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余丛话

词余丛话 #

清 杨恩寿 着

词余丛话提要 #

《词余丛话》三卷,清杨恩寿着。

杨恩寿,字鹤俦,号蓬海,又号朋海,别署蓬道人。

湖南长沙人。

生于一八三四年(道光十四年)[注],一八五八年(咸丰戊午)优贡生,一八七〇(同治庚午)举人,光绪初授盐运使衔,升候补知府,历年生活,实际多是在云南、贵州各地作幕客。

生平著述,自己编为《坦园丛书》;诗、文、词、赋之外,关于戏曲的有《词余丛话》及传奇《姽婳封》、《桂枝香》、《麻滩驿》、《再来人》、《桃花源》、《理灵坡》等六种,又曾作有《鸳鸯带》传奇,未刻。

[注]据《坦园诗录》,在光绪戊子年所作的诗中,自称年五十有五,由此上推,他的生年当是在道光十四年。

又据《眼福编》自序写于光绪十一年,则他的卒年,当还在此以后。

《词余丛话》,分为《原律》、《原文》、《原事》,各一卷。

《原律》,多谈的是律吕、宫调、曲谱、声韵之类;《原文》,专是谈词藻、文章;《原事》,则考证或记述一些戏曲故事。

《丛话》的体制,和其它称为“曲话”的著作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因为作者时代较晚,其中较多清代中叶以来的材料。

《词余丛话》共有如下所列各种版本:

(一)《坦园丛书》本 《坦园丛书》有清光绪间长沙杨氏自刻本。

(二)《重订曲苑》本 据《坦园丛书》本景印。

(三)《增补曲苑》本 据《重订曲苑》本排印。

词余丛话序 #

古者入学习乐,弟子职也。

少者可学,必非难事。

自高视阔论者执孔子“乐云乐云,钟鼓乎哉”之说,穷极精微,屡牍连篇,究莫得善美之蕴。

不知孔子所论,乃指作乐而云然,谓必有盛德大业方可作一代之乐,非谓舍钟鼓而别有所谓乐也。

孟子曰:“今之乐犹古之乐。

”古有乐,今亦有乐。

古乐云亡,舍今奚从?而今日之乐,大而清庙、明堂、燕享、祭祀,小而樵歌、牧笛,妇孺讴吟,凡有声者,皆可谓乐。

以此为乐,则弟子可学矣。

文禩奉使入觐大朝,得遇湖北护贡官杨都转,晨夕晤对,一月有余,无日不有倡和。

湖光山色,助我诗情。

旣读其诗集、词集矣,汉阳旅次,又以院本数种见赠。

文禩受而读之,第觉其词旨圆美,齿颊生香,而于制曲之源流瞢如也。

一再叩其底蕴,都转略示梗概,并出是卷读之。

卷分三类:一曰《原律》,辩论宫商,审明清浊;一曰《原文》,凡曲之高下优劣,经都转论定者,悉着于篇;一曰《原事》,诙谐杂出,耳目一新;制曲之道,思过半矣。

较之《随园诗话》、《制艺丛谈》、《楹联丛话》,更足启发心思,昭示来学,不得以曲子相公为名臣累也。

下邦有白毫子——明命王之十子,今王之叔父也——尝以宫中应制第有鱼龙漫衍之戏为陋,访得故黎承值乐工善吹笛者,出新意,制曲凡数十套,按节而歌,应声而舞。

四十年来,内庭赐宴,小臣得与闻焉。

在下邦以创始为奇,未尝不咨嗟叹赏。

以为古之乐,则吾不知;若今之乐,亦观止而不敢复请。

惜白毫子薨已十有二年,不获赌是篇而考证之,亦憾事也。

付梓后愿以百本见寄。

海邦童子,尚多颖秀之资,倘循是以求其精微,不独今之乐可学,卽古乐之善美者,不亦可测其涯涘耶?丁丑秋九月,越南国贡部正使珠江裴文禩殷年甫拜序于汉阳鹦鹉洲舟次。

词余丛话 卷一

原 律 #

乾隆六年开律吕正义馆,庄亲王董其事。

王撰《分配十二月令宫调论》,最为精核。

因备录之:“《宋史?燕乐志》:‘以夹钟收四声;曰宫,曰商,曰羽,曰闰。

闰为角,其正角声、变征声、征声皆不收,而独用夹钟为律本。

宫声七调,曰正宫、高宫、中吕宫、道宫、南吕宫、仙吕宫、黄钟宫。

商声七调,曰大石调、高大石调、双调、小石调、歇指调、商调、越调。

羽声七调,曰般涉调、高般涉调、中吕调、平调、南吕调、仙吕调、黄钟调。

角声七调,曰大石角、高大石角、双角、小石角、歇指角、商角、越角。

’此其四声二十八调之略也。

顾世传曲谱,北曲宫调凡十有七,南曲宫调凡十有三,其名大抵祖二十八调之旧,而其义多不可考。

又其所谓宫调者,非如雅乐之某律起宫、某声起调,往往一曲可以数宫,一宫可以数调。

其宫调名义旣不可泥,且燕乐以夹钟为黄钟、变征为宫、变宫为闰,其宫调声字亦未可据。

按骚隐居士曰:‘宫调当首黄钟,而今谱乃首仙吕。

且旣曰黄钟为宫矣,何以又有正宫?旣曰夹钟、姑洗、无射、应钟为羽矣,何以又有羽调?旣曰夷则为商矣,何以又有商调?且宫、商、羽各有调矣,而角、征独无之。

此皆不可晓者。

或疑仙吕之“仙”,乃“仲”字之讹;大石之“石”,乃“吕”字之讹,亦寻声揣影之论耳。

’《续通考》谓:‘大石本外国名。

般涉卽般瞻,译言般瞻,华言曲也。

’夫南北风气固殊,曲律亦异,然宫调则皆以五声旋转于十二律之中。

廖道南曰:‘五音者,天地自然之声也。

在天为五星之精,在地为五行之气,在人为五藏之声。

’由是言之,南北之音节虽有不同,而其本之天地之自然者,不可易也。

且如春月盛德在木,其气疏达,故其声宜啴缓而骀宕,始足以象发舒之理,若仙吕之【醉扶归】、【桂枝香】,中吕之【石榴花】、【渔家傲】,大石之【长寿仙】、【芙蓉花】、【人月圆】等曲是也。

夏月盛德在火,其气恢台,其声宜洪亮震动,始足以肖茂对之怀,若越调之【小桃红】、【亭前柳】,正宫之【锦缠道】、【玉芙蓉】、【普天乐】等曲是也。

秋之气飒爽而清越,若南吕之【一江风】、【浣溪沙】,商调之【山坡羊】、【集贤宾】等曲是也。

冬之气严凝而静正,若双调之【朝元令】、【柳摇金】,黄钟之【绛都春】、【画眉序】,羽调之【四季花】、【胜如花】等曲是也。

以盖声气之自然,本于血气心知之性而适当于喜怒哀乐之节,有非人之智力所能与者。

我圣祖仁皇帝考定元音,审度制器,黄钟正而十二律皆正,则五音皆中声、八风皆元气也。

今合南北曲所存燕乐二十三宫调诸牌名,审其声音,以配十有二月:正月用仙吕宫、仙吕调,二月用中吕宫、中吕调,三月用大石调、大石角,四月用越调、越角,五月用正宫、高宫,六月用小石调、小石角,七月用高大石调、高大石角,八月用南吕宫、南吕调,九月用商调、商角,十月用双调、双角,十一月用黄钟宫、黄钟调,十二月用羽调、平调。

如此,则不必拘拘于宫调之名,而声音意象,自与四序相合。

羽调卽黄钟调,盖调阙其一,故两用之;而子当夜半,介乎两日之间,于义亦宜也。

闰月,则用仙吕入双角;仙吕卽正月所用,双角卽十月所用,合而用之,‘履端于始,归余于终’之义也。

曲中重句为迭,始于《江沱》之“不我与也”。

其称为格者,三百篇中或用“之”,或用“兮”,或用“止”,或用“只”,《楚辞》则用“些”,其鼻祖也。

如【水红花】“也啰”二字,韵在其上,“也啰”为语助,皆此类耳。

至若一字旣不叶韵,又无其义,如【驻云飞】之“嗏”字,则古诗“妃呼豨”之属也。

句字长短,古无定限。

如二字为句,则“祁父”、“肇禋”之类是也;三字为句,则“思无邪”、“于绎思”之类是也;四、五、六、七字,六代以来所常用,不具论;若八字,则“我不敢效我友自逸”之类是也;九字“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十字“饘于是粥于是以糊余口”,皆其类也。

十一字以上,荀卿《成相》辞备有之。

至少至一字,则虽“都”、“俞”、“吁”、“咨”载在二《典》,而于歌辞,不少概见,惟宋词《十六字令》第一句,乃一字一韵也。

《汉》曲“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以十七字为句,千古罕偶。

“不少概见”,似应作“则少概见”。

元人周德清评《西厢》云:“六字中三用韵,如‘玉宇无麈’内‘忽听一声猛惊’、‘玉骢娇马’内‘自古相女配夫’,此皆三韵。

”沈景倩谓:“‘女’、‘古’仄声,‘夫’字平声,不若‘云敛晴空’内‘本宫始终不同’俱平声,乃佳耳。

究之此类,元人多能之,不独《西厢》为然。

如春景时曲云‘柳绵满天舞旋’,冬景云‘臂中紧封守宫’,又云‘醉烘玉容微红’,重会时曲云‘女郎两相对当’,私情时曲云‘玉娘粉妆生香’,《梅香》杂剧云‘不妨莫慌我当’,《两世姻缘》云‘怎么性大偏杀’,《歌舞丽春堂》云‘四方八荒万邦’,俱六字三韵,稳贴圆美。

他尚未易枚举。

词曲佳处自有,此特剩技耳。

今按乐者必先学笛。

如五、凡、工、尺、上、一之属,世以为俗工俚习,不知其来旧矣。

宋《乐书》云:“黄钟用合字,大吕、太簇用四字,夹钟、姑洗用一字,夷则、南吕用工字,无射、应钟用凡字,中吕用上字,蕤宾用钩字,林钟用尺字,黄钟清用六字,大吕、夹钟清用五字。

又有阴、阳及半阴、半阳之分。

”而辽世大乐,各调之中,度曲协律,其声凡十,曰五、凡、工、尺、上、一、四、六、钩、合;近十二雅律,第于律吕各阙其一,犹之雅音之不及商也。

可见宋、辽以来,此调已为之祖,宜后之习乐者不能越其范围。

“钩”,当作“勾”。

昔人谓:“诗变为词,词变为曲,体愈变则愈卑。

”是说谬甚。

不知诗、词、曲,固三而一也,何高卑之有?风琴雅管,三百篇为正乐之宗,固已芝房宝鼎,奏响明堂;唐贤律、绝,多入乐府,不独宋、元诸词,喝唱则用关西大汉,低唱则用二八女郎也。

后人不溯源流,强分支派。

《大雅》不作,古乐云亡。

自度成腔,固不合拍;卽古人遗制,循涂守辙,亦多聱牙。

人援“知其当然、不知其所以然”之说以解嘲,今并当然者亦不知矣。

诗、词、曲界限愈严,本眞愈失。

古人制曲,神明规矩,无定而有定,有定仍无定也。

乐谱:《鹿鸣》之诗,首章“我”为蕤、“有”为林、“嘉”为应、“宾”为南,次章“我”为林、“有”为南、“嘉”为应、“宾”为黄。

同一“我有嘉宾”,初无高下轻重之别,何以互异若是?可见诸律原可通,不必拘拘工尺也。

旨哉沈薲渔之言曰:“迁字就调,可以恕古而不可以恕今。

《旧唐书?音乐志》,《享龙池》乐章十首,姚崇、蔡孚等十人之作,皆七律也。

沈佺期之“卢家少妇”一章,卽乐府之“独不见”也。

陈标《饮马长城窟》一篇,亦是七律。

杨升庵《草堂词选序》曰:“唐七言律,卽塡词之《瑞鹧鸪》;七言仄韵,卽塡词之《玉楼春》也。

至于醉草《清平》、旗亭画壁,绝句入乐府者,尤指不胜屈。

”此曲与诗、词异流同源也。

元曲音韵,讲求最细。

脍炙人口者莫若《琵琶》,犹不免借用太杂之讥。

昔欧阳永叔谓:“退之古诗,工于用韵,得宽韵则波澜横溢,泛人旁韵;得窄韵则不复旁人,因难见巧。

”塡词者何独不然。

汉《礼乐志》:“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

”刘舍人所谓“武帝崇礼,始立乐府也”。

案:孝惠二年,夏侯宽已为乐府令,则乐府之立,未必始于武帝也。

张度西先生尝谓:“词曲之源,出自乐府。

虽世代升降,体格趋下,亦是天地间一种文字。

曲谱中大石调之【念奴娇】‘长空万里’,般涉调之【哨徧】‘睡起草堂’,皆宋词,可见是时已开元曲先声,如青莲《忆秦娥》为词祖,姸丽流美,而声之变随之,有莫知其然而然者。

然如实甫、东篱、汉卿,犹存宋人体格;自院本、杂剧出,多至百余种,歌红拍绿,变为牛鬼蛇神、淫哇俚俗,遂为大雅所憎。

前明邱文庄《十孝记》何尝不以宫商爨演,寓垂世立教之意?在文人学士,勿为男女媟亵之辞,埽其芜杂,归于正音,庶见绮语眞面目耳。

”先生此论,与藏园《题忠愍记》“安肯轻提南、董笔,替人儿女写相思”之句,相脗合云。

“哨徧”,似应作“哨遍”。

“十孝记”,当是“五伦全备纲常记”。

自北剧兴,名男曰“末”、女曰“旦”。

南剧虽稍有更易,而“旦”之名不改,不解何义。

按《辽史?乐志》:“大乐有七声,谓之七旦。

”凡一旦,司一调,如正宫、越调、大石、中吕之属。

此外又有四旦二十八调,不用黍律,以琵琶叶之,卽今九宫谱之始。

所谓旦者,乃司乐之总名。

金、元相沿,遂命歌伎领之。

后改为杂剧,不皆以倡伎充旦,则以优之少者假扮为女,渐失其眞。

元人云:“杂剧中用四人:曰末泥色,主引戏、分付;曰副净色,主发乔;曰副末色,主打诨;又一人装孤老。

”独无旦之色目,益知旦为司调,如教坊部头、色长类也。

粱茝邻中丞《浪迹续谈》:“生、旦、净、末之名,自宋有之。

然《武林旧事》亦多不可解者。

惟《庄岳委谈》云:‘传奇以戏为称,谓其顚倒而无实耳。

故曲欲熟而命以生也,妇宜夜而命以旦也,开场始事而命以末也,涂污不洁而命以净也。

’枝山《猥谈》则云:‘生、旦、净、末等名,有谓反称,又或托之唐庄宗者,皆谬也。

此本金、元阛阓谈吐,所谓“鹘伶声嗽”,今云市语者也。

生卽男子,旦曰“装旦色”,净曰“净儿”,末乃“末泥”,孤乃官人。

卽其土音,何义理之有!’《坚瓠集》:‘《乐记》注:“俳优杂戏,如猕猴之状。

”生,“狌”也。

旦,“狚”也——《庄子》:“援猵狚以为雌。

”净,“狰”也——《广韵》:“似豹,一角,五尾。

”丑,“狃”也——《广韵》:“犬性骄。

”俳优如兽,所谓“獶杂子女”也。

’此近穿凿,恐非事实。

院本乃宋徽宗时五花爨弄之遗,有散说,有道念,有筋斗,有科泛。初与杂剧本一种,至元世始分为两,明则院本不传久矣。今尚称院本,犹沿宋、金之旧。

毛西河先生于音律有神悟。

《丹陛乐》者,黄门鼓吹曲也,设笋簴于午门旁,太常典之。

而其曲多误。

圣祖命更定之。

陈文贞公以《列代乐章配音乐议》,属先生条上,多所采用。

康熙二十三年,圣祖谕羣臣以径三围一、隔八相生之法,先生遂极意搜讨,作《圣谕乐本解说》、《皇言定声录》及《竟山乐录》。

三十八年,圣祖南巡,先生进《乐本解说》刻本,诏传至行在奖劳,并勅改刻本讹字,宣付专行。

李刚主走三千里,受业凡三日,尽得旧所传五声、二变、四清、七调、九歌、十二管并器色旋宫之法,且能正先生乐书讹谬二十余字。

先生大惊,尽出所著,俾论定。

惠红豆先生生时,其父梦杨文贞公来谒,卽以“士奇”名之。

学问宏通,尤工词曲。

撰《琴篴理数考》四卷,其略云:“十二律,黄钟至小吕为阳,蕤宾至应钟为阴。

阳用正而阴用倍,蕤宾长、小吕短、黄钟中,自古相传之旧法也。

晋永嘉之乱,有司失传。

梁武帝始改旧法,黄钟长、应钟短、小吕中,由是阳正阴倍之法绝。

汉、魏律篴,小吕一均之下征调,黄钟为宫,有小吕,无蕤宾,故假用小吕为变征。

黄钟篴之黄钟宫为正宫。

小吕篴之黄钟为下宫。

征最小,而以为宫,故为下宫。

隋郑译遂以黄钟正宫当之,擅去小吕,用蕤宾,以坿会先儒“宫浊、羽清”之说。

夫宫浊、羽清者,指下征调而言。

译改为正宫,是以历代之乐皆患声高。

隋、唐以来,惟奏黄钟一均,而旋宫之法废矣。

古法尽亡,独存于琴、篴。

篴孔疏密,取则琴晖。

琴之十二律,起于中晖;篴之七音,生于宫孔。

黄钟篴从宫孔黄钟始,一上一下,终于蕤宾;琴自中晖黄钟始,一左一右,终于十晖小吕。

”书成,嘉定王进士恪见而喜之。

余或莫之解也。

江愼修先生博通古今,尤专心《十三经注疏》。

自少迄老,丹黄不去手。

方侍郎苞,吴编修绂,皆深于三《礼》者,见先生乃大叹服。

高宗诏举经明行修之儒,有荐先生者,力辞免。

以著书自娱,旁及词曲。

其论黄钟之宫曰:“《吕氏春秋》称:‘伶伦作律,先为黄钟之宫,次制十二筒以别十二律。

’黄钟之宫者,黄钟半律,后世所谓黄钟清声也。

唐时《风雅十二诗谱》以清黄起调、毕曲,琴家正宫调黄钟不在大弦而在第三弦,合于古者‘黄钟宫为律本’之意;声律自然,古今不异也。

伶州鸠论七律而及武王之四乐,夷则、无射曰上宫,黄钟、太簇曰下宫,盖律长者用其清声,律短者用其浊声,古乐用均之法虽亡,而因端可推。

《韩子?外储篇》曰:‘琴以小弦为大声,大弦为小声。

’虽诡辞以讽,然因是知古者调瑟之法,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用半而居小弦,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用全而居大弦也。

《管子》书五声征、羽、宫、商、角之序,亦如此。

”入声派入三声,卽《中原韵》务头也。

上声亦可作平,如《西厢》之【清江引】“下场头那答儿分付我”,“我”字上声;“香美娘处分破花木瓜”,“瓜”字平声;【天下乐】“泛浮槎到日月边”,“边”字平声;“安排着憔悴死”,“死”字上声,此类甚多。

用上皆可代平,但不可用去声字耳。

《尔雅》:“徒歌曰谣。

”《说文》“谣”作“?”,注云:“?从肉言。

”今按:“徒歌”,谓不用丝竹相和也。

“肉言”,歌者人声也。

出自胸臆,故曰“肉言”。

童子歌曰“童?”,以其言出自胸臆,不由人教也。

唐人谓徒歌曰“肉声”,卽《说文》“肉言”之意也。

词余丛话 卷二

原 文 #

明曲《天宝遗事》,相传为汪太涵手笔。

当时传播艺林。

以余观之,不及洪昉思远甚。

《窥浴》一出,洪作细腻风光,柔情如绘,汪则索然也。

备录如左。

持月旦评者,当不河汉斯言。

汪作:【醉花阴】腻水流清涨新绿,洗尽胭凝粉聚。

斗帐锦重围,只恐东君窥见浓匀处。

前腔坐对银屏困无语,一点春心未足。

举动不胜娇,偏亸云鬟,拥被衣金镂。

【古神仗儿】尘清洞府,风生桂窟。

梦断瑶池,魂离洛浦。

雁行鸳序,莺雏燕语。

侍晨妆翠围红簇。

恐要侍儿扶,宜写在懒妆图。

前腔云窗绣户,光凝绮窟。

春暖冰肌,香温玉骨。

芳姿新浴,兰汤乍出。

汗溶溶润彻琼酥,似梨花一枝春带雨。

洪作:【四季花】别殿景幽奇。

看雕梁畔、珠帘外,雨卷云飞。

逶迤,朱阑几曲环画溪,修廊数层接翠微,绕红墙,通玉扉。

你看清渠屈注、回澜皱漪,香泉柔滑宜素肌。

欵解云衣,早现出珠辉玉丽。

不由我对你、爱你、扶你、觑你、怜你。

【金凤钗集】花朝拥,月夜偎,尝尽温柔滋味。

鎭相连似影追形,分不开如刀划水。

千般撋纵百般随,两人合一副肠和胃。

密意口难提。

写不迭鸳鸯帐,绸缪无尽期。

悄偷窥: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姿。

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腰身漾碧漪。

明霞骨,沁雪肌。

一痕酥透双蓓蕾,半点春藏小麝脐。

爱煞红巾罅,私处露微微。

凝睛睇,恁孜孜含笑,浑似呆痴。

休说俺偷眼宫娥魂欲化,则他个见惯君王也不自持。

恨不把春泉翻竭,恨不把玉山洗颓,不往的香肩呜嘬,不住的纤腰抱围。

无言匿笑含情对,意怡怡。

灵液春风,澹荡恍如醉。

波光暖,日影晖。

一双龙戏出平池,险把个襄王渴倒阳台下,恰便似神女携将把暮雨归。

出温泉新凉透体,睹玉容愈增光丽。

最堪怜残妆乱头,翠痕干晚云生腻。

看你柳含风、花怯露,软难支。

似娇无力,倩人扶起。

肩相并,手共携,不须花底小车催。

趁扑面好风归。

【凝行云熬】意中人,人中意。

则那无情花鸟也情痴,一般的解结双头学并栖。

案:“往”,似应作“住”。

《汉书?元帝纪》:“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氐。

”《匈奴传》:“王墙,字昭君。

”惟《后汉书?南匈奴传》作“嫱”。

钱竹汀先生谓:“《说文》无‘嫱’字。

《左传》‘妃,婶、嫔、御’。

唐石经本作‘墙’。

”则《匈奴传》作‘墙’不误。

而《元帝纪》之“樯”字,《说文》亦未收也。

琵琶出塞,乃乌孙公主事,与昭君无涉。

傅元《琵琶赋序》曾详之,载在《宋书?乐志》。

后人因石崇《王明君辞序》:“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奏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昭君亦必尔也。

”遂附会以为昭君。

杜工部亦有“琵琶胡语”之句。

明人演作传奇,叙:昭君上马之顷,文武跪送,昭君顾而长叹。

其词曰:“你看这文官济济中何用,便是那武将森森也枉然,却教我红粉去和番!”下语如铸,愧煞千古鬓眉。

王元美手笔也。

《虎囊弹》院本鲁智深醉酒一出,标曰“三门”,疑是“山门”之讹。

后见《浪迹丛淡》引《释氏要览》:“寺字开三门者,谓空门、无相门、无作门,故谓‘三门’。

”然则《虎囊弹》之标目非误也。

是出结尾:【寄生草】漫拭英雄泪,相随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去烟蓑雨笠卷单行?怎离却芒鞋破钵随缘化。

声情激越,可泣可歌。

《红楼梦》曾引是曲,虽为宝玉出家借作楔子,而于传奇中独拣是折,可见作《红楼梦》者洵此中解人也。

余尤爱其临去科白云:“俺于今不是五台山的和尚了!”黄鹄举矣,青天廓然。

昔金圣叹尝赞《西厢记》“俺去也”三字,千古犹响,余于此十二字亦然。

名人下笔,一字不苟。

《桃花扇?开场》云:“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

”一“又”字,将宏光荒淫包埽殆尽,已必其不能中兴,蹈陈、隋覆辙矣。

但宏光鄙俚无文,惟解纵烧酒、渔幼女,尚不及《玉树后庭》,留有南朝余韵。

王船山先生生当胜国末年,著述宏富。

近经曾文正公刻其遗集二百余卷,此外尚多佚本也。

先生尝取李公佐《谢小娥传》,衍作《龙舟会》杂剧。

开场叙公佐登晴川阁:【斗鹌鹑】渺渺芳洲,桃波微皱。

草如油,红芽初透。

春色如斯,问何人撋就,吊古含愁?古人知否?【紫花儿序】弄笔尖的把丹青画饼,持牙筹的将斛斗量沙,拥旌旄的似昼锦冠猴。

目断长堤杨柳、古渡扁舟。

波流,一任乾坤日夜浮。

问谁是吊北渚灵均哀郢,祝东风周郎顾曲,望长安王粲登楼?淋漓悲壮,睥睨古今,高调也。

先生深恶明末诸臣,全本结尾,赞小娥之复仇:【清江引】莽乾坤只有个闲钗钏,剑气飞霜霰。

蟒玉锦征袍,花柳琼林宴。

大唐家九叶圣神孙,只养得一伙烟花贱。

——则愤世词也

案:“钗”字原作■{釒义},为“钗”字的俗写。下文“钗”字皆然,不另案。

程雨苍孝廉以时文名家,词学苏、辛,尤工长调。

尝馆余家,谈及玉茗《四梦》,颇有微辞,谓:“先生得意者乃《牡丹亭》,而《惊梦》一出,疵颣尤多。

”余与辨论,遂逐句指斥。

至“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雨苍以“鱼鴈”下单提“鸟”字、“花月”下单提“花”字,语落边际。

“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声溜滴圆。

”以下二句主听、说,与上三字不贯。

此二条,余亦不能为先生附会也。

昔先生指摘凤洲文集,凤洲闻之,笑曰:“汤生标涂吾文,异日亦必有标涂汤生之文者。

”信然。

嵇月生秀才,无锡人,寄籍湘阴。

六世祖留山先生——文敏公之父也——居范忠贞公幕府。

耿精忠之乱,同及于难。

困囹圄时,楮墨不给,乃烧薪为炭,写著作四壁殆满。

事平,狱卒出破书一本,反面炭笔字,悉诗、古文辞也。

中有《续离骚》杂剧,满腔悲愤,藉以发之。

杜默哭霸王庙一折,尤为悲壮。

月晕风凄之夜,擫铁笛吹之,老重瞳必泪数行下也。

【新水令】醉书生瞻眺项王宫,恕穷途瓣香虚供,宝鼎内不断绝千载烟,江面上常借助一帆风。

论霸业回首成空,遗灵爽古殿寒钟,还想象万人敌威名重。

【驻马听】父老江东,眼盼旌旗在目中。

壶浆担奉,凄凄魂断战场空。

实指望车如流水马如龙,谁承想羊欺猛虎鸦欺凤。

下场头谁送终?血染丹枫,泪滴波涛涌。

【沉醉东风】学诗书头烘脑烘,学剑术心懒意慵,避会稽藏了锐气,练子弟熟了操纵。

那怕赤帝枭雄,趁着那辇跸东巡想截龙。

小可的扰不碎秦王一统。

【得胜令】似这般本色大英雄,煞强似谩骂假牢笼。

宁可将三分业轻抛送,怎学那一杯羹造孽种?破百二秦封,秉烈炬咸阳恸。

噪金鼓关中,吓得众诸侯拜下风。

【七兄弟】酒席上杀风算甚么勇?猛放一线走蛟龙。

教千秋豪杰知轻重。

割鸿沟无恙汉家翁,庆团栾吕雉谐鸳梦。

【梅花酒】餐藜藿,鬓蓬松。

伴四壁寒蛩,诉半夜哀鸿,泣孤客雕虫。

盲世界精金变作铜,鬼窟穴热夜冷呵风。

赴滕王,扯逆篷。

赴膝王,扯逆篷。

我这里乞儿般没蛇弄,你那里土神样杀鸡供。

我这里靠笔砚代耕农,你那里兴波浪管艄工。

我这里盼青云黑漆朦,你那里傍乌江晚烟封。

我这里万千苦半生穷,你那里七十战一场空。

我这里饥驱得脚西东,你那里装饰得庙崇嶐。

却不道两无功,三条银蜡夜烧红,抵多少单鎗匹马战争中。

尽做了千秋碁局五更钟,不由你心不恸,俺待睁开醉眼问天公。

“霸王庙”,原作“愤王庙”。

“知轻重”,原作“如轻重”。

“梅花酒”,原作“杏花酒”。

昔人谓:“文章最忌参死句。

”余觉文章中有以死句见妙者。

《会眞记》夫人拷问红娘,红娘直认:“红娘你请先行,小姐权时落后。

”此十成死语也。

接云:“自然是神针法灸。

难道是燕侣莺俦?”字字跳脱,读之跃然。

吴梅村有兄名志衍,为成都令,死张献忠之难。

邱屿雪谱成《蜀鹃啼》院本以纪其事。

梅村观演是剧有诗云:“平生兄弟剧流连,高会南楼尽少年。

往事酒杯来梦里,新声歌板出花前。

青城道士看游戏,白发衰翁漫放顚。

双泪正垂俄一笑,认君眞已作神仙。

”惜此书今佚。

尤西堂《题屿雪像赞》云:“君善顾曲,梨园乐府。

吾和而歌,红牙画鼓。

”名重若此,传播旗亭者必不止《蜀鹃啼》一种也,容再访之。

董恒岩《芝龛记》,以秦良玉、沈云英二女帅为经,以明季事涉闺阁曁军旅者为纬,穿插野史,颇费经营。

惟分为六十出,每出正文外旁及数事甚至十余事者。

隶引太繁,止可于宾白中带叙;篇幅过长,正义不免稍略,喧宾夺主,眉目不清。

考据家不可言诗,更不可度曲。

论者谓“轶《桃花扇》而上”,则非蒙所敢知也。

第五十七出有悼南都《渔歌》三折,酣畅淋漓,性灵流露,似集中仅见之作。

【满江红】如此江山,又见了永嘉南渡。

可念取衣冠原庙,龙蟠虎踞。

白水除新啼泪少,青山似洛豪华故。

视耽耽定策入纶扉,奇功据。

《燕子》叫,《春灯》觑,瑶池宴,迷楼住。

看畴咨献纳,者般机务。

蟒玉江干杨柳态,貂蝉河榭芙蓉步。

召南熏歌舞奏中兴,风流足。

芳乐莺声,已忘却杜鹃啼血。

淆混着孤鸿羣雀,淮扬旌节。

半壁山川防御缓,六朝金粉征求切。

问无愁天子为何愁?梨园缺。

挺击变,妖书揭。

红丸反,移官掣。

又重钩党祸,仍依珰辙。

玉合王孙耽玉笛,金貂宦孽操金玦。

听秦淮遗韵似天津,鸣鶗鴂。

尘涴西风,昏惨煞台城秋柳。

竞塡补伏波前欠,明珠论斗。

监纪、中书随地是,职方、都督盈街走。

拥貂冠鱼袋出私门,多于狗。

练湖佃,洋船搂。

芦洲课,瓜仪■{娄斗}。

更分文觔两,旗亭税酒。

磺使又差肥豕腹,宫娃再选惊螓首。

唱江风鼓棹说兴衰,渔婆口。

《桃花扇》结尾,一首弹词,一套北曲,亦是悼南都。

以余论之,似高于《芝龛记》也。

弹词:【秣陵秋】陈、隋烟月恨茫茫,井带胭脂土带香。

骀荡柳绵黏客鬓,叮咛莺舌恼人肠。

中兴朝市繁华续,遗孽儿孙气焰张,只劝楼台追后主,不愁弓矢下残唐。

蛾眉越女纔承选,《燕子》吴歈早擅场,力士签名搜笛步,龟年协律奉椒房。

西昆词赋新温、李,乌巷冠裳旧谢、王。

院院宫妆金翠镜,朝朝楚梦雨云床。

五侯阃外空狼燧,二水洲边自雀航。

指马谁攻秦相诈,入林都畏阮生狂。

《春灯》已错从头认,党祸重钩无缝藏。

借手杀仇长乐老,胁肩媚贵半闲堂。

龙钟阁部啼梅岭,跋扈将军噪武昌。

九曲河流晴涣渡,千寻江岸夜移防,琼花劫到雕阑损,《玉树》歌终画殿凉。

沧海迷家龙寂寞,风尘失伴凤彷徨。

青衣衔壁何年返?碧血溅沙此地亡。

南内汤池仍蔓草,东陵辇路又斜阳。

全开锁钥淮、扬、泗,难整乾坤左、史、黄。

建帝飘零烈帝惨,英宗困顿武宗荒,那知还有福王一,临去秋波泪数行。

北曲:【新水令】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

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

村郭萧条,正对着夕阳道。

【驻马听】野火频烧,护墓长松多半焦。

山羊羣跑,守陵阿监几时逃?鸽鸰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

谁祭埽?牧儿打碎龙碑帽。

【沉醉东风】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

碎琉璃片瓦多,烂翡翠窗棂少。

舞丹墀燕雀常朝。

直入宫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

【折桂令】开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

目断魂消。

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

白鸟飘飘,绿水滔滔。

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沽美酒】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太平令】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

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

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

这黑灰是谁家厨灶?【离亭宴带歇拍煞】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燕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

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眞,旧境丢难掉。

不信这舆图换稿?谱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长平公主经烈皇手刃,断臂不殊。

入我朝后,奉诏访原聘驸马周世显,照公主例赐婚。

厚泽深仁,超轶往古。

《芝龛记》有《感徽》一出叙此事,不甚周备。

海盐黄韵珊谱作《帝女花》院本,本末较详,词笔偪近藏园,非芝龛可同日语也。

长平忧患余生,虽沐殊恩,重谐佳偶,而桥陵弓剑、故国河山,触目兴悲,自多苦语。

余爱写长平处,愈热闹,愈凄凉。

瑟柱琴弦,但觉商音满指。

【粉蝶儿】帘幙秋凉。

画眉痕旧时宫样。

倩寒波替照新妆,病丰神、愁影子镜中摇扬。

步转衣香,恁西风吹来鬓上。

【泣颜回】提起便心伤,十六年中苦况。

勘除梦幻,早拚祝发空王。

恁情丝未尽,寿阳梅再见优昙相。

溯前情异样酸辛,到今朝纔能依傍。

前腔那时杀气满陈仓,帝后残尸血葬。

香销半臂,痴魂同见高皇。

死灰未冷,苦韶华偏要阎罗赏。

愧西门杀贼秦休,趁东风来嫁周郎。

【扑灯蛾】血盈盈胭脂染绣袍,梦沉沉丝灵透罗帐,云漠漠夜台随风去,雨绵绵落花催葬。

远迢迢兔儿药臼,冷清清月魄堕微茫。

闪摇摇慈悲一见,惜惺惺旃檀烧做返魂香。

前腔闷闷的无聊感伤,忽忽的无端惆怅。

萧萧的秋影凉,恹恹的春梦长。

当不起浙浙飒飒,惊风儿送响。

眼睁睁无须睡乡,事了了醒透肝肠。

只觉得酸酸楚楚,难言病状,瑟瑟的残魂恐逐杜兰香。

王阳明先生《传习录》:“古乐不作久矣。

今之戏?,尚与古乐意思相近,《韶》之九成,便是舜一本戏?。

《武》之九变,便是武王一本戏?。

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所以有德者闻之,便知其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

若后世作乐,只是做词调,于民俗风化绝不干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本,将妖淫词调删去,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人人易晓,无意中感发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

刘念台先生《人谱类记》曰:“梨园唱剧,至今日而滥觞极矣。

然而敬神宴客,世俗必不能废;但其中所演传奇,有邪正之不同。

主持世道者,正宜从此设法立教。

虽无益之事,未必非转移风俗之一端也。

先辈陶石梁曰:‘令之院本,卽古之乐章也。

每演戏时,见有孝子、悌弟、忠臣、义士,激烈悲苦,流离患难,虽妇人、牧竖,往往涕泗横流,不能自己。

旁观左右,莫不皆然。

此其动人最恳切、最神速,较之老生拥皋比讲经义,老衲登上座说佛法,功效百倍。

至于《渡蚁》、《还带》等剧,更能使人知因果报应,秋毫不爽。

盗、杀、淫、妄,不觉自化;而好生乐善之念,油然生矣。

此则虽戏而有益者也。

’”

尤西堂乐府流传禁中,世祖亲加评点,称为眞才子者再。

吴圆次奉敕谱《忠■{上氓下心}记》,由中书迁武选司员外郎,卽以椒山原官官之。

二公固极儒生荣遇已。

康熙时,《桃花扇》、《长生殿》先后脱稿,时有“南洪北孔”之称。

其词气味深厚,浑含包孕处蕴藉风流,绝无纤亵轻佻之病。

鼎运方新,元音迭奏,此初唐诗也。

《藏园九种》,为乾隆时一大著作,专以性灵为宗。

具史官才学识之长,兼画家皱瘦透之妙,洋洋洒洒,笔无停机。

乍读之,几疑发泄无余,似少余味;究竟无语不炼,无意不新,无调不谐,无韵不响。

虎步龙骧,仍复周规折矩,非凫西、笠翁所敢望其肩背。

其诗之盛唐乎?

《空谷香》、《香祖楼》两种,梦兰、若兰同一淑女也,孙虎、李蚓同一继父也,吴公子、扈将军同一樊笼也,红丝、高驾同一介绍也,成君美、裴畹同一故人也,姚、李两小妇同一短命也,王、曾两大妇同一贤媛也,各为小传,尚且难免雷同,作者偏从同处见异,梦兰启口便烈,若兰启口便恨,孙虎之愚,李蚓之狡,吴公子之戆,扈将军之侠,红丝之忠,高驾之智,王夫人则以贤御下,曾夫人则因爱生怜。

此外如成、裴诸君,各有性情,各分口吻。

无他,由于审题眞,措辞确也。

两种均有【混江龙】长调:一则就情字生议,经史皆成注脚,引商刻羽,居然苏海韩潮;一则丑诋鹾商,卽《牡丹亭》所谓“纸铜钱夜市扬州界”也。

《香祖楼》云:“情字包罗天地,把三才穿贯总无遗。

情光彩是云、霞、日、月,情惨戚是雨、雪、风、雷,情厚重是泰、华、嵩、衡摇不动,情活泼是江、淮、河、海挽难回,情变幻是阴阳、寒暑,情反复是治乱、安危,情顺逆是征诛、揖让,情忠敬是夹辅、维持,情刚直是忠臣龙、比,情友爱是兄弟夷、齐,情中伦是颜、曾父子,情合式是梁、孟夫妻,情结纳是绨袍、墓剑,情感戴是敞盖、车帷,情之正有尧、舜、轩、羲,情之变有桀、辛、幽、厉,情之正有禹、稷、皋、夔,情之变有廉、来、奡、羿。

更有那蹇叔、祁奚、申公、伯嚭、聂政、要离、汪锜、鉏麑、妲己、褒姒、吕雉、骊姬,数不尽豺声、乌啄、狐首、蛾眉。

一半儿有情痴,一半是无情鬼。

一班儿形骸齿发,一班儿胎卵毛皮。

”《空谷香》云:“一答山川邪秽,琼花开后古风微。

耳靡靡诗传《郑》、《卫》,眼梦梦世降陈、隋。

掘邗沟流一派桃花当户水,煎碧海簇几处赤甲白盐堆。

灯摇得绮罗香墙张锦绣,风吹来酒肉臭犬餍甘肥。

大白昼聚人妖图开秘戏,闹黄昏呼狎客帐列优施。

看不见秦宫花底,摸不着赤凤楼西。

贾午香悄袭了篮中茉莉,鄂君被明遮住雨后虹霓。

九万贯大摊钱贤者乐此,十四盐强押韵商也言诗。

可叹那担觔播两增价值,抵多少假公济己算毫厘。

巧占了银垄断不畏天公忌,硬烧些纸铜钱还将神鬼欺。

一班儿没些见识,千般样做出张致。

垂涎恁侏儒饱死,辱抹煞逢掖威仪。

苦支支却怎生捱过了半世黄虀,急攘攘为甚么甘受他一场周济?赠君厚也救不得毕生饥,教人轻却干折尽斯文气。

本来是两不相谋,却正好各行其志。

蓦然间莽铜山陷做穷坑地,纔晓得人心枉昧、天道无私!”

香山《琵琶行》,不过自写其沦落耳。

《青衫记》以香山曾妮此伎,送客时始得重见,纳为簉室,命意遗辞,龌龊可鄙。

苕生先生尝客扬州,偶见是剧,遂别塡《四弦秋》院本,七日而成。

就本诗布局,组织香山本传、宪宗时事,绝无添设,自具波澜,洵足洗《青衫记》之陋。

《送客》一出,老伎口吻宛然。

近日旗亭,惟此出传唱更伙。

【新水令】弄冰弦遗闷拨金钗,惊动了官船主客。

招邀偏急促,梳裹欠安排。

掠鬓提鞋。

一面旧琵琶,遮不住洗退的桃花色。

【折桂令】住平康十字南街,下马陵边,贴翠门开。

十三龄五色衣裁。

试舞宜春,掌上飞来。

第一所烟花锦寨,第一面风月牙牌。

飐鸦鬟紫燕横钗,蹴罗裙金缕兜鞋。

这朵云不借风行,这枝花不倩人栽。

【雁儿落带得胜令】老伶工梨园两善才,小忽雷乐府双渠帅。

五陵儿同催百宝妆,锦缠头一笑千金买。

但歌成击节碎金钗,但妆成信手添螺黛。

甚冬郎媚得眼儿乖?甚秋娘妬的心儿坏?筵开,酒涴了芙蓉色;花开,香迷了荳蔻胎。

【收江南】算一年间欢笑一年来,把春花秋月渐丢开。

可怜人福过定生灾。

叹从军弟幼姨衰迈。

赴黄泉死埋,葬沙场活该,只留下江湖憔悴一裙钗。

【沽美酒带太平令】冶游稀,闭绿苔。

冶游稀,闭绿苔。

洗红妆,嫁茶客。

他一去浮梁不见来,守空船难耐。

欢娱梦,好伤怀!把四弦收一声裂帛。

曲终时低鬟重拜。

料西舫东船不解,只一片江心月白。

做官人荣哉美哉,为甚的青衫泪洒?把一个白江州无端哭坏。

【尾声】年华不改人相代,叹儿女收场一样哀。

天下不得意的人儿泪同洒。

案:伎名花退红,亦寓言也。

梁应来诗云:“夜半琵琶发曼声,青衫有客泪纵横。

空江一个商人妇,传到而今没姓名。

《两般秋雨盦随笔》:“《空谷香》传奇鲁学连《移官》[]出内【桂花新】一支云:‘山平水远出桐江,柔橹声中过富阳,塔影认钱塘,何处是故人门巷?’叙自严州至省城光景,历历如在目前。

余久羁岭表,梦绕家山,一再诵之,悠然神往。

”叶广平谓:“《元人百种》,元气淋漓,直与唐诗、宋词争衡。

惜今之传者绝少。

《百种》乃臧晋叔所编。

观所删改,直是孟浪。

文律、曲律,皆非所知,不知埋没元人许多佳曲。

“移官”,原作“移宫”。

“叶广平”,原作“叶广堂”。

王梦楼先生以书法名海内。

性喜词曲,行无远近,必以歌伶一部自随。

客至,张乐共听,穷朝暮不倦。

其辨论音律,穷极要眇。

长洲叶氏纂《纳书楹》,偏取元、明以来院本,审定宫商,世所称“叶谱”也,其中多先生所纠正。

论者谓“叶谱功臣”云。

先生斥《燕子笺》“以尖刻为能。

自谓学玉茗堂,全未窥其毫发。

笠翁恶札,从此滥觞。

”是说余不以为然。

圆海词笔,灵妙无匹,不得以人废言,虽不能上抗临川,何至下同湖上。

《写像》一出,脍炙人口。

余尤爱霍秀夫与华行云画小照后,行云索秀夫自貌于侧,秀夫云:“画眉郎怎自把眉儿画!”死典活用,字字灵通,此岂芥子园所能梦见!第二十八出《闺忆》,写行云在郦府时,离情如绘,香吻宛然。

【山坡羊】澹惨惨芙蓉霜悴,冷萧萧芭蕉风碎,聒刺刺疏棂纸鸣,一阵阵天外飞鸿至。

忆娇痴,当年正授衣。

物在人亡,迭在空箱里!那禁月上梧桐,又砧声敲起。

凄其,埽不尽香闺落燕泥;伤悲,挽不断雕窗挂网丝。

前腔乱轰轰笳声如沸,虚飘飘杨花无蒂。

迫忙忙萍水相逢,亲切切阑干相依倚。

最惨凄,霜寒乌夜啼。

红焰双花,怎照着孤衾睡。

怕热炉香也,懒描眉翠。

腰围,黄花瘦一枝;皈依,昙花礼六时。

小青诗云:“冷雨凄风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

世人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疗妬羹》就此诗意演成《题曲》一出,包括《还魂记》大旨;处处替写小青心事,确是小青题《牡丹亭》,不是吴江俞二姑题《牡丹亭》也。

【桂枝香】杜公名守,陈生宿秀。

俏书生小姐聪明,顽伴读梅香卽溜。

咏《关睢》“好逑”,咏《关睢》“好逑”,春心迤逗,向花园行走。

梦绸缪,软款眞难得,缠绵不自由。

前腔虽则想边虚构,也是缘中原有。

小花神妒色惊回,老冥判原情宽宥。

恨风光不留,恨风光不留,把死生参透,只要与梦魂厮守。

甚来由,假际犹担害,眞时怎着愁?前腔这是相思证候,谁识个中机彀?石姑姑禁术无灵,陈教授医功莫奏。

把丹青自勾,把丹青自勾,不在梅边相就,便在柳边相遘。

下场头:院草堆坟树,衙斋改寺楼。

前腔风声冬吼,雨情秋溜,似同咱泪点飘零,敢也为嫦娥僝僽。

想情缘未酬,想情缘未酬,湖山钻透,觅得个风魔消受。

叫无休,直叫得:冷骨心还熟,僵魂意转柔。

前腔半年幽姤,一言明剖。

注重生阳寿还该,历万劫情肠不朽。

笑拘儒等俦,笑拘儒等俦,生人活口,直认做子虚乌有。

漫推求:相府开甥馆,天街报状头。

前腔魂还非谬,词传可久。

若不信拔地能生,可听说和天都瘦?怕临川泪流,怕临川泪流。

好趁你残香余酒,略写我慵妆疏绣。

数更筹。

烛闪搴衣护,窗开翦纸修。

【长拍】一任你拍断红牙,吹酸碧管,可赚得泪丝沾袖。

一声《何满》,便澘然四壁如秋。

半晌好迷留,是那般憨爱,那般痨瘦。

几阵阴风凉到骨,想又是梅月下悄魂游。

若都许死后自寻佳偶,岂惜留薄命自作羁囚!【短拍】便道今世缘悭、来生信断,假华胥也不许轻游。

谁似恁纳采挂坟头,把画卷当彩球抛授。

若未必痴情绝种,可容我偷识梦中愁?【尾声】从今谱梦传奇后,添附新诗一首。

你可听说伤心梦里酬。

或有谓“第四支‘叫无休’三字无谓”者,是殆未见《牡丹亭》原本有《叫昼》一出,更不识其暗用“叫眞眞”典耳。

余尤爱“拔地能生,和天都瘦”二句,虽老鸹翁亦不过尔尔。

唐隽公先生,别号蜗寄居士。

督榷九江垂二十年。

宏奖风流,爱才如命。

在琵琶亭置笔砚。

游客投以诗,无不接见。

投辖殷殷,必得其欢心而去。

康熙时风雅宗师也。

着有《虞弓梦》、《转天心》诸传奇。

余小时曾见钞本,词曲虽尽忘之,科白排场似近《笠翁十种》。

先生自题云:“酒畔排场,莫认作案上文章。

”亦解嘲也。

各本传奇,每一长出例用十曲,短出例用八曲。

优人删繁就简,只用五六曲。

去留弗当,孤负作者苦心。

《牡丹亭》初出,被人删削。

汤若士题删本诗云:“醉汉琼筵风味殊,通仙铁笛海云孤。

总饶割就时人景,却媿王维旧《雪图》。

”俗人慕雅,强作解人,固应丑诋也。

自《桃花扇》、《长生殿》出,长折不过八支。

不令再删,庶存眞面。

凡词曲皆非浪塡。

胸中情不可说、眼前景不可见者,则借词曲以咏之。

若叙事,非宾白不能醒目也。

使仅以词曲叙事,不插宾白,匪独事之眉目不清,卽曲之口吻亦不合。

卽如《牡丹亭》写杜丽娘游园之时,便道“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也!”紧接“原来姹紫嫣红开徧,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若不用宾白呼起,则“原来”二字不见精神。

此下叙亭馆之胜,于陆则“朝飞暮卷,云霞翠轩”,于水则“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而此调尚有三字两句。

若再写园景,便嫌蛇足。

故插宾白云:“好景致,老奶奶怎不提起也?”结便以“锦屛人忒看韶光贱”反诘之笔足之。

卽景抒情,不见呆相。

究竟此支词曲之妙,皆由宾白之妙也。

张度西先生由举人官知县,工诗、古文辞,宏博浩瀚。

纵笔所之,一轨于正。

七岁游南岳毘庐寺,寺僧以“心通白藕”命对,先生应声曰:“舌涌青莲。

”僧大駴,言:“其师示寂时,留此偶语,云:‘有对与相符者,卽其后身’。

”因鸣钟集众膜拜焉。

先生种此夙因,精通内典。

取东坡与朝云轶事,谱《六如亭》传奇,叙次悉本正史、年谱,无顚倒附会之处。

观空于佛,结穴于仙,使放逐之臣、离魂之女,仗金刚忍辱波罗蜜,同解脱于梦幻、泡影、电露而证无上菩提,洵卫道之奇文,参禅之妙曲也。

《伤歌》一出,乃坡公挈朝云在海外嘉佑寺松风亭觞咏,命唱自制《送春词》。

唱至“吹到柳绵春又少”之句,呜咽不能成声。

公叹曰:“吾正悲秋,而汝又伤春矣!”【凤凰阁】愁来挑空(去声),客里怕将肠恸。

卷帘人倩问西风,忍瘦尽黄花不痛?薄寒初中,谁挽得年光遽悤!【二郎神】双江涌,带秋声引闲愁万种。

敢觑着羁人来簸弄?青娥恁早,今年刀翦威容。

紫桕丹枫休恃宠,看摇落只一场打閧。

便松风,偏则把萧萧百感盈胸。

前腔仙踪。

长经忧患,风流豪纵。

又不是临水登山归客送,悲秋老去,恁般难自宽容。

松影摇晴花色重,好清课闺中供俸。

倒金钟,借一会消磨候雁寒蛩。

【集贤宾】歌喉乍转词未终,忽咽煞西风。

似《何满》一声双泪迸,尽当筵肠断伶工。

粉痕界重,蹙损了翠蛾云凤。

非调弄,儿女事敢触着香心疼痛?前腔柔芳冉冉如梦中,耐不得惺忪。

叹飘尽韶光天若纵,便茫茫烟草连空。

春归自懂,只有俺绿窗人知重,心逐送,这一点点都上断肠枝痛。

【黄莺儿】商气浩塡胸,仗红牙一拍空。

甚柔肠打碎佳人重?词飘飘意中,声痴痴恨中,泪珠儿不为飞绵送。

恁灵通,怎春残伤感,洗不向秋风?【黄莺穿皂罗】团揑任天公,怎飘零怨褪红?巧文心道破繁华哄。

系秋光已慵,串春愁忒浓。

甚东君断不尽痴根种?怕五更风雨,今年较悤;二分春色,明年又蒙。

任小窗儿女喁,茫茫身世吾应共。

笑万事浮生梦。

飘茵落溷,算灵光一通。

愁云殢雨,渺天涯万重。

甚乘除,起灭来厮哄?证东风,做杨花拾起,参透禅宗。

【琥珀猫儿坠】天龙一指,勘破粉和红。

知非絮非花非晓风,把因缘烦恼一齐空,欢悰四缚,愁猿彻打玲珑。

或问:“曲本中多用‘哎哟’、‘哎也’、‘哎呀’、‘咳呀’、‘咳也’、‘咳咽’诸字,同乎?异乎?”曰:“字异,而义略同。

字同,而呼之有轻重、疾徐,则义各异。

凡重呼之为厌辞、为恶辞、为不然之辞,轻呼之为幸辞、为娇羞之辞,疾呼之为惜辞、为惊讶之辞,徐呼之为怯辞、为悲痛辞、为不能自支之辞。

以此类推,神理毕见。

今人称曲之高者曰“郢曲”,此误也。

宋玉曰:“客有歌于郢中者。

”则歌者非郢人也。

又曰:“下里巴人,国中属和者数千人;阳春白雪,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征,则和者不过数人。

”是郢人能和下曲,不能和妙曲也。

以其所不能者名其俗,不亦傎乎!

院本多用“冤家”,小令亦然,不知所据。

《烟花记》谓:“冤家之说有六:情深意浓,彼此牵系,宁有死耳,不怀异心——此一说也。

两情相属,阻隔万端,心想魂飞,寝食俱废——此二说也。

长亭短亭,临歧分袂,黯然消魂,悲泣良苦——此三说也。

山遥水远,鱼雁无凭,梦寐相思,柔肠寸断——此四说也。

怜新弃旧,孤恩负义,恨切惆怅,怨深切骨——此五说也。

一生一死,触景悲伤,抱恨成疾,迨与俱逝——此六说也。

”今有《欢喜冤家》小说,始则两情眷恋,终或怨恚、仇杀,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也。

疾读一过,可当欲海清钟。

《太和记》按二十四气,每季塡词六折,用六古人故事,每事必具始终,每人必有本末。

出旣曼衍,词复冗长,若当场演之,一折可了一更漏。

虽出博洽人手,然非本色当行。

又南曲居十之八不可入弦索。

或云:“为杨升庵先生手笔”,恐未必确。

先生塡词甚工。

今所传虽皆小令,要出《太和》之上。

曾茶村大令与余同学,天才豪放。

着有《万松堂纪事》,偪近史迁。

人亦磊落不羁,酒户甚大。

屡踬秋闱,由校官改令粤西,非其志也。

谱有《蕙兰芳》传奇,衍张承敞经张献忠之乱,与其妇离而复合。

插叙流贼本末较详。

义夫烈妇,勃勃有生气,非苟为裁红刻翠也。

首出《饯花》,有“花开几千?人生几年?花儿惯把人儿骗。

最堪怜,残红飘荡,无可奈何天。

”曁“问东流,此别何年再见”之句,颇觉不祥。

踰年,果有鼓盆之戚。

中有《感怀》一出,叙承敞乱后回家,感悼烈妇。

迨遇旧媪,始知其妇尚在人间。

用笔曲折有致。

【新水令】秋林红叶响萧萧,返家园鸡鸣行早。

云寒僧盘湿,水落石梁高。

旅店清寥,马囓带根草。

【驻马听】鼓振兵嚣,死别生离离别了!刘郎又到,入门何处觅云翘?临风翦纸把魂招,妆台想已生秋草。

居民尽室逃,入残城,料问讯亲朋少。

【沉醉东风】你看:拆不完砖墙将倒,辨不出街陌何条,孤城上黑乌飞,破屋里寒鸡嘂,卖酒家青帘卷了,就是那东风信暖也没■{仓昜}箫。

凝眸凭眺,只残花、衰柳,苍烟、落照。

【鴈儿落】半扇柴门,不用轻敲,直走入画堂前无人报。

蹋破了茸茸附石苔,惊起了呖呖啼花鸟。

【得胜令】沟渠内积潦犹未消,檐马儿任风敲。

蛛网当门结,窗棂没半条。

堂坳蝠粪深,无人埽。

墙坳松杉倒,任采樵。

【乔牌儿】余灰潦草,是旧时的厨竃。

剩几个破盏残瓢,似寒食人家禁烟寂寥。

【甜水令】美人久逝,兰房寂静,梁倾玳瑁,剩几个燕泥巢。

看日暮东风,把花片儿吹起,恰似那倩女魂飘。

【折桂令】悔当初偷生避地,弃汝潜逃。

送离人饯不及螺杯,殒香躯系住了鲛绡。

向空际号咷,急茫茫也悬不及铭旌锦字标。

况没个坟台可埽,更没件粉黛堪描。

哭问青霄,恨卷红蕉。

助我悲声,落叶萧萧。

【碧玉箫】杯酒来浇,何处黄泉道?楮帛徐焚,飞作蝶儿绕。

须索要展灵旗,唱《大招》。

种树夭桃,把衣襦窖,看明岁墓门花照。

【鸳鸯煞】仙山楼阁殊缥缈,上天入地都寻找。

霞影护蓝桥。

殷然求,欣然想,倘然遇,我说果然又得复会,他说前缘末了。

旧天台终须重到。

携手诉离怀,还是哭?还是笑?此出布局,酷似《红梨记》赵解元《访素》、《桃花扇》侯公子《题画》两出。

谢素秋奉勅没入边庭,李香君被选供奉内廷,赵、侯二君旧地重游,人亡屋在,其凄恋不异承敞;而词曲均极工致,各尽其妙,能手固无同之非异也。

《访素》:【宜春令】风月性,云雨肠,自生成花狂柳狂。

新词楚楚,俏名儿堪与秋娘抗。

苏小小才貌相当,吕双双风流不让。

拚醉佳人锦瑟,翠屛珠幌。

前腔韦娘面,刺史肠,两相逢迷留怎当。

芳心密意,相偎相靠从前讲。

你看雕阑畔鹦鹉声喧,画檐边蜘蛛尘网。

不见银筝抛却,玉台闲放!前腔花容丽,玉貌扬,敢侵陵邀求凤凰?温存情况,变做了瞒神諕鬼乔模样。

昏腾腾楚岫云遮,黑漫漫阳台雾障。

浑似笼囚鹦鹉,浪打鸳鸯。

【普天乐】只指望撩云拨雨巫山嶂,谁知道烟迷雾锁阳台上。

姻缘簿空挂虚名,离恨债实受赔偿。

想杜牧是我前生样。

只合守蓬窗茅屋梅花帐,托香腮闷倚回廊。

断难穿泪珠千丈,只落得两边恩爱,做了两地彷徨。

【锦缠道】笑村郎,强风流攀花隔墙,错认做楚襄王,全没有半星儿惜玉怜香。

我这里相思堑危如石梁,他那里愁闷城坚若金汤。

磨勒在何方?沙咤利十分威壮。

如何更酌量?眼见得石沈山障。

怨只怨孤辰、寡宿命相当。

【小桃红】搔不着心中痒,咽不下尊前酿。

谎歌郎夺了平康巷,花胡衕添了勾魂将,温柔乡涌出瞿唐浪。

眼睁睁意惹肠慌。

【尾声】休言好事从天降,着甚支吾此夜长?羞杀画不就眉儿汉张敞!《题画》:【破齐阵】地北、天南蓬转,巫云、楚雨丝牵。

巷滚杨花,墙翻燕子,认得红楼旧院。

触起闲情柔如草,搅动新愁乱似烟,伤春人正眠。

【刷子序犯】只见黄莺乱啭,人踪悄悄,芳草芊芊;粉壤楼墙,苔痕绿上花砖。

应有娇羞人面,映着他桃树红姸。

重来魂似阮、刘仙,借东风引入洞中天。

【朱奴儿犯】惊飞了满树雀喧,蹋破了一墀苍藓。

泥落空堂帘半卷,受用煞双栖紫燕。

闲庭院没个人传,蹑踪儿回廊一徧,直步到小楼前。

【普天乐】手拽起翠生生罗襟软,袖拨开绿杨线。

一层层阑坏梯偏,一桩桩尘封网■{上冖中公下月}。

艳浓浓楼外春不浅,帐里人儿腼腆。

从几时收拾起银拨冰弦,摆列着描春容脂箱粉盏,待做个女山人画乂乞钱!【鴈过声】萧然!美人去远,重门锁,云山万千。

知情只有闲莺燕,尽着狂,尽着顚,问着他一双双不会传言。

熬煎!纔待转,嫩花枝靠着疏篱颤。

帘栊响,似有个人略喘。

【倾杯序】寻徧,立东风渐午天,—去人难见。

看纸破窗棂,纱裂帘幔,裹残罗帕,戴过花钿。

旧笙箫无一件,红鸳衾尽卷,翠菱花放扁。

锁寒烟,好花枝不照丽人眠。

【玉芙蓉】春风上巳天,桃瓣轻如翦,正飞绵作雪,落红成霰。

溅血点作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

携上妆楼展对,遗迹宛然。

为桃花结下了死生冤!【山桃犯】手捧着红丝砚,花烛下索诗篇。

一行行写下鸳鸯券。

放一羣吠神仙朱门犬。

似鹃血乱洒啼红怨。

这桃花扇在,那人阻春烟!【尾犯序】望咫尺青天,那有个瑶池女使,偷递情笺?明放着花楼酒榭,丢做个雨井烟垣。

堪怜!旧桃花刘郎又捻。

料得新吴宫西施不愿,横揣俺天涯夫壻,永巷日如年。

【鲍老催】这流水溪堪羡。

落红英千千片,抹云烟,绿树浓,青峯远。

春风旧境不曾变,没个人儿,将咱系恋。

是一座空桃源。

趁着未斜阳,将棹转。

【尾声】热心肠早把冰雪咽,活寃业现摆着麒麟楦。

且抱着扇上桃花间过遣。

“李香君”,原作“李春香”。

赵秋舲《对月》曲。

【江儿水】自古欢须尽,从来美必收。

我初三睄你眉儿斗,我十三窥你妆儿就,我廿三觑你庞儿瘦,都在今宵前后。

何况人生,怎不西风败柳!初三三句,未经人道。

《西厢》套曲,不能演唱。

相传国初苏州俗伶删改,始可登场。

如《酬简》“伫立闲阶,彩云何在”,改作“彩云开,月明如水浸楼台”,已属不通;至“小姐小姐多丰采”,尤鄙俚矣!但前明杨文襄《车驾幸第录》:“武宗南巡,两幸其第。

尝命伶人演《西厢》侑玉食,王文恪赋诗纪之,云:‘漫衍鱼龙看未了,梨园新部出《西厢》。

’”是胜国时已改窜入谱矣。

太白诗“道字不正娇唱歌”,此借入作去之证也。

宫调“则”字借作寘韵,“落”、“药”、“约”、“乐”字借作啸韵,“月”、“玉”字借作遇韵。

慧舌脂唇,非借作去声,便觉声牙。

倩女离魂,古今钟情人艳称之。

尝欲衍成院本。

近见《两世姻缘》杂剧,先得我心,词亦骀宕生姿。

鲰生当阁笔矣。

【集贤宾】隔纱窗日高花弄影,听何处啭流莺?虚飘飘半衾幽梦,困腾腾一枕春酲。

趁着那游蜂儿恰飞过柳乌花溪,随着这蝴蝶儿又来到月榭风亭。

觉来时倚着这翠云十二屛,恍惚似坠露飞萤。

寸阳千万结,长叹两三声。

【逍遥乐】犹兀自身心不定,倚徧危楼,望不见长安帝京。

薄情多应恋金屋银屛。

想则想于咱不志诚,空说下碜磕海誓山盟,赤紧的关河又远,岁月如流,鱼鴈无慿。

【上京马】我觑不的雁行弦断卧瑶筝,凤觜声残冷玉笙,兽面香销闲翠鼎,门半掩悄悄冥冥,断肠人和泪梦初醒。

【后庭花】想着他和蔷薇花露清,点胭脂红蜡冷,整花朵心偏耐,画蛾眉手惯轻,梳洗罢将玉肩并,恰似鸳鸯交颈。

到于今玉肌骨减了九停,粉香消没了半星,空凝盼秋水横,甚心情将云鬓整?骨巌巌瘦不胜,闷恹恹扮不成。

关帝升列中祀,典礼綦隆,自不许梨园子弟登场搬演。

京师戏馆,早已禁革。

湖南自涂朗轩督部陈臬时,始行示禁。

所谓《单刀会》者,余固习见之也,第二支演帝登舟后,掀髯凭眺,声情激越,不减东坡“酹江月”。

当场高唱,几欲裂铁笛而碎唾壶。

【驻马听】依旧的水涌山迭,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恁在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

可怜黄盖暗伤嗟。

破曹樯橹恰又早一时绝。

只这鏖兵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

这是二十年流不尽英雄血。

《红梨记?草地》:【倾杯玉芙蓉】抵多少烟花三月下扬州,故国休回首!为甚的别了香闺,辞了瑶台,冷了琵琶,断了箜篌?怎禁得笳芦塞北千军奏,怕见那烽火城西百尺楼。

似青青柳,飘零在路头,问长条毕竟属谁收?末三句,飘泊生涯,不胜身世之感。

同治庚午,蜀女陈姬妙解音律,明慧善歌,甫至长沙,艳名噪甚。

鸨母居奇,择壻有窗,姬不能自主,每歌此折,声泪俱下。

后为某公子以千金得之,惜公子憨跳不韵,恐亦如是出第二支所谓“但相逢便与两字绸缪。

多少鸾凤,谁是睢鸠?鬼孤由错认做亲骨肉”也。

张漱石以诗文受知鄂文端公,列入《南邦黎献集》,进呈御览,卒无所遇,以诸生终。

尝作《江南秀才歌》自嘲。

谱《玉燕堂传奇》四种,结尾自题云:“遣愁肠宫商暗排,添一种新声可爱。

问知音来也不来?只落得教雪儿歌出沿门卖!”先生之志虽荒,其遇亦可悲矣。

四种中《梅花簪》、《玉狮坠》俱少余味。

《怀沙记》衍屈大夫故事,组织《离骚》,颇费匠心;稍嫌近理。

惟《梦中缘》排场变幻,词旨精致,洵足为昉思之后劲,开藏园之先声,湖上笠翁不足数也。

余尤爱《醋诗》一出。

乃锺生私订阴丽娟,而以与文媚兰订情诗帕为质。

丽娟见诗,故有是折。

【粉蝶儿】纔绾青螺,又伏定绣衾偷卧。

待朦胧,盹不到这愁魔。

推枕起,重拂拭妆台清闲坐。

帘儿外秋意偏多,赢不得愁城一个。

【小梁州】那里是字挟风霜老句磨?则揣那小名儿一定是闺阁。

吟哦,多管他梦情人。

唱不出情人和。

比俺这愁和恨不差多。

女乔才只合香闺作,秀才家有甚干科?怎等闲怎能拾着。

厮和得这般停妥,又递与侬怎么?【上小楼】原来他悄向人间,别有娇娥。

瞒着我蓝田先种,骗的赤线重牵,顚倒把新诗早和。

这猜来知他是么?何妨言破?多管怕添得我泪珠偷堕。

么篇他将这甜语儿将人笼络,哑迷儿要人猜破。

再休提花前相誓,灯前相订,星前相托。

叮咛他莫情多,休行错。

又把那闲花偷卧。

那知他恁心邪,又勾了别个。

【四边静】思量起,羞难躲,悔不了轻托终身事果讹,反无端迭个愁窝。

料从今好事成躭阁。

你把这美前程结果了他,兀的不下场头撇开了我。

《笠翁十种曲》,鄙俚无文,直拙可笑。

意在通俗,故命意、遣辞力求浅显。

流布梨园者在此,贻笑大雅者亦在此。

究之:位置、脚色之工,开合、排场之妙,科白、打诨之宛转入神,不独时贤罕与颉颃,卽元、明人亦所不及,宜其享重名也。

《千锺禄》演建文帝出亡,虽据野史,究失不经。

然词笔甚佳也。

《惨睹》一出,发端无限凄凉。

帝子飘零,迥异游僧。

托钵选词,何亲切乃尔。

【倾杯玉芙蓉】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

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

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

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余尤爱【尾声】,旣云“路迢迢心怏怏,何处得稳宿碧梧枝上”,行将进场矣,忽飘来一杵钟声,遂叹道:“错听了野寺钟鸣当景阳!”神情之合,排场之佳,令人叹绝!

吴梅村《通天台》杂剧,借沈初明流落穷边,伤今吊古,以自写其身世。

至调笑汉武帝,嬉笑甚于怒骂,但觉楚楚可怜。

或谓“为宏光解嘲”,恐未必然也。

其第一出【煞尾】云:“则想那山遶故宫寒潮向空城打,杜鹃血拣南枝直下。

偏是俺立尽西风搔白发,只落得哭向天涯。

伤心地付与啼鸦,谁向江头间荻花?眼呵,盼不到石头车驾!泪呵,洒不上修陵松槚!只是年年秋月听悲笳。

”苦雨、凄风、灯昏、酒醒时读之,涔涔者不觉湿透青衫。

较之“我本淮南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之句,尤为凄惋。

《临春阁》杂剧,哀悱顽艳,不类《通天台》之悲惋。

要其用意,有在于全篇结尾,从冯夫人口中特为点出,盖讽明末诸帅也。

词云:“俺二十年领外都知统,依旧把儿子征袍手自缝。

毕竟妇人家难决雌雄,则愿你决雌雄的放出个男儿勇!”

前见嵇留山先生《杜秀才痛哭霸王庙》,已录其【新水令】套曲矣。

尤西堂《钧天乐》院本内有《哭庙》一出,卽此事也。

异曲同工,两不相犯。

亟录之。

【醉花阴】可叹我万里孤身长流落,恨悠悠天荒地老。

重策蹇,返江皋。

战西风木叶萧条,又听得趁斜阳乌鸦叫。

过野店,渡溪桥,早见一座青山藏古庙。

【喜迁莺】俺只见雕梁画桷,闪灵旗香火飘摇。

英也么豪,到于今可许我寒儒相吊?只怕你土木形骸虚画描,图醉饱,长则是暗呜叱咤,不听我太息号咷。

【出队子】谁似我才高年少,抱经纶困草茅。

只堪痛饮读《离骚》,直欲悲歌舞佩刀。

这孤负诗书寃不小!【刮地风】可笑你假痴呆没解嘲,待我打碎他白马青袍,难道石人土偶能谈笑,反变了木客山魈。

活世界无人恳告,死傀儡何法推敲。

可知你心暗焦、气正嚣,也相怜同调。

则教我泪轻抛、首漫搔,放着这闷葫芦独自魂销。

【四门子】你入秦关烧破咸阳道,救邯郸受六国朝,彭城鏖战兵非弱,谁料得走乌江没下梢。

楚军尽逃,汉军又挑,悔不向鸿门把玉玦了。

骓兮正骁,虞兮尚娇,怎重见江东父老!【水仙子】呀,呀,呀,猛叫号。

看两目重瞳血泪浇。

嘶断了骏马金镳,啼湿了美人舞草,听楚歌声未销。

恨不酬劳苦功高。

剩三尺空祠背汉朝。

叹英雄失路愚夫笑,笑下场头落魄似吾曹。

【煞尾】你看扑飕飕余泪神衣落,暂相逢聊解牢骚。

还借你一阵阴风送我江上棹。

见[注]。 #

词余丛话 卷三

原 事 #

《彩毫记?李白脱鞾》一折,人多笑其荒诞,不知事本正史。

《旧唐书?李白传》:“日与酒徒醉于酒肆。

玄宗欲造乐府新辞,亟召白,已卧酒肆矣。

召入,以水洒面,卽令秉笔,顷之,成千余章。

帝颇嘉之。

尝沈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鞾,由是斥去。

“玄宗”,原作“元宗”。

世传太公八十遇文王,《风云记》则云七十二岁。

《孔丛子?记问篇》:“太公勤身苦志,八十而遇文王。

”《列女传》齐管妾婧语亦同,此世俗所据以为八十也。

荀子《君道篇》:“文王举太公于州人而用之,行年七十有二,齫然而齿堕矣。

”东方朔《客难》:“太公体仁行义,七十有二乃设用于文、武。

”《韩诗外传》:“太公年七十二而用之者,文王。

”桓谭《新论》:“太公年七十余,乃升为师。

”《后汉书?高彪传》:“吕尚七十,气冠三军。

”皆不言八十始遇文王也。

此记不知何人手笔,曲颇俚拙;考据较详,亦未可厚非。

《北梦琐言》:“魏博节度使韩简性粗质,每对文士,不晓其说,心甚耻之,乃召一孝廉,令讲《谕语》。

至《为政篇》,明日谓诸从政曰:‘仆近知古人淳朴,年至三十,方能行立。

’闻者绝倒。

”《钗钏记》采作科诨,“三十而立”破题:“两个十五之年,虽有椅子板凳而不敢坐焉。

”人第赏其趣,不知善于运典也。

《曲礼》:“介者不拜,为其拜而萲拜。

”注:“萲拜则失容节。

‘萲’,犹‘诈’也。

”疏:“着铠而拜,形仪不足,似诈也。

”《孔丛子?问军篇》:“介胄在身,执锐在列,虽君父不拜。

”《史记?绛侯世家》:“亚父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天子。

’”皆与《曲礼》相证。

《满床笏》郭子仪卸甲、封王,初以戎服入对,云:“念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全礼”二字,最典,所谓“形仪不足”也。

名人涉笔,无一字无来历,信然。

袁韫玉《西楼记》初成,就质冯犹龙,冯览毕,置案头不致可否,袁惘然而别。

冯方绝粮,室人以告,冯曰:“无忧,袁大令今夕馈我矣。

”家人以为诞。

袁归,踌躇至夜,忽呼灯持百金就冯。

至门,门尚开。

问其仆,曰:“主方秉烛相待。

”袁惊趋而入。

冯曰:“吾固料子必至也。

词曲俱佳,尚少一出,今已为增入。

”乃《错梦》也。

袁不胜折服。

韫玉谱《瑞玉记》,描写魏忠贤私人巡抚毛一鹭及织造太监李实构陷周忠介公事甚悉,词曲工妙。

甫脱稿,卽授优伶。

郡绅约期邀袁集公所观演是剧。

是日,诸公毕集,袁尚未至。

优人请曰:“剧中李实登场尚少一引子,乞足之。

”于是诸公各拟一调。

俄而袁至,告以优人所请,袁笑曰:“几忘之!”卽索笔书【卜算子】云:“局势趋东厂,人面翻新样。

织造平添一段忙,待织就迷天网。

”语不多,而句句双关,巧妙无匹。

诸公叹服,各毁其稿。

一鹭闻之,持重币求袁除其名,于是易一鹭曰“春锄”。

冯犹龙《小青传》,宛转如生,低徊欲绝,不必红氍毹上始见亭亭倩女魂也。

向见《疗妒羹》传奇,大士以慧剑诛妒妇,小青正位偕老,已嫌鹘突;近有《西湖雪》,小青改适才子,开府抗州,逮诛妒妇。

地下香魂,忽被李易安之谤,率尔操觚,致堕恶道,令人欲呕!

洪昉思谱《长生殿》甫成,名动辇下。

国忌日演试新曲,御史黄某纠之,先生革去监生,枷号一月。

文人之厄,闻者伤之。

然因此曲本得邀睿览,传唱禁中,亦失马之福也。

赵秋谷宫允在座观剧,以致落职,赠先生诗云:“垂堂高坐本难安,身外鸿毛掷一官。

独抱焦桐倚流水,哀音还为董庭兰。

”直以门下客视先生,文人相轻,亦可不必。

查初白老人原名嗣琏,同列弹章,革去拔贡,改名应试,始入词馆,赠先生有“荆、高市上重相见,摇手休呼旧姓名”之句,则和平之音也。

朱竹垞先生赠洪昉思诗云:“海内诗篇洪玉父,禁中乐府柳屯田。

《梧桐夜雨》声凄绝,薏苡明珠谤偶然。

”注:“《梧桐夜雨》,元人杂剧,亦咏明皇幸蜀事。

”徧查《元人百种》,并无是剧。

仅于《北九宫谱》存其名耳。

尤西堂先生尝云:“着《补天石》传奇,以弥天地之憾。

”未见其书。

嘉庆末,周文泉大令以任子知邵阳县事,谱《补天石》八种,种各八出。

时谭铁箫太守知宝庆,卽以铁箫正谱。

楚南宦场风流佳话也。

备录八种总目如左:《太子丹耻雪西秦》、《丞相亮祚延东汉》、《明月胡笳归汉将》、《春风图画返明妃》、《屈大夫魂返汨罗江》,《岳元戎宴集黄龙府》、《贤使君重还如意子》、《眞情种远觅返魂香》。

夏惺斋征君《惺斋五种》中有《南阳乐》,叙武侯刺杀司马宣王、姜伯约诈降献城、魏延以投魏被杀,布局颇觉支离。

惺斋固通经者,其词亦多近理;不若文泉所谱,用魏延出子午谷计径袭长安,直截了当,不必节外生枝。

《红楼梦》为小说中无上上品。

向见张船山赠高兰墅,有“艳情人自说《红楼》”之句。

自注:“兰墅着有《红楼梦》传奇。

”余数访其书,未得;所见者,仅陈厚甫先生所著院本耳。

先生工制艺,试帖为十名家之一。

度曲乃其余事,尽多蕴藉风流、悱恻缠绵之作,惜排场未尽善也。

原书断而不断、连而不连,起伏照应,自具草蛇灰线之妙。

先生强为牵连,每出正文后另插宾白,引起下出;下出开场,又用宾白遥应上出,始及正文。

颇似时文家作割截题,用意钩联,究非正轨。

且以柳湘莲为红净、尤三姐为小丑,未免唐突;后成男女剑仙,更嫌蛇足。

近日梨园多演之者。

似非先生得意笔也。

道光末鹾商演是曲,袭人改嫁蒋玉函,洞房结彩帐,其额未题,适梁茝邻中丞在座,提笔书“玉软花娇”四字。

鹾商叹赏,立以珍珠缀而悬之。

余九岁寓息机园,与邻儿嬉甚洽。

后均入塾,仅隔堵墙。

彼此书声朗朗可听,苦不得见,颇涉遐想。

清明埽墓,忽遇于野。

携手入城,诧为奇遇。

时余甫学韵语,拟纪以诗,未果。

夏初始读《会眞记》,忽睹“隔花人远天涯近”七字,先得我心,不禁狂喜,急书示邻儿。

《桃花扇》分三大忠臣:史阁部,有明忠臣也;左宁南,烈皇忠臣也;黄靖南,宏光忠臣也。

宁南当烈皇时已形跋扈。

玛瑙山之战,未尝无功,杨武陵攘为己有,拜斗牛衣之赐,赏不及左,因此怏怏,纵贼中原,致不可遏。

宏光初立,拥戴者皆邀殊锡,宁南不与,率师东下以清君侧为名,非为故太子也。

孔云亭原稿第十三出,直叙宁南谋逆、胁何忠诚公同叛,何公投江、逆流六十里、遇神获救诸轶事。

左梦庚急以千金为云亭寿,哀其削去。

云亭遂改《哭主》一出,生气勃勃,宛然为烈皇复仇,与史、黄鼎立而三,为胜国忠臣之最。

信乎文人之笔,操予夺权也。

桐城方剑潭上舍,流寓湖湘。

诗才清妙。

戚张某作尉沅江,方往依之。

张为纳王姬,姿首明艳,性绝慧。

归方年余,教之读书,居然能诗。

姬父,里魁也,以张之购女也,未取身契,屡与需索;挟张阴事,将讦上官。

张惧,劝方出姬。

姬归,解鸳鸯带自绞。

方大戚,乞余谱院本广其事。

时咸丰壬子初夏也。

未几,粤匪扑长沙城,余在围城中,日以度曲为事。

九月二十八日,贼从地道爇火药,南城轰裂,城中哗,贼入。

家人走告,环立以泣。

余从容脱稿,若弗闻者。

俄又报:“邓忠武公单骑拒陷口,手刃登城贼酋,余退败矣。

”方赠诗云:“挥毫正写鸳鸯谱,报道城南锁钥开。

”盖纪实也。

卒成二十四出,名《鸳鸯带》。

插叙时事,语多过激,亡友郭芳石秀才恐以贾祸,力劝焚毁。

令剑潭墓木已拱,冥冥之中,负我良友,此债何日偿耶?

《野获编?词曲类》纪两事,俱堪绝倒。

其一:梁伯龙亦称词家,有盛名,所作《浣纱记》,至传海外。

当初出时,梁游青浦,値屠纬眞为令,礼以上客,卽令优人演新剧为寿。

每遇佳句,辄酬以大白,梁豪饮自快。

演至《出猎》,有所谓“摆开摆开”者,屠厉声曰:“此恶语,当受罚!”葢预储洿水,以酒海灌三大盂。

梁气索,强尽之,大吐委顿,不别竟去。

屠凡言及,必大笑。

其一:屠长卿久废,新复冠带,时寓秦淮,慕寇四儿名,先以缠头往;至日,具袍服头踏,呵殿而至,踞听事南面,呼妪出拜,令寇姬旁侍行酒,更作才语相向。

次日,六院喧传,以为笑柄。

江右郑豹卿遂作一传奇,名《白练裙》,描写屠憨状曲尽。

吴下王百榖时在金陵,少时曾眷名妓马湘兰。

马将耳顺,王则望七矣,两人尚讲衾裯之好。

郑亦串入其中,备极丑态。

一时为之纸贵。

高东嘉初演《琵琶记》,座上蜡炬光忽交互,顿成异彩如五色云霞,终夕不散。

汤若士居庐甚隘,鸡栖豚栅之旁,俱置笔砚。

玉茗一树,高出檐际,茂而不花。

谱《牡丹亭》初成,召伶人演之,是夕花大放。

自是无岁不开。

文章有神,声音动物,岂偶然哉!

吴吴山初聘黄山陈女,将昏而歾。

旣而得其评点《牡丹亭》上本,尝以未得下本为憾。

后娶清溪谈女,雅耽文墨,仿陈女意补评下本,杪芒微会,若出一手。

未几,夭逝。

续娶古荡钱女,见陈、谈评本,略参己意,出钗钏为锲版资。

卽所傅“吴吴山三妇合评本”也。

张元长《梅花草堂笔谈》:“俞娘行二,丽人也。

年十七,夭。

当其病也,好观文史。

一日,见《还魂记》,黯然曰:‘书以达意,古来作者,多不尽意而出。

若生不可死、死不可生,皆非情之至。

是书眞达意之作矣!’硏丹砂旁注,往往自写所见,出人意表。

如《感梦》折,注云:‘吾每喜睡,睡必有梦。

梦则耳目未经涉,皆能及之。

杜女固先吾着鞭耶?’如斯俊语,络绎连篇。

其手迹遒媚可喜。

尝录一副本,将上之汤若士。

谢君耳伯愿为邮卒。

不果上,其注本遂不传。

”又《小青传》:“姬有《牡丹亭》评、跋,妒妇毁之。

今但传‘挑灯闲看《牡丹亭》’之句耳。

”是《牡丹亭》一书,三妇合评外,尚有二女子评注,何闺阁之多才耶!妆台绣阁,不乏赏音,老鸹翁可无恨矣。

尝见《感应篇》注:“有入冥者,见汤若士身荷铁枷。

人间演《牡丹亭》一日,则笞二十。

”虽甚其辞以警世,亦谈风雅者不敢不勉也。

先生本王文肃公门下士。

文肃中女昙阳子修道有得,一时名士无虑数百人,顶礼称弟子。

豫示化期,飞升亡夫墓次,万目共睹;但遗蜕入龛,有蜿蜒相随同掩,或疑为蛇所祟耳。

数年后,忽有鄞人娄姓,以风水游吴、越间,一妻二子,居处无定。

妻慧美,多艺能,且操吴音,蓄赀甚富。

捕者疑之,踪迹颇急。

度不可脱,则曰:“我太仓王姓也。

”于是哗然“昙阳复生”矣。

时文肃父子俱在朝,仅以族人司家事,急召娄夫妇讯之,诡称“实未死,从龛后穴而逸。

”族人向未见昙阳,莫能辨。

有老仆谛视良久,忽省曰:“汝非二爷房中某娘乎?”始惶恐伏罪。

盖文肃亡弟鼎爵爱妾窃赀以逃者也。

执付干仆,解送京师。

妇与干仆通,乘其醉,携二雏并娄夜窜,莫知所终。

当海内轰传时,先生遽采风影之谈,塡成艳曲。

初不过游戏三昧,不料原本一出,遂有千古后人,读其词未尝不信其事,实为昙阳之玷。

先生官职不显,毕世沈沦,诚受笔墨之障。

蒋心余瓣香玉茗,私淑有年。

《临川梦?集梦》一出,亦以诬蔑昙阳为非,其词云:“毕竟是桃李春风旧门墙,怎好把帷薄私情向笔下扬?他平生罪孽这词章!”

张漱石谱《梦中绿》,当时已风行海内。

乾隆辛卯,漱石宿钱唐酒家,见老媪灯下缝裳,蟹筐内针线簿一本,丹铅粲然,则《梦中缘》钞本也。

询其由,云:“主人有女,能读《鲁论》及《毛诗》,颇娴吟咏,爱诵是编,尝与嫂赌诵其词,以手画空作圈,摇头若老生状。

年十六,以瘵亡。

此其手钞者,今作筴,藏针线矣。

”视其书,字亦端整,惜已残阙。

题有七律云:“拾得新词第一编,携来妆阁晓风前。

囊追贺锦才尤丽,笔吐江花句欲仙。

自是有情偏有恨,几多无梦亦无缘?背人爱把丹铅点,独自闲呤独自怜。

”诘其姓氏,妪不以告。

乃以一金购其本以归。

漱石自述如此。

果有其事,诚词坛佳话。

女亦吴江俞二姑哉。

蔡中郎赘入牛府,人知其冤;但受冤之故,始终未明。

或以为牛思黯之女,或以为邓生事。

或以为王四弃妻,别赘豪家,琵琶二字之首,直书王四。

王弇州辈皆有说甚辨,究未必确。

又闻元人实有其事,盖不花丞相偪状元入赘,因蒙古语“不花”为牛也。

此说似近理。

但陆放翁诗云:“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

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郞。

”伯喈受谤,宋时已然,不始于元也。

俗传黄崇嘏为女状元,因徐文长《四声猿》而始也。

按《十国春秋》:“崇嘏好男装。

以失火系狱。

邛州刺史周庠爱其风采,欲妻以女,乃献诗云:‘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

’庠惊召问,乃黄使君女也,幼失父母,与老媪同居。

命摄司户参军。

已而罢归,不知所终。

”今讹传为女状元者,以其献诗自称乡贡进士云。

《随园诗话》:“徐题客,健庵司寇孙也,五岁能按拍歌。

见外祖京江张相国,相国爱之,抱置膝上。

乳母在旁夸曰:‘官官虽幼,竟能歌曲。

’相国曰:‘眞耶?’曰:‘眞也。

’相国推而掷之曰:‘若果然,儿没出息矣!’后徐竟坎壈为人司音乐,以诸生终。

桐城张文和公为文端公之子,两代韦、平,一生贵显,独无丝竹之好,《元夕寄弟》诗云:‘天与人间清净福。

不能饮酒厌闻歌。

’两公皆名臣,性情相似,岂眞金星不入命耶?”究之谢傅、汾阳,寄情声伎,亦未尝为人品累也。

王渼陂好为词曲。

《杜甫游春》诸杂剧,至今传诵。

或规之曰:“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

公宜留心经世文章。

”渼陂答曰:“公独不闻‘其次致曲’?”

《亦巢偶记》:“俗呼熏猪耳为俏冤家,不知何所取义。

里巷至今传之。

一日,余同一二友至虎邱,游衍久之,思饮甚切。

然所携杖头仅百文。

因猪耳价廉、可口,令僮买以佐酒。

久不至。

一友忽唱《琵琶记》云:‘俏冤家何事还不到?’众大噱。

明神宗时,张江陵当国,将南京内库高皇所藏宝玩尽取上京。

中有顚不刺宝石一块,重七分,老米色,若照日只见石光,所以为宝。

说见《金陵琐事》。

笺《会眞记》者,以顚不刺为美好辞,不知所据。

或以为元时方言,如此宝石之名,以其美好也。

《听雨增记》:“孙汝权乃宋朝名进士,有文集行世。

玉莲则王十朋女也。

十朋劾史浩八罪,汝权实嗾之,理宗虽不听,而史氏子姓怨两人刺骨,故作《荆钗记》,以玉莲为十朋妻,汝权有夺配之事。

”又《南窗闲笔》:“钱玉莲,宋名伎,从孙汝权。

某寺殿成,梁上题‘信士孙汝权同妻钱玉莲喜舍’。

”按此,则玉莲确系汝权之妻矣。

十朋无故受诬,殊为可恶。

孙季昭《示儿编》:“北朝来祭章献太后,杨大年捧读祭文,仅空纸,无一字,因自撰云:‘惟灵:巫山一朵云,阆苑一堆雪,桃园一枝花,瑶台一轮月。

岂期云散、雪消、花残、月缺!’仁宗深叹其敏捷。

”案:此词浮艳轻佻,施之君后,失礼已甚。

钱竹汀宫詹云:“大年死于天僖四年;章献之崩,大年死已久矣,其为委巷不经之谈无疑。

”《荆钗记?祭江》一出,其祭文云:“巫山一朵云,阆苑一圑雪,桃源一枝花,瑶台一轮月。

妻呵,于今是云散、雪消、花残、月缺!”施之于此,则妙文也。

“孙季昭”,原作“孙李昭”。

《两般秋雨盦随笔》:“卢代山,钱唐人,住山儿巷,抱经学士族人也。

家藏葡萄藤小几,云是洪昉思按拍者,指痕犹隐隐焉。

昉思先生所著,《长生殿》外,尚有《天涯泪》、《四婵娟》、《青衫湿》三种,稿存黄氏。

先生,文僖公孙壻也。

查伊璜孝廉自遭私史祸,益放情诗酒。

家僮、侍婢,俱解音律,悉以“些”名之。

有云些、月些二婢,尤聪俊。

孝廉每得佳句而未成套者,辄令二些记之;续有所得,辄歌前句,串合成套。

名日“活锦囊”。

《檐曝杂记》:“李太虚,南昌人,吴梅村座师也,明崇祯中为列卿。

国变,不死,降李自成。

本朝定鼎后,乃脱归。

有举人徐巨源者,其年家子也,尝非笑之。

一日,视太虚疾,太虚自言病将不起。

巨源曰:‘公寿正长,必不死。

’诘之,则曰:‘甲申乙酉不死,则更无死期,以是知公之寿未艾也。

’太虚怒,然无如何。

巨源又撰一剧,演太虚及龚芝麓降贼后,闻大清兵入,急逃而南。

至杭州,为追兵所蹑,匿于岳坟铁铸秦桧夫人胯下。

値夫人方月事,迨兵过而出,两人头皆血洿。

此剧已演于民间,稍稍闻于太虚。

适芝麓以上林苑监谪宦广东,过南昌,亦闻此事,乃与太卢密召歌伶夜半演而观之。

至两人出胯下时,血淋漓满头面,不觉相顾大哭,谓:‘名节埽地至此,夫复何言!然为孺子辱,必杀以泻忿。

’乃使人俟巨源于逆旅而杀之。

此事得之于蒋心余。

和凝少时,好为曲子,《香奁集》其所著也,布于洛、汴。

逮在政府,契丹称为“曲子相公”。

凝耻之,使人收拾焚毁不暇,遂嫁名于韩偓。

改署其集曰《游艺》,不及词曲。

明夏文愍公善南北曲,亦号“曲子相公”。

袁箨庵以《西楼记》得名。

一日出饮归,月下肩舆过一大姓家。

其家方宴客,演《霸王夜宴》。

舆夫曰:“如此良宵风月,何不唱‘绣户传娇语’,乃演《千金记》耶?”箨庵狂喜欲绝,几至堕舆。

《蒪乡赘笔》:“李笠翁性龌龊,善逢迎。

常挟姬三四人,遇贵游子弟,便令隔帘度曲,捧觞行酒,并纵谈房术,诱赚重价。

盖轻薄厚于天性,宜其文章纤巧、谑浪,纯乎市井也。

”袁箨庵年逾七旬,犹强作少年态,喜谈闺阃淫词秽语,令人掩耳。

后寓会稽,暑月忽染奇疾,口中痒甚,自嚼其舌,片片而堕,不食不言二十余日,舌本俱尽而死。

孽镜台前,恐不仅《西楼》绮语耳。

《彩舟记》演唐六如窃婢秋香事。

伪病登山,实身入府,悉从诸小说衍出;托名康宣,则因六如本事诗有“主人若问眞名姓,只在康、宣两字头”句也。

南京旧院有伎秋香,从良后,有旧相识求见,以扇画柳题诗拒之云:“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旧枝条;于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

”语见梅禹金《青泥莲花记》。

祝枝山亦有《题秋香便面》诗,云:“晃玉摇银小扇图,五云楼阁女仙居。

行间着个‘秋香’字,知是成都薛校书。

”当时盖有两秋香。

钱虞山之入我朝也,欲秉钧衡、专史席。

二者皆违其愿,故多感愤之词。

陈卧子先生《题拂水山庄》诗云:“黑头已自羞江总,青史何曾借蔡邕。

”眞诗史也。

虞山晚年家居,一夕,闲步门外,衣一轻衫员领窄袖——就前明袍料改制,未及全易者。

一秀士趋过,称曰:“先生可谓两朝领袖!”其受侮若此。

《烂柯山》演朱买臣去妇故事,虞山尝与当轴张姓宴集,演《悔嫁》一出。

刘氏白语中有云:“你如何嫁了张木匠?”因尊客姓张,恐其触讳,改张为王。

虞山因拍案击节,曰:“得窍阿,得窍!”俄而刘氏复白云:“你如何负了朱氏?”张亦拍案颦蹙曰:“没窍阿,没窍!”虞山大恧。

双文事,风流话柄,千古艳称。

《旷园杂志》:“郑太常恒及崔夫人合葬墓,在淇水西北五十里,卽古淇澳也。

明成化间,淇水泛溢,土崩石出,秦给事贯所撰志铭在焉,盛称夫人四德咸备。

《会眞记》诬蔑殊甚,是眞以笔墨换泥犂者。

市井以“蒙古”二字为银之隐语。

谨案国书,“蒙古”原作“银”解,盖彼时与金国号为对耳。

《一文钱》传奇《罗梦》云:“蒙古儿觑着他几多轻重。

”谓元宝也。

阮大铖党附魏忠贤,名列逆案,屛居金陵。

谋复用,诸名士檄数其罪,作《留都防乱揭》。

桐城方密之、如皋冒辟疆、宜兴陈定生、商邱侯朝宗实主之,——所谓四公子也。

大铖谱《燕子笺》,家伶一部,能演是剧。

会诸名士以试事集金陵,四公子置酒鸡鸣埭,征阮伶以侑。

大铖心窃喜,立遗伶往,而令他奴诇之。

方度曲,四座叹赏。

奴走告,大铖心益喜。

已而抗声论天下事,语稍及大铖,遂戟手骂詈不绝。

大铖乃大怒,衔之次骨。

宏光拥立,大铖骤枋用,兴大狱,将尽杀复社党人,购四公子甚急。

定生下狱,余皆走免。

是四公子之祸,实基于鸡鸣埭听曲时也。

《桃花扇?侦戏》一出,从大铖着笔,始而惊,继而喜,继而怒且惧,写佥壬失路,鬓眉欲活。

小说起于宋仁宗时,承平已久,国家闲暇,日进一奇怪之事以娱之,名曰“小说”;今之小说,则记载矣。

裴铏着小说,多奇异可以传示,故号传奇;今之传奇,则曲本矣。

元人科目最多,试录中一条云:“军、民、僧、尼、道、客、官、儒、回回、医、匠、阴阳、写、算、门、厨、典、雇、未完等户愿试者,以本户籍贯赴试。

”僧、道应试,已属可笑;尼亦赴考,更怪诞矣。

相传元以词曲取士,考《选举志》及《典章》皆无之。

或另设一门以备梨园供奉——乃特试,非制科也。

严分宜势炽时,珍宝充溢,旁及书画。

鄢懋卿以总鹾使江、淮,胡宗宪赵文华以督兵使吴、越,各承意旨,搜取古玩,不遗余力。

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在王文恪公家,其家巨万,难以阿堵动。

有苏人汤臣者,善装池,客严门下,亦与王思质相往还,说王购以献。

王重价求之旣不可得,遂属苏人黄彪摹眞本以应。

黄亦画家高手也。

严得此卷,珍为异宝,以为诸画压卷,置酒高会,出以相夸。

客有知之者,指为赝本。

严大惭,衔思质次骨。

适唐荆川从田闲起,以职方郎中巡视各边。

思质时鎭蓟门,与荆川皆吴人也。

荆川举己丑科,思质举辛丑科,相去十二年。

思质挂本兵衔,视荆川为堂属。

荆川以前辈自居,新被简命,公卿俱下之,恚思质简倨,复命疏内纠其“一卒不练”,致触世宗之怒。

严复下石,遂弃西市。

后有衍作传奇者,《清明上河图》易作玉杯,名“一捧雪”;思质易名“莫怀古”,寓莫以怀古致祸意也。

谗间之汤卿,或以为卽指荆川。

不图贤者亦被恶声,要其褊心未化,自取之也。

案:一捧雪,确有是物,现在内库。

王相国崇简《冬夜笺记》:“每观传奇,辄叹前贤父、母、妻、妾为其溷乱。

如王曾少孤,鞠于叔氏,无子,以弟之子绎为后,面传奇则载其具庆生子事;吕蒙正父龟图多内宠,与妻刘不睦,并蒙正出之,颇沦踬窘乏,刘誓不复嫁,及蒙正登第,迎二亲同堂异室,孝养备至,傅奇乃以蒙正妻为其父所逐,更为溷乱。

《黄粱梦》传奇,托言卢生,其事乃锺离云房点化吕洞宾。

洞宾遇云房于长安酒肆,同憩肆中。

云房自起执炊。

洞宾忽欲昏睡,枕案边假寐:以举子赴京,状元及第。

始自州县小官,擢朝署,由是台谏、翰苑,历诸清要,升黜不一。

两娶富贵家女,婚嫁早毕,甥孙振振,簪笏满门。

如此几四十年,前后独相十年,权势熏炙。

忽被重罪,流于岭表。

一身孑然,穷苦憔悴。

立马风雪中,方此浩叹,恍然梦觉。

云房在旁炊尚未熟,笑曰:“黄粱犹未熟,一梦到华胥。

”洞宾惊曰:“君知我梦耶?”云房曰:“子适来之梦,升沈变态,荣悴多端,五十年间一顷耳。

”洞宾感悟,拜求度世法。

赠诗云:“应官千里赴神京,偶遇仙翁盖便倾。

未必无心唐事业,金丹一粒误先生。

”自《枕中记》出。

汤若士演为院本。

邯郸道上,罔非寻梦之人。

名流题壁之诗,指不胜屈矣。

明人有洞宾戏妓女白牡丹杂剧。

向疑以上眞游戏,何至媟亵青楼?后见《冬夜笺记》:“康熙年间,洞宾尝于黄鹤楼降卟曰:‘世传飞剑斩黄龙乃宋散仙颜洞宾也,岂有上眞而嗔恼不除者乎?’”嗔且不可,何况乎淫?可见戏白牡丹亦颜洞宾事。

《洛阳桥》传奇演醉隶下海事,人疑其妄。

《明史》蔡锡本传:“锡,鄞人,中永乐癸卯乡试,授兵部给事中,升泉州太守。

时洛阳桥圮,有石刻云:‘石头若开,蔡公再来。

’锡至,欲修桥。

桥跨海,功难施。

锡以文檄海神,忽一醉卒趋而前曰:‘我能赍檄往,但乞酒饮。

’大醉,自没于海。

若有神人扶掖之者。

俄而书‘醋’字出。

锡意必‘八月二十一日酉时也’。

遂以是日兴工,潮果旬余不至,工遂成。

”此实事也。

特以锡为蔡端明,致滋疑惑。

俗伶又改端明为蔡中郎,更妄语矣。

其词亦不雅驯,或谓出王百谷手。

明神宗时,选近侍二百余名,在玉熙宫学习官戏,岁时升座,则承应之。

各有院本,如《盛世新声》、《雍熙乐府》、《词林摘艳》等词。

又有《玉娥儿》歌,京师人类能歌之,名“御制四景玉娥词”。

严分宜《听歌?玉娥儿词》诗云:“《玉娥》不是世间词,龙舰春湖捧玉巵。

闲巷教坊齐学得,一声声出凤凰池。

”注云:“上命阁臣应制作也。

”他如过锦之戏,约有百回,每回十余人不拘,浓淡相间,雅俗并陈,又如杂剧、古事之类,引旗一对,鼓吹送上。

所扮备极世间骗局、俗态、拙妇、騃男及市井商贾、刁赖词讼、杂耍诸项。

葢欲深宫九重之中广识见、博聪明、顺天时、恤民隐也。

水嬉之制,用木雕成海外诸国及先贤、文武、男女之像,约高二尺,彩画如生。

有臀无足而底平,以竹板承之,设方木池,注水令满,取鱼虾萍藻实其中。

隔以纱幛,运机之人皆在幛内,游移转动。

一人鸣金,代为问答。

其词亦词臣撰也。

暑天长昼作之,以销炎夏。

明烈帝每宴玉熙宫,作过锦、水嬉之戏,一日宴次,报至:“汴梁失守,亲藩被害。

”遂大恸而罢。

自是不复幸玉熙宫矣。

吴梅村《琵琶行》有云:“先皇驾幸玉熙宫,凤纸佥名唤乐工。

苑内水嬉金傀儡,殿头过锦玉玲珑。

一自中原盛豺虎,暖阁才人罢歌舞,插袖停搊素手筝,烧蹬罢击花奴鼓。

”盖指此也。

迨入我朝,玉熙宫改为内廐,过锦、水嬉之戏俱罢,其词亦不传。

但以供奉内廷之作,承値有年,意其词必有可观。

诸私家集中当有存者,容细访之。

《乐府原题》:“《公莫舞》,卽巾舞也。

沛公鸿门会宴,项庄舞剑,项伯亦舞,以袖隔之,且诘庄曰:‘公莫!’言公莫害汉王也。

汉人德之,故舞用巾,以象项伯衣袖。

”近人演《长生殿》,玉环舞盘,念奴辈各以彩巾应节而舞,甚合古意。

〔注〕原书各卷前题“长沙 杨恩寿 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