时,频呼请余越园来诀。
余氏于甲戌秋游北都,晦闻为题其所画娱亲图卷云:“养志丹青亦孝心,不缘文采动吾吟。
才名翰墨都收拾,老去从君语特深。
”(此诗作于晦闻没前仅月余。
)又余氏藏归玄恭墨竹及诗稿长卷,晦闻叹为甚得其所。
盖尝以归高士期余氏也。
及越园与别于北都,晦闻又赠诗云:“国计身谋未尽言,又倾残泪入离樽。
明朝送别归高士,一醉灯前似邴原。
”则以余氏能断饮,引顾亭林《送归高士之淮上》诗意以相勖。
(顾诗句云:“此日邴原能断酒,不烦良友数萦怀。
”)盖绝笔也。
晦闻早年即愤东人凭陵,有“国亡无日”之叹。
又言:“日本必来犯。
”此语在君没十年之前,听者殊疑似,未尝诩其先识也。
余越园有《读亡友黄晦闻蒹葭楼诗集凄然有感》二律云:“当年谁倡辨华夷,空负才名信足悲。
念乱君真先见及,追怀我悔学吟迟。
平居深识思垂教,穷老伤心反辍诗。
三百年来成绝响,悠悠难望后人知。
”又:“如君岂仅以诗鸣,一卷空留死后名。
意到忘言成绝诣,老来深语见交情。
相称多愧归高士,垂尽虚期范巨卿。
闲展遗编和泪诵,天涯宿草已重生。
”越园初不作诗,丁丑秋七月,中倭战起,余氏转徙避寇于遂昌、丽水、龙泉诸县之间,而以居龙游之沐尘为久。
其时余氏有母,年逾九十,尚在衢州。
家国之感,乃始以诗写之。
虽非其至,然即此已难能矣。
有《寒柯堂诗》四卷,皆丁丑迄癸未七年间之作,约六百余篇云。
晦闻《蒹葭楼诗》二卷,始乙未(光绪廿一年),迄癸酉(民国廿二年)。
此二诗为甲戌冬间所作,去其卒仅月余,当为绝笔,故不见集中,弥可贵也。
近六十年间诗派,赣闽尚元佑,河北宗杜苏,江左主清丽,惟岭南颇尚雄奇,如康有为、黄遵宪、邱逢甲尤其著者。
惟梁鼎芬、曾习经与晦闻三家,敛激昂于悱恻,寓郁于老澹,有惘惘不甘之情,与粤中诗人迥然异趣。
余尝拟选辑三家诗,曰《粤三家诗钞》,以资讽诵,病●兰未就耳。
○潘若海 #
潘博,原名又博,字弱海,后改若海。
广东南海人。
幼颖异,尝与任子徽(元熙)、邓秋枚(实)、秋门(方)兄弟、黄晦闻(节),同问学于简竹居。
而若海又师康南海,故与麦孟华、梁启超相习。
及秋枚、晦闻于清季创国学保存会、《国粹学报》于沪渎,若海实助其成。
宣统间,尝往来津沪,与党人通声气,所交皆一时豪俊。
时归安朱祖谋、义宁陈三立,并以诗词领袖坛坫。
若海皆与之往还,有诗词见二家集中。
他如赵熙、二罗({曰融})、何翔葆、诸宗元、梁爰居、黄意怠,皆缔交。
梁卓如纳交赵克山,且因若海为介,时卓如尚在日本也。
民国四、五年,若海尝佐江苏军幕,与散原往还更密。
而青溪复成桥侧之吴氏鉴园,往往有若海之踪迹。
园主人吴剑泉(学廉),并与投分亦深也。
乙卯,袁世凯帝制议起,若海在苏督幕,假兵符趋黔桂,起兵以抗项城。
项城悬重金购捕之,乃走香港,匿亚宾律道康南海宅,悲愤呕血而死。
时民国五年丙辰□月也。
吴剑泉以诗哭之云:“勃郁移山志,沉冥蹈海行。
乖逢逐客令,甘徇党人名。
司马资王郄,河汾重董程。
空余寝门涕,风义感平生。
”陈散原挽诗云:“鼙鼓声中数往还,就余弹泪倚锺山。
帝秦孤愤天应鉴,走越奇踪梦与攀。
落拓虞翻疑骨相,遨游陆贾补时艰。
起衰二士移眸尽,忍过辛园话铸颜。
”盖若海与麦孺博同为南海弟子,时南海在上海,居辛园。
孺博亦以前一岁逝也,故末二句及之。
余有论近人诗绝句,其潘若海一首云:“危城玉貌挹深谈,晚得朱陈许共参。
谁识读书堂下客,流传佳句遍江南?”余于乙卯至金陵,与若海晤于秦淮酒楼,坐上谈旧京诸诗人近状甚悉。
“读书堂”,即简竹居讲学所也。
若海诗词并工,曾与麦孺博(蜕)诗词合刊,名曰《粤两生集》。
然亦有未收入者,如《别后寄魏瓠公天津木兰花慢》云:“慢相逢湖海,怪豪气、减元龙。
叹尊酒天涯,聚原草草,别更。
雕虫。
耻谈小技,只长歌当哭豁愁胸。
不复貂裘夜走,时忧炊米晨空。
孤蓬。
飘转任西风。
身世苦相同。
念少误学书,老犹弹铗,归去无从。
途穷。
我今不恸,且闭门种菜托英雄。
万里俱伤久客,百年将近衰翁。
”
○刘龙慧 #
刘诒慎,字逊甫,又号龙慧,安微贵池人。
清末官江苏候补知府。
有《龙慧堂诗》。
李国松序曰:“刘君逊甫卒之二年,余重校其诗印行,乃为之叙曰:诗于文艺,一端而已。
然非性情相近,生有美才,虽学弗善。
才美而性近矣,为之苟不专且勤,终亦莫能诣其精而就其业。
故诗之成,有天有人,而得年寿以究极才性,又有命存焉。
吁!其难矣。
逊甫之于诗,其庶几天人兼至者乎。
盖君赋性温醇而通敏,侨家江南都会,濡染风雅,自少即耽吟咏。
光绪丙申春,余为馆甥君家,始与君习。
君及从弟恭甫方为诸生,治举业,而于诗学稽讨尤勤。
越岁,余偕仲弟来居江宁,过从益密,常为文酒之会,连日酣嬉不厌。
恭甫兼工绘事,间复倚声。
君则专壹于诗,笃嗜深研,尽世间可欣、可喜、可慕、可娱乐之事,无以易其好也。
未几,恭甫夭逝,余家还合肥。
既而外舅卒,余来合葬,寻复别去。
于是君家中落,北去齐燕求职事自效,旷不见者逾五年。
及丙午先君自桂林归,余迎觐金陵,复与君会。
君以知府发江苏,就江洲盐局为吏隐。
地僻事简,局舍濒江有小阁,日挟书哦诵其间,所得诗句时时流播人口。
自後余往来江上,间一、二岁辄相见,见必论诗。
既别,则邮书传视,新篇骆驿也。
辛亥国变,余奉亲避地海上,君亦解常熟榷厘,挈家来沪。
流离困厄中,仍自吟啸不辍。
久之,迫生事,复出走四方谋食。
举身世无穷之感,幽忧孤愤,毕宣於诗,诗亦弥工而寝盛矣。
余子家煌渐长,学为诗。
君喜其似舅,以爱女妻之。
旧姻重媾,情好逾笃。
既移寓吴门,岁常至沪相聚。
甲子秋,余携兄炜就婚京师。
君偕往,同居僦舍,联床谈艺数月。
余归,君亦出都,监税南通,半岁而罢。
其间数过余,每与君尊酒对语,追溯盛时觞咏嬉游之乐,邈如隔世。
而孰知此憔相保之一日,亦不可常,而君死矣。
君诗由山谷入杜韩,博涉唐宋诸家,综括众美,归於自得。
其论诗无门户派别,以谓诗者性情之事,非可袭而轻蹈也。
故造端摅怀,深探情本,真气涵演,悱恻而芊绵。
生平所作至多,顾不自矜惜,稿出率为人持去,往往散佚。
侨沪时,室延邻火,零章旧什,仅有存者。
其虞山纪游五言诸篇,尤杰出,悉委煨烬。
君既不复省记,而友朋亦无传本,惜哉!余夙好君诗,颇为辑,煌复从旁掇拾,录成两卷。
癸亥冬,君年五十,曾为付印。
嗣略有增收,起丙申以迄丙寅君没之岁,存诗四百余首,盖十之三四而已。
始余之排樱诗也,君自视然,曰:‘是区区者曷足存?吾胸中积郁结盘者,未尽出;意中所酝酿欲变化者,亦未达也。
天苟假以岁月,当卒图之耳。
’呜呼#言犹在耳,不及待而长往矣。
其胸中郁积结蟠者,意中所酝酿欲变化者,终古藏,无复可见,其得见者乃止於是矣。
是固未荆所蓄,然览者即是以求君,因其诗可得其人,更思其汲汲无穷之心,即君诗之所由侪於古人欤?其所以善承天授者,亦从可知矣。
戊辰中秋,李国松”(逊甫侨居苏州盘门外。
)
龙慧有《题王壬秋诗集》一律云:“白首支离将相中,酒杯袖手看成功。
草堂花木成孤喻,芒ハ山川送老穷。
拟古稍嫌多气力,一时从学在牢笼。
苍茫独写平生意,唐宋沟分未敢同。
”此诗於湘绮有不满词,然君诗及论诗大旨可见矣。
(方湖丁卯二月日记)又读《龙慧堂诗》一过,颇有剑ㄙ之笔,惜意尽於词,声调亦有近浮响者。
逊甫尝自言:其诗尚有一段孤怀远抱,蕴酿胸中,未能尽摅出,以自成其至者。
信乎诗人不可无年也。
逊甫民国十五年丙寅食鱼刺喉而卒,年才五十三云。
(方湖壬申五月日记)金松岑(天羽),谓其诗坚苍蕴藉,中涵禅理,句法时学散原云。
○爰居阁 #
谶语之说,本不足凭,而梁黄之死,其兆皆著於生前朋侪之文字,斯亦奇矣。
乙丑、丙寅之交,安福系既败,方地山戏以二人姓名作嵌字联云:“梁苑嗣音稀,众议方淆,异古所云今世免;《黄庭》初写就,哲人其萎,维子之故我心夷。
”哲维,黄别字也。
邓守瑕《戊辰题秋岳诗册》云:“闽派诗人佞宋贤,石遗法乳藉君传。
中更丧乱多危语,却恐牢骚损盛年。
吾辈宁从人作贼,京曹几见尔登仙。
群儿自贵休相吓,且向歌郎贳酒钱。
”“作贼”云云者,本以喻黄诗之不事剽窃;“京曹”云云者,则拟之班生登仙。
不谓未十年,而黄遽以通敌罹大辟。
更九年,梁亦叛国伏辜。
守瑕以辛未殁,地山以丙子没,皆远在梁黄变节以前。
方联则手录以示吾友陈颂洛,陈亲为余诵之。
邓诗则载於壬申所刊《荃察余斋诗存》再续集中,气机感召乃至是耶!
又宁乡程穆庵(康)在渝州曾告余:当抗战起之前一年,众异以在沪与舞女某婚变事郁郁无俚,乃至西湖小住。
时秋岳亦至杭与梁相遇。
友好宴之於湖滨楼外楼。
酒酣,众异忽目视秋岳曰:“君必不免。
”梁本自谓能相人,秋岳亦漫然答之,不以为意。
已而,梁又曰:“君必不免。
”座客有曰:“君既善相人,曷自相以断休咎乎?”众异起,至壁镜前自视良久,曰“我亦不免”者再。
时距卢沟桥战役尚早,座客虽以为异,然二人固一则沈冥下僚,一则放浪江湖,决无杀身之可能,咸以酒后故作惊人语视之,绝不经意。
不意事隔年余,黄以泄漏国防于日寇,先罹大辟。
隔九年余,梁亦服上刑。
岂姑布子卿之术果足徵乎?颂洛忆癸酉在陈病树处,见有梁答黄诗中一绝句曰:“君到锺山定跨驴,南朝令仆莫轻渠。
更休鄙薄能言鸭,饥凤生涯或不如。
”病树谓:“得不嫌亢否?”颂洛答云:“诗祸足以杀身,君与交好,宜加规戒,勿以刻薄龋╈也。
”因记诗谶,因附及之。
(节采《朋谈杂记》)
陈彦通《题爰居阁诗集后》云:“去秋旅沪,一日冒孝鲁见访,出《读爰居阁集书后》诗相际。
余与爰居交最久,知之弥稔。
论者类以其诗可传,人则伤于局度褊狭,用世之念太急。
功利贡高之心牢固于中,不能自拔,其罹祸也固宜。
余顾不能有以非之。
惟观其临命之际,赋诗不迫,掷笔就刑,苟非素养有自,天怀澹定者,未易臻此。
因继赋一律。
孝鲁见之曰:‘子诚不失忠厚,吾辈有愧色矣。
’余曰:‘忠厚则吾岂敢,亦性情流露不能自己耳。
’至末句以周忠介事相喻者,只断章取义,读者毋以词害意可也。
诗云:‘亦因人患抑天忄齐,同异元难世论齐。
祸乱不常诗总好,交期如在意为凄。
杀身毕竟真名士,行己终疑副品题。
要是知君容未尽,请看掷笔小云栖。
’庚寅立夏,陈彦通记。
”
章士钊有《酬陈道量惠爰居阁集》一律云:“投我江南精椠书,此书当日价何如?事同狙食迷三四,人忘禽言吐众诸。
溪刻略同林颖叔,(名寿图,爰居外王父。
)功名漫拟管夷吾。
怜才我辈宁须说,世恐惩狂竟废儒。
”按此诗末句,语长心重,吾辈正有同感也。
丙、丁之交,上海中华书局拟以《爰居阁诗》及夏敬观《忍古楼诗》、黄浚《聆风诗》同时印刷问世,三家皆先后与中华订有合同。
不意排印未竣,事变忽起。
黄以通敌服上刑,书局畏祸,印事搁浅。
爰居急赴书局将《聆风诗》稿收回,合同取消。
时爰居诗已全部排印,托陈道量任校譬,嗣因中华故稽时日,未予发行。
爰居以其违约,驰函取消其发行权。
故中华行世者,惟《忍古楼诗》一种而已。
翌年戊寅,改交文楷斋雕板,属黄孝纾就近料理。
既刻成,邮递白下,经陈道量等覆校后寄去上板,己卯初春蒇事。
当时商讨板式良久,结果决定以闵葆之《云海楼诗存》为定式,甚觉朗润悦目也。
爰居曾以初印本赠陈道量,并题云:“余刻诗,寥士校勘至勤,尝以一夕之力校至四五卷,余心识之。
比刻成,细审尚有十数讹字,信乎此事如扫落叶也。
平生诗功甚浅,但深入显出,有我不俗,尝标此八言以自纠。
或有几分实践处,愿寥士共此甘苦也。
以少许胜多许,以一语胜千百语。
前述八言为法门,此二语则正果,寥士以为何如?己卯二月,梁鸿志记。
”
爰居阁诗既刊成,陈伯冶(增绥)为之作注,而李太疏、黄嘿园、李霈湫、陈彦通等佐之。
伯冶遇有疑难,辄以问爰居。
爰居亦以兴会所到,扌奢ㄎ故实。
心知其意而不能确定其出于何书何篇者,漫然应之,且颇以为苦。
但其中本事有可明言者,有不可明言者,伯冶多以臆测之,殊乖本旨。
诗注既成,唐桐轩为缮写一过,即托沪上某印刷所付排。
后排印打有样本一部,交陈伯冶处校正。
惟印刷所闻以工价未付清,延不肯装订发行,后竟撤板以不了了之。
故今此注印成之全部,仅伯冶处有一样本也。
陈颂洛知之甚悉,并记之。
○今传是楼主人狱中诗
今传是楼主人旧有《逸塘诗存》一卷,所收诗至民国廿九年庚辰止。
近则以事伪入狱,年已七十矣。
对簿公庭,噤不一言,然在狱中固尝吟咏自遣。
玩其意兴,亦殊无衰飒颓唐之气,可异也。
山阴陈中岳于丙戌冬曾有酬第一典狱长吴访丞(峙沅)一律,传至狱中,主人亦次韵奉酬。
陈原诗题云《访丞先生招饮,赋此奉酬》,下注:“君夙掌北都狱政,军兴南下,昨岁凯旋,仍领旧职。
珂里多贤,宋渔父、覃理鸣等,并君称桃源三杰。
君差同行辈,功名正未有涯也。
”诗云:“莫便相惊狱吏尊,雅人风度自温温。
和声不作蒲牢吼,阴德先开驷马门。
三杰乡耆余几在,一樽情话独吾敦。
渡河旧事劳追忆,还喜春回满棘樊。
”主人和作云:“底羡醇醪酌满尊,春风偶拂座能温。
纷纷世尚甘投石,仆仆谁犹肯到门。
君昔题诗惊籍,我今画虎愧严敦。
(谓子美诸兄子)半生焦烂都无补,悔不追随学稼樊。
”又一首云:“沽上雄谭渺若烟,严陵说士十年前。
(谓范生丈)不须标榜文心美,肝胆如君也自贤。
”又《望京华》一律云:“闲依北斗望京华,往事弥漫梦影赊。
白首问年犹是客,赤心报国已无家。
故关云锁迷荒径,近郭声喧隐暮笳。
何日萋萋芳草绿,春风开遍自由花。
”其《九九尽后,恒祯求题消寒图》诸诗,并录于下。
诗云:“尺幅含春气,盈盈老眼娱。
好风频入户,余热肯因炉。
窗外花争媚,天涯草不枯。
名流题咏乞,记事赛仙珠。
”之一“仗汝挥毫力,余寒已不威。
喜将冰冽冽,换得柳依依。
到处山皆笑,连朝燕亦归。
未须嗟我老,才会惜芳菲。
”之二“添线声中日渐长,赢他九十好春光。
不须重付丹青手,冰雪精神郁异香。
”之一“冻颖勤呵日日描,潜从腕底报寒消。
春如佳客遍迟到,分付东风著意邀。
”之二“摩挲墨渖未全乾,大地难留九九寒。
春色何人关不住,好花如锦笑中看。
”之三“朝朝搦管镇从容,逝水光阴送一冬。
耐得岁寒天特许,眼中谁是后雕松?”之四“寒去不堪寻,渐有黄花似散金。
白发它年闲话旧,好凭片纸认冬心。
”之五“不嫌依样学鸦涂,转绿回黄景乍殊。
拭目三三风日美,莺飞草长写新图。
”之六“又云:“不是烟云画一张,传家珍品比琳琅。
三冬豹变回天易,九字蝉联下笔忙。
神肖蛰龙足生动,势疑矫鹤宛飞翔。
前番积雪今何似,酿作春风扑面香。
”诗兴象尚好,传之他年,亦一珍贵史料也。
○陈彦通《适屦集》
刖足适屦,言非顺也。
然庄生有谓忘足屦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忘是非心之适也,则有几乎道矣。
予于壬申九月末居匡庐,自秋涉冬,屡衍归大。
时迫岁暮,云雪荒荒,空山寂寥,伏处小楼,轧氵勿昏旦。
每至深夜,狂飚撼屋,石落有声,一镫荧然,饥鼠出壁。
旁徨偃啸,无复自聊。
枕函适有强村老人辑刻《观堂长短句》一卷,为海宁王君静安所著。
喜其清丽有则,且为词仅二十三阕,率多小令平调,因尽取而和之,不若长调有锵声揣韵之烦也。
每夕少则二、三阕,多至五、六阕。
始则比辞按律,句句而为之;继则令家人挹卷于前,随诵而成之,仅数宵而全什毕矣。
举凡夜之所思,昼之所接,少之所经;有情无情,有意无意;如呓如呆,如讠隐如谲;有因有感,无感无因,一寓于此。
不独它人读之不知所谓,即自读之亦不知所谓何也,亦唯曰藉以自遣而已。
或曰:为遣之具多矣,博奕棋,胥足以为欢,何必自苦若是?不知予夙好遐思,且厌苦宾对。
博奕,皆非一人之事也。
苟为遣则同,亦讵定彼之为乐,斯之为苦乎?初则就其韵以域吾思,久之乃滂洋自恣,不知其果有韵无韵也。
古之人所谓既得而忘筌蹄者,非耶?是吾有刖之忘,而得屦之适矣。
更何有执著于其间哉!于是家人请录一通,藏于家。
夫所遣者既逝矣,则遣之者,亦可以不存。
姑委之箧衍,俟它日读之,可以讠佥当时情事,聊志岁月而已。
并取王君原作附于后,戏题曰《适屦集》。
至谓可以言词而示世,则吾岂敢。
岁在昭阳作噩,夏正元夕,鸾陂居士识于庐山岭之松门别墅。
《少年游》:“青山衔郭,青溪绕步,巷口夕阳斜。
咽暮悲笳,倦秋疏柳,几点挂寒鸦。
归来庭户清如水,白发语交加。
侍坐盘餐,下帷灯火,争忍数年华。
”《阮郎归》:“岭云一迳护松关,鞭梢眉月弯。
壶觞萧寺驻雕鞍,秋寻山外山。
欹雾鬓,绾风鬟,枫林图画看。
玉笙遥隔翠微间,清欢重会艰。
”《蝶恋花》:“却似无情应有恨。
梦里相逢,欲引还相近。
不照菱花知瘦损,搴帷怕倩人人问。
过尽铜街车隐辚,拂槛柔荑,恼煞春韶讯。
好雨良宵刚一寸,清眠不与愁人分”。
《虞美人》:“梦魂惯识春庭路,不抵仙源误。
争知重到尽魂销?最是当时依样月华娇。
画廊检点泥痕在,漫共辞巢悔。
断肠何处说酬恩?一度花开一度卷帘人。
”《浣溪纱》:“意气云忆昔年,当筵借箸画山川,功名欹枕看飞鸢。
草檄未成憎命达,酬恩何计受人怜,一龛云卧送华颠。
”《点绛唇》:“葡匐归来,平生意气频虚左。
狂澜虚舸,呼马呼牛可。
一气洪钧,鼓就祥金我。
阎浮大人天敷坐,纷碎空花堕。
”《蝶恋花》:“楼畔辛夷吹霁雪。
楼上黄昏,已挂纤纤月。
徙倚旧情浑忆彻,纹窗六扇风簧咽。
一抹墙腰侵草色,墙外生憎,缓缓闲车辙。
欲住还抛无那说,百般滋味都缘别。
”《蝶恋花》:“禁暖禁寒风信恶。
雨滴空阶,闲扬秋千索。
满眼情怀还似昨,朋纟故故吹罗幕。
漫道新欢迷旧乐,窥宋墙东,未许三年约。
直抱此情归碧落,他生铸就今生错。
”《蝶恋花》:“竹屋蛎垣低夹道,翳紫珍丛,露颗迎初晓。
一曲遥峰青窈窕,野塘嫩绿鱼鳞小。
指点江村烟树渺。
如许韶光,直恁啼鹃老。
陌上游骢嘶不到,落红几点黏新潦。
”《蝶恋花》:“池上碧桃开又落。
一枕瞢腾,欲起浑无著。
满箧尘笺虚旧约,不成禁受难抛却。
屡数归期谁可博?还怕归程,步步荒葵藿。
才敛斜阳零雨作,流光也似人情薄。
”《浣溪纱》:“一思春总万端,春来何意转顽顽,放教容易又春残。
故国飘零迷影事,美人清瘦罢朱铅,看花对酒不成欢。
”《清平乐》:“枣花西院,弄语闲莺燕。
已是闻声情不浅,况道恁时相见。
尊前别有风流,三年同梦扬州。
翦取吴淞江水,输他一段凝眸。
”《浣溪纱》:“凤葆霓旌列画看,兰舟箫鼓荡漪澜,更飘仙乐满人间。
廿载华胥惊梦破,三秋烟柳倦凭阑,西征往事忆长安。
”《谒金门》:“回廊侧,欲辨香踪无迹。
秋入蛩声无气力,晓风吹恻恻。
兰烬灯窗狼藉,篱角露珠荧碧。
几点流云河汉密,梦痕来处觅。
”《苏幕遮》:“强支颐,慵整髻。
疑喜疑嗔,离合回还意。
门外日高犹睡里。
不管春风,浩荡移人世。
会时难,轻别易。
晓月残星,心事嗤迷际。
欲草鱼笺偏不寐。
几许安排,相思字。
”《浣溪纱戏效海日楼体》:“漏泄瑶台事有无,香心密约未模糊,一编衔袖蕊珠书。
广乐既张天酩酊,模觞初地清娱,人间差认白鸠符。
”《蝶恋花》:“扑面蒙蒙飞弱絮。
一霎溪山,萧瑟浑如许。
云脚四垂天景暮,小楼夜半闻微雨。
每到春来愁欲诉。
诉尽愁肠,依旧成虚度。
苦道离人留得住,长亭几送征鞍去。
”《蝶恋花》:“吹转番风天未许。
小草墙花,犹有残春住。
燕子飞来浑不语,双双又向人家去。
卷尽蕉心桐半乳。
才度庭阴,荏苒纱窗暮。
拈取绣纟并还倦与,生生端被伊谁误。
”《清平乐重效沈体》:“于讴副墨,圣圣衔陈迹。
读尽《阴符》开口说,两界山河都别。
南冥地陷云昏,齐州一发如痕。
惭愧夷门老矣,蒯缑何处酬恩。
”《浣溪纱》:“重见萧娘鬓未凋,当时争看舞尘高,一声最魂销。
秦苑莺花烟月丽,汉家宫阙日华昭,归来拥髻可怜宵。
”《蝶恋花》:“人病恹恹春过半。
春意人情,恍隔银河汉。
独下沁芳亭畔看,春风吹尽无人管。
杨柳阴浓笼四面。
谁在浓阴,弹彻流光怨。
已是酴醵飞片片,看君合取伊谁殿。
”《菩萨蛮》:“溪山输却斜阳半,江城一例秋蝉乱。
秋老独还家,东篱菊始花。
锦鳞书十二,不寄蓬瀛字。
一觉我何人,潮音枕上闻。
”《点绛唇》:“渐近归程,惺忪翻觉羁愁益。
等闲轻掷,旧梦何因觅?沙岸渔灯,望里星星灭。
江波白云车月,浪卷千堆雪。
”
○溥心畲 #
近三十年中,清室懿亲,以诗画词章有名于时者,莫如溥贝子儒。
溥儒,字心畲,为载滢之子。
清末未尝知名,入民国后乃显。
画宗马夏,直逼宋苑,题咏尤美。
人品高洁,今之赵子固也。
其诗以近体绝句为尤工。
余见其《寄腴深游岳麓》云:“湘水萧萧木叶疏,麓山风雨似匡庐。
何时更乘浮云去,回雁峰前数寄书。
”“乱后长沙问旧栖,尺书遥寄隔云霓。
骖鸾横笛从君去,直过潇湘北渚西”。
《过赵山木故居》云:“不见高人旧草堂,断桥斜柳亦堪伤。
西山墓树秋风起,乱后无人吊夕阳。
”(山木墓在西山。
)《题寺门松》云:“青青松树寺门前,晚带斜阳晓带烟。
昔日山僧曾挂锡,如今黛色已参天。
”数诗皆有风致。
其所为词,有《寒玉堂诗余》。
《题倚楼仕女南浦》云:“秋雨湿潇湘,向晚来,吹起满怀愁绪。
转眼甚堪惊,碧窗寒,年光尽、不见柳花飞絮。
楼头悄立,幽情无恨谁能语。
霜天欲暮。
空惆怅佳期,几时还遇?朱窗碎玉声寒,正人倚西楼,雁横南浦。
烟柳渐萧疏,悲秋意、都付断烟残雨。
连天草色,开帘日日凭栏处。
韶光虚度。
空翠袖凄凉,轻寒难御。
”《题灵光寺辽咸雍塔残砖望海潮》云:“压塞寒山,凌空孤塔,兴亡阅尽年华。
满月金容,庄严妙相,无端影减尘沙。
鼙鼓乱纷纷,是何处兵火交加?断土零烟,有谁凭吊梵王家!荒城古戍鸣笳。
见萧萧衰柳,落落飞鸦。
检点残云,低回片瓦,前朝旧事堪嗟。
烟外夕阳斜。
叹虚空粉碎,乱眼昙花。
携酒重来,只余清泪洒天涯。
”《暮春西郊庆春泽》云:“荒井桃花,平桥苑水,碧天寥阔春深。
残月横斜,清光犹在疏林。
呢喃燕语随波去,听宫门法曲仙音。
恨难禁,倚遍残红,吟遍江浔。
潜行况是宫前路,怅池台春去,歌管声沈。
劫后精蓝,是谁肯犹布黄金。
乐游愿上萋萋处,送残春此日登临。
助悲吟,岸柳园花,掩泪相寻。
”《山中暮春望江南》云:“云影澹,空翠落松坛。
紫燕不来春欲老,断烟零雨杏花寒,春怨正漫漫。
”又《山居》二阕云:“清磬远,萧寺在云端。
翠竹含烟侵佛座,碧松飞雪落松坛,流水石幢寒。
”“斜日落,十里晚枫林。
秋色夜生千嶂雨,露华寒点万家砧,凉意润丝琴”。
《题画北新水令》:“西风疏柳带秋蝉,画桥边。
绮霞红乱夕阳寒,照水衰草暮连天。
何处里,笛声怨?”《芍药临江仙》云:“飞尽落花池上雨,斜阳翦破新晴。
碧波摇影不成明。
倚阑多少恨?商略系离情。
千转绕花无一语,玉阶仿佛寒生。
溪烟淡淡柳青青。
六畦春不管,流怨满芜城。
”《减字木兰花》云:“一溪春水,著雨杨花飞不起。
寂寞黄昏,年年芳草忆王孙。
碧云吹断,几处朱楼莺语乱。不似残秋,衰草斜阳易惹愁。”《浣溪纱》云:“荒亭落叶雨连宵,何处相寻旧板桥,不堪秋尽水迢迢。
楼外夕阳平野渡,寺门衰草记前朝,故官残柳日萧萧。
”诸词虽非极至,然自是麦秀黍离之音。
(千帆谨案:末二词皆有舛律处,心当不至足,未悉厥故也。
)
○瞿蜕园《西园王孙草书墨竹歌》
西园王孙,名溥侗,为清成哲亲王之后。
至君之父,承嗣宣宗长子隐志郡王。
君髫年受封镇国将军,晋加公衔。
夙精声律,兼擅书画。
今年七十余,隐居沪市,以翰墨自给。
近见瞿兑之(蜕园)所为《西园王孙草书墨竹歌》,颇有湘绮老人《圆明园词》笔意。
此体溯自白傅《长恨》,微之《连昌》。
后来郑之《津阳门》词采虽不逮,然固一脉相承,不失其矩者也。
清人惟梅村、湘绮,可谓独出手眼,词旨恢宏。
蜕园虽不能上沿下溯,但于此义乖雅废之后,起而效之,固一时特起之异军也。
兹录于下,以存艺林掌故。
《西园王孙草书墨竹歌》:自湘绮赋《圆明园词》叙述掌故,感慨兴衰,一时盛推诗史。
尔后颐和继兴,事变弥烈,而作者罕闻。
余何人斯,敢为东施之效?昔微之之咏连昌,郑之赋津阳,皆感物造端,别具机杼。
今兹邂逅,实非寻常,宜制长篇,以申苑结,但存故实,非逞词华。
鉴戒之旨,有不忍云;危苦之词,情胡能已?哲工达识,其有取焉。
蜕园自记。
曼殊王孙客江海,腰下珊瑚光彩。
临霞玉羽落芝田,清唳犹应动真宰。
昨来赠我鸾鹄书,笔势昭陵玉匣余。
背写琅洒寒绿,便似连昌满宫竹。
连昌宫竹已阑珊,露染秋筠泪竹斑。
金床玉几无人问,紫气黄旗又不还。
水天闲话招凉地,遥望昆湖落烟翠。
竹马曾嬉大历春,金銮试问开元事。
当年东第有辉光,大道朱楼十宅王。
明善书藏堆玉锦,瑶华名迹韵缣缃。
(怡王府藏书称明善堂,今惟知贵其角花笺。
瑶华道人画出士大夫上。
)宗潢礼法称严肃,诒晋家风更清淑。
(成哲亲王诒晋斋,即君本生高祖。
)端闱早受夏侯书,勾陈敢戮扬干仆。
(近支子弟入上书房读书者,严事师傅过于民间,有过跑圣人堂。
)九岁蒙恩入上斋,平明旭影候宫槐。
貂侍直横黄带,黼座临轩递绿牌。
慕陵(宣宗陵名)冢嫡承华贵,王乔早列灵香位。
嗣皇花萼重宁申,(宁、申诸王,昼玄宗兄。
)别子桐封侪鲁卫。
(宣宗长子隐志郡王早世,咸丰初追封立嗣。
)千牛亲卫佩弓刀,翠管翎飘马上袍。
黛耜春耕咏菖叶,牙盘夏荐熟樱桃。
奉常尝酹频修敬,雍雍湛露桐椅盛。
丹墀只自肃班行,上苑从无豫游幸。
凭几谁闻末命申,唯贪长信立冲人。
篡祀不教迎代邸,撤帘无复望宣仁。
(慈禧不肯谢政,惮立长君,实倾覆之由。
)异日秋衾萝铜辇,鸡翘凤觜长游衍。
不觉君王怒偃师,惟闻玉女投骁箭。
(德宗深疾郑声,而太后偏嗜观剧。
)颐和新构接圆明,水殿云廊别样清。
谐趣笙歌凝水步,排云宫阙冠山楹。
每岁称觞万年乐,正如十月朝元阁。
(唐代骊山事。
)黄菊堆盆锦作山,白鱼行炙缇为幕。
中传捧鸾舆至,兰阪秋风送笳吹。
敌骑频闻近紫台,从官还许呈如意。
江汉经营忆中兴,北辰猷拱壮觚棱。
亲贤渐欲疏宗衮,戆直偏教守股肱。
(同光初元,中外属望恭醇夹辅。
中叶而后,二王颇怀忧畏,台臣敢言者多出守郡矣。
)省中常侍衔天宪,大抵任安多巧宦。
孙寿曾偷龋笑来,少儿自倚微风惯。
(晚年外吏多夤缘交通内竖女谒。
)蜃气遥传海上楼,芙蓉小苑入边愁。
深宫帝子悲青雀,少府卿曹舞沐猴。
君臣自是忧时切,瓜分已兆黄图缺。
谁知金虎祸宫邻,枉倾东市朝衣血。
(甲午后索地纷纷,发愤变法,阻于宫掖。
戊戍、庚子两次以中旨诛朝士,近古未闻之奇局也。
)从兹天子不当阳,舜死尧幽堕杳茫。
空见珠襦陪武帐,可怜银汉限红墙。
西内波平香殿,瓮山垣隐玉澜堂。
(两处皆德宗寝殿,今防护之迹犹存。
)碑衔石阙那能语,酒劝长星相尔汝。
彩翼心推紫凤皇,红襟唳咽青鹦鹉。
十二层城思若云,三千殿脚花如土。
精卫难填总碧波,重华不见空瑶圃。
(戊戌后,德宗恭默无言。
)西上兼山又却回,新排鹤仗集灵台。
藁街昔笑蛮夷邸,什库今筛锦绣灰。
(庚子西什库教堂受祸与东交民巷等。
库中自明以来历代所藏尽矣。
)当时载笔兴元者,奉引辛勤沙苑马。
总为金鸡乞赦来,终然鸣凤同音寡。
(按此诏作者先德入直行在,扈从还京,秉笔七年。
尝请特赦党魁,卒以此忤太后旨,被放。
)宗臣正则泣椒兰,能向尧年记雪寒。
苍梧野望云萧瑟,《黄竹》歌传路杳漫。
残山碣石连长白,华盖文昌黯无色。
大石林牙枉向西,应昌庐帐难归北。
东丹画里辨唐装,太白诗中念永王。
不独邹枚词赋客,尽来吴越山水乡。
蓬莱眼见还清Г,每听牙弦知政理。
不应亡国坐伶官,只怪淫声乱宫史。
法曲初烦侍从臣,内官学唱奉仙宸。
后有秦腔兼汉调,外传《四喜》与同春。
排当日日仙韶院,答刺都昙《柘枝》遍。
珠灯明处掩晶蟾,彩扇回时下宫燕。
协律闻君诣最工,绿云清响切悲衷。
每于变转三终际,能使潺四座同。
横塘水满潇潇雨,依约冰弦闻雁语。
借问《吴趋子夜歌》,何如月里《霓裳谱》。
王顺何戡旧擅名,李娟张态也含情。
昔年曾教《伊州曲》,讵忍重逢唱渭城?凄凉鬓影弹琴石,茂陵风埽苔无迹。
仙班便隶蕊珠来,布衣等是咸阳客。
(君今躬自佣作,以布衣为乐。
)四海为家莫更论,江湖满地一销魂。
长望乌头燕太子,重怜燕尾汉王孙。
按西园王孙溥侗,号西园,即世所称为红豆馆主也。
余尝于罗志希处见之,时年已六十余。
善皮黄,又喜书画,精于鉴别。
时志希新得石涛、石溪大幅山水,西园叹赏,以为世间希见。
谈吐隽永,终日对之,使人意消。
后闻其在上海演《长生殿》,悲歌慷慨,陈庸庵尚书闻之至为堕泪。
(是日为庸庵生日,老友请西园奏技。
)兑之此作自谓颇具苦心,常人未易领会。
又云:“愿得知音者为之点拍,庶可更倾四座。
”兑之为止庵相国之子,清末见排于奕劻、项城。
据此歌则相国于庚子回銮前后曾请特赦党禁,卒以此忤太后而被放,固一时铮铮也。
○近人诗评 #
昔敖陶孙、洪北江曾有《诗评》之作,类皆取数语比亻疑巧似之,颇称隽永。
往在金陵,曾见上海陈甘主编之《青鹤杂志》(第一年第十二期至第二十期)刊有无名氏之《时人诗与女性美》一稿,不知为谁氏之笔,亦复名隽。
兹┢录如下:
陈弢庵如象服山河,珊珊微步;
陈散原如姬姒徽音,化行南国;
郑海藏如飞行女侠,剑气逼人;
陈仁先如去国宫人,黄纟它入道;
赵尧生如唐宫仙侣,游戏人寰;
吴董卿如扫眉才子,对镜簪花;
杨昀谷如禅诵老尼,时作偈语;
夏剑丞如蕉萃姬姜,躬操井臼;
冒鹤亭如天宝宫人,喜谈旧事;
何枚生如空谷佳人,无言倚竹;
李拔可如健妇持门,自饶风矩;
许疑庵如水边丽人,态浓意远;
谭瓶斋如姑射冰肌,自然绰约;
胡展堂如中山阴后,眉目非常;
汪衮甫如瑶台失女,微帝通辞;
梁众异如美人绝代,佳侠含光;
赵芝生如茂漪书法,沾溉右军;
费仲深如披香博士,教习陈宫;
黄晦闻如江上湘灵,独弹瑶瑟;
罗敷庵如浣纱越女,秀色天然;
汪辟疆如和靖梅妻,寒香入画;
陈徵宇如隋宫绛女,秀色疗饥;
陈彦通如锦纟散夫人,别张壁垒;
叶遐庵如公孙剑器,浑脱浏亮;
郭蛰云如天香国色,不碍环肥;
黄季刚如夏氏丹珠,吞刀吐火;
李释戡如女郎学母,随手晓妆;
林宰平如潘姬织室,愁貌感人;
黄秋岳如凝妆中妇,仪态万方;
曹纟襄蘅如吴姬窥客,盼倩多姿;
杨云史如汉皋游女,解佩留欢;
谢无量如林下风姿,善谈名理。
以上共三十二家,其评语是否允当,凡读过诸家诗者自能领会。但亦有微词者,可于言外得之。撰者当诗学湛深,惜未能详究为何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