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画十则

论画十则﹝清﹞王原祁

  

  六法古人论之详矣,但恐后学拘局成见,未发心裁。

疑义意揣,翻成邪僻。

今将经营位置笔墨设色大意,就先奉常所传及愚见言之。

以识甘苦。

后有所得,当随笔录出。

  明末画中有习气恶派,以浙派为最。

至吴门云间,大家如文沈,宗匠如董赝,本混淆以讹传,讹竟成流弊。

广陵白下,其恶习与浙派无异。

有志笔墨者,切须戒之。

  意在笔先,为画中要诀。

作画于搦管时,须要安闲恬适,扫尽俗肠,默对素幅,凝神静气。

看高下,审左右,幅内幅外,来路去路,胸有成竹,然后濡毫吮墨。

先定气势,次分间架,次布疏密,次别浓淡。

转换敲击,东呼西应,自然水到渠成,天然凑拍。

其为淋漓尽致无疑矣。

若毫无定见,利名心急,惟取悦人,布立树石,逐块堆砌,扭捏满幅,意味索然,便为俗笔。

今人不知画理,但取形似,笔肥墨浓者,谓之浑厚。

笔瘦墨淡者谓之高逸,色艳笔嫩者谓之明秀,而抑知皆非也。

总之古人位置紧而笔墨松,今人位置懈而笔墨结。

于此留心,则甜邪俗赖,不去而自去矣。

  画中龙脉开合起伏,古法虽备,未经标出。

石谷阐明,后学知所衿式。

然愚意以为不参体用二字,学者终无入手处。

龙脉为画中气势源头,有斜有正,有浑有碎,有断有续,有隐有现,谓之体也。

开合从高至下,宾主历然有时,结聚有时,淡荡峰回路转云合水分,俱从此出。

起伏由近及远,向背分明,有时高耸,有时平修,攲侧照应。

山头山腹山足,铢两悉称者,谓之用也。

若知有龙脉而不辨开合起伏,必至拘索失势。

知有开合起伏而不本龙脉,是谓顾子失母。

故强扭龙脉则生病,开合逼塞浅露则生病,起伏呆重漏缺则生病。

且通幅有开合,分股中亦有开合,通幅有起伏,分股中亦有起伏。

尤妙在过接应带间,制其有余补其不足,使龙之斜正浑碎隐现断续,活泼泼地于其中,方为真画。

如能从此参透,则小块积成大块,焉有不臻妙境者乎!

  作画但须顾气势轮廓,不必求好景,亦不必拘旧稿。

若于开合起伏得法,轮廓气势已合,则脉络顿挫转折处,天然妙景自出,暗合古法矣。

画树亦有章法,成林亦然。

  临画不如看画,遇古人真本,向上研求,视其定意若何,结构若何,出入若何,偏正若何,安放若何,用笔若何,积墨若何。

必于我有一出头地处,久之自与吻合矣。

  古人南宋北宋各分眷属,然一家眷属,内有各用。

龙脉处有各用,开合起伏处是其气味得力关头也。

不可不细心揣摩。

如董巨全体浑沦,元气磅礴,令人莫可端倪。

元季四家俱私淑之。

山樵用龙脉,多蜿蜒之致。

仲圭以直笔出之,各有分合。

须探索其配搭处。

子久则不脱不粘,用而不用,不用而用,与两家较有别致。

云林纤尘不染,平易中有矜贵,简略中有精彩,又在章法笔法之外,为四家第一逸品。

先奉常最得力倪黄,曾深言源委。

谨识之,为鉴赏之助。

  用笔忌滑忌软忌硬,忌重而滞,忌率而混,忌明净而腻,忌丛杂而乱。

又不可有意著好笔,有意去累笔。

从容不迫,由淡入浓,磊落者存之,甜俗者删之,纤弱者足之,板重者破之。

又须于下笔时,在著意不著意间,则觚棱转折,自不为笔使。

用墨用笔,相为表里。

五墨之法,非有二义。

要之气韵生动,端在是也。

  设色即用笔用墨意,所以补笔墨之不足,显笔墨之妙处。

今人不解此意。

色自为色,笔墨自为笔墨,不合山水之势,不入绢素之骨,惟见红绿火气,可憎可厌而已。

惟不重取色,专重取气于阴阳向背处,逐渐醒出,则色由气发,不浮不滞,自然成文。

非可以躁心从事也。

至于阴阳显晦,朝光暮霭,峦容树色,更须于平时留心。

淡妆浓抹,触处相宜,是在心得,非成法之可定矣。

  作画以理气趣兼到为重,非是三者不入精妙神逸之品。

故必于平中求奇,绵里裹铁,虚实相生。

古来作家,相见彼此合法,稍无言外意,便云有伧夫气。

学者如已入门,务求竿头日进。

必于行间墨里,能人之所不能。

不能人之所能,方具宋元三昧,不可稍自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