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纯全集

山水纯全集 宋 韩拙

提要

山水纯全集 #

后序

提要

  《山水纯全集》一卷,宋韩拙撰。

拙字纯全,号琴堂,南阳人。

《画史会要》称其善画山水窠石,着《山水纯全集》,即指此书。

别本或作《山水纯全论》,传写讹也。

拙始末不可考。

惟集末有宣和辛丑夷门张怀后序,称自绍圣间担簦至都下进艺,为都尉王晋卿所惬,荐于今圣藩邸。

继而上登宝位,授翰林书艺局祗候,累迁为直长,秘书待诏,今已授忠训郎云云。

盖徽宗时画院中人也。

是编首论山,次论水,次论林木,次论石,次论云雾烟霭岚光风雨雪霜,次论人物桥犳关城寺观山居舟车四时之景,次论用墨格法气韵之病,次论观画别识,次论古今学者,凡九篇。

而序中自称曰十篇,岂佚其一欤?其持论多主规矩,所谓逸情远致,超然于笔墨之外者,殊未之及。

盖院画之体如是,然未始非画家之格律也。

考邓椿《画继》,载有洛人韩若拙工画翎毛,又善写真,宣和末应募使高丽,写国王真,会用兵不果行。

二人同时,同乡里,同善画,而姓名只差一字,殆一人而讹传欤?不可考矣。

 

山水纯全集 #

  ○论山 #

  凡画山言丈尺分寸者,王右丞之法则也。山有主客尊卑之序,阴阳逆顺之仪。其山各有形,体亦各有名。习山水之士,好学之流切要知也。

  主者;众山中髙而大也,有雄气敦厚,傍有辅峰丛围者岳也。大者尊也,小者卑也。大小冈阜,朝揖于前者顺也,无此者逆也。客者不相下而过也。

  分阴阳者;用墨而取浓淡也。凹深为阴,凸面为阳。

  山有髙低大小之序,以近次逺至于广极者也。

洪谷子云:尖曰峰、平曰顶、圆曰峦、相连曰岭、有穴曰岫、峻壁曰崖、崖下曰岩、岩下有穴而名岩穴也。

山大而髙曰嵩,山小而髙曰岑。

鋭山者髙峤而纎峻也,卑小尖者扈也。

小而众山归丛者名罗围也。

言袭陟者山三重也。

两山相重者谓之〈再木〉暎也。

一山为坯小山曰岋,大山曰峘。

岋谓髙而过也。

言属山者相连属也,言峄山者连而络绎也。

络绎者羣山连续而过也。

山冈者其山长而有脊也。

言翠微者近山傍坡也。

山顶众者山■〈真真〉也。

岩者洞穴是也。

有水曰洞,无水曰府。

言堂者山形如堂室也。

言嶂者如帏帐也。

言小山别大山鲜不相连也。

言絶景者连山断絶也。

言屋者左右有山夹山也。

言碍者多小石也。

平石者盘石也。

多草木者谓之岵,无草木者谓之峐。

石载土谓之崔嵬,石上有土也。

土载石谓之砠土,上有石也。

土山曰阜,平原曰坡,坡髙曰垄。

冈岭相连掩映林泉,渐分逺近也。

言谷者通路曰谷,不相通路者曰壑。

穷渎者无所通而与水注者川也。

两山夹水曰涧,陵夹水曰溪,溪中有水也。

宜画盘曲掩映断续伏而后见也。

  山有四方体貌,景物各异。

东山敦厚而广博,景质而水少。

西山川峡而峭拔,髙耸而崄峻。

南山低小而水多江湖,景秀而华盛。

北山阔墁而多阜,林木气重而水窄。

东山宜村落薪锄旅店,山居宦官行客之类。

西山宜用闗城栈路罗网,髙阁观宇之类。

北山宜用盘车骆驼,樵人背负之类。

南山宜江村渔市,水邦山阁之类。

但加稻田渔乐,勿用车盘骆驼,要知南北之风故不同尔。

  深宜分别,山有四时之色。春山艳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浄而如洗。冬山惨淡而如睡之说,四时之气象也。

  郭氏曰:山有三逺。

自山下而仰山上,背后有淡山者,谓之髙逺。

自山前而窥山后者,谓之深逺。

自近山边低坦之山,谓之平逺。

愚又论三逺者;有近岸广水旷阔遥山者,谓之阔逺。

有烟雾暝漠野水隔而髣髴不见者,谓之迷逺。

景物至絶而微茫缥渺者,谓之幽逺。

以上山之名状,当备画中用也。

兼备博雅君子之问,若问而无对为无知之士,不可不知也。

或诗句中有诸山名,虽得名即不知山之体状者,恶可措手而制之。

  凡画全景者山,重迭覆压、咫尺重深、以近次逺,或由下増迭分布、相辅以卑次尊各有顺序,又不可大实,仍要岚雾锁映、林木遮藏、不可露体,如人无依乃穷山也。

且山以林木为衣,以草为毛发,以烟霞为神采,以景物为妆饰,以水为血脉,以岚雾为气象。

画若不求古法,不写真山,惟务俗变采合虚浮,自为超越古今,心以自蔽变是为非,此乃懵然不知山水格要之士,难可与言之。

嗟乎!今人是少非多拘今亡古,为多利之所诱夺,博古好今学者鲜矣。

倘或有得其藴奥者,诚可与论也。

彼嗟古傲今侮慢宿学之士,适足以此言为戏耳。

  ○论水 #

  夫水者有缓急浅深,此为大体也。

有山上水曰涀,涀谓出于髙陵。

山下有水曰潺,潺谓其文溶缓。

山涧间有水曰漰湍,而漱石者谓之涌泉。

岩石间有水滭泼而仰沸者谓之喷泉。

  言瀑泉者:巅崖峻壁之间一水飞出,如练千尺分洒于万仞之下,有惊涛怒浪、涌瀼腾沸、喷溅漂流、虽龟鼍鱼鳖皆不能容也。

  言溅瀑者:山间积水欲流而石隔罅中,猛下其片浪如滚,有石迎激,方圆四折交流四会,用笔轻重自分浅深盈满而散漫也。

  言淙者:众流攒冲鸣湍迭濑,喷若雷风四面丛流谓之淙也。

  言沂水者:不用分开一片注下与瀑泉颇异矣,亦宜分别。

夫海水者:风波浩荡巨浪卷翻,山水中少用也。

有两边峭壁不可通途,中有流水漂急如箭舟不停者,峡水可无急于此也。

  言江湖者:注洞庭之广大也。

  言泉源者:水平出流也。

其水混混不絶。

故孟子所谓;原泉混混不舎昼夜是也。

惟溪水者山水中多用之。

宜画盘曲掩映断续伏而后见,以逺至近仍宜烟霞锁隠为佳。

王右丞云:路欲断而不断,水欲流而不流,此之谓欤。

  夫沙碛者:水心逆流,水流两边急而有声,中有滩也。

  夫石碛者:辅岸絶流水流两边,洄环有纹中有石也。

  言壑者:有岸而无水也。

  然水有四时之色,随四时之气。

春水微碧、夏水微凉、秋水微清、冬水微惨。

又有汀洲烟渚,皆水中人可住而景所集也。

至于渔濑鴈泺之类,画之者多乐取以见才调,况水为山之血脉,故画水者宜天髙水阔为佳也。

  ○论林木 #

  夫林木者:有四时之荣枯,大小之丛薄,咫尺重深以分逺近。

故木贵髙乔苍逸健硬,笔迹坚重或丽或质,以笔迹欲断而复续也。

且或轻或重,本在乎行笔髙低,晕悉由于用墨,此乃画林木之格要也。

  洪谷子诀曰:笔有四势,觔骨皮肉是也。

笔絶而不断谓之觔;纒转随骨谓之皮。

笔迹刚正而露节谓之骨,伏起圆混而肥谓之肉。

尤宜骨肉相辅也。

肉多者肥而软浊也。

苟媚者无骨也。

骨多者刚而如薪也。

劲死者无肉也。

迹断者无觔也。

墨而质朴失其真也。

墨微而怯,弱败其正形。

其木要停分而有势,不可太长,太长无势力;不可太短,太短者俗浊也。

木皆有形势而取其力,无势而乱作盘曲者,乏其势也。

若只要刚硬而无环转者,亏其生意也。

若笔细脉微者怯弱也。

大凡取舎用度,以木贵苍健老硬,其形甚多,或耸而迸枝者,或曲折而俯仰者,或躬而若揖者,或如醉人狂舞者,或如披头仗剑者,皆松也。

又若怒龙惊虬之势,腾龙伏虎之形,似狂怪而飘逸,似偃蹇而躬身,或坡侧倒趄饮于水中,或巅峻倒崖而身复起,为松之仪,其势万状变态莫测。

  凡画根者:临岸倒起之木,其根起伏出拔土外狂而且迸也。

其平立之木,当以大根深入崖中傍迸小根方宜出土也。

凡作枯槎槁木,务要窍■〈穴上敢下〉空耳。

且松者公侯也,为众木之长亭,亭气概髙,上盘于空势铺霄汉,枝迸而覆挂下接。

  凡木以贵待贱,如君子之徳周而不比。

荆浩曰:成材者气概髙干,不材者抱节自屈,有偃盖而枝盘头低而腰曲者为异松也。

皮老苍鳞枝枯叶少者为古松也。

右丞曰:松不离于弟兄谓,髙低相亚亦有子孙谓,新枝相续为幼松者。

其梢凌空而耸出,其针交结而荫重也。

且柏者若侯伯也。

诀曰:柏下丛生要老逸而舒畅,皮宜转纽捧节有纹,多枝少叶节眼嵌空,势若蛟龙身去复回,荡迭纵横乃古柏之状也。

幼柏者,叶宻枝迸梢耸拔也。

桧者:松身柏皮会于松柏,故名曰桧。

其枝横肆而盘屈,其叶散而不定,古桧之体也。

余种羣木难以具述。

惟楸梧槐栁形仪各异,大概有叶之木,贵要丰茂而荫郁,至于寒林者,务森耸重深分布而不杂,宜作枯梢老槎,背后当用浅墨,画以相类之木伴和为之。

故得幽韵之气清也。

林罅不用明白尤宜,烟岚映带诚为咸熈,深得乎妙用者哉。

  梁元帝云:木有四时,春英夏荫,秋毛冬骨。

春英者:谓叶细而花繁也,夏荫者:谓叶宻而茂盛也,秋毛者:谓叶疎而飘零也,冬骨者:谓枝枯而叶槁也。

其有林峦者:山岩石上有宻木也。

有林麓者:山脚下林木也。

林迥者逺林烟暝也。

大要:不可狂斜倒起隠淡直立,辨其形质可一一分明。

又云:质者形质备也,杂木取其大纲,用墨点成浅淡相等。

林木者山之衣也,如人无衣装,使山无仪盛之貌。

故贵宻林茂木,有华盛之表也。

木少者谓之露骨,如人少衣也。

若作一窠一石务要减矣。

  ○论石 #

  夫画石者:贵要磊落雄壮苍硬顽涩,矾头菱面层迭厚薄,覆压重深落墨坚实,凹深凸浅皴拂阴阳,点均髙下乃为破墨之功也。

且言:盘石者平大石也。

然石之状不一,或层迭而秀润,或崔嵬而颠崄。

有崖岩嵯峨者,有怪石崩坍者,或直插入水而深不可测者,或根石浸水而脚石相辅者。

崪屼嶙峋千怪万状,纵横放逸其体无定而入皴纹多端也。

有披麻皴者,有点错皴者,或斫■〈石朶〉皴者,或横皴者,或匀而连水皴纹者,一画一点,各有古今家数体法存焉。

昔人云:石无十步真,山有十里逺。

况石为山之体,贵气韵而不贵枯燥也。

画之者不可失此论也。

  ○论云雾烟霭岚光风雨雪雾

  夫通山川之气,以云为总也。

云出于深谷纳于愚夷。

弇曰:揜空渺渺,无拘升之。

晴霁则显其四时之气,散之阴晦则逐其四时之象。

故春云如白鹤,其体闲逸和而舒畅也。

夏云如竒峰,其势阴郁浓淡叆叇而无定也。

秋云如轻浪飘零,或若兜罗之状廓静而清明。

冬云澄墨惨翳,示其玄溟之色昏寒而深重。

此晴云四时之象。

春阴则云气淡荡,夏阴则云气突黒,秋阴则云气轻浮,冬阴则云气惨淡。

此阴云四时之气也。

然云之体聚散不一,轻而为烟,重而为雾。

浮而为霭,聚而为气。

其有山岚之气,烟之轻者云,卷而霞舒,云者乃气之所聚也。

凡画者分气候别云烟,为先山水中所用者。

霞不重以丹青,云不施以彩绘,恐失其岚光野色自然之气也。

且云有游云,有出谷云,有寒云,有暮云。

云之次为雾,有晓雾,有逺雾,有寒雾。

雾之次为烟,有晨烟,有暮烟,有轻烟。

烟之次为霭,有江霭,有暮霭,有逺霭。

云雾烟霭之外言其霞者,东曙曰明霞,西照曰暮霞,乃早晚一时之气晖也。

不可多用。

凡云霞烟雾霭之气为岚光,山色遥岑逺树之彩也。

善绘于此,则得四时之真气,造化之妙理。

故不可逆其岚光,当顺其物理也。

  风虽无迹,而草木衣带之形,云头雨脚之势,无少逆也。

如逆之则失其大要矣。

继而以雨雪之际时虽不同,然雨有急雨,有骤雨,有夜雨,有欲雨,有雨霁。

雪者有风雪,有江雪,有夜雪,有春雪,有暮雪,有欲雪,有雪霁。

凡雨雪意皆本乎。

云色之轻重类于风势之缓急,想其时候方可落笔。

大概以云别其雨雪之意,则宜暗而不宜显也。

又如《尔雅》云:天气下而地不应曰雪。

言暗物而轻也。

地气登而天不应曰雾。

言暝物而重也。

风而雨之为霾,言无分逺近也。

阴风重而为曀,言无分于山林也。

此皆不时之气也,霏雪之流。

至于鱼龙草莽之象。

吕氏之言甚明。

鸾翔鳯翥之形,陆机之论深得。

然穷天理之奥,扫风雪之候,曷可不深究焉。

  ○论人物桥彴闗城寺观山居舟车四时之景

  凡画人物不可麄俗,贵纯雅而幽闲。

其隠居傲逸之士,当与村居耕叟渔父辈体貌不同。

切观古之山水中人物,殊为闲雅无有麄恶者。

近之所作往往麄俗,殊乏古人之态。

  言桥彴者:通船曰桥,彴者:以横木渡于溪涧之上,但人迹可通也。

  闗者:在乎山峡之间只一路可通,傍无小溪方可用闗也。

城者:雉堞相映,楼屋相望,须当映带于山崦林木之间,不可一一出露,恐类于圗经山水所用,唯古堞可也画。

  僧寺道观者:宜横抱幽谷深岩峭壁之处,唯酒斾旅店方可当途村落之间。

以至山居隠遯之士放逸之徒,也务要幽僻。

有广土处可画柴扉房屋,平林牛马耕耘之类。

有菱广水处可画渔市渔泺,及捕鱼采菱晒网之类也。

  言舟船者:大曰舟,小曰船。

渔人乗者为艇,隠逸所乗曰船,或插以网罩或旋以丝纶者渔艇也。

或为木屋或作棚幙者游船也。

以小浆所摇者谓之飞航,独一木所造者谓之相槽。

于山水中所宜用者,其舟船游漾轻浮不可重载。

其余江海巨载之舟于山水中少用也。

  品四时之景物,务要明乎物理度乎人事。

春可画以人物欣欣而舒和,踏青郊游,翠陌竞秋,千渔唱渡水,归牧耕锄,山种捕鱼之类也。

夏可画以人物坦坦于山林阴映之处,或以行旅憇歇水阁亭轩,避暑纳凉,翫水浮梁,浴鹤江浒,晓汲渉水过渡之类也。

秋则画以人物萧萧翫月,采菱浣纱,渔笛捣帛,夜春登髙赏菊之类也。

冬则画以人物寂寂围炉饮酒,惨冽游宦,雪笠寒人,骡辆运粮,雪江渡口,寒郊雪腊履氷之类也。

若水野之间春兼于禽鸟者,可画以燕雀黄鹂。

夏画鸂■〈氵鶒〉鸥鹭。

秋画征鸿羣鹜。

冬宜画以落鴈鸣鸦。

今各举其大概耳。

若能知此以随时制景任其才思,则山水中装饰无不备矣。

  ○论用笔墨格法气韵病

  夫画者笔也。

斯乃心运也。

索之于未状之前,得之于仪则之后。

黙契造化与道同机,握筦而潜万象,挥毫而扫千里。

故笔以立其形质,墨以分其阴阳。

山水悉从笔墨而成。

吴道子笔胜于质,为画之质胜也。

常谓:道子山水有笔而无墨。

项容山水有墨而无笔。

此皆不得全善。

惟荆浩采二贤之能,以为巳能则全矣。

盖墨用太多则失其真体,损其笔而且浊。

用墨太微即气怯而弱也。

过与不及皆为病耳。

切要循乎规矩格法本乎。

自然气韵必全,其生意得于此者备矣。

失于此者病矣。

以是推之,岂愚俗之可论欤。

  凡未操笔,当凝神着思豫在目前。

所以意在笔先。

然后以格法推之,可谓得之于心,应之于手也。

其用笔有简易而意全者,有巧宻而精细者。

或取气格而笔迹雄壮者,或取顺快而流畅者。

纵横变用在乎笔也。

然作画之病者众矣。

惟俗病最大出于浅陋,循卑昧乎格法之大,动作无规乱推取逸,强务古淡而枯燥,苟从巧宻而纒缚,诈伪老笔本非自然,此谓论笔墨格法气韵之病。

  古云:用笔有三病,一曰版,二曰刻,三曰结。

何谓版:病腕弱笔痴取与全,亏物状平扁不能圆混者版也。

刻病者:笔迹显露用笔中凝,勾画之次妄生圭角者刻也。

结病者:欲行不行当散不散,似物凝碍不能流畅者结也。

愚又论一病,谓之礭病,笔路谨细而痴拘,全无变通。

笔墨虽行,类同死物状如雕切之迹者礭也。

  凡用笔:先求气韵次采体要,然后精思。

若形势未备便用巧宻精思,必失其气韵也。

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自得于其间矣。

且善究其画山水之理也。

当守其实,实不足当弃其笔,而华有余实为质干也。

华为华藻也。

质干本乎自然,华藻出乎人事。

实为本也,华为末也。

自然体也,人事用也。

岂可失其本而逐其末,忘其体而执其用。

是犹画者惟务华媚而体法亏,惟务柔细而神气泯,真俗病耳。

恶知其守实去华之理哉。

若行笔或麄或细、或挥或匀、或重或轻者不可一一分明。

以布逺近似气弱而无画也。

其笔太麄则寡其理趣,其笔太细则絶乎气韵。

一皴一点一勾一斫,皆有意法存焉。

若不从古画法只写真山,不分逺近浅深乃圗经也。

焉得其格法气韵哉?凡画有八格:石老而润。

水净而明。

山要崔嵬。

泉宜洒落。

云烟出没。

野径迂回。

松偃龙蛇。

竹藏风雨也。

  ○论观画别识 #

  琼瑰琬琰,天下皆知其为玉也。

非卞氏三献,孰别其荆山之姿而为美。

骅骝騕褭,天下皆知其为马也。

非伯乐一顾,孰别冀北之骏而为良。

若玉之无别,安得琼瑰琬琰之名;马之无别,岂分骅骝騕■〈马袅〉之骏别。

玉者卞氏耳,识马者伯乐耳。

天下后世亦无复以加。

诸是犹画山水之流于世也。

隠造化之情,实论古今之赜。

奥发挥天地之形容,藴藉圣贤之艺业,岂贱隶俗人得以易窥其端倪。

盖有不测之神思,难名之妙意,寓于其间矣。

  凡阅诸画:先看风势气韵,次究格法髙低者,为前贤家法规矩用度也。

傥生意纯而物理顺。

用度备而格法髙,固得其格者也。

虽有其格而家法不可揉杂者,何哉?且画李成之格,岂用杂于范寛。

正如字法,颜栁不可以同体。

篆隶不可以同攻。

故所操不一,则所用有差,信乎然矣!归古验今善观乎画者,焉可无别欤。

然古今山水之格皆画也。

通画法者得神全之气,攻写法者有圗经之病,亦不可以不识也。

  以近世画者,多执好一家之学,不通诸名流之迹者众矣。

虽博究诸家之能,精于一家者寡矣。

若此之画,则杂乎神思,乱乎规格,难识而难别,良由此也。

惟节明其诸家画法,乃为精通之士,论其别白之理也。

穷天文者,然后证丘陵天地之间,虽事之多有条则不紊,物之众有绪则不杂,盖各有理之所寓耳。

观画之理:非融心神善缣素精通博览者,不能达是理也。

  画有纯质而清淡者、僻浅而古拙者、轻清而简妙者、放肆而飘逸者、野逸而生动者、幽旷而深逺者、昏暝而意存者、真率而闲雅者、冗细而不乱者、重厚而不浊者。

此皆三古之迹达之名品。

参乎神妙各适于理者。

然矣画者初观而可及,究之而妙用益深者,上也。

有初观而不可及,再观而不可及,穷之而理法乖异者,下也。

画:譬如君子欤显,其迹而如金石,着乎行而合规矩。

亲之而温厚,望之而俨然。

易事而难悦,难进而易退,动容周旋无不合于理者,此上格之体,若是而已。

画:由小人欤以浮言相胥以矫行相尚,近之而取侮,逺之而有怨。

苟媚谄以自合劳诈,伪以自蔽旋为交构,无一循乎理者,此卑格之体,有若是而已。

傥明其一而不明其二,达于此而不达夫彼,非所以能别识也。

  昔人有云:画古六要:一曰气,气者随形运笔取象无惑。

二曰韵,韵者隠露立形备仪不俗。

三曰思,思者顿挫取要凝想物宜。

四曰景,景者制度时用搜妙创竒,五曰笔,笔者虽依法则运用变通,不质不华如飞如动。

六曰墨,墨者髙低晕淡品别浅深,文彩自然似非用笔。

有此六法者,神之又神也。

若六法未备但有一长,亦不可不采览焉。

画有真可传于世不自显其名者,所谓有实则名自得,故不期显而自显也。

画有一时虽获美名,乆则渐销,所谓以誉过于实者,故不期销而自销矣。

凡观画者,岂可择于冠盖之誉,但看格清意古墨妙笔精,景物幽闲思逺理深,气象脱洒者为佳。

其未当精絶,惟寘巧宻者鲜鉴矣。

  世有王晋卿者,戚里之雅士也。

耕猎于文史,放思于圗书。

每燕思之余,多戏以小笔,散之于公卿之家多矣。

尝蒙青眼左顾,每阅画,必见召而同观之论乎。

渊奥构其名实。

偶一日,于赐书堂,东挂李成,西挂范寛。

先观李公之迹,云李公家法墨润而笔精,烟岚轻动,如对面千里秀气可掬。

次观范寛之作,如面前真列峰峦,浑厚气壮雄逸,笔力老健。

此二画之迹,真一文一武也。

余尝思其言之,当真可谓鉴通骨髓矣。

其格法之要切须知之,方能定其优劣明其是非。

可谓精通善鉴者哉。

画不遇识,如客行于途,无分于善恶也。

不亦悲夫。

今有名卿士大夫皆从格法。

圣朝以来,李成、郭熈公、穆宋复古、李伯时、王晋卿,亦然信能悉之于此乎。

按《画谱》:荆浩,河内人,号洪谷子,博雅,好古今山水,专门颇得意趣,间尝谓:吴道子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山水有墨而无笔。

浩兼二子所长而有之,盖有笔而无墨者,见落笔蹊径而少,自然有墨。

而无笔者去斧凿痕而多变态。

故王洽之画,先泼墨缣素取髙下,自然之势而为之。

浩介乎二者之间,则人与天成两得之矣。

  ○论古今学者 #

  天之所赋于我者,性也。

性之所资于人者,学也。

性有颛蒙明敏之异,学有日益无穷之功。

故能因其性之所悟,求其学之所资。

未有业不精于巳者也。

且古人以务学而开其性,今之人以天性耻于学。

此所以去古逾逺而业逾不精也。

昔,顾恺之夏月登楼,家人罕见其面,风雨晦暝饥寒喜怒皆不操笔。

唐有王右丞杜员外赠歌曰: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

能事不受相促迫恺之。

王维后世真迹絶少,后来得其髣髴者,犹可絶俗。

正如《唐史》论杜甫,谓:残膏剩馥沾渥后人。

盖前人用此以为销日养神之术,今人反以之为圗利劳心之苦。

古之学者为巳,今之学者为人。

昔人冠冕正士,晏闲余暇,以此为清幽自适之乐。

唐张彦逺云:书画之术,非闾阎之子可学也。

柰何今之学者,往往以画髙业,以利为图金,自坠九流之风,不修术士之体。

岂不为自轻其术者哉。

故不精之由良以此也。

真所谓:弃其本而逐其末矣。

且人之无学者,谓之无格,无格者谓之无,前人之格法也。

岂落格法而自为超越。

  古今名贤者欤所谓:寡学之士则多性狂,而自蔽者有三,难学者有二,何谓也?有心髙而不耻于下问,惟凭盗学者为自蔽也。

有性敏而才髙,杂学而狂乱,志不归于一者,自蔽也。

有少年夙成其性,不劳而颇通,慵而不学者,自蔽也。

难学者何也,有谩学而不知其学之理。

苟侥幸之策惟务作伪,以劳心使神志蔽乱,不究于实者,难学也。

若此之徒,斯为下矣。

夫欲传古人之糟粕,达前贤之阃奥,未有不学而自能也。

信斯言也。

凡学者宜先执一家之体法,学之成就,方可变易为己格,则可矣。

噫!源深者流长,表端者影正。

则学造乎妙艺,尽乎精粹,盖有本者亦若是而已。

后序

  尝谓:世之论画者多矣,稽古逮今,琐琐碌碌,亦其偏见持以僻说,蔽其天地之,纯全不识古今之妙用,几何哉不可数而名计也。

然画之祖述,于古有自来矣。

显于唐虞,备于商周,尊于夫子,用于宇宙,明于日月山林之形,别于鸟兽鱼虫之迹。

制之冠盖衮冕,设之罇罍鼎器。

六经具载,百代祖继,迨此而下虽世不乏。

然未备其体,或工于一物长于片善,无复有能超越,而能尽其纯全妙用之理者也。

且画者辟天地玄黄之色,泄阴阳造化之机,扫风云之出没,别鱼龙之变化,穷鬼神之情状,分江海之波涛,以至山水之秀丽,草木之茂荣,翻然而异,蹶然而超,挺然而竒,妙然而怪,凡识于象数,圗于形体,一扶疎之细,一帡幪之微,覆于穹窿,载于磅礴,无逃乎象数,而人为万物之最灵者也。

故合于画造乎理者,能画物之妙,昧乎理则失物之真,何哉?盖天性之机也。

性者天所赋之体,机者人神之用,机之发万变生焉。

惟画造其理者,能因性之自然,究物之微妙,心会神融,黙契动静于一毫,投乎万象,则形质动荡气韵飘然矣。

故昧于理者,心为绪使,性为物迁,汩于尘坌扰于利役,徒为笔墨之所使耳。

安足以语天地之真哉。

是以山水之妙,多专于才逸隠遯之流,名卿髙蹈之士。

悟空识性,明了烛物,得其趣者之所作也。

况山水乐林泉之奥,岂庸鲁贱隶贪懦鄙夫,至于麄俗者之所为也。

岂其画于山水,诚未可以易言也。

  今古之迹,显然而着见于域中者不为不多矣。

略究形容,而推之遥岑迭翠,逺水沉明,片帆归浦,秋鴈下空,指掌之间若睨千里,有得其平逺者也。

云轻峰秀,树老阴疎,溪桥隠逸,樵钓江村,栈路曲径,峥嵘层阁,漱石飞泉,去骑归舟,人少有得其全景也。

若松柏老而乱怪,羣木茂而蓊郁,临流碧涧,崖古林髙,此乃其树石者也。

木叶披岩,千山耸翠,烟重暝斜之势,林繁如叶叶有声,此得其风雨者也。

画至于通乎源流,贯于神明,使人观之若覩青天白日,穷究其奥,释然清爽,非造理师古,学之深逺者罔克及此。

  今有琴堂韩公纯全,以名宦簪履之后,家世儒业。

自垂髫诵习之间,每临笔砚,多戏以窠石。

既冠,从南北宦游,常于江山胜概为所乐者,圗其所至之景,宛然而旋踵于前,继而工画于山水,则落笔惊世不苟名于时,但游艺于心术精神之间。

至于烂额焦头,穷年皓首,过于书籍传癖,未尝一日舍乎笔墨,犹恐学之不及也。

  藴古今之妙而宇宙在乎手;顺造化之源而万化生乎心。

故研精思极,深得其纯全妙用之理者。

其南阳纯全公之画,欤公自绍圣间,担簦之都下进艺为都尉,王晋卿所惬荐,于今圣藩邸继而上登宝位,授翰林书艺局祇候,累迁为直长秘书待诏,今已授忠训郎公,未尝苟进。

迄今祇以画为性之。

所乐顷者出示以平昔编藁胸臆,藴奥俾仆,以补文释意。

然所集山水之论,莫不纎悉备载。

且指物而各叙其说,言笔墨华藻可居典实,博古续今増加证识,分云烟、岚雾、山水、林木、闗城、桥彴,传其笔墨之妙,讲其气韵之病,通四时景物,识三古精华,一句一事粲粲然,使后学者览而为枢,筈笔要顾不伟欤当,南阳接朋友则讲论古今,为文章至于理,邃如藏珠之蚌,藴玉之石,学者不可轻易其文,当求其理,信乎!公之论画,如珠玉之秘于此焉,如公之画,纯于古不杂于后,代故其立论集曰纯全,庶几博雅君子为之传于无穷也。

  宣和辛丑,岁冬十月二十有四日,夷门张怀邦美后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