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暄野录

负暄野录 宋 陈槱

●卷上 #

○总论古今石刻

古者金铜等器物,其款识文字皆以坯冶之后镌刻,非若今人就范模中径铸成者。

余于武陵郡开元寺铁塔上,见镌刻经咒之属皆是冶铸后为之。

至于石刻,率多用粗顽石,又字画入石处甚深,至于及寸,其镌凿直下,往往至底乃反,大于面,所谓如蠹虫钻镂之形,非若后世刻削丰上锐下,似茶药碾槽状。

故古碑之乏也,其画愈肥;近世之碑之乏也,其画愈细。

愈肥而难漫,愈细而易灭。

余在汉上及襄岘间,亲见魏晋碑刻如此,兼石既粗顽,自然难坏;后世石虽精好,然却易剥缺。

以是知古人作事不苟,皆非今人所能及也。

○秦玺文玉刻 #

《古器物铭》载此玺文,云得于河内向氏家,《援集古印格》所载谓是秦玺。

按《金石录》:元符中,咸阳获传国玺,初至京师,执政以示故将作监李诫,诫手自摹印二本,以一见遗。

又蔡绦《铁围山丛淡》载:元符所得乃汉玺,其文曰“承天福延万亿永无极”九字。

今此玺文乃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二文不同,

则知赵明诚盖未尝见秦玺也。

按《晋书》载:此玺自汉传至晋,逮五胡乱华,玺为石勒所收,石既败灭,玺失所在,后戴施得之,归于东晋,但其玺文乃云“受天之命皇帝寿昌”,已非是旧文矣。

又历六朝至隋氏,隋之平陈复得旧玺,乃更名前者,谓曰神玺。

又传五代,后唐王从珂自焚,玺亦毁弃,即此则与续刻咸已失之。

余窃详二玺各是一物,及诸家谱书乃谓通是一玺,背面有异文,非也。

二者疑皆魏晋所刻,而秦玺不存久矣,后有得者,益非古物。

近嘉定己卯岁,贾涉节制河北,申缴到蒙国大将扑鹿花献一玺,文曰“皇帝恭膺天命之宝”,篆刻甚得古意,然非旧物。

或谓真庙因天书降后所刻,却有此理,意者金人自汴京携至燕山,北都既破,为蒙人所得耳。

尝闻诸老先生议论,谓自昔陋儒谓秦玺所在为正统,故契丹自谓得传国玺,欲以归太祖皇帝,太祖不受,曰:“吾无秦玺不害为国,且亡国之余,何足贵乎?”契丹畏服。

圣性高明,持守刚正,如此亦可谓度越前古,而贻范于方来矣。

○前汉无碑 #

《集古目录》并《金石录》所载:自秦碑之后,凡称汉碑者悉是后汉,其前汉二百年中并无名碑,但有金石刻铭识数处耳。

欧阳公《集古目录》不载其说,第于《答刘原父书》尝及之。

赵明诚云:“西汉文字世不多有,不知何为希罕如此,略不可晓。

”然《金石录》却载有阳朔砖数字,故云希罕,言不多,非无也。

余尝闻之尤梁溪先生袤云:“西汉碑自昔好古者固尝旁采博访,片简只字搜括无遗,竟不之见,如阳朔砖,要亦非真。

非一代不立碑刻,闻是新莽恶称汉德,凡所在有石刻,皆令仆而磨之,仍严其禁,不容略留,至于秦碑,乃更加营护,遂得不毁,故至今尚有存者。

”梁溪此言,盖有所援据,惜不曾再叩之。

余因记范石湖《题虏中项王庙》诗有云“人间随事有知音”,新取秦,其事亦尔,可发识者一笑。

近世洪景伯丞相著《隶释》,却有前汉哀帝元寿中郫县一碑,或谓乃后人伪为者。

(按:《石湖集》有《七十二冢》诗云:一棺何用冢如林,谁复如公负此心。

为说群胡为封土,世间随事有知音。

注云:在讲武城外,森然弥望,北人比常增封之云云。

此以为《项王庙》诗恐是误记。

○古碑毁坏 #

赵德甫谓所著《金石录》寿于《二千卷》所载之碑,由今观之,信然。

石刻固非易朽之物,其如随时废兴,摧毁非一,前辈所载:元中,丞相韩玉汝帅长安,修石桥,督责甚峻,村民急以应期,悉皆磨石刻以代之,前人之碑尽矣。

余又闻萧千岩云:“蔡拱之访求石碑,或蹊田害稼,村民深以为苦,悉凿其文字,

或为柱础帛砧,略不容存留。

”又自乱离而来,所在城堡,攻战之处,军兵率取碑凿为炮石,摧毁无余。

凡此皆是时所遭,其仆坏之门,殆非一端,盖亦碑刻之一厄会也。

○乐毅论 #

无锡徐氏家藏《乐毅论》碑石止存五块,可见者一百八十九字,用木匣铁束,

甚宝秘之。

徐氏之上世名缜字君徽者,刘公敞原父之妹婿也,尝与原父评论石刻始末,跋此碑尤详,云:“《乐毅论》有二本,其一元丰初吴人得其石于太湖水中,石缺过半,背、面皆有刻,面十三,背亦如之,后题永和四年十二月廿四日书赐官奴,其上书异、僧权,即梁朱异、徐僧权也。

其一即周越《书苑》所载高绅学士得其石于秣陵井中者是也,凡二十九行,石缺一角,后两行只有最下一字,

至海字止。绅之子安世卒于吴兴,其家以石质钱于州民钱氏家,当官者每令摹拓,

钱氏厌之,绐为比以失火焚毁矣。

熙宁中,吴大饥疫,赵子立者以金质得之。

又云旧传《乐毅论》乃右军亲书于石,其后石入昭陵,朱梁时温韬得之,复传人间,

即高氏本也,是褚遂良记。

贞观中,内出《乐毅论》真迹,令直弘文馆冯承素模写,赐长孙无忌等,笔势精妙,备尽楷则。

子立所得高氏本,字亦奇绝,非右军亲书于石,亦摹真迹而刻之者。

子立名竦,泉南人,曾将漕两浙,入为都水使者,

无子,有二女,长嫁徐康直,字平甫,即君徽之子也。

子立死,以石授平甫,徐氏再世宝藏。

”尤延之给事袤、王顺伯大卿厚之皆有题跋,尤谓:“余常亲见欧阳公《集古》所藏高氏本,梅圣俞于碑后白纸缺处题甚妙二字,与此卷前一本同。

”王谓:“考之《集古录》,高绅子弟以石质钱于富人,其家失火遂焚其石,今无复有本矣。

赵德甫《金石录》云:‘《集古录》谓石焚,非也。

元间,余侍亲官舍徐州时,故郎官赵竦被旨开吕梁堰,挈此石随行,竦没,石遂不知所存。

’盖欧阳公为钱氏所绐,而赵德甫则不知石后归徐氏也。

”又碑有朱异、徐僧权押缝者,乃梁朝摹刻之本,又上有小字云:大和六年中勒毕。

大和,唐文宗年号,是经唐时再摹刻也。

字体比徐氏稍肥,然极有典型。

此石出太湖,时为章氏所得,

刊,二印为朱文,云申国秘藏及章渊文房印。渊字伯深,乾道间尝为江山宰,寓居于吴,余犹及识之,亦疏爽好事,今不知此石尚存其家否?

○右军书论 #

右军书使门生丧心,僧辨才殒命,昭陵被发,咸阳妪受驱。其为世所珍贵,而贻害于人也盖如此。

○篆法总论 #

小篆自李斯之后,惟阳冰独擅其妙,常见真迹,其字画起止处,皆微露锋锷,

映日观之,中心一缕之墨倍浓。

盖其用笔有力且直下不欹,故锋常在画中,此盖其造妙处。

江南徐铉书亦悉尔,其源自彼而得其精微者。

余闻之善书者云:“古人作篆,率用尖笔,变通自我,此是活法。

”近世鹤山魏端明先生亦用尖笔,不愧昔人。

常见今世鬻字者,率皆束缚笔端,限其大小,殊不知篆法虽贵字画齐均,

然束笔岂复更有神气?山谷云:“摹篆当随其斜,肥瘦与槎牙处皆镌乃妙;若取令平正肥瘦相似,俾令一概,则蚯蚓笔法也。

”山谷此语,直自深识篆法妙处。

至于槎牙肥瘦,惟用尖笔,故不能使之必均,但世俗若见此字必大哂嫌,故善书者往往不得已而徇之耳。

○李阳冰书 #

义兴庄元卿家所藏绢本小篆,题“显扬儒教”四大字,各纵四尺而约横五之三,画经二十而一。

位置得宜,顿挫有法,发笔处圆若运规而见锋颖。

岁久绢质腐败,墨色不漫,体势精彩,犹若飞动。

元卿言:“其大父少师僖简公官京师时,

得之于河内向氏家,相传为李阳冰少监所书,虽无题识可考,然观其神气,信所谓如古钗倚物,力有万夫,度非后人所及。

”按阳冰当至德时,尝欲立石经而弗果,四字之作安知其不为此而发?即此亦可验其为阳冰书云。

○章友直书 #

建安章伯益友直,以小篆著名,尤工作金钗体。

初来京师,人有欲从之学书者,章曰:“所谓篆法,不可骤为,须平居时先能约束用笔轻重及熟于画方运圆,

始可下笔。

”其人犹未甚解,章乃对之作方圆二图,方为棋盘,圆为射帖,皆一笔所成,其笔画粗细、位置疏密,分毫不差。

且语之曰:“子姑归习之,能进乎此,则篆有余用,不必见吾可也。

”其人方大骇愕,不敢复请问。

盖其笔法精熟,

心手相忘,方圆不期自中规矩。

友直尤工作古文,余尝见其为《信州弋阳县□□峰记》,文意高绝,盖非止以字画名世也。

伯益既下世,有女适著作佐郎黄元者,

能嗣其篆法,备极精巧,尝书《阴符经》,字皆径寸,势若飞动。伯益侄孙章衡得其本,知襄阳日刻于郡斋,余尝得墨本,诚可珍玩。

○邵蚀书 #

邵居士饣束,才行俱美,高尚不仕,隐居丹阳,尤工为钗股篆,世所钦重。

范文正公作《钓台严先生祠堂记》,欲求其书而刻之石,专遣钱持书恳之。

余尝传得范公之书,今录于此,书云:

仲淹书白先生邵公足下:仲淹今春与张侍御过丹阳,约诣先生,维舟湖滨,闻先生归山,所谓其室则迩,其人甚远,惘然愧薄宦之不高矣。

暨抵桐庐郡,郡有严子陵钓台,思其人咏其风,毅然知肥遁之可尚矣。

能使贪夫廉懦夫立,则是大有功于名教也。

乃作堂而祠之,又为之记,聊以辨子陵之心,决千古之疑。

又念非托之奇人,则不足传于后世,今先生篆高出四海,诚能枉神笔于片石,则子陵之风,后千百年未泯,其高尚之为教也,亦大矣哉。

谨遣郡校,奉此恭俟雅命。

观此书语,则其推重邵君亦不薄矣。余又于巴陵登岳阳楼,乃滕宗谅子京知郡日所修,记亦范文正公所□,苏舜钦书,邵饣束篆额,时号四绝云。

○近世诸体书 #

余尝评近世众体书法:小篆则有徐明叔及华亭曾大中、常熟曾耆年,然徐颇好为复古篆体,细腰长脚,二曾字则圆而匀,稍含古意,大中尤喜为摹印,甚得秦汉章玺气象。

隶书则有吕胜己、黄铢、杜仲微、虞仲房,吕杜黄工古法,然虽颇劲而其失太拙而短,虞间出新意,波磔皆长而首尾加大,乍见甚爽,但稍欠骨法,皆不得中。

行草则有蒋宣卿、吴傅朋、王逸老、单炳文、姜尧章、张于湖、范石湖,蒋□极秀媚,所乏者遒劲,逸老草法甚熟,而间有俗笔,单字法本杨少师凝式,而微加婉丽,姜盖学单而入室者,于湖、石湖悉习宝晋而各自变体。

今世俗于篆则推明叔,隶则贵仲房,行草则取于湖,盖初无真识,但见其飘逸可喜,

殊不知此皆字体之变,虽未尽合古,要各自有一种神气,亦足嘉尚。人效之者往往但得形似,非惟不及,且并失其故步,良可叹也。

○蒋宣卿书 #

蒋宣卿待制灿,绍兴中以善书著名,因救解岳侯,遂忤秦相,讽言者论罢,闲废十年。

一日,忽报有中使至其家,时秦尚当国,老幼惊惶,虑有不测,蒋神色不变,徐而言曰:“主上圣明,吾无大过咎,且既从罢免,纵有后命,不过符下州郡处分耳,亦何至遣中使?此必美意。

不然,亦当任之。

”既而中使纳谒,具传上旨,赐以香茶、汤药、宫罗之属,又颁下翰苑所撰《宪圣慈烈皇后之弟吴八郡王》,盖神道碑,命蒋书之。

蒋即奉敕,书以授中使而归。

宪圣及后族赐赉至数千缗缣帛文房之具,蒋久闲废,颇窘匮,赖以少苏。

蒋之字画高出流辈,而高庙垂情词翰臣下,虽在闲废中犹不忘。

如此蒋能不为动容,安静以待,其量亦有可取者。

蒋前将漕江西时,先大父尝为幕属,及其家食,尝专诣荆溪里第访之,

亲闻其说。 #

○小王书 #

世称小王书,盖称太宗皇帝时王著也。

本学虞永兴书,其波磔加长,体尚妩媚,然全无骨力。

方上集刊法帖时,著预校定,识鉴凡浅,不无谬误,如列王坦之于逸少诸子间,意谓名皆从之,殊不知坦之乃王述之子,自太原王耳,非琅邪族也。

黄长睿《志》及《书苑》云:僧怀仁集右军书,唐文皇制圣教序,近世翰林侍书辈学此,目曰院体,自唐世吴通微兄弟已有斯目,今中都习书诰敕者,悉规仿著字,谓之小王书,亦曰院体,言翰林院所尚也。

●卷下 #

○学书须观真迹

石湖云:“学书须是收昔人真迹佳妙者,可以详视其先后、笔势、轻重、往复之法,若只看碑本,则惟得字画,全不见其笔法神气,终难精进。

又学时不在旋看字本逐画临仿,但贵行住坐卧常谛玩,经目著心久之,自然有悟入处,信意运笔,不觉得其精微。

斯为善学。

○写大字法 #

古人作大字,常藏锋用力,故其字画,从颠至末少有枯燥处。

今往往多以燥理为奇,殊不知此本非善书者所贵,惟斜拂及挈笔令轻处,然后有此。

所谓侧笔取妍,正蹈书法之所忌也。

○论细字说 #

汉师宜官善书,大则径丈一字,细则方寸千言。

又晋卫巨山论书云:“其大径寻,细不容发,迫而察之,心乱目眩。

”尝观东坡题《莲经》,前注云:“经七卷,如箸粗。

”故其语云:“卷具盈握,沙界已周,读未终篇,目力俱废。

乃知蜗牛之角可以战蛮触,棘刺之端可以刻猕猴。

”黄长睿跋细字《华严经》亦云:

“书是经者,尺纸作七万字。

”余谓:七卷之轴如箸犹或可书,至于尺纸作七万字,诚为难事,若以宜官方寸千言概之,已为有余。

此说殊不近人情,恐决无是理,余不敢以为然。

○总论作大小字

昔人云:作大字要如小字,作小字要如大字。

盖谓大字则欲如小书之详细曲折,小字则欲具大字之体格气势也。

刊勒之工仍有善展字,不拘字之大小皆可递展,其法以刀錾去纸存墨,就灯旁映之,去灯愈近,则其形愈大,自尺至丈,惟意所定,然后展纸于壁,模勒其影,既小大适中,且不失体势,亦良法也。

○论笔墨砚 #

砚贵细而润,然细则多不发墨,惟细而微有锷,方其受墨时,所谓如热熨斗上蜡,不闻其声而密相粘滞者,斯为上矣。

墨贵黑光,笔贵易熟而耐久,然二者每交相为病,惟墨能用胶得宜,笔能择毫不苟,斯可兼尽其善。

又砚忌枯燥,则易吸水;墨忌濡湿,则易昏滞;笔忌干捺,则毫随胶折。

故爱砚之法,当以髹匣相之,不惟养润亦可护尘,研墨当旋滴水,勿使停积,昔人多用砚板,不凿墨池,正恐胶久而凝滞也。

用笔时当先以清水濡毫,令稍软,然后循毫理点染,

仍别置洗具,用毕随即涤濯,勿使留墨,则难秃也。

藏墨当以茶包之,又以绵裹而入于椟,则蒸氵翁不能入。

藏笔宜皂角子水调铅粉,蘸上则不生蠹。

如上诸法,留意文翰者皆能知之,今漫书示儿辈耳。

如藏笔墨,则高挂,用木匣悬于梁栋间。

○俗论笔墨 #

俗论云“善书不择笔”,盖有所本。

褚河南尝问虞永兴曰:“吾书孰与欧阳询?”虞曰:“询不择纸笔皆得如志,君岂得此?”裴行俭亦曰:“褚遂良非精墨佳笔未尝辄书,不择笔墨而妍捷者,余与虞世南耳。

”余谓工不利器而能善事者,理所不然,不择而佳要非通论。

又世俗评墨诀云:拈着轻,嗅着馨,磨着清。

此亦非真知墨者。

盖墨质贵重实,轻则不坚,色贵光黑,清则不浓,又墨之香者多使脑麝,好恶初不在此,且生蒸腐。

今其所论皆非佳墨所宜。

俗辈之见不明,其说不可据如此。

○论纸品 #

《兰亭序》用鼠须笔书乌丝栏茧纸。

所谓茧纸,盖实绢帛也,乌丝栏,即是以黑间白织其界行耳。

布缕为纸,今蜀笺犹多用之,其纸遇水滴则深作窠臼,然厚者乃尔,故薄而清莹者乃可贵。

古称剡藤本以越溪为胜,今越之竹纸甲于他处,

而藤乃独推抚之清江,清江佳处,在于坚滑而不留墨。

新安玉板,色理极腻白,然质性颇易软弱,今士大夫多糨而后用,既光且坚,用得其法,藏久亦不蒸蠹。

又吴人取越竹,以梅天水淋浪,令稍干,反复︴之,使浮茸去尽,筋骨莹澈,是谓春膏,其色如蜡,若以佳墨作字,其光可鉴,故吴笺近出而遂与蜀产抗衡。

江南旧称澄心堂纸,刘贡父诗所谓“百金售一幅”,其贵如此。

今亦有造者,然为吴蜀笺所掩,遂不盛行于时。

外国如高丽、婆亦皆出纸,高丽纸类蜀中冷金,缜实而莹,婆者厚而且坚,而长者至三四丈。

高丽人云:抄时使幅端连引,故得尔长,胡人用作帷幄,修斋供则张之满室,若有嘉会,乃更设花布及绮所为者。

○春膏纸诗 #

吴门孙生造春膏纸尤造其妙,余尝赋诗曰:膏润滋松雨,孤高表竹君。

夜砧寒捣玉,春几莹铺云。

越地虽呈瑞,吴天乃策热。

莫言名晚出,端可大斯文。

近观米南宫有一帖云:“余尝︴越州竹,光透如金板,在油素上,矩截作轴入笈,番覆数十张,学书作诗寄薛绍彭、刘泾云:越筠万杵如金板,每用杭油与池茧。

高压巴郡乌丝栏,平欺泽国清华练。

老无他物适心目,天使残年同笔研。

图书满室翰墨香,刘薛何时眼中见。

薛和之云:书便莹滑如碑版,古来精纸惟闻茧。

杵成剡竹光凌乱,何用区区书素练。

细分浓淡可评墨,副以溪岩难□研。

世传此语谁复知,千里同风未相见。

”以此观之,则其擅美盖可知矣。

○纸分阴阳面 #

凡纸皆以浇处向上为阳,著帘处向下为阴。

今人多为面阳而背阴,盖以阳面虽粗而光滑,不凝滞,阴背虽细而艰涩,能沁墨故也。

然太滑又易失用笔之意,太涩又推笔不行,惟今之清江及越竹纸,其阴面细而不涩,用以作字,笔法具存,

其阳面则光滑太甚,笔锋未到而墨已先驰,似过于骏快也。

○论笔料 #

韩昌黎为《毛颖传》,是知笔以兔颖为正。然兔有南北之殊,南兔毫短而软,

北兔毫长而劲,生背领者其白如雪,霜毫作笔,绝有力。

然纯用北毫,虽健且耐久,其失也不婉,用南毫虽入手易熟,其失也弱而易乏,善为笔者但以北毫束心,

而以南毫为副,外则又用霜白覆之,斯能兼尽其美矣。

古人或用狸毛、鼠须,今都下亦有制此笔者,大抵只是于兔毫中入数茎同束,闻之工者云:但可以助力且作美观,然不可多用,多用则大粗涩。

闽广间有用鸡羽、雁翎等为笔,余尝用之,

究其软弱无取,殆亦求奇之过。

《酉阳杂俎》载:南朝有姥善束笔,心用胎发,萧子云尝用之,似是取其软熟。

此法今不复见于用。

吴俗近日却有用竹丝者,往往以法揉制,使就挥染,或谓是苕枝而冒称曰竹丝,江西亦有缉竹为轻者,疑未必不可为此也。

○二毫笔 #

欧阳通以狸毛为笔,以兔毫覆之,此二毫笔之所由始也。以羊合兔盛于今时,

盖不但刚柔得中,差宜作字,而且价廉工省,故人所竞趋。

番阳张彦实待制,名杞(元注云:犯光庙御讳)敦,尝为赋诗云:包羞不借虎皮蒙,笔阵乃推兔作锋。

未免吹毛强分别,即今同受管城封。

○咏笔诗 #

猩猩毛笔,惟山谷诗绝冠,名士无不讽咏,兹不赘录。

昨见邵道豫《赋鼠须笔》殊有风度,今载于此,云:太仓失陈红,狡穴得余腐。

既兴丞相叹,又发廷尉怒。

磔肉饲饥猫,分毫杂霜兔。

插架刀槊便,落纸云烟骛。

穿墉一何微,托此驰佳誉。

○毫锥名笔 #

世称笔之锋短而锐者为毫锥,盖本白太傅诗云“有毫锋锐若锥”之语,白自注云:“时与元微之各有锋纤细管笔,携以就试,相顾辄笑,自曰毫锥。”

○近世用笔 #

今所在笔生作笔,例是尖锋,盖士子辈编节时文,只是用笔端点啄于纸上成字,具体而已,更不顾法度如何,故率作此以便求售。

余乃用笔心作字,全使此等笔,不得每染一管至于抢秃,终不可意。

嗟乎!文既趋时,笔亦徇俗,苟利成风,势不可挽,欲求为印泥画沙之妙,正如策蹇驴而追骥绿,岂不难哉?但锋齐之笔,乃有易秃之患,惟良工专务择毫,饱而有力,自然难之。

○论墨法 #

近世言墨法者,盖推吾乡雪斋赵彦先子觉,彦先乃故安定郡王超然居士令襟表之子也。

其墨法本无宗承,但自少时笃好制造,集诸家名方,且招延良工,无方不试,无时不作,参合众技,舍短取长,积日累月,遂造其妙。

中兴三庙咸见贵重,名播遐迩,目无潘李。

彦先所造墨至多,今物故已数十年,墨之在人间者亦渐稀少,间有藏得数笏者,与玉宝同贵。

彦先亦已嗣王封,有子十四人,持麾把节亦已太半,皆能绍其法,然各务从仕,鲜复留意。

余人得其传者,有郡士黄元功、朱知常、诸葛武仲,詹从之、周达先、叶茂实,及天台陈伯叔、琴隐薛道士之徒,虽皆颇异常品,然较之真雪斋所造,要之不及也。

余与雪斋诸子侄,皆宛转有姻好,尝为余言:世俗相传咸以封胶为奇,先公尝云:“此大不然,若用是法,非特坚顽难磨,且终不能黑,大抵当以十分为率,而煤六而胶四乃为中度,

但取烟贵轻而杵贵多,自熟耳,胶次第。泛论大概如此,至其要妙,非言之所述也。”(按:自熟句有脱误)

○论砚材 #

砚以端溪为最,次则洮河,又次则古歙,又次则剑溪,此外如淮安、辰溪诸郡,虽亦有之,然皆不足俎豆其间。

端歙所产,皆有新旧坑之别,惟旧坑者为上,

今已沦为深渊,不可复取,但闻人间时有收得者,亦绝希罕,新坑亦间有可采,然百不一二。

端石有眼,本非砚之所贵,特以此表其真耳,故辩之者有活眼、死眼之殊。

活眼凡有数晕黄赤相间所谓鸲鹆眼者,乃佳,若但纯黄或纯绿色模糊不明了者,则为死眼。

此无足取,兼多有伪为者,须细察之方可见也。

歙石有四种纹:一曰刷丝,乃直纹也;二曰芦菔,乃交罗纹也;三曰眉子,上有黄黑纹如眉;

四曰金星,状若洒金。此四纹者,惟刷丝为上,其间复有差等,但金星之质最顽,

不堪用。洮石今亦绝少,歙之祁门有一种石,淡绿色而理细,土人以之为假洮石,

但性极燥,故为贱耳。

剑溪出黯淡滩,有石子为之妙甚,东坡所谓“凤朱以为出于北苑凤山之味”,今其地初不闻有佳石,不知何以称此。

庐陵人工造澄泥瓦砚,规仿铜雀,然其质枯燥。

又南中人以渠车琢砚,久则拒墨。

漆砚亦然,本取漆匠案桌上,自然久积者质坚而,利于研磨,今人乃旋累漆伪为,体虚而滑,不可用。

大抵皆非砚之正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