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鹤山人词话

大鹤山人词话 #

郑文焯撰 龙沐勋辑

高密郑叔问先生(文焯),毕生专力於词,为近代一大家数。

复精声律,善批评。

凡前人词集,经先生批校者,散在海内藏家,不可指数。

以予所见,有东坡乐府、清真集、白石道人歌曲、梦窗甲乙丙丁稿、花间集等,各家或一本,或屡经批校至三四本,莫不朱黄满纸,具有精意。

友人唐圭璋君,方议汇刊词话,属为搜辑遗佚,因拟汇录先生批校各集,兼及遗札中之有关於词学者,为大鹤山人词话若干卷,以报唐君,并先揭载本刊,为海内治词学者之助云。

倘海内藏家,有得先生论词遗著,为沐勋所未采及者,尚冀录副见惠,俾得汇成全书,发潜阐疑,又不特沐勋一人之私幸而已。

癸本秋沐勋附记。

○东坡乐府(南陵徐积馀先生藏彊村丛书本)

江城子,湖上与张先同赋云:“凤凰山下雨初晴。

水风清。

晚霞明。

一朵鞭蕖,开过尚盈盈。

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

苦含情。

遗谁听。

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

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宋袁文瓮牖闲评记此词为刘贡父兄弟作;换头处作“忽闻筵上起哀筝”,此误作“江上”,盖後人因“江上数峰青”句而以意改之。

不知此词本事实,於湖上遇小舟,载佳人,自云:“慕公十馀年,善筝,愿当筵献一曲,并赐以词为荣。

”词中所咏,皆当时事也。

菩萨蛮,杭妓往苏迓新守杨元素,寄苏守王规甫云:“玉童西迓浮丘伯。

洞天冷落秋萧瑟。

不用许飞琼。

瑶台空月明。

清香凝夜宴。

借与韦郎看。

莫便向姑苏。

扁舟下五湖。

”李东川有送人携妓赴任诗,此词又记杭妓往苏迓新守,是知唐宋时赴任迎任,皆有官妓为导之例。

此风盖自元明已来,微论废绝,国朝且悬为厉禁,著之律条,并饮酒挟妓,亦有罪已。

古今风气之硕异如是。

南乡子题云:“沈强辅雯上出(文)犀丽玉作胡琴送元素还朝,同子野各赋一首。

”朱孝臧案:“二词,一赋胡琴,一送元素,所为各赋一首也。

”文焯案:此词题当分为二,以胡琴送元素还朝为第二题。

集中采桑子慢题叙“有胡琴者,姿色尤好,三公皆一时英秀,景之秀,妓之妙,真为希遇”云云,是胡琴为妓女可证。

次阕过片所谓“粉泪怨离居”,即胡琴送元素之意。

定风波送元素作,亦有“红粉尊前添懊恼”之句,可知胡琴为元素所眷已。

文焯案:朱云“一赋胡琴,一送元素”,误甚。

至犀丽玉亦妓名,词中用典切,正可证讬喻其人。

本集中咏姬人名字,并如是例。

此“作”字即结束前题,断无咏作胡琴之理。

况以玉作胡琴,更与送元素无关。

词中“良工”“琢刻”云云,皆喻言丽玉之天真,故下有“愿作龙香双凤拨”之语,益足徵命题之义。

且集中谓“某出妓”,或“侍姬某”,亦词人恒例,岂可泥於琢刻等字,即谓其切作字,不亦死於句下呼。

集中双荷叶,本耘老侍儿小名,公即以为曲名,且词中以荷叶贴切,尤尽清妙之致,此犀丽玉并姓字亦曲曲写出,独何疑乎?

满江红,正月十三日,雪中送文安国还朝云:“天岂无情,天也解多情留客。

春向暖、朝来底事,尚飘轻雪。

君遇时来纡组绶,我应老去寻泉石。

恐异时、杯酒复相思,云山隔。

浮世事。

俱难必。

人纵健,头应白。

何辞更一醉,此欢难觅。

不用向、佳人诉离恨,泪珠先已凝双睫。

但莫遣、新燕却来时,音书绝。

”如此词用韵,岂得以诗韵中通转部例之。

若使戈顺卿辈审定,又将横驰臆断,如改白石摸鱼儿词韵之谬解,不亦滋後学大惑乎。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云:“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发耑从太白仙心脱化,顿成奇逸之笔。

湘绮诵此词,以为此“全”字韵,可当“三语掾”,自来未经人道。

阳关曲答李公择云:“济南春好雪初晴。

才到龙山马足轻。

使君莫忘霅溪女,还作阳关肠断声。

”是阕第三句第五字,以入声为协律,盖虻於“劝君更尽一杯酒”也。

阳关曲,中秋作云:“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不”字律妙句天成。

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此作词云:“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

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燕子楼未必可宿,盼盼更何必入梦,东坡居士断不作此痴人说梦之题亟宜改正。

公以“燕子楼空”三句语秦淮海,殆以示咏古之超宕,贵神情不贵迹象也。

余尝深味是言,若发奥司。

昨赋吴小城观梅水龙吟,有句云:“对此茫茫,何曾西子,能倾一顾。

又水漂花出,无人见也,回阑绕,空怀古。

”自信得清空之致,即从此词悟得法门,以视旧咏吴小城词,竟有仙凡之判。

临江仙,龙丘了自洛之蜀,载二侍女,戎装骏马,至溪山佳处,辄留数日,见者以为异人。

其後十年筑室黄冈之北,号曰静安居士,作此词赠之,云:“细马远驮双侍女,青巾玉带红靴。

溪山好处便为家。

谁知巴峡路,却见洛阳花。

面旋落英飞玉蕊,人间春日初斜。

十年不见紫云车。

龙丘新洞府,铅鼎养丹砂。

”词句亦飘飘欲仙。

水龙吟,闾丘大夫孝终公显尝守黄州,作栖霞楼,为郡中绝胜。

元丰五年,余谪居黄,正月十七日梦扁舟渡江,中流回望楼中,歌乐杂作,舟中人言:“公显方会客也。

”觉而异之,乃作此曲,盖越调鼓笛慢。

公显时已致仕,在苏州。

云:“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

云间笑语,使君高会,佳人半醉。

危柱哀弦,艳歌馀响,绕云萦水。

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空回首,烟波里。

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

五湖闻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

云梦南州,武昌东岸,昔游应记,料多情梦里,端来见我,也参差是。

”突兀而起,仙乎仙乎。

“翠壁”句奇崭,不露雕琢痕。

上阕全写梦境,空灵中杂以凄丽,过片始言情,有沧波浩渺之致,真高格也。

“云梦”二句,妙能写闲中情景,煞拍不说梦,偏说梦来见我,正是词笔高浑,不犹人处。

江城子,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

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於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後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

乃作长短句,以江城子歌之云:“梦中了了醉中醒。

只渊明。

是前生。

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

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

北山倾。

小溪横。

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

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馀龄。

”读东坡先生词,於气韵格律,并有悟到空灵妙境,匪可以词家目之,亦不得不目为词家,世每谓其以诗入词,岂知言哉。

董文敏论画曰:“同能不如独诣。

”吾於坡仙词亦云。

定风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云:“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

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此足徵是翁坦荡之怀,任天而动,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笔直写胸臆,倚声能事尽之矣。

洞仙歌,余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

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

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

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坡老改添此词数字,诚觉气象万千,其声亦如空山鸣泉,琴筑竞奏。

念奴娇,赤壁怀古云:“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间如构,一尊还酹江月。

”容斋续笔“诗词改字”一条,谓向巨源云:“元不伐家有鱼直所书东坡念奴娇,与今人歌不同者数处。

如‘浪淘尽’为‘浪声沉’,‘周郎赤壁’为‘孙顺赤壁’,‘穿空’为‘崩云’,‘拍岸’为‘掠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为‘多情应是,笑我生华发’,‘人生如梦’为‘如寄’,不知此本今何在也?”案:此从元祐云间本,唯“崩云”二字与山谷所录无异。

汲古刻固作“穿空”“拍岸”,此又作“裂岸”,亦奇。

愚谓他无足异,只“多情应是”句,当从鲁直写本校正。

曩见陈伯韬斋头有王壬老读是词校字,改“了”字为“与”,伯韬极倾倒,余笑谓此正是湘绮不解词格之证,即以音调言,亦哑凤也。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云:“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此亦有所感触,不必附会温都监女故事,自成馨逸。

满庭芳,有王长官者,弃官黄州,三十三年,黄人谓之王先生,因送陈慥来过余,因为赋此云:“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

凛然苍桧,霜榦苦难双。

闻道司州古县,云溪、上竹乌松窗。

江南岸、不因送子,宁肯过吾邦。

挫挫。

疏雨过,风林舞破,烟盖云幢。

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

居士先生老矣,真梦里、相对残釭。

歌声断、行人未起,船鼓已逄逄。

”健句入词,更奇峰郁起,此境匪稼轩所能梦到。

不事雕凿,字字苍寒,如空岩霜榦,天风吹堕颇黎地上,铿然作碎玉声。

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云:“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

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

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

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

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

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此等句法,使作者稍稍矜才使气,便入粗豪一派,妙能写景中人,用生出无限情思。

醉蓬莱,余谪居黄州,三见重九。

每岁与太守徐君猷会於栖霞楼。

今年公将去,乞郡湖南,念此惘然,故作是词云:“笑劳生一梦,羁旅三年,又还重九。

华发萧萧,对荒园搔首。

赖有多情,好饮无事,似古人贤守。

岁岁登高,年年落帽,物华依旧。

此会应须烂醉,仍把紫菊红萸,细看重嗅。

摇落霜风,有手栽双柳。

来岁今朝,为我西顾,酹羽觞江口。

会与州人,饮公遗爱,一江醇酎。

”史记陈轸谓犀首:“公何好饮。

”云:“无事也。

”东坡诗中,恒用“无事酒”本此。

结处掉入仓茫,便有无限离景。

鹧鸪天云:“林断山明竹隐墙。

乱蝉衰草小池塘。

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看。

村舍外,古城旁。

杖藜徐步转斜阳。

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渊明诗:“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此词从陶诗中得来,逾觉清异,较“浮生半日间”句,自是诗词异调。

论者每谓坡公以诗笔入词,岂审音知言者。

行香子,与泗守过南山晚归作云:“北望平川。

野水荒湾。

共寻春、飞步孱颜。

和风弄袖,香雾萦鬟。

正酒酣时,人语笑,白云间。

飞鸿落照,相将归去,澹娟娟、玉宇清闲。

何人无事,宴坐空山。

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还。

”人外之游,澹然仙趣。

满庭芳,余谪居黄州五年,将赴临汝,作满庭芳一篇别黄人。

既至南都,蒙恩放归阳羡,复作一篇。

云:“归去来兮,清溪无底,上有千仞嵯峨。

画楼东畔,天远夕阳多。

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

船头转、长风万里,归马驻平坡。

无何。

何处有,银潢尽处,天女停梭。

问何事人间,久戏风波。

顾谓同来稚子,应烂汝、腰下长柯。

青衫破、君仙笑我,千缕挂烟穰。

”桃溪客语载阳羡邵氏,因东坡此词,遂名所居曰“天远堂”。

余曾於吴市,见一古砂壶,底有篆文,即此堂名,乃知为宋制邵家故物,惜未购致为憾耳。

水龙吟,次韵章质天杨花词云:“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萦损柔肠,因困娇眼,欲开还闭。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艰缀。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煞拍画龙点睛,此亦词中一格。

八声甘州寄参寥子云:“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

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

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

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

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

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突兀雪山,卷地而来,真似钱塘江上看潮时,添得此老胸中数万甲兵,是何气象雄且桀。

妙在无一字豪宕,无一语险怪,又出以闲逸感喟之情,所谓骨重神寒,不食人间烟火气者,词境至此观止矣。

云锦成章,天衣无缝,是作从至情流出,不假熨贴之工。

归朝欢和苏坚伯固云:“我梦扁舟浮震泽。

雪浪摇空千顷曰。

觉来满眼是庐山,倚天无数开青壁。

此生长接淅。

与君同是江南客。

梦中游、觉来清赏,同作飞梭掷。

明日西风还挂席。

唱我新词泪沾臆。

灵均去後楚山空,沣阳兰芷无颜色。

君才如梦得。

武陵更在西南极。

竹枝词、莫徭新唱,谁谓古今隔。

”此与柳词同一体,其平侧微异处,正其音律之清浊相和,匪若万红友所注可平可仄之例也。

水龙吟云:“小沟东接长江,柳隄苇岸连云际。

烟村潇洒,人间一哄,渔樵早市。

永昼端居,寸阴虚度,了成何事。

但丝莼玉藕,珠粳锦鲤,相留恋,又经岁。

因念浮丘旧侣。

惯瑶池羽觞沉醉。

青鸾歌舞,铢衣摇曳,壶中天地。

飘堕人间,步虚声断,露寒风细。

抱素琴独向,银蟾影里,此怀难寄。

”有声画,无声诗,胥在其中。

永遇乐云:“天末山横,半空箫鼓,楼观高起。

指点裁成,东风满院,总是新桃李。

纶巾羽扇,一尊饮罢,目送断鸿千里。

揽清歌、馀音不断,缥缈尚萦流水。

年来自笑,无情何事,犹有多情遗思。

绿鬓朱颜,怱怱拚了,却记花前醉。

明年春到,重寻幽梦,应在乱莺声里。

拍阑干斜阳转处,有谁共倚。

”案此词又见石林词,元刻既无之,毛本又以意题作“眺望”,当据元刻及叶梦得词,删去此阕。

◎附录郑大鹤先生论词手简  番禺叶恭绰遐庵辑录

○一

余龆龀时,好读唐诗,日课十数首,辄能背诵。

年十一,侍先中丞公游雒阳,一日,出城西,观樱桃沟,率成绝句云:“樱桃红涨雨纤纤,京洛风光旧未谙。

绝似熟梅好天气,衣篝香里梦江南。

”其时未识江南梅黄天气如何光景,率尔操觚,意若有会。

迨廿五岁,南游客吴,匆匆几月,每值满城梅雨,襟袖酥凝。

美成词所云:“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

”盖纪梅天以熏篝除湿,而少作转成落南之诗谶,亦足徵漂泊生涯,匪偶然也。

沈伯时论词云:“读唐诗多,故语多雅淡。

”宋人有隐括唐诗之例。

玉田谓:“取字当从温、李诗中来。

”今观美成、白石诸家,嘉藻纷缛,靡不取材於飞卿、玉溪,而於长爪郎奇隽语,尤多裁制。

尝究心於此,觉玉田言不我欺。

因暇熟读长吉诗,刺其文字之惊采绝艳,一一汇录,择之务精。

或为妃俪,顿获巧对。

温八叉本工倚声,其诗中典要,与玉溪“獭祭”稍别,亦自可綷以藻咏,助我词华。

必不可臆造纤靡之辞,自落轻俗之习,务使运用无一字无来历。

熟读诸家名制,思过半已。

夫文者,情之华也,意者、魄之宰也,故意高则以文显之,艰深者多涩,文荣则以意贯之,涂附者多庸。

又笔欲其曲,虽放不粗,语欲其新,实费而隐,前辈谓无理之理,无体之体,犹隔一尘。

唐五代及两宋词人,皆文章尔雅,硕宿耆英,虽理学大儒,亦工为之,可徵词体固尊,非近世所鄙为淫曲弄者可同日而语也。

自君相以逮学士大夫,畸人才流,迁客怨女,寒隐瀹,靡不歌思泣怀,兴来情往。

甚至名伎高僧,顽仙艳鬼,讬寄深远,属引湛冥,其造耑甚微,而极命风谣,感音一致,蔚为君雅之材,焕乎一朝之粹。

至美成提举大晟,演为曼声,三犯四犯,变调綦繁,美且备已。

白石以沉忧善歌之士,意在复古,进大乐议,率为伶伦所厄,其志可悲,其学自足千古。

叔夏论其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百世兴感,如见其人。

自乙酉丙戌之年,余举词杜於吴,即专以连句和姜词为程课,继以宋六十一家,择其菁英,咸为嗣响。

今同社诸子,零落殆尽,半荚秋词,但有馀泣,此近十年所为伤心之极致,虽长歌不能造哀已。

惜曩和姜全词,及鄙人补白石传,并未付锲,且遗一叶,荚稿零叠,不省措久已。

玉田崇四家词,黜柳以进史,盖以梅溪声韵铿訇,幽约可讽,独於律未精细。

屯田则宋专家,其高浑处不减清真,长调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劲之气,写奇丽之情,作挥绰之声,犹唐之诗家,有盛晚之别。

今学者骤语以此境,诚未易谙其细趣,不若细绎白石歌曲,得其雅淡疏宕之致,一洗金钗钿合之尘,取其全词,日和一章,以验孤进。

其它如绝妙好词,亦可选其雅句,日夕玩索,以草窗所录,皆南宋元初词人也。

○二

声调从律吕而生,依永和声,声文谐会,乃为佳制。

然词原於燕乐,非专於乐府中求生活者。

自古音谱失图,所可见只词源一书耳。

故凌仲子著燕乐考原,苦无图说,以阐发秘奥,至晚岁,始得玉田书,研究之,颇有创获。

虽仲子书不为词旨昌明,而其所造,终不出燕乐章本,会心正不在远。

曩尝博徵唐宋乐纪,及管色八十四调,求之三年,方稍司乐祖微眇,悉取词原之言律者,锐意笺释,若画一,岂旦夕能毕其说耶?今苏布政陈公,曾于甲午之夏,持拙编律二卷,见访於沽上客楼,殷殷下问,意在尽得其指要,卒之未竟其绪,但辨以宫位所在,能知戈氏自诩知律之谬诞而已。

朱文公尝云:“不知宫位究在那里?”其全书中有纪俗谱管色,益错乱已。

此老不为考据训故之学,固未为知乐也。

○三

近世词家,谨於上去,便自命甚高。

入声字例,发自鄙人,徵诸柳、周、吴、姜四家,冥若符合。

乃知词学之微,等之诗亡,元曲盛行,弥以伧靡,失其旧体。

国朝诸家,鲜所折衷。

良以攻朴学者薄词为小道,治古文者又放为郑声。

自宋迄今将千年,正声绝,古节陵,变风小雅之遗,骚人比兴之旨,无复起其衰而提倡之者,宜夫朱厉雕琢为工,後进驰逐,几欲奴仆命骚矣。

独皋文能张词之幽隐,所谓“不敢以诗赋之流,同类而风诵之”,其道日昌,其体日尊。

近卅年作者辈出,罔敢乖刺,自蹈下流。

然求其述造渊微,洞明音吕,以契夫意内言外之精义,殆十无二三焉。

此词律之难工,但勿为“转摺怪异不祥之音”,斯得之已。

姑舍是,词之难工,以属事遣词,纯以清空出之,务为典博,则伤质实,多著才语,又近昌狂。

至一切隐僻怪诞、禅缚穷苦、放浪通脱之言,皆不得著一字,类诗之有禁体。

然屏除诸弊,又易失之空疏,动辄。

或於声调未有吟安,则拌舍好句,或於语句自知落韵,则俯就庸音,此词之所为难工也。

而律吕之几微出入,犹为别墨焉,所贵清空者,曰骨气而已。

其实经史百家,悉在炼中,而出以高澹,故能骚雅,渊渊乎文有其质。

如石帚之用“三星”,则取之诗“彼织女”之疏,梦窗之用“棠笏”,则取之旧唐书李之传,馀类不可胜数。

若子集中之所取裁者益夥,读者贵博观其通耳。

○四

余少日最不喜为帖括,为文专拟六朝,诗则学东川,取迳虽高,才力苦弱。

迨南游获交高君碧湄、张君啸山、强君赓廷、李君眉生,始稍稍务博,而所造不克精进,略别文章原流,间得奇可,虽契古人,辄惊呼狂喜。

然每有所作,未尝不叹学之远道也。

及晤王壬老,闻其馀绪,而文一变。

世士尝谓训故考据之举,有妨词章。

余治经小学,及墨家言二十馀年,攻许学则著有说文引群说故二十七卷,[今刻有扬雄说诂。

]有书转注旧执四卷,自谓发前人所未发。

研经馀日,未尝废文,独於词学,深鄙夷之。

故本朝诸名家,悉未到眼一字。

为词实自丙戌岁始,入手即爱白石骚雅,勤学十年,乃悟清真之高妙,进求花间,据宋刻制令曲,往往似张舍人,其哀艳不数小晏风流也。

若夫学文英之,患在无气,学龙洲之放,又患在无笔,二者洵後学所厚诫,未可率似也。

复堂谓余“善学清真”,吾斯未信。

词无学以辅文,则失之<黑>浅,无文以达意,则失之隐怪,并不足与言词,而猥曰不屑小道,吾不知其所为远大者又何如耶。

○五

凡为文章,无论词赋诗文,不可立宗派,却不可亻面体裁。

盖无体则,所谓“安蔽乖方,迷不知门户”者也。

不知所以裁之,则冗滥敷庸,放者为之,或矜才使气,靡靡无所底止,又所谓“杂乱无章”者也。

作词尤诫此二弊,一由“蔽所希见”,一由“予智自雄”。

比尝见并世词人,陈陈相因,得门实寡。

即有志师古者,亦往往为律所缚,顿思破析旧格,以为腔可自度,黠者或趋於简便,藉口古人先我为之,此“畏难苟安”之锢习使然,甚无谓也。

然则今之妄讬苏、辛,鄙夷秦、柳者,皆巨怪大谬,岂值一哂耶?宣尼论学,“以约失之者鲜”,请进此忄旨以言词,贵能精择以自镜得失耳。

拉杂书之,不复诠第。

冀宏达广吾势焉。

鹤道人记。

右郑大鹤先生论词手简五通,为当年写寄张孟劬先生者。

孟劬先生自谓少好倚声,实师大鹤,且以通家子,过从尤勤。

函札往还,论词之作特多且精。

自大鹤归道山,孟劬先生悉取遗札,装成一册,高约二寸许。

以旅沪日,为人假观,久乃转归叶遐庵先生,孟劬先生亦庆物得其主。

遐庵先生既择其尤精者,录载本刊,因附纪其始末如此云。

编者附识。

◎大鹤山人词集跋尾  北海郑文焯叔问撰  万载龙沐勋娱生辑

○温飞卿词集考

陆文圭谓花间以前无集谱,余谓词有专集,於後唐和凝之红叶稿,而冯正中阳春集,李瑶集,皆其嗣响焉。

若唐人以长短句原於乐府,类皆附诗集以传,故谓之诗馀,初未闻别为一集而名之也。

新唐书艺文志载:庭筠有握兰集三卷,金筌集十卷,诗集五卷,汉南真稿十卷,宋志从同,明焦据以入经籍志。

宋陈振孙直斋书录仅记飞卿集七卷。

国初长洲顾嗣立自叙温诗笺注,亦云:“依宋本分为诗集七卷,别集一卷。

”足知飞卿集至宋已多散轶。

顾叙又云:“所见宋刻有金筌词一卷,却以其杨柳枝八首,见於花间集者,阑入集外诗。

”其词名金筌,始见於此。

特惜顾氏未据以校刻行世,亦付之不足无徵已耳。

吴子律莲子居词话谓:“宋本飞卿集,末一卷为金筌词。

”亦不可见。

盖唐宋旧志所称金筌集者,固合诗词而言,词即附於诗末,後人别出之以名其词,非旧编也。

证以欧阳炯叙花间集,亦止称“飞卿复有金筌集”。

其所收六十六首,极深美宏约之致,方之诸家所作,亦云观止。

诚以卫弘基去晚唐未远,词客清芬,犹承光诵,宜其甄采高制,於飞卿所得独多,或即出于原集之末卷,学者得此,无俟他求已。

考飞卿本传,但记其“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

唐诗纪事亦述其为令狐代撰菩萨蛮词,并未载有词集。

当时词无专家,岂其为诗赋盛名所掩耶。

至古今词话云:“庭筠玉楼春一曲,‘家临长信往来道’起句是也,今多讹为春晓曲,而花间亦未选及。

”案玉楼春旧调上下阕并侧起,花间集中如顾、牛峤、魏承班诸作可证与飞卿春晓曲异体,词话殆未之深考耳。

又全唐诗所附录者,既以杨柳枝入诗,而菩萨蛮又增“玉纤弹处真珠落”一阕,尊前集亦载之,注:“一作袁国传。

”谛审之,确非温作,未足多也。

自顾氏有金筌词之目之後,近今倚声家,乃以未窥全豹为憾,爰稽撰旧闻,取其要实,俾後之纟番了焉。

按周公谨齐东野语云:“毛熙震集止二十馀调,中多新警而不为儇薄。

”又十国春秋称:“欧阳炯有小词十七章,人亦时时称道之。

”今据以徵之花间所录此二家词阕,其数并合。

由是类推,飞卿词既它无所见,虽谓此六十六首,美尽於斯可也。

○四印斋本花间集跋

词者意内而言外,理隐而文贵,其原出於变风小雅,而流滥于汉魏乐府歌谣,皋文所谓“不敢同诗赋而并诵之”者,亦以风雅之馨遗,文章之流别,其体微,其道尊也。

词选以花间为最古且精。

是本为王半塘前辈景宋淳熙鄂州旧椠,间有讠为夺,任笔校正。

讽诵之馀,时复点注,不忍去口。

嗟嗟!自实父、芸阁、子复诸贤去後,此事顿废。

忆十年前连情发藻,出言哀断,今更世变,其为衰世之音,不其然乎。

叔问记。

汲古阁秘本书目,有北宋本花间集四本,世无传者。

又南宋板精抄二本,未审与此有无异同,惜无他本校雠也。

孙氏祠堂书目有花间集十卷,注:“蜀赵崇祚编,仿宋晁谦之刊本。

又四卷,明汤显祖评本。

”今并无传。

○梦窗词跋一 #

凡铁网珊瑚载梦窗词,皆其手写,信有佳证,不可妄易一字。

观於江南春“芳铭犹在棠笏”句,诸本并疑“棠”字有讹误,不知觉翁所手录,实用唐书魏徵传,此“笏”即今之甘棠故事。

可徵不读遍天下书,不得妄下雌黄,反贻古人以<黑>陋之诮已。

校者可弗慎诸。

汲古毛氏,始刻梦窗甲乙丙丁稿,随得随入,不复诠第,忠厚错复。

至戈顺卿选宋七家词,乃稍稍订正,苦无善本,足资佳证,戈氏又<黑>浅寡ウ,缪讬声家,动以意窜易,於毛刻之讹高可订者,漫无关究。

秀水杜氏,墨守一先生言,粗为勘正,附会实多。

验其拟改拟补,疏妄等诮,专辄之敝,厥失惟钧,耳为心师,徒自弃于高听尔。

夫君特为词,用隽上之才,别构一格,拈均习取古谐,举典务出奇丽,如唐贤诗家之李贺,文流之孙樵、刘蜕,锤幽凿险,开迳自行,学者匪造次所能陈其细趣也。

今加搜校,黜戈砭杜,略复旧观,其所盖阙,以俟宏达。

叔问记。

○梦窗词跋二 #

词意固宜清空,而举典尤忌冷僻。

梦窗词高隽处固足矫一时放浪通脱之弊,而晦涩终不免焉。

至其隶事,虽亦渊雅可观,然锻炼之工,骤难索解,浅人或以意改窜,转不能通,此近世刻本讹变之甚於诸家,当时流传所为不广也。

兹略举一二以证之:如扫花游换头“天梦”句,用秦穆上天事。

塞垣春起句“漏瑟”用温飞卿诗。

声声慢“宏宴席”一阕,起句“寒筲惊坠”用陆天随“黄精满绿筲”句意,筲,竹器也,今本误作箫,则不可解,惟明抄本作“筲”可证。

木兰花慢“寿秋壑”“汉节葆仍红”句,用汉礼仪志赤葆故事,今讹“葆”作“枣”。

宴清都“送马林屋赴南宫”上阕末句“唯潮”,用中吴纪闻夷亭潮讯,引谚“潮到夷亭出状元”,按“夷”吴郡志亦作“唯”,图经只作“唯”,构窗正用此吴谚,以颂马南宫之捷,马号林屋,盖洞庭山人,今毛本则讹作“淮潮”,失考,并失作意已。

此类尚不止此,诚务博之过,亦字意用晦之所致也。

○蛾术词选跋一

元人词亡虑数十家,见之李西涯南词录目,以乐府名家者,惟虞集鸣鹤遗音、张翥蜕岩词最称雅正。

其王氏四印斋所刻藏春乐府至五峰词七家,率多放浪通脱之言,长沙张百基所谓:“金元以降,格去古而日卑,理趋今而日隐,求如两宋词家,深美闳约,声文具谐,殆十不获其一二焉。

”兹编拟古诸作,或犹凝滞於物,未尽切情。

然其好学深思,匪苟为嗣音而已。

若夫流连光景,感旧伤时,“黍离”一歌,讬寄遥远。

後录益臻所造精微,足张一帜於风靡波颓之际,独与古人精神往来,歌哭出地,繁变得中,讵可以去古愈远,惩于鄙俚之音而少之哉。

○蛾术词选跋二

蛾术词清丽宛约,学白石而乏骚雅之致,声律亦未尽妍美。

旧选本曾载其沁园春赋眉目二阕,取径颇嫌纤巧。

今葵生同年,从元钞校补付梓,多至百馀首,视昔所见,清典可风尚是元词之遗脉,然较弁阳则远逊矣。

葵生别予旬日,此篇寄自沪上,西园风雨,春事飘零,读集中六州歌头遗春诸词,又不任离索之感焉。

叔问。

壬辰二月十四日。

○六一词跋 #

汲古本与宋椠无甚出入,独题号与分卷,以意更易。

又前有乐语,及采桑子曲西湖念语一则,卷末罗泌校录後数行,并续添水调歌头和苏子美沧浪亭词一阕,悉删去,不知所谓。

近得吴伯宛景宋刻本,乃睹旧制,爰取以订毛本一过。

此记似又见旧本。

按宋椠附文集,有罗泌叙云:“今定为三卷,且载乐语”句,及泌校正後数行,岂所见非宋本,抑径情去取,以自行其是耶。

所谓先辈云“以疑传疑”者,即在泌後跋中有是语,是知子晋固见泌之两叙,特节录之耳。

○东坡词跋 #

东坡乐府汲古本多舛,王半塘老人据元延祐旧本,重刊行世,最为近古。

近朱沤尹侍郎复为审定,以编年体,■为三卷。

多依据傅{艹深}纪年录、王缉年谱,精严详慎,去取不苟。

它日墨版流传,足当善本,视此有淄渑之别矣。

○小山词跋 #

比於文献通考得黄山谷所制小山集序,论叔原痴绝,有之,称其乐府“寓以诗人句法,精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士大夫传之,以为有临淄之风尔,罕能味其言也”。

又谓“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竖减桃叶团扇”。

诚足当小山知音雅旧。

已别录一卷,即以兹叙弁首,更为订词中舛,以小字密行,精刊墨版,名曰小山乐府补亡,从其自序义例也。

○放翁词跋 #

放翁题花间集云:“此皆唐末五代时人作。

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叹也哉。

或者出於无聊故耶。

”又谓:“唐自大中以後,诗衰而倚声作,使诸人以其所长格力施于所短,则後世孰得而议。

华墨驰骋则一,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

”今读放翁诗集,既滋多口,议其浅薄,颇有复沓之讥,而词则能摆落故态,斐娓可观,其高淡处出入稼轩、于湖之间,将其所谓“诗格愈卑,而倚声者耶简古可爱”,请事斯语,还诸笠泽翁,当不以评泊矫枉,为予督过也。

○片玉词跋 #

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载清真词二卷,後集一卷。

所云後集,不详所谓,岂补遗耶。

又载曹构注清真词二卷,别集类有清真集二十四卷,注:“嘉泰中,四明楼钥为叙,太守陈杞刊之,盖其子孙居於明故也。

”考美成传,卒於处州,则其家於四明可信。

案宋史艺文志,清真居士集十一卷,与解题不合,而乐志未著其词集。

解题所称二十四卷,又注“皆他文”,其富有著作可证。

又载其杂著三卷,云:“好事者取其在溧水诸所作文记诗刻而并刻之。

”是又在强刻词集之外,为清真官溧水时一集。

综核清真集宋刻之最先者,为淳熙庚子[孝宗七年]晋阳强焕叙刻之词集二卷,百八十二章,其後为清真杂著三卷,并先後刊于溧水者。

次则嘉泰中四明太守陈杞刊其文集二十四卷。

又单行本清真词二卷,後集一卷,曹杓注清真词二卷,并未详年代及刻者姓氏,见之直斋书录,其为宋椠无疑。

後又有元巾箱分类本清真集上下,为明钞词集,近临桂王兰塘抚刻本,又元陈元龙刻片玉词注本,[孙稼航藏]此元版之二种。

又明季汲古阁毛氏刻片玉词二卷,补遗一卷,跋云:“合三本校订。

”然片玉题号,始于元人刘必钦,见之片玉词陈注後叙,毛氏谓宋刻者缪甚。

顾所云:“百八十有奇,强焕为叙。

”又似宋淳熙中溧水所刊本,惜为毛所羼乱而失考耳。

长沙方叔章先生,曩年於厂肆得大鹤手校宋六十家词,丹黄殆遍。承录示跋语数则,亟为刊布於此,并向方君致谢。沐勋附记。

◎大鹤山人论词遗札  万载龙沐勋辑

○与夏书二十四则

执诲感甚。

拙制金陵怀古,耑取桓宣武登平□楼北眺数语,据写近事。

老子婆娑,亦陶侃讽时之辞。

正谓玄谈诸君,以清言品骘过江名士,遂致神州陆湛耳。

比岁社会清流,痛哭高谈,颇类晋客,吁可悲已。

大箸江南春,只结韵微涩,拟易叠字,何如,并乞裁定。

又女墙似与上堞均嫌复,妄似以缭字,不审当否。

馀俱隽逸,无懈可击。

此承剑承先生使君起者。

文焯顿白。

初八日。

昨写上小词,阙然教益。

意将有金玉嗣音。

以藻咏邪,愿一倾耳,砭我弄,迟之迟之。

前夜忽闻南雁,秋思苍茫,顿增怀旧之感。

枕上又得木兰花曼,既无好怀,弥乏新意。

未敢享帚,录请一笑。

至湘春夜月,略改窜数字,并乞郢斤削之。

匆匆上。

承剑丞词长使君起居。

文焯再拜。

十九日。

昨载诵高制,并见和闻雁之作,骨气清雄,深入六一翁三昧,非寻常词客所证声闻果也。

佩之无攵。

顷再写上近制小令二解,就正有道。

吾党同志日希,宜以风义相切靡,幸无为过情之誉。

至祝至祝。

比以舍侄辈来自九江,未免清事一挠耳。

文焯故白。

七月廿二日。

前诵嘉藻,极耐玩味。

近得沤公和梦窗江南春一解,苦为韵缚,未尽能事。

比来颇觉其作意略入晦涩,好为人所难能。

终卢以次公面谀,误以追骏处末耳。

鄙制乃力求疏澹,欲举似相规,窃未敢遽发。

如何如何。

兹写上二令就正,幸教之。

此上。

承剑承先生道履。

文焯顿白。

七月廿九日。

附上虞美人一曲,并乞诲拍,幸甚。

新居尚未获一诣,此心阙然。旦夕家事粗了,当向晚走谒一谈。谅不至相失也。又及。

前得诵嘉制竹马子词,极疏快之致,一洗雕琢之尘。

匪得唐人诗竟三昧,不能发此奥悟也。

但下走窃有贡疑。

尝以北宋词之深美,其高健在骨,空灵在神。

而意内言外,仍出以幽窈咏叹之情。

故耆卿、美成,并以苍浑造耑,莫究其讬谕之旨。

卒令人读之歌哭出地,如怨如,可兴可观。

有触之当前即是者,正以委曲形容所得感人深也。

毛先舒云:不可以气取,不可以声求。

洵先得我心矣。

盖学之者写景易惊露,切情难深折。

稍一纵,便放笔为直,恐失词之本色尔。

昔齐袁嘏语徐太保尉云:我诗有生气,须人捉著,不尔便飞去。

敢以举似高制,幸无以怪侣见屏焉。

诸作终当以采桑子新定稿为超绝,佩之畏之。

秋夕南濠水燕,群公到者几人。

幸豫示及,必偕沤公同践也。

附上改定前词一解,惟诲拍为感。

此复上■先生道案。

文焯顿首。

八月十二日。

昨晤老友王少谷,述及重九前一日,与公同飞车回苏,节物凄凉,又是一年风雨。

想清致所逮,定有高唱也。

前夕填得木兰花曼一解,即守柳体短协下四字句法。

因细绎乐章集中,多存北宋故谱,故繁音促拍,视他家作者有别。

南渡後乐部放失,古曲坠佚,太半虚谱无辞。

白石补亡,仅数阕尔。

赖柳集传旧京遗音,亦倚声家所宜研讨者也。

沤公索折阅,不得遂游白下。

闻公布陔云,尚拟作平原十日饮耳。

拙词写上,就正有道,幸实诲之。

尊处近有无佳便如沪,走有书籍数部,欲存之秋枚书楼也。

此上。

敬承先生道履。

文焯顿首。

昨晨方写拙制二解,就有道正。

适奉来章,凄异感人。

如诵九辨。

弥钦怀旧之蓄念,不同无病之呻吟,纟由绎嘉藻。

近箸中当以此为孤进之绝诣。

且兹调拗折,极不易协律。

清真嗣响,诚足当之。

顾下阕红颜句,窃於义未安。

拟易以念珠玉波况,何如。

即美成念珠玉临水犹悲感之意。

讠雩见所逮,幸无见尤。

此上剑丞先生道案。

文焯顿白。

十月十日。

高制温丽古澹,美成,三复心折。

窃有微义只字未安,敢以奉质。

采云归第三句思字,仍未若迳用看字叶平。

又窗似与锦幄嫌复,蓉裳拟僭易云裳,以蓉字不合於此见也。

结处亦微觉疏宕过情,不审伯韬推敲如何,愿示其旨。

秋思一解,酷似漱玉,得风人哀而不伤之义,使人心神俱服。

特井梧句以渐二字音欠响,兹妄拟又渐疏,何如。

拙作夜半乐已写请伯韬审订,容即奉教。

此上先生道案。

文焯顿首。

伯韬顷复书,酌定两去声字律,特写上,幸裁正之。又及。

损书,兼诵新制兰陵王,劲气直达,却能於疏宕中别具幽宛之致,与前作异曲同工。

昨夕与沤公赏击不置。

微觉煞拍六字稍稍虚薄,能回应第一段最妙。

切草而推入苍茫,亦是一格。

此处工之至难。

去上字律固宜墨守,而字面益不易著也。

承教益下问,敢以请质,何如。

拙词辱示两字宜用上去声,诚於细律有关键。

近悟宋人词中著去上字例,如尊议前结二句第二字。

若先用去,则下句第二字即宜以上声为协。

反是亦合。

试验柳词是解前後结皆然,足徵上去字须参差叶律。

柳作後煞即先上後去,不沾沾一节也。

先生於意云何。

文焯顿首。

十三日。

提学何日相印,幸示及,当一醉三□酒也。

前垂示夜飞鹊新制回字韵以上,并深得清真浑茂之旨,非敢贡谀。

商叶二字,见何出典,极新异。

再四句自仍从重起为工。

姿字韵似亦以辉为佳,天西拟易作平西,何如。

讠雩见惟鉴谅。

不宣。

此公布剑丞提学使君洪熹,文焯再拜。

甘四日。

昨以小儿女生朝,偶为傀儡之戏,致枉过阙然展待,罪过罪过。

诵来告,裴回小城,烟月空寒,与梦窗隔墙闻箫鼓声之作,当同一清致也。

承示大箸二解,容细意纟由绎之,再当献替,何如。

今夕清兴有无闲暇一谈,幸示及,极有磊隗欲销也。

此尘庵先生道案。

文焯顿首。

十一日。

晓起绕阑独步,雨馀苔净,夫容乱发,烟醉露啼,有寂寞秋江之感。

芳时易失,赏心难并。

盍於日未暮时,泛绿依红之暇,过我连情一咏。

使此花不向东风怨後开也。

小令附上就正。

又及。

昨归卧空园,夜雨。

枕上率尔得小令一解,都无雕润,绿似赏音,定为悄然同一凄异也。

即以报谢。

如从者今夕无近局,当走诣一谈。

何如。

此公布剑丞先生道履。

文焯顿首。

十六日。

雪意沉沉,瞑阴暴Ё,一寒至此。

天时人事,正复相同,忄良忄良如何。

走少壮漂零南Т,以笔札自给,萧然三十馀年。

自信於公私取舍之间,未尝有斯须之苟。

即从事节耑,迭更府主,亦绝无豪末半牍之请。

坐是落寞,垂老无依。

先公自关中罢抚,归橐唯法书名画数箧,已得典质殆尽。

故山荒落,无寸田尺宅以自存。

离乱中更,无家归得。

生平简澹,久孤於世,不欲危身以治生。

所依恃者,惟良师益友,助以义。

四海知旧,情逾骨肉。

韩子所谓若肌肤性命之不可易者,此固由文章风义之感发,亦吾党後天之悲也。

微公同志知爱之笃,曷可语此。

三复来告,代筹深切。

高义美成,感且不朽。

顷澹先生亦有书相招,至酒楼密语。

虽未显陈近意,殆亦为强移一枝栖息耳。

惟近自沪归,冗迫无状,复为寒疾所撄,彻晓失眠。

畏风如虎,衰景颓侵,恐无复久恋人世。

沤公知我,屡索拙著零叠诸稿,怀袖以去。

意在宏护矜全故人身後名,吁可感也。

前承示清真双头莲校义至精,昨与沤公翻检柳词,得曲玉管一解,直是同谱异曲。

起调两段,乃与清真冥合。

き是则词之过片三字,高为属上无疑。

虽平侧之调稍异,而句律则同一格,当据以引申补入校录。

实佩审音,亟函以达。

至芳草渡新制,容细意诵之,再奉布讠雩见,不敢率尔谀也。

晚来清宴,能过敝庐一话不。

月当头夕,拟作岁寒小集,何如。

此上。

承先生先生道履。

文焯敬白。

十一月十日。

昨夕苦无选具娱宾,唯清谈可以饱耳。

清真集得公以雄成,俾世士获睹完帙,下走附骥而致青云,诚天幸也。

沤公写本遗强焕一序,又四库提要一则,并乞暇为补录,列於首叶。

但西泠词萃刻强序,前云片玉词,此乃巨缪。

盖未考片玉之题号,於元人,有巾箱本刘必钦序文可证。

今宜止刻强序,不须书集名,以免专辄之诮。

又曰内下走当拟一小序,记校勘始末,并特彰两贤宏赞之功不可没也。

比见公於周、柳、吴诸名词,精数条,皆能抉择要,洞见症结,匪衰朽所逮,极为心折。

乐章集有灼见处,即乞标识简耑,以资佳证,亮无隐也。

至幸甚幸。

兹附上拙刻旧篡医诂上下篇一部,又冷红、比竹二词稿,并望转致贞翁为企。

渠豪於诗,闻声相慕旧已。

亟思诵其篇什,如几有其近作,幸赐一读,何如。

匆匆手奏,敬承先生道履。

文焯顿首。

正月五日。

日来峭寒中人。

园梅南枝犹靳。

忽承故人折赠红萼,著手成春,真所谓东风第一枝也。

拟赋江南春报谢,苦闻西北警息,夜不能寐,危自中起。

顷口占数语云:“插青冥好山无数。

斜阳空送今古。

无端西北忧天缺,片石更教谁补。

危睇处。

挂一发中原,烟际微茫树。

”吟至此,才??涔涔,不能长语,如何如何。

植园嘉宴,亦得诗四首,暇当录进斧削。

旦夕走诣,藉斗酒浇垒块已耳。

前晤府主,谈及竹珊为疫阻於渖阳兼旬,大约春初甫到吉林,归期恐无准也。

此承先生道履。

文焯顿首。

廿四日。

昨夜闻雨,平晓益增怊怅。

乃就枕改词,得讬字韵,自觉惬心。

并上阕全易语义,直据胸肌,似较前清异。

感君之绪馀,益我匪浅。

更悟词人当沉吟煅炼之际,不可有古人一字到眼,方能行气。

养空而游,开径自行,平时又不可无古人字字在眼,使其歌笑出地,尽如吾胸所欲言。

此境即项平斋所谓杜诗柳词皆无表德也。

谅知音当弗河汉斯言,敢以请益先生。

高制如修饰竟,幸即垂示。

文焯白笺。

二月四日。

西北风云甚恶,近郡草泽间,又时闻呼啸声。

吾侪犹日夕云倡雪和,笠泽翁所谓流宕如此,可叹也夫。

恪公果到来无。

昨遣问至再,犹未问跫跫耳。

小词近又得一瑞鹤仙咏落梅,又浣溪沙二解,兹录其一上紫霞翁定拍,馀俱稿上沤公,旦晚必可就正。

又新校出清真水龙吟咏梨花一韵,高可订元本汲古刻本之误,亦在听枫处也。

此承先生道履。

文焯顿首。

八月二日。

昨写上近制,谅达吟席。

顷再录二解,迄未定稿,并乞诲示,至幸至幸。

园中新豢华亭鹤,每晨夕闻西南飞车之声,辄引凄唳,悲动林谷。

昨与沤公言及,乃大悟风声鹤唳,悲动林谷。

昨与沤公言及,乃大悟风声鹤唳之解释,岂战伐恶声耶。

因於结拍寓此微义,幸有以裁之。

再闻高斋後圃,杏花盛发,愿撷得一枝,聊分邻墙春色耳。

此上先生道案。

文焯顿首。

三月六日。

顷布荒函,谅彻醇听。

东坡南柯子用仙村,见参同契。

云得长生居仙村,证以下句义正合。

且此二字亦习见之,苏诗有那知竹里是仙村之句。

又嘉与吾友寻仙村,是髯翁所用常语可信。

而别本作材之讹,不攻自破已。

即以奉白,聊佐订之雅,亦疑义与晰之一欣也。

寻诣谈不次。

此上词长几。

文焯敬白。

十七日。

累日感寒,触河鱼腹疾,甚惫。

今日甫起,纟由绎新制,真足愈我头风。

改句深美宏约,只神京意稍惊露,下阕醒字韵宜对,且嫌率尔操觚。

周柳词高健处惟在写景,而景中人自有无限凄异之致,令人歌笑出地。

正如黄祖叹祢生,悉如吾胸中所欲言,诚非深於比兴,不能到此境也。

尊箸元夕闻雨一解,前阕即有清真浑妙,至为心折。

走近神衰,颇难造遣新意,奈何奈何。

阳台曲迄未定稿,俟从者三日归来,当写上奉教。

贞壮赴鄂期想尚未定。

念念。

此复。

敬承先生道履,文焯顿首。

前撮题近意,闻从者又有沪行。

昨夕复言旋已,方叹王官不治,生生之道日穷。

以公天诞英逸,坐使骄才雄力,半销磨於轮铁声中,为之惋抑。

今夕拟访沤公一谈,谅清兴攸同,幸谐是聚。

再昨阅报耑,有楞华随笔。

载刘龙洲祠垄在昆山马鞍山下,近为一议员创建公园,发掘靡遗,夷为平地,令人悲诧。

考改之为庐陵人,以诗词豪於江表,客稼轩幕,倡酬极相得。

宋人说部但述其放浪吴楚,一生羁旅。

未言其晚寓昆山,没葬山下。

因思其人於公有西江同原之雅,当能考见其生平,用以附及。

此上先生词长。

文焯敬白,廿三日。

昨午後沤公过谈半日,屡遗问高踪,跫然未逮,怊怅良深。

清真校本,想已专属贞壮先生,幸勿遗忘。

何日偕往金陵,甚念甚念。

柳词阅竟,望检还,因有一解须勘证也。

阳台曲过片,高有可疑。

谛审扬补之此句却连上,决无脱误。

而梅溪之多一字,唯见汲古本,未可援据。

按红友所引,即无是结字。

半塘刻史词,亦仅据毛本,注云别本脱结字。

盖所见诸选本并无此字可信,似不当专依汲古之孤证,遂信为旧体。

考扬为高宗时人,史则与张同时,或稍後耳。

鄙意宜从三字句连上为是,想卓见定亦谓然。

匆匆奉布,承先生道履。

文焯顿首。

廿八日。

沤公有新制二阕,想已见之。

昔梦华谓柳词曲处能直,疏处能密,处能平,语似近之。

今更下一转语,逆推之,便尽其妙致。

词坛以为何如。

昨夕以改词不及诣谈,孤负酲桐秋月矣。

有劳虚伫,皇歉万端。

兹再写上昨制阳台路一曲,较临江仙引略易继声,然幽拗处同一难学也。

近制两解,觉结处微得周、柳掉入苍茫之概。

急起直追,或能得其仿佛邪。

向夕走谒不次,先生垂目。

文焯顿首。

十三日。

再临江仙柳词,宋本有引字,是也。

谛审此调宜下平声之清扬,方得哀艳之致。

紫霞翁审音寸刂律,以为何如。

旦夕拟一嗣音,但恐邯郸学步,不能工耳。

又及。

◎大鹤先生手札汇钞

○致彊村 #

彊村先生侍者:天际轻阴,园梅零乱,又是去年闻雨伤春时也。

才因老退,疾与年并,顾此忄良々,危自中起,如何可言。

一昨展瞻园报书,怆然增远别之恨。

人言愁我始欲愁,爰复寄声送之。

及其未行,惟旦晚附致,幸甚。

前夕谈际。

复承高义,许以海鹤见遗。

忆自西园仙蜕,载瘗铭,思闻华亭清唳久已。

兹得支公近玩,代为养翮,恨不复假其羽毛,一作凌霄逸势耳。

愿以逋山仙客视之。

脱惠嗣音,庶慰翘想,聊陈近意。

敬问起居。

文焯白疏。

○又

昨夕得手告,及归鹤图卷。

贞翁诗自得逸致,但谓出自朱方,殆本瘗鹤铭化於朱方语,而未谛审其地之要实耳。

走曩尝辨焦山石铭,又再手抚其迹而摩挲之。

既历微徵皮龚美之悼鹤诗叙,证以咸通十三年日休方为军事判官,从北固至姑苏,正与铭中壬辰甲午岁合。

其集内有南阳博士华阳润卿,亦皆不书姓字。

陆鲁望亦有寄华阳山人诗,并足为此铭佳证。

更无论其书体文体,纯为唐人所作无疑。

自黄伯思误以为陶贞白手迹,世士好奇,聚讼千古。

惟张力臣辟易群言,独具只眼,至为精审高核,亦据松陵集考定,诚足寐疑辨惑矣。

独於朱方地未详。

窃考汉地理志,丹徒在春秋时谓之朱方。

又六朝事迹编类丹杨门引志,建业自溧阳九县皆隶丹阳郡,属扬州所统。

注云:丹杨山多赤柳,在郡西,故曰丹杨。

丹徒古名朱方,是可证今鹤铭正在丹徒焦山下,所谓化於朱方是也。

梁简文与刘孝仪令,有及参朱方一语,亦足徵其地。

此可补前人考辨所未逮者。

按铭云,得于华亭化于朱方。

是明谓华亭之产,不得云出自朱方也。

走每於经籍及原先版之胜义,辄不惜攻苦为之辨晰,必泠然而后适。

徒自敝其精神才力,垂老而信好弥坚。

穷年,至於衰疾而不悔。

将史迁所云抱咫尺之义,久孤於世。

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湛浮而取荣名哉。

以同志之雅,聊复叙怀。

庶验之昔贤作者,无一字无来历。

生平於此,深用惴惴耳。

春融少健,当钞樵风词,并为伯宛题镜册,以报其高义,不食言也。

(又甘Т图念兹在兹,苦力不足耳。

)率复敬承缰村先生起居。

文焯顿白。

[正月十日。

再前绘听枫园图一幅,盍亦付装。俾走题旧作瑞龙吟,亦胜以前之画扇。尊旨以为何如。

○又

文人相轻,自昔而然,走居恒引为厚诫。

落南三十馀年,深获知旧切磋之益。

窃未敢以得之己者妄施诸人,正恐蹈相轻之习,而文字之祸滋深。

苟非降德忘年,冲抑如吾贤,鲜不屏为怪侣已。

兹三复来告,宏奖过情,但有惭悚。

新制情喻渊放,不失雅宗。

期字均下阕复出,疑是笔误。

发耑微觉质实,与通体未洽。

携字短协亦嫌重。

走久未造遣,近思极涩。

不审拟议有无一当。

顷从见示贞翁人日游诗,其觞字均用渊明斜川题意甚佳。

但上句云,遂各疏年纪乡里,似於陶句未之精审。

按斜川题叙所谓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者,承上文悼吾年之不留而作。

盖谓兹游宾侣各条疏其行年里贯,以示胜集之难再。

故诗中有“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否”之语。

意甚分明,今贞翁误为断句,以为疏年是纪年之谓。

斯下文记其时日为赘旒矣,敢以请益,幸无以之语诸人也。

刘禹锡谓诗用僻字,须要有来去处。

近人往往不求甚解,但务冷俊,触目皆<疒只>,奈何。

此答。

敬承彊村先生起居。

文焯白。

[十一日。

○又

昨归三复嘉制,有巢父掉头之高致,令人感喟。

如诵少陵秋兴及咏怀古迹诸什,但有江山摇落之悲耳,那不退避三舍。

恃知爱之雅,匪敢贡谀,僭评樗见,兼以献替。

妄注奉商,伏惟大贤采纳。

幸甚。

此间消息至微,不尽於一二声调,规规於平侧已也。

树字均酷似坡老苍莽之态,易一足字,颇自谓心安理得。

不审群贤以为何如。

伏读十一日上谕,直追咎各督抚要求。而以高有体验四字欲幸其也,政府诚何心耶,可叹可泣。彊村词掌书。文焯顿首。[十四日。]

○

来告宏饰过情,弥用愧奋。

承示柳词舍字非协。

至云起三句句句用韵,易致转折怪异之音。

按清真解连环起调,高直连三句为韵。

梦窗赋此解,犹墨守惟谨。

盖两宋大家,如柳周姜史词,往往句中夹协,似韵非韵。

於句投尤多见之。

屯田是句似亦偶合,不须深究谱例。

但取其音折铿訇,讽入吟口,无复凝滞。

即依永和声,已得空积勿微之旨。

下走当咏摇嗟叹时,初无容心也。

昨亦据是义例下问,想会心当不在远。

红友固未足徵据耳。

牖题款字大佳,已付工抚勒。

敬谢敬谢。

寻晤述不一。

此上彊村先生道案。

文焯白疏。

[三月十二日]

○又

昨夜谈艺甚洽。

湘春夜月一曲,写上定拍,幸一和之。

可汇寄蛰老,以见幽忧同病也。

近作拟专意学柳之疏,周之高健。

虽神韵骨气,不能遽得其妙处。

尚不失白石之清空骚雅,取法固宜语上也。

愿举似以证同志之造诣,而词家流别,亦於是定。

大贤以为何如。

此上敬承沤尹先生动定。

文焯顿首。

[十八日]

○又

前夕酒楼草草,咄嗟便办。

苦无兼味,良负彦会,此心阙然。

小园蚕豆已实,待半肥时,撷鲜供客,差可下饭。

少迟当更作夜谈近局也。

兹采得新金华菜一筐,尚其挑嫩食之,诚野人一芹之献耳。

大著安公子词,前已涂抹泰半。

不自知其疏妄,唯以元作发耑奇逸,诵不去口,聊以浅ウ演赞未备之义。

乃辱矜许,重以诿讠垂,载挹虚襟,敢辞润色。

至上阕那字韵有待商略者,考那在今韵歌哿部为一义,玉篇训何,集韵训安,即唐宋诗词中所恒用无那是也。

又属个韵者为语助,汉韩康传所云公是韩伯休那。

俗言那人义出此,其本音并不入马礻马二部。

古韵固与哿个通用,第词中声转,窃有未安,拟为僭易之。

何如。

走近又得送春水龙吟一解,亦类茹华闵时之作。

改定当写上就正。

馀不一一。

归鹤图亦即并陆扇落墨,不久稽也。

彊村词掌先生垂凿。

文焯敬白。

[四月六日。

○又

昨辱惠存,适服药再眠,乍觉汗出。

闻跫然至,顿狂跃起,亟思晤言,一倾积愫。

乃臧获姑息,以病谢客。

展待阙然,罪过罪过,度知深弗我尤也。

昨竟日拥裘,犹肌粟凛凛。

今已愈,渴於言,侍儿举来告,奉答一二。

并题签一纸附上。

案惊翁原刻,旧有景宋鄂州本云云,刊於封叶。

此既付石印,何以缺佚重题。

岂渠所得者固遗其旧橥,抑别有用意邪。

下走十年前有校勘记,多依据明万历间归安茅一桢刻本订正。

又近考金荃词及毛熙震、欧阳炯三家词,见於花间集者并完帙,非选家节取例也,似发人所未发。

倘沪友意在阐明斯集大旨,有取於拙议,得附篇末以传,亦云幸已。

拟请公暇日致书为之揄扬,从臾附锲,庶预是有益乎。

载绎大箸西河,未卒读,不禁老泪涔涔,如闻邻笛。

题叙意极哀宛,而辞未达。

向夕当更校定就商,何如。

■碧已有函来诘,并亲存之,亦未及晤。

所事在沪已闻剑丞言之凿凿。

特未可操券耳。

此上彊村词长先生道案。

郑文焯顿白。

[十一月四日。

伯宛舍人索樵风集甚殷,即当写上,必不久稽,负我良友也。

再此行得从王山观盛氏图书,中有唐人小集百家,明校精完,谛审即江建霞所谓影宋本。

据山云:实发耑於小山旧藏,以其残卷五十家,重值归江氏,因影刻以传。

却非陈道人书棚本也。

又及。

○又

前夕清谈,可云彦会,惜未及以吟尊雅奉闲逸耳。

伯宛舍人远寄书籍,兼乡味种种。

际此米珠薪桂,长安居大不易,犹复念及江皋一二知旧,有故人禄米之风,良可感叹。

方之正辅之遗坡老全面岑茶,其高义诚有过之。

乞先为寄声报谢,幸甚幸甚。

至其近印劳氏碎金一册,昨一纟番,所校词集,多出传钞。

展转丛残,■豢满目。

盖当避寇流离之际,行■编削,得一旧本,已叹大难,固未遑寤疑辨惑也。

兹偶举一耑,以质宏达。

篇中校金奁集,为金荃之讹固已。

而放翁一跋,亦有舛。

考飞卿词唯见於花间集之六十有六首。

虽顾氏秀野草堂所称宋椠一卷,未见刊行。

而弘基在五代之初,去晚唐未远,宜其甄录所得为多。

自後古今词话之误以春晓曲为玉楼春,全唐诗附载,又羼入袁国传之菩萨曼。

下走曩作金荃词考略,已深切著明。

是氵录饮所云温词只八十三首,未足徵信。

此必明初坊写俗本,见四朝名贤词。

飞卿首列,遂以此一卷全为金荃。

又论荃作奁。

姑舍是勿论。

独放翁两跋花间集,汲古仅载其一。

此跋所云,谓其专属金荃,殊亦无据。

案飞卿无南乡子词。

花间载有南歌子七首,类宫怨之作,不得比之竹枝。

惟欧阳舍人南乡子八首,实皆纪岭海风土,语义与竹枝为近。

然则放翁所称追配禹锡者,当不谓飞卿可证。

汉赵分卿孟子题辞所谓宜在条理之科。

篇中是类甚夥,此条拟亦附之。

拙纂考略,亦足多也。

究之■订之学,後起者洵易为功。

顾士夫生丁世难,穷困吝中,而不遗铅椠。

往哲流风,正非衰免取及。

宜伯宛系志乡献,汲汲墨版以传也。

其天下同文一卷,节缩泰甚。

所见不逮所闻。

且元人词率於音吕失考。

[如此编大、霓裳中序、疏影按律并宜侧调其它出入益多]明秀、蛾术二集外,等诸既灌而已,敢以瘦闻。

妄逞一得,幸匆为过。

此上敬承彊村先生动定。

文焯白疏。

[三月十四日。

○又

昨栓败簏中,得昔年写词家大意残纸三叶,亦间有道着处,特奉上请益。

知此旨之微妙,惟公可与语,吁可慨也。

夜来纟由绎大箸馀阕,怨深文绮。

其高健处不亚中仙,残膏胜馥,沾丐後人不少。

忝附雅旧知爱之深,重以谆谆讠垂诿,曷敢效薄俗庚。

不揆愚,妄有献替。

辄注简眉牍尾,以竭微诚,冀尘高听。

倘不以寡ウ见嗤而恕其狂瞽欤,伏惟作者裁之。

幸甚幸甚。

拙制闰集,都为伧歌,归来尚未料简,少间必写续稿纳上,以副盛义。

春寒不减旧,孱躯畏风如虎,却其望从者枉过,作竟日话,诚非忠恕之道。

然昌黎渴思大颠师一披接,固谓劳於一来,安於所适,道故如是。

其语甚辩,或亦大蹇朋来之占应也。

人日良辰,甚盼顿驾,以慰伫詹。

至祝至祝。

沪上子纯消息何如,念念。

此上彊村词掌左右。

樵风白。

○又

昨辱答,兼题亡兄遗札,感不去怀,诵之泫然。

命书词签,旦夕节奉报,不更稽滞也。

伏读新制写扇,题目既佳,词复绝妙。

匪吾贤高节贞行,乌能据此衷曲。

尤喜疏放似张于湖,忠愤所发,必传之作也。

若夫寄讬凄凉,则兰成枯树赋,差堪比拟。

百复不厌,即当写抚桐图小帧持赠。

下走感怆由中,竟破三年戒,率尔属和。

惟久未缀思,不免荒ウ。

梁简文所谓虽是庸鲁,不能阁笔。

幸知音有以裁之。

向晚闲步,拟走访,或不至於左邪。

此上敬承彊村词掌道履。

樵风言。

○又

连檐过雨,新绿填门,顿催春老,乃叹此萋萋之芜人国,一碧无名,有可为凄涟者已。

吴俗立夏,二三邻曲,饭以朱樱梅子酒母新麦海螺鲥鱼之属,为佳辰筐实,亦江南节物之旧遗也。

自今改历,饩羊将废,慨怆如何。

清兴所逮,盍一见过,聊以尝新。

鱼麦是昨日亲串所贻,今虑已色恶,其它颇可式食庶几耳。

开迳以望,幸毋珊珊。

昨得来告,已上灯後,不及走谈矣。

彊村先生书。

樵风逸民白。

[壬子立夏日。

○又

秦寒未减,又过烧灯。

人事蹉跎,日月惊迈。

渊明句有云:“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否。

”吾侪从何处行乐,诚莫知其方也。

枕上偶成解嘲诗,就有道正,聊博一拊掌。

东坡所谓不以无奸而养不吠之犬,鄙意正同康衢事。

康衢事见尹文字。

康衢长者名犬曰善噬,宾客三年不敢至其门,既觉而改名,客复往,殆喻言耳。

从者何日之沪,倘更见过,能饮一杯无。

此间略得清趣,至海上则拉杂徵逐,甚无谓也。

子美尚未来,亦数年契阔矣。

匆匆上孝臧先生左右。

焯顿首。

[十七日。

近年凡百都厌倦,惟老友清谈,无日忘之。

○又

昨夕雨後微凉,甫得一亲几案,而画债坌集,老眼又以灯下落墨为苦。

但祝天作之缘,再雨三日,便了却无数尺二冤家矣。

顷栓敝箧,得亡兄嚼梅手钞频伽词品附香方二纸,盖光绪己丑岁,自山左见寄者。

不知何处得此本,拟为装一小册,以存其手迹。

欲求大贤题跋数行以张之。

吾兄器雄恢,一生兀聿不宜官。

工书,行草体势,得鲁公争坐位帖神妙。

所作简札,辄为好事藏┑。

瘦碧词叙,是其笔也。

惜有子不能象贤,保护遗迹,故极意为守此仅仅者耳。

再晚见扫叶山房广告中,有古今名人词选,近人词录,想亦同调所选辑。

阊门街有扫叶分坊,吾贤盍暇日一取观之,不知有无异讠巽。

匆匆手奏,敬承彊村词长道履。

文焯顿首。

[六月四日。

近日有无京书,伯宛至可念,总之文人固分漂零也。

○又

樵风罢酒,解构剧场。

遥一点头,阙然言议。

旬馀牵帅人事,恃在密迩,转相阔疏,所怀如何。

一昨匆匆白笺,迳著奴子投扌覃高从。

则司阍以沪上之驾未旋,度迁乔之期又展。

意方犹豫,颇讶珊珊来迟。

乃小疏既见掷还,愿言弥切中曲。

忽得伯韬书报,欣审美眷新移,当春安吉。

从兹红梅一曲,不得独擅芳声。

而缩地飞仙,一院双成俦侣。

神捷乃尔,益令人歆羡不置。

七宝楼台,本无事修月手矣。

先此公布庆,寻走诣不次。

敬承沤尹词掌侍郎起居,并贺大熹。

文焯再拜。

○附小词一解奉贺

点绛唇 #

仙侣云移,夜笙飞下双成步。占春佳处。花亚新帘户。家续樵歌,不羡红梅谱。聊吟趣。柳烟分缕。招引莺邻语。

樵风园客稿上,时戊申中春之昔。

○又

天公玉戏,大好亭林,安得故人款然良对,以斗酒赏之。

记旧春赋雪忆秦娥一解有云:“故山已变青芜国。

为谁染出伤心白。

伤心白。

人间天上,恨春无色。

”洵哀思垂绝之音也,君其谓之何。

馀具往牍,不复词费。

迩来南北乱机四伏,正大蹇朋来之际,忧生奚为。

樵风逸民附白。

[十一月癸丑朔有二日。

○又

昨口述近作小城寻梅一解,深荷赏击。

不惜歌苦,乃获知音,能无感慰。

兹录上就正,倘辱嗤点而和之,不翅乞酒得浆也,幸甚幸甚。

枕上又得花犯,欲次韵美成,而喜字韵诚难,恐强步转令全章皆踬。

公能首唱俾继声,何如。

又清真第七句倚字为叶,而梦窗初阕不押韵,殆异撰尔。

敝钞壶连唱二本,久置高斋。

记与子复和此曲,亟思覆视。

即乞栓还付去手,至企至企。

此上彊村词长左右。

樵风佚白。

○又

一昨得伯宛为茗理主人徵图咏一事,顿触三十年前旧业之感。

因叹近世自国学废六书之教,乃以训故考据列为小学专家,驯至三代两汉之书不可读。

而专攻词章者,益昧夫古言古义,动多谬悠悠专辄之文。

重为有识所诟病,吁可慨也已。

忆走南游,在固始吴公节耑校阅正谊课卷。

其时管[礼耕]袁[宝璜]辈并以高材生常为称首。

一日以茗柯命题,即据黄扶孟义府所徵音训,思得诸生之博证。

而应者仅一二卷,引钮说却未得其左讠佥。

古解之日替可知。

无惑乎苟柯自号[不敢以其为词家而阿所好所谓当仁不让也[後,又有以茗理名其居者。

是殆文人惊新奇而莫究微忄旨之过。

许君所谓蔽所希闻,未睹字例之条。

吾恐迷误不谕者,不宁唯是。

皋文以阳湖古文名家,今传世有苟柯文集。

近见其墨子经考稿本,亦鲜精义。

其间以六书诠释音训,并多疏遗。

走尝究心於墨经,故审之熟已。

昨吾贤疑其兼通经义,其即谓此编欤。

结习未忘,敢以请益。

此上彊村词掌道案。

樵风逸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