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亭词话 [清] 李宝嘉撰
○和尚肥 #
游僧骗财，欲壑难满，有作和尚肥乐府讥之者云：“无肉令人瘦，和尚何以肥。
乡邻悲，家家日失犬与鸡。
犬能走，鸡能飞。
和尚日暮寺外归。
菩萨开宝库，和尚称贫僧。
称贫僧，劝众人。
未曾开库先输银。
大僧巧，小僧能。
阿弥陀佛佛不闻。
”
○那末难干 #
毗陵某君，尝客京师，以冶游罄其旅橐，居恒郁郁。
有人见所填词曰：“入都容易出都难。
货马典裘归不得，那末难干。
”末语用毗陵方言，读之令人失笑。
○恰姆桑 #
大餐馆每以雪茄奉客，例不索资，名之曰恰姆桑。
恰姆桑者，译言非分也，则其烟之恶劣可知矣。
预向不识此烟，某君偶怀一支见示，戏作赞曰：“硬似铁，黑如漆。
非寿头之所抽，即曲辫之所吸。
”某君鼓掌而去。
○坐马车自拉缰
有填百字令调坐马车自拉缰者曰：“泥城桥外，有翩年少，拉缰来往。
高放风筝低背牵，也算别翻花样。
两面留神，一头使劲，左右空依傍。
轮蹄过处，但闻得得声响。
闻道巡捕先生，森然独立，俨执金吾仗。
快马违章如议罚，明日公堂要上。
转手都穷，掉头已绝，难写虚浮帐。
老婆无法，坐看衣服进当。
”
○惜余春 #
聊斋志异有惜余春词，久已脍炙人口。
有套其调贻某校书者，使校书见之，亦必曰魏收轻薄哉。
然君知我者。
词曰：“戏子姘头，髦儿搭脚。
日日为钱颠倒。
负债从良，下堂求去，同是一般怀抱。
甚的新夫旧夫，拔去还生，有如春草。
自别来、仁寿里中，度将昏晓。
今日个力量双麋，衾同二狗，说老何曾算老。
天水中分，玉山颓倒。
要姘何曾姘好。
人道长宵有人，他道一宵比人犹少。
过三年、已换三人，更有何人不好。
”
○某滑头 #
某滑头生平种种历史，老于沪渎者无不知之。
余友女床山人，曾制西江月词一折，烛温犀而观禹鼎，可作佥人传赞。
其词曰：“赚煞鸦片烟鬼，假造□□糖精。
无端被控到公庭。
此是滑头绝命。
板子赏从南面，烟筒偷过东人。
倩人代作□□亭，敝内居然通品。
”
○贩米出洋 #
有署名乐圃阆茶客者，投到小词一首，为录于下，倚声西江月：“去腊曾飘瑞雪，新春大放晴光。
年年丰稔足称扬。
何事米粮腾涨。
只为连樯出口，众人共怨奸商。
更倚中国大银行。
钞票被人仿样。
”
○问月词 #
见有问月词者绝妙，曰：“多情月，挂在奈何天。你为甚看人离别，独自团圆。”
○嘲秀才 #
有作长短句嘲秀才者，曰：“秀才家，陡然红。
修金满拆封。
洋蚨去换青蚨用，办家事匆匆，还店帐重重。
无多些子，转眼已成空。
作指望，再迟几月，才得见家兄。
”
○脚色 #
士子赴试，陆行良苦。
有人作词自慰其足曰：“春闱期近也，望帝乡迢迢，犹在天际。
懊恨这一双脚底，一日厮赶上五六十里。
争气。
扶持我去。
博得一官归。
恁时赏你。
穿封朝靴，安排你在轿儿里。
更选弓鞋，夜间伴你。
”［案此为宋人词］
○家贫亲老 #
粤中某生精于音律，某年下第，在南海会馆鼓琵琶。
唱自制讴歌，甫三句，同馆闻之，无不痛哭。
词曰：“怎样好。
家贫亲又老。
八千里路，没一点功劳。
”
○百字令 #
某君新填百字令一阕相贻，读之则为某倡作也。
附录之，以供一粲：“章台重历，有房间亭子，堪容膝。
沙发一张稀烂矣，何况落红狼藉（沙发，洋榻名，以着水故色殷红）。
番馆伤心，戏园门口，情绪无聊极。
更持麻雀，碰和以永今夕。
听说客人上楼，二少狂呼，门户砉然辟。
白板中风全不管，蓦地推牌起立。
大姐仓皇，娘姨碌乱，三下钟鸣急。
老夫无语，东方坐待发白。
”
○一品香独酌 #
有在一品香独酌者，见隔座中钗飞钏动，簧暖笙清，因填百字令一阕，录之以供一粲：“此间重到，有无穷曲辫，盘旋五号。
鬼脸神头相掩映，可惜电光灯照。
倚笛徵歌，持杯半酒，叫得王三宝。
端茶送菜，忙煞翡翠二少。
闻道有客登楼，招呼起立，添写三张票。
节下开销浑不管，只顾眼前欢笑。
接耳交头，摸腮嗅颊，都与倌人吵。
老夫无语，坐看小子胡闹。
○踏莎行 #
山阴铁丐作踏莎行两阕，其一呈杨莲帅检阅师徒者，其二为程德帅作，缘德帅春天稿有“敲比户之脂膏，供同僚之贪橐”云云，起首即用其语。
两词寓讽于微，录之以供尚论者：“鼙鼓轰雷，干旄丽日。
将军神武应无敌。
先王耀德不观兵，行鹭序纷然集。
甲仗森森，风沙瑟瑟。
太平有象和戎策。
书生原是不凡才，公侯还自兜鍪出。
”“贪洽同僚，脂敲比户。
哀鸿遍野鸣凄楚。
不教清梦续黄粱，巽言上令君人度。
故国茫茫，扁舟何处。
江流日夜东南注。
羡君归卧好湖山，莫辞劳瘁闻鸡舞。
”
○富幕 #
某二尹向习刑钱幕，腰缠既富，报捐今职。
一日，与某签并渡西江。
大风卷水，二尹轻舟一叶，几占灭顶。
篙师呼救，赖某等援之起，而箱簏已为水浸。
二尹万分懊丧。
有与之共济者，戏填金缕曲纪其事，词曰：“路上云萍遇。
记连朝、双舟并走，一帆同竖。
万顷烟波明似镜，两两中流容与。
停泊处、相离数武。
蓦地风雷吹尔散，滚惊涛、性命相孤注。
灯明灭，久延伫。
横财未必天俱妒。
只君家、篾篷轿子，偶然丢去。
签押大爷骄冶甚，也向红妆低诉。
片语、告君休怒。
整顿良心须趁早，看黄须、渐近黄泉路。
且倚我，船头住。
”下半阕中数语，谓签押向其妻庆幸也。
其二曰：“献尽当场丑。
叹平生、鲜衣华服，而今糟透。
自把皮箱忙揭起，魂与泪珠同走。
一件件、浆馊汗臭。
单夹棉纱都变色，白羔皮、红似鸡毛帚。
肠已断，手犹抖。
相帮幸有同心偶。
记昨夜、大爷才去，师爷又凑。
恰好轻舟风阻住，不觉精神抖擞。
搬运得、船夫牛吼。
辛苦一场须犒赏，问酒钱、可有加增否。
这桩事，难消受。
”下半阕全写其晒衣景象也。
外有七律诗二首，其一曰：“头上苍苍岂有天。
风波坏到老爷船。
猴冠尽作泥浆臭，马桶犹留海味鲜。
太息皮衣都姓赵，可怜腰橐不名钱。
只愁大快东家意，莫向雩都县里传。
”“赵”字，取其音如“潮”字也。
其二曰：“不幸翻船一老爷。
今流落在天涯。
风乾补服都成片，水浸罗衣有渣。
发色黄于焦尾声狗，背痕红似剥皮虾。
裤裆更染猩猩点，难怪人疑白璧瑕。
”裤裆二句，因着覆染枣红马褂，淋漓下注，致臀上皆作渥丹色，故藉词以相谑也。
○郑板桥词 #
郑板桥令山东潍县，有循迹，民受其施。
盖区区七品官，以艰难困苦得之。
阅历既深，尤习于世故情伪，故足当众称而无惭德也。
顾郑虽孤洁，察察自喜，而佻脱不废声妓。
少年文酒，时或流连，酒酣耳热，恒自道其逸事。
有忆秦娥词二阕，盖生平本事诗，而为原集所未刊者。
词曰：“何时了。
有缘还是无缘好。
无缘好。
怎生禁得，多情自小。
重逢难觅回生草。
相思未刷招魂稿。
招魂稿。
日如有恨，天胡不老。
”“春光泻。
春风记得花开夜。
花开夜。
明珠双赠，相逢未嫁。
旧时明月双钩挂。
至今提起心还怕。
心还怕。
漏声初定，玉楼人下。
”
○临危念佛 #
某二尹与某某二尹共济，一遭风浪，篙师长宣佛号，以冀神灵呵护。
某某二君复填满江红一首，其词曰：“月黑风狂，壁立起、波涛千尺。
最无赖、惊沙横走，迅雷乱劈。
双橹摇摇空Ы乃，一舟悄悄无声息。
听船头、惨唤老天爷，声凄切。
披衣坐，床铺湿。
推篷望，灯笼灭。
笑腐儒无计，迷魂失魄。
默念弥陀含涕泪，仓皇面目无人色。
剩吾曹、谈笑不知愁，心如铁。
”又浪淘沙二首，其词曰：“马桶上孤篷。
臭气漫空。
老爷做事太龙钟。
行李本来如性命，肯放轻松。
”老爷者，指某二尹而言也。
其二曰：“昨夜雨和风。
船底齐通。
儿啼妇哭五更终。
舀尽破窗三尺水，睡眼朦胧。
”又生查子一首，其词曰：“昨宵风雨来，闪电明如昼。
脱脱复喃喃，魄散魂飞后。
今朝天色明，人与船依旧。
买肉要铜钱，泪湿蓝衫袖。
”末二句，言烧神福也。
○金缕曲 #
某君游苏，见某妓而悦之。
某妓日必驾车往来阊胥两门，某君亦驾车尾蹑其后。
一词人填金缕曲以嘲之曰：“又出阊门矣。
最无聊、斜阳一抹，洋场半里。
油壁香骢如掣电，有个人儿纤丽。
肯轻易、失之交臂。
磁石竟将针吸引，有执鞭、能得主人喜。
但苦了，追风骥。
者番省识其中味。
早忘却、禄荣坊口，仓桥浜里。
……”填至此，某君至，见而掩之。
词人大笑轰笔。
○武榜词 #
有人录取歌妓若干，胪列一纸，名曰武榜。
或题满江红两阕甚妙，记之：“兔呈才，多半是、须眉巾帼。
休再道、射兼马步，艺兼刀石。
此辈已无科目望，彼姝别有攻心策。
听一声、燕燕与莺莺，真清越。
大江去，铜琵裂。
小红唱，银筝拨。
竟高高下下，天然音节。
谢傅深谙丝竹性，周郎长抱笙歌癖。
请携来、玉尺细评量，真才出。
”“花榜开时，为月里、嫦娥生色。
倏又届、琐闱战艺，金泥报捷。
选色徵歌虽异趣，重文轻武休剿说。
知一般、夺得锦标归，芳心热。
金缕曲，阳春雪。
琼林宴，中秋月。
把承平歌舞，转旋浩劫。
虎帐坐销男子气，莺簧力战娇娃舌。
状元郎、输与踏歌娘，尤奇绝。
”
○江南好词 #
某僧喜填词，其邻有女绝美，僧涎之，填江南好曰：“阳台月，如镜复如钩。
如镜不亲红粉面，如钩不上玉人头。
虚附水东流。
”女得词后，献诸父。
父控诸官，以僧不守戒律，命盛之以笼，而沉于水。
又填江南好曰：“江南竹，巧匠制为笼。
付与法师世故法体，碧波深处伴蛟龙。
始信色皆空。
”
○吸烟词 #
菸即淡巴菰。
日人谓之泰拔谷，音正相似。
某君有吸菸鹊桥仙一阕，语颇隽妙，录之：“樽前席上，明僮传与，吹气如兰堪忆。
山人肠肚转车轮，这吃字，虚名何益。
偷闲忙里，消除烦恼，那有些儿风力。
醉乡户小不封侯，拚做个、烟霞成癖。
”
○校长渔色 #
某为留学生所攻讦，返于粤。
粤抚复委以学堂总办。
某日在珠江花舫中，未尝到差视事。
有作满江红词咏之者曰：“漏鼓垂垂，正谯楼、三更时节。
偏又是、斋空人寂，布衾如铁。
教习学生都去也，孤灯风入将明灭。
写幽怀、远望大沙头，真欣绝。
想君口，开又歇。
想君足，起复蹩。
尽夜饮酒，猜身寒情热。
舫外滔滔珠海水，坐中滚滚悬河舌。
有个人、望断腹中书，情凄切。
”
○嘲娶妇词 #
某君娶妇后，一变其平时宗旨。
或填长亭怨慢词一阕以嘲之曰：“再休论神奇腐臭，一顶儒冠，已被醋浸。
来去匆匆，攒眉道是卯期紧。
青庐为唱，祝英台近。
欲换喜莺迁，奈棘地荆天，没个佳境。
叹文明思想，都为室家消尽。
西洋鬼子，盛传播、闺中话柄。
刚剩得几块钱，又猛被、搜将乾净。
问他提要书成，还有几多番饼。
”
○解释圈儿词 #
两般秋雨有圈儿词者，传诵于时。
某君曰，是非情书，乃钱帐也。
爰拟仿之曰：“旧年积欠如薪束，试把圈儿录。
数在圈儿记，情在圈儿属。
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将圈读。
双圈儿两台，单圈儿一局。
破圈儿酒帐，整圈儿住宿。
还有那、闹不尽的零赊帐，一路圈儿交到足。
”
○小足词 #
中国人好缠小足，惟内地尚有实践其事者。
至于通商口岸，则多向戏台花旦行中讨生活，皆以矫揉造作为事。
彼瘦如菱角，湾如新月者，实非本来面目也。
苏侠作胜如花词曲，以形容其丑，读之令人失笑。
录之以博大众一噱：“行不稳，卧难安。
堪笑堪怜堪叹。
人道他纤纤可爱，我知他痛楚难当，更可恨，乔妆打扮。
镇日里忙上加忙，要使他长不长，竹片联班。
又修高底板。
你听他娇声细喘，一举步便倩人搀。
一举步便倩人挽。
”
○父子聚词 #
某观察历当要差，曾为上海某局老总，辄微服作狭邪游。
其子某部郎，尤渔色无厌。
乔梓二人，往往合昵一妓，闻者鄙之。
尝治具某妓家，宴诸当道，其哲嗣与焉。
旋楼下男班呼请客，缒而上视之。
票书观察父子姓名，下书□□□房叙。
纸背书西江月词一阕曰：“紫石街头门户，翠屏山上人家。
安仁掷果满羊车。
摆出龙阳功架。
必正偷诗无赖，大官驰马夭斜。
诗人天韵貌如花。
可许汝南偷嫁。
”词中所引，皆观察同宗事实。
盖观察固骑省后人，湖南产，出身微末，以军功得擢今职者也。
座客传观，皆相顾愕眙，亟命火之。
观察大惭，挟其子托故逃席而去。
○龚词之纤巧 #
龚定庵无著词云：“花底鞋儿花外月，月如弓，入怀同不同。
”纤巧极矣。
及观定庵全集，又皆句奇语重，类商周人文字，而词之侧艳如此。
可知退之山石，亦能作女郎诗也。
○常州学务谣 #
常州盗贼充斥，白昼行劫。
阳湖令翁延年，缘是为苏抚所劾，奉旨革职，已见邸抄。
按翁宰阳湖时，本有翁郎中之称。
前见某记，载有常州学务谣三首，兹录其第三首云：“开民智，在学堂。
学堂不开国脉亡。
官办不兴旺，究是何心肠。
一府与两悬，衙署新堂堂。
长官在内做甚事，麻雀打一场。
厮养出外言：今日老爷输五十，今年老爷输三千。
打牌是要紧，学堂不过问。
吁嗟乎，庸医杀人人所恨，糊涂官吏人尤恨。
常州两孙令，皆是有名姓。
一个吴涂虫（注，吴秀芝其昌），一个翁郎中。
（注，翁笠渔延年）”
○哀星轺词 #
蔡钧与学生龃龉，指摘之者，几于罄竹难书。
有东亚伤心人撰成乐府，帷灯迎剑，明眼人自能一望而知。
为录于下：哀星轺（讥辱国也），“使臣怒，使臣怒，使臣怒阿谁，不怒赤阪妓，不怒新桥女。
大夫学生，汝太不晓事，长揖空阶求不已。
不是龙门汝误投，市侩认作韩荆州。
从来市侩得志惯横行，未闻献媚蓄意杀学生。
使臣当日好肩背，南洋负米东洋卖。
相公堂前，袖献票纸。
王爷膝下，跪呈扇子。
王爷心中忧，肥奴旁侍喘如牛，亲捧留声机器奏床头。
翁在街头卖卜命，儿走上房司门政。
儿今作贵人，紫绶金章衬绿巾。
绿巾耻，富贵功名由巾起。
吁嗟乎，君名不愧替钱死。
”
○雄雌鸡相交词
金陵妓陈全游，偶见雄雌鸡相交，为咏之曰：“女灵禽，非走兽。
风流事，谁不有。
只好背地偷情，那许当场出丑。
若是依律问罪，应该笞杖徒流。
更加一等强论，杀来与我下酒。
”余谓全游此词，亦借鸡喻人，隐寓讽刺类也。
而显豁呈露如此，以视日作鸡谈之某某，读之沈闷艰深，正若索解无从，何异痴人说梦。
○汤文正公词 #
词盛于宋，而周程皆不闻有作，晦庵偶一为之，而非所长。
汤文正公集后附存数阕，谨录千秋岁八月十六日夜玩月云：“暮霞成绮。
又送冰轮起。
花影袅，帘波细。
轻清河汉色，珍重嫦娥意。
今岁好，今宵赊取明年醉。
剖玉笛，情堪寄。
云母屏还倚。
瓜再剖，杯重洗。
红牙翻旧谱，妙舞风吹袂。
澄露滴。
盈阶桂落天如水。
”斯亦元人词选存许鲁斋作意也。
○梅村绝命词 #
吴梅村祭酒伟业，其将死时，填一金缕曲，盖绝笔矣。
词云：“万事催华发。
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
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
待酒向、西风残月。
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千肠结。
思往恨，倍呜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
恨当年、沈吟不断，草间偷活。
艾炙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
早患苦、重来千叠。
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消说。
人世事，几圆缺。
”
○宋芸子词 #
富顺宋芸子育仁，丙戌春刊其问琴阁词一卷于都门，即以是科成进士，入翰林。
叶汝谐归途举示，录金缕曲云：“门掩东风柳。
甚长条、系春不住，系愁依旧。
芳草无人深一寸，庭掩绿苔深绣。
看扫到、残红一斗。
花落如潮春如水，剩楝风、吹梦梨云瘦。
听鹂去，载春酒。
闲情坐与春厮守。
镇难忘、影摇绛蜡，记屏银豆。
搁下江关兰成笔，留下春三下九。
问子细、春能留否。
一架荼蘼开遍了，倚阑干、怕短铜壶昼。
夕阳院，绿阴逗。
”
○咏吐铁词 #
南味不易解，故有嚼螺半日，仅研讨会一枚者。
某少黠不食，自不贻诮。
乃在南时，或有吐铁之遗，不得已，转馈解人。
盖此物甚纤，肉不及螺，殆鸡肋类耳。
近见姚梅伯变疏影楼词内，桂枝香咏之，若深以为美者。
其词云：“海田春霁。
正踏沙人趁，斜阳潮尾。
卸笠肩筐，沫点认来纤细。
碧桃零落安期醉，洒星星墨花满地。
翠珠摘到，红涎漉去，露腥烟腻。
爱嫩壳、微含玉理。
尽拈来席上，比到筝指。
齑醢茄菹，俊配闲园风味。
天涯未惹相思梦，漫缄鱼，钿窗迢寄。
三霉雨过，江村唤卖，渴馋消否。
”吐铁以定海桃花山为最佳，山为安期生醉后洒墨作桃花处。
全谢山太史咏吐铁句云：“未惹相思亦号螺。
”
○陈姑追舟图 #
粤东黎春洲先生工诗词。
有人携画一幅，为陈姑追舟图，托其题词于上。
而画绘一船，舱中坐书生，船梢一榜人作摇桨状。
岸上杨柳数株，傍立一美人。
树上鸣禽数个。
先生即景题辞曰：“东边一株杨柳树。
西边一株杨柳树。
树树树。
任你千条万絮，系不得郎舟住。
南边啼鹧鸪，北边唤杜宇。
鹧鸪啼，行不得也哥哥。
杜宇唤，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按前半即景生情，已是妙想天开。
而后半即景中情，双管齐下，纯是一片天籁，神乎技矣。
不知其实由六才子脱胎而来。
诚如袁子才所谓“我口所欲言，已出古人口。
我手所欲书，已出古人手”，真淹博群书之言也。
○张冶秋之文采
春闱撤棘，陈夔龙因请正副总裁排日为欢。
汴梁名胜，有铁塔、禹王台、宋太宗石座。
张冶秋尚书善词翰，到处留题。
其过国大夫祠，有浣溪沙一阕云：“斜日鞭丝过洧川。
兴人犹诵大夫贤。
访原先东里踏秋烟。
芍药洲连喧社鼓，李桃花下春天神弦。
灵祠香火亦千年。
”可想见其风流文采矣。
张取士极公，其以新思想纳入旧风格者，无不高掇元魁而去。
有一卷泛填日本名词，房考力荐，张不为动，卒摈之。
○题楞严经 #
英敛之有题楞严经五古一首，是真能具正法眼藏者，“我有荒唐心，如寄如佛寄。
七处微不得，况乃四十四。
世尊胡饶舌，阿难胡迸泪。
心象两相忘，天地苍苍睡。
”其所刊天影事谱。
有佳制，略载于此。
酷相思云：“镜里眉山青一寸。
比梦里，屏山近。
才打算归期还未定。
谁隔著、帘儿听。
更倚著、窗儿问。
琼浆纵有云英赠。
医不了、文园病。
把锦瑟华年飘泊尽，卿是个、桃花性。
侬是个、杨花命。
”金缕曲云：“软语花连听。
正商量、个侬归计，矮鬟肩并。
话到明朝销魂处，数点明珠偷迸。
更不管、无衫红沁。
映院沈沈春到海，便绯桃、落尽无人问。
心上有，别离恨。
明莫负年时赠。
怎忘他、弄娇休态，倚愁情性。
纵倩张郎偷春笔，写出眉痕一寸，也难写、相思一寸。
回首秦楼箫声杳，算兰堂、未抵蓬山近。
应寄个，紫鸾信。
”
○黄莺探花 #
蒋心余少年时，在鄂西林座中，咏黄莺儿偷花一阕，传诵于时。
人因以黄莺探花呼之。
偶至扬州，游于妓馆，有一校书名蔷香者，谛视心余曰：“此黄莺探花也。
”蒋惊问之，校书复诵其词曰：“相思不相识，尝尽孤眠滋味。
”又曰：“拾不得卿卿，行不得哥哥。
怎奈如何。
”蒋忽起立，握其手大笑曰：“此不减‘黄河远上白云间’也。
”举杯痛饮，不觉大醉。
醒则校书尚侍其侧也。
忽问蒋曰：“探花郎知侬意否。
”蒋曰：“可不言喻矣。
”校书曰：“君勿落下乘禅也。
”言已，出绣巾一幅，中里玉柄团扇，垂泪谓心余曰：“愿题诗为侬吐气。
”心余曰：“孰奚落卿者。
”校书复自枕函中，取出一纸，则袁简斋诗也。
心余遂题一诗曰：“黄莺小小探花来。
拣得蔷薇带雨开。
衔到金铃枝上挂，一鸣飞转入蓬莱。
”题罢，蔷香拜谢曰：“一首诗抵得十万金铃矣。
”蒋流连数日而去。
蔷香之名，因是复噪。
○别妓诗 #
陈鸣高少时，曾与少年为狎游，隔日犹似雌雄之相依倚也。
一朝遇诸涂，而此少年已不复相识，归而怅然。
又其族弟纬云，曾宿一北里家，情致缠绵，临别赠诗四绝云：“昨夜罗帏始觉霜。
马嘶寒影候严装。
晓灯欲暗将离室，不道离情畏曙光。
”“枫叶鸦翻秋水明。
长桥衰柳古今情。
寻常歌板银罂地，从此伤离不忍行。
”“君身未去妾心行。
相顾无声觉泪零。
别后何人照憔悴，空余明镜解含情。
”“留君且住畏凄其。
少住欢转益悲。
欲别不知缘底事，将无真作有情痴。
”声调柔婉，悱恻动人。
并云：“妾与君一夕之情，奚减于崔媚儿之爱黄元龙乎。
”相与执手洒泪而别。
明日，拉伊兄其年及鲁望迹之，适有贵客在座，旅币陈庭，而此伎惊问谁何，亦漫不相忆，与前事绝相类。
其年因作解语花一阕，词曰：“柳花似梦，莺语初图，人遇章台下。
旧愁萦惹，曾与宛转，风轩水榭。
金丸掷洒，佯不认隔年司马。
恨无情，惆怅归来，拟碎揉花打。
因记杜陵元夜，有春衣醉宿，肌沾冰麝。
重来系马，谁提起，昨夜月中私话。
扬州梦假。
烦寄语嬉游小谢。
任盈盈露井沾桃，向粉笺休写。
”自是厥后，两人终身不复狭邪，亦迷香洞之闭门羹也。
○咏美人词 #
朱竹茶烟阁体物集中，咏美人一身几遍，既尽态极妍矣，然有象可摹，有形可指也。
后见吴礼部四美词，亦填沁园春调，所咏神光气姿四阕，则更绘月绘影，绘水绘声，美善无以复加。
如崔颢题诗，普天下才人一齐阁。
乃有东家子，率尔效颦，居然步韵，其殆饮管公明酒，壮胆而为之者耶。
美人神曰：“玉骨天然，秋水为之，纯粹以精。
便白描小影，传来尚浊，临流独坐，照处逾清。
林下风柔，灯前光炫，十二巫山结想成。
娇慵惯，恹恹春病，微减平生。
空房月上三更。
奈频卜金钱离思索。
记心驰郎邸，迎回骢马，啼惊妾梦，打起黄莺。
触处灵通，凝时专壹，无限含颦不语情。
还堪羡，恰门阑有喜，爽气晴明。
”美人光曰：“白虹烛天，是耶非耶，红儿雪儿。
乍入怀明月，自他有耀，画眉圆镜，顾我无亏。
奕奕云飘，轩轩霞举，日丽纤瑕靡孑遗。
人双璧，喜一般皎洁，相对离离。
黯然发鉴琼枝。
浑不许檀奴不惜伊。
更春来人面，桃花交映，梦中脂粉，蝴蝶先窥。
绿似珠鲜，碧同玉艳，烛影摇红独立时。
生虚白，讶水昌帘卷，晓露含滋。
”美人气曰：“微步香闺，非雾非烟，斯馨似兰。
想歌喉轻啭，早沾微露，愁肠寸结，须咽金丹。
饮我如醇，迎他恰善，一缕青莲吐舌。
嘲夫婿，怕河东狮吼，莫约幽欢。
生憎花信摧残。
每哀怨腾腾倚药栏。
最雀舌浮瓯，轻云嗓破，龙涎袅鼎，浓篆呵团。
柘舞筵前，秋千架畔，细喘吁吁屏欲难。
娇羞处，暂佯嗔不应，略带些酸。
”美人姿曰：“如此清标，仿佛寒梅，铁石心肠。
甚鱼惊避影，花光如浸，山凝染黛，秀色相当。
不是矜情，非关作态，微转秋波看欲狂。
凭郎唤，觉将行又止，金屋深藏。
迟迟春日方长。
倩鹦鹉呼茶出绣床。
待石畔敲棋，含羞落子，夜阑拜月，暗祝添香。
一种娇痴，十分危画，薄薄罗衣淡淡妆。
东风峭，为小开低骂，裙易飘。
”
○梨园新乐府 #
梁应来梨园新乐府，描写情态，曲折如生。
其发端云：“软红十丈春尘酣，不重美女重美男。
”此风至今不绝，近人品花宝鉴所为作也。
盖寓公大抵无聊，留连妓馆，恐为盛名之累，不得不借此以资排遣。
所居名曰下处，满壁琳琅。
尝见水芸主人东壁悬有蝇头楷书四幅。
仅记高阳台词两阕：“紫芰吟边，红蕉梦里，耽愁悔煞年时。
烛ㄠ香苏，几回待不思伊。
断肠最是三更漏，况笙歌、别院迷离。
也多应、蹙损眉峰，瘦损腰支。
分明见了添惆怅，怎背人时节，万转千思。
试托微波，此情更有谁知。
梦魂已是无凭据，更那堪、梦也来迟。
但凄然，夜月窥人，愁对花枝。
”“载酒拖烟，禁愁担恨，剧怜冷抱秋心。
双桨无情，一帆吹渡江云。
蓬山回首如天远，说从前、多少销魂。
怅无，萍梗飘摇，身世谁论。
寻思总为多情误，悔当时成错，未改而今。
门巷樱桃，知谁解道温存。
无聊惯定尊前酒，有啼痕都上衫痕。
对斜曛，几点寒鸦，流水孤村。
”
○陈制军词 #
陈小石制军，词家也。
某年万寿，制军在兴中，口占齐天乐一阕，归属幕宾和之。
兹从友人处钞录：“红灯夜半朝天去，千官玉阶□拥。
□□□□，□□□□，仗外炉烟香动。
嵩呼浩诵。
正□□□□，众星朝拱。
巍荡无名，太皇万岁字嫌冗。
昔年凝碧法曲，忆宫墙ㄓ笛，曾叨恩宠。
雪满梁园，箫吹吴市，不是旧时供奉。
戴山知重。
况沧海急流，敢云退勇。
手晋霞觞，寸心将日捧。
”
“霞觞刚祝齐眉寿，华堂绛云深拥。
黼帐千官，衣冠万国，又听呼嵩雷动。
词源倒涌。
喜歌咏承平，冕旒垂拱。
一德明良，后先何厌嘏词冗。
绪言亲接末座，得闻天上曲，亦矜光宠。
酒溢螺觞，花催羯鼓，岂是寻常酬奉。
顿增价重。
愧笔逊金荃，末由贾勇。
颦效西施，祗将心自捧。
”
○荏平旅壁题 #
荏平旅壁，有女子题苏幕遮词，并和作录后。
词云：“月儿高，灯影媚。
悄背兰缸，双鬓颓云坠。
私语喁喁呼小字，促卸残妆，听落钗声腻。
漆投胶，盐著水。
侬我欢卿，不尽绸缪意。
赠与定情金合子，握手匆匆，已月波窗渍。
”“困添愁。
慵益媚。
水阁风回。
絮影侵帘坠。
爱听鹦歌呼小字。
笑拓纱棂，露紫痕红腻。
槛凝烟，屏摺水。
一寸柔肠，百丈缠绵意。
喜报银缸红结子，私语凭肩，见唾绒新渍。
”
○卖花声词 #
昔年进京，人道如内村等处，逆旅粉墙，题诗殆遍。
忆某店壁间，题有卖花声词一阕，甚凄惋。
时乔鹤俦宫保松年入都陛见，见而叹赏，遂依韵和之。
其思字韵曰：“莽莽天涯无觅处，徒惹相思。
”先辈爱才之意，溢于言表。
○朝鲜忠臣词 #
甲告别中东之役，朝鲜武臣某，兵败自刎，从容赋绝命词云：“拔剑看天，问当世、谁最豪杰。
更莫问、词赋关山，烽烟陈迹。
离离禾黍故宫秋，萧萧易水衣冠泣。
恨今生、未雪戴天仇，歌长别。
愁不尽，王孙。
啼不断，子规血。
叹吾王孱懦，受人磨折。
柳花宫里黑磷飞，阏英井畔红牙歇。
莽沙场、何处赋招魂，空饭麦。
”
○董美人墓碣词
董美人墓碣，为蜀王手制。
庞芝阁得其旧拓精本，石印万余卷，以饷同嗜，并徵题咏。
泉唐陈蝶仙为倚安庆摸一解云：“认斑斑、零缣墨，泪华千载犹泾。
六朝山水都如梦，何况美人颜色。
抛未得。
有一缕情丝，嵌住三生石。
呼之欲出。
问环来时，棠梨落后，谁与共寒食。
休再说。
往日隋宫明镜，土花一寸凝积。
落鬟故黛无凭据，早被绣纹侵蚀。
寻往迹。
龙首原前，芳草年年碧。
春灯似漆。
纵拾取残原先，摹来恨字，何以致魂魄。
”
○陈诗仲词 #
天南随笔云：陈子诗仲，少有大志，性极聪敏，然近于傲。
文笔甚充，惟词欠雕琢。
有疵其文字不佳者，则哓哓与辨，惟独降心于余。
前与某为文字之战，盈篇累牍，絮絮不休。
黄子萌初，固爱诗仲之聪明者，屡欲排解，均置弗恤。
乃请叶子季允，居中调处。
季允以余与诗仲善，遂作函告余曰：辕门射戟之能，非公不可。
余欣然任之，于是两相解释。
世谓诗仲之傲，为余高其声价所臻。
而不知诗仲之于余，相交以敬者。
彼以敬投，我以敬报。
彼敬我之行，我敬彼之才。
即其人之声价，亦为其人能自高之，于他人何与。
诗仲晤余未久，即以贺新郎一阕见赠云：“天外云萍遇。
数年来、论交载酒，论文问字。
宇宙虽宽翻见窄，怅望同魂何处。
更一样、醉生梦死。
我独自来还自去，跨须弥，冀出人头地。
还谅我，复生子。
文园事业荒疏矣。
君家、渊源远迈，杜王仙李。
南国风流钦泰斗，令我仰钻无既。
休道我、不材而弃。
他日诗宗安石好，附微名、骥尾君家骑。
毋金玉，尔音。
”余以礼尚往来，遂填浪淘沙一阕报之云：“愧我茧南天。
病酒花前。
剔残灯烬不成眠。
别有深心难遣处，翻欲无言。
家国两危颠。
景待谁延。
愿君猛着祖生鞭。
似水韶华容易逝，嗟叹流连。
”再以感时用前调寄之云：“海外访桃源。
树色如烟。
绿波春水送兰船。
一角夕阳楼阁挂，画本天然。
何处是中原。
望眼徒穿。
春花秋月自年年。
几度欲归归不得，棘地荆地。
”
○念奴娇词 #
沪游时，恒就味莼园憩止。
游客识与不识，皆笑指曰：“此文学士也。
”有安垲第观剧纪事，倚念奴娇词一阕，载云起轩词钞。
剧场哗扰，把笔便写，曾不损其文思。
不独才气迥绝，亦问学为之耳。
词曰：“衣瓜夏五。
试于阗新乐，柘枝蛮鼓。
七宝楼台弹指见，乍染缤纷花雨。
钏动声轻，钗横光颤，宝靥明星互。
天河不隔，盈盈咫尺无语。
为问拾翠洲边，明未解，可要陈思赋。
结绮临春朝复夜，赢得东昏千古。
海绿非春，云香何叶，回首蘅皋暮。
维摩病也，凭谁问讯天女。
”
○调婢词 #
平湖陆梅谷妾虹屏，工倚声。
有婢名春云，本吴门船家女，颇有姿首，而性轻扬，多言善笑。
虹屏调踏莎行示之云：“瀹茗分泉，薰香添火。
些须小事安排妥。
相随学绣识之无，其余不许多言哆。
抛月先眠，折花迟躲，从来未遣泥中坐。
若勾浪蝶惹游峰，苗条笞汝休嗔我。
”已而竟为匪人诱去，经平湖令勾到。
令故遵义人，犹沿峒苗法。
好扎手吊打，竟鞭之见血，敕归旧主。
而苗条笞汝之言，竟成词谶，亦可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