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画闲评

《读画闲评》(清)俞蛟

  ●闵孝子传 #

  闵孝子,名贞,字正斋,或呼闵骏子。

居湖北汉口镇。

幼失怙恃,稍长,见人于岁时伏腊,悬父母图像而致祭者,辄欷歔流涕,痛二亲遗容不获见也。

或谓写真家有迫容之法,求生人眉目口鼻修短肥瘠之相似者,可彷佛得之。

而楚中写真,讫无佳者。

因笃志学画,吮粉研朱,历晦明风雨,暮年而得长康、韩干之妙。

朝夕虔祷观音,谓天下人如恒河沙数,宁无一二人,与父母相肖者?求慈航神力默使来前,而图之。

乡人咸笑其诬。

有绐之者曰:“昨见翁媪携筐拄杖,与君家椿萱酷类,有事荆襄,计程可追而及也。

”于是正斋屏息疾趋。

一日夜行二百余里,足皆重茧。

果有翁媪,延之而返,其貌直与父母相似。

写毕,翁媪忽不见。

乡人于是惊异叹息。

孝思所感,可以通神明,若是其灵异也!由是楚以北,咸称正斋为孝子云。

正斋既工写照,四方求画者,摩肩击毂。

然遇贫贱者,靡不应;富贵者,必重索金币,曰:“世多党太尉、殷荆州之流,非金箔点睛,轻云翳目,无以得其欢;余何为以传神阿堵之笔,为若辈描食肉相乎?”时湖督闻其名,招致之。

正斋先以片纸呈副木,形韵俱全,神情兼得,制军大悦,令速竣绘事。

正斋索润笔二千镒。

当事怪其妄,正斋曰:“制军之位,党大尉、殷荆州之俦也;倘无重赀而应其命,是轻制军且轻余画也。

”益至千金,卒不应。

制军怒,欲绳以法。

因挟其父母图像避入京师。

寓潘家河沿之晋阳庵。

余过访之,正斋注目凝视,握手大笑,如旧相识,出奉馔图索题。

图绘其二亲,凭几坐,已率妻妾奉壶餐于堂下,盖识其不获生事之恨也。

幅中名作如林,余亦题《长亭怨慢》一阕。

恒欲为余写照,余嫌其每作必三日,谢却之。

其写意人物最工,间作白描山水,师巨然,墨竹有梅花道人意,然不多作。

求画者所赠润笔,随手耗散,绢素积几榻皆满,卒不偿,以是人皆怨之。

至有嫉之如仇,而正斋不顾也。

居三年,窭甚,遂负袱被,策款段出都门而去。

嗟乎!以正斋之画,上而卿大夫,下而士农商贾,孰不欲为父母写真以遗子孙,岁时瞻仰;倘求而辄应,楮墨之润,不数年而成素丰,如反掌耳。

且以制军之贵,自两司而下,莫不奔走恐后,思得其欢心。

正斋顾一布衣,挟笔墨以相抗,几蹈不测之祸,而不悔,亦何为哉!或曰:“此其所以为骏也。

”余曰:“非骏也,古之愚也。

其孝不可及,其騃尤不可及也。

  ●童二树传 #

  童珏,字璞岩,号二树,会稽名士也。

博闻强记,有文名;又工书善画,尤长于梅。

画竟,必题咏,刻印章,署其下曰“万幅梅花万首诗”。

性高洁,不求闻达。

年二十余,未尝应童子试也。

郡守闻其贤,倩人劝使就试,特置榜首。

迨学使按临,仍托病不出。

日与里中耆旧,饮酒赋诗。

座上客尝满,半皆问奇字索书画者。

豫省抚军,数千里外,走书币聘修省志。

解维将发,犹抒纸篷窗,写“暗香疏影”,以偿夙逋。

其画,学宋人杨无咎,而花蕊不繁,枝干屈蟠,微见横斜之致,而无拔剑张弩之态,可谓得梅之神韵矣。

然余不奇其画,而奇其诗。

盖二树之作画也,无论巨帧尺幅,求之辄应,数十年来,墨迹遍天下,岂止万幅哉?而其诗长歌短咏,信笔而书,各极其致,不盗袭前人,不雷同己作,斯为难耳。

“万幅梅花万首诗”,岂夸语哉!豫志毕,复就江左抚军之聘。

未几,卒于维阳志馆。

  ●余秋室传 #

  余集,钱塘人,字蓉裳,号秋室。

登乾隆丙戌科进士,廷试不用。

逾年,以荐征人史馆,授编修。

自幼神情萧散,读书之暇,留心绘事,以逸笔写生。

凡丛兰、修竹、花草禽鱼,无不入妙。

而尤工士女,都下遂有余美人之目。

然颇矜重,不轻作。

求者恒经年不报,索之急,则随手作花竹应之。

余曾见其绘《文姬归汉图》,鬟髻巍峨,裙裾飘渺,低徊于黄沙衰草间;一胡奴鞚马作努力状,神情弈弈。

又见《欠伸》、《簪花》二图,俱绰有风致,不类凡工。

画竟题诗,神韵闲远,不屑作庸熟语。

而书亦古秀,三绝之称,殆无愧焉。

为人和易,无达官气。

尝敝车羸马,踯躅道左,间或徒行。

遇故人相识者,即立谈移晷,涂人不知其为玉堂人物也。

故余每遇当道,避之惟恐不速;而于秋室,乐与之交。

问字联吟,且十年矣。

其文采风流之雅,冠于翰苑;不白侈清要,骄态凌人,不役役于要津,奔趋谄媚,以求迁爵秩。

学优品粹,有足多者。

然而花砖顾影,供职承明之庐,几二十年,每为同列所笑。

年来由谕德赞善,荐擢侍读。

功名迟速,固无待乎奔竞也。

  ●潘莲巢 #

  潘公寿,字莲巢,江南丹徒人。

画山水,用没骨法,林峦秀异,傅色明净,别有意趣。

余不胜心折。

友人董小地,自楚中来,携莲巢所作便面,用白石翁法,参以云林,墨光清润,运笔古雅,直非都下山水家所能梦见。

王太史梦楼,与同里闬,每画,无不经其题咏者。

昔郑虔一人而兼三绝,今则合两人为之,从此艺林又添佳话矣。

披古来画花卉者,以徐熙、黄筌为最,而没骨始于黄筌。

当时有“黄筌富贵,徐熙野逸”之语。

余以富贵不若野逸为佳。

然宋时马远作山水,间用此法,于峰头坡脚,且渲以朱标;惟树本用墨笔勾擦,苍润清湛,别有意趣。

是富贵态亦未始不佳也。

兹莲巢又全施五彩,绝无墨迹,可谓用古而不泥于古。

至气韵之厚薄,有目者所共鉴,不必余为置吻矣。

  ●王三锡 #

  吴郡王三锡,石谷裔孙也,工山水。

北平余竹西,客吴门,得其所绘册页十二帧,示余。

邱壑位置,不作寻常蹊径,运笔亦别具雅韵,著色尤清湛。

迩来山水家,无其匹也。

盖画,著色为难,重色为尤难;不知者动夸水墨,诋著色为匠。

古来文人学士,作画用裸青石绿者,不知凡几,彼特未之见耳。

顾著色不佳,易流于匠,世人避难就易,以墨汁涂抹,聊图简便,遂谓山水不宜著色,谬矣。

竹西为余言:“王君年七十余,无异少壮。

乞其画者,必重具金币,函致之。

一日有负钱数十缗,叩门求画,却不受,曰:‘古人谀墓得金,书碑酬绢,当必有交接之礼。

岂余卖画,行同市狯乎?’其人怒而去。

时咸服其高致”云。

  ●戴芑塘 #

  戴镐字芑塘,吴兴人。

弱冠,即喜画竹,购古名人墨迹,置之寝所,仰卧静观,久而领会。

合仲圭、仲昭两家法,参以己意,不拘拘于攒三聚五、重分叠个,而自得风梢雨箨之致。

所谓“聚渭川千亩于胸中,而出之者”。

世人画竹,多以钱塘诸日如为师承,芑塘独谓日如细笔虚攒,避匀而失之碎。

盖三五大叶之内,间以虚笔点踢,为画竹之大弊也。

其取法之高,而肆力之专如此。

家贫,卖笔为业,恒往来于京邸,凡公卿士大夫,擅笔墨者,无不识芑塘。

闻人画竹,必访其居处,亲睹其交柯接叶,以验己之工拙,其虚心集益,又如此。

倘芑塘天假以年,为之不已,则竿头日进,安知他日不与吴夏齐名?惜己酉冬殁于京寓。

  ●汤松阿朱青雷罗克昭合传

  汤谦字松阿,金陵人也。

童时,出家为道士,故时人又以汤道士呼之。

画宗黄子久,而误于麓台“山水欲毛”之说,因取败毫如帚者,醮以枯墨皴擦而成,重傅青赭色,亦觉纵横苍翠。

惜于山水中法脉,漫焉弗讲。

每作小屋,于数十仞山冈之上,四面空无依倚,瀑布不寻源,喷涌峰顶,昔人谓“架上悬巾者”是也。

又于崇峦复嶂之外,不作远山;有时仅以浓墨抹如锥,或如茧栗,意以远山为可有可无之物;殊不知穷岩绝壑,绵延数百里,少亦数十里,倘不分布远山,使掩映于崖■〈土幻〉林隙,则虽峦容巉峭,而山外无山,安见其脉之长,而气之厚乎?即远山之或瘦削,或圆混,尚须就近山形势所宜,非可漫为之也。

至于气韵生动,全在烘染得之,枯墨乾笔,失之远矣。

同时,有山左人朱文震者,字青雷,号子陵外史,亦宗子久,其诣力所至,与松阿伯仲,特不用败帚如猬毛耳。

又工篆隶,解吟咏,似高松阿一等。

又有罗克昭者,休宁人,画不逮汤朱,顾盼自喜。

其乡人程不山谓其六法不一获,十二忌,独得乎全,知言哉!乎日奉吴人张宗苍为师。

夫取法乎上,仅得乎中。

张出黄尊古之门,而尊古得力于麓台,师学渊源,一望而见。

宗苍、尊古之画,板浊窒滞。

弥伽居士,《画征录》论之详矣。

即步趋则效,不失毫厘,亦艺林所不取。

而况尚不能形似乎?生平好为人师,凡江南北作画者,必曰“某吾弟子也,某私淑于予者也。

”及观其人之画,则皆大过于罗,并有引之觌面而不相识者,以是人皆鄙之。

然半生遭际,颇得力于绘事:其同里有大僚,适餐授馆,延之作画,为纳赀入方略馆,后由指挥仕至州牧而卒。

  ●李兰亭 #

  李丰字兰亭,如皋人。

善饮,因号“醉馨子”。

墨竹抚石室老人,干秀劲而叶森密,纵横清逸,绰有师范。

巨幅多作溪隈谷口,清泉淙淙,峭石兀立,令人有渭川淇澳之思焉。

性情潇洒,不慕荣利。

年四十,未娶。

每自谓:“颅无枕骨,终必为僧。

五十后,当髡发披缁,以参三乘耳。

”北游,寓龙泉寺,与一时名下士,诗酒往来。

求写此君者,必载美酒,相与痛饮。

酒酣兴发,则巨帧尺幅,迅扫而成;否则,终日不握管,即画亦减雅趣。

  ●朱中峰传 #

  朱蒿字中峰,山阴人,山水师北苑,而参以叔明,合两家神韵,萃于一手。

与王石谷同时。

石谷长于傅色,而中峰善于用墨。

石谷干湿互用,而中峰纯用湿笔。

尝见其一二大幅,林峦崇茂,气势绵亘,点染勾擦,由浅而深,由疏而密,望之淋漓滃郁;焚香静对,觉岚光云气,濛濛然欲沾人衣袂也。

至其魄力之宏厚,结构之严密,非解个中三昧者,不能领会。

而时下以干笔凑撮敷延,自称学倪、黄者流,非特不足与谈,并不必与观也。

顾世之纯用干笔者,不知作俑何人。

或曰:“始于元季四家。

”然试观梅道人墨气干乎湿乎?其余亦浅绛烘晕,或施青绿,从无枯槁妊羸,奄奄若病夫者。

即匠氏叠石为山,经四时雨露之润,苔藓葱郁,饶有生趣;何以明窗净几之下,挥洒而出者,反如灰堆土壤乎?秀水张浦山先生曰:“湿笔难工,易流于薄;干笔点曳便捷,不烦渲染,所以学画者争而趋之。

作者观者,一于耳食,相与侈大矜张,反以湿笔为俗,而弃之。

”然浦山只论难易,而不及美恶,犹未为知言也。

古诗云:“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

”又杜工部诗:“元气淋漓幛犹湿”,合之,可以征非余一人私言矣。

余生也晚,不获亲见其解衣磅礴,仅奉遗迹以为模楷。

而十余年来,形似神非,性鲁腕拙,徒自笑耳。

石谷名重一时,迄今犹声称藉甚;而中峰知之者独鲜。

岂绘事一道,其人之或显或晦,暗中亦有神物主持之耶?呜乎,深可慨已!

  ●许兰谷 #

  许镛字兰谷,与余同里闸。

祖父皆以诗名,有集行于世。

故其诗清隽不凡,本于家学。

能鉴别古鼎彝、樽罍、金石、占文,及名人墨迹真赝。

又工隶篆真草书。

墨竹师管夫人,兰叶师郑所南,烟丛雨干,秀骨天成。

既脱时习,复不囿师资;诣精进,而性敏慧,江浙画兰竹者,未能或之先也。

摹青藤书画,能乱真。

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

时有李某者,开质库,凡持古书画往者,靡弗纳。

兰谷恒以旧纸尺幅,迅扫而成,宛然青藤道人也。

质金,可供旬日醉。

兴酣,辄哗于同人曰:“彼何知?设此时有艺过青藤,而署己名者,彼且辎铢是靳矣。

余以惬意者署己名,留以自玩,或赠知己;以不惬意者始质其金耳。

”后稍稍闻于李,大惭,即有以古人真迹往者,亦不敢纳。

而兰谷之樽屡空。

然李数年所贮古人真赝迹,已盈笥累椟,所耗金钱,不可胜计。

既惭且悔,因尽出而焚之。

近都下有翰林某,其父以商贾起家,积赀至百余万。

欲购古人真迹。

裱工张姓者,因倩人伪作元明画售之,家赖小阜。

余谓殷富之家,坐享祖父之遗,只宜购珠玉锦绣,世人所不能欺诳者,居之以待善价,或遗子孙,斯亦已耳。

何必效颦风雅,强作解事哉!后兰谷晚年,益贫乏,遂弃儒入释,环百八珠于项下,与老僧予参,终日坐蒲团论禅理,自号“兰头陀”。

或曰:予参画兰竹亦佳。

  ●尤贡夫 #

  尤荫字贡夫,真州人,以墨竹名于时。

用笔似本乎仲圭,而发簳不劲,布叶繁杂,可以见功诣矣。

欲自出机杼,纯用焦墨,遂多窒滞。

尝以粉笺,写毕,熟揉使墨与粉俱堕,作碎裂纹,似亦可观,可谓善于藏拙。

若施于缣素,则绝无生趣矣。

尝为友人马伪庵作《春帆细雨图》,以草绿色点曳凑撮,莫辨林峦,而居然署名其上,直不知山水为何物矣。

  ●方兰如奚铁生合传

  方薰字兰如,家李之石门,因自号“御儿乡农”。

貌朴野如山僧,性高逸,狷介自守。

工诗、古文,善书,尤长于画。

凡人物山水,花鸟草虫,靡不臻妙。

桐乡金云庄西曹有墨林之好,收藏极富。

闻兰如名,致简招之,出古贤名迹以示,真赝优劣,晶藻无讹。

因属为摹仿,以试鉴赏家目力。

脱手无不乱真。

西曹心折,而兰如六法,亦从此益进矣。

有巨商馈金数十镒,求作秘戏图,毅然却之曰:“诲淫坏心术,莫此为甚。

余虽贫,不为也。

”尝与武进赵味辛中翰暨云庄诸公游吴兴道场山,谒太白山人孙太初祠墓,乘兴作图题咏而返。

复同游惠山,有《前后载泉》等图,为近日艺林佳话。

皆金阁《折枝花鸟图板》,亦其手笔也。

同时,有仁和奚铁生者,名冈,以逸笔作山水,出入于倪、黄、董、巨,而运以己意,名噪遐迩。

酷嗜酒,醉则放颠,白眼对座上客,双瞳无侪辈久矣。

知不足斋主人鲍绿饮,自石门携兰如画,矜示铁生。

铁生谓此君丰于诣力,而啬于天分,因作空灵简远之笔,邮寄兰如。

顾绿饮曰:“此云林生老境,非彼梦想所能到。

”兰如见之,笑曰:“此子天恣果高,惜少学力耳。

然无因至前,足窥其隐。

”乃作雄浑沉厚之幅答之,以寓勖之之意。

两人既互为轩轾,而时人亦莫能定伯仲。

余谓方奚二君,皆脱尽时下肤习蹊径,而元气淋漓高旷,铁生似为少逊欤?

  ●兰陵女史 #

  恽氏怀英,铁箫道人季女冰之女侄,南田翁之女孙,毗陵旧族也。

号兰陵女史。

适其同乡吕君名光亨。

自幼本于家学,善花鸟,落笔雅秀,敷色明净;尤长于墨菊,书法亦娟好,望而知渊源有自矣。

吕登进士,任部曹,视学滇南。

衡文取士,一秉至公。

后典某郡太守,复入为户部员外郎,卒于京师。

时恭人年五十余,贫不能作归计,携幼子寓长安委巷中,鬻画自给。

顾都下虽人文渊薮,而独于绘事工者果稀,而解人尤鲜,漫以众工目之,低昂其值,可胜浩叹!

  ●陈依香 #

  武林陈纫兰字依香,家有小楼,与南北峰相对,因自号“二峰山人”。

岁辛亥,与余寓于京师。

初不知画,见余作山水,雅好之,喟然叹曰:“是岂人所不能学耶?”僦居委巷,谢交游,惟晨夕过余,藉为他山之错。

逾年,恍然有悟,曰:“余家两峰三竺间,林峦秀异,云烟变幻,此天然图画也,何为抚古人成稿乎?”因治任遄归,不通音耗者十年。

庚戌,复游京师,出画示余。

气韵雅隽,运笔沈著,得南宗正派,非近日都下学倪、黄者所能望见。

因询其致力之由,二峰曰:“余居家二年,日徜徉于湖山胜处,领其旨趣;久之觉两峰三竺,秀矣而未奇也。

因裹粮负橐,为天台、雁宕游,观夫奇峰插天,危崖坠地,烟岚雨壑,野树平芜。

日摩荡于胸中,欲吞吐出之,而未能也。

”余曰:“然此所以竿头日进之验乎?虽然,昔人谓山水欲传世,须五十年功力,幸毋自域。

余他日归老家园,舟次钱塘,当访君于两峰三竺,索画而读之矣。

  ●罗两峰传 #

  维阳罗聘号两峰,喜吟咏,精鉴赏。

尝自言白昼能睹鬼魅,凡居室及都市,憧憧往来不绝,遇富贵者,则循墙壁蛇;行贫贱者,则拊肩蹑足,揶揄百端。

两峰有感于中,因写其情状,装成长轴,名曰《鬼趣图》。

幅中题咏,长篇累牍,皆海内知名士。

虽世俗好奇,亦由两峰腕下古趣横生,足以欣动一时,岂漫然哉!昔吴道子尝画地狱变相,鬼子鬼母,极琦瑰僪佹。

明季宛平崔道母,画《许旌阳移居图》,亦有鬼魅。

道子人物,为古今独步,其画鬼也,乃一时游戏之笔;而道母生当明季,目击乱亡,不无感慨寄托。

惟宋时龚圣予直欲以鬼物见长,口哆张而目狠视,骨象狞劣,观之令人不欢。

然圣予诸人,皆想像而出,故作诙佹,以惊世骇俗;岂若两峰确有所睹,得于心施诸画者之为善乎?昔钱塘金寿门树帜骚坛,声称藉甚,客居维阳,两峰师事之惟谨。

每作画,乞其题咏,署名其上,时人遂争购之。

其实寿门固未尝有片楮寸缣之作,而张浦山《画征录》,得诸侍闻之误也。

岁辛亥,晤两峰于京邸,见所绘梅竹雅秀多致,而于《西方象教图》庄严清静,宛然面壁观心,高出诸作之上,始知两峰之伎,又不止于画鬼也。

  ●董小池 #

  董洵字企泉,号小池,又号念巢。

家本山阴,后移居京师。

墨兰师郑所南,雨叶烟丛,楚楚有致。

博通六书,工篆刻,集古来官私印,益以近代名人所刻,不下数千百方,置几案间,朝夕赏玩,故得于心,而应于手。

我朝自程穆倩、丁敬身而后,继轨者,独推小池。

一时名士所用印章,不经小池镌刻者,书画为之减色。

著有《印说》二卷,别源流,正谬误,非好古之稔,而所见者博。

乌足以语此?瑶华主人,以天潢之贵,尝延之入座制印,厚赉金帛,以润铁笔。

题其寓斋曰“印香书屋”。

复为延誉公卿间,可谓不负所学云。

  ●陈寿山传 #

  京师万柳堂之西北隅,有古刹,曰夕照寺。

或谓即燕京八景“金台夕照”之遗址也。

大兴王安昆书《高松赋》于殿之左壁,右壁松树五株,为陈寿山笔。

寿山名崧,天长人,游楚不遇,入都卖画作生涯。

笔多匠气,观之令人胸次作恶,故其画恒为市廛商贩,及胥掾家所宝;骚坛艺苑之士,莫有持缣素,乞其挥洒者。

独夕照五松,离奇夭矫,苍翠浓郁,恍闻谡谡诗声起檐际,而置身千岩万壑间。

余每人寺,必瞻玩移晷,不忍去。

寺僧为余言:“寿山作画时,值长夏,解衣裸体,酌巨觥连饮,磨墨贮瓦瓯,睥睨久之,然后累几而上,皴擦勾斫,飒飒有声。

晌午,天大雨倾注,若黄河乍泻,千珠万珠,跳掷阶下,庭水积尺许。

雨霁而画毕,夕阳犹在高舂也。

”殆古人所谓“胸有成稿,意在笔先”者乎?盖画无论山水、人物、花木,不难于小而难于大。

譬诸写字,以纤毫凭几,于尺幅中作小楷,极整齐结构;及纵笔作擘窠书,往往散漫而失绳墨者有矣。

殿壁纵横各二丈有奇,松本围径尺,而有参天之势,枝干屈曲,针叶疏密,均得乎法,画松之能事毕矣!王安昆书素亦自负,与画对峙,似为减色。

足征笔墨有一日之短长,而寿山涂抹半生,得画壁而传,可谓厚幸矣!

  ●唐琴岩 #

  唐庭阶,山阴人,善鼓琴,因号琴岩居士。

工韵语,喜饮;每举杯长吟,诗成辄醉。

学画于钱塘孙志皋,有出蓝之誉。

画败荷庐雁尤工。

昔边颐公以雁得名,而墨中渗胶,黯淡无致,艺林少之。

琴岩有鉴于此,故墨光秀润,生趣勃然。

一时文士,暑月所持素箑,无不经琴岩挥洒者。

家故丰,日坐小楼。

楼前绕栽花竹,自酌酒赋诗,鼓琴作画,而外无一事溷心曲,清幽高雅之致,备于一身。

惜为悍妻所制,诟谇交谪,不绝于耳。

子复不肖,因出游齐鲁燕赵间。

越数年返,则赀产为妻子荡尽无遗,即昔日之琴尊花竹,亦化为乌有,因愤郁而卒。

悲夫!

  ●刘峨峰 #

  刘章甫字峨峰,号望衡居士。

家长沙,其祖父皆业医,而望衡独爱画,虽青囊肘后,世其家学,非所好也。

余见所绘花鸟,笔无专师,任意挥洒,自然合度。

画竹则千丛万簳,蔽壑连崖,几疑招蓬山之鸾鹄,而永嘉高士结屋其中也。

山水工于摹仿,不能自出机杼。

尝赠余横幅,画牧人荷蓑笠,跨一牛,数牛散于夕阳芳草间,或降或饮,或寝或讹,具有湿湿之致。

惜不多作,故时人无知其能画牛者。

  ●余竹西 #

  余国观号竹西,其先扬州人,寄居宛平。

工写竹,参文吴而不滞师法,有潇洒之趣。

后专写新篁,若微雨乍洗,嫩箨初解,非食肉鄙夫所能领其旨趣也。

竹边多巨石,以浓淡笔,迅扫而成,阴阳凹凸自见。

有时墨笔之中,间以朱绿二色,亦别有生趣,可谓自我作古矣。

居宣武门外,竹垞老人之古藤书屋。

藤本经二尺余,春夏时绿阴满院,璎珞低垂,酌酒赋诗,操觚染翰,致足乐也。

昔竹垞居此,著书不辍。

兹竹西复以书画蜚声艺苑,藤花有知,所以百余年来,犹欣欣向荣,而不凋谢,职此故欤。

竹西初任滇南,以病归;病愈不复出,高风可挹矣。

  ●寄尘 #

  僧寄尘,湖南湘乡人,能书,工画兰竹,败荷残菊,纵笔皆佳。

年三十许,丰致翩跹,绝无黄面癯昙之相。

寓五羊城庄家园亭,自督抚两司外,莫有不识寄尘者。

余过访之,见案头文玩,金玉铜瓷毕备,而室中衾枕服饰,皆纨绮也。

晌午,留客,器具精洁,蒸豚炙鲤,鸭臞羊羹,咸软脆得宜,酸咸中款。

且备于俄倾间,不烦购诸市肆,别倩庖人。

每过,必留醉饱,若以余为饮食之人,而余亦乐与之论书画。

至于宝筏金绳,真如妙谛,固知其未必领会于中,亦绝不见其依傍傅会,惑世诬民。

每见世之缁流,逢人辄谈因果轮回,以炫其家教之法力,殊可厌鄙。

不若寄尘之屏弃一切诵经茹素之虚文,惟日事临池挥翰,以抒写情灵。

昔远公招陶靖节结社庐山,靖节以无酒,攒眉而去。

今寄尘酒食是议,吾知诸善知识、索书画者,日繁有徒,更不烦招而至也。

  ●王湘洲传 #

  王元勋,画师之良也,字湘州,世居山阴。

工人物,其山水花卉,亦各有神理。

余伎犹能写照。

尝于尺幅中,为余作《深柳读书图》。

身长径寸,面大于豆,眉目井井,神情毕肖。

而布景设色,直追元人。

其写妇女,则更于逼肖中增妩媚,故闺闼淑媛,无论老幼妍媸,莫不爱湘洲为写照也。

江以南,奉金币求画者,无虚日。

楮墨之润,家赖以丰。

余爱其人物,尤爱其仕女。

古来画仕女者,以五代周仲朗为白眉,《画鉴》称其不在施朱傅粉,镂金佩玉,而在乎能得闺阁之态。

夫闺阁之态,夫人而知之矣;求其玉肤花貌,如丽娟缥缈于风前,飞燕轻盈于掌上,无论横帧竖幛,不拘拘于秾纤修短,而各得娉婷绰约之致,方为难耳。

仲朗之画,代远年湮,余未之见;要亦名下之士,无虚誉;而后先颉颃者,吾能舍湘洲而他属耶?岁丁未,晤湘洲于京师,握手道契阔,暇日为余作《美人晓起图》。

云鬟斜軃,倦眸初启,展玩之余,宛然巫山洛水,相遇于指顾间也。

兹湘洲南旋,闻其舟次维扬,诸商士款之作画;二十四桥佳丽,毕收腕下。

元微之诗曰:“闲倚屏风笑周防,枉抛心力画朝云。

”当为湘洲咏。

然而湘洲老矣,别余时须发苍然。

余又以饥驱之故,归期未卜,欲再睹其含毫抒腕,渺不可得。

念及此,不禁为之黯然!

  ●金竹溪 #

  余尝于乡人陈骥勷寓邸,拣其书箧,有白描画册一页,周围仅余尺,笔细如发,无一丝错杂。

所画宫殿楼阁,缭以垣墉,墙内外植花木,堆盘石;而殿字之杗廇楶□,瓴甑罘罳,以及栏楯户牖,俱高下得宜,崇庳有序。

左右列小阁,悬以珠帘;右帘内作男女裸接,人大于豆,虽五官不可辨,而四支宛然。

时下所作秘戏图,无其妙也。

顾无图章款识,询之骥勷云:“其外父金竹溪曾以画供奉内庭,花木人物,皆绝妙。

平日摹唐、宋、元、明人真迹,积盈箱箧。

惜年未三十而卒。

卒后,皆散失,惟此图独存。

”余因慨夫当世擅楮墨之长,而湮没不传者,何多也!倘金君天假以年,运以精思,加以诣力,宁不成一代名手乎?陈子以余玩不释手,持以为赠。

后出示余友宗芥■〈马风〉,与有同好,又割爱赠之。

  ●李谷斋 #

  李世倬,三韩人,号谷斋,侍郎高其佩甥也。

少随其父如龙宦游江南,获交王石谷,指授山水阃奥,笔遂大雅,古浑沈郁,绰有师范。

然细案之,终在弟子之列,不能并驾而驰。

其指头人物,则全得力于舅氏无疑也。

尝于京师悯忠寺斋堂,见所绘观自在变相三十六轴,人身均高八九尺,或老妪,或美人,或鬼魅,或将帅儒臣,其状或狰狞妩媚,各得其态度,纵恣雄健,心胸畅而手腕抒。

张诸四壁,洋洋大观;不特何无忌酷似其舅,直欲超而过之。

余寓居距寺八里,每兴至,即往徘徊观玩,往往移晷。

谷斋之画,夙有盛名;顾论者只称许其山水,而不及人物,足征鉴赏家之难矣。

  ●程不山 #

  程令观字不山,休宁人。

家贫,走都下,无所遇,课蒙糊口,非其志也。

偶晤友人斋头,见其衣冠整洁,丰姿娴雅。

私询客何好何能,答以客无所好,无所能也。

余亦姑置之。

一日,与前友出郊,归途遇雨,友引避不山寓室,则画具横陈几上,不山正吮粉调脂,钩勒傅染,为花写生,笔未停挥也。

疏秀而多逸致,体裁章法,亦迥别时流,心窃异之。

越数日,作尺幅《宓妃图》惠余,所谓“云髻修眉,丹唇皓齿”者,果已曲尽其态;而瑰姿柔情,艳逸绰约,亦复能宛转出之。

余曰:“子可谓画中能事者矣!”不山笑曰:“予乌解个中三昧,聊借此自娱耳。

”因出《秘戏图》十二页示余,布置点染,似本仇英,而男女燕昵之态,荡人心目处,无多让焉。

余因告以秀水张浦山之言曰:“秘戏图,不工,可不画;工则诲淫,吾虞子他日获诲淫之咎也。

”不山唯唯者再。

后病归乡里,遂不知其所终。

  ●李纫斋 #

  李敬思,号纫斋,又号痴道人。

居江南,而寄籍顺天。

由内庭三馆,供事议叙得官,任新会牛肚巡检,以画见知于粤中诸当事。

其画石最佳,竹次之,花木又次之,山水人物,直凡工耳。

尝于方伯司阍处,见所绘横幅,磐石大如牛,以浓墨钩勒,略加绾染,觉浑朴苍润,若化为真石,令当日米颠见之,虽不下拜,亦当首肯。

世人解画者,稀舍竹石而取山水人物,是犹痒在背而爬搔其腹也。

然试诘诸纫斋,四者之中,何物擅长,亦未之或解,其故何欤?

  ●王蓬心传 #

  王蓬心名宸,太仓巨族也。

少登贤书,由中翰历官至永州太守。

工诗善画,山水师黄子久,笔力雄浑沉著,几欲登堂而窥其室。

世之学大痴者不少,得其皮毛,便矜张夸大,而峰峦堆砌,布置逼塞;树木则欹斜错杂,不按章法,此皆未曾见大痴之真迹,但得后人转辗临摹之恶态也。

蓬心为少司农麓台之孙,去奉常公烟客六世。

二公当日笔墨,皆宗大痴,为本朝山水家领袖;而又收藏古名迹最富。

蓬心本其家学,足知渊源之有自矣。

居官簿书之暇,诗酒自娱,有燕寝凝香之雅,人俱目为风流太守。

年七十余,致仕,湖北毕抚军延之作画,主宾款曲,其得罄腕下烟霞邱壑之妙可知也。

雅好弈而不工,遇宴会,喜与人拇战。

世俗拇战无论胜负,率以三数而止。

蓬心若负其二,则不终数,且毕席不与其人战。

弈胜,可终日不倦,负亦即止。

其门客属吏,或故为败北,则诩为色喜,此亦其生平之小疵也。

  ●罗存礼传 #

  罗存礼,粤西高士也。

好游,自号“五岳游人”,有司马子长之风。

工山水,家贫,以笔墨作生涯,尝摘六如诗句,署其门曰:“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作孽钱。

”可以见其标格矣。

画法巨然,纵横驰骤,不囿师资。

喜作穷岩绝壑,灌木丛莽,虎豹所宅居也,蛇虺所窟穴也,毒烟苦雾所霾也,山精木魅所凭依也。

余曰:“是殆为粤西山水写照乎?”盖粤中有山皆险,无水不湍。

罗君生于斯,长于斯,故得于心,而应于手者,如此。

余时客粤,数过访,皆不遇。

庚子,入都,于友人斋头,见有客衣冠朴野,貌清癯,抵掌谈吐纳之术。

询之,则罗君也。

云:“自衡岳北游,登岱宗,芒鞋藤杖,寻幽探胜,已两年于兹。

抵京方匝月耳。

”余以其游屐初至,未遽去。

越数日,访之,闲云野鹤,不知所之矣。

比闻其结屋衡山,挈妻子偕隐,吾知其穷七十二峰之胜,以供磅礴,与世之摹成稿,拓粉本者,大有径庭。

惜相距道远,不获见也。

  余纪罗君事,越数日,梦一道士叩门揖余而言曰:“余西粤之鄙人也。

既不能立德立功于时,复不能闭户著书,立言垂后。

古人三不朽,余何有焉?孤踪弱植,自问与草木同腐。

乃重烦楮墨,表扬幽滞。

迩者东王公命余绘天下名山图,五十年始克竣事。

君记取连九之期,三山之畔,当进五云之浆,太玄之酪,为君一涤尘垢,所以报也。

”语毕,拂袖去。

余亦为柝声惊寤,凉月满窗,夜将午矣。

夫天下名山,在世人必扶筇著屐,负橐裹粮,越数十年之久,殚毕生之力,不能遍游者,有矣。

仙人则青鸾赤鲤,乘虚往来,朝而圆峤,暮而瀛洲,又何待绘图以观?岂仙人亦欲学宗少文卧游耶?且连九何时?三山何地?五云太玄之浆酪又何物乎?梦境恍惚,亦听之而已。

顾东王公考诸《列仙传》,生于碧海芬灵之墟,凡男子得道者,隶焉。

天上作画,胜于地下修文,罗君仙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