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筌析览》(清)汤贻汾撰
乙丑余乡冯墨初自邗上归,出《书筌》见示,所论诸法精当简要,画家秘籥也。
第为问业者随事指陈,法虽兼备,而论未条分,私拟划成段落,每段仍加以注释,庶初学了然,不致迷于所向。
时遭北水骤至,流离满野,邑侯属主赈事。
戊辰复捧檄南来,此事久废。
越癸酉,雨生摄齐昌都尉事,与余同官。
偶与谈及是篇,雨生笑曰:“一君九年之愿,仆己代偿之矣。
”盖雨生任三江时曾分其目为十则,每则为之注。
篇所未及引伸之,篇所迭见锄去之。
虽神明之妙存乎其人,而析北苑之传为南车之示,俾《画筌》一篇与《过庭书谱》永垂于后者,雨生力也。
岂特偿予素志已乎?嘉庆癸酉重九日,蒲涛仲振履柘奄氏序。
○自序 #
笪江上先生《画筌》一篇,言情理确,久为艺林所珍。
第读者犹苦其章段连翩,论说互杂,如覩珍贝于波斯,逢林壑于山阴道上,目不暇穷,而意靡专属。
或曰:“维扬有富家子就请业,日示数语,积而成编,固未订也。
”予不文非敢剖截先哲文字,顾欲便于子弟寻绎,不得不为标目分则,而全篇皆偶句,每论此条倏及彼,历后复涉前,颠倒数释,亦不得已也。
计分十则,第九曰杂论,以一偶中兼论二物,或三四物,分之不得故也。
十曰总论,则皆汇其泛论,而非专指者也。
至其浅而尽晓,冗而非要,及人物、花卉、鸟兽、虫鱼之论而未详者删之。
每则后附以愚论,多寡不齐,虽无所补,而要皆前人所未及者。
第名曰《析览》,则因愚论不足重轻故也。
先生丹徒人,名重光,字在辛,自号江上外史。
顺治壬辰进士,官俭都御史。
予向居其乡,多见真迹,皆神与古会,非深入画禅,能道此中三昧耶?嘉庆甲子上巳,雨生汤贻汾识。
○自序二 #
予编此卷已十载,同人多劝付梓,予以钞本多伪,随属谢庶常澧浦订正。
澧浦予画友也,出示所藏桐华馆刊本,始知外史有自序,又有王石谷、恽正叔评语。
鲁亥既正,因并录评语之精当者什之五六,于是梓焉。
澧浦曰:“原书如正幅帷裳,子去襞积加杀缝,始适于用。
”顾裁剪天衣而为百袖,天孙非喜,诸佛得毋作嗔耶?癸酉十二月望日雨生又书。
○原起 #
绘事之传尚矣,代有名家,格因品殊,考厥生平,率多高士。
凡为画诀,散在艺林,六法六长,颇闻要略。
然人非某人,画难为画。
师心踵习,迄无得焉。
聊摅所见,辑以成篇。
纤计小谈,俟夫知者。
○论山第一 #
夫山川气象,以浑为宗,林峦交割,以清为法,形势崇卑,权衡大小,景色远近,剂量浅深。
山之旁胁易写,正面难工,山之腰脚易成,峰头难立。
主山正者客山低,主山侧者客山远。
众山拱伏,主山始尊,群峰互盘,租峰乃厚。
土石交覆以增其高,支陇勾连以成其阔。
一收复一放,山渐开而势转;一起又一伏,山欲动而势长。
背不可覩,仄其峰势,恍面阴崖,坳不可窥,郁其林丛如藏屋宇。
山分两麓,半寂半喧;崖突垂膺,有现有隐。
近阜下以承上,有尊卑相顾之情;远山低以为高,有主客异形之象。
危岩削立,全倚远岫为屏;巨岭横开,还藉群峰插笏。
一抹而山势迢遥,贵腹内陵阿之层转;一峰而山形萃嵂,在岭边树石之缤纷。
山实虚之以烟霭,山虚实之以亭台。
树大毋作高山,山浅莫为悬瀑。
瀑乱泻者源长,岩倒悬者脚隐。
麓拖沙而势匝,背隐树而境深。
原□交回,起空岚而气豁;云岩耸直,互修坂而势悠。
数迳相通,或藏而或露。
诸峰相望,或断而或连。
山从断虚而云气生,山到交时而水口出。
前人论画山之法,初下正面一笔为鼻准,结顶幛盖一笔为颅骨,中问起伏转折处为脉络,固矣。
而初下一笔亦不必拘定何处,可从正面而积累至上,亦可从幛盖而层折至下,总以有脉为当。
前人三远之说曰“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致冲融。
”又曰:“远欲其高,当以泉高之;远欲其深,当以云探之;远欲其平,当以烟平之。
“此不易之论
矣。然有能高深平而不能远者,其病在笔墨太痴,贬之只一字,曰松。
尊有时而宾,卑有时而主;大有时而下,小有时而高;近有时而寂,远有时而喧;深有时而呈,浅有时而匿。
尊而宾者偏,卑而主者正;大而下者迩,小而高者遥;近而寂者荒,远而喧者治;深而呈者明,浅而匿者晦。
高锐曰峰,高小曰岑,高险曰岩,低圆曰峦,峭直曰壁,遏曰崖,列屏曰嶂,有坡曰岭,出脊曰冈,夹水曰峡,有穴曰岫,深通曰洞,湍激石曰矶,在水曰岛。
卑于此者,原隰陂陇,阜碛丘墟,概难枚举,大抵皆夷险异形,土石殊质。
画家形质不辨,品类莫标,慨名曰山,固无不可。
然或题拟图险而貌平夷,又或画已是土而题石,则画既不兔凫之诮,题亦难辞鹿马之欺也。
○论水第二 #
山脉之通,按其水境;水道之达,理其山形。
众水汇而成潭,两崖逼而为瀑。
濑层层如浪卷,石泛泛似鹤浮。
无风而涧平,触石而湍激。
折浏如倾沸,浪涌若腾骧。
派流远近为断续之分,波纹有无由起灭之异。
水涨阔而沙岸全无,
水烟浮而江湖半失。平波之行笔容与,激湍之运腕回旋。浪花迅卷笔繁,涛势高掀而笔荡。
水性至柔,是瀑必劲。水性至动,是潭必定。江海无风亦波,溪涧有纹亦静。水色难绘,旁渍色而水自明,水声难图,四无声而水可听。
长泉莫宜,直泉莫连。
短泉少曲,曲泉少掩。
明泉勿单,隐泉勿歧。
小泉不妨石碍,大泉少使流壅。
平泉忌在直冲,叠泉贵乎气贯。
云泉似隔不隔,雨泉宜奔愈奔。
泉源由分而合,合处多在峰腰;泉支由合而分,分处尤宜石脚。
○论树石第三 #
挺然者树容,木本毋同草本。
油然者树色,生枝休似伐枝。
榆、柳茂于村舍,松、桧郁乎岩阿。
坡间之树扶疏,石上之枝偃蹇。
短树参差,忌排一片;密林蓊翳,尤喜交柯。
密叶偶间枯槎,顿添生致,纽干或生剥蚀,愈见苍颜。
枝缀叶而参伍错综,弗生窒碍;叶附枝而横斜纡直,欲使联翩。
苑枯或因发叶之早迟,舒屈多由引干之老稚。
一本之穿插掩映,还如一林;一林之倚让乘承,宛同一本。
正标侧杪,势以能透而生;叶底花间,影以善漏而豁。
透则形脞而似长,漏则体肥而若瘦。
烟中之干如影,月下之枝无色。
雨叶暗而淋漓,风枝桠而摇曳。
木皮之肤理如生,蟠根之植立宜固。
春条擢秀,夏木垂阴;霜枝叶零,寒柯枝锁。
幽岩古枿,老状离奇;片石疏丛,天真烂熳,众沙交会,藉丛树以为深;细路斜穿,缀荒林而自远。
林麓互错,路暗藏于山根;岩谷遮藏,境深隐于树里。
树根无着,因山势之横空;峰顶不连,以树色之遥蔽。
近山嵌树而坡岸稍移,便使柯条别异;密树凭山而根株叠露,能令土石分明。
土无全形,石之巨细助其形;石无全角,石之左右藏其角。
土载石而宜审重轻,石垒石而应相表里。
石有剥藓之色,土有膏泽之容。
半山交结,石为齿牙。
平垒逶迤,石为膝趾。
山脊以石为领脉之纲,山腰用树作藏身之幄。
树排踪以卫峡,石颓朴以障虚。
沙边水荡,偶借石防;峰里云生,还容树影。
峰棱孤侧,草树为羽毛;坡脚平斜,石丛为嵌缀。
树惟巧于分根,即数株而地隔,石若妙于劈面,虽百笏而景殊。
石看三面,有圭端、刀错、玉尺、银瓶、香案、琴墩、虫案、鱼砌、覆盂、欹帽、缺坎、蹲兽、蚌壳、螺躯、鸟罩、犀首之异状,须离象而求。
树分单夹:有散蝶、聚蜂、蛇惊、鸦集、鸡翎、燕剪、珠缀、冰凌、竹个、棕团、帘垂、穗结、飘缕、簇角、攒针、叠纨之殊形,贵相机而作。
石为山之子孙 树乃石之俦侣。
石无树而无庇,树无石而无依。
不两画者其暂,合一处者其常。
故山水未工,树石先讲,工一本即工千林,工一拳即工万仞。
然写树必宜顾石,写石仍当应树,果能两不相失,各得其宜,则积而万仞千林,无不相顾相应矣。
树石既必相顾,而自顾不待言矣。
故一树有一树之顾,一林有一林之顾。
四歧之说不可执,有直上而难得一歧,有在根为已发千歧者。
枝怯不一,叶式多门,各用其长,勿求其备。
工于叶者多图春夏,能于枝者尽作秋冬。
切勿讳短而强长,就生而舍熟。
故子久多春而云林多秋,松年多冬而南宫多夏。
兼长固为能品,不如专习之尤能。
专习果已化工,庶可兼长而俱化。
石之自为应亦犹树之自为顾耳。
阴阳相成,大小相间,人尽知矣。
阴必由阳而生,小必因大而破。
由阴而存阳者,阳已晦而难明。
由小而积大者,大则碎而弗整。
然阴中亦复有阳,有宜由阴而存者,阴中之阳也。
小中亦复有大,有宜由小而积者,小中之大也。
至乎沙边山脚,仅一笔而不完;岭畔林间,即万笔而可益。
石虽同而各境,不徒关小大之形,石既别而殊情,亦不外阴阳之理。
故石法虽在于皴,而不皴亦得为石。
皴而尚未觉其为石者难药,不皴而识其为石者可师也。
○论点缀第四 #
江湖以沙岸、荒汀、帆樯、凫雁、刹杆、楼橹、戍垒、渔罩为映带;村野以田庐、篱迳、菰渚、柳堤、茅店、板桥、烟墟、渡艇为铺陈。
色明初霁;晨叫雁度,影带沉晖。
云拥树而林稀,风垂帆而岸远;平沙渺渺,隐葭苇之苍茫;村水溶溶,映垂杨之历乱。
沙堤桥断,水屋轮翻。
石负竹以斜通,林带泉而会响。
两崖峭壁,倒壁溪船;一架危挢,下穿岩瀑。
溪深而猿不得下,壁峭而鸟不敢飞。
危瞪拦扶,孤亭树覆。
宫殿棋盘而壮丽,寺观清邃而嵯峨。
园林之屋幽敞,旅舍之屋骈闲。
渔舍荒寒,田家朴野。
山居僻其门迳,村聚密其井烟。
仙宫梵刹,协其龙沙;村舍草堂,宜其风水。
山门敞豁,松杉森列而成行;水阁幽奇,藤竹萧疏而弄影。
农夫茅舍,当依陇亩以栖迟;高士幽居,必爱林峦之隐秀。
春萝络迳,野筿萦篱。
寒甃桐疏,山窗竹乱。
柴门设而常开,蓬窗系而如寄。
樵子负薪于危峰,渔父横舟乎野渡。
临津流以策蹇,憩古道而停车。
幅巾杖策于河樑,披褐拥鞍于栈道。
宿客朝餐旅店,行人暮入关城。
骚人湖畔春行,贾客江头夜泊。
摊书水槛,须知五月江寒;垂钓砂矶,想见一川风静。
寒潭散网,曲迳携琴;放鹤空山,牧牛盘谷。
寻泉声而摄足,缠松色以支颐。
濯足清流之中,行吟绝壁之下。
登高而望远,临水以送归。
卧看沧江,醉题红叶;松根共酒,洞口观棋。
见丹井而如逢羽客,望浮屠而知隐高僧。
看瀑观云,偶成独立;寻幽访友,时见两人。
人不厌拙,只贵神情;景不嫌奇,必求境实。
山水树石而外,凡物皆点缀也。
是山水树石其主而点缀其余也。
然一图有一图之名,一幅有一幅之主,使名在人则人外非主,主在屋则屋外皆余,故有时以山水树石为余,而以点缀为主者,此点缀之不可不讲也。
既有时为主而终曰点缀,以主者偶一而余者恒多也。
顾名而后定主,主定可以求余。
主既宜于经营,余亦当知安顿。
屋忌散布,人忌歧行。
寺每翳于深林,桥必因夫断岸。
帆须顺树,塔贵凌虚。
幽人既已寻来,远近必有佳境。
野艇虽无定处,往来定有归墟。
鸟则云雁林鸦,此外休贪着笔;兽则耕牛征骑,其间略要求工。
盖凡为点缀,固不皆应有而有,亦当知可无则无。
山亭设而观瀑,水阁构以迎凉。
篱护丛篁,栏防绝涧。
类此皆收束景光而应有者也。
渔火映于芦汀,吟鞭袖于驴背,琴边香鼎,瓶里疏花,类此皆描写细微而可无者也。
故惟圭角妄生,无异佛头着污,断勿有心悦俗,遂为刻意修容也。
○论时景第五 #
云里帝城,山龙蟠而虎踞;雨中春树,屋鳞次而鸿冥。
爱落景之开红,值山岚之送晚。
柔云断而还续,宿雾敛而犹舒。
散秋色于平林,收夏云于深岫。
危峰障日,乱壑奔江,空水际天,断山衔月。
雪残春岸,烟带遥岑;日落川长,云平野阔。
雨景霾痕宜忌,风林狂态堪嗔。
雪意清寒,休为染重。
云光幻作,少用钩盘。
晓雾昏烟,景色何容交错
秋阴春霭,气候难以相干。
春、夏、秋、冬、早、暮、昼、夜,时之不同者也。
风、雨、雪、月、烟、雾、云、霞,景之不同者也。
景则由时而现,时则因景可知。
故下笔贵于立景,论画先欲知时。
时景既识其常,当知其变。
盖一物之有无莫定,由四方之气候不齐。
如塞北多霜,岭南无雪,是景以地论,不以时分。
画虽小道,亦欲兼达天地气天时而后可以为之也。
状风于树,状雨于山,易也。
状雪与烟雾云霞于无笔墨之间,亦易也。
难者惟日与月,日不可图其形,月无从绘其色也。
即日而绘色,仅可作朝旭夕晖。
月而图形,亦无补波光林影。
然终如何而可曰:画日中之景,微者必明,当明中而更分阴晦;画月下之景,大者亦晦,在晦中而须发空明。
使能心明此理,笔称其心,则日可遗色而得形,月可遗形而得色矣。
○论钩皴染点第六
钩之行止,即群峦之起跌;皴之分搭,即土石之纹痕。
山以分按脊生,石用重钩面出。
山脚伏而皴侧,坡脊起而皴圆。
麻皮虚脚而山空,兼让长林之得致;钉头露额而石豁,又资丛树以托根。
解索动而麻皮静,拦草质而牛毛文。
钉头莽于木柹,长短同施;豆瓣泼於芝麻,小大易置。
卷云、雨点各态,乱柴、荷叶分姿。
斧劈近于作家,文人出之而峭;鬼脸易生习气,名手为之而遒。
大劈内带凿痕,小劈中含鏽迹。
石棱面而隐叠千层,山没骨而融成一片,灰堆乃磨头之变境,叠糕即斧劈之后尘。
钩多圭角而俗态生,皴若团栾而清韵少。
皴之俯仰,披似风芦而垂如露草,皴之缜密,明同屋漏而隐若纱笼。
墨带燥而苍,皴间夫擦;笔濡水而润,渲间以烘。
衬复而内晕,钩简而外工。
钩灵动似乎皴,皴细碎同于擦。
顿挫乃钩劈之流行,深浅为渲染之变化。
虚白为阳,实染为阴。
山面皴空,多是阳光远瑛;山坳染重,端因阴影相遮。
劈而不皴,知烘染之有法;皴而不染,知钩劈之意全。
着笔为皴,留空痕以成廓;运墨为染,问滃迹以省钩。
钩之漫处可以资染,染之着处即以代皴。
复染于钩内而石面棱棱,增染于廓外而石脊隐隐。
皴未足,重染以发共华;皴已足,轻染以生其韵。
盖山容凭皴淡以想像,无泥皴淡而着其伪;树态假点抹以形容,勿拘点抹而失其真。
皴之沉酣眎染匪异,点之圆活与皴无殊。
点分多种,用在合宜;圆多用攒,侧多用叠;秃笔用衄,破笔用松;掷笔者芒,按笔者锐;含润若渴,带渴为焦;细等纤尘,粗同坠石;淡以破浓,聚而随散。
繁简恰有定形,整乱因乎兴会。
千笔万笔易,当知一笔之难;一点两点工,终防多点之拙。
钩皴染点之于画,犹点画撇捺之于字也。
点画撇捺合之为字,分之固各有其法,惟画亦然。
不徒此也,曰挂、曰渲、曰画、曰刷、曰擦、曰抹、曰衬、曰烘,名多随笔而文,法亦因名而异。
独举共四而言者,以其先且要也。
诸法不徒用之于石,用于树一也。
树大腹必加皴,身必施点,或钩或染,偏废不能。
钩法不过灵活停顿,染法不过浓淡浅深,非若皴与点之法为多也。
然合钩皴染点一切法而论,要皆不外乎阴阳二字。
明乎阴阳,无可无不可。
必曰某家皴,某家点,是终不过成其为皴与点而已矣。
○论用笔用墨第七
山川之气本静,笔躁动则静气不生;林泉之姿本幽,墨粗疏则幽姿顿减。
山隈空处,笔入虚无,树影微时,墨成烟雾。
笔中用墨者巧,墨中用笔者能。
墨以笔为筋骨,笔以墨为精英。
笔渴时墨焦而屑,墨晕时笔化而镕。
人知抢笔之松,不知松而非懈;人知破笔之涩,不知涩而非枯。
笔有中锋、侧锋之异用,更有着意无意之相成。
转折流行,鳞游波驶;点次错落,隼击花飞。
拂为斜脉之分形,磔作偃坡之折笔。
石圆似弩之内擫,沙直似勒之平施。
墨之倾泼,势等崩云,墨之沉凝,色同碎锦。
宜浓而反淡则神不全,宜淡而反浓则韵不足。
作字偏锋者,画多不能为中锋。字中锋者,画不难为偏锋。中锋、偏锋固各自有妙,而中锋较能浮出纸上也。
画砚画笔每用必洗,而乾皴又用败管宿墨乃老,旧纸旧墨相入始和,而渲染须加新墨藤黄乃润。
画,象也,象其物也。
今人每画必曰仿某,法某,故一搦管,即以一古人入其胸,未尝以造化所生之物入其胸则象物,以古人入其胸则仅能象其象。
故画成而不见其笔墨形迹,望而但觉其为真者谓之象。
斯其功自有笔有墨而归之于无笔无墨者也。
字与画同出于笔,故皆曰写。
写虽同,而功实异也。
今人知写之同,遂谓字必临摹古哲,而画亦然。
夫字无质,故不得不临摹造字之人。
物有质,临摹物可已,何必临摹夫临摹之人?人知欲学《兰亭》则竟学《兰亭》,不屑临松雪所临之《兰亭》。
造化生物《兰亭》也,古画虽佳,松雪之《兰亭》也,何独于画而甘自舍真就假耶
○论设色第八 #
墨以破用而生韵,色以清用而无痕。
轻拂轶于浓纤,有浑化、脱化之妙;猎色难于水墨,有藏青、藏绿之名。
盖青绿之色本厚,而过用则皴淡全无;赭黛之色本轻,而滥设则墨光尽掩。
粗浮不入,虽浓郁而中乾;渲晕渐深,即轻匀而肉好。
间色以免雷同,岂知一色中之变化;一色以分明晦,当如无色处之虚灵。
学山椎之用花青,每多龌龊;仿一峰之喜浅绛,亦涉扶同。
乃知惨淡经营,似有似无,本于意中融变,即令朱黄杂杳,或工或诞,多于意外追维。
自古画多设色,然山水家恒用惟赭、靛、藤黄。
赭、靛为君,黄为使。
赭深浅得二,入墨入黄又得二。
靛深浅得二,入墨为深浅墨青,入黄为深浅绿,又各得二。
是色虽三而君使相因亦已用之无尽,余非必需,可无论矣。
设色多法,各视其宜。
有设色于阴而虚其阳者,有阳设色而阴只用墨者,有阴阳纯用赭而青绿点苔者,有阴阳纯用青绿而以墨渍染者,有阳用赭而阴用墨青,有阳用青而阴用赭墨者,有仅用赭于小石及坡侧者,有仅用赭为钩皴者,有仅用赭于人面树身者,有仅用青或仅用绿于苔点树叶者,有仅用青绿为渍染者,盖即三色亦有时而偏遗,但取其厚不在其备也。
○杂论第九 #
山本静水流则动,石本顽树活则灵。
地廓村遥,树少参天之势;山巍抑远,水无近麓之情。
树动则清,水柔则秀。
水分双岸,桥蜓蜿以分通;山隔两崖,树欹斜而援引。
悬坪叠石,即作山峦;低岸交沙,便成津浦。
作山先求入路,出水须定来源。
择水通桥,取境设路。
地势异而成路,时为夷险;水性平而画沙,未许欹斜。
沙势勿先来,背峰头而后定;远墅勿先作,待山空而徐添。
石旁有沙,沙边有水,水光自爱空濛;树中有屋,屋后有山,山色时多沉霭。
沙如漂练,分水势而复罗村势;树若联栅,围山足而兼衬山峦。
山拥大块而虚腹,木攒多种而疏颠。
山面陡面斜,莫为两翼;树丛高丛矮,少作骈肩。
树影欲高,低其余而自耸;山形欲转,逆其势而后旋。
山外有山,虽断而不断;树外有树,似连而非连。
山别阴阳,须识渲皴之诀;树分表里,当知隐见之方。
树早生根,无从转换;水迟引导,难以奔流。
瀑水若同簷溜,直泻无情;石块一似土坯,模棱少骨。
坡宽石巨,崇山翻似培塿。
道直沙粗,远地犹同咫尺。
坪憎桶案之形,山厌瓜棱之状。
地薄崖危未贴,峰高树壮非宜。
近山平田,患其壁立;离村列树,勿似篱横。
峰峦雄秀,林木不合萧疏;岛屿孤清,屋舍岂宜丛杂。
画以树石为筋骨,以径路为血脉,以烟云为棠衣,以人物为眉目。筋骨不可不强,血脉不可不通,棠衣不可不楚,眉目不可不朗。
沙势贵平,仍须曲折;坡侧似削,等有阴阳。
乱山休碎,列屋忌齐。
平路亦有高卑,而逶迤莫直;山径非无夷坦,而逼侧难宽。
杂树最忌束薪,丛竹尤嫌编帚。
芦苇无风亦偃,焦桐有屋方栽。
松不与众木齐肩,柳必向横塘顾影。
楼阁宜巧藏半面,桥梁勿全见两头。
远帆无舟而去来必辨,速屋惟脊而前后宜清。
景散须收,高于一亭,平可收于一艇;景隔须通,近则通以一迳,返则通以一桥。
盖景惟求雅,不在争奇,然境或太庸,又嫌无味。
○总论第十 #
丹青竞胜,反失山水之真容;笔墨贪奇,多造林邱之恶境。
怪僻之形易作,作之一览无余。
寻常之景难工,工者频观不厌。
前人有题后画,当未画而意先;今人有画无题,即强题而意索。
布局观乎缣楮,命意寓于规程。
统于一而缔构不葬棼,审所之而开合有准。
尺幅小,山水宜宽;尺幅宽,邱壑宜紧。
卷之上下隐截峦垠,幅之左右吞吐岩树。
一纵一横,会取山形树影;有结有散,应知境辟神开。
眼中景现,要用急迫;笔底意穷,须从别引。
偶尔天成,加以人功而或损;此中佳致,移之彼处而多违。
理路之清由低近而高远,景色之备从淡简而绸缪。
絜小以成矩,心欲其静,完少以布多,眼欲其明。
目中有山,始可作树;意中有水,方许作山。
山下宛似经过,即为实境;林间如可步入,始足怡情。
聚林屋于盈寸之间,招峰峦于千里之外。
山之厚处即深处,水之静时即动时。
无猿鹤而恍闻其声,有湍獭而莫覩其迹。
无层次而有层次者佳,有层次而无层次者拙。
状成平扁,虽多邱壑不为工,看入深重,即少林峦而可玩。
真境现时岂关多笔,眼光收处不在全图。
合景色于草昧之中,味之无尽;擅风光于掩映之际,览而愈亲。
密致之中自兼旷远,率意之内转见便娟。
林间阴影无处营心,山外清光何从着笔空本难固,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
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疵;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
得势则随意经营,一隅皆是;失势则尽心收拾,满幅都非。
势之推挽,在于几微;势之凝聚,由于相度。
画法忌板,以其气韵不生,使气韵不生,虽飞扬何益画家嫌稚,以其形模非似,使形模非似,即老到奚庸?粗简或称健笔,易入画苑之魔;疏拙似非画家,适有高人之趣。
披图画而寻其为邱坚则钝,见邱壑而忘其为图画则神。
董、巨群峦多属金陵一带,倪、黄树石得之吴、越诸方。
米家笔法得润州城南,郭氏图形在太行山右。
摩诘之辋川,荆关之桃源,华原冒雪,营邱寒林,江寺图于晞古,鹊华貌于吴兴。
从来笔墨之探奇,必系山川之写照。
善师者师化工,不善师者抚缣素,拘法者守家数,不拘法者变门庭。
叔达变为子久,海岳化为房山。
黄鹤师右丞而自具苍深,梅花祖巨然而独称浑厚。
方壶之逸致,松雪之精研,皆其澄清味象,各成一家。
会境通神,合于天造。
画工有其形而气韵不生,士夫得其意而位置不稳。
前辈脱作家习,得意忘象。
时流托士夫气,藏拙欺人。
是以临写工多,本资难化。
笔墨悟后,格制难成。
十幅如一幅,胸中邱壑易穷,一图胜一图,腕底烟霞无尽。
全局布于心中,异态生于指下。
气势雄远,方号大家;神韵幽闲,斯称逸品。
十日一水,五日一石,经营极矣,非画之上乘也。
造化生物,无所施为。
造化发其气,万物乘其机而已。
吾欲象物,意所至即气所发,笔所触即机所乘,故能幻于无形,能形于有声,若经营惨淡,则无一非团搦而就,生气生机全无觅处矣。
试问造化生物皆团搦而就者耶?
先生曰:“人非其人,画难为画。
”骚人高士,斯其人矣。
然犹必共有夙慧而后可言画。
以唐人诗:“宿世应词客,前身是画师。
”言其慧不自今耳。
故画之为道,如酒有别肠,诗有别才,不能盖终不能也。
善悟者观庭中一树,便可想像千林,对盆里一拳,亦即度知五岳;钝根者虽阅历万里,无一笔之生机;即辛苦百年,少尺幅之入彀。
故并非博览山川,渔猎书史,而即可以知画也。
况论夫足不出户目不识丁者耶。
山无定向,水无定趋,树无定歧,石无定角,凡物皆无定形也。
故笔无定着,意无定营,终之而书无定景。
然无定其象,有定其法,天下无无法之事,而画法尤多门。
昔人论画曰六法,举其概也。
析而论之,自崇山大川至于微尘弱草,下笔则无不各有其法,法可枚举哉?鹿柴氏曰:“有法之极,归於无法。
”此编法也,神而明之,自可离法而立。
渔者得鱼忘筌,忘筌斯作者意乎!
○跋
画筌一篇,综括大要,随笔所之,自成片段。
善悟者领取意致,莫不心解,而初学时或茫如也。
雨生都尉条析之,复以己见诠补焉,其原书如正幅帷棠,雨生去襞积加杀缝,俾适于用,其诠补则缄功绵密,益熨贴耳。
予嘉其善制,因出知斋刊本与校正数字,并嘱其附录王、恽评注,俾惠来学。
夫昔之论书画者,如法书要录、宣和书画谱、名画记、古书品录等编,语多前后承袭,而书可并行,画筌既流布海内,得析览与之并垂,不弭远乎?
嘉庆癸酉十一月二十四日理圃谢兰生跋。
吾兄于画未尝师人,使之学而自能者,《画筌》也。
予则家有师而钝不能学,兄逐析原编为十,益以自得,又数千言,次第反覆,日以导予,予虽迄乎无成,而是编良不可秘。
盖自《芥子园画谱》出,而举一不反者,下笔辄如刻板,兹则寓规矩于微言,抉玄秘于片简,矧又条分门析,法备词详,襟怀清旷者,自无不过目神会,应手功成,读此固长于习谱也。
同好既劝付梓,兄犹以剖截先哲文字,恐贻咎当世。
嘻,兄其迂耶?彼完本固在也,外史不云乎,余镂板以为初学者铅椠之助,有裨初学,条析为便,滋外史志也,奚咎哉?甲戌元夕弟贻浚谨跋。
《画筌》数千百言,句句俱是好画本,不过以文字代丹青耳,善读者当作画谱看,则神妙自生,若泥其句语而遗其景象,失前人意矣。
雨生都尉以《析览》见示,末云离法而立法,如得鱼可忘筌,斯真度《画筌》之金针,为后来之宝筏者也,善读者当自得之。
但其始不能无法,熟后则法随心生,亦分两候。
甲戌花朝墨池张如芝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