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画论类编

中国古代画论类编

  

  泛论

  

  论语论画 #

  春秋论语 #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

  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

  子:“恶紫之夺朱也。”

  

  

  考工记论画 #

  春秋考工记 #

  设色之工:画、缋、锺、[巾荒]。

  画缋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青与白相次也,赤与黑相次也,玄与黄相次也。

  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五采备谓之绣。

  凡画缋之事,后素功。

  

  

  韩非子论画 #

  战国韩非撰

  客有为周君画筴者,三年而成。

君观之与髹筴者同状。

周君大怒。

画筴者曰:“筑十版之墙,凿八尺之牖,而以日始出时,加之其上而观。

“周君为之,望见其状,尽成龙蛇、禽兽、车马,万物之状备具。

周君大悦。

此筴之功非不微难也,然其用与素髹筴同。

(外储说)

  客有为齐王画者。

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曰:“犬马最难。

”“孰易者?”曰:“鬼魅最易。

夫犬马人所知也,暮罄于前,不可类之,故难。

鬼魅无形者,不肆于前,故易之也。

”(外储说)

  

  

  淮南子论画 #

  西汉刘安撰

  画者谨毛而失貌。(说林训)

  今夫图工好画鬼魅而憎图狗马者何也?鬼魅不世出,而狗马可日见也。(汜论训)

  宋画吴冶,甚为微妙,尧舜之圣,不能及也。(修务训)

  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说(悦),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说山训)

  

  

  伏波论画 #

  东汉马援撰

  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

  

  

  论衡论画 #

  东汉王充撰

  人好观图画,夫所画者古之死人也,见死人之面,孰与观其言行?古昔之遗文、竹帛之所载灿然,岂徒墙壁之画哉

  

  

  平子论画 #

  东汉张衡撰

  譬犹画工恶图犬马而好作鬼魅,诚以实事难形而虚伪不穷也。(后汉书张衡传上疏论图讳虚妄非圣人之法)

  

  

  文考赋画 #

  东汉王延寿撰

  图画天地,品类群生。

杂物奇怪,山神海灵。

写载其状,托之丹青。

千变万化,事各缪形。

随色象类,曲得其倩。

上纪开辟,遂古之初。

五龙比翼,人皇九头。

伏羲鳞身,女娲蛇躯。

鸿荒朴略,厥状睢盱。

焕炳可观,黄帝唐虞。

轩冕以庸,衣裳有殊。

上及三后,滛妃乱主。

忠臣孝子,烈士贞女。

贤愚成败,靡不载叙。

恶以诫世,善以示后。

(文选鲁灵光殿赋)

  

  

  

  伟长论画 #

  魏徐干撰

  故学者求习道也。若有似乎画采,玄黄之色既着,而纯皓之体斯亡。敝而不渝,孰知其素与?(全三国文)

  

  

  画赞序 #

  魏曹植撰

  盖画者,鸟书之流也。

昔明德马后美于色,厚于德,帝用嘉之。

尝从观画。

过虞舜之像,见娥皇女英,帝指之戏后曰:“恨不得如此人为妃。

”又前,见陶唐之像。

后指尧曰:“嗟乎!群臣百僚,恨不得戴君如是!”帝顾而咨嗟焉。

故夫画所见多矣。

上形太极混元之前,却列将来未萌之事。

(《艺文类编》七十四《御览》一又七百五十)

  观画者,见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见三季暴主,莫不悲惋;见篡臣贼嗣,莫不切齿;见高节妙士,莫不忘食;见忠节死难,莫不抗首;见放臣斥子,莫不叹息;见淫夫妬妇,莫不侧目;见令妃顺后,莫不嘉贵。

是知存乎鉴戒者图画也。

  

  

  士衡论画 #

  西晋陆机撰

  丹青之兴,比雅颂之述作,美大业之挥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历代名画记)

  图形于影,未尽纤丽之容。(《演连珠》《全晋文》)

  

  

  平南论画 #

  东晋王廙撰

  余兄子羲之,幼而岐嶷,必将隆余堂构。

今始年十六,学艺之外,书画过目便能,就予请书画法,余画《孔子十弟子图》以励之。

画乃吾自画,书乃吾自书。

吾余事虽不足法,而书画固可法。

欲汝学书则知积学可以致远,学画可以知师弟子行己之道。

又各为汝赞之。

(历代名画记)

  

  

  颜氏家训论画 #

  北齐颜之推撰

  画绘之工,亦为妙矣。

自古名士多或能之。

吾尝有梁元帝画《蝉雀》白团扇及《马图》,亦难及也。

武烈太子偏能写真,座上宾客描宜点染,即成数人,以问童孺皆知姓名矣。

萧贲刘孝先刘灵并文学已外,复佳此法。

习玩古今,特可宝爱。

若官未通显,每为公私使令,亦为猥役。

吴郡顾士端出身湘东王国侍郎,后为镇南府刑狱参军,有子曰庭,西朝中书舍人,父子俱有琴书之艺,尤妙丹青,常被元帝所使,每怀羞恨。

彭城刘岳,橐之子也,仕为骠骑府管记,平氏县令,才学快士,而画绝伦。

后随武陵王入蜀,下牢之败,遂为陆护军画支江寺壁,与诸工巧杂处。

向使三贤都不挠画,直运素业,岂见此耻乎?

  

  

  贞观公私画录序

  唐裴孝源撰

  叙曰:宓牺氏受龙图之后,史为掌图之官,有体物之作。

盖以照远显幽,侔列群象。

自玄黄萌始,方固辩正。

有形可明之事,前贤成建之迹,遂追而写之。

至虞、夏、殷、周及秦.汉之代.皆有史掌。

惟遭罹播散.而终有所归。

及吴、魏、晋、宋,世多奇人,皆心目相授,斯道始兴。

其于忠臣、孝子,贤愚美恶,莫不图之屋壁,以训将来。

或想功烈于千年,聆英威于百代。

乃心存懿迹,默匠仪形。

其余风化幽微,感而遂至。

飞游腾窜,敬之目前,皆可图画。

且夫艺有精深,学有疏密,前贤品录,益多其流。

大唐汉王元昌,天植其材,心专物表。

含运覃思,六法俱全。

随物成形,万类无失。

每燕时瑕日,多与其流商榷精奥。

以余耿尚,常赐讨论。

遂命魏、晋以来前贤遗迹所存,及品格高下,列为先后。

起于高贵乡公,终于大唐贞观十三年,秘府及佛寺并私家所蓄,共二百九十八卷,屋壁四十七所,目为《贞观公私画录》。

又集新录官库画总二百九十八卷。

二百三十卷是隋唐官本,十三卷是左仆射萧瑀进,二十卷杨素家得,三卷许善心进,十卷高平县行书佐张氏所献,四卷褚安福进。

近十八卷先在秘府,亦无所得人名,并有天和年月。

其间有三十三卷,恐非晋宋人真迹,多当时工人所作,后人强题名氏。

时贞观十三年八月望日序。

  评四十七所画壁

  右寺四十七所,正是名工真迹。

今东都古画尚多,未得检阅尔。

今集检前踪,取其法度,兼之巧思。

惟二阎、杨、陆,迥出常表,袁、张两家父子亦得居其次。

阎本师祖张公,可谓青出于蓝矣。

至于人物、衣冠、车马、台阁,并得南北之妙。

杨、张父子亦谓世不乏贤。

博陵、大安,诚曰难兄难弟。

世之学者陈善见、王知慎之流,万得其一,固未及于风神,尚汲汲于形似。

今人所蓄,多是陈、王写搨,都非杨、郑之真笔,每将真玩,深宜精别也。

  

  文通论画 #

  唐张璪撰

  初毕庶子宏擅名于代,一见惊叹之,异其唯用秃毫,或以手摸绢素。因问璪所受,璪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毕宏于是阁笔。

  

  

  观张员外画松石序

  唐符载撰

  尚书词部郎张璪字文通,丹青之下,抱不世绝俦之妙。

居长安中,好事者卿大臣既迫精诚,乃持权衡尺度之迹,输在贵室,他人不得诬妄而睹者也。

居无何,谪官为武陵郡司马,官闲无事,士君子往往获其宝焉。

荆州从事监察御史陈澧陈宴宇下,华轩沉沉,尊俎静嘉。

庭篁霁景,疏爽可爱。

公天纵之思,叹有所诣,暴请霜素,愿撝奇踪。

主人

  奋裾,呜呼相和。

是时座客声闻士凡二十四人,在其左右,皆岑立注视而观之。

员外居中,箕坐鼓气,神机始发。

其骇人也,若流电傲空,惊飚戾天。

摧挫干掣,撝霍瞥列。

毫飞墨喷,捽掌如裂,离合惝恍,忽生怪状。

及其终也,则松鳞皴,石巉岩,水湛湛,云窈眇。

投笔而起,为之四顾,若雷雨之澄霁,见万物之情性。

观夫张公之艺非画也,真道也。

当其有事,已知夫遗去机巧,意冥玄化,而物在灵府,不在耳目。

故得于心,应于手,孤姿绝状,触亳而出,气交冲漠,与神为徒。

若忖短长于隘度,算研蚩于陋目,凝觚舐墨,依违良久,乃绘物之赘疣也,宁置于齿牙间哉(唐文粹)

  

  

  唐朝名画录序 #

  唐朱景玄撰

  古今画品,论之者多矣。

隋梁已前,不可得而言。

自国朝以来,惟李嗣真《画品录》,空录人名,而不论其善恶,无品格高下,俾后之观者何以考焉景玄窃好斯艺,寻其踪迹,不见者不录,见者必书。

推之至心,不愧拙目。

以张怀瓘《画品》断神、妙、能三品,定其等格,上中下又分为三;其格外有不拘常法,又有逸品,以表其优劣也。

夫画者以人物居先,禽兽次之,山水次之,楼殿屋木次之。

何者?前朝陆探微画人物居第一,皆以人物禽兽,移生动质,变态不穷,凝神定照,固为难也。

故陆探微画人物极其妙绝,至于山水草木,粗成而已。

且萧史、木鳫、风俗、洛神等图画,尚在人间,可见之矣。

近代画者,但工一物,以擅其名,斯即幸矣。

惟吴道子天纵其能,独步当世,可齐踪于顾陆,又周昉次焉。

其余作者一百二十四人,直以能画定其品格,不计其冠冕贤愚,然于品格之中略序其事,后之至鉴者可以诋诃其理为不谬矣。

伏闻古人云:“画者圣也。

”盖以穷天地之不至,显日月之不照。

挥纤毫之笔则万类由心,展方寸之能而千里在掌。

至于移神定质,轻墨落素,有象因之以立,无形因之以生。

其丽也,西子不能掩其姘;其正也,嫫母不能易其丑。

故台阁标功臣之烈,宫殿彰贞节之名。

妙将入神,灵则通圣。

岂只开厨而或失,挂壁则飞去而已哉!此《画录》之所以作也。

  

  

  画记

  唐白居易撰

  张氏子得天之和,心之术,积品行,发为艺,艺尤者其画与!画无常工,以似为工;学无常师,以真为师。

故其措一意,状一物,往往运思中与神会,仿佛焉,若敺和役灵于其间者。

时予在长安中,居甚闲,闻甚熟,乃请观于张,张为予尽出之,凡十余轴。

无动植,无小大,皆曲尽其能。

莫不向背无遗势,洪纤无遁形。

迫而视之,有似乎水中了然分其影者。

然后知学在骨髓者,自心术得;工侔造化者,由天和来。

张但得于心,传于手,亦不自知其然而然也。

至若笔精之英华,指趣之律度,予非画之流也,不可得而知之。

今所得者,但觉其形真而圆,神和而全,炳然,俨然,如出于图之前而已。

  

  画松诗 #

  唐元稹撰

  张璪画古松,往往得神骨。

翠帚扫春风,枯龙戛寒月。

流传画师辈,奇态尽埋没。

纤枝无潇洒,顽干空突兀。

乃悟尘埃心,难状烟霄质。

我去淅阳山,深山看真物。

  

  

  历代名画记叙论

  唐张彦远撰

  叙画之源流 #

  夫言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发于天然,非繇述作。

古先圣王,受命应箓,则有龟字效灵,龙图呈宝,自巢燧以来,皆有此瑞。

迹瑛乎瑶牒,事传乎金册。

庖牺氏发于荥河中,典籍图画萌矣。

轩辕氏得于河、洛中,史皇、苍颉状焉。

奎有芒角,下主辞章。

颉有四目,仰观垂象。

因俪鸟龟之迹,遂定书字之形。

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

是时也,书画同体而未分,象制肇创而犹略。

无以传其意故有书,无以见其形故有画,天地圣人之意也。

按字学之部,其体有六:一古文,二奇字,三篆书,四佐书,五缪篆,六鸟书。

在幡信上端象鸟头者,则画之流也。

颜光禄曰:“图载之意有三:一曰图理,卦象是也;二曰图识,字学是也;三曰图形,绘画是也。

”又周官教国子以六书,其三曰象形,则画之意也。

是故知书画具名而同体也。

洎乎有虞作绘,绘画明焉。

既就彰施,仍深比象;于是礼乐大阐,教化繇兴。

故能揖让而天下治,焕乎而词章备。

《广雅》云:“画——类也。

”《尔雅》云:“画——形也。

”《说文》云:“画——畛也。

象田畛畔所以画也。

”《释名》云:“画——挂也。

以彩色挂物象也。

”故钟鼎刻则识魑魅而知神奸,旂章明则昭轨度而备国制。

清庙肃而罇彝陈,广轮度而强理辨。

以忠以孝,尽在于云台。

有烈有功,皆登于麟阁。

见善足以戒恶,见恶足以思贤。

留乎形容,式昭盛德之事。

具其成败,以传既往之踪。

记传所以叙其事,不能载其容,赋颂有以咏其美,不能备其象;图画之制所以兼之也。

故陆士衡云:“丹青之兴,比雅颂之述作,美大业之馨香。

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

”此之谓也。

善哉曹植有言曰:“观画者,见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见三季异主,莫不悲惋;见篡臣贼嗣,莫不切齿;见高节妙士,莫不忘食;见忠臣死难,莫不抗节;见放臣逐子,莫不叹息;见淫夫妒妇,莫不侧目;见令妃顺后,莫不嘉贵。

是知存乎鉴戒者,图画也。

”昔夏之衰也,桀为暴乱,太史终抱画以奔商;殷之亡也,纣为淫虐,内田挚载图而归周。

燕丹请献,秦皇不疑;萧何先收,沛公乃王。

图画者有国之鸿宝,理乱之纪纲。

是以汉明宫殿,赞兹粉绘之功;蜀郡学堂,义存劝戒之道。

马后女子,尚愿戴君于唐尧;石勒羯胡,犹观自古之忠孝。

岂同博奕用心,自是名教乐事。

余尝恨王充之不知言云:“人观图画上所画古人也。

视古人如视死人。

见其面而不若观其言行。

古贤之道,竹帛之所载灿然矣,岂徒墙壁之画哉?”余以此等之论,与夫大笑其道,诟病其儒,以食与耳,对牛鼓簧,又何异哉!

  叙画之兴废 #

  图画之妙,爰自秦、汉,可得而记。

降于魏晋,代不乏贤。

洎乎南北,哲匠间出。

曹、卫、顾、陆,擅重价于前;董、展、孙、杨,垂妙迹于后。

张、郑两家,高步于隋室;大安兄弟,首冠于皇朝。

——此盖尤所烜赫也,世俗知尚者,其余英妙,今亦殚论。

汉武创宜秘阁,以聚图书;汉明雅好丹青,别开画室,又创立鸿都学以集奇艺,天下之艺云集。

及董卓之乱,山阳西迁,图画彩帛军人皆取为帷囊。

所收而西七十余乘,遇而道艰,半皆遗弃。

魏、晋之代,固多藏蓄,胡寇入洛,一时焚烧。

宋、齐、梁、陈之君,雅有好尚。

晋遭刘曜,多所毁故。

重以桓玄性贪好奇,天下法书名画必使归己。

及玄篡逆,晋府真迹,玄尽得之。

何法盛《晋中兴书》云:“刘牢之遣子敬宣指玄请降,玄大喜,陈书画共观之。

”玄败,宋高祖先使臧喜入宫载焉。

南齐高帝科其尤精者,录古来名手不以远近为次,但以优劣为差。

自陆探微至范惟贤四十二人为四十二等,二十七帙三百四十八卷。

听政之余,旦夕披玩。

梁武帝尤加宝异,仍更搜葺。

元帝雅有才艺,自善丹青,古之珍奇,充牣内府。

侯景之乱。

太子纲数梦秦皇更欲焚天下书,既而内府图画数百圉,果为景所焚也。

及景之平,所有画皆载入江陵,为西魏将于谨所陷。

元帝将降,乃聚名画法书及典籍二十四万卷,遣后閤舍人高善宝焚之。

帝欲投火俱焚,宫嫔牵衣得免。

吴越宝剑,并将斫柱令折。

乃叹曰:“萧世诚遂至于此,儒雅之道今夜穷矣!”于谨等于偎烬之余,收其书画四千余轴,归于长安。

故颜之推《观我生赋》云:“人民百万而囚虏,书史千两而烟飏。

史籍已来未之有也,溥天之下,斯文丧尽。

”陈2天嘉中,陈主肆意搜求,所得不少。

及隋平陈,命元帅记室参军裴矩、高熲收之,得八百余卷。

隋帝于东京观文殿后起二台:东曰妙楷台,藏自古法书;西曰宝迹台,收自古名画。

焬帝东幸扬州,尽将随驾,中道船覆,大半沦弃。

炀帝崩,并归宇文化及。

化及聊城,为窦建德所取。

留东都者为王世充所取。

圣唐武德五年,克平僭逆,擒二伪主,两都秘藏之迹,维扬扈从之珍,归我国家焉。

乃命司农少卿宋鄭贵载之以船,泝河西上,将致京师。

行经砥柱,忽遭漂没,所存十亡一二。

太宗皇帝特所耽玩,更于人间购求。

天后朝,张易之奏召天下画工,修内库图画,因使工人各推所长,锐意模写,仍旧装背,一毫不差,其真者多归易之。

易之诛后,为薛少保稷所得,薛殁后,为岐王范所得。

王初不陈奏,后惧,乃焚之。

时薛少保舆岐王范、石泉公、王方庆家所蓄图书,皆归于天府。

禄山之乱,耗散颇多,肃宗不甚保持,颁之贵戚。

贵戚不好,鬻于不肖之手。

物有所归,聚于好事之家。

及德宗艰难之后又经散失,甚可痛也!自古兵火亟焚,江波屡门,年代浸远,失坠弥多。

傥时君之不尚,则阙其搜访;非至人之赏玩,则未辨妍蚩,所以骏骨不来,死鼠为璞。

嗟乎!今之人,众艺鲜至,此道尤衰。

未曾误点为蝇,惟见亡成类狗。

彦远家代好尚,聊因暇日,编为此记,且撮诸评品,用明乎所业,亦探于史传,以广其所知。

如宋朝谢希逸,陈朝顾野王之流,当时能画,评品不载,详之近古,遗脱至多。

盖是世上未见其踪,又述作之人不广求耳。

呜呼!自古忠孝义烈,湮没不称者,曷胜记哉!况书画耶?圣唐至今二百三十年,奇艺者骈罗,耳目相接,开元、天宝,其人最多,何必六法俱全?但取一技可采,自史皇至今,大唐会昌元年,凡三百七十余人。

编次无差,铨量颇定。

此外旁求错综,心目所鉴,言之无隐。

将来者能有撰述,其或继之。

时大中元年岁在丁卯。

  论画六法 #

  昔谢赫云:“画有六法: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模移写。

”自古画人,罕能兼之。

彦远试论之曰:“古之画,或能移其形似而尚其骨气,以形似之外求其画,此难可与俗人道也。

今之书纵得形似,而气韵不生,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在其间矣。

上古之画,迹简意澹而雅正,顾陆之流是也;中古之画,细密精致而臻丽,展郑之流是也;近代之画,焕烂而求备;今人之画,错乱而无旨,众工之迹是也。

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

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故工画者多善书。

然则古之嫔,擘纤而胸束;古之马,喙尖而腹细;古之台阁疏峙,古之服饰容曳。

故古画非独变态有奇意也,抑亦物象殊也。

至于台阁树石、车舆器物,无生动之可拟,无气韵之可侔,直要位置向背而已。

”顾恺之曰:“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其台阁一定器耳,差易为也。

”斯言得之。

至于鬼神人物,有生动之可状,须神韵而后全。

若气韵不周,空陈形似,笔力未道,空善赋彩,谓非妙也。

故韩子曰:“狗马难,鬼神易。

狗马乃凡俗所见,鬼神乃谲怪之状。

”斯言得之。

至于经营位置,则画之总要。

自顾陆以降,画迹鲜存,难悉详之。

唯观吴道玄之迹,可谓六法俱全,万象必尽,神人假手,穷极造化也。

所以气韵雄壮,几不容于缣素;笔迹磊落,遂恣意于墙壁;其细画又甚稠密,此神异也。

至于传模移写,乃画家末事。

然今之画人,粗善写貌,得其形似,则无其气韵,具其彩色,则失其笔法。

岂曰画也!呜呼!今之人斯艺不至也。

宋朝顾骏之常结构高楼以为画所,每登楼去梯,家人罕见。

若时景

  融朗,然后含毫,天地阴惨,则不操笔。

今之画人,笔墨混于尘埃,丹青和其泥滓,徒汙绢素,岂曰绘画?自古善画者,莫非衣冠贵胄,逸士高人,振玅一时,传芳千祀,非闾阎鄙贱之所能为也。

  叙师资徒传授 #

  自古论画者,以顾生之迹,天然绝伦,评者不敢一二。

余见顾生评论魏晋画人,深自准挹卫协,即知卫不下于顾矣。

只如狸骨之方,右军叹重,龙头之画,榭赫推高。

名贤许可,岂肯容易后之浅俗,安能察之?详观谢赫评量,最为允惬,姚李品藻,有所未安。

李駮云:“卫不合在顾之上。

”全是不知根本,良可于悒!只如晋室过江,王廙书画为第一,书为右军之法,画为明帝之师。

今言书画,一向吠声,但推逸少、明帝,而不重平南。

如此之类至多,聊且举其一二。

若不知师资传授,则未可议乎画,今粗陈大略云:

  至如晋明帝师于王廙。

卫协师于曹不兴。

顾恺之、张墨、荀勗师于卫协。

史道硕、王微师于荀勗、卫协。

戴逵师于范宣。

逵子[孛文],[孛文]弟师于父。

  陆探微师于顾恺之。

探微子绥、弘肃并师于父。

顾宝光、袁倩师于陆。

倩子质师于父。

顾骏之师于张墨。

张则师于吴暕。

吴暕师于江僧宝。

刘胤祖师于晋明帝。

胤祖弟绍祖,子璞并师于胤祖。

  姚昙度子程惠觉师于父。蘧道敏师章继伯。道敏甥僧珍师于道敏。沈标师于谢赫。周昙妍师于曹仲达。毛惠远师于顾。惠远弟惠秀子稜并师于惠远。

  袁昂师于谢、张、郑。张僧繇子善果、儒童并师于父。解倩师于聂松、蘧道敏。焦宝愿师于张、谢。江僧宝师于袁陆及戴。

  田僧亮师于董展。曹仲达师于袁。

  郑法士师于张,法士弟法轮、子德文,并师于法士。孙尚子师于顾、陆、张、郑。陈善见师于杨、郑。李雅师于张僧繇。王仲舒师于孙尚子。

  二阎师于郑、张、杨、展。

范长寿、何长寿并师于张。

尉迟乙僧师于父。

陈廷师于乙僧。

靳智翼师于曹。

吴智敏师于梁宽。

王知慎师于阎。

檀智敏师于董。

吴道玄师于张僧繇。

庐稜伽、杨庭光、李生、张藏并师于吴。

刘行臣师于王韶应。

韩干、陈闳师于曹霸。

王绍宗师于殷仲容。

  各有师资,递相仿效,或自开户牖,或未及门墙。

或青出于蓝,或冰寒于水。

似类之间,精粗有别。

只如田僧亮、杨子华、杨契丹、郑法士、董伯仁、展子虔、孙尚子、阎立德、阎立本并祖述顾、陆、僧繇。

田则郊野柴荆为胜,杨则鞍马人物为胜,契丹则朝廷簪组为胜,法士则游宴豪华为胜,董则台阁为胜,展则车马为胜,孙则美人魑魅为胜,阎则六法备该,万象不失。

所言胜者,以触类皆能,而就中尤所偏胜者。

俗所共推,展善屋木,且不知董展同时齐名,展之屋木,不及于董。

李嗣真云:“三休轮奂,董氏造其微;六辔沃若,展生居其骏。

而董有展之车马,展无董之台阁。

”此论为当。

  论顾陆张吴用笔

  或问余以顾、陆、张、吴用笔如何?对曰:“顾恺之之迹,紧劲联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趣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

昔张芝学崔瑗、杜度草书之法,因而变之,以成今草书之体势,一笔而成,气脉通连,隔行不断,惟王子敬明其深旨。

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其前行,世上谓之一笔书。

其后陆探微亦作一笔画,连绵不断,故知书盖用笔同法。

陆探微精利润媚,新奇妙绝,名高宋代,时无等伦。

张僧繇点曳斫拂,依卫大人《笔阵图》,一点一画别是一巧,钩戟利剑,森森然,又知书善用笔同矣。

国朝吴道玄古今独步,前不见顾陆,后无来者。

授笔法于张旭,此又知书画用笔同矣。

张既号书颠,吴宜为画圣。

神假天造,英灵不穷。

众皆密于盼际,我则离披其点画;众皆谨于象似,我则脱落其凡俗。

弯弧挺刃,植柱构梁,不假界笔直尺。

虬须云鬓,数尺飞动,毛根出肉,力健有余。

当有口诀,人莫得知。

数仞之画,或自臂起,或从足先。

巨状诡怪,肤脉连结,过于僧繇矣。

”或问余曰:“吴生何以不用界笔直尺而能弯弧挺刃,植柱构梁?”对曰:“守其神,专其一。

合造化之功,假吴生之笔,向所谓意存笔先,画尽意在也。

凡事之臻妙者,皆如是乎,岂止画也。

”与乎庖丁发硎、郢匠运斤,效颦者徒劳捧心,代斫者必伤其手。

意旨乱矣,外物役焉。

岂能左手划圆,右手划方乎?夫用界笔直尺,界画是死画也,守其神,专其一,是真画也。

死画满壁,曷如污墁?真画一划,见其生气。

夫运思挥毫,自以为画,则愈失于画矣;运思挥毫,意不在于画,故得于画矣。

不滞于手,不凝于心,不知然而然,弯弧挺刃,植柱构樑,则界笔直尺,岂得入于其间矣。

”又问余曰:“夫运恩情深者,笔四周密。

某有笔不周者,谓之如何?”余对曰:“顾陆之神,不可见其盼际,所谓笔迹周密也。

张吴之妙,笔才一二,像已应焉。

离披点画,时见缺落,此虽笔不周而意周也。

若知画有疏密二体,方可议乎画。

”或者颔之而去。

  论画体 #

  夫阴阳陶蒸,万象错布。

玄化亡言,神工独运。

草木数荣,不待丹碌之采;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凤不待五色而綷。

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

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

夫画物特忌形貌彩章,历历具足,甚谨甚细,而外露巧密,所以不患不了,而患于了。

既知其了,亦何必了,此非不了也。

若不识其了,是真不了也。

大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情之为病也,而成谨细。

自然者为上品之上,神者焉上品之中,妙者为上品之下,精者为中品之上,谨而细者为中品之中。

余今立此五等,以包六法,以贯众妙。

其间诠量可有数百等,孰能周尽?非夫神迈识高,情超心慧者,岂可议乎知画?

  

  

  稚圭论画 #

  宋韩琦撰

  观画之术,唯逼真而已,得真之全者绝也,得多者上也,非真即下矣。

  

  

  六一跋画 #

  宋欧阳修撰

  题跋

  善言画者,多云:“鬼神易为工。

”以为画以形似为难,鬼神人不见也。

然至其阴成威惨澹,变化超腾,而穷奇极怪,使人见则惊绝;及徐而定视,则千状万态,笔简意足,是不亦为难哉!此画虽传自妙本,然其笔力精劲,亦自有佳处。

  试笔

  萧条澹泊,此难画之意,画者未必识也。

故飞走迟速,意近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

若乃高下向背,远近重复,此画工之艺耳,非精鉴之事也。

  

  

  梦溪笔谈论画 #

  宋沈括撰

  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

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

如彦远评画,言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

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

予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基层芭蕉。

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

谢赫云:“卫协之画,虽不该备形妙,而有气韵,淩跨群雄,旷代绝笔。

”又欧文忠公《盘车图诗》云:“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

忘形得意知者寡,不知见诗如见画。

”此真为识画也。

  

  

  图画歌 #

  宋沈括撰

  画中最妙言山水,摩诘峰峦两面起。

李成笔夺造化工,荆浩开图论千里。

范宽石澜烟林深,枯木关仝极难比。

江南董源僧巨然,淡墨轻风为一体。

宋迪长于远与平,王端善作寒江行。

克明已往道宁逝,郭熙遂得新来名。

花竹翎毛不同等,独出徐熙入神境。

赵昌设色古无如,王友刘常亦堪并。

黄荃居寀及谭宏,鸥鹭春葩蜀中景。

艾宣孔雀世绝伦,羊仲甫鸡皆妙品。

惟有长沙易元吉,岂止獐猿人不及。

雕鹰飞动羡张泾,番马胡瓌屹然立。

濠梁崔白及崔愨,群虎屏风供御幄。

海州徐易鱼水科,鳞鬣如生颇难学。

金陵佛像王齐翰,顾德谦名皆雅玩。

老曹菩萨各精神,道士李刘俱伟观。

星辰独尚孙知微,卢氏楞伽亦为伴。

勾拢爽笔势飘飘,锦里三人大辉焕。

西川女子分十眉,宫妆撚[絼+艮]周昉肥。

尧氏击壤鼓腹笑,滕王峡蝶相交飞。

居宁草虫名浙右,孤松韦偃称世希。

韩干能为大宛马,包鼎虎有惊人威。

将军曹霸善图写,玉花骢并今传之;驭人相扶似偶语,老杜咏入丹青诗。

少保薛稷偏攻鹤,杂品皆奇怪石恪。

戴嵩韩滉能画牛,小景惠崇烟漠漠。

唐僧传古善画龙,豪端相与精神通,拏珠奋身奔海窟,鬣如飞火腾虚空。

忠恕楼台真有功,山头突出华清宫。

用及象坤能画鬼,角嘴铁面头蓬松。

侯翼曹为五侯图,海山聚田风云乌。

尔朱先生着儒服,李翁碧眼长髭须。

恺之摩诘失旧迹,但见累世令人模。

探微其迹存一本,甘露板壁狻猊枯。

操蛇恶鬼衔火兽,鉴名道子传姓吴。

僧繇殿龙点双目,即时便有雷霆驱。

仙翁葛老度溪岭,潇洒数幅名《移居》。

辋川弄水并捕鱼,长汀乱苇寒疏疏。

子家所有将盈车,高下百品难俱书。

相传好古雅君子,睹书观画言无虚。

  

  东坡论画 #

  宋苏轼撰

  净因院画记 #

  余尝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

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

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

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当,则举废之矣。

以其形之无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谨也。

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

与可之于竹石枯木,其可谓得其理者矣。

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挛拳瘠蹙,如是而条达遂茂;根茎节叶,牙角脉缕,千变万化,未始相袭而各当其处,合于天造,厌于人意,盖达士之所寓也与昔岁尝画两丛竹于净因之方丈,其后出守陵阳而西也,余与之偕别长老道臻师,又画两竹梢、一枯木于其东斋。

臻方治四壁于法堂,而请于与可,与可既许之矣,故余并为记之,必有明于理而深观之者,然后知余言之不妄。

  宝绘堂记 #

  君子可以言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

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

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

”然圣人未尝废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

刘备之雄才也,而好结髦;稽康之达也,而好锻炼;阮孚之放也,而好蜡屐。

此岂有声色臭味也哉?而乐之终身不厌。

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与画。

然至其留意而不释,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锺繇至以此呕血发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复壁,皆以儿戏害其国、凶其身,此留意之祸也。

  始吾少时,尝好此二者,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

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

既而自笑曰:“薄富贵而厚于书,轻死生而重画,岂不颠倒错谬,失其本心也哉”自是不复好,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然为人取去,亦不复惜也。

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去而不复念也。

于是乎二物者,常为吾乐而不能为吾病。

驸马都尉王君晋卿虽在戚里,而其被服礼仪,学问诗书,常与寒士角。

平居攘去膏粱,屏远声色,而从事于书画,作宝绘堂于私第之东,以蓄其所有,而求文以为记,恐其不幸而类吾少时之所好,故以是告之,庶几全其乐而远其病也。

  书朱象先画后 #

  松陵人朱君象先,能文而不求举,善画而不求售。

曰:“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而已。

”昔阎立本始以文学进身,卒蒙画师之耻,或者以是为君病。

余以为不然。

谢安石欲使王子敬书太极殿榜,以韦仲将事讽之。

子敬曰:“仲将,魏之大臣,理必不尔,若然者,有以知魏德之不长也。

”使立本如子敬之高,其谁敢以画师使之阮千里善弹琴,无贵贱长幼皆为弹。

神气冲和,不知向人所在。

内兄潘岳使弹,终日达夜无忤色,识者知其不可荣辱也。

使立本如千里之达,其谁能以画师辱之?今朱君无求于世,虽王公贵人,其何道使之?遇其解衣盘礴,虽余亦得攫攘其旁也。

  书黄鲁直画跋后三首

  远近景图此图燕贵之来昆仍云也。穷山野水,亦是林下人窠窟,然烈风偃草木,客子当藏舟浦溆中,强人力牵挽,欲何之耶?

  舟未行而风作固不当行,若中途遇风,不尽力牵挽以投浦岸,当何之耶?鲁直怪舟师不善预相风色可也,非画师之罪。

  北齐校书图往在都下,驸马都尉王晋卿时时送书画来作题品,辄贬剥令一钱不值。

晋卿以为言。

庭坚曰:“书画以韵为主,足下囊中物,非不以千钱购取,所病者韵耳。

”收书画者观予此语,三十年后当少识书画矣。

  画有六法,赋彩拂澹其一也,工尤难之。

此画本出国手,止用墨笔,盖唐人所谓粉本,而近岁画师乃为赋彩,使此六君子者,皆涓然作何郎傅粉面,故不为鲁宜所取,然其实善本也。

  右军斫脍图徐彦和送此本来,云是王右军昕脍图。

予观此榻上偃蹇者,定不解书《兰亭序》也。

右军在会稽时,桓温求侧理纸,库中有五十万尽付之。

计此风神,必有喦壑之姿耳。

  谢安石人物为江左第一,然其为政殊未可逸少意,作书讥诮殆欲痛哭,此所谓君子爱人以德者。

以纸五十万与桓温何足道?此乃史官之陋,而鲁直亦云尔何哉书生见五十万纸足了一世,举以与人,真异事耳。

本传又云:“兰亭之会,或以比金谷,而以逸少比季伦。

逸少闻之甚喜。

”金谷之会皆望尘之友也,季伦之于逸少,如鸱鸢之于鸿鹄,尚不

  堪作奴,而以自比,决是晋宋间妄语。

史官许敬宗其人奴也,见季伦金多,以为贤于逸少。

今鲁直又怪画师不能得逸少高韵,岂不难哉?余在惠州,徐彦和寄此画求余跋尾,书此以发千里一笑。

  论画诗 #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

  

  

  图画见闻志叙论

  宋郭若虚撰

  序

  余大父司空公虽贵仕而喜廉退恬养,自公之暇,惟以诗书琴画为适。

时与丁晋公马正惠蓄书画均,故画府称富焉。

先君少列躬蹈懿节,鉴裁精明,珍藏罔坠,欲养不待,临言感噎。

后因诸族人间取分玩,缄滕罕严,日居月诸,渐成沦弃。

贱子虽甚不肖,然于二世之好,敢不钦藏。

嗟乎!逮至弱年,流散无几。

近岁方购寻遗失,或于亲戚间以他玩交酬,几得十余卷,皆传世之宝。

每宴坐虚庭,高悬素壁,终日幽对,愉愉然不知有天地之大、万物之繁,况乎惊宠辱于势利之场,料得丧于犇驰之域者哉!复遇朋游觏止,互出名踪柬论,得以资深铨较,由之广博,虽不与戴、谢并生,愚窃慕焉。

又好与当世名手甄明体法,讲练精微,凡所见闻,当从实录。

昔张彦远尝著《历代名画记》,其间自黄帝时,史皇而下,总括画人姓名,绝笔于永昌元年。

厥后撰集者率多相乱,事既重叠,文亦繁衍。

今考诸传记,参较得失,续自永昌元年,后历五季通至本朝熙宁七年。

名人艺士,编而次之。

其有画迹尚晦于时,声闻未喧于众者,更竢将来。

亦尝览诸家画记,多陈品弟,今之作者,互有所长。

或少也嫩而老也壮,或始也勤而终也怠。

今则不复定品,惟笔其可纪之能、可谈之事,皆暨诸家尽说略而未至者,继以传记,中述画故事,并本朝事迹,采摭编次,离为六卷,目之曰《图画见闻志》,后之博雅君子,或加点窜,将可取于万一。

郭若虚序。

  叙诸家文字 #

  自古及近代,纪评画笔,文字非一,难悉具载,聊其所见闻篇次之。

  《名画集》南齐高帝撰

  《古画品录》谢赫撰

  《装马谱》毛惠远撰

  《昭公录》梁武帝撰

  《僧繇录》亡姓名

  《画说文》亡姓名

  《述画记》后魏孙暢之撰

  《续画品录》陈姚最撰

  《后画录》唐沙门彦悰撰

  《画断》张怀瓘撰

  《名画猎精录》亡姓名

  《杂色骏骑录》韩干撰

  《绘境》张璪撰

  《画评》顾况撰

  《续画评》刘整撰

  《公私画录》裴孝源撰

  《画拾遗录》宝蒙撰

  《画山水录》吴恬一名玠

  《唐朝名画录》朱景真撰

  《历代名画记》张彦远撰

  《画山水诀》荆浩一名洪谷子撰

  《梁朝画目》亡姓名

  《广画新录》蜀沙门仁显撰

  《益州画录》辛显撰

  《江南画录》亡姓名

  《江南画录拾遗》徐铉撰

  《广梁朝画目》皇朝胡峤撰

  《总画集》黄林复撰

  《本朝画评》刘道醇篡符道撰

  叙本朝求访 #

  画之源流,诸家备载。

爰自唐季兵难,五胡乱离,图画之好,乍存乍失。

逮我宋上符天命,下顺人心,肇建皇基,肃清六合。

沃野讴歌之际,复见尧风,坐客闲宴之余,兼穷绘事。

大宗皇帝钦明濬哲,富艺多才。

时方诸伪归真,四荒重译,万几丰暇,屡购珍奇。

太平兴国间,韶天下郡县搜访前哲墨迹图画。

先是荆湖转运使得汉张芝草书,唐韩干《马》二本以献之。

韶州得《张九龄像》并文集九卷表进。

后之继者,难可胜纪。

又敕待诏高文进、黄居寀搜访民间图画。

端拱元年,以崇文院之中堂置秘阁,命吏部侍郎李至兼秘书监,点检供御图书,选三馆正本书万卷实之秘监。

以进御退余藏于阁内。

又从中降图昼并前贤墨迹数千轴以藏之。

淳化中阁成,上飞白书额,亲幸召近臣纵观图籍,赐宴。

又以供奉僧元霭所写《御容》二轴藏于阁。

又有天章、龙图、宝文三阁,后苑有图书库,皆藏贮图书之府。

内阁每岁因暑伏曝熭,近侍暨馆阁诸公,张筵纵观,图典之盛,无替天禄、石渠、玅楷、宝迹矣。

  叙自古规鉴 #

  《易》称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

又曰:“象也者像此者也。

”尝考前贤画论,首称像人。

不独神气骨法、衣纹向背为难,盖古人必以圣贤形像、往昔事实,含毫命素,制为图画者,要在指鉴贤愚,发明治乱。

故鲁殿纪兴废之事,麟阁会勋业之臣。

迹旷代之幽潜,托无穷之炳焕。

昔汉孝武帝欲以《钩弋》赵婕妤少子为嗣,命大臣辅之。

惟霍光任重大可属杜稷,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辅成王朝诸侯以赐光。

孝成帝游于后庭,欲以班婕妤同辇载。

婕妤辞曰:“观古图书圣贤之君,皆有名臣在侧。

三代末主,乃有嬖幸。

今欲同辈,得无近似之乎?”上善其言而止。

太后闻之喜曰:“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

”又尝设宴饮之会,赵李诸侍中,皆引满举白,谈笑大噱。

时乘兴幄坐,张画屏风,画纣醉踞妲己作长夜之乐。

上因顾指画问班伯曰:“纣为无道,至于是乎?”伯曰:“《书》云:乃用妇人之言,何有踞肆于朝。

所谓众恶归之,不如是之甚者也。

”上曰:“苟不若此,此图何戒?”伯曰:“沉湎于酒,微子所以告去也。

式号式謼,《大雅》所以流连也。

谓书淫乱之戒,其原在于酒。

”上喟然欺曰:“久不见班生,今日复闻谠言。

”后汉光武明德马皇后美于色,厚于德,帝用嘉之。

尝从观画虞舜,见娥皇女英,帝指之,戏后曰:“恨不得如此为妃。

”又前见陶唐之像,后指尧曰:“嗟乎,群臣百僚,恨不得为君如是。

”帝顾而笑。

唐德宗诏曰:“贞元己巳岁秋九月,我行西宫,瞻宏阁崇构,见老臣遗像,顒然肃然,和敬在色。

想云龙之叶应,感致业之艰难,睹往思今,取类非远。

”文宗大和二年自撰集《尚书》中君臣事迹,命画工图于太液亭,朝夕观览焉。

汉文翁学堂在益州大城内,昔经颓废,后汉蜀郡太守高朕复缮立,乃图书古人圣贤之像及礼器瑞物于壁。

唐韦机为檀州刺史,以边人僻陋,不知文儒之贵。

修学馆,画孔子七十二弟子、汉晋名儒像,自为赞,敦劝生徒,繇兹大化。

夫如是岂非文未尽经纬而书不能形容,然后继之于画也!所谓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亦宜哉。

  论制作楷模 #

  大率图画风力气韵,固在当人,其如种种之要,不可不察矣。

画人物者,必分贵贱气貌,朝代衣冠,释门则有善巧方便之颜,道像必具修真度世之范,帝皇当崇上圣天日之表,外夷应得慕华钦顺之情,儒贤即见忠信礼义之风,武士固多勇悍英烈之貌,隐逸俄识肥遯高世之节,贵戚盖尚纷华侈靡之容,帝释须明成福严重之仪,鬼神乃作丑[者+鬼]驰趡之状,士女宜富秀色婑媠之态,田家自有醇甿朴野之真;恭骜愉惨,又在其间矣。

画衣纹林石用笔全类于书。

画衣纹有重大而调暢者,有缜细而劲健者。

勾绰纵掣,理无妄下,以状高侧深斜,卷摺飘举之势。

画林木者,有樛枝挺干,屈节皴皮,纽裂多端,分敷万状,作怒龙惊虺之势,耸凌云翳日之姿,宜须崖岸丰隆,方称蟠根老壮也。

画山石者,多作矾头,亦为凌面,落笔便见坚重之性,皴淡即生窊凸之形。

每留素以成云,或借地而为雪,其破墨之功,尤为难也。

画畜兽者,全要停分向背,筋力精神,肉分肥圜毛骨稳起,仍分诸物所禀动止之性。

画龙者,析出三停,分成九似。

穷游泳蜿蜒之妙,得回蟠升降之宜,仍要騣鬣肘毛,笔画壮快,直自肉中生出为佳也。

画水者有一摆之波,三摺之浪。

布之字之势,分虎爪之形,汤汤若动,使观者浩然有江湖之思,为玅也。

画屋木者,折算无亏,笔画匀壮,深远透空,一去百斜。

如隋、唐、五代已前,洎国初郭忠恕、王士元之流,画楼阁多见四角,其斗栱逐铺作为之,向背分明,不失绳墨。

今之画者多用直尺,一就界画,分成斗栱,笔迹繁杂,无壮丽闲雅之意。

画花果草木,自有四时景候。

阴阳向背,笋条老嫩,苞萼后先,逮诸园蔬野草,咸有出土体性。

画翎毛者,必须知识诸禽形体名件,自觜喙口脸眼缘,丛林脑毛,披蓑毛,翅有梢翅,有蛤翅。

翅邦上有大节小节,大小窝翎,次及六梢。

又有料风、掠草,散尾、压磹尾、肚毛、腿[(祷-寿)+夸]、尾锥。

脚有探爪、食爪、撩爪、托爪、宣黄八甲。

鸷鸟眼上谓之看棚,背毛之间谓之合溜。

山鹊鸡类各有岁时苍嫩、皮毛眼爪之异。

家鹅鸭即有子肚。

野飞水禽,自然轻梢。

如此之类,或鸣集而羽翮紧戢,或寒栖而毛叶松泡。

已上具有名体处所,必须融会,阙一不可。

设或未识汉殿吴殿,梁柱斗栱,叉手替木,熟柱駞峰,方茎额道,抱间昂头,罗花罗幔,暗制绰幕,猢狲头,琥珀枋,龟头虎座,飞詹扑水,膊风化废,垂角惹草,当钩曲脊之类,凭何以画屋木也。

画者尚罕能精究,况观者乎!

  论气韵非师 #

  谢赫云:“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像形,四曰随类傅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摸移写。

”六法精论,万古不移,然而骨法用笔以下五法可学,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

尝试论之,窃观自古奇迹,多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依仁游艺,采賾钩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画。

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所谓神之又神而能精焉。

凡画必周气韵,方号世珍。

不尔,惟竭巧思,止同众工之事,虽曰画而非画。

故杨氏不能授其师,轮扁不能传其子,系乎得自天机,出于灵府也。

且如世之相押字之术,谓之心印。

本自心源,想成形迹,迹与心合,是之谓印。

爰及万法,缘虑施为,随心所合,皆得名印;蚓乎书画,发之于情思,契之于绡楮,则非印而何?押字且存诸贵贱祸福,书画岂逃乎气韵高卑?夫画犹书也,扬子曰:“言,心声也;书,心画也。

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

  论用笔三病 #

  又画有三病,皆系用笔。

所谓三者:一曰板,二曰刻,三曰结。

板者腕弱笔痴,全亏取与,物状平扁,不能圆浑也;刻者运笔中疑,心手相戾,勾画之际,妄生圭角也;结者欲行不行,当散不散,似物凝碍,不能流畅也。

未穷三病,徒举一隅。

画者鲜克留心,观者当烦拭眦。

  论曹吴体法 #

  曹吴二体,学者所宗。

按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称北齐曹仲达者,本曹国人,最推工画梵像,是为曹,谓唐吴道子曰吴。

吴之笔,其势圆转而衣服飘举。

曹之笔,其体稠叠而衣服紧窄,故后辈称之曰:“吴带当风,曹衣出水。

”又按蜀僧仁显《广画新集》言曹曰:“昔竺乾有康僧会者,初入吴,设像行道,时曹不兴见西国佛画仪范写之,故天下盛传曹也。

”又言吴者起于宋之吴暕之作,故号吴也。

且南齐谢赫云:“不兴之迹,代不复见,惟秘阁内一龙头而已。

观其风骨,擅名不虚。

”吴陈之说,声微迹暧,世不复传。

至如仲达见北齐之朝,距唐不远,道子显开元之后,绘像仍存,证近代之师承,合当时之体范。

况唐室已上,未立曹吴。

岂显释寡要之谈,乱爱宾不刊之论。

推时验迹,无愧斯言也。

  论吴生设色 #

  吴道子画,今古一人而已。

爱宾称前不见顾陆,后无来者,不其然哉!尝观所画墙壁卷轴,落笔雄劲,而傅彩简淡。

或有墙壁间设色重处,多是后人装饰。

至今画家有轻拂丹青者,谓之吴装。

  论古今优劣 #

  或问近代至艺与古人何如?答曰:“近代方古多不及而过亦有之。

若论佛道人物,士女牛马,则近不及古;若论山水林石、花竹禽鱼,则古不及近。

何以明之?且顾陆张吴中及二阎,皆纯重雅正,性出天然。

吴生之作,为万世法,号曰画圣,不亦宜哉!张、周、韩、戴气韵骨法,皆由意表。

后之学者,终莫能到。

故曰近不及古。

至如李与关、范之迹,徐暨二黄之踪,前不藉师资,後无复继踵,借使二李三王之辈复起,边鸾、陈庶之伦再生,亦将何以措手于其间哉!故曰,古不及近。

是以推今考古,事绝理穷,观者必辨金鍮,无焚玉石。

  

  

  后山谈丛论画 #

  宋陈师道撰

  欧阳公像,公家与苏眉山皆有之,而各自是也。盖苏本韵胜而失形,家本形似而失韵。失形而不韵,乃所画影尔,非传神也。

  蜀人勾龙爽作《名画记》,以范琼、赵承祐为神品,孙位为逸品。

谓琼与承祐类吴生而设色过之,位虽工不中绳墨。

苏长公谓彩色非吴生所为,二子规模吴生,故长于设色尔。

孙位方不用矩、圆不用规,乃吴生之流也。

余谓二子学吴生而能设色,不得其本,故用意于末,其巧者乎?

  阎立本观观张僧繇江陵画壁曰:“虚得名尔。

”再往曰:“犹近代名手也。

”三往于是寝食其下,数日而后去。

夫阎以画名一代,其于张高下间耳,而不足以知之。

世之人强其不能而论能者之得失,不亦疏乎?

  李公麟云:“吴画于张而过之。”盖张守法度而吴有英气也。

  眉山公谓孙知微之画,工匠手尔。

  太祖阅蜀宫画图,问其所用。曰:“自以奉人主尔。”太祖曰:“独览孰若使众观耶?”于是以赐东华门外茶肆。

  

  景迂论形意 #

  宋晁说之撰

  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

  

  

  守昌论精简 #

  宋葛守昌撰

  夫画,人之为此者甚多,其誰不欲擅名?大抵形似少精,则失之整齐;笔墨太简,则失之阔略。精而造疏,简而意足,惟得于笔墨之外者知之。

  

  

  敦礼论画功用 #

  宋张敦礼撰

  画之为艺虽小,至于使人鉴善劝恶,耸人观听,为补益其侪于众工哉?

  

  

  北山论郑虔阎立本优劣

  宋郑刚中撰

  唐人能画者不敢悉数,且以郑虔、阎立本二人论之,其用笔式拙不可得而考,然今人借或持其遗墨售于世,则如古君子,先虔而后立本无疑,何则?虔高才在诸儒间,如赤霄孔翠,酒酣意放,搜罗物象,驱入豪端,窥造化在则见天性;虽片纸点墨,自然可喜。

立本幼事丹青,而人物阘茸,才术不鸣于时。

负惭流汗,以绅笏奉研;是虽能模写穷尽,亦无佳处。

余操是说,以验今人之画,故胸中有气味者,所作必不凡,而画工之笔,必无神观也。

  

  质甫论形神 #

  宋袁文撰

  作画形易而神难。

形者,其神采也。

凡人之形体,学画者往往皆能,至于神采,自非胸中过人,有不能为者。

《东观余论》云:“曹将军画马神胜形,韩幹画马形胜神。

”又《师友谈纪》云:“徐熙画花传花神,赵昌画花写花形。

”其别形神如此。

物且犹尔,而况于人乎?

  

  记隐士画壁 #

  宋康与之撰

  毕少董言:国初修老子庙,庙有吴道子画壁,老杜所谓:“冕旒俱秀发,旌斾尽飞扬”者也。

官以其壁募人买,有隐士亦妙手也,以三百千得之。

于是闭门不出者三年,乃以车载壁,沉之洛河。

庙亦落成矣,壁当再画。

郡以请隐士,隐士弗辞。

有老画工夤缘以至者,众议推当画东壁。

隐士以让画工,画工勿敢当,让者再,议者三,隐士遂就东壁

  画天地。

隐士初落笔作前驱二人,工就视之,不语而去。

工亦画前驱二人,隐士往观,亦不语而返。

于是各解衣般礴,惨淡经营,不复相顾。

及成功来观,其初有不相许之色,渐观其次,迤逦咨嗟击节,及见辇中一人,工愧骇下拜曰:“先生之才不当与某为辈。

”于是焚作具,不复敢言画矣。

或问之,工曰:“前驱贱役也,骨相当瞋目怒髯,可比騶驭;近侍清贵也,骨相当清奇宠秀,可比台阁;至于辇中人则帝王也,骨相当龙姿日表,可比至尊。

今先生前驱,乃作清奇宠秀,某窃谓贱隶若此,则何足以作近侍近侍纵可强力少加,则何以作辇中之人也?若贵贱之状一等,则不足以为画矣。

今观先生所画前躯,乃吾近侍也;所画近侍,乃吾辇中人也;洎观辇中之人,其神宇骨相,盖吾平生未尝见者。

古图画中,亦未之见。

此所以使吾惭愧骇伏。

”隐士曰:“此画天上人,非人间人也。

尔所画,怒目虬髯,则人间人耳。

人间人则面目气象皆尘俗。

虽尔艺与其他工不同,要之但能作人间人耳。

”工往自毁其壁,以家资偿之,请隐士毕其事。

少董曰:“予评隐士之画,如韩退之作《海神祠记》。

盖劈头便言海之为物,于人间为至大,使他人如此,则后必无可继者。

而退之之文累千言,所言浩瀚充溢,盖力竭而不穷,文竭而不困,至于夺天巧而破鬼胆,笔势犹未得已。

世之作文者,孰能若是?故于论隐士之画也,亦云然。

  

  方是闲居士小稿论画

  宋刘学箕撰

  侔揣万类,挥翰染素,虽画家一艺,然眸子无鉴裁之精,心胸有尘俗之气,纵极工妙,而鄙野村陋,不逃明眼。

是徒穷思尽心,适足以资世之话靶,不若不画之为愈。

今观昔之人,以一艺彰彰自表于世,皆文人才士,非以人物、山川、佛像、鬼神著,则以楼观、花竹、翎毛、走兽显,盖未有独任一见而得万物之兼,情备诸体而擅众作之美,虽张僧繇、吴道子、阎立本诸公不能之,况万万不及比者,自谓能之可乎?古之所谓画士,皆一时名胜,涵泳经史,见识高明,襟度洒落,望之飘然,知其有蓬莱道山之丰俊,故其发为豪墨,意象萧爽,使人宝玩不寘。

今之画士,只人役耳,视古之人又万万不啻也。

亦有迫于口体之不充,俯就世俗之所强。

问之能彼乎?曰:能之。

能此乎?曰:能之。

及其吮笔运思,茫昧失措,鲜不刻鸟成鸽、画虎类狗,其视古人神奇精妙,每不逮之。

所以若然者,未可悉尤之画工,画工虽志阿堵,而亦有不专在夫阿堵也。

  

  

  画继杂说 #

  宋邓椿撰

  论远

  画者文之极也,故古今之人,颇多着意。

张彦远所次历代画人,冠裳大半。

唐则少陵题咏,曲尽形容,昌黎作记,不迫毫发。

本朝文忠欧公、三苏父子、两晁兄弟、山谷、后山、宛丘、淮海、月严、漫仕、龙眠,或评品精高,或挥染超拔,然则画者岂独艺之云乎?难者以为自古文人,何止数公?有不能且不好者。

将应之曰:其为人也多文,虽有不晓画者寡矣,其为人也无文,虽有晓画者寡矣。

  画之为用大矣!盈天地之间者,万物悉皆含亳运思,曲尽其能,而所以能曲尽者,止一法耳。

一者何也曰:“传神而已矣。

”世徒知人之有神,而不知物之有神,此若虚深鄙众工,谓虽曰画而非画者,盖止能传其形不能传其神也。

故画法以气韵生动为第一,而若虚独归于轩冕岩穴,有以哉!

  自昔鉴赏家分品有三:曰神,曰妙,曰能。

独唐朱憬真撰《唐贤画录》,三品之外,更增逸品。

其后黄休复作《益州名画记》,乃以逸为先而以神妙能次之。

景真虽云:“逸格不拘常法,用表贤愚。

”然逸之高,岂得附于三品之末?未若休复首推之为当也。

至徽宗皇帝专尚法度,乃以神逸妙能为次。

  予尝取唐、宋两朝文集,凡图画纪咏,考究无遗,故于群工略能察其鉴别,独山谷最为精严,元章心服高妙,而立论有过中处。

少陵、东坡两翁虽注意不专而天机本高,一语之确,有不期合而自合者。

杜云:“绝妙动宫墙”,则壁传人物,须动字始能了。

“请公放笔为直干”则千丈之姿,于用笔之际,非放字亦不能办。

至东坡又曲尽其理,如“始知真放本细微,不比狂华生客慧,当其下笔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

”非前身顾陆,安能道此等语耶?

  予作此录,独推高雅二门,余则不苦立褒贬。

盖见者方可下语,而闻考岂容轻议?尝考郭若虚论成都应天孙位、景朴《天王》曰“二艺争锋,一时壮观。

倾城士庶,看之阗噎。

”予尝按图熟观其下,则朴务变怪以效位,正如杜默之诗,学卢仝、马翼也。

若虚未尝入蜀,徒因所闻,妄意比方,岂为欧阳炯之误耶然有可恕者,尚注辛显之论,谓朴不及他远甚,盖亦以传为疑也,此予所以少立褒贬。

  郭若虚所载,往往遗略,如江南之王凝花鸟,润州僧修范湖石,道士刘贞白松石梅雀,蜀之童祥、许中正人物仙佛,丘仁庆花,王廷嗣鬼神,皆名笔也,俱是熙宁以前人物。

  山水家画雪景多俗,尝见营邱所作雪图,峰峦林屋,皆以淡墨为之,而水天空处,全用粉填,亦一奇也。

予每以告画人,不愕然而惊则莞尔而笑,足以见后学之凡下也。

  李营丘多才足学之士也,少有大志,屡举不第,竟无所成,故放意于画。

其所作寒林多在岩穴中,裁剖俱露,以兴君子之在野也。

自余窠桓尽生于平地,亦以兴小人在位,其意微矣。

宇文龙图季蒙云:“宣和御府曝书,屡尝预观,李成大小山水无数轴。

”今臣庶之家,各自谓其所藏山水为李成,吾不信也。

  画之六法,难以兼全,独唐吴道子、本朝李伯时,始能兼之耳。

然吴笔豪放,不限长壁大轴,出奇无穷。

伯时痛自裁损,只于澄心纸上运奇布巧,未见其大手笔,非不能也,盖实矫之,恐其或近众工之事。

  米元章云:“伯时病臂三年,予始画。”虽似推逊伯时,然自谓学颇高古,不使一笔入吴生,专为古忠贤像。其木强之气,亦不容立伯时下矣。

  鸟兽草木之赋状也,其在五方,各自不同,而观画者,独以其方所见,论难形似之不同,以为或大或小、或长或短,或丰或瘠,互相讥笑,以为口实,非善观者也。

  蜀虽僻远,而画手独多于四方,李方叔载德隅斋画而蜀笔居半。

德麟贵公子也,蓄画至数十函,皆留京师,所载止襄阳随轩绝品,多已如此,蜀学其盛矣哉!

  画之逸格,至孙位极矣,后人往往益为狂肆,石恪、孙太古犹之可也,然未免乎粗鄙,至贯休、云子辈则又无所忌惮者也。

意欲高而未尝不卑,实斯人之徒与!

  蜀之罗汉虽多,最称卢楞伽,其次杜措、丘文播兄弟耳。

楞伽所作多定本,止坐立两样。

至于侍卫、供献、花石、松竹、羽毛之属,悉皆无之,不足观。

杜、丘虽各有此,而笔意不甚清高,俱愧长沙之武耳。

  旧说杨惠之与吴道子同师,道子学成,惠之耻与齐名,转而为塑,皆为天下第一,故中原多惠之塑,山人壁。

郭熙见之又出新意,遂令圬者不用泥掌,止以手枪泥于壁,或凹或凸,但所不问。

乾则以墨随其形迹,晕成峰峦林壑,加之楼阁人物之属,宛然天成,谓之影壁。

其后作者甚盛,此宋复古张素败壁之余意也。

  大抵收藏古画,往往不对,或断缣片纸,皆可珍惜,而又高人达士耻于对者十中八九,而俗眼遂以不成器目之。

夫岂知古画至今,多至五百年,少至二三百年,那得复有完物?断金碎玉,俱可宝也。

  荣辑子邕酷好图画,务广务蓄,每三伏中曝之,各以其类,循次开展,偏满其家,每一种日日更换,旬日始了好事家鲜其比也。

闻之故老曰:“承平时有一不肖子质画一匣于人家,凡十余图,每图止各有其半,或横或竖,当中分翦。

如维山戴犊、徐熙芙蓉桃花、崔白翎毛,无一全者。

盖其家兄弟不义之甚,凡物皆如是分之,以为不如是则不平也,诚可伤叹!”

  论近

  徽宗建龙德宫成,命待诏图画宫中屏壁,皆极一时之选。

上来幸,一无所称,独顾壶中殿前柱廊拱眼,斜枝月季花。

问画者为谁?实少年新进,上喜赐绯,褒锡甚宠,皆莫测其故。

近侍尝请于上。

上曰:“月季鲜有能画者,盖四时朝暮,花蕊叶皆不同。

此作春时日中者,无毫发差,故厚赏之。

  宣和殿前植荔枝,既结实,喜动天颜。

偶孔雀在其下,亟召画院众史令图之,各极其思,华彩烂然。

但孔雀欲升藤墩,先举右脚。

上曰:“未也。

”众史愕然莫测。

后数日再呼问之,不知所对。

则降旨曰:“孔雀升高,必先举左。

”众史骇服。

  宣和殿御閤有展子虔《四载图》,最为高品。

上每爱玩,或终日不舍,但恨止有三图,其水行一图,特补遗耳。

一日中使至洛,忽闻洛中故家有之。

亟告留守求观,既见则愕曰:“御閤中正欠此一图。

”登时进入,所谓天生神物,必有会合时也。

  闻之薛志曰:“明达皇后閤初成,左廊有刘益所画百猿,后志于右画百鹤以对之,举动各无相犯,颇称上旨,赏賫十倍也。”

  政和间,每御画扇,则六宫诸邸竞皆临仿,一样或至数百本。其间贵近往往有求御宝者。

  先大父在枢府日,有旨赐第于龙当桥侧,先君侍郎作提举官,仍遣中使监修。

比背画壁,皆院人所作,翎毛花竹及家庆图之类。

一日先君就视之,见背工以旧绢山水揩拭几案,取观乃郭熙笔也。

问其所自,则云不知。

又问中使,乃云:“此出内藏库退材所也。

昔神宗好熙笔,一殿专背熙作。

上即位后,易以古图,退入库中者,不止此耳。

”先君曰:“幸奏知,若只得此退画足矣。

”明日有旨尽赐,且命辇至第中。

故第中屋壁无非熙画,诚千载之会也。

  政和间有外宅宗室,不记名,多蓄珍图,往往王公贵人令其别识,于是遂与常卖交通,凡有奇迹,必用诡计勾致其家,即时临模易真者,其主莫能别也。

复以其本厚价易之,至有循环三四者,故当时号曰便宜三。

  勾处士不记其名,在宣和间鉴赏第一,眷宠甚厚。凡四方所进,必令定品。欲命以官,谢而不为,止赐处士之号,令待诏画院。

  画院界作最工,专以新意相尚,尝见一轴,甚可爱玩。

画一殿廊,金碧熀耀,朱门半开,一宫女露半身于户外,以箕贮果皮作弃掷状,如鸭脚、荔枝、胡桃、榧、栗、榛、芡之属,一一可辨,各不相因。

笔墨精微,有如此者。

  祖宗旧制,凡待诏出身者,止有六种:如模勒、书丹、装背、界作、种种飞白笔,描画栏界是也。

徽宗虽好画如此,然不欲以好玩,辄假名器,故画院得官者,止依仿旧制,以六种之名而命之,足以见圣意之所在也。

  本朝旧制,凡以艺进者,虽服绯紫,不得佩鱼。

政宣间,独许书画院田职人佩鱼,此异数也。

又诸待诏每立班,则书院为首,画院次之,如琴院棋玉百工皆在下。

又画院听诸生习学,凡系籍者,每有过犯,止许罚直,其罪重者,亦听奏裁。

又他局工匠,日支钱,捎之食钱,惟两局则谓之俸值,勘旁支给,不以众工待也。

睿思殿日命待诏一人能杂画者宿值,以备不测宣唤,他局皆无之也。

  图画院四方召试者源源而来,多有不合而去者。盖一时所尚专以形似,苟有自得,不免放逸,则谓不合法度,或无师承,故所作止众工之事,不能高也。

  凡取画院人不专以笔法,往往以人物为先,盖召对不时,恐被顾问,故刘益以病赘异常,虽供御画而未尝得见,终身为恨也。

  高丽松扇如节板状,其土人云:“非松也,乃水柳木之此,故柔腻可爱,其纹酷似松柏,故谓之松扇。

”东坡谓高丽白松理直而疏,折以为扇,如蜀中织椶榈心,盖水柳也。

又有用纸而以琴光竹为柄,如市井中所制摺叠扇者,但精致非中国可及。

展之广尺三四,合之止两指许。

所画多作士女乘直跨马、踏青拾翠之状,又有以金银屑饰地面,及作星汉星月。

人物粗有形似,以其来远,磨擦故也。

其所染青绿奇甚,与中国不同,专以空青海绿为之。

近年所作尤为精巧,亦有以绢素为团扇,持柄长数尺为异耳。

  倭扇以松板两指许砌叠,亦如摺叠扇者,其柄以铜黡钱环子,黄丝绦,甚精妙。

板上罨画山川人物,松竹花草亦可喜。

竹山尉王公、轩惠公、后家尝作明州舶官,得两柄。

  西天中印度那兰陁寺僧多画佛及菩萨罗汉像,以西天布为之。

其佛像好与中国人异。

眼目稍大,口耳俱怪。

以带挂右肩,裸袒坐立而已。

先施五藏于画背,乃涂五彩于画面,以金或朱红作地,谓牛皮胶为触,故用桃胶合柳枝水甚坚渍,中国不得其诀也。

邵太史知黎州,尝有僧自西天来,就公廨令画释迦。

今茶马司有《十六罗汉》。

  

  

  子言论画 #

  宋钱闻诗撰

  雨山晴日,画者易状,惟晴欲雨、雨欲霁,宿雾晚烟,既泮复合,景物昧昧,一出没于有无间难状也。此非墨妙天下,意超物表者,断不能到。

  

  扪虱新话论画 #

  宋陈善撰

  唐人诗有“嫩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之句。

闻旧时尝以此试画工,众工竞于花卉上妆点春色,皆不中选。

惟一人于危亭缥缈、绿杨隐映之处,画一美妇人凭栏而立,众工遂服。

上可谓善体诗人之意矣。

唐明皇尝赏千叶莲花,因指妃子谓左右曰:“何如此解语花也?”而当时云:“上宫春色,四时在目。

”盖此意也。

然彼世俗画工者,乃亦解此耶?

  顾恺之善画而人以为痴,张长史工画而人以为颠,予谓此二人之所以精于书画者也。《庄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

  

  

  洞天清禄古画辨

  宋赵希鹄撰

  古人远矣,曹不兴、吴道子近世人耳,犹不复见一笔,况顾、陆之徒,其可得见之哉是故谕画当以目见者为准,若远指古人曰:“此顾也,此陆也。

”不独欺人,实自欺耳!故言山水则当以李成、范宽,花果则赵昌、王友,花竹翎毛则徐熙、黄筌、崔白、崔顺之,马则韩干、李伯时,牛则厉、范二道士,仙佛则孙太古,神怪则石恪,猫犬则何尊师、周炤,得此数家,已为奇妙。

士大夫家或有收其真迹者,价已千金矣。

何必远求太古之上,耳目所不及者哉!

  画无笔迹,非谓其墨淡模糊而无分晓也,正如善书者藏笔锋,如锥画沙、印印泥耳。

书之藏锋在乎执笔沉着痛快。

人能知善书执笔之法,则知名画无笔迹之说。

故古人如孙太古,今人如米元章,善书必能画,善画必能书,书画其实一事尔。

  画忌如印,吴道子作衣纹或挥霍如蒪菜条,正避此耳。由是知李伯时、孙太古专作游丝,犹未尽善。李尚时省逸笔,太古则去吴天渊矣。

  宋复古作《潇湘八景》初未尝先命名,后人自以《洞庭秋月》等目之,今画人先命名,非士夫也。

  近世画手绝无,南渡尚有赵千里、萧照、李唐、李迪、李安忠、栗起、吴泽数手,今名画工绝无,写形状略无精神。

士夫以此为贱者之事,皆不屑为。

殊不知胸中有万卷书,目饱前代奇迹,又车辙马迹半天下,方可下笔,此岂贱者之事哉?唐卢楞伽笔世人罕见,余于道州见所画罗汉十六,衣纹真如铁线,惟崔白作圈线颇得绪余,至伯时万不及也。

  人物顾盼语言,花果迎风带露,飞禽走兽精神逼真,山水林泉清润幽旷、屋庐深邃,桥彴往来,山脚入水,澄明水源,来历分晓。

有此数端,虽不知名,定为妙手。

  人物如尸似塑,花果如瓶中所插,飞禽走兽但取皮毛,山水林泉模糊遮掩,屋庐高大不称,桥彴强作断形。山脚水源无来历。凡此数病,皆谬笔也。

  

  子远论涤画 #

  宋何薳撰

  朱象先少时画笔常恨无前人深远润泽之趣,一日于鹅溪绢上作小山,觉不如意,急湔去故墨,再三挥染即有悟见,自后作画多再涤去,或以细石磨绢,要令墨色著入绢缕。

  

  

  论画品 #

  宋赵孟溁撰

  画者谓之无声,乃贤哲寄兴,有神品,有能品。神者才识清高,挥毫自逸,生而知之者也。能者源流传授,下笔有法,学而知之者也。

  

  

  霅川翁论画 #

  元钱选撰

  赵文敏问画道于钱舜举,何以称士气?钱曰:“隶体耳!画史能辨之,即可无翼而飞,不尔便落邪道,愈工愈过;然又有关捩,要得无求于世,不以赞毁挠怀。

”吾尝举似画家,无不攒眉,谓此关难度,所以年年故步。

  

  松雪论画 #

  元赵孟頫撰

  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惟工无益。

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谓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吾所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

此可为知者道,不为不知者说也。

  舜举作著色花,妙处正在生意浮动耳。

  宋人画人物,不及唐人远甚。予刻意学唐人,殆欲尽去宋人笔墨。

  吾自少好画水仙,日数十纸,皆不能臻其极,盖业有专工,而吾意所欲,辄欲为其似,若水仙树石以至人物牛马、虫鱼、肖翘之类,欲尽得其妙,岂可得哉?今观吾宗子固所作墨花,于纷披侧塞中,各就条理,亦一难也。

虽我亦自谓不能过之。

  

  图给宝鉴序 #

  元杨维祯撰

  云间义门夏氏士良,集历代能画姓名,由史隍、封膜而下,讫于有元,凡若干人,厘为五卷。

题为《图绘宝鉴》。

介其友天台陶君九成,持其编谓予曰:“邓椿有言:‘其为人也多文,虽有不晓画者寡矣,其为人也无文,虽有晓画者寡矣。

’先生名能文,赐一言,标其端。

”余曰:“书盛于晋,画盛于唐宋,书与画一耳。

士大夫工书者必工书,其画法即书法所在。

然则画岂可以庸妄人得之乎?宣和中建五岳观,大集天下画史,如进士科,下题抡选,应诏者至数百人,然多不称上旨,则书画之积习,虽有谱格,而神妙之品,出于天质者,殆不可以谱格而得也。

故画品优劣,关于人品之高下,无论侯王贵戚,轩冕山林,道释女妇,苟有天质,超凡入圣,可冠当代而名后世矣。

其不然者,或事模拟,虽入谱格,而自家所得于心传意领者则蔑矣。

故论书之高下者,有传形,有传神。

传神者气韵生动是也。

如画猫者张壁而绝鼠,大士者渡海而灭风,翊圣真武者叩之而响应,写人真者即能得其精神。

若此者,岂非气韵生动,机夺造化者乎?吾顾未知宝鉴中事模拟而得名,士良亦能辨之否乎?虽然梁武帝作《历代画评》,米芾作《续评》,非神识高者不能。

士良好古嗜学,风情高简,自其先公爱闲处士以来,家藏诸书名画为最多,朝披夕览,有得于中,且精绘事,是编之作,足以知其品藻者矣。

视萧米第禾足多让也。

”是为序。

士良名文彦,其先为吴兴人云。

会稽抱遗老人在云间草玄阁书。

  

  

  画原

  明宋濂撰

  史皇与仓颉皆古圣人也。

合颉造书,史皇制画,书与画非异道也,其初一致也。

天地初开,万物化生,自色自形,总总林林,莫得而名也,虽天地亦不知其所以名也。

有圣人者出,正名万物,高者谓何,卑者谓何,动者谓何,桓者谓何,然后可得而知之也。

于是上而日月风霆雨露霜雪之形,下而河海山岳草木鸟兽之著,中而人事离合物理盈虚之分,神而变之,化而宜之,固已达民用而尽物情。

然而非书则无纪载,非画则无形施,斯二者其亦殊途而同归乎吾故曰:书与画非异道也,其初一致也。

  且书以代结绳,功信伟矣。

至于辨章服之有制,画衣冠以示警,饬车辂之等威,表旟旐之后先,所以弭纶其治具,匡赞其政原者,又乌可以废之哉!画缋之事,统于冬官,而春官外史专掌书令;其意可见矣。

况六书首之以象形,象形乃绘事之权舆。

形不能尽象而后谐之以声,声不能尽谐而后会之以意,意不能尽会而后指之以事,事不能以尽指,而后转注假借之法与焉。

书者所以济画之不足者也。

使画可尽,则无事乎书矣。

吾故曰:书与画非异道也,其初一致也。

  古之善绘者,或画《诗》,或图《孝经》,或貌《尔雅》,或像《论语》暨《春秋》,或着《易》象,皆附经而行,犹未失其初也。

下逮汉、魏、晋、梁之间,讲学之有图,问礼之有图,列女仁智之有图,致使图史并传,助名教而兴群伦,亦有可观者焉。

世道日降,人心漫不古若,往往溺志于车马士女之华,怡神于花鸟虫鱼之丽,游情于山林水石之幽,而古之意益衰矣。

是故顾、陆以来,是一变也;阎、吴之后,又一变也;至于关、李、范三家者出,又一变也。

譬之学书者,古籀篆隶之茫昧而惟俗书之姿媚者是耽是玩,岂其初意之使然哉!虽然,非有卓然拔俗之姿,亦未易言此也。

  

  

  覆瓿集论画 #

  明朱同撰

  昔人评书法,有所谓龙游天表、虎踞溪旁者,言其势;曰劲弩欲张、铁柱将立者,言其雄;其曰骏马青山、醉眠芳草者,言其韵;其曰美女插花、增益得所者,言其媚。

斯评书也,而予以之评画,书之与画非二道也。

然书之为道,性情则存乎八法,义理则原乎六书。

昔之习书者,未必不本乎此,无他术也。

而善书者固不得不同,而亦不能不异。

犹耳目口鼻,人之所同,而状貌之殊,则万有不齐也。

画则取于象形而已,而指腕之法则有出乎象形之表者,故有儿童观形似之说。

虽然徒取乎形似者,固不足言画矣。

一从事乎书法,而不屑乎形似者,于画亦何取哉!斯不可以偏废也。

吴兴钱舜举之于画,精巧工致,妙于形似,其书法之媚者与笔法所自,本乎小李将军,木石乃劲,虽未之及,而人物居室舟车服御之精巧,殆可颉颃。

居吴兴三纯之一,其以是欺,且其《折枝翠鸟》、《翠袖天寒》,别有一种娇态,有非他人所能及者。

禅家有五眼,观是画者又别具一眼,不可以没骨律之也。

  

  子宁论画 #

  明练安撰

  苏文忠公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

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

余取以为观画之说焉。

画之为艺,世之专门名家者,多能曲尽其形似,而至其意态情性之所聚,天机之所寓,悠然不可探索者,非雅人胜士,超然有见乎尘俗之外者,莫之能至。

孟子曰:“大匠诲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

”庄周之论斫轮曰:“臣不能喻之于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臣。

”皆是类也。

方其得之心而应之手也,心与手不能自知,况可得而言乎?言且不可闻,而况得而效之乎?效古人之迹者,是拘拘于尘垢糠粃而未得其实者也。

  

  

  书画传习录论画

  明王绂撰(传)

  大约古人能事,施于画壁为多,唐宋所传,不一而足。

其作画幛,均属大幅,亦张素绢于壁间,立而下笔,故能腾掷跳荡,手足并用,挥洒如志,健笔独扛,如骏马之下坡,若铜丸之走阪。

今人施纸案上,俯躬而为之,腕力掉运,仅及咫尺,欲求寻丈,已不能几,甯论数丈数十丈哉!

  古人作画,其精神贯注处,眼光四射,如兔起鹘落,稍纵即逝,后来作者精心临摹,尚未易究其指归,况率意改作乎?

  高人旷士,用以寄其闲情,学士大夫,亦时彰其绝业。

凡此皆外师造化,未尝定为何法何法也!内得心源,不言得之某氏某氏也。

兴至则寄生虫超理得,景物逼肖;兴尽则得意忘象,矜慎不传。

亦未尝以供人耳目之玩,为己稻粱之谋也。

惟品高故寄托自远,由学富故挥洒不凡,画之足贵,有由然耳。

唐、宋以下,始有簪笔而供御,专艺以名家者。

然或位居右相,驰誉止擅丹青;身本画师,能事不受逼迫,此岂区区一技自鸣者哉!宋立画学,遂进杂流,犹令读《说文》、《尔雅》、《方言》、《释名》等篇,各习一经,兼著音训。

要得腹有百卷十卷书,俾落笔免尘俗耳。

风会日下,此义全昧。

一二稿本,家传师授,辗转摹仿,无复性灵。

六朝诸公,都向细润。

历唐宋而创为界画,加以金碧,犹存矩矱,益见精能。

逮夫元人专为写意,泻胸中之邱壑,泼纸上之云山,相沿至今,名手不乏,方诸古昔,实大相径庭已。

  东坡此诗,盖言学者不当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也。

我能神遊象外,方能意到圜中。

今人或寥寥数笔,自矝高简,或重床叠屋,一叶颟顸,动曰不求形似,岂知古人所云不求形似者,不似之似也。

彼繁简失宜者乌可同年语哉!

  

  

  东原集赠刘草窗画

  明杜琼撰

  河图一画人文现,书画已在羲皇时。

鸟迹蝌蚪又继作,象形取义日以滋。

肖形求贤在商世,书画从兹分两歧。

秦汉画工可指数,笔踪世远不可追。

顾、陆、张、吴后先出,六法尽得夸神奇。

山水金碧到二李,水墨高古归王维。

荆、关一律名孔著,忠恕北面称吾师。

后苑副使说董子,用墨浓古皴麻皮。

巨然秀润得正传,王诜虽绘能珍奇。

乃至李唐尤拔萃,次平彷佛无崇库。

海岳老仙颇奇怪,父子臻妙名同垂。

马、夏铁硬自成体,不与此派相合比。

水晶宫中赵承旨,有元独步由天姿。

霅川钱翁贵纤悉,任意得趣黄大痴。

云林迂叟过清简,梅花道人殊不羁。

大梁陈琳得书法,横写竖写皆其宜。

黄鹤丹林两不下,家家屏障光陆离。

诸公尽衍辋川派,余子纷纷不足推。

予生最爱最嗜画,不得指引如调饥。

友石臞樵真仙骨,落笔自然超等夷。

葵丘烂漫文鼎润,心醉独数寒林姿。

绵州寓意最深远,数月一帧非为迟。

我师众长复师古,挥洒未敢相驰驱。

溷缣涴楮且不厌,写就一任傍人嗤。

  

  

  匏翁论画 #

  明吴宽撰

  古图画多圣贤与贞妃烈妇事迹,可以补世道者,后世始流为山水、禽鱼、草木之类而古意荡然。

然此数者,人所常见,虽乏图画,何损于世,乃疲精竭思,必欲得其肖似,如古人事迹,足以益人,人既不得而见,宜表着之,反弃不省,吾不知其故也。

  右丞诗云:“夙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

”盖自道也。

右丞诗与李、杜抗行,画追配吴道子,毕宏、韦偃弗敢平视。

至今读右丞诗者则曰有声画,观画者则曰无声诗。

以余论之,右丞胸次洒脱,中无障碍,如冰壶澄澈,水镜渊渟,洞鉴肌理,细现毫发,故落笔无尘俗之气,孰谓画诗非合辙也。

世传右丞雪景最工,而不知其墨画尤为神品。

若《行旅图》一树一叶,向背正反,浓淡浅深,穷神尽变,自非天真烂发,牢笼物态,安能匠心独妙耶

  文仲书画为当代宗匠,用笔设色,错综古人,闲逸清俊,纤细奇绝,一洗丹青谬习,此卷(《关山各雪图》)盖摹唐人笔也。

厮养河阳,衙官千里,信哉此公,神奇莫测矣。

  马远不以画水名,观此十二幅,曲尽水态,可谓多能者矣。全卿家江湖间,盖真知水者,宜其有取于此。

  赵彝斋为宋宗室,画名在前元,虽不若松雪翁之盛,然胸中自有九畹百亩,幽姿秀色,溢出腕指间,亦无声之楚骚也。

容轩隐居积学不仕,盖同宗之贤者,其藏此卷,固吾家旧物之可惜,亦气味相投而相好也。

  

  

  六如论画 #

  明唐寅撰

  工画如楷书,写意如草圣,不过执笔转腕灵妙耳。世之善书者多善画,由其转腕用笔之不滞也。

  作画破墨不宜用井水,性冷凝故也。

温汤或河水皆可。

洗砚磨墨,以笔压开,饱浸水讫,然后蘸墨,则吸上匀畅,若先蘸墨而后蘸水,被水冲散,不能运动也。

  

  

  四友斋画论 #

  明何良俊撰

  夫书画本同出一源,盖画即六书之一,所谓象形者是也。

《虞书》所云:“彰施物采,即画之滥觞矣。

”古《五经》皆有图,余又见有《三礼图考》一书,盖车舆、冠冕、章服、象服褕犾笄禘之类,皆朝廷典章所系,后世但照书本言语,想象为之,岂得尽是?若有图本,则仪式具在,按图制造,可无舛错,则知画之所关,盖甚大矣。

  余观古之登山者,皆有游名山记,纵其文笔高妙,善于摹写,极力形容,处处精到,然于语言文字之间,使人想象终不得其面目。

不若图之缣素,则其山水之幽深,烟云之吞吐,一举目皆在,而得以神游其间,顾不胜于文章万万耶?世人家多资力,加以好事,闻好古之家,亦曾蓄画,遂买数十幅于家,客至悬之中堂,夸以为观美。

今之所称好画者,皆此辈耳。

其有能稍辨真赝,知山头要博,树枝要圆润,石作三面,路分两歧,皴绰有血脉,染渲有变幻,能知得此者,盖已千百中或四五人而已。

必欲如宗少文之澄怀观道而神游其中者,盖旷百劫而未见一人者与!

  余见车螫上所画,谓是汉人之迹,且云其画法甚拙,顾、陆尚有其遗意,至唐则渐入于巧矣。

后见王应麟言曾子固跋《西狭颂》,谓所画龙、鹿、承露人、嘉禾、连理之木,汉画始见于今。

邵公济谓汉李翕、王稚、子高、贯方墓碑,刻山林人物,乃知顾恺之、陆探微、宗处士辈尚有其遗法,至吴道玄绝艺入神,始用巧思而古意稍减矣。

观此则画家相沿一定而不易,善鉴者可以望而知其年代之先后矣。

  杨升庵云:“按王象之《舆地纪胜碑目》,载夔州临江市丁房双阙,高二丈余,上为层观飞檐车马人物;又刻双扉,其一扉微启,有美人出半面而立,巧妙动人。

又云阳县处士《金延广母子碑》,初无文字,但有人物,皆汉画之在碑刻者,不止如应麟所云而已。

”然谓美人但出半面即能动人,孰谓汉人之画专于拙邪?盖藏巧于拙,此其所以非后世所能及也。

  刘子玄曰:“张僧繇画《群公祖二疏图》,而兵士有着芒屩者,阎立本画《昭君图》,妇女有着帷帽者。

夫芒屩出于水乡,非京华所有;帷帽起于隋代,非汉宫所作。

以此言之,画非博古之士亦不能作也。

  昔人之评画者,谓画人物则今不如古,画山水则古不如今,此一定之论也。

盖自五代以后,不见有顾虎头、陆探微、张僧繇、吴道玄、阎立本,五代以前不见有关仝、荆浩、李成、范宽、董北苑、僧巨然。

  宋初承五代之后,工画人物者甚多,此后则渐工山水而画人物者渐少矣,故画人物者可数而尽。

神宗朝有李龙眠,高宗朝有马和之、马远,元有赵松雪、钱舜举,吾松、张梅岩尊老亦佳。

我朝有戴文进,此皆可以并驾古人,无得而议者。

其次如杜檉居、吴小仙皆画人物,然杜则伤于秀媚,而乏古意,吴用写法而描法亡矣。

  元人又有柯丹丘九思台州人,槎枒竹石,全师东坡居士,其大树枝干皆以一笔涂抹,不见有痕迹处,盖逸而不逸,神而不神,盘旋于二者之间,不可得而名,然断非俗工所能梦见者也。

  夫画家各有传派,不相混淆,如人物其白描有二种:赵松雪出于李龙眠,李龙眠出于顾恺之,此所谓铁线描。

马和之、马远则出于吴道子,此所谓兰叶描也。

其法固自不同。

画山水亦有数家:荆浩、关仝其一家也,董源、僧巨然其一家也,李成、范宽其一家也,至李唐又一家也。

此数家笔力神韵兼备,后之作画者,能宗此数家,便是正脉。

若南宋马远、夏圭亦是高手,马人物最胜,其树石行笔甚遒劲。

夏圭善用焦墨,是画家特出者,然只是院体。

  倪云林《答张藻仲书》曰:“瓒比承命俾画陈子桱《剡源图》敢不承命唯谨。

自在城中,汩汩略无少清思,今日出城外闲静处,始得读剡源事迹。

图写景物,曲折能尽状其妙趣,盖我则不能之。

若草草点染,遗其骊黄牝牡之形色,则又非所以为图之意。

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

近迂游偶来城邑,索画者必欲依彼所指授,又欲应时而得,鄙辱怒骂,无所不有,冤矣乎!讵可责寺人以不髯也?是亦仆自有以取之耶”观云林此三言,其即所谓自然者耶故曰聊以写胸中逸气耳。

今画者无此逸气,其何以窥云林之廊庑耶?

  王叔明洪武初为泰安知州,泰安厅事后有楼三间,正对泰山。

叔明张绢素于壁,每兴至即着笔,凡三年而画成,傅色都了。

时陈惟允为济南经历,与叔明皆妙于画,且相契厚。

一日胥会,値大雪,山景愈妙,叔明谓惟允日曰:“改此画为雪景何如?”惟允曰:“如傅色何?”叔明曰:“我姑试之。

”即以笔涂粉色,殊不活。

惟允沉思良久曰:“我得之矣。

”为小弓夹粉笔,张满弹之,粉落绢上,俨如飞舞之势。

皆相顾以为神奇。

叔明就题其上曰:岱宗密古图,自夸以为无一俗笔。

惟允固欲得之,叔明因掇以赠。

陈氏宝此图百年,非赏鉴家不出。

松江张学正廷采好奇之士,亦善画,闻陈氏蓄此图,往观之,卧其下两日不去,以为斯世不复有是笔地。

徐武功尤爱之曰:“予昔亲登泰山,是以知斯图之妙。

诸君未尝登,其妙处不尽知也。

”后以三十千归嘉兴姚御史公绶,未几姚氏火,此图遂付煨烬矣。

  我朝列圣宣庙、宪庙、孝宗皆善画,宸章晖焕,盖皆在能妙之间矣。

我朝特设仁智殿以处画士,一时在院者:人物则蒋子成,翎毛则陇西之边景昭,山水则商喜、石锐、练川马轼、李在、倪端、陈暹。

季昭苏州人,锺钦礼会嵇人,王谔廷直奉化人,朱端北京人,然此辈皆画家第二流,但能贵之能品耳。

我朝善画者甚多,若行家当以戴文进为第一,而吴小仙、杜古狂、周东村其次也。

利家则以沈石田为第一,而唐六如、文衡山、陈白阳其次也。

戴文进画尊老用铁线描,间亦用兰叶描,其人物描法则蚕头鼠尾,行笔有顿跌,盖用兰叶描而稍变其法者,自是绝伎,其开相亦妙,远出南宋以后诸人之上。

山水师马夏者,亦称合作,乃院体中第一手。

  沈石田画法从董巨中来,而于元人四大家之画,极意临摹,皆得其三昧,故其匠意高远、笔墨清润,而于染渲之际,元气淋漓,诚有如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者。

昔人谓王维之笔,天机所到,非画工所能及,余谓石田亦然。

  

  

  升庵论画 #

  明杨升庵撰

  画家以顾、陆、张、吴为四祖,顾长康、陆探微、张僧繇、吴道玄也。

余以为失评矣,当以顾、陆、张、展为四祖:展,展子虔也。

画家之顾、陆、张、展,如诗家之曹、刘、沈、谢。

阎立本则诗家之李白,吴道玄则杜甫也。

必精于绘事品藻者,可以语此。

  

  

  艺苑巵言论画 #

  明王世贞撰

  书道成后,挥洒时入心不过秒忽;画学成后,盘礴时入心不能丝毫。

诗文总至成就,临期结撰,必透入心方寸,以此知书画之士多长年,盖有故也。

年在桑榆,政须赖以文寂寞,不取资生,聊用适意,既就之顷,亦自斐然,乃知欧九非欺我者。

少学无成,老而才尽,以此自叹耳。

  人物以形模为先,气韵超乎其表;山水以气韵为主,形模寓乎其中,乃为合作。若形似无生气,神采至脱格,则病也。

  语曰:“画,石如飞白木如籀。

”又云:“画竹,干如篆,枝如草,叶如真,节如隶。

”郭熙、唐棣之树,文与可之竹,温日观之葡萄,皆自草法中来,此画与书通者也。

至于书体,篆隶如鹄头、虎爪、倒薤、偃波、龙凤麟龟、鱼虫云鸟、鹊鹄牛鼠、猴鸡犬兔、科斗之属;法如锥画沙、印印泥、折钗股、屋漏痕、高峰坠石、百岁枯藤、惊蛇入草,比拟如龙跳虎卧、戏海游天、美女仙人、霞收月上;及韩退之《送高闲上人序》、李阳冰《上李大夫书》,则书尤与画通者也。

  画家中目无前辈,高自标树,毋如米元章,此君虽有气韵,不过一端之学,半日之功耳。

然不免推尊顾、陆,恐是好名,未必真合。

友仁不失虎头,吴仲圭差有功力,仲圭是从北苑、巨然来。

  人物自顾、陆、展、郑以至僧繇、道玄一变也,山水至大小李一变也,荆、关、董、巨又一变也,李成、范宽又一变也,刘、李、马、夏又一变也,大痴、黄鹤又一变也。

赵子昂近宋人,人物为胜;沈启南近元人,山水为尤。

二子之于古,可谓具体而微。

大小米、高彦敬以简略取韵,倪瓒以雅弱取姿,宜登逸品,未是当家。

  画家称大小李将军谓思训、昭道也。

画格本重大李而举世只知有小李将军,不得其说,吾尝于徐封所见小李《海天落照图》,其是妙品,后一辱权门,再入内府,闻已就燬矣。

大抵五代以前画山水者少,二李辈虽极精工,微伤板细。

右丞始能发景外之趣,而犹未尽。

至关仝、董源、巨然辈,方以其趣出之,气概雄远,墨晕神奇,至李营丘成而绝矣。

营丘有雅癖,画存世者绝少,范宽继之,奕奕齐胜。

此外如高克明、郭熙辈亦自然。

南渡以前独重李公麟伯时,伯时白描人物远师顾、吴,牛马斟酌韩、戴,山水出入王、李,似于董、李所未及也。

  赵松雪孟頫、梅道人吴镇仲圭、大痴老人黄公望子久、黄鹤山樵王蒙叔明,元四大家也。

高彦敬、倪元镇、方方壶,品之逸者也。

盛懋、钱选其次也。

忪雪尚工人物楼台花树,描写精绝,至彦敬等直以写意取气韵而已,今时人极重之,宋体为之一变。

彦敬似老米父子而别有韵。

子久师董源,晚稍变之,最为清远。

叔明师王维秾郁深至,元镇极简雅似嫩而苍。

或谓宋人易摹、元人难摹,元人犹可学,独元镇不可学也。

余心颇不以为然而未有以夺之。

  

  

  画引

  明顾凝远撰

  论兴致 #

  当兴致未来,腕不能运时,径情独往,无所触则已,或枯搓顽石,勺水疏休,如造物所弃置,与人装点绝殊,则深倩冷眼,求其幽意之所在,而画之生意出矣。

此亦锦囊拾句之一法。

  论气韵 #

  六法中第一气韵生动,有气韵则有生动矣。气韵或在境中,亦或在境外,取之于四时寒暑晴雨晦明,非徒积墨也。

  论笔墨 #

  以枯涩为基而点染蒙昧,则无墨而无笔;以堆砌为基而洗发不出,则无墨而无笔。

先理筋骨而积渐敷腴,运腕深厚而意在轻松,则有墨而有笔。

此其大略也。

若夫高明儁伟之士,笔墨淋漓,须眉毕烛,何用粘皮搭骨!

  论生拙 #

  画求熟外生,然熟之后不能复生矣,要之烂熟圆熟则自有别,若圆熟则又能生也。

工不如拙,然既工矣,不可复拙。

惟不欲求工而自出新意,则虽拙亦工,虽工亦拙也。

生与拙,惟元人得之。

  学者既已入门,便拘绳墨,惟吉人静女,仿书童稚,聊自抒其天趣,辄恐人见而称说是非,虽都未肖,实有名流所不能者。

生也?拙也?彼云生拙与入门更是不同,盖画之元气苞孕未泄,可称混沌初分第一粉本也。

  元人用笔生、用意拙,有深义焉。

善藏其器,惟恐以画名,不免于当世,惟松雪翁裒然冠冕,任意辉煌,与唐宋名家争雄,不复有所顾虑耳。

然则其仕也,未免为绝艺所累。

  然则何取于生且拙?生则无莽气故文,所谓文人之笔也。拙则无作气故雅,所谓雅人深致也。

  论枯润 #

  墨太枯则无气韵,然必求气韵而漫羡生矣。墨太润则无文理,然必求文理而刻画生矣。凡六法之妙,当于运墨先后求之。

  论取势 #

  凡势欲左行者,必先用意于右;势欲右行者,必先用意于左。

或上者势欲下垂,或下者势欲上耸,俱不可从本位迳情一往。

苟无根柢,安可生发?盖凡物皆有然者,多见精思则自得。

  论画水 #

  木华作《海赋》竟或教以水之前后左右吉之,逐添出数语,乃知关仝有侧作《泰山图》,非横看成岭侧成峰邪?故身在此山不知山真面目,名语也。

  

  

  燕闲清赏笺论画

  明高濂撰

  高子曰:画家六法、三病、六要、六长之说,此为初学入门诀也,以之论画而画斯下矣。

余所论画以天趣、人趣、物趣取之。

天趣者神是也,人趣者生是也,物趣者形似是也。

夫神在形似之外,而形在神气之中。

形不生动,其失则板,生外形似,其失则疏。

故求神似于形似之外,取生意于形似之中。

生神取自远望,为天趣也,形似得于近观,人趣也。

故图画张挂,以远望之:山川徒具峻削而无烟峦之润,林树徒作层叠而无摇动之风,人物徒肖尸居壁立而无语言、顾盼、步履、转折之容,花鸟徒具羽毛、文采、颜色锦簇而无若飞、若鸣、若香、若湿之想,皆谓之无神。

四者无可指摘,玩之俨然形具,此谓得物趣也。

能以人趣中求其神气生意运动,则天趣始得具足,如昔人之画,余所见吴道子《水月观音》大幅,描法妆束,设色精采,宝珠缨络,摇动梵容。

半体上笼白纱袍衫,隐隐如轻绡遮蔽,复如白粉细锦缘边束,无论后世即五代、宋室,去唐未远,余所见诸天菩萨之像,何能一笔可仿其满幅一片月光,若黄若白,中坐大士,上下俱水,鹄首一望,恍若万水滂湃、人月动摇,所谓神生画外者此也。

又若阎立本六国图,其模写形容,肖诸丑类,状其醉醒歌舞之容、异服野处之态,种种神生,得自化外。

又见阎大幅《四王图》,其君臣俯仰,威仪侍从,朝拱端肃,珍奇罗列,种种生辉。

山树槎枒,层层烟润。

色求形似,而望若堆叠,以指摩之,则薄乎绢素。

  又加李思训《骊山阿房宫图》,山崖万叠,台阁千重,车骑楼船,人物云集,悉以分寸为工,宛若蚁聚,逶迤远近,游览仪形,无不纤备。

要知画者神具心胸,而生自指腕,一点一抹,天趣具足,故能省百里于方寸,图万态于毫端。

松杉历乱,峰石嶙峋,且皴染岩壑数层,勾勒树叶种种。

曹明仲何见以为山水古不及今。

客云:此乃文内翰家物。

又如周昉《美人图》,美在意外,丰度隐然,含娇韵媚,姿态端庄,非彼容冶轻盈,使人视之,艳想目乱。

又如周之白描《过海罗海龙王请斋》卷子,细若游丝,回还无迹,其像之晴若点漆,作状疑生。

老俨龙钟,

  少似飞动。

海涛泅涌,展卷神惊。

水族骑擎,过目心骇。

岂直徒具形骸,点染纸墨云哉!又见边莺花草昆虫,花若迎风袅娜作态,虫疑吸露飞舞翩然,草之偃亚风动,逼似天成。

虽对雪展图,此身若坐春和园囿。

又如戴嵩《雨中归牧》一图,上作柳线数株,丝丝为烟起。

以墨洒细点,状如针头。

俨如一天暮霭,灵雨霏霏,竖子跨牛,犇归意急,此皆神生状外,生具形中,天趣飞动者也。

  故唐人之画,为万世法。

然唐人之画,庄重律严,不求工巧而自多妙处,思所不及。

后人之画,克意工巧,而物趣悉到,殊乏古人天趣混成。

余自唐人画中赏其神具画前,故画成神足。

而宋则工于求似,故画足神微。

宋人物趣迥迈于唐,而唐之天趣则远过于宋也。

今之评画者,以宋人为院画不以重,独尚元画,以宋巧太过而神不足也。

然而宋人之画,亦非后人可造堂室,而元人之画,敢为并驾驰驱。

且元之黄大痴,岂非夏、李源流,而王叔明亦用董、范家法。

钱舜举乃黄筌之变色,盛子昭乃刘松年之遗派,赵松雪则天分高朗,心胸不凡,摘取马和之、李公麟之描法,而得刘松年、李营丘之结构。

其设色则祖赵伯驹、李嵩之浓淡得宜,而生意则法夏珪、马远之高旷宏远。

及其成功,而全不类此数辈。

自出一种温润清雅之态,见之如见美人,无不动色。

此故迥绝一代,为士林名画,然皆法古,绝无邪笔。

  元画如王、黄、二赵、倪瓒之士气,陈仲仁、曹知白、王若水、高克恭、顾正之、柯九思、钱选、吴仲圭、李息斋、僧雪窗、王元章、萧月潭、高士安、张叔厚、丁野夫之雅致,而画之精工如王振鹏、陈仲美、颜秋月、沈秋涧、刘耀卿、孙君泽、胡廷辉、臧祥卿、边鲁生、张可观,而闲逸如张子政、苏大年、顾定之、姚雪心辈,皆元之名家,足以擅名当代则可,谓之能过于宋则不可也。

其松雪、大痴、叔明,宋人见之,亦能甘心服其天趣。

今之论画,必曰士气,所谓士气者,乃士林中能作隶家画品,全在用神气生动为法,不求物趣,以得天趣为高。

观其曰写而不曰描者,欲脱画工院气故尔。

此等谓之寄兴取玩一世则可,若云善画,何以比方前代而为后世宝藏。

若赵松雪、王叔明、黄子久、钱舜举,此其士气画也,而四君可能浅近效否?是果无宋人家法,而泛然为一代之雄哉?例此可以知画矣。

  

  

  虹桥论画 #

  明蒋乾撰

  夫画称魏晋,画擅宋、元,此人人知之,至于书中有画、画中有书,人岂易知哉!徐道冲乃临池家而好绘事,持《真赏斋法帖》命余仿《临他合作图》,余愧非真画者,第朝昏盘礴,败笔盈簏,年逾八旬,粗知书道与书通耳。

  

  

  输寥馆论画 #

  明范允临撰

  学书者不学晋辙,终成下品,惟画亦然。

宋、元诸名家,如荆关董范,下逮子久、叔明、巨然、子昂,矩法森然,画家之宗工巨匠也。

此皆胸中有书,故能自具邱壑。

今吴人目不识一字,不见一古人真迹,而辄师心自创。

惟涂抹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即悬之市中,以易斗米,画那得佳耶?间有取法名公者,惟知有一衡山,少少仿佛,摹

  拟仅得其形似皮肤,而曾不得其神理。

曰:“吾学衡山耳。

”殊不知衡山皆取法宋、元诸公,务得其神髓,故能独擅一代,可垂不朽。

然则吴人何不追溯衡山之祖师而法之乎?即不能上追古人,下亦不失为衡山矣。

此意惟云间诸公知之,故文度、玄宰、元庆诸名氏,能力追古人,各自成家,而吴人见而诧曰:“此松江派耳。

”嗟乎,松江何派?惟吴人乃有派耳。

  

  

  杂俎论画 #

  明谢肇涮撰

  人之技巧至于画而极,可谓夺天地之工,泄造化之秘,少陵所谓真宰上诉天应泣者,当不虚也。

然古人之画,细入毫发,飞走之态,罔不穷极,故能通灵入神,役使鬼神。

今之画者,动曰取态,堆墨劈斧,仅得崖略。

谓之游戏笔墨则可耳,必欲诣境造极,非师古不得也。

  今人画以意趣为宗,不复画人物及故事,至花鸟翎毛,则辄卑视之;至于神佛像及地狱变相等图,则百无一矣。

要亦取其省而不费目力,若写生等画,不得不精工也。

  宦官妇女每见人画,辄问甚麽故事?谈者往往笑之,不知自唐以前,名画未有无故事者。

盖有故事,便须立意结构,事专考订,人物衣冠制度,宫室规模大略,城郭山川,形势向背,皆不得草草下笔,非若今人任意师心,卤莽灭裂,动辄托之写意而止也。

余观张僧繇、展子虔、阎立本辈,皆画神佛变相、星曜真形,至如石勒、窦建德、安禄山有何足画,而皆写其故实。

其他如懿宗射兔、贵妃上马、后主幸晋阳、华清宫避暑,不一而足。

上之则神农播种、尧民击壤、老子度关、宣尼十哲,下之则南山采芝、二疏祖道、元达锁谏、葛洪移居,如此题目,今人却不肯画,而古人为之,转相沿仿,盖由所重在此,习以成风,要以相传法度,易于循习耳。

  

  

  瓶花斋论画 #

  明袁宏道撰

  往与伯修过董玄宰。

伯修曰:“近代画苑诸名家,如文徵仲、唐伯虎、沈石田辈,颇有古人笔意否”玄宰曰:“近代高手无一笔不肖古人者,夫无不肖,即无肖也,谓之无画可也。

”余闻之悚然曰:“是见道语也。

”故善画者师物不师人,善学者师心不师道,善为师者师森罗万象,不师先辈。

法李唐者,岂谓其机格与字句哉!法其不为汉,不为魏,不为六朝之心而已,是真法者也。

是故减竈背水之法,迹而败,未若反而胜也。

夫文所以迹也,今之作者,见人一语肖物,目为新诗;取古人一二浮滥之语,句规而字矩之,谬谓复古,是迹其法,不迹其胜者也,败之道也。

嗟夫,是犹呼傅粉抹墨之人而直谓之蔡中郎,岂不悖哉!……王以明先生为余业举师,其为诗能以不法为法、不古为古,故余为叙其意若此。

噫,此政可与徐熙诸人道也。

  

  

  竹嬾论画 #

  明李日华撰

  古者图书并重,以存典故,备法戒,非浪作者,故有《建章千门万户图》,晋张茂先犹及见之,汉成帝视《纣踞妲己图》,班姬因进忠言。

又有图蜀道山水归献,而将帅藉以成功者。

自顾虎头、陆探微专攻写照及人物像而后给事造极。

王摩诘、李营丘特妙山水,皆于位置点染渲皴尽力为之,年锻月炼,不得胜趣,不轻下笔,不工不以示人也。

五日一山,十日一水,诸家皆然,不独王宰而已。

迨苏玉局、米南宫辈,以才豪挥霍,备翰墨为戏具,故于酒边谈次率意为之,而无不妙,然亦是天机变幻,终非画手。

譬之散僧入圣,噉肉醉酒,吐秽悉成金色。

若他人效之,则破戒比丘而已。

元惟赵吴兴父子犹守古人之法而不脱富贵气,王叔明、黄子久俱山林疏宕之士,画法约略前人而自出规度,当其苍润萧远,非不卓然可宝,而岁月渲运之法,则偷力多矣。

倪迂漫士,无意工拙,彼云:“自写胸中逸气。

”无逸气而袭其迹,终成类狗耳。

本朝惟文衡山婉润、沈石田苍老,乃多取办一时,难与古人比迹。

仇英有功力,然无老骨。

且古人简而愈备,淡而愈浓,英能繁不能简、能浓不能淡,非高品也。

  绘事要明取予。

取者形象彷佛处以笔勾取之,其致用虽在果毅,而妙运则贵玲珑断续,若直笔描画,即板结之病生矣。

予者笔断意含,如山之虚廓,树之去枝,凡有无之间是也。

  姜白石论书曰:“须人品高。

”文徵老自题其《米山》曰:“人品不高,用墨无法。

”乃知点墨落纸,大非细事,必须胸中廓然无一物,然后烟云秀色,与天地生生之气自然凑泊,笔下幻出奇诡。

若是营营世念,澡雪未尽,即日对丘壑,日摹妙迹,到头只与髹采圬墁之工争巧拙于毫厘也。

  凡画有三次第:一曰身之所容。

凡置身处,非邃密,即旷朗,水边林下,多景所凑处是也。

二曰目之所瞩。

或奇胜,或渺迷,泉落云生,帆移鸟去是也。

三曰意之所游。

目力虽穷,而情脉不断处是也。

又有意所忽处,如写一石一树,必有草草点染取态处。

写长景必有意到笔不到,为神气所吞处,是非有心于忽,盖不得不忽也。

其于佛法相宗所云:极迥色、极略色之谓也。

  余尝泛论,学画必在能书,方知用笔。

其学书又须胸中先有古今。

欲博古今作淹通之儒,非忠信笃敬,植立根本,则枝叶不附,斯言也苏、黄、米集中著论,每每如此,可检而求也。

  绘事必以微茫惨澹为妙境,非性灵廓彻者,未易证人,所谓气韵必在生知,正在此虚澹中所含意多耳。

其他精刻偪塞,纵极功力,于高流胸次间何关也。

王介甫狷急扑啬,以为徒能文耳,然其诗有云:“欲寄荒寒无善书,赖传悲壮有能琴。

”以悲壮求琴,殊未浣筝笛耳,而以荒寒索画,不可谓非善鉴者也。

  古人绘事,如佛说法,纵口极谈,所拈往劫因果,奇诡出没,超然意表,而总不越实际理地,所以人天悚听无非议者。

绘事不必求奇,不必循格,要在胸中实有吐出便是矣。

  作画如蒸云,度空触石,一任渺弥遮露晦明,不可预定,要不失天成之致,乃为合作。

学书如洗石,荡尽浮沙浊土,则灵窍自呈,秀色自现。

二者于当境时卓竖真宰,于择用时深加观力,方有入路耳。

  山谷题刘元辅《画马》云:“与物殊绝,笔墨易取,至于庸庸,殆难为工。

”尝见写照者,遇嵚颡缬面,数笔生神,方颐圆辅,即难描意。

所以千岩万壑,奋袂可成,片石疏林,入思方妙。

  昔年于京师见马麟画稿,如掌片者数十番,皆草草粗笔,略具林邱,而老韵溢出,正唐人点簇法也。

魏、晋以前画家,惟贵象形,用为写图以资考核,故无取烟云变灭之妙,擅其技者,止于笔法见意。

余尝得见《古明堂习礼图》、《太常彝器图》,其笔皆有捩转飘瞥之势,盖深忌状物平扁之患,而特以笔端鼓舞耳。

及荆、关、董、巨,一以林麓溪濑,远近出没,出奇擅胜,于是水墨滃淡为工,而笔法稍置不讲矣。

  歙友程松萝攜示《耕织图》,就题其后。

此宋人作《耕织图》粉本也。

自问卜、播种,以至刈获、扬簸;自育蚁、条桑以至络纬、絍织而终之以酬愿佞佛、赛神醵饮。

树石分疏,屋舍曲折与人物意态,种种俱绝,盖大人意匠经营者。

或云出马和之手,验其纸紧薄无帘纹,信宋物也。

且所作树枝,有既作而以粉涅之者,删改之意也。

画家用粉掩迹,犹写书者以雌黄灭误耳。

昔关仁熟得王摩诘粉本一卷,画遂超胜,文徵仲太史尝着论极言粉本之足贵。

以其笔墨意路,皆可推寻,而初机信手挥抹,尽出天趣。

笃意此道者,自当由此而进以觅古人妙处,此宋元君画史盘礴时所留也。

古人不欲以未成鐻示人,宝秘之念一也。

今绘事自元皆取韵之风流行,而唐、宋、唐、隋之法,与天地、虫鱼、人物、口鼻、手足、路迳、轮舆自然之数,悉推而纳之蓬勃溟滓之中,不可复问矣。

元人气韵萧疏之品贵,而屏幛卷轴,写山貌水,与各状一物,真工实能之迹,尽充下驷,此亦千古不平之案。

具大眼光、大胸腑,实容古今出没者,遇此等物,乃粪埽堆中,偶获先世所遗一颗宝珠也,安暇就浮估时贩,商米肉价于蚤晚间耶?

  东坡先生虽天才卓逸,其于书画二事,乃性所笃嗜,到处无不以笔砚自随。

海南老媪见其擘里灯心纸作。

……其在黄州,偶途路间,见民间有丛竹老木,即鸡栖豕牢之侧,亦必就而图之,所以逸笔草草,动有生气,彼固一时天真发溢,非有求肖之念也。

  凡状物者,得其形,不若得其势,得其势,不若得其韵,得其韵,不若得其性。

形者方圆平扁之类,可以笔取者也。

势者转折趋向之态,可以笔取,不可以笔尽取,参以意象,必有笔所不到者焉。

韵者生动之趣,可以神游意会,陡然得之,不可以驻思而得也。

性者物自然之天,技艺之熟,熟极而自呈,不容措意者也。

  绘事必须多读书,读书多,见古今事变多,不狃劣见闻,自然胸次廓彻,山川灵奇,透入性地时一洒落,何患不臻妙境?此语曩曾与沈无回言之,可相证入也。

  子瞻雄才大略,终日读书,终日谭道,论天下事。

元章终日弄奇石古物。

与可亦博雅嗜古,工作篆隶,非区区习绘事者。

止因胸次高朗,涵浸古人道趣多,山川灵秀百物之妙,乘其傲兀恣肆时,咸来凑其丹府,有触即尔迸出,如石中爆火,岂有意取奇哉!

  

  

  赤牍论画 #

  明李式玉撰

  仆尝执笔学作画,苦不成家,今复阁笔十年矣,安敢妄论此中曲折哉!顾今世不乏名手,而可传者少。

便面尺幅,无间疏密;寻丈绢素,实见短长。

乃今之画者,观其初作数树焉意止矣,及徐而见其势之有余也,复缀之以树,维作数笔焉意止矣,及徐而见其势之有余也,复缀之以峰。

再作亭榭桥道诸物意止矣,及徐而见其势之有余也,复杂以他物。

如是画安得佳,即佳又安得传乎?间有一二名手,形摹王、赵、董、倪诸家,亦时工似,然多雷同而少变化,其丘壑布置,千幅如一。

此由游涉未远,足不登奇山水,临摹又少,目不见旧稿本,故如此耳。

仆家藏名迹虽不广,每见前贤多不同,故以为当今实鲜佳手,纵佳亦不传,世有知者,即不以此言为画苑平章,亦不以为非丹青药石也。

  

  

  启美论画 #

  明文震亨撰

  山水第一,竹树兰石次之,人物鸟兽、楼殿屋木,小者次之,大者又次之。

人物顾盼语言,花果迎风带露,鸟兽虫鱼精神逼真。

山水林泉清闲幽旷,屋庐深邃,桥彴往来。

石老而润,水淡而明。

山势崔嵬,泉流洒落。

云烟出没,野迳纡回。

松偃龙蛇,竹藏风雨。

山脚入水澄清,水源来历分晓。

有此数端,虽不知名,定是妙手。

若人物如尸如塑,花果类粉捏雕刻,虫鱼鸟兽但取皮毛,山水林泉布置迫塞,楼阁模糊错杂,桥彴强作断形,迳无夷险,路无出入止一面,树少四枝,或高大不称,或远近不分,或浓淡失宜,点染无法,或山脚无水面,水源无来历,虽有名款,定是俗笔,为后人填写。

至于临摹赝手,落墨设色,自然不古,不难辨也。

  

  

  老莲论画 #

  明陈洪绶撰

  自题抚周长史画

  吾摹周长史画至再至三,犹不欲已。

人曰:“此画已过周而犹嗛嗛何也?”吾曰:“此所以不及者也。

吾画易见好,则能事未尽也。

良史本至能,而若无能,此难能也。

”试以为文言之。

今夫为文者,非持论即摭事耳。

以议属文,以文属事,虽备经营,亦安容有作者之意存其中邪?自作家者出,而作法秩然。

每一文至,必含亳吮墨,一若有作者之意,先行于前,舍夫论与事,而就我之法而文亡矣。

故夫画气韵兼力,飒飒容容,周秦之文也。

捉勒随境堑错,汉、魏文也。

驱遗于法度之中,前燕后□,陵轢矜轶,搏裂顿研,作气满前,八家也。

故画者有入神家,有名家,有作家,有匠家,吾惟不离乎作家,以负此嗛也。

  论画

  今人不师古人,恃数句举业饾丁,或细小浮名,便挥笔作画,笔墨不暇责也。

形似亦不可比拟哀哉!欲微名供人指点,又讥评彼老成人,此老莲所最不满于名流者也。

然今人作家,学宋者失之匠何也?不带唐法也。

学元者失之野,不溯宋源也。

如以唐之韵,运宋之板,宋之理,得元之格,则大成矣,眉公有云:“宋人不能单刀直入,不如元画之疏。

”非定论也。

如大年、北苑、巨然、晋卿、龙眠、襄阳诸君子,亦谓之密耶?此元人黄、王、倪、吴、高、赵之祖。

古人祖述之法,无不严谨。

即如倪老数笔,都有部署法律。

小大李将军、营邱、白驹诸公,虽千门万户,千山万水,都有韵致。

人自不死心观之、学之耳,孰谓宋不如元哉!若宋之可恨,马远、夏圭真画家之败群也。

老莲愿名流学古人,博览平素画仅至工夫元,愿作家法宋人乞带唐人,果深心此道,得其正脉,将诸大家辨其此笔出某人,此意出某人,高曾不观,贯串如到,然后落笔,便能横行天下也。

老莲五十四岁矣,吾乡并无一人,中兴画学,拭目俟之。

  

  

  大风论画 #

  明张风撰

  此事有悟亦有证,悟得十分,苟能证得三分,便是快事。

前辈有言:“我所恨者,未具此手,先具此眼。

”又云:“眼里有神,腕中有鬼。

”都是说见到行不到,乾慧之无济乃尔。

  画要近看好,远看又好。

此则仆之观画法,实则仆之心印。

盖近看看小节目,远看看大片段。

画多有近看佳而远看未必佳者,是他大片段难也。

昔人谓:“北苑画多草草点缀,略无行次,而远看则烟村篱落,云风沙树,灿然分明。

”此是行条理于粗服乱头之中,他人为之即茫无措手,画之妙理尽于此矣。

纯非近日承学家所指之董也。

  善棋者落落布子,声东击西,渐渐收拾,遂使段段皆嬴,此奕家之善用松也。

画亦莫妙于用松,疏疏布置,渐次层层点染,遂能潇洒深秀,使人即之有轻快之喜。

  前非胜人处,只在不作怕格,使人即之,每每有意外之乐,所谓老中带媚是也。

  

  

  邵村论画 #

  清方咸亨撰

  半千画士士昼之论详矣,确不可易,觉谢赫《画品》犹有漏焉,但伸逸品于神品之上,似尚未当。

盖神也者心手两忘,笔墨俱化,气韵规矩,皆不可端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所谓一切而不可知之谓神也。

逸者轶也,帙于寻常范围之外,如天马行空,不事羁络为也。

亦自有堂构窈窕,禅家所谓教外别传。

又曰:别峰相见者也。

神品是如来地位,能则辟支二乘果。

如兵法:神品是孙吴,能则刁斗森严之程不识,逸则解鞍纵卧之李将军。

能之至始神,神非一端可执也。

是神品在能与逸之上,不可概论,况可抑之哉!半斤之所谓神者,抑能事之纯熟者乎总之,绘事清事也,韵事也,胸中无几卷书,笔下有一点尘,便穷年累岁,刻划镂研,终一匠作,了何用乎?此真赏者所以有雅俗之辨也。

岂士人之画尽逸品哉,我公精于读书者,必不河汉予言。

  画难言也,余从事于兹有年矣。

今之能手,执螫弧而建坛坫者,余皆得事之,即未见其人,未尝不见其所为也。

大江南北,太仓两王先生而外,则指首屈渔仙矣。

虽未得纵观其所为,即此帙,体备诸家,妙兼六法,胸开天地,气盖古今,真杰作也。

觉余二十年来之从事,空费力气,不禁惝然。

试问之两王先生,当不易吾言也。

  当今画无匹青溪者,其辣处直逼古人,梅壑爱之,是以近之。此宝晋斋中所以多东坡迹也。

  

  

  苦瓜和尚画语录

  清原济撰

  一画章第一 #

  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

法于何立?立于一画。

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

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

夫画者,从于心者也。

山川、人物之秀错,鸟兽、草木之性情,池榭楼台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尽其态,终未得一画之供规也。

行远登高,悉起肤寸。

此一画收尽鸿蒙之外,即亿万万笔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终于此,惟听人之握取之耳。

人能以一画具体而微,意明笔透。

腕不虚则画非是,书非是则腕不灵。

动之以旋,润之以转,居之以旷。

出如截,入如揭。

能周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

左右均齐,凸凹突兀,断截横斜,如水之就深,如火之炎上,自然而不容毫发强也。

用无不神而法无不贯也。

理无不入而态无不尽也。

信手一挥,山川、人物,鸟兽、草木,池榭、楼台,取形用势,写生揣意,运情摹景,显露隐含,人不见其画之成,宜不违其心之用。

盖自太朴散而一画之法立矣。

一画之法立而万物着矣。

我故曰:“吾道一以贯之。

  了法章第二 #

  规矩者,方圆之极则也;天地者,规矩之运行也。

世知有规矩,而不知夫乾旋坤转之义,此天地之缚人于法,人之役法于蒙,虽攘先天后天之法,终不得其理之所存。

所以有是法不能了者,反为法障之也。

古今法障不了,由一画之理不明,一画明,则障不在目,而画可从心,画从心而障自远矣。

夫画者,形天地万物者也,舍笔墨其何以形之哉?墨受于天,浓淡枯润随之;笔操于人,勾皴烘染随之。

古之人未尝不以法为也。

无法则于世无限焉。

是一画者非无限而恨之也,非有法而限之也,法无障,障无法。

法自画生,障自画退。

法障不参,而乾旋坤转之义得矣。

画道彰矣,一画了矣。

  变化章第三 #

  古者识之具也,化者识其具而弗为也。

具古以化,未见夫人也。

尝憾其泥古不化者,是识拘之也。

识拘于似则不广,故君子惟借古以开今也。

又曰:“至人无法”。

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

凡事有经必有权,有法必有化。

一知其经,即变其权;一知其法,即功于化。

夫画,天下变通之大法也,山川形势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阴阳气度之流行也,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

今人不明乎此,动则曰:“某家皴点,可以立脚;非似某家山水,不能传久。

某家清澹,可以立品;非似某家工巧,只足娱人。

”是我为某家役,非某家为我用也。

纵逼似某家,亦食某家残羹耳,于我何有哉!或有谓余曰:“某家博我也,某家约我也。

我将于何门户?于何阶级于何比拟?于何效验?于何点染?于何鞹皴?于何形势?能使我即古而古即我?如是者知有古而不知有我者也。

我之为我,自有我在。

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腸,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纵有时触着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为某家也。

天然授之也,我于古何师而不化之有?

  尊受章第四 #

  受与识,先受而后识也。

识然后受,非受也。

古今至明之士,藉其识而发其所受,知其受而发其所识。

不过一事之能,其小受小识也。

未能识一画之权,扩而大之也。

夫一画含万物于中。

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

如天之造生,地之造成,此其所以受也。

然贵乎人能尊,得其受而不尊,自弃也。

得其画而不化,自缚也。

夫受:画者必尊而守之,强而用之,无间于外,无息于内。

《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此乃所以尊受之也。

  笔墨章第五 #

  古之人有有笔有墨者,亦有有笔无墨者,亦有有墨无笔者,非山川之限于一偏,而人之赋受不齐也。

墨之溅笔也以灵,笔之运墨也以神。

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能受蒙养之灵,而不解生活之神,是有墨无笔也。

能受生活之神,而不变蒙养之灵,是有笔无墨也。

山川万物之具体,有反有正,有偏有侧,有聚有散,有近有远,有内有外,有虚有实,有断有连,有层次,有剥落,有丰致,有飘缈,此生活之大端也。

故山川万物之荐灵于人,因人操此蒙养生活之权。

苟非其然,焉能使笔墨之下,有胎有骨,有开有合,有体有用,有形有势,有拱有立,有蹲跳,有潜伏,有冲霄,有崱屴,有磅礴,有嵯峨,有巑岏,有奇峭,有险峻,一一尽其灵而足其神!

  运腕章第六 #

  绘谱画训,章章发明。

用笔用墨,处处精细。

自古以来,从未有山海之形势,驾诸空言,托之同好。

想大涤子性分太高,世外立法,不屈从浅近处下手耶?异哉斯言也!受之于远,得之最近;识之于近,役之于远。

一画者,字画下手之浅近功夫也。

变画者,用笔用墨之浅近法度也。

山海者,一邱一壑之浅近张本也。

形势者,鞹皴之浅近纲领也。

徒知方隅之识,则有方隅之张本。

譬如方隅中有山焉,有峰焉,斯人也得之一山,始终图之;得之一峰,始终不变。

是山也,是笔也,转使脱瓿雕凿于斯人之手。

可乎不可乎且也形势不变,徒知鞹皴之皮毛;画法不变,徒知形势之拘泥;蒙养不齐,徒知山川之结列;山林不备,徒知张本之空虚。

欲化此四者,必先从运腕入手也。

腕若虚灵,则画能折变;笔如截揭,则形不痴蒙。

腕受实则沉着透彻,腕受虚则飞舞悠扬,腕受正则中直藏锋,腕受仄则欹斜尽致,腕受疾则操纵得势,腕受迟则拱揖有情,腕受化则浑合自然,腕受变则陆离谲怪,腕受奇则神工鬼斧,腕受神则川岳荐灵。

  絪緼章第七 #

  笔与墨会,是为絪緼;絪緼不分,是为混沌。

辟混沌者,合一画而谁耶?画于山则灵之,画于水则动之,画于林则生之,画于人则逸之。

得笔墨之会,解絪緼之分,作辟混沌手,传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得之也。

不可雕凿,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牵连,不可脱节,不可无理。

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

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

盖以运夫墨,非墨运也。

操夫笔,非笔操也。

脱夫胎,非胎脱也。

自一以分万,自万以治一,化一而成絪緼,天下之能事毕矣。

  山川章第八 #

  得乾坤之理者,山川之质也。

得笔墨之法者,山川之饰也。

知其饰而非理,其理危矣。

知其质而非法,其法微矣。

是故古人知其微危,必获于一。

一有不明,则万物障;一无不明,则万物齐。

画之理,笔之法,不过天地之质与饰也。

山川,天地之形势也。

风雨晦明,山川之气象也;疏密深远,山川之约径也;纵横吞吐,山川之节奏也;阴阳浓淡,山川之凝神也;水云聚散,山川之联属也;蹲跳向背,山川之行藏也。

高明者天之权也。

博厚者地之衡也。

风云者天之束缚山川也。

水石者地之激跃山川也。

非天地之权衡,不能变化山川之不测;虽风云之束缚,不能等九区之山川于同模。

虽水石之激跃,不能别山川之形势于笔端。

且山水之大,广土千里,结云万里,罗峰列嶂,以一管窥之,即飞仙恐不能周旋也。

以一画测之,即可参天地之化育也。

测山川之形势,度地土之广远,审峰嶂之疏密,识云烟之蒙昧,正踞千里,邪睨万重,统归于天之权、地之衡也。

天有是权,能变山川之精灵;地有是衡,能运山川之气脉;我有是一言,能买山川之形神。

此予五十年前未脱胎于山川也,亦非糟粕其山川,而使山川自私也。

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

搜尽奇峰打草稿也。

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所以终归之于大涤也。

  皴法章第九 #

  笔之于皴也,开生面也。

山之为形万状,则其开面非一端。

世人知其皴,失却生面,纵使皴也于山乎何有?或石或土,徒写其石与土,此方隅之皴也,非山川自具之皴也。

如山川自具之皴,则有峰名各异,体奇面生,具状不等,故皴法自别。

有卷云皴、劈斧皴、披麻皴、解索皴、鬼面皴、骷髅皴、乱柴皴、芝麻皴、金碧皴、玉屑皴、弹窝皴、矾头皴、没骨皴,皆是皴也。

必因峰之体异,峰之面生,峰与皴合,皴自峰生。

峰不能变皴之体用,皴却能资峰之形势。

不得其峰何以变不得其皴何以现?峰之变与不变,在于皴之现与不现。

皴有是名,峰亦有是形。

如天柱峰、明星峰、莲花峰、仙人峰、五老峰、七贤峰、云台峰、天马峰、狮子峰、蛾眉峰、琅琊峰、金轮峰、香炉峰、小华峰、匹练峰、回雁峰,是峰也居其形,是皴也开其面。

然于运墨操笔之时,又何待有峰皴之见。

一画落纸,众画随之;一理才具,众理付之。

审一画之来去,达众理之范围,山川之形势得定,古今之皴法不殊。

山川之形势在画,画之蒙养在墨,墨之生活在操,操之作用在持。

善操运者,内实而外空。

因受一画之理而应诸万方,所以亳无悖谬,亦有内空而外实者,因法之化不假思索,外形已具而内不载也。

是故古之人虚实中度,内外合操,画法变备,无疵无病。

得蒙养之灵,运用之神,正则正,仄则仄,偏侧则偏侧。

若夫面墙尘蔽而物障,有不生憎于造物者乎

  境界章第十 #

  分疆三叠两段,似乎山水之失,然有不失之者,如自然分疆者,“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是也。

每每写山水,如开辟分破,毫无生活,见之即知。

分疆三叠者,一层地,二层树,三层山,望之何分远近?写此三叠奚啻印刻?两段者:景在下,山在上,俗以云在中,分明隔做两段。

为此三者先要贯通一气,不可拘泥。

分疆三叠两段,偏要突手作用,才见笔力,即人千峰万壑,俱无俗迹。

为此三者入神,则于细碎有失,亦不碍矣。

  蹊径章第十一 #

  写画有蹊径六则:对景不对山,对山不对景,倒景,借景,截断,险峻。

此六则者,须辨明之。

对景不对山者,山之古貌如冬,景界如春,此对景不对山也。

树木古朴如冬,其山如春,此对山不对景也。

如树木正,山石倒,山石正,树木倒,皆倒景也。

如空山杳冥,无物生态,借以疏柳嫩竹,桥梁草阁,此借景也。

截断者,无尘俗之境,山水树木,翦头去尾,笔笔处处,皆以截断,而截断之法,非至松之笔莫能入也。

险峻者,人迹不能到,无路可入也。

如岛山渤海、蓬莱、方壶,非仙人莫居,非世人可测,此山海之险峻也。

若以画图险峻,只在峭峰、悬崖、栈道崎岖之险耳,须见笔力是妙。

  林木章第十二 #

  古人写树或二株、五株、九株、十株,令其反正阴阳,各自面目,参差高下,生动有致。

吾写松柏古槐古桧之法,如三五株,其势似英雄起舞,俛仰蹲立,蝙跹排宕,或硬或软,运笔运腕,大都多以写石之法写之。

五指、四指、三指皆随其腕转,与肘伸去缩来,齐并一力。

其运笔极重处,须飞提纸上,消去猛气;所以或浓或淡,虚而灵,空而妙。

大山亦如此法,余者不足用,生辣中求破碎之相,此不说之说矣。

  海涛章第十三 #

  海有洪流,山有潜伏;海有吞吐,山有拱揖;海能荐灵,山能脉运。

山有屏峦叠嶂,邃谷深崖,巑岏突兀,岚气雾露,烟云毕至,犹如海之洪流,海之吞吐,此非海之荐灵,亦山之自居于海也。

海亦能自居于山也。

海之汪洋,海之含泓,海之激笑,海之蜃楼雉气,海之鲸跃龙腾。

海潮如峰,海汐如岭,此海之自居于山也,非山之自居于海也。

山海自居若是,而人亦有且视之者。

如瀛洲、阆苑、弱水、蓬莱、元圃、方壶,纵使棋布星分,亦可以水源龙脉,推而知之。

若得之于海,失之于山,得之于山,失之于海,是人妄受之也。

我之受也,山即海也,海即山也,山海而知我受也,皆在人一笔一墨之风流也。

  四时章第十四 #

  凡写四时之景,风味不同,阴晴各异,审时度候为之。古人寄景于诗,其春曰:“每

  同沙草发,长共水云连。

”其夏曰:“树下地常荫,水边风最凉。

”其秋曰:“寒城一以眺,平楚正杳然。

”其冬曰:“路渺笔先到,池寒墨艾圆。

”亦有冬不正令者,其诗曰:“雪悭天欠冷,年近日添长。

”虽值冬似无寒意,亦有诗曰:“残年日易晓,夹雪雨天晴。

”以二诗论画,欠冷、添长,易晓、夹雪,暮之不独于冬,推于三时,各随其令。

亦有半晴半阴者,如:“片云明月暗,斜日两边晴。

”亦有似晴似阴者:“未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

”予拈诗意以为画意,未有景不随时者。

满目云山,随时而变,以此哦之,可知画即诗中意,诗非画里禅乎?

  远尘章第十五 #

  人为物蔽,则与广交;人为物使,则心受劳。

劳心于刻画而自毁,蔽尘于笔墨而自拘,此局障人也,但损无益,终不快其心也。

我则物随物蔽,尘随尘交,则心不劳,心不劳则有画矣。

画乃人之所有,一画人所未有。

夫画贵乎思,思其一,则心有所着而快,所以画则精微之,人不可测矣。

想古人未必言此,特深发之。

  脱俗章第十六 #

  愚者与俗同识。

愚不蒙则智,俗不溅则清。

俗因愚受,愚因蒙昧。

故至人不能不达,不能不明。

达则变,明则化。

受事则无形,治形则无迹。

运墨如已成,操笔如无为。

尺幅管天地、山川、万物,而心淡若无者,愚去智生,俗除清至也。

  兼字牵第十七 #

  墨能栽培山川之形,笔能倾覆山川之势,未可以一邱一壑而限量之也。

古今人物,无不细悉,必使墨海抱负,笔山驾驭,然后广其用。

所以八极之表、九土之变、五岳之尊、四海之广,放之无外,收之无内。

世不执法,天不执能,不但其显于画,而又显于字。

字与画者,其具两端,其功一体。

一画者,字画先有之根本也。

字画者,一画后天之经权也。

能知经权而忘一画之本者,是由子孙而失其宗支也。

能知古今不泯而忘其功之不在人者,亦由百物而失其天之授也。

天能授人以法,不能授人以功。

天能授人以画,不能授人以变。

人或弃法以伐功,人或离画以务变,是天之不在于人,虽有字画亦不传焉。

天之授人也,因其可授而授之,亦有大知而大授,小知而小授也。

所以古今字画本之天而全之人也。

自天之有所授而人之大知小知者,皆莫不有字画之法存焉。

而又得偏广者也,我故有兼字之论也。

  资任章第十八 #

  古之人寄兴于笔墨,假道于山川,不化而应化,无为而有为,身不炫而名立,因有蒙养之功,生活之操,载之寰宇,已受山川之质也。

以墨运观之则受蒙养之任,以笔操

  观之则受生活之任,以山川观之则受胎骨之任,以鞹皴观之则受画变之任,以沧海观之则受天地之任,以坳堂观之则受须臾之任,以无为观之则受有为之任,以一画观之则受万画之任,以虚腕观之则受颖脱之任。

  有是任者,必先资其任之所任,然后可以施之于笔。

如不资之则局隘浅陋,有不任其任之所为。

且天之任于山也无穷,山之得体也以位,山之荐灵也以神,山之变幻也以化,山之蒙养也以仁,山之纵横也以动,山之潜伏也以静,山之拱揖也以礼,山之纡徐也以和,山之环聚也以谨,山之虚灵也以智,山之纯秀也以文,山之蹲跳也以武,山之峻厉也以险,山之逼汉也以高,山之浑厚也以洪,山之浅近也以小。

此山天之任而任,非山受任以任天也。

人能受天之任而任,非山之任而任人也。

由此推之,此山自任而任也,不能迁山之任而任也,是以仁者不迁于仁而乐山也。

  山有是任,水岂无任耶?水非无为而无任也。

夫水汪洋广泽也以德,卑下循礼也以义,潮汐不息也以道,决行激跃也以勇,潆洄平一也以法,盈远通达也以察,沁泓鲜洁也以善,折旋朝东也以志,其水见任于瀛潮溟渤之间者,非此素行其任则又何能周天下之山川,通天下之血脉乎?人之所任于山不任于水者,是犹沉于沧海而不知其岸也,亦犹岸之不知有沧海也。

是故知者知其畔岸,逝于川上,听于源泉而乐水也。

非山之任不足以见天下之广,非水之任不足以见天下之大。

非山之任水,不足以见乎周流,非水之任山不足以见乎环抱。

山水之任不着,则周流环抱无由;周流环抱不着,则蒙养生活无方。

蒙养生活有操,则周流环抱有由;周流环抱有由,则山水之任息矣。

  吾人之任山水也,任不在广则任其可制,任不在多则任其可易。

非易不能任多,非制不能任广。

任不在笔则任其可传,任不在墨则任其可受,任不在山则任其可静,任不在水则任其可动,任不在古则任其无荒,任不在今则任其无障。

是以古今不乱,笔墨常存,因其浃洽斯任而已矣。

然则此任者,诚蒙养生活之理,以一治万,以万治一,不任于山,不任于水,不任于笔墨,不任于古今,不任于圣人,是任也,是有其资也。

  宋王孙赵舞斋者,其品峻绝千古,其画妙绝一世。

品不以画重而画益以品重也。

床亡,隐居广陈镇,山水之外别无兴趣,诗酒之外别无寄托,田叟野老之外别无知契。

孤昂肃洁之操如云中之龙、雪中之鹤,不可昵近者也。

乃今之大涤非昔之彝斋乎?其人同,其行同,其履变也无不同,盖彝斋之后复一彝斋,数百载下可以嗣芳徽,可以并幽躅矣。

两先生之隐德,吾知颉顽西山之饿夫固然耳。

且其浩浩落落之怀,一皆寓于笔墨之际,所谓品高者韵自胜焉。

吾观大涤子论画,钓玄抉奥,独抒胸臆,文乃简质古峭,莫可端倪,直是一子。

海内不乏解人,当不以余言为河汉也。

雍正六年戊申秋七月,邱生张沅书于江上之畏庐。

  

  

  

  石涛论画 #

  清原济撰

  书画非小道,世人形似耳。

出笔混沌开,人拙聪明死,理尽法无尽,法尽理生矣。

理法本无传,古人不得已。

吾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水随我起。

把卷望江楼,高呼曰子美。

一笑水云低,开图勾神髓。

  名山许游未许画,画必似之山必怪,变幻神奇懵懂间,不似似之当下拜。心与峰期眼乍飞,笔游理斗使无碍。昔时曾踏最高巅,至今未了无声债。

  画有南北宗,书有二王法,张融有言:“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今问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时捧腹曰:“我自用我法。”

  此道见地透脱,只须放笔直扫,千岩万壑,纵目一览,望之若惊电奔云,屯屯自起,荆关耶?董巨耶倪黄耶?沈赵耶?谁与安名?余尝见诸名家,动辄仿某

家,法某派,书与画天生自有一人执掌一人之事,从何处说起?

  古人虽善一家,不知临摹皆备,不然,何有法度渊源岂似今之学者,作枯骨死灰相乎?知此即为书画中龙矣。

  诗中画,性情中来者也,则画不是可拟张拟李而后作诗。

画中诗乃境趣时生者也,则诗不是便生吞生剥而后成画。

真识相触,如镜写影,初何容心?今人不免唐突诗画矣。

  此道有彼时不合众意而后世鉴赏不已者,有彼时轰雷震耳而后世绝不闻问者,皆不得逢解人耳。

  盘礴睥睨,乃是翰墨家生平所养之气,峥嵘奇崛,磊磊落落,如屯甲联云,时隐时现,人物草木,舟车城郭,就事就理,令观者生入山之想乃是。

  打鼓用杉木之权,写字拈羊毫之笔,却也一时快意,千载之下,得失难言。若无荆关之手,谁敢拈弄?此道亦然,悟后始信吾言。

  古人立一法非空闲者。

公闲时拈一个虚灵只字,莫作真识想,如镜中取影。

山水其趣,须是人野看山时,见他或真或幻,皆是我笔头灵气,下手时他人寻起止不可得此其大家矣,不必论古今矣。

  性懒多病,几欲冢笔焚砚,刳形去皮,而不可得。

孤寂间,步足斋头,或覩倪、黄、石、董真迹,目过形随,又觉数日寝食有味。

以此知靺鞘木难搜索得,未易鄙弃。

  倪高士画如浪沙溪石,随转随注,出乎自然,而一段空灵清润之气,冷冷逼人。后世徒摹其枯索求险处,此画之所以无远神也。

  老友以此索写奇山奇水,余何敢异乎古人。

以形作画,以画写形,理在画中。

以形写画,情在形外。

至于情在形外,则无乎非情也,无乎非情也,无乎非法也。

  一笔突起,连冈断堑,变幻顷刻,似续不续,如云护蛟龙,支股间凑接,亦在意会而已。

  纸生墨漏,画家之一厄也,何能见长?在过三十年后,观此纸又别有意味,世恐未有知之者。

  古人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既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千百年来,遂使今之人不能出一头地也。

师古人之迹,而不师古人之心,宜其不能出一头地也,冤哉!

  作书作画,无论老手后学,先以气胜得之者,精神灿烂,出之纸上,意嫩则浅薄无神,不能书画。

多则泛滥,少则精雄。

善藏者勿求于纸之长短粗细。

古人片纸只字,价重千金者,求之不易也。

求之不易则举笔时亦不易也。

故有其精神出现于世。

空山无人,左右都散,独坐无事,弄笔亦快。

以上节录大涤子题画诗跋美术丛书本

  万点恶墨,恼杀米颠;几丝柔痕,笑倒北苑。

远而不合,不知山水之潆回;近而多繁,只见村居之鄙俚。

从窠臼中死绝心眼,自是仙子临风,庸骨逼现灵气。

  写画一道,须知有蒙养。

蒙者因太古无法,养者因太朴不散。

不散所善者无法而蒙也。

未曾受墨,先思其蒙,既而操笔,复审其养。

思其蒙而审其养,自能开蒙而全古,自能尽变而无法,自归于蒙养之道矣。

  笔如削铁墨如冰,冷透鬓眉见小乘。若贵眼前些子热,依然非法不为凭。

  天地浑熔一气,再分风雨、四时,明暗、高低、远近,不似之似似之。

  画法关通书法津,苍苍茫茫率天真。不然试问张颠老,僻处何观舞剑人?

  此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而以名振一时,得不难哉!高古之如青谿、白秃、道山诸君辈,清逸之如梅壑、渐江二老,乾瘦之如垢道人,淋漓奇古之如南昌八大山人,豪放之如梅瞿山、雪坪子,皆一代之解人也。

吾独不解此意,故其空空洞洞、木木默默之如此,问讯鸣九先生,予之评订,其旨若斯,具眼者得不绝倒乎?

  笔枯则秀,笔湿则俗,今云阆笔墨,多有此病,总之过于文,何尝不湿?过此关者知之。

  似董非董,似米非米,雨过秋山,光生如洗。今人古人,谁师谁体?但出但入,凭翻笔底。

  画家不能高古,病在举笔只求花样,然此花样从摩诘打到至今。字经三写,乌焉成马,冤哉。

  余画当代未必十分足重,而余自重之。

性嫩多病,得者少。

非相知之深者不得,得者余性不使易,有一二件即止。

如再索者必迟之又迟。

此中与者受者皆妙,因常见收藏家皆自己鉴赏,有真心实意,存之案头,一茗一香,消受此中三昧。

从耳根得来,又从耳失去,故余自重之也。

身后想必知已更多似此时,亦未可知也,知我者见之必发笑。

  林霭欲浮春,岩光动幽照,应知净业人,忘言亦微笑。笔墨乃性情之事,于依稀仿佛中,有非笔墨所能传者,惟吾云逸先生能静讨得之,是以请正。

  古画小横幅,皆无题跋,即有之多在别纸,联缀装裱,况以石溪禅师之笔墨而可轻有所点污耶偶田主人出此索题,敬书一二言,以告后之观者,使其知所爱重云。

  新安之吴子又和,丰溪人也。

游戏于笔墨之外,珍重其书而不珍重于画,十余年来人间浪迹者多。

每兴到时,举酒数过,脱巾散发,狂叫数声,泼十斗墨,纸必待尽,终不书只字于画之上。

今观此纸,气韵生动,笔法直空,欲令清湘绝倒,故书数字其上。

  写画凡未落笔先以神会,至落笔时,勿促迫,勿怠缓,勿陡削,勿散神,勿太舒,务先精思天蒙,山川步武,林木位置,不是先生树、后布地,入于林出于地也。

以我襟含气度,不在山川林木之内,其精神驾驭于山川林木之外,随笔一落,随意一发,自成天蒙。

处处通情,处处醒透,处处脱尘而生活,自脱天地牢笼之手归于自然矣。

  用笔有三操:一操立,二操侧,三操画。

有立、有侧、有画,始三入也。

一在力,二在易,三在变。

力过于画则神,不易于笔则灵,能变于画则奇,此三格也。

一变于水,二运于墨,三受于蒙。

水不变不醒,墨不运不透,醒透不蒙则素,此三胜也。

笔不华而实,笔不透而力,笔不过而得。

如笔尖墨不老,则正好下手处,此不擅用笔之言,唯恐失之老,究竟操笔之人,不背其尖,其力在中,中者力过于尖也。

用尖而不尖,地力得矣。

用尖而识尖,则画入矣。

舟过真州,友人欲事笔,索余再题。

  

  

  雨窗漫笔 #

  清王原祁撰

  论画十则 #

  六法古人论之详矣,但恐后学拘局成见,未发心裁,疑义意揣,翻成邪僻。

今将经营位置,笔墨设色大意,就先奉常所传,及愚见言之,以识甘苦。

后有所得,当随笔录出。

  明末画中有习气,恶派以浙派为最,至吴门、云间,大家如文、沈,宗匠如董,赝本溷淆,以讹传讹,竟成流弊。

广陵、伯下其恶习与浙派无异,有志笔墨者,切须戒之。

  意在笔先,为画中要诀。

作画于搦管时,须要安闲恬适,扫尽俗肠,默对素幅,凝神静气,看高下,审左右,幅内幅外,来路去路,胸有成竹,然后濡亳吮墨,先定气势,次分间架,次布疏密,次别浓淡,转换敲击,东呼西应,自然水到渠成,天然凑拍,其为淋漓尽致无疑矣。

若毫无定见,利名心急,惟取悦人。

布立树石,逐块堆砌,扭捏满幅,意味索然,便为俗笔。

今人不知画理,但取形似。

笔肥墨浓者,谓之浑厚。

笔瘦墨淡者,谓之高逸;色艳笔嫩者,谓之明秀;而抑知皆非也。

总之古人位置紧而笔墨松,今人位置懈而笔墨结。

于此留心,则甜、邪、俗、赖不去而自去矣。

  画中龙脉开合起伏,古法虽备,未经标出。

石谷阐明,后学知所矜式,然愚意以为不参体用二字,学者终无入手处。

龙脉为画中气势,源头有斜有正,有浑有碎,有断有价,有隐有现,谓之体也。

开合从高至下,宾主历然,有时结聚,有时澹荡,峰回路转,云合水分,俱从此出。

起伏由近及远,向背分明,有时高耸,有时平修欹侧,照应山头山腹山足,铢两悉称者,谓之用也。

若知有龙脉而不排开合起伏,必至拘牵失势。

知有开合起伏而不本龙脉,是谓顾子失母。

故强扭龙脉则生病,开合偪塞浅露则生病,起伏呆重漏缺则生病。

且通幅有开合,分股中亦有开合,通幅有起伏,分股中亦有起伏。

尤妙在过接映带间,制其有余,补其不足。

使龙之斜正浑碎,隐现断续,活泼拨地于其中,方为真画。

如能从此参透,则小块积成大块,焉有不臻妙境者乎?

  作画但须顾气势轮廓,不必求好景,亦不必拘旧稿。

若于开合起伏得法,轮廓气势已合,则脉络顿挫转折处,天然妙景自出,暗合古法矣。

画树亦有章法,成林亦然。

  临画不如看画,遇古人真本,向上研求,视其定意若何?结构若何出入若何?偏正若何?安放若何?用笔若何积墨若何?必于我有一出头地处,久之自与吻合矣。

  古人南宗、北宗各分眷属,然一家眷属内有各用龙脉处,有各用开合起伏处,是其气味得力关头也,不可不细心揣摩。

如董、巨全体浑沦,元气磅礴,令人莫可端倪。

元季四家俱私淑之,山樵用龙脉多婉挺之致,仲圭以直笔出之,各有分合,须探索其配搭处。

子久则不脱不粘,用而不用,不用而用,与两家较有别致。

云林纤尘不染,平易中有矜贵,简略中有精彩,又在章法笔法之外,为四家第一逸品。

先奉常最得力倪、黄,曾深言源委,谨识之为鉴赏之助。

  用笔忌滑、忌软、忌硬、忌重而滞、忌率而溷、忌明净而腻、忌丛杂而乱。

又不可有意著好笔,有意去累笔。

从容不迫,由淡入浓,磊落者存之,甜俗者删之,纤弱者足之,板重者破之。

又须于下笔时在著意不著意间,则觚棱转折,自不为笔使。

用墨、用笔,相为表里。

五墨之法非有二义,要之气韵生动端在是也。

  设色即用笔用墨意,所以补笔墨之不足,显笔墨之妙处。

今人不解此意,色自为色,笔墨自为笔墨,不合山水之势,不入绢素之骨,惟见红绿火气,可憎可厌而已。

惟不重取色,专重取气,于阴阳向背处,逐渐醒出,则色由气发,不浮不滞,自然成文,非可以操心从事也。

至于阴阳显晦,朝光暮霭,峦容树色,更须于平时留心。

澹妆浓抹,触处相宜,是在心得,非成法之可定矣。

  作画以理、气、趣兼到为重,非是三者不入精、妙、神、速之品,故必于平中求奇,绵里有鍼,虚实相生。

古来作家相见,彼此合法,稍无言外意,便云有伧夫气。

学者如已入门,务求竿头日进,必于行间墨里,能人之所不能,不能人之所能,方具宋元三味,不可稍自足也。

  

  

  芥子园画传学画浅说

  清王概王蓍王臬撰

  鹿柴氏曰:“论画或尚繁,或尚简,繁非也,简亦非也。

或谓之易,或谓之难,难非也,易亦非也。

或贵有法,或贵无法。

无法非也,终于有法更非也。

惟先矩度森严,而后超神尽变,有法之极归于无法。

如顾长康之丹粉洒落,应手而生绮草;韩干之乘黄独擅,请画而来神明,则有法可,无法亦可。

惟先埋笔成冢、研铁如泥;十日一水,五日一石,而后嘉陵山水,李思训屡月始成,吴道元一夕断手。

则曰难可,曰易亦可。

惟胸贮五岳,且无全牛。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驰突董、巨之藩篱,直跻顾、郑之堂奥。

若倪云林之师右丞,山飞泉立,而为水浮林空。

若郭恕先之纸鸢放线,一扫数丈,而为台阁牛毛蚕丝。

则繁亦可,简亦未始不可。

然欲无法必先有法,欲易先难。

欲练笔简净,入手繁缛。

六法,六要,六长,三病,十二忌,盖可忽乎哉!

  六法

  南齐谢赫:曰韵运生动,曰骨法用笔,曰应物写形,曰随类傅彩,曰经营位置,曰传模移写。骨法以下五端,可学而成,气韵必在生知。

  六要六长 #

  宋刘道醇曰:“气韵兼力,一要也。格制俱老,二要也。变异合理,三要也。彩绘有泽,四要也。去来自然,五要也。师学舍短,六要也。

  粗卤求笔,一长也。僻涩求才,二长也。细巧求力,三长也。狂怪求理,四长也。无墨求染,五长也。平画求奇,六长也。”

  三病

  宋郭若虚曰:“三病皆系用笔。

一曰板,板则腕弱笔痴,全亏取与。

状物平扁,不能圆浑。

二曰刻,刻则运笔中疑,心手相戾,勾画之际,妄生圭角。

三曰结,结则欲行不行,当散不散,似物滞碍,不能流畅。

  十二忌 #

  元饶自然曰:“一忌布置拍密,二忌远近不分,三忌山无气脉,四忌水无源流,五忌境无夷险,六忌路无出入,七忌石只一面,八忌树少四枝,九忌人物伛偻,十忌楼阁错杂,十一忌滃瞻失宜,十二忌点染无法。

  三品

  夏文彦曰:“气韵生动,出于天成,人莫窥其巧者,谓之神品。笔墨超绝,傅染得宜,意趣有余者,谓之妙品。得其形似而不失规矩者,谓之能品。”

  鹿柴氏曰:“此述成论也。

唐朱景真于三品之上,更增逸品。

黄休复乃先逸而后神妙,其意则祖于张彦远。

彦远之言曰:‘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成谨细。

’其论固奇矣,但画至于神,能事已毕,岂有不自然者逸则自应置三品之外,岂可与妙、能议优劣。

若失于谨细,则成无非无刺,媚世容悦,而为画中之乡愿与媵妾,吾无取焉。

  分宗

  禅家有南北二宗,于唐始分,画家亦有南北二宗,亦于唐始分。

其人实非南北也。

北宗则李思训父子,传而为宋之赵干、赵伯驹、伯骕,以至马远、夏彦之。

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澹,一变钩斫之法。

其传为张璪、荆浩、关仝、郭忠恕、董源、巨然、米氏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马驹云门也。

  重品

  自古以文章名世,不必以画传,而深于绘事者,代不乏人,兹不能具载。

然不惟其画惟其人,因其人想见其画。

令人亹亹起仰止之思者,汉则张衡、蔡邕,魏则杨修,蜀则诸葛亮,晋则嵇康、王羲之、王廙、王献之、温峤,宋(南北朝)则远公,南齐则谢惠连,梁则陶弘景,唐则卢鸿,宋则司马光、朱熹、苏轼而已。

  成家

  自唐、宋荆、关、董、巨,以异代齐名,成四大家。

后而至李唐、刘松年、马远,为南渡四大家。

赵孟頫、吴镇、黄公望、王蒙,为元四大家。

高彦敬、倪元镇、方方壶,虽属逸品,亦卓然成家。

所谓诸大家者,不必分门立户,而门户自在。

如李唐,则远法思训,公望则近守董源,彦敬则一洗宋体,元镇则首冠元人,各自千秋,赤帜难拔。

不知诸家肖子,近日属谁

  能变

  人物自顾、陆、展、郑,以至僧繇、道元,一变也。

山水则大小李,一变也。

荆、关、董、巨,又一变也。

李成、范宽,一变也。

刘、李、马、夏,又一双也,大痴、黄鹤,又一变也。

  鹿柴氏曰:“赵子昂居元代,而犹守宋规。

沈启南本明人,而俨然元画。

唐王洽若预知有米氏父子,而泼墨之关钥先开。

王摩诘若逆料有王蒙,而渲澹之衣钵早具。

或创于前,或守于后。

或前人恐后人之不善变,而先自爱焉。

或后人更恐后人之不能善守前人,而坚自守焉。

然变者有胆,不变者亦有识。

  计皴

  学者必须潜心毕智,先攻某一家皴,至所学既成,心手相应,然后可以杂采旁收,自出鑪冶,陶铸诸家,自成一家。

后则贵于浑忘,而先实贵于不杂。

约略计之:

  披麻皴乱麻皴芝麻皴大斧劈小斧劈云头皴雨点皴弹涡皴

  荷叶皴矾头皴骷髅皴鬼皮皴解索皴乱柴皴牛毛皴马牙皴

  更有披麻而杂雨点,荷叶而搅斧劈者。至某皴创自某人,某人师法于某,余已其载于山水分图之上,兹不赘。

  释名

  澹墨重叠,旋旋而取之曰斡。

以锐笔横卧惹而取之曰皴。

再以水墨三四而淋之曰渲。

以水墨滚同泽之曰刷。

以笔直往而指之曰捽。

以笔头特下而指之曰擢。

擢以笔端而注之曰点。

点施于人物,亦施于苔树。

以笔引去谓之曰画。

画施于楼阁,亦施于松针。

就缣素本色萦拂以澹水而成烟光,全无笔墨踪迹曰染。

露笔墨踪迹而成云缝水痕曰渍。

瀑布用缣素本色,但以焦墨晕其旁曰分。

山凹树隙,微以澹墨滃溚成气,上下相接曰衬。

  《说文》曰:“画,畛也,象田畛畔也。

”《释名》曰:“画,挂也,以彩色挂象物也。

”尖曰峰,平曰顶,圆曰峦,相连曰岭,有穴曰岫,峻壁曰崖,崖间崖下曰岩,路与山通曰谷,不通曰峪,峪中有水曰溪,山夹水曰涧,山下有潭曰濑,山间平坦曰坂,水中怒石曰矶,海外奇山曰岛,山水之名约略如此。

  用笔

  古人云:“有笔有墨。

”笔墨二字,人多不晓,画岂无笔墨哉,但有轮廓,而无皴法,即谓之无笔;有皴法,而无轻重、向背、云影、明晦,即谓之无墨。

王思善曰:“使笔不可反为笔使。

”故曰石分三面。

此语是笔亦是墨。

  凡画有用画笔之大小蟹爪者,点花染笔者,画兰与竹笔者,有用写字之兔毫湖颖者,羊亳雪鹅柳条者,有惯倚亳尖者,有专取秃笔者,视其性习,各有相近,未可执一。

  鹿柴氏曰:“云林之仿关仝,不用正锋,乃更秀润,关仝实正锋也。

李伯时书法极精,山谷谓其画之关钮,透入书中,则书亦透画中矣。

钱叔宝游文太史之门,日见其搦管作书,而其画笔益妙。

夏昹与陈嗣初、王孟端相友善,每于临文见草,而竹法愈超。

与文士薰陶,实资笔力不少。

又欧阳文忠公用尖笔乾墨作方阔字,神采秀发,观之如见其清眸丰颊,进趋晔如。

徐文长醉后拈写字败笔,作拭桐美人,即以笔染两颊,而丰姿绝代,转觉世间铅粉为垢。

此无他,盖其笔妙也。

用笔至此,可谓珠撒掌中,神游化外。

  书与画均无歧致。

不宁惟是,南朝词人直谓文为笔。

《沈约传》曰:‘谢元晖善为诗,任彦升工于笔。

’庾肩吾曰:‘诗既若此,笔又如之。

’杜牧之曰:‘杜诗肆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抓。

’夫同此笔也,用以作字、作诗、作文,俱要抓看古人痒处,即抓看自己痒处。

若将此笔。

作诗作文与作字画,俱成一不痛不痒世界,会须早断此臂,有何用哉?”

  用墨

  李成惜墨如金。王洽泼墨渖成画。夫学者必念惜墨泼墨四字,于六法、三品,思过半矣。

  鹿柴氏曰:“大凡旧墨,只宜画旧纸,仿旧画,以其光芒尽敛,火气全无。

如林逋、魏野,俱属典型,允宜并席。

若将旧墨施于新缯、金笺、金箑之上,则翻不若新墨之光彩直射,此非旧墨之不佳也,实以新楮缯难以相受,有如置深山有道之淳古衣冠于新贵暴富座上,无不掩口葫芦,臭味何能相入?余故谓旧墨留画旧纸,新墨用画新缯金楮,且可任意挥洒,不必过惜耳。

  重润渲染 #

  画石之法,先从澹墨起,可改可救,渐用浓墨者为上。董源坡脚下多碎石,乃画建

  康山势。

先向笔画边皴起,然后用澹墨破其深凹处,着色不离乎此。

石着色要重。

董源小山石谓之矾头。

山中有云气,皴法要渗软,下有沙地,用澹墨扫屈曲为之,再用澹墨破。

  夏山欲雨,要带水笔晕开。山石加澹螺青于矾头,更觉秀润。以螺青入墨,或藤黄

  入墨画石,其色亦浮润可爱。冬景借地为雪,以薄粉晕山头,浓粉点苔。画树不用更重,干瘦枝脆,即为寒林;再用澹墨水重过加润之,则为春树。

  凡画山,着色与用墨,必有浓澹者,以山必有云影,有影处必晦,无影有日色处必明。

明处澹,晦处浓,则画成俨然云光日影浮动于中矣。

山水家画雪景多俗,尝见李营丘《雪图》,峰峦林屋,尽以澹墨为之,而水天空阔处,全用粉填,亦一奇也。

凡打远山,必先以香朽其势,然后以青以墨一一染出,初一层色澹,后一层略深,最后一层又深。

盖愈远者得云气愈深,故色愈重也。

画桥梁及屋宇,须用澹墨润一二次,无论着色与水墨,不润即浅薄。

王叔明画有全不设色,只以赭石澹水润松身,略勾石廓,便丰采绝伦。

  天地位置 #

  凡经营下笔,必留天地。

何谓天地有如一尺半幅之上,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中间方立意定景。

窃见世之初学,据尔把笔,涂抹满幅,看之填塞人目,已觉意阻,那得取重于赏鉴之士?

  鹿柴氏曰:“徐文长论画,以奇峰绝壁,大水悬流,怪石苍松,幽人羽客,大抵以墨汁淋漓,烟岚满纸,旷若无天,密如无地为上。

此语似与前论未合。

曰文长乃潇洒之士,却于极填塞中,具极空灵之致。

夫曰旷若,曰密如,于字句之缝,早逗露矣。

  破邪

  如郑颠仙、张复阳、钟钦礼、蒋三松、张平山、汪海云、吴小仙,于《屠赤水画笺》中,直斥之为邪魔。切不可使此邪魔之气绕吾笔端。

  去俗

  笔墨间宁有穉气,毋有滞气,宁有霸气,毋有市气。

滞则不生,市则多俗,俗尤不可侵染。

去俗无他法,多读书则书卷之气上升,市俗之气下降矣。

学者其慎旃哉!

  

  

  东庄论画 #

  清王昱撰

  余性无他嗜,幼躭六法,年弱冠时,就正于家麓台夫子,猥蒙极口称赏,后负笈至都,侍砚席获闻绪论,至详且尽。

甲子长夏,追忆师傅,参以心得,偶有所触,随笔漫书,爰作论画三十则。

非敢云金鍼之在是,学者由此参之,庶不为歧趋所惑尔。

  余侍麓台夫子三年,颇得其传。

前此能知而不能行,盖未到熟外熟境地,故胸中粘滞,用意用笔,终未得洒落之致。

雍正壬子秋七月抱疴卧床,静参画理,恍悟粘滞之非,病起点染,觉熟境渐臻,如醉初醒,如梦初觉,吾师苦心指示而今方得真诠也。

  吾夫子自幼明敏,初落笔便有书卷气,盖生而知之,宜接董、巨、倪、黄衣钵,常人由学而知,必须读书以明理,游览以广识,苦心探索,循习有年,亦可到神明地位。

  尝闻夫子有云:“奇者不在位置而在气韵之间,不在有形处而在无形处。”余于四语获益最深,后学正须从此参悟。

  学画所以养性情,且可涤烦襟、破孤闷、释躁心、迎静气。昔人谓山水家多寿,盖烟云供养,眼前无非生机,古来各家享大耋者居多,良有以也。

  学画者先贵立品,立品之人,笔墨外自有一种正大光明之概,否则画虽可观,却有一种不正之气,隐跃毫端。文如其人,画亦有然。

  士人作画第一要平等心,弗因识者而加意揣摩,弗因不知者而随手敷衍。学业精进,全在乎此。

  画中理气二字,人所共知,亦人所共忽。其要在修养心性,则理正气清,胸中自发浩荡之思,腕底乃生奇逸之趣,然后可称名作。

  未动笔前须兴高意远,已动笔后要气静神凝。无论工致与写意皆然。

  学画最要虚心探讨,不可稍有得意处,便诩诩自负。

见人之作,吹毛求疵。

惟见胜己者,勤加谘询,见不如己者,内自省察。

知有名迹遍访借观,嘘吸其神韵,长我之识见。

而游览名山,更觉天然图画,足以开拓心胸,自然邱壑内融,众美集腕,便成名笔矣。

  画虽一艺,其中有道。试观古人真迹,何等章法?何等骨力何等神味学者能深造自得,便可左右逢源,否则纸成堆,笔成冢,终无见道之日耳。

  翰墨中面目各别,而其品有二:元气磅礴,趋凡入化,神生画外者,为上乘。清气浮动,脉正律严,神生画内者次之。皆可卓然成家,名世传世。

  作画先定位置,次讲笔墨。

何谓位置?阴阳向背,纵横起伏,开合锁结,回抱勾托,过接瑛带,须跌宕欹侧,舒卷自如。

何谓笔墨?轻重疾徐,浓淡燥湿,浅深疏密,流利活泼,眼光到处,触手成趣。

学者深明乎此,下笔时自然无美不臻。

  气骨古雅,神韵秀逸,使笔无痕,用墨精彩,布局变化,设色高华,明此六者,觉昔人千言万语尽在是矣。非坐破蒲团,静参默悟,腕底岂能融会斯旨!

  未作画前全在养兴,或覩云泉,或观花鸟,或散步清吟,或焚香啜茗,俟胸中有得,技痒兴发,即伸纸舒毫,兴尽斯止。

至有兴时续成之,自必天机活泼,迥出尘表。

  位置须不入时蹊、不落旧套,胸中空空洞洞,无一点尘埃,邱壑从性灵发出,或浑穆,或流利,或峭拔,或疏散,贯想山林真面目流露毫端,那得不出人头

  运笔古秀,着墨飞动,望之元气淋漓,恍对岚容川色,是为真笔墨。须知此种神韵,全从朝暮四时、风晴雨雪、云烟变灭间贯想得来。

  绝处逢生,禅机妙用,六法亦然。到得绝处,不用着忙,不用做作,心游目想,忽有妙会,信手拈来,头头是道。

  画有邪正,笔力直透纸背,形貌古朴,袖采焕发,有高视阔步、旁若无人之概,斯为正派大家。

若格外好奇,诡僻狂怪,徒取惊心炫目,辄谓自立门户,实乃邪魔外道也。

  初学见识不定,误入其中,莫可救药,可不慎哉!

  自唐宋元明以来,家数画法,人所易知,但识见不可不定,又不可着意大执,惟以性灵运成法,到得熟外熟时,不觉化境顿生,自我作古,不拘家数而自成家数矣。

  有一种画,初入眼时粗服乱头,不守绳墨,细视之则气韵生动、寻味无穷,是为非法之法。

惟其天资高适,学力精到,乃能变化至此,正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浅学焉能梦到!

  又一种位置高简,气味荒寒,运笔浑化,此画中最高品也。

须绚烂之极,方能到此。

用笔要转束,不可信笔,盖信笔则顿挫皆无力矣。

善于用笔者,一转一束,皆成意趣。

清空二字,画家三昧尽矣。

学者心领其妙,便能跳出窠臼,如禅机一棒,粉碎虚空。

  凡画之起结最为紧要,一起如奔马绝尘,须勒得住,而又有住而不住之势。一结如众流归海,要收得尽,而又有尽而不尽之意。

  画之妙处不在华滋而在雅健,不在精细而在清逸。盖华滋精细,可以力为,雅健清逸则关乎神韵骨格,不可强也。

  写意画落笔须简净,布局布景务须笔有尽而意无穷。

  位置落墨时能于不画煞处忽转出别意来,每多奇趣,正如摩诘所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也。

  麓台夫子尝论设色画云:“色不碍墨,墨不碍色。

又须色中有墨,墨中有色。

”余起而对曰:“作水墨画,墨不碍墨。

作没骨法,色不碍色。

自然色中有色,墨中有墨。

”夫子曰:“如是,如是。

  作画时即偶然酬应皆不可轻率,盖每写一图必有着精神处,若率意草草,此最是病。

巨幅工致画,切忌铺排,用意处须十分含蓄,而能气足神完,乃为合作。

  青绿法与浅色有别,而意实同,要秀润而兼逸气。盖淡妆浓抹间,全在心得浑化,无定法可拘,若火气眩目则入恶道矣。

  

  

  画学心法问答 #

  清布颜图撰

  问答小引 #

  淮海戴时乘不远数千里担簦而来,投余学画,初未测其涯量,其遑遑者乎?故逡巡避席而言曰:“吾学不足以接海内之士,幸毋自误。

”既而观其容颜易直,出词雅正,叩其所学则岐黄易理,秘简玄经,博综广览,皆渊源有本。

遂款留信宿,视而观之,观而察之,其所以、所由、所安无他,皆为学也。

即形即性,绝非游扬虚誉志立两歧者比。

余改容正色而问曰:“不知子之所欲学之画,为人画乎?为己画乎?为己弄则吾知之,为人画则吾不如也。

为人画绚然夺目以炫世,非智者不能。

为己画澹然天趣,以固自娱,虽愚者亦能,吾固愚者也。

”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许付衣钵。

未及剖析三昧,旋蒙简任边藩,恩纶在即,不日就道,虽欲乐业不暇矣。

而时乘笃志画学,发机如矢,情不可抑,而竟负笈追随,同赴任所,一尘不染,株守冰清,事无干预,而人无闻问。

虽冷雪飘窗,寒风号户,操毫面壁,不舍昼夜,诚佳士也。

心甚慕之,遂以灯下朽示宋、元诸家面目,并嘱董、巨二法,为画海之津梁,诸家之开钮,必先取之以开道路,指授之下,无不举一反三,随手而应。

更嘱此地大青山之东谷,石体大备,皆灵空之秘法,汝当速见以开眼界。

遂并车而往,共坐丹厓之上,其巉岩峭壁奔竞而出,飞瀑鸣泉潺潺而下,在营丘,右中立,一一指证,皆心领神会,津津自喜。

不禁喟然叹曰:“时乘根器良深,非构有山水宿缘,何能臻此?不独为子庆,亦吾画道之幸也。

”已而紫翠生光,烟云变彩,披明霞,饮沆瀣,飘飘欲仙,又不禁以手加额而言曰:“快哉此游,皆豢圣恩之所致也。

老末庸鄙,际此赫曦正中天之时,塞外无风烟之警,得藏拙朽,养天年,丁山水之宿愿,而吾与子海宇同欢,何幸如之?”迨至玄灵当候,风雷腾威,冷避高堂,暖藏斗室,孤灯耿耿,永夜迢迢,而吾与时乘或坐或卧,或语或默。

默叫凝神,语则论画。

随问随答,附着随录,而语无伦次,故答无先后。

有一问而一答者,有一问而数答者,有问而不答者,有不问而答者。

盖触机而问,随机而应,不限格制,不计日月。

统辑三十七篇,手付时乘,并嘱闲尝口不能言而手授之心法,俱应密之勿传,恐吾学有未尽,贻误后人为歉耳。

  门人时乘问:山水画家南北二宗,云自唐始,唐前讵无山水学乎请示开法始末之由。

  曰:东晋以来,有顾长康、陆探微、张僧繇为画家三祖,虽有尺山片水,亦只画中衬贴,而无专学。

迨至盛唐,王右丞与友人诗酒盘桓于辋川之别墅,思图辋川以标行乐。

辋川四面环山,其巉岩叠巘,密麓稠林,排窗倒户,非尺山片水所能尽,故右丞始用笔正锋,开山披水,解廓分轮,加以细点,名为芝麻皴,以充全体,遂成开基之祖,而山水始有专学矣。

从而学之者,谓之南宗。

唐宗室李思训开钩斫法,用笔侧锋,依轮廓而起之曰斧劈皴,装涂金碧,以备全体;其风神豪迈,玉笋琳琅,便与右丞鼎足互峙,媲美一时。

其子道昭号小李将军,箕绍父业,一体相传,皆成开基之祖。

从而学之者,谓之北宗。

惟宋室赵家诸辈,少得其彷佛,而南宋之刘、马、李、夏,以及明之张、戴、江、汪辈皆纵笔驰骋,强夺横取,而为大斧劈,遂致思训父子之正法心学,沦丧其真,而杳失其传矣。

师法南宗者,唐末洪浴子荆浩,将右丞之芝麻皴少为伸长,改为小披麻,山水之仪容已备。

而南唐董北苑更将小披麻再为伸长,改为大披麻。

山头重加墨点,添以渲淡,而山水之全体备矣。

至北宋之关仝、巨然、李成、范宽、郭河阳诸辈群起,各抒己长,扩而充之,而山水之学始大成矣。

若元之黄、王、倪、吴,谨守南宗,师法北宋,虽学力不远,其墨质乾淡,笔势浑沦,而云烟之变灭,山水之苍茫,由是出矣。

盖山水画学始于唐,成于宋,全于元。

  问:布置之法 #

  曰:所谓布置者,布贵山川也。

宇宙之间惟山川为大,始于鸿蒙,而备于大地,人莫究其所以然。

但拘拘于石法树法之间,求长觅巧,其为技也,不亦卑乎!制大物必用大器,故学之者当心期于大,必先有一段海阔天空之见,存于有迹之内,而求于无迹之先。

无逝者鸿蒙也,有迹者大地也。

有斯大地而后有斯山川,有斯山川而后有斯草木,

  有斯草木而后鸟兽生焉,黎庶居焉,斯固定理昭昭也。

今之学者漫无成见,不求其本,远从其未。

未营山川,先营树木,或三株或两株,式定之后,方觅石以就树,复依树以就山,其峰峦冈岭无不随笔杂凑、零星添补,失其天然之趣,遂致格势不顺,脉络不适,气懦而偪促矣。

且其堆饾饤之痕,窒碍涩滞之弊,更成烟火尘埃,遂敝隙而败露矣。

此为画家一大病根。

欲除此病根,必须意在笔先,铺成大地,创造山川,其远近高卑,曲折深浅,皆令各得其势而不背,则格制定矣。

然后相其地势之情形,可贵树木处则贵树木,可置屋宇处则置屋宇,可通入迳处则置道路,可通行旅处则置桥梁,无不顺适其情,克全其理,斯得之矣,又何病焉?

  问:墨有黑、白、浓、淡、干、湿六采,何以用之或同而用之,或分而用之,抑或次第用之?请示其方。

  曰:墨之为用其神矣乎,画家能夺造物变化之机者,只此六彩耳。

如巨灵之斧,五丁之凿,开山劈水,取烟光云影于几案,其效灵岂细事哉?但用之善与不善耳。

善用墨

  者,先后有序,六彩合宜,则峰峦明媚而岩壑幽深,令观者兴栖止之思而悦心焉,则护惜随之。

不善用墨者,先后失序,六彩错杂,虽峰峦罗列,亦必穷山恶水,令观者蹙额憎心生焉,而弃掷随之。

吾以乾、淡、白三彩为正墨,湿、浓、黑三彩为副墨。

墨之有正副,犹药之有君臣,君以定之,臣以成之。

经营位置既妥,先用淡墨钩其轮廓,次用乾、淡、白三墨依轮加皴。

皴不厌烦,重重腻皴,旋旋渴染,盖皴不多则石不厚,气韵何由而生?诸处淡墨皴足,则画定矣。

但如梦如雾,率无真意,始用湿、浓、黑三墨以成之。

迎面山顶石准用黑墨开其面目,次用湿浓润其阴坳,务审阴阳向背,左浓右淡,右明左暗,实处愈实,虚处愈虚,悬壁谛观,焕然一山川矣。

  问:笔有筋骨皮肉四势,筋骨在内,皮肉在外,一笔之中何能全此四势?

  曰:筋、骨、皮、肉者,气之谓也。

物有死活,笔亦有死活。

物有气谓之活物,无气谓之死物。

笔有气谓之活笔,无气谓之死笔。

岫峦葱萃,林麓蓊郁,气使然也,皆不外乎笔,笔亦不离乎墨。

笔墨相为表里,笔为墨之经,墨为笔之纬,经纬连络,则度燥肉温,筋繵骨健,而笔之四势备矣。

操笔时须有挥斥八极、凌厉九霄之意,注于亳端,一笔直下即成四势不可复也。

一笔之中,初则润泽,渐次干涩。

润泽者皮肉也,干涩者筋骨也。

有此四者谓之有气,有气谓之活笔,笔活画成时亦成活画。

  问:无墨求染一法,既无墨矣,何以染为?既染矣,乌得无墨请示其详。

  曰:山水画学能入神妙者,只此一法最为上上,所谓无墨者,非全无墨也,干淡之余也。

干淡者实墨也,无墨者虚墨也。

求染者,以实求虚也,虚虚实实,则墨之能事毕矣。

盖笔墨能绘有形,不能绘无形;能绘其实,不能绘其虚。

山水间烟光云影,变幻无常,或隐或现,或虚或实,或有或无,冥冥中有气,窈窈中有神,茫无定像,虽有笔墨莫能施其巧。

故古人殚思竭意,开无墨之墨,无笔之笔以取之。

无笔之笔,气也;无墨之墨,神也。

以气取气,以墨取墨,岂易事哉!吾故曰上上,尔当于此法着力焉。

  问:六法中之经营位置,位置者邱壑也。弟子每临窗拂纸,布置邱壑,难于生发,不知所述经营而能随意生发也,请夫子示之。

  曰:余固不敏,为汝略言之:画学有底止而邱壑无底止,学画精进易,经营位置难,何也?盖混漭以前,二气未判,寂寥何有至精感激而生真一,真一运行而天地立,万有生,山川居万有之中,无因而生,故无定形,要于无定形中取法乎有形,是以难矣。

吾重慨夫广大之基,秘密之旨,画史不载,师询无从,纵宋元诸辈间或言之,且不自解,又安能垂训于人乎?吾于此道孜孜三十年,始悟经营二字不爽。

试思鸿蒙之开辟山川也,千峰万壑,嶙嶙峢峢,纵横而出,皆各得其势而不背者,似造物之预为经营也。

故古人千朽一墨,王宰十日一山、五日一水,信不谬矣。

予少时学画只熟纪数幅邱壑,临期通用之,左移右,右移左,如搬居然。

日久自觉无味,而又无术以扩充之,后出使四方,历览名山大川,憬然始觉从前之陋,讵数幅邱壑所能尽之者?然后始学经营位置而难于下笔。

以素纸为大地,以炭朽为鸿钧,以主宰为造物,用心目经营之,谛观良久,则纸上生情,山川恍惚,即用炭朽钩取之,转视则不复得矣。

有片刻而得者,有一日而得者,有数日而不得者,盖神使然也,非人力所能也,此易之所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者此也。

子其勉夫!

  问:夫子尝教门人熟练披麻皴,其钩斫、摺带、雨雪等皴,讵不足学耶?

  曰:非也。

学画有先后,躐等则不进。

夫山川至大者也,其来龙去脉,脊骨连绵,非披麻皴无以成其全体。

其山间或有巉岩峭壁,怒石横矶,始用钩斫摺带等皴以取之。

若非此等皴法,无以得其峻嶒之势,然画家偶一为之,非画海之要津也。

况披麻皴顺行而不悖,不但易于入手,亦不至坏手。

若不先练熟披麻皴,遽纵横其笔而学钩砍摺带等皴,非但不能即得其法,且恐心手放纵,一时难收,而沦于浙派则无救矣。

故先练熟披麻皴,诸皴皆由披麻而出,先后有序,方无流弊。

且南宗诸家画法皆不外乎此。

  问:笔法 #

  曰:用笔者,使笔也。

古所谓使笔不为笔使者,即善用笔者也。

画家与书家同,必须气力周备,少有不到,即谓之败笔。

画家用笔亦要气力周备,少有不到即谓之庸笔、弱笔,故用笔之用字最为切要。

用笔起伏,起伏之间有摺叠、顿挫、婉转之势,一笔之中气力周备而少无凝滞,方渭之使笔不为笔使也。

此等笔法当施之于山之脉络,石之轮廓,树之挺干。

  问:用墨之法 #

  曰:古所谓用墨不为墨用者,即善用墨者也。

笔墨相为表里,笔有气骨,墨亦有气骨,墨之气骨由笔而出。

苍茫者,山之气也;浑厚者,山之体也。

画家欲取苍茫浑厚,不外乎墨之气骨,墨者经也,用者权也。

善用墨者其权在我,炼之有素,画时则取干淡之墨,糙擦交错以取之,其苍茫浑厚之势,无不随手而应,方谓之用墨不为墨用也。

不善用墨者练之不纯,墨色驳杂,浓淡失宜,纵能得其彩泽,而不能得其天然之气骨,此反为墨用而不能用墨者也。

其用墨之正副先后,业于六彩中叙说明白,毋庸复赘。

  问:练笔法 #

  曰:六艺非练不能得其精,百工非练不能成其巧。

如丈人之承蜩,郢人之运斤,皆由练而得也。

故练必要精纯,苟不精纯,卵难必其不堕,鼻难必其不伤,所谓纤发之疵,千里之谬,练犹未练也。

练之之法,先练心,次练手,笔即手也。

古人有读石之法,峰峦林麓,必当熟读于胸中。

盖山川之存于外者形也,熟于心者神也,神熟于心此心练之也。

心者手之率,手者心之用,心之所熟,使手为之,敢不应手,故练笔者非徒手炼也,心使练之也。

练时须笔笔着力,古所谓画穿纸背是也。

拙力用足,巧力出焉,而巧心更随巧力而出矣。

巧心巧力,互相为用,何虑三湘不为吾窗下之砚池,而三山不为吾几上之笔架?子欲取效于管城,只此一炼字不爽。

  问:画树法 #

  曰:凡画山水,林木当先,峰峦居后。

峰峦者,山之骨骼;林木者,山之眉目。

未见骨骼先见眉目,故林木须要精彩,譬诸人形骨骼匀停,而眉目俗恶,乌得成佳士譬诸军旅前锋不扬,何以张后队故古人未练石先练树。

况山林非园林可比,园林木植栽培修理,挺干端直,枝叶葱茂,故绘之者易。

山林木植,深岩无主,听其荒滋,小者桮棬,大者巑岏,不凿其真,无伤其直,阴森鼪径,响挂空潭,云栖之,露袭之,纵横而出,无不顺适其性,克全其天,故绘之者难。

夫惟胸涤尘埃,气消烟火,操笔如在深山,居处如同野壑,松风在耳,林影弭窗,抒腕采取,方得其神。

否则虽绘其形,如园林之木植,能得其天然之野态。

且树法非石法可比,石有皴擦点染,可藏拙,树则筋骨毕露,少有背逆,人即见之。

故绘之者必用笔法,或用钉头鼠尾,或用蜂腰鹤膝,务要遒劲,一笔数顿即成挺干,不可回护。

一笔要当一笔用,如一笔气力不到则败矣。

一笔败则通身减色,而烟火市气由是而出。

子其慎之!

  问:生枝法并生根法

  曰:画枝用力与画干同,笔笔不可放松。

枝有丁香枝、有鹿角枝、有螳螂枝、有蟹爪枝,学时当以丁香枝为先,要干脆,须用笔尖正锋着力直下取之。

其端楷遒劲如写字然,一笔不可草率。

发干固当左繁则右简,右繁则左简,不可排对而出。

生枝亦须左密则右疏,右密则左疏,不可齐头而列。

树本露根须抓拿有力,盘结坚牢,不可强曲暴突,妄滋无状。

树本出土须高低离异,远近间隔,或根交亦须体错,不可排行而立。

  问:画叶法 #

  曰:叶有墨叶、夹叶。

画夹叶要有笔法,端楷遒劲亦与写字同,不可草草而就。

画墨叶要有笔意,须将浓、淡、乾、湿四彩作一笔用。

初则湿浓,渐次干淡。

墨尽不可复,务要浓处浓,淡处淡,湿处湿,干处干,如重云薄霭,泼泼欲动,此欲动者笔意也。

单用浓墨湿墨浑而成之,不但墨不生动,而易入浙派。

  问:山水入妙在有法无法之间,可得闻乎。

  曰:诸画家与山水家不得同日语者,惟此有法无法之一事耳。

法者理也,万物莫不由理而出,故有定形定像。

如四肢者人之形,而五官者人之像。

皮角者兽之形,而横走者兽之像。

羽翮者禽之形,而飞腾者禽之像。

脊檐者屋宇之形,而户牖者屋宇之像。

  垣者城池之形,而楼橹者城池之像。

皆位定而不移者也。

凡有所定形定像,皆在规矩绳墨之中,故画家皆可以法绘之。

苟得其法,无不一一逼肖。

独树有无定形而又无定像,故山水家难于入手。

夫树石昭昭于目,讵无定形定像乎?试观乎轮囷崚嶒者,石之形也,而有圆者、方者、横者、竖者之不同。

棱面者石之像也,而有瘦者、漏者、透者、皴者之不同。

槎丫蓊郁者树之形也,而有高者、下者、屈者、直者之不同。

枝干者树之像也,

  而有三出、五出甚至有千枝、百干、盘结而出者之不同。

是无定形而又无定像,其将何法以采取之哉?古人殚思竭虑,开有法无法之法以采取之。

有法者石分三面,树有四枝是也。

然法不一法,如树有穿插,石亦有穿插。

左干遮右干,右枝搭左枝,互相掩映,此树之穿插法也。

右轮映左轮,左廓带右廓,互相勾锁,此石之穿插法也。

初基之士,必从有法入手,若以树石为无定形定像,即率笔为之,将放轶乎规矩之外,终于散漫而无成矣。

夫惟倚法朝而摹焉,夕而仿焉,熟练于腕下,镂刻于胸中,心手无违碍,渐归于无法矣。

无法者非其无法也,通变乎理之谓也。

腕既熟矣,手既练矣,笔笔是石而化乎石之迹,笔笔是树而化乎树之痕。

斯不拘乎法而自不离乎法。

画一石也,偃之亦可,仰之亦可,横亘之亦可,屹立之亦可。

画一树也,孤枝亦可,繁枝亦可,穿插之亦可,稠叠之亦可。

左之、右之、纵之、横之,无非树石,此树石之真面目也。

又何曾有法?

  又何常无法?所谓有法无法之问也,此法不亦微乎

  门人问:日聆夫子之教,谆谆以气韵生动为主,日久自获管城效灵,则是气韵生动,人力可能也。

而谢赫赫所论六法,气韵生动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于此疑信相参,清夫子明示之。

  曰:吾与汝斯问也。

使汝不问则委诸生如胶柱矣、自弃矣。

庄子曰:“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一息相吹也。

”夫大块负载万物,山川草木动荡于其间者,亦一息相吹也,焉有山而无气者乎如画山徒绘其形,则筋骨毕露,而无苍茫絪緼之气,如灰堆粪壤,乌是画哉?又何能取赏于烟霞之士?故余常诲汝以气韵生动为主。

谢赫所谓生知之知字活,盖知者鲜矣。

知而为之即用力也,用力未有不能也,知而不为是自弃也。

下手法只在用笔用墨,气韵出于墨,生动出于笔,墨要糙擦浑厚,笔要雄健活泼。

画石须画石之骨,骨立而气自生。

骨既生复加以苔藓草毛,如襄阳大混点、仲圭之胡椒点等类,重重干淡,加于阴凹处,远视苍苍,近视茫茫,自然生动矣。

非气韵而何?故余常诲汝以用力。

  问:用意法 #

  曰:意之为用大矣哉!非独绘事然也,普济万化一意耳。

夫意先天地而有。

在《易》为几,万变由是乎生。

在画为神,万象由是乎出。

故善画必意在笔先,宁使意到而笔不到,不可笔到而意不到。

意到而笔不到,不到即到也。

笔到而意不到,到犹未到也。

何也?夫飞潜动植,灿然宇内者,意使然也。

如物无斯意,则无生气,即泥牛、木马、陶犬、瓦鸡,虽形体备具,久视之则索然矣。

如绘染山川,林木丛秀,岩幛奇丽,令观者瞻恋不已,亦意使然也。

如画无斯意则无神气,即成刻板舆图,照描行乐,虽形体不移,久视之则索然矣。

故学之者必先意而后笔,意为笔之体,笔为意之用,务要笔意相倚而不疑。

笔之有意犹利之有刃,利有刃虽老木盘错,无不随刃而解。

笔有意虽千奇万状,无不随意而发。

故用笔之用字最关切要。

此用字即雌鸡伏卵之伏字,即狻猫捕鼠之捕字,必要矢精专一、笃志不分,大则稠山密麓,细则一枝一叶、一点一拂,无不追心取势,以意使笔。

笔笔取神而溢乎笔之外,笔笔用意而发乎笔之先。

殆日久其生灵活趣在在而出矣。

臻乎此者,又何让荆、关于前,而逊郭、范于后乎?

  问:主山环抱法

  曰:一幅画中主山与群山如祖孙父子然,主山即祖山也,要庄重顾盼而有情,群山要恭谨顺承而不背,石笋陂陀如众孙,要欢跃罗列而有致,祖孙父子形异而脉不殊,其脉络贯穿形体相连处,难以言状,吾为汝图其形以视之。

  问:画中笔墨情景何者为先?

  曰:山水不出笔墨情景,情景者境界也。

古云:“境能夺人。

”又云:“笔能夺境。

”终不如笔境兼夺为上。

盖笔既精工,墨既焕彩,而境界无情,何以畅观者之怀。

境界入情而笔墨庸弱,何以供高雅之赏鉴吾故谓笔墨情景,缺一不可,何分先后?

  问:情景何能入妙?

  曰:情景入妙,为画家最上关捩,谈何容易?宇宙之间惟情景无穷,亦无定像,而画家亦无成见,只要多历山川,广开眼界,即不能亦要多览古今人之墨迹。

  问:画中境界无穷,敢请夫子略示其目

  曰:境界因地成形,移步换影,千奇万状,难以备述。

子欲知其大略,吾姑举其大略而言之:如山则有峰峦岛屿,有眉黛遥岑,如水则有巨浪洪涛,有平溪浅懒,如木则有茂树浓阴、有疏林淡影;如屋宇则有烟村市井,有野舍贫家。

若绘峰峦岛屿,必须云藏幽壑,霞映飞泉,曲径俨睹糜游,藤阴如闻鸟语;茅茨隐现,不无处士高纵;怪壁横披,讵乏长年至药?绘之者须取森森之气,穆穆之容,令观者飘然有霞举之思。

若绘眉黛遥岑,必须桥横野渡,柳覆长堤,疏林远透天光,螺髻近连汉影。

直道迢迢,恰宜行人策蹇;津途弥弥,不乏贾客扬帆。

绘之者须取落落清姿,遥遥淡影,令观者旷然有千里之思。

若绘巨浪洪涛,必须一摆之波,三叠之浪,之字之势,虎爪之形,荡荡若动。

绘之者须墨飞蜃气,笔走奔雷,令观者浩然有湖海之思。

若绘平溪浅濑,必须坡迳遥通,野屋长烟,远带疏篱,荷叶田田,蒹葭簇簇。

中妇倚蓬门而待归艇,老翁扶疏柳而瞰游鳞。

断井萧条,荒湾冷落,绘之者须取漠漠烟光,溶溶水色,令观者有悠然濠上之思。

若绘茂树浓阴,必须苍槐蓊葱,青松挺特,鸦翻翠影,帘拄疏篱,老火腾威,林阴无暑,叶密密,风飔飔。

绘之者须取蒸蒸之色,郁郁之容,令观者有爽然停骖待晚之思。

若绘疏林淡影,必须落木远下秋山,薄雾横拖野汀,新红不禁夜雨,脱枝尤带宿霜。

断岸烟微,野桥风冷。

绘之者须取清商之气,灏素之容,令观者凄然而动闾里之意。

若绘烟村市井,必须堠火远连,野戊闤阓,近出邮亭。

壁透烟光,宜写高阳之肆;井分篱落,应图郑氏之家。

山迎马首,颜破红尘。

绘之者须取纷纷之色,泊泊之形,令观者欣然有入市沽酒之思。

若绘野舍贫家,必须迳绕黄桑,门临碧水,夫耨妻馌,定是冀缺之家,女笑童欢,必非冤农之户。

村姑荆钗绾发,临破窗而嘻嘻以缫纺,老翁短袂披肩,坐土墙而欣欣以向日。

牧牛东转,荷锄西归。

瓢饮清泉,盆餐麦饭。

或场头高卧,或月下闲谈,情景凄绝,萧疏有致。

绘之者须取羲皇之意,太古之情,令观者倏然有课农乐野之思。

以上情景,能令观者目注神驰,为画转移者,盖因情景入妙,笔境兼夺,有感而通也。

夫境界曲折,匠心可能,笔墨可取,然情景入妙,必俟天机所到,方能取之,但天机由中而出,非外来者,须待心怀怡悦,神气冲融,入室盘礴,方能取之。

悬缣楮于壁上,神会之,默思之,思之思之,鬼神通之,峰峦旋转,云影飞动,斯天机到也。

天机若到,笔墨空灵,笔外有笔,墨外有墨,随意采取,无不入妙,此所谓天成也。

天成之画与人力所成之画,并壁谛观,其仙凡不啻霄壤矣。

子后验之,方知吾言不谬。

  问:画学乌得称禅,所谓画禅者何也?

  曰:禅者传也,道道相传也。僧家有衣钵而画家亦有衣钵。如宋之荆、关、董、巨,

  元之黄、王、倪、吴,虽用笔不同、体势各异,河源之溯,皆出自右丞。

  问:所谓画禅者岂止道道相传而已乎?必有玄因妙旨之理,或为弟子有轻心慢心不可与论耶?抑或不可以言传耶?弟子于禅宗参学多年,未闻画禅之说,请夫子明诲之,则弟子幸甚也。

  曰:善哉问也!汝初以学业正问,吾故以授传正对。

若其玄因妙旨,为汝具说,虽穷诘不能尽述,必欲知之,汝当于吾自叙内入窈窅数语中,思之求之,则知画之所以称禅矣。

  问:画家既有衣钵,诸家师法相传有以异乎,无以异乎?请夫子一一释之。

  曰:富哉问也!但宋、元诸家或亲承指授,或隔代遥传,其间同而异、异而同,析举其人而问之,方能论答无讹,不知子之所问孰先?

  问:关仝师荆浩古法,有以异乎。

  曰:大处同,小处异。荆浩用钩锁法以开石,或方或圆,形体自然,故丰致洒脱。关仝亦用钩锁以开石,形体方解,谓之玉印叠素,故筋骨劲健。

  问:巨然师北苑画法,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北苑石形娟秀,意在江南,故土多石少。巨然山顶坡脚多用矾头,土石各半,余法皆同。

  问:巨然、刘道士技法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二画如出一手,但宋画无款识,巨然画时必绘一僧人居主位,刘道士画时必画一道士居主位,世人以此辨别之。

  问:李成、范宽立法有以异乎?

  曰:笔墨皆同,但用法各异。

李成笔巧墨淡,山似梦雾,石如云动,丰神缥缈,如列寇御风。

范宽笔拙墨重,山顶多用小树,气魄雄浑,如云长贯甲。

两画皆入神品。

  问:燕文真、许道宁画法有以异乎?

  曰:许道宁长安卖药,酷嗜笔墨,画虽涉俗,亦系南宗。燕文贵师法营邱,笔资萦回,酷肖李成,但笔力少弱。

  问:元代黄、王、倪、吴四家画法有以异乎?

  曰:四家皆师法北宋,笔墨相同而各有变异。

子久师法北苑,汰其繁皴,瘦其形体,峦顶山根,重如叠石,横起平坡,自成一体。

王叔明号黄鹤山樵,松雪之甥也。

少学其舅,晚法北苑,将北苑之技麻皴,屈律其笔,名为解索皴。

其坚硬如金钻镂石,利捷如鹤嘴划沙,亦自成一体。

高士倪瓒师法关仝,绵绵一脉,虽无层峦叠嶂,茂树丛林,而冰痕云影,一片空灵,剩水残山,全无烟火,足成一代逸品。

我观其画,叩见其人。

吴仲圭号梅花道人,师学巨然,俨然一体。

但巨然山头坡脚画法紧密。

而仲圭之山头坡脚画法疏落,又于阴坳处重加墨苔,号为胡椒点,以取苍茫之势,只此少异耳,余处皆同。

以上诸家画法虽有变异,皆系南宗一脉,衣钵正传,递相授受。

  问:夫子每教画成之后不可渲染,若不渲染,气韵何由而出,抑或别有法乎?

  曰:吾所谓画成之后不可渲染者,非一概而言也。

画有南北之分,若北宋画法,墨洒淋漓,挥毫高明,一笔只作一笔用,笔尽而格定,无复加矣。

若不用湿墨渲染,用墨如金,与而惜之,舍而庇之,一笔要作数笔用,气韵随皴而出,又何用渲染?故画成不可渲染者,特为南宗而言,北宗不与焉。

且湿墨初染未干时未常不苍润生动,及待干后再看时,则墨色板而褊浅不能深厚。

用之之际,深亦不可,浅亦不可,深则晦暗胡突,浅则暴露浮薄。

只有雨景雪景不得已而用之。

盖雨雪二景非湿墨烘染无以取其神理,然用之亦要审雨雪之情形,不可一例而施。

雨有盆倾墨澍,有风卷雷车,有空蒙湿翠,有雨脚遮山。

雪有玉龙鳞甲,有六出三白,有彤云界岭,有冷艳糁蹊,种种分别,情形各异。

绘之之时,其用墨之浓淡浅深,亦各有法,难以言传。

须烘染运笔之际,学者目击之,方见细理,大概不可浑同一色。

雨景天地暝晦,须上重而下轻,雪景天水一色,须上轻而下重。

染时用排笔将画幅通身润湿,徐徐染之,不可太急,若一气染之则死板矣,须待干后再染,须二三次染之,而墨色始能生动有致。

但除雨景、雪景之外,别景断不可湿墨渲染。

即或于岩穴阴坳处,林麓滃郁处,欲借烘染以取苍奥之气,只可用渴墨渴染。

渴墨者干淡墨也,以干墨少许醮于毫端,旋旋干刷以染之。

此之谓渴染。

随皴随染,务使皴染一气而成。

其深厚苍茫,泼泼欲动,较之湿染则霄壤矣。

吾故常诲汝湿墨渴墨不可擅用,以惹俗籁。

初落笔时须十分羞涩,日久便得十分通脱。

  问:着色法 #

  曰:绢宜着色,纸宜淡墨。

绢发色彩,纸发墨彩。

故绢画必要着色,纸画必要淡墨。

知宣纸、库纸、蜀纸皆可着色,其色彩与绢上同。

但旧纸渐少,且价昂,购之不易,近日一切新纸俱有竹性、灰性、蜡性,不但难于着色,即画浅墨亦属违心。

无可如何,只得将白鹭纸拣其绵料无竹性者,先用白水浸一二次,去其灰性,亮于冷暗处阴干,再用平扁石子将纸面遍砑一次,使纸质坚实而受墨不走,然后量其大小,截成画方。

或于当风处悬挂,谓之风矾;或于当烟处悬挂,谓之烟矾。

须一月半月后,视其纸色微黄,取而用之,庶可画淡墨,切不可着色,恐伤墨彩,亦不过红土之代朱砂耳。

即绢上着色亦要得法,须审色之轻重,不可一例涂抹。

如染山头须上重而下轻,以留虚白以便烟云出没。

如染坡陀石脚,须下重而上轻灵,顶凸明显,以分阴阳,此绢上之着色也。

若纸上着色,必先将林木、屋宇、人物、舟艇之属,一一着色完毕,然后再着山色。

着山色时须用排笔蘸清水,将画幅通身润湿,徐徐染之。

墨须一笔轻一笔重。

用石绿亦可,望之郁郁蒸蒸,一碧无穷,非夏而何?若秋山着色,其山之峰头坡脚,亦宜先用赭色染之,但染时须审山之向背以分阴阳,轻重相间,方能色泽絪緼不滞。

否则涩滞,板而无情,且易于涉俗。

  问:树著色四季同乎异乎?

  曰:不同。

如春山着色宜先将赭色轻轻染石面,次将极细石绿肯磦微微加于赭色之上,切不可重。

盖石绿翠色轻则雅,重则俗,用之须在有无之间,望如草色遥铺方好。

  春树不可画墨叶,须作条枝,似有摇曳之状。

再将浅色草绿汁加于枝梢,以成新绿。

其桥边篱侧,或参以小树,用胭脂和粉点缀枝头,以成桃杏,望之新红嫩绿,映满溪山,非春而何?至夏山着色宜先将赭色轻重相间,遍染石面,次用石碌青磦加于山顶山坡,望如直木畅茂,用色比染春少重,但不可过重,以惹俗恶。

其林木柯干,皆不得作枯枝。

墨叶夹叶,随意成之。

叶上用深色草绿汁染之以着浓阴,夹叶或用石绿亦可,望之郁郁蒸蒸,一碧无穷,非夏而何?若秋山着色,其山之峰头坡脚,亦宜先用赭色染之,但染时须审山之向背以分阴阳。

向处宜轻,背处宜重,而又不宜过重。

盖秋容缟素,用色宜淡不宜重,于山头峰顶突兀处,则用花青淡汁覆之以润赭色,使不枯涩。

秋树不可作蔚

  林,或用墨叶,亦不过加之于树之丫杖,枝梢上用深沉草绿汁染之,使有衰残之意。

若夹叶用淡黄胭脂调和染之,即成黄叶,用漂过极细朱砂标染之即成红叶。

总之用色不可太重。

诸处染毕,望之山黄树紫,水白江空,非秋而何?独冬山着色与春、夏、秋山不同,盖春、夏、秋山皆有像有气,冬山则天气上升,地气下降,闭塞不通,有像而无气。

且万物收藏,虽有色而无所施,是以着色不同。

染法须将赭色七分、黑青三分调和以染峰峦石面,但不可遍体俱染,其山岩突兀处须留白色以带霜雪之姿。

然白色只宜微露,若大露则成雪景矣。

染冬树法宜赭色墨青平兑用之,使树本枝干,黧色而无生意,然其树之丫杈生枝梢处,岂无将脱未脱之残黄剩叶,即或用色染之亦不过略施意耳,不可着相,着相即无全叶,无是理也。

染毕望之,荒山冷落,曲径萧条,野艇无人,柴门寂闭,草瑟瑟,石峻峻,非冬而何?

  问:僻涩求才法

  曰:宇宙之物,隆冬闭藏也不固,则其发生也不茂。

山川之气盘旋绾结者不密,则其发灵也不秀。

故士夫因劳瘁拂逆而后通,诗家因穷愁困苦而后工,利器因盘根错节而后见:信哉!而画亦然。

所谓僻涩求才之才字,于画家最为关键。

才者长也,通也,理也。

惟山水家有此求通之法,而各画工不兴焉。

盖画工所绘士女、牛马皆有定形定像,纤发谬之不可。

如绘女士描目于双眉下,此定格而不移者也。

设误将双目描于眉上,则僻涩而不通矣。

即此眉上而欲求才以通此双目可乎?如绘牛马描四足于腹下,此亦定格而不移者也。

设误将四足描于脊上,则僻涩而不通矣。

即此脊上而欲求才以通此四足可也。

故画工各有定位,成格未必至于僻涩,僻则僻矣,涩则涩矣,无术以遇之。

独山水家不然。

峰峦居主位,冈岭居客位,此山水家之定法也。

或率然偶起一峰,侵占客位,而冈岭反居主位,则是位置颠倒而僻涩矣。

苟能得其情形,即此客位中亦可求才以通主山,主位中亦可求才以通客山也。

盖山水无定位亦无定形,有左山而环抱右山者,有右山而环抱左山者;有前起而后结者,有后起而前结者;有悬崖陡起直接霄汉而群峰反嵸嵸簇簇接踵其后者,有清溪倒峡掩映以通泉脉者,有飞磴盘空曲折以达幽邃者。

即此中思之求之而背逆者忽顺,窒碍者忽通,斯景象生焉,意趣出焉。

其天巧神奇反出寻常之右矣。

然此法为画学已成之士言之,若初基之士只可于定法中求才,若于僻涩中求之,恐愈求而愈不通矣。

  问:夫子常论画山水必得隐显之势方见趣深,请详以示之。

  曰:吾所谓隐显者,非独为山水而言也,大凡天下之物莫不各有隐显:显者阳也,隐者阴也,显者外案也,隐者内象也。

一阴一阳之谓道也。

比诸潜皎之腾空,若只了了一蛟,全形毕露,仰之者咸见斯蛟之首也,斯蛟之尾也,斯蛟之爪牙与鳞鬣也,形尽而思穷,于蛟何趣焉?是必蛟藏于云,腾骧矢娇,卷雨舒风,或露片鳞,或垂半尾,仰观者虽极目力而莫能窥其全体,斯蛟之隐显叵测,则蛟之意趣无穷矣。

比诸风雨之施行,若预为人知之,必于某日风,某日雨,信同潮汐,刻期不爽,苍生何由而仰思,且为风雨亦有何趣焉?是必风雨不预为人知,虽大热金石流、土山焦,而裸者引颈、耕者切望而一风不度、片雨无施。

必行适时,不期然习习微微穿窗解愠,不期然淋淋漓漓而沃旱苏蒸,斯风雨之隐显也。

隐显叵测,则风雨之意趣无穷矣。

比诸才士之生也,天资颖敏,才思超群,若飞扬跋扈,于才何趣焉是必良贾深藏若虚,盛德容貌若愚,虽见之不足而运用有余,此才士之隐显也。

隐显叵测,则才士之意趣无穷矣。

比诸美人丰姿绝世,趋走荒郊,虽双眸秋水,十指春菽,颈如蝤蛴,鬟舞翡翠,而一览无余,于美人何趣焉?是必绿纱迷影、湘箔拖裙,或临窗拂镜、偷窥半面,或倚槛凝思、偶露全容,如云如雾,幽香不吐,而妙处不传,斯美人之隐显也。

隐显叵测,则美人之意趣无穷矣。

比诸楼阁之在陆野,翠幔珠帘,危槛杰栋,瞰道临衢,历历分明,于楼阁何趣焉?是必隔墙外望,森罗环合,蒙密幽邃,竹藏疏雨,柳荡轻烟,榱桷凌虚,簷牙耸汉,其间不无红袖飞觞、青峨度曲,瞩之不见,思之有余,斯楼阁之隐显也。

隐显叵测,则楼阁之意趣无穷矣。

譬诸花卉之在风林,丛丛簇簇,罗列几筵,枝枝不爽,朵朵分明,虽足畅观,于花何趣焉?是必墙头数朵,石隙一枝,虽观之不畅而思之有余,斯花之隐显也。

隐显叵测,则花之意趣无穷矣。

譬诸人之寿夭在天,若彭预知其必寿,于寿何庆焉殇预知其必夭,于生何趣焉?是必造物不预为人知,彭不知其寿而寿,殇不知其夭而夭,挺然而生,偃然而死,虽修短不齐,同归于尽,奚必彭之为庆而殇之为悲乎?斯寿夭之隐显也。

隐显叵测,则寿夭之意趣无穷矣。

譬诸人之居世,昼有室家之累,妻号儿啼,悲苦其心,夜有邯郸之梦,妻封子贵,荣适其怀,是寐则优游,醒则愀愀,于生何趣焉?是必明者了性达生,通脱自喜,不以梦之为梦,反以不梦之为梦也。

昼亦陶陶而夜亦陶陶,醒亦飘飘而梦亦飘飘,此昼夜之隐显也。

隐显叵测,则生人之意趣无穷矣。

以上细理物趣皆不外乎隐显,而况山川其大者乎?若峰峦林麓、屋宇桥梁,但其各备一体,虽纤毫不谬如刻板然,一览意尽,于绘事何趣焉是必上有岌岌之顶,下有不测之渊。

如柳子厚所谓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

苏子瞻所谓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遭,有窾坎镗鞳之声,由二子之言推之,则势环险壑,形抱幽岩,万仞千重,涌螺点萃,幽邃莫测,暝悔无穷。

其间不无紫霞丹灶,天柱虹桥,而仙灵聚焉,贤佐出焉,珠玉生焉,货财兴焉,此山水之隐显也。

隐显叵测,而山水之意趣无穷矣。

夫绘山水隐显之法,不出笔墨浓淡虚实,虚起实结,实起虚结。

笔要雄健不可平庸,墨要纷披不可显明。

一任重山叠翠,万壑千邱,总在峰峦环抱处,岩穴开阖处,林木交盘处,屋宇蚕丛处,路迳纡回处,溪桥映带处,唯留虚白地步,不可填塞,庶使烟光明灭,云影徘徊,森森穆穆,郁郁苍苍,望之无形,揆之有理,斯绘隐显之法也。

  问:唐宋画无款,元明以来始有款识,或间有题咏,恐书法不佳有戾画格,若书法求佳则无学画功夫,今弟子志专于画,其书法或不学可乎

  曰:余少从诲庵张先生学画,先生书画双绝,常观其濡毫命素,笔师造化,墨法虚无,斧断刀裁,直截痛快。

但画不轻发,字无妄施,淡薄自喜,闾阎罕迹。

且遇物不倦,诲人有方,郑虔后一人耳。

尝谓余敏手捷思,所遇辄解,一点一拂,咸希有灵测之涯岸,将为吾画道中之铮铮者,惜乎学画而不学书,则谬矣。

余动容起立而言:“画乃别途,何用书为?方砥力于青邱之杰表,又何劳手于蚕头之细事哉?”先生厉声曰:“是何言也?豪翰雄胆,何谓细事且书画双观,驱驰并驾,各尽其美,足称画者。

”时都中姜、汪、陈、查诸公,书名方盛。

悉与先生友惬,常携余同往,观彼作字。

更属奋兴继起,追踪殿后,异日之书家,舍子而谁回思先生其惠我厚矣。

但余执迷不省,计不克偕,有负斯言,弹指间已四十三年矣。

逖思往愆,惶悔无极。

具陈其事,以示同人,切勿蹈吾前辙。

试看书而不画者有之,未有画而不书者,自应书画并进,以饰双观,方能无忝,临池日久,腕力生风,自能神运入妙。

时或挥毫如飘风忽举,鸷鸟乍飞,电掣星流,惊筵骇座,亦人生之一快事耳。

子其不学可乎?

  问:夫子汇万象于胸怀,传千奇于毫翰,尺幅之内瞻万里之遥,丈缣之中写千寻之峻。

弟子幸籍趋承之教,得蒙指授之下,似有幽隐难传之法,弟子未尝厥怠,敢请夫子勿隐直示之。

  曰:恶是何言也吾无隐乎尔。

吾为汝指上传禅,口头付法,不过借毫翰以资灵宝耳。

若夫风范气候,致妙参神,非凡力所能,必待其师指授。

真师其造化乎吾少时学画费纸过于学书,诲无虚负,笔无妄下,晨警夕惕,不惜全力,只止于定质,终局促沓拖,愧然未尽。

迨后出使四方,洞天神府,备载寰区,如秦陇之峰峦,巍巍赫赫,金涌银溢。

吴越之峰峦,鬟青髻翠,握雨期云。

巴蜀之峰峦,虎牙杰立,哮壑擂空。

潇湘之峰峦,翠幌画屏,双妃梳洗。

滇黔之峰峦,神魁鬼[(魅-未)+眉],腾雾飞阴。

咸不如桂林之峰峦,玉筍瑶[环-不+参],平原屹立,可称奇丽。

以上诸域,曾经恣意游观,始觉昔日窗下之陋,更哂海内诸画家窃取豹尾之一斑,博得马胫之一毛,汹汹群起,饰巧竞长,凌誇一时,何其鄙哉!亦乌足师侍哉!吾每出使一方,必囊袭笔砚,于经过之山川,遇有人力未能,天工施巧之处,必驻舆停骖,舒毫采取,积成一帙,思之体之,再为操笔,始觉有庖丁之易。

不禁赞曰:“造物真我师也,微造物吾谁与归?”故范中立埋首终南,曹云溪飘湘汉,皆师资于造物也。

夫师资于人处犹可探讨,而师资于造物处,虽以授受,亦未可智取,惟在学者自觉其真师耳。

吾学止于斯,言尽于斯,吾无能矣,后赠俚言十章,附载于后,尔其默会之。

  痴翁末技病为师,泾渭如君判不疑。自是剑门兰弟子,辋川先绘鹿柴诗。

  放眼空天境始开,烟消一点一尘埃。鸿蒙万古朝元意,要汝聪明会得来。

  机杼千家各自专,得鱼方许是真筌。惠娘不共凡娘谱,绣出鸳鸯另一传。

  画里乡愿是媚恣,纷纷出手美人思。蒙公造此如椽笔,讵为张家画翠眉

  蠃得冰霜彻骨肌,凉飊冷韵自来宜。琅玕何用长千尺?一寸清阴万里思。

  乱里苍茫静里神,华原去后更无人。秋残夏茂纷多嶂,先取吴山第一春。

  万壑奔腾势不羁,一峰自有一峰姿。问谁求取玄元理,多拜名山作法师。

  案头多力不用神,向须垂帘静里寻。窃取九华真面目,归家好奉白头亲。

  不洁何能水至清,烟霞大是结深盟。野巾墨草连城重,独许时乘识此情。

  一灯孤影坐寒边,弟子饶君慰暮年。试看大青山上雪,时时吹落杖鸠前。

  

  

  浦山论画 #

  清张庚撰

  画分南北始于唐世,然大有以地别为派者,至明李季有浙派之目。

是派也始于戴进,成于蓝瑛。

其失盖有四焉:曰硬,曰板,曰秃,曰拙。

松江派国朝始有,盖沿董文敏、赵文度、恽温之首,渐即于纤、软、甜、赖矣。

金陵之派有二,一类惭,一类松江。

新安自渐师以云林法见长,人多趋之,不失之结,即失之疏,是亦一派也。

罗饭牛崛起甯都,挟所能而游省会,名动公卿,士夫学者于是多宗之,近谓之西江派,盖失在易而滑。

闽人失之浓浊,北地失之重拙。

之数者其初未常不各自名家而传仿渐陵夷耳。

此国初以来之大概也。

其能不囿于习而追踪古迹,参席前贤,为后世法者,麓台其庶乎?若石谷非不极其能事,终不免作家习气。

  论笔

  钱香树论作文曰:“用笔须重,重则厚而古。

”此语深得文之三昧,余谓画亦如是。

王麓台自题《秋山晴爽图》云:“不在古法不在我手,而又不出古法我手之外。

笔端金刚杵,在脱尽习气。

”香树所谓重即金刚杵之意也。

温纪堂亦云:“我师每一下笔,腕臂皆力。

”观三君之言可得用笔之故矣。

虽然余尝见古人真迹,其勾勒山石轮廓,用笔细软亦似轻浮而嫩,然气魄湛厚不可言,然则用笔又不独在重矣,盖古人之神化不可方物也。

在初学终当以重为入门之要。

  论墨

  墨不论浓淡干湿,要不带半点烟火食气,斯为极致。

麓台云:“董思翁之笔犹人所能,其用墨之鲜彩,一片清光奕然动人,仙矣,岂人力所得而办?”又尝见田翁自题画册亦云:“我以笔墨游戏,近来遂有董画之目。

不知此种墨法乃是董家真面目。

”又草书手卷有云:“人但知画有墨气,不知字亦有墨气。

”可见文敏自信处即是墨。

故凡用墨不必远求古人,能得董氏之意便超矣。

  论品格 #

  古人有云:“画要士夫气”,此言品格也。

第今之论士夫气者,惟此干笔俭墨当之,一见设立色者即目之为画匠,此皆强作解事者。

古人如王右丞、大小李将军、王都尉、文湖州、赵令穰、赵承旨俱以青绿见长,亦可谓之画匠耶?盖品格之高下,不在乎迹在乎意,知其意者虽有青绿、泥金亦未可侪之于院体,况可目之为匠耶?不知其意,则虽出倪入黄,犹然俗品。

所谓意者若何?犹作文者当求古人立言之旨。

  论气韵 #

  气韵有发于墨者,有发于笔者,有发于意者,有发于无意者。

发于无意者为上,发于意者次之,发于笔者又次之,发于墨者下矣。

何谓发于墨者?既就轮廓以墨点染渲晕而成者是也,何谓发于笔者干笔皴擦,力透而光自浮者是也。

何谓发于意者?走笔运墨,我欲如是而得如是,若疏密、多寡、浓淡、干润,各得其当是也。

何谓发于无意者?当其凝神注想,流盼运腕,初不意如是而忽然如是是也,谓之为足则实未足,谓之未足则又无可增加,独得于笔情墨趣之外,盖天机之勃露也。

然惟静者能先知之,稍迟未有不汩于意而没于笔墨者。

  论性情 #

  扬子云曰:“书,心书也,心画形而人之邪正分焉。

”画与书一源,亦心画也,握管者可不念乎尝观古人之画而有所疑,及论其世乃敢自信为非过,因益信扬子之说为不诬。

试即有元诸家论之:大痴为人坦易而洒落,故其画平淡而冲濡,在诸家最醇。

梅华道人孤高而清介,故其画危耸而英俊。

倪则一味绝俗,故其画萧远峭逸,刊尽雕华。

若王叔明未免贪荣附热,故其画近于躁。

赵文敏大节不惜,故书画皆妩媚而带俗气。

若徐幼文之廉洁雅尚,陆天游、方方壶之超然物外,宜其超脱绝尘不囿于畦畛也。

《记》云:“德成而上,艺成而下。

”其是之谓乎?

  论工夫 #

  画虽艺事,亦有下学上达之工夫。

下学者山石水木有当然之法,始则求其山石水木之当然,不敢率意妄作,不敢师心立异,循循乎古人规矩之中,不失毫芒,久之而得其当然之故矣,又久之而得其所以然之故矣。

得其所以然而化可几焉。

至于能化则虽犹是山石水木而诚者视之,必曰:艺也进乎道矣,此上达也。

今之学者甫执笔而即讲超脱,我不知其何说也。

  论入门 #

  人之禀质固有敏钝之殊,然其资始资生一也。

岂钝者性命有不正者乎?惟是习气之误伤不淺耳。

故入门之路不可不慎,一失足则习气浸淫于骨髓,后虽悔悟而欲尽剔之,亦难尽去,一方每有一方之习,学者生于是,长于是,所见所闻不过是,古人真迹又不得见,即得见一二,又不肯虚心体认,而于古人之论说复不肯静参而默会,所以攻苦一生而讫于无成。

盖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而虚衷集益,乌能拔俗?至若以画为生涯者,不过求媚于俗且以博多金耳,亦何足与言习气!

  论取资 #

  法固要取于古人,然所资者不可不求诸活泼泼地,若死守旧本,终无出路。

古人之画之妙不过理明而气顺。

试观天之生物,如山川草水,人之置物,如屋宇桥渡,何一非

  理?何一无气离是二者则无物矣。

故一举目间莫非佳画也,要在能取其意以会于古人笔墨耳。

华亭云:“山行遇古树须四面观者,盖树有此面不入画而彼面入画者”,即此意也。

不宁惟是,即业之不及我者,亦有天机偶露之一节,未尝不可以启我之聪明,岂可以其不如而一概漫然贵之?又如古迹真本,笔墨气韵虽不似,而位置犹是古人之经营也,亦当略其短而取其长。

如是则大小不遗而见闻日益,有不左右逢源乎

  

  

  山静居画论 #

  清方薰撰

  古者图史彰治乱,名德垂丹青。

后之绘事,虽不逮古,然昔人所谓贤哲寄兴,殆非庸俗能辨。

故公寿多文晓画,摩诘前身画师,元润悟笔意于六书,僧繇参画理于笔阵。

戴逵写《南都》一赋,范宣叹为有益;大年少腹笥数卷,山谷笑其无文。

又谓画格与文同一关纽,洵诗文书画相为表里者矣。

  画法古人各有所得之妙,目击而道存者,非可以言传也。谢赫始有六法之名。六法乃画之大凡耳,故谈画者必自六法论。

  六法是作画之矩矱,且古画未有不具此六法者,至其神明变化,则古人各有所得。学者精究六法,自然各造其妙。

  昔人谓气韵生动是天分,然思有利钝、觉有后先,未可概论之也。委心古人,学之而无外慕,久必有梧,悟后与生知者殊途同归。

  气韵生动,须将生动二字省悟,能会生动则气韵自在。

  气韵生动为第一义,然必以气为主,气盛则纵横神泄,机无滞碍,其间韵自生动矣。杜老云:“元气淋漓障猜湿”,是即气韵生动。

  气韵有笔墨间两种:墨中气韵人多会得,笔端气韵世每尟知。所以六要中又有气韵兼力也。人见墨汁淹渍辄呼气韵,何异刘实在石家如厕,便谓走入内室。

  荆浩曰:“吴生有笔无墨。

项容有墨无笔。

”或曰:“石分三面,即是笔亦是墨。

”仆谓匠心清染,用墨太工,虽得三面之石,非雅人能事,子久所谓甜、邪、熟、赖是也。

笔墨间尤须辨得雅俗。

  书画至神妙,使笔有运斤成风之趣,无他,熟而已矣。

或有曰:“书须熟外生,画须熟外熟。

”又有作熟还生之论,如何仆曰:“此恐熟入俗耳,然人于俗而不自知者,其人见本庸下,何足与言书画?仆所谓熟字,乃张伯英草书精熟,池水尽墨,杜少陵‘熟精文选理’之熟字。

  古人不作,手迹犹存,当想其未画时,如何胸次寥廓?欲画时,如何解衣盘?既画时,如何经营惨淡?如何纵横挥洒?如何泼墨设色?必神会心谋,捉笔时张、吴、董、巨如在上下左右。

  画有初观平澹,久视神明者为上乘。有入眼似佳,转视无意者。吴生观僧繇画,谛视之再,乃三宿不去,庸眼自莫辨。

  读老杜入峡诸诗,奇思百出,便是吴生、王宰蜀中山水图。自来题画诗亦惟此老使笔如画。人谓摩诘诗中有画,未免一丘一壑耳。

  东坡曰:“看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晁以道云:“画写物外形,要于形不改。”特为坡老下一转语。

  欧阳子曰:“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

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之趣,简远之心难形。

”仆谓取法于绳墨者,人无不见其工拙:寄意于毫素者,非高怀绝识不能得其妙。

故贤者操笔便有曲高和寡之叹。

  陈善云:“顾恺之善画而以为痴,张长史工书而以为颠。

此二人所以精于书画。

”仆曰:“后惟米元章委心书画而以痴颠兼之。

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庄叟之谓也。

  画备于六法,六法固未尽其妙也。

宋迪作画先以绢素张败壁,取其隐显凹凸之势。

郭恕先作画常以墨渍缣绡,徐就水涤去,想其余迹。

朱象先于落墨后复拭去绢素再次就其痕迹图之。

皆欲浑然高古,莫测端倪,所谓从无法处说法者也。

如杨惠之、郭熙之塑画,又在笔墨外求之。

  东坡曰:“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

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而已,无一点俊发气,看数尺许便倦。

”仆曰:“以马喻,固不在鞭策皮毛也,然舍鞭策皮毛并无马矣。

所谓俊发之气,莫非鞭策、皮毛之间耳,世有伯乐而后有名马,亦岂不然耶?”

  或问仆书法,仆曰:“画有法,画无定法,无难易,无多寡。

嘉陵山水李思圳期月而成,吴道子一夕而就,同臻其妙,不以难易别也。

李范笔墨稠密,王米笔墨疏落,各极其趣,不以多寡论也。

画法之妙,人各意会而造其境,故无定法也。

  有画法而无画理非也,有画理而无画趣亦非也。画无定法,物有常理。物理有常而其动静变化机趣无方,出之于笔,乃臻神妙。

  或谓笔之起倒、先后、顺逆有一定法,亦不尽然。

古人往往有笔不应此处起而起有别致,有应用顺而逆笔出之尤奇突,有笔应先而反后之有余意,皆极变化之妙。

画岂有定法哉!

  山谷云:“余初未尝识画,然参禅而知无功之功,学道而知至道不烦。

于是观画悉知巧拙工俗,造微入妙,然岂可为单见寡闻者道。

”又曰:“如虫蚀木,偶尔成文。

吾观古人妙处,类多如此。

”仆曰:“此为行家说法,不为学者说法,行家知工于笔墨而不知化其笔墨,当悟此意。

学者未入笔墨之境,焉能画外求妙凡画之作,功夫到处,处处是法。

功成以后,但觉一片化机,是为极致。

然不从煊烂而得此平淡天成者,未之有也。

  笔墨之妙,画者意中之妙也,故古人作画意在笔先,杜陵谓“十日一石,五日一水者,非用笔十日五日而成一石一水也,在画时意象经营,先具胸中邱壑,落笔自然神速。

  用笔亦无定法,随人所向而习之,久久精熟,便能变化古人,自出手眼。

  始入手须专宗一家,得之心而应之手,然后旁通曲引,以知其变,泛滥诸家以资我用。实须心手相忘,不知是我,还是古人。

  凡作画者,多究心笔墨,而于章法位置,往往忽之。

不知古人丘壑生发不已,时出新意,别开生面,皆胸中先成章法位置之妙也,一如作文在立意布局,新警乃佳,不然缀辞徒工,不过陈言而已。

沈灏谓:“近日画少丘壑,人皆习得搬前换后法耳!”

  作一画,墨之浓、淡、焦、湿无不备,笔之正、反、虚、实、旁见、侧出无不到,却是随手拈来者,便是功夫到境。

  古人用笔妙有虚实,所谓画法即在虚实之间。虚实使笔生动有机,机趣所之,生发不穷。

  功夫到处,格法同归,妙悟通时,工拙一致。荆、关、董、巨,顾、陆、张、吴,便为一家眷属。实须三昧在手,方离法度。

  画法辨办得高下,高下之际,得失在焉。甜熟不是自然,佻巧不是生动,浮弱不是工致,卤莽不是苍老,拙劣不是高古,丑怪不是神奇。

  画不尚形似,须作活语参解。

如冠不可巾,衣不可裳,履不可屐,亭不可堂,牖不可户,此物理所定而不可相假者。

古人谓不尚形似,乃形之不足而务肖其神明也。

  时多高自位置,弊屣古法,随手涂抹,便夸士家气象,无怪画法不明矣。

如朝暮晦明,春秋荣落,山容水色,与时移异,良工苦心,消息造物,渲染烘托,得之古法,概可废乎张询绘三时风景,子久写屡变山容,皆经营惨淡为之,非漫然涉笔而能神妙也。

  今人每尚画稿,俗手临摹,率无笔意。

往在徐丈蛰夫家,见旧人粉本一束,笔法顿挫如未了,画却奕奕有神气。

昔王绎覯见宣、绍间粉本,多草草不经意,别有自然之妙。

便见古人存槁未尝不存其法,非似近日只描其腔子耳。

  画稿谓粉本者,古人于墨稿上加描粉笔,用时扑入缣素,依粉痕落墨,故名之也。今画手多不知此义,惟女红刺绣上样尚用此法,不知是古画法也。

  今人作画用柳木炭起稿谓之朽笔,古有九朽一罢之法,盖用土笔为之。

以白色土淘澄之裹作笔头,用时可逐次改易,数至九而朽定,乃以淡墨就痕描出,拂去土迹,故曰

  一罢。 #

  作画用朽,古人有用有不用,大都工致为图用之,点簇写意可不用朽。今人每以不施朽笔为能事,亦无谓也。画之妍丑,岂在朽不朽乎?

  临摹古画,先须会得古人精神命脉处玩味思索,心有所得,落笔摹之,摹之再四,便见逐次改观之效。

若徒以彷佛为之,则掩卷辄忘,虽终日摹仿,与古人全无相涉。

  摹仿古人,始乃惟恐不似,既乃惟恐太似。不似则未处其法,大似则不为我法。法我相忘,平淡天然,所谓摈落筌蹄,方穷至理。

  用墨无他,惟在洁净。洁净自能活泼。涉笔高妙,存乎其人。姜白石曰:“人品不高,落墨无法。”

  墨法,浓淡、精神、变化飞动而已。一图之间,青、黄、紫、翠,霭然气韵。昔人云“墨有五色”者也。

  作画自淡至浓,次第增添,固是常法,然古人画有起手落笔随浓随淡成之,有全图用淡墨而树头坡脚忽作焦墨数笔,觉异样神采。

  绘画必得好笔、好墨、佳砚,佳楮素,方臻画者之妙。五者楮素尤属相关,一不称手,虽起古人为之,亦不能妙。《书谱》亦云“纸墨不称,一乖也”。

  作画不能静,非画者有不静,殆画少静境耳。古人笔下无繁简,对之穆然,思之悠然而神往者,画静也。画静,对画者一念不设矣。

  用墨,浓不可痴钝,淡不可模糊,湿不可溷浊,燥不可涩滞,要使精神虚实俱到。

  画论云:“宋人善画,吴人善冶。”注,冶赋色也。后世绘事推吴人最擅,他方爰仿习之,故鉴家有吴装之称。

  写意画最易入作家气,凡粉披大笔,先须格于雅正,静气运神,毋使力出锋锷,有霸悍之气。若即若离,毋拘绳墨,有俗恶之目。

  运笔潇洒,法在挑剔顿挫,大笔细笔,画皆如此,俗谓之松动。然须辨得一种是潇洒,一种是习气。

  点笔花以气机为主,或墨或色,随机着笔,意足而已,乃得生动,不可胶于形迹。“意足不求颜色似,前生相马九方皋”,又不独画梅也。

  设色不以深浅为难,难于彩色相和。和则神气生动,否则形迹宛然,画无生气。

  画后涂远山,最要得势。有画已佳,以远山失势而通幅之势为之不振,有画全以远山作主者,不可不知。

  曾见宋院模本僧繇画,设色深厚,如器上镶嵌,画多深沉浑穆之气固于笔中,亦可想见僧繇画法矣。

  作画论画可伸己意,看画独不可参己意,若参己意论之,则古人有多少高于己处先见不到。

  画不可皮相,凡看画以其装点仿佛某家,即呼真迹,类多叔敖衣冠。学者模得形似,使已自奇,另纸几不成画。此皆平日只是皮相古人所致。

  云霞荡胸襟,花竹怡情性,物本无心,何与人事?其所以相感者,必大有妙理。画家一丘一壑,一草一花,使望者息心,宽者动色,乃为极搆。

  艺事必藉兴会乃得淋漓尽致,催租之能,时或憾之。

然无聊落寞之境,以摅其怀,以寄其意,不为无补。

程邈造隶于狱中,史公著书于蚕室,此又其大者也。

  陈衍云:“大痴论画最忌曰甜。

甜者,郁而秾熟之谓,凡为俗、为腐、为板,人皆知之。

甜则不但不之忌而且喜之。

自大痴拈出,大是妙谛。

”余谓不独书画,一切人事皆不可甜,惟人生晚境宜之。

  仆尝为友人题白石翁山水云:“每视人画多信手随意,未尝从古人甘苦中领略一分滋味。

石翁与董、巨[(劘-靡)+磨]垒,败管几万,打熬过来,故笔无虚着,机有神行,得力处正是不费力处。

  法派不同,各有妙谐。

作者往往以门户起见,互为指摘,识者陋之。

不知王、黄同时,彼此倾倒;韩、孟异体,相与推崇。

惟其能知他人之工,则己之所造也深矣。

  意造境生,不容不巧为屈折,气关体局,须当出于自然。故笔到而墨不必胶,意在而法不必胜。

  逸品画从能、妙、神三品脱屣而出,故意简神清,空诸功力,不知六法者乌能造此?正如真仙古佛,慈容道貌,多自千修百劫得来,方是真实相。

  孙位画水于大同殿壁,中夜有声,尝谓言者故神其说。

及见石谷《清济贯河图》,笔势浩瀚,沙黄日薄,一望弭漫,画水随笔曲折卷去,如闻奔腾澎湃声发纸上。

旁观朱生者移时色沮以手指曰:“前年舟过,几厄此处。

畏途逼人,无那太似。

”相与称叹,乃知前人神妙固不足怪也。

  画境异乎诗境,诗题中不关主意者,一二字点过。画图中具名者必逐物措置,惟诗有不能状之类,则画能见之。

  子久《富春山居》一图前后摹本何止什百,要皆各得其妙,惟董思翁模者绝不似而极似,一如模本《兰亭序》,定武为上。

  士人画多卷轴气,人皆指笔墨生率者言之,不禁哑然。盖古人所谓卷轴气,不以写意工致论,在乎雅俗,不然摩诘、龙眠辈皆无卷轴矣。

  前人谓画曰丹青,义以丹青为画,后世无论水墨浅色皆名丹青,已失其义,至于专事水墨薄砚金粉,谬矣。

  诗文有真伪,书画亦存具伪,不可不知。真者必有大作意发之性灵者,伪作多集[隠/木]蹊迳,全无内蕴。三品画外,独逸品最易欺人眼目。

  作画必先立意以定位置,意奇则奇,意高则高,意远则远,意深则深,意古则古、庸则庸、俗则俗矣。

  书画贵有奇气,不在形迹间肖奇,此南宗义也。故前人论书曰:“既追险绝,复归乎正。”论画曰:“山有可望者,可游者,可居者。”反是则非画。

  气格要奇,笔法须正。气格、笔法皆正,则易入平板。气格笔法皆奇,则易入险恶。

  前人所以有狂怪求理,卤莽求笔之谓。

  画凡命图新者用笔当入古法,图名旧者用笔当出新意。图意奇奥,当以平正之笔达之。图意平淡,当以别趣设之。所谓化臭腐为神奇矣。

  画法可学而得之,画意非学而有之者,惟多书卷以发之,广闻见以廓之。

  童时闻先公于执友间绪论,谓作诗要从古人想不到处着想,做不到处用力,便非陈言。

作画如法,便无依样葫芦之病。

又曰:“古人造一艺,必先绝弃常见。

常见习闻,最足蔽塞天性,能名于后世者,不博名于一时者也。

  寄舟禅师画墨兰颇自矜贵,来主吾乡之福严寺,见先公画壁,即过访与论画法,谓阿师未离作家气。

师曰:“居士参得松雪《停云》似否?”先公曰:“正参得不似,方似。

”师便掀髯曰:“诺。

”先公曾题师画有“纸上春风笔上开,阿师多向道场栽。

佛前拈着无声句,香气皆从墨气来。

”盖师作花叶,先以淡笔尖醮浓墨为之也。

  蛰夫徐丈尝语先公曰:“艺事凡假途古人,驰策胸臆,自据胜处,不藉支吾,便有得鱼忘筌、得兔忘蹄之妙。

”先公亦曰:“时值清适,境亦翛然,腾觚翻墨,快意处不但不多让古人,恐古人亦未必过。

”此时或各出卷轴评赏,或从事笔墨,互相题跋。

题先公《瓶菊图》曰:“酒已沥,菊已折,插之瓶中花增香,酒增色。

题者画者皆痴绝。

”其胸次磊落可想。

  昔人云曰:“游戏亦有三昧。

”东坡居士画《蟹》,琐屑毛介,曲隈芒缕,无不备俱。

又画《应真弥勒像》,又摹陆探微《狮子》。

元章谓:“伯时法吴生神采不高,余乃取顾恺之格,不使一笔入吴生。

”又与伯时论分布次第,作子敬《书练裙图》。

又作支、许、王、谢于山水间。

后人朝学执笔,夕已自夸为得土人气,不求形似,能无愧乎?

  指头作画,起于唐张璪,璪作画或用退笔,或以手摸绢素而成。

毕宏问躁所受。

璪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宏为之惊叹搁笔。

王洽以首足濡染抹蹈,后吴伟、汪海云淋漓恣意,皆其遗法。

  志洁行芳者,无贤不肖,皆爱慕之。云林画江东人家,以有无为雅俗,其为人盖可想见矣。

  云林、大痴画皆于平淡中见本领,直使智者息心、力者丧气,非巧思力索所能造。

  一笔老人纯以北苑为宗,化身立法,其画气清质实,骨苍神腴。

尝游虞山悟得笔法,遂家焉。

日携壶酒坐湖桥,观云霞吐纳,晴雨晦明,极山水之变,蕴于亳末,出之楮素,洵非俗工可能跂及。

  人谓道人行吟,每见古树奇石,即囊笔图之。

然观其平生所作,无虬枝怪石,盖取其意而略其迹,胸有鑪锤者投之粹然自化。

不则彼古与奇,格格不入,非我有也。

  痴翁设色与墨气融洽为一,渲染烘托,妙夺化工。其画高峰绝壁,往往钩勒楞廓而不施皴擦,气韵自能深厚。

  黄鹤山人为松雪外甥,书画之妙源于鸥波。早岁精工点染,酷似其舅,晚能一变蹊迳,以董、巨相参,淋漓毫楮,自成一家法,驰骋海内,遂分吴兴一席。

  款题图画始自苏、米,至元、明而遂多以题语位置画境者,画亦由题益妙。高情逸思,画之不足,题以发之,后世乃为滥觞。

  古书不名款,有款者亦于树腔石角题名而已。

后世多款题,然款题甚不易也。

一图必有一款题处,题是其处则称,题非其处则不称。

画故有由题而妙,亦有题而败者,此又画后之经营也。

  时有举石谷画问麓台,曰:“太熟。

”举二瞻画问之,曰:“太生。

”张徵君《瓜田》服其定论。

仆以谓石谷之画不可生,生则无画。

二瞻之画不可熟,熟则便恶。

  恽南田、吴渔山力量不如石谷大,逸笔高韵特为过之,至于工细之作,往往不脱石谷法。

岂当时往还讨论,染习之深不能摆落耶?然二家具此天分,不当随人脚根转耳。

  画梅自王会稽千花万蕊一法传习至今,玉几山人陈撰别作一格,发笔如玉箸篆,疏英淡墨,洒然自足。莫谓此老惜墨如金,正恐世人笔墨皆妄用之耳。

  画有尽而意无尽,故人各以意运法,法亦妙有不同。

摹拟者假彼之意非我意之所造也。

如华新罗山水花鸟皆自写其意,造其法。

金冬心又以意为画,文以饰之为一格,皆出自已意造其妙。

  高尚书笔法皆严重,峦头树顶,用墨浓于上而淡于下,为独造之格。故望之峰峦插空,林木离立,形势八面生动。

  米老设色绢幅,起手作树一丛,墨气浓淡爽朗,隔沙作淡墨远林,山腰映带云气蒸上,云罅浓墨渍之。

林杪露高屋,余屋皆依山附水,隐见为之。

近山墨尤浓,浑沦壮伟;远山几叠,参差起伏,赭抹山骨,合绿衬树及皴点处。

额上宋思陵行书“天降时雨山川出云”御书瓠印。

左旁下有“米芾之印”,“元章”印。

贉首董思白行书《云起楼图》。

左右边缘跋曰:元章为画学博士时所进御,元章状所谓珍图名画,须取裁圣鉴者也。

后有朱象先印。

此吾乡司求好古具眼,米画以此为甲观。

又张君芑堂氏出所藏纸本小幅,展卷首便见大行书:“芾岷江还,舟次海应寺,国详老友过谈,舟闲无事,且索其画,遂率尔草笔为之,不在工拙论也。

”三十六字,墨气奕奕,画之苍莽老笔,实是其书溢而为妙也。

  

  

  

  履园画学 #

  清钱泳撰

  唐张彦远《名画记》云:“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

发于天然,非由述作。

”又曰:“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

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于用笔。

”此千古不易之论也。

故凡古人书画,俱各写其本来面目,方入神妙。

董思翁尝言:“董源写江南山,米元章写南徐山,李唐写中州山,马远、夏珪写钱唐山,赵吴兴写苕霅山黄子久写海虞山是也。

”余谓画美人者亦然。

浙人像浙脸,苏人像苏粧,或各省画人物者,亦总是家乡面貌,惟用意临写,神采不殊。

盖习见熟闻,易入笔端耳。

犹之倪云林是无锡人,所居祇陀里,无有高山大林,旷途绝巘之观,惟平远荒山,枯木竹石而已。

故品格超绝,全以简澹胜人。

是即所谓本来面目也。

若说病讨药,限韵赋诗,死法矣,安能妙乎

  画当以山水为上,人物次之,花卉翎毛又次之。唐、宋之法以刻划为工,元、明之法以气韵为工。本朝恽南田则又以姿媚为工矣。然三者皆所难能也。

  画家有南北宗之分,工南派者或轻北宗,工北派者亦笑南宗,余以为皆非也。

无论南北,只要有笔有墨,便是名家。

有笔而无墨非法也,有墨而无笔亦非法也。

  国初王秋山、高其佩皆工于指头画,自此开端,遂遍天下,然赏鉴家所不取也。

又有以指头书者,又有以箸削尖作字者,谓之借箸书。

余谓凡此之类,皆不可以为训。

书画二事,以笔写尚难于工,况以指、以箸耶?又如左手书,足写书,或以口衔笔作书,俱不足为奇,吾所不取。

犹之以鼻吹笙、笛,以足打十番,是皆求乞计耳,岂可谓绝技乎?

  作伪书画者,自古有之,如唐之程修已伪王右军,宋之米元章伪褚河南,不过以此游戏,未必以此射利也。

国初苏州专诸巷有钦姓者,父子兄弟俱善作伪书画。

近来所传之宋元人,如宋徽宗、周文矩、李公麟、郭忠恕、董源、李成、郭熙、徐崇嗣、赵令穰。

范宽、燕文贵、赵伯驹、赵孟坚、马和之、苏汉臣、刘松年、马远、夏珪、赵孟頫、钱选、苏大年、王冕、高克恭、黄公望、王蒙、倪赞、吴镇诸家,小条短幅,巨册长卷,大半皆出其手。

世谓之“钦家款”。

余少时尚见一钦姓者在虎邱卖书画,贫苦异常,此其苗裔也。

从此遂闻风气,作伪日多,就余所见,若沈氏双生子老宏、老启、吴廷立、郑老会之流,有真迹一经其眼,数日后必有一幅,字则双钩廓填,画则模仿酷肖,虽专门书画者,一时难能。

以此获巨利而愚弄人,不三十年,人既绝灭,家资荡尽。

至今子孙不如流落何处,可叹也。

《尚书》曰:“作德心逸日休,作伪心劳日拙。

”此之谓与!

  

  

  山南论画 #

  清王学浩撰

  作画第一论笔墨。

古人云:“乾湿互用,粗细折中,笔之谓也。

”用笔有工处,有乱头粗服处,至正锋侧锋,各有家数。

倪高士、黄大痴俱用侧笔,及山樵、仲珪俱用正锋。

然用侧者亦间用正,用正者亦间用侧,所谓意外巧妙也。

用墨之法,忽乾、忽湿、忽浓、忽淡,有特然一下处,有渐渐渍成处,有淡荡虚无处,有沈浸浓郁处,兼此五者,自然能具五色矣。

凡画初起时须论笔,收拾时须论墨。

古人所谓大胆落笔,细心收拾也。

  王耕烟云:“有人问如何是士大夫画曰,只一写字尽之。”此语最为中肯。字要写,不要描,画亦如之,一入描画,便为俗工矣。

  张浦山云:“凡画须毛。

”毛字从来论画所未及。

作画时须意在笔先,或先画路迳,或先画水口,或树木屋宇,四面布置粗定,然后以山之开合向背凑之,自然一气浑成,无重叠堆砌之病矣。

董宗伯云:“画须四面生来,不可一边生去”是也。

《雨窗漫笔》云:“学不师古,如夜行无火。

”遇古人真迹,以我之所得,向上研求,看其用笔若何?积墨若何?安放若何?出入若何?偏正若何?必于我有出一头地处,久之自与吻合矣。

摹画之法此论最确。

山之轮廓先定其劈破囫囵处,次看全幅之势,主峰多正,旁峰多偏,正峰须留脊,旁峰须向背。

意到笔随,不能预定,惟善学者会之耳。

  画石之法,方者用折,圆者用钩,顺其势也。

  画中设色,所以补笔墨之不足,显笔墨之妙处,若使色自为色,笔墨自为笔墨,必至如涂涂附矣。

  点苔最难,须从空坠下,绝去笔迹,却与擢不同。

擢者秃笔直下,点者尖笔侧下。

擢之无迹笔为之,点之无迹用笔者为之也。

尝见黄鹤山樵《江山渔父图》,其点苔处粗细大小无一可寻笔迹,莫得从空坠下之法。

及细阅耕烟、麓台之作,俱未空行绝迹,然后知此法之不传矣。

  董宗伯云:“画以造化为师。

”唐六如云:“画当为山水传神。

”谈何容易何论前代本朝各家,即元季四家,亦只是笔墨精妙,未能为山水传神也。

余家所藏北苑《平湖垂钧图》庶几近之。

  青绿一道,王耕烟尝自谓静悟三十年,始尽其妙。此为深于甘苦之言,就余所见唐

  之小李将军、宋之王晋卿画,觉耕烟之作犹逊一筹。盖小李之青绿作千年计,晋卿亦可六七百年,若石谷亦可三四百年,此其别也。

  没骨法始于唐杨升,董文敏尝效其《峒关蒲雪图》卷,余病其少古意。

后于毗陵华氏见其《雪中待渡图》,真是匪夷所思。

文敏所仿,特用其画法耳,仍是文敏本色,非杨升后尘也。

  椒畦先生少以辞翰名世,足迹半天下,晚年居乡,其胸中不可一世之概,皆发舒于笔下,故不犹乎人而独开生面也。

诗文宗韩、杜,书法晋、唐,其画得娄东嫡派。

中年以后,参宋、元而上,直入痴翁之室矣。

炳从先生游时年已七十,筑室玉峰之阳,卖文奉母,不复作万里游,暇日出论画数则授炳曰:“六法一道,尽于此矣。

宋元名迹,稀如星凤。

”指窗外玉峰云:“此董北苑江南山粉本也,画惟一纵一横耳。

汝其勉之。

”炳追述遗训,谨志篇终。

  道光二十六年元旦松江弟子颜炳

  

  

  素养居画学钩深

  清董棨撰

  《尔雅》曰:“画,形也。

”《说文》云:“形,象形也。

”《释名》云:“画,挂也,以五色挂物象也。

”古人作画,五采彰施,故晋唐诸公皆用重色,笔尚钩勒。

至元人始尚水墨,而以高简为工,古意寖废矣。

然赵文敏、文太史得意之作,犹见古人典型。

  初学欲知笔墨,须临摹古人,古人笔墨,规矩方圆之至也。山舟先生论书,尝言帖

  学在看不在临。

仆谓看帖是得于心,而临帖是应于手。

看而不临,纵观妙楷所藏,都非实学。

临而不看,纵池水尽黑,而徒得其皮毛。

故学画必从临摹入门,使古人之笔墨皆若出于吾之手,继以披玩,使古人之神妙,皆若出于吾之心。

  朱子读书法曰:“凡书只贵读,读多自然晓。”仆谓凡画须要临,临多自然晓。又曰:“书读千遍,其义自见。”临画亦不外一熟字。

  前贤云:“师古人而后师造化”,古人之法是用,而造化之象是体。

古人之所画皆造化,而造化之显著,无非是画。

所以圣人不言《易》而动静起居无在非《易》。

画师到至极之地,而行住坐卧无在非画。

  作画不多,识见不广,师傅不真,必执一己之见,妄为评论。每以虚灵为纤弱,著

  眼为疏忽,沉厚为滞钝。反是则滞钝也而以为沉着,纤弱也而以为虚灵,疏忽也而以为萧散。见笑大方,不胜枚举。诚庄子所谓夏虫不可语冰者与。

  画固所以象形,然不可求之于形象之中,而当求之于形象之外。

如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殆斯意也。

夫然则舍形象而求笔法奈何必先知起讫之法:何谓起?如书家之书必勒,贵涩而迟。

何谓讫?如书家之趯,须存其笔锋得势而出。

起讫分明,则遇圆成圆,遇方成方,不求似而似者矣。

然察之不精,辨之不明,仍堕恶道。

白苧村桑者论胡、王二家画一篇,痛快淋漓,可为后来者警戒。

  初学论画,当先求法,笔有笔法,章有章法,理有理法,采有采法。

笔法全备,然后能辨别诸家。

章法全备,然后能腹充古今。

理法全备,然后能参变脱化。

采法全备,然后能清光大来。

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非拘枸于法度者所能知也,亦非不知法度者所能知也。

  笔不可穷,眼不可穷,耳不可穷,腹不可穷。

笔无转运曰笔穷,眼不扩充曰眼穷,耳闻浅近曰耳穷,腹无酝酿曰腹穷。

以是四穷,心无专主,手无把握,焉能入门?博览多闻,功深学粹,庶几到古人地位。

  知见日进于高明,学力日归于平实。

  弄笔如丸则墨随笔至,情趣自来,故虽一色笔墨,而浓澹自见,绚烂满幅。彼以浓澹而论深浅,奚啻蜩与鸠,第如飞抢榆枋之乐。

  书成而学画,则变其体不易其法,盖画即是书之理,书即是画之法。

如悬针、垂露、奔雷、坠石、鸿飞、兽骇、鸾舞、蛇惊、纯岸、颓峰、临危、据槁,种种奇异不测之法,书家无所不有,画家亦无所不有。

然则画道得而可通于书,书道得而可适于画,殊涂同归,书画无二。

  腹槁不充,笔无适从,失之凝滞。起讫不明,手不虚灵,失之蹇钝。

  凡作花卉飞走,必先求笔。

钩勒旋转,直中求曲,弱中求力,实中求虚,湿中求渴,枯中求腴,总之画法皆从运笔中得来,故学者必以钩稿为先声。

钩勒既熟,则停顿转折处处入彀,书家所谓屋漏痕、折钗股、印泥、划沙,随处布置,天成画幅,自得神妙境界,非十三科所可限也。

  作画胸有成竹,用笔自能指挥。

一波一折,一戈一牵,一纵一横,皆得自如。

惊蛇枯藤,随形变幻,如有排云列阵之势,龙蜓凤舞之形,重不失板,轻不失浮,枯不失槁,肥不失甜,渖不失痴,无穷神妙,自到亳颠。

心闲意适,乐此不疲,岂知寒暑之相侵哉?

  何谓起讫曰欲左先右,欲下先上,勒得住,收得住,横挑侧出,无不得心应手。

凡起笔有一定之法,而收笔则千变万化,为藤为干,为石为草,左盘右旋,横扫逆挑,重落轻提,偏锋侧出,笔随锋向,承接连绵,小章巨幅,粗勒细钩,无不以此法施之。

彼以館[guǎn,鬓-宾+黍]康[kāng,桼+包]为工者,乌乎知。

  书何有工致写意之别?夫书画尚同一源,何论同此画而有工致写意之别耶?要之画益工则笔愈见,笔法固无工粗之别,而赋色则有工粗之殊。

然不可以笔法而论工粗也,画师与画工不同如此。

  画固以逸品为上,然气息仍欲秾深沉厚。

诗之疏放如摩诘,而句极高浑;清澹如襄阳,而别饶神韵;高洁如左、司而体极宏敞。

如画家一邱一壑而魄力自具。

坡翁谓绚烂之极归于乎澹是也。

不然世之仿率笔者极以高士自命,此王觉斯寂寂无余情之诮,所由来也。

  写山水以位置阔大、气象雄伟为主。

若务求工细,已落四谛禅矣。

然读杜子美《北征》等篇,而少府山林诗,娟秀鲜丽,亦不可废。

昔高彦敬以简略取韵,倪高士以雅弱取姿。

项春草小品妙境,高澹游逸笔尤佳。

文人笔墨陶情,不可以一格例也。

  画贵有神韵,有气魄,然皆从虚灵中得来,若专于实处求力,虽不失规矩而未知入化之妙。

  麓台先生评梅壑太生,石谷太熟。

方樗翁夫子以为梅壑画不可不生,石谷画不可不熟,诚然夫子之言乎。

今人讲钩勒者失之空滑,皴擦失之甜俗,鲜有不入恶道。

  临摹古人,求用笔明各家之法度,论章法知各家之胸臆,用古人之规矩而抒写自己之性灵,心领神会,直不知我之为古人,古人之为我,是中至乐,岂可以

言语形容哉!

  前明张丑论云林画,无一笔不从口出,故能色泽腻润,此真欺人语也。至今论画者藉此以赞叹古人,徒贻识者所笑耳。

  

  

  谿山卧游录 #

  清盛大士撰

  士大夫之画所以异于画工者,全在气韵间求之而已。

历观古名家,每有乱头粗服不求工肖而神致隽逸,落落自喜,令人坐对移晷,倾消尘想,此为最上一乘。

昔人云:画秋景惟楚客宋玉最佳。

“家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无一语及秋,而难状之景自在言外。

即此可以窥画家不传之秘。

若刻意求工,遗神袭貌,匠门习气,易于沾染,慎之慎之。

  书画本出一源,昔圣人观河洛图书之象,始作八卦。

有虞氏作绘作绣,以五彩彰施于五色。

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之属,稽其体制多取象形。

书画源流,分而仍合。

唐人王右丞之画,犹书中之有分隶也。

小李将军之画,犹书中之有真楷也。

宋人米氏父子之画,犹书中之有行草也。

元人王叔朋、黄子久之画,犹书中之有蝌蚪篆籀也。

夫书至苏、黄、米、蔡,纵横挥攉,变化淋漓,而于晋人之余风则渐远焉。

画至倪、黄、吴、王,千态万状,阳开阴合,而于唐人之余风则渐远焉。

近日俗画专尚匀净配搭,字画大小疏密悉中款式,书非不工也,而其俗在骨不可复与之论书矣。

近日俗画专肖形模,如小女子描钩花样,一笔不苟,画非不工也,而生气全无,不可复与之论画矣。

故初学画者,先观其有生气否。

  画有七忌,用笔忌滑软,忌硬,忌重而滞,忌率而溷,忌明净而腻,忌丛密而乱。

又不可有意着好笔,有意去累笔,从容不迫,由澹入浓。

磊落者存之,甜熟者删之,纤弱者足之,板重者破之,则觚棱转折自能以心运笔,不使笔不从心。

  画有三到:理也,气也,趣也。

非是三者不能入精、妙、神、逸之品。

故必于平中求奇,纯绵裹铁,虚实相生。

学者入门务要竿头更进,能人之所不能,不能人之所能,方得宋元三昧,不可少自足也。

此系吾乡王司农论画秘诀,学者当熟玩之。

  画有六长:所谓气骨古雅,神韵秀逸,使笔无痕,用墨精彩,布局变化,设色高华是也。六者一有未备,终不得为高手。

  画有四难:笔少画多,一难也;境显意深,二难也;险不入怪,平不类弱,三难也;经营惨澹,结构自然,四难也。

  东坡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

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

”不知此旨者,虽穷年皓首罕有进步。

又坡翁题吴道子、王维画云:“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

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

吾观二子俱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此时极写道上之雄放,“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是何等境界?乃至摩诘只写其诗境之超,画在不言之表,而其服膺无间者,在此不在彼,此其善于论画者也。

  凡学画者得名家真本,须息心静气再四玩索,然后含毫伸纸,略取大意,兴之所到,即彼疏我密,彼密我疏,彼澹我浓,彼浓我澹,皆无不可。

不必规规于浅深、远近、长

  短、阔狭间也。久而领其旨趣,吸其元神,自然生面顿开。学者见古人名迹,或过眼即弃,或依样钩摹,胥失之矣。

  国初画家首推四王,吾娄得其三,虞山居其一。

耕烟散人少受业于染香庵主,又习闻烟翁绪论,则虞山宗派原不离娄东一瓣香也。

耕烟资性超俊,学力深邃,能合南北画宗为一手,后人不善学步,仅求之于烘染钩勒处,而失其天然宕逸之致,遂落甜熟一派。

忆余初弄笔亦从耕烟入手,虞山吴竹桥仪部蔚光谓余曰:“耕烟派断不可学,近日流弊更甚,子其戒之!”余初不以为然,数年来探讨画理,乃知此言不谬。

不学耕烟固无以尽画中之奥窔,若初学先须放空眼界,导引灵机,不宜专向耕烟寻蹊觅迳,同于东施之效颦。

  麓台司农论画云:“明末画中有习气,以浙派为最,至吴门、云间,大家如文、沈,宗匠如董,赝本混淆,竟成流弊。

”近日虞山、娄东亦有蹊迳,为学人采取,此亦流弊之渐也。

  司农又云:“意在笔先,为画中要诀。

”作画者于画时要安闲怡适,扫尽俗肠,次布疏密,次别浓澹,转换敲击,东呼西应,自然水到渠成,天然凑泊。

若毫无定见,布树列石,逐块堆砌,扭捏满纸,意味索然,便为俗笔矣。

今人不谙画理,但取形似。

墨肥笔浓者谓之浑厚,笔瘦墨澹者谓之高逸,色艳笔嫩者谓之明秀,皆非也。

总之古人位置紧而笔墨松,今人位置懈而笔墨结。

以此留心,则甜、邪、俗、赖不去而自去矣。

  又云:“设色者所以补笔墨之不足,显笔墨之妙。

”今人每不解此意,色自为色,笔墨自为笔墨。

不合山水之势,不入绢素之骨,但见红绿火气,可惜可厌而已。

惟不重取色,专重取气,于阴阳向背处,逐渐醒出,则色由气发,不浮不滞,自然成文。

至于阴晴显晦、朝光暮霭、岚容树色,须于平时留意。

澹妆浓抹,触处相宜,是在心得,非成法之可定也。

  司农画法吾乡后进皆步武前型,然不善领会,则重滞窒塞,亦所不免。

盖无炼金成液之功,则必有剑拔弩张之象。

无包举浑沦之气,则必有繁复琐碎之形。

司农出入百家,成此绝诣,今人专学司农,不复沿讨其源流,是以形体具而神气耗也。

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神与其骨?夫杜陵所推为诗圣者,上至三百篇,下至汉、魏、六朝,无所不学,然后有此神骨。

作画亦然,先于神骨处求之,则学司农者不可不兼综诸家,以观其会通矣。

  诗画均有江山之助,若局促里门,踪迹不出百里外,天下名山大川之奇胜,未经寓目,胸襟何由而开拓!

  画有士人之画,有作家之画。士人之画妙而不必求工,作家之画工而未必尽妙。故与其工而不妙,不若妙而不工。

  云间双鹤老人沈师峰宗敬笔意超古,不入时目,然苍而弥秀,枯而弥腴,南宗一大家也。

尝言画有以邱壑胜者,有以笔墨胜者。

胜于邱壑为作家,胜于笔墨为士气。

然邱壑停当而无笔墨,总不足贵。

故得笔墨之机者,随意挥洒,不乏天趣。

  元倪云林、王叔明、吴仲圭、黄子久四家皆出于董、巨。

董、巨在宋时已脱去刻划之习,为元人先路之导。

赵吴兴集唐宋之成,开明人之迳。

双鹤老人谓其工细苍秀,兼擅胜场。

洵未易学也。

明人喜学松雪而得其神髓者,惟六如居士耳。

国初多宗云林、大痴,名流蔚起。

承学之士,得其一鳞片爪,亦觉书味盎然。

  双鹤老人云:“文、沈、唐、仇为明四大家。

仇画极工细,宜接小李将军及北宋诸子,而用笔有致,非描摹时手可以乱真,然予不愿为也。

石田笔墨苍古,幼尝临仿。

六如兼宋、元法而笔意秀逸,超宋格而参元意,予窃慕焉。

若文待诏则非三子可比。

至于董文敏则又自出机杼,几欲目无前人。

若平心而论,不及古人处正多,但用笔有超乎古人之妙者,乃其天资独具耳。

  又云:“云林、伯虎笔情墨趣,皆师荆、关而能变化之,故云林有北苑之气韵,伯虎参松雪之清华。其皴法虽似北宗,实得南宗之神髓者也。”

  画家惟眼前好景不可错过,盖旧人稿本皆是板法,惟自然之景,活泼泼地。

故昔人登山临水每于皮袋中置描笔在内,或于好景处见树有怪异,便当模写记之,分外有发生之意。

登楼远眺,于空阔处看云彩,古人所谓天开图画者是已。

夫作诗必藉佳山水,而已被前人说去,则后人无取赘说。

若夫林峦之浓澹浅深,烟云之灭没变幻,有诗不能传而独传之于画者,且倏忽隐现,并无人先摹叶子,而惟我过之,遂为独得之秘,岂可覿面失之乎?若一时未得纸笔,亦须以指画肚,务得其意之所在。

  用墨须有乾、有湿,有浓、有澹。近人作画有湿、有浓、有澹而无乾,所以神采不能浮动也。古大家荒率苍莽之气,皆从乾笔皴擦中得来,不可不知。

  作画苍莽难,荒率更难,惟荒率乃益见苍莽。

所谓荒率者,非专以枯澹取胜也。

钩勒皴擦皆随手变化而不见痕迹。

大巧若拙,能到荒率地步,方是画家真本领。

余论画诗有云:“粉本倪、黄下笔初,先教烟火气全除。

荒寒石发千丝乱,绝似周、秦篆籀书。

”颇能道出此中胜境。

  画以墨为主,以色为辅。色之不可夺墨,犹宾之不可溷主也。故善画者青绿斑斓而愈见墨采之腾发。

  作画忌用矾纸,要取生纸之旧而细致者为第一。

若纸质粗松,灰涩拒笔,皆不可用,然比矾纸则犹为彼善于此。

盖惯画灰涩粗松之纸,一遇佳纸,更见出色。

若惯用矾纸,则生纸上不能动笔矣。

  作诗须有寄托,作画亦然。

旅雁孤飞,喻独客之飘零无定也。

闲鸥戏水,喻隐者之徜徉肆志也。

松树不见根,喻君子之在野也。

杂树峥嵘,喻小人之暱比也。

江岸积雨而征帆不归,刺时人之驰逐名利也。

春雪甫霁而林花乍开,美贤人之乘时奋兴也。

  虞山画派以耕烟为宗,杨西亭亲受业于耕烟,可谓得其具体。

墨井道人吴历笔墨之妙,戛然异人。

余于张氏春林仙馆中见其《霜林红树图》,乱点丹砂,灿若火齐,色艳而气冷,非红尘所有之境界。

虞山人多学耕烟,而墨井无人问津。

盖耕烟之笔易摹,墨井之神难肖。

耕烟易悦时目,黑井难遇赏音也。

王司农尝评墨井之画太生,耕烟之画太熟。

又云:近代作者惟有墨井一人。

然则学耕烟不成,流为甜熟。

学墨井不成,犹不失为高品也。

墨井道人字渔山,亦廉州之高弟。

  耕烟集宋、元之大成,合南北为一宗,法律则精深静细,气韵则疏宕散逸。

其在明四大家则惟六如居士相与颉颃,石田则逊其秀逸,十洲则让其超脱,衡山更退避三舍矣。

今之学耕烟者仅求之一邱一壑间,而失其天生之气骨,此如西子工颦,出于无意,不能禁人之不效,又乌能教人之尽如其工哉!

  江左画家擅门业者,吾乡王氏外,惟毘陵恽氏为极盛。

香山老人苍浑古秀,出董、巨而入倪、黄。

南田翁花卉写生空前绝后,然其山水,飘飘有凌云气,真天仙化人也。

后人世其家学者,指不胜屈。

又有女史名冰字清於,与怀娥、怀英先后擅美。

近闻完颜夫人字珍浦,博雅工诗文,兼长绘事。

余友洁士徵君秉怡之妹也。

余恨不度亲见其笔墨。

  然恽氏一门才俊,东南竹箭灵秀所锺,其信然矣。

  画固首取气韵,然位置邱壑,亦何可不讲。

譬如人家屋宇堂奥前后颠倒,虽文榱雕薨,庸足道乎故江上外史云:“画工有其形而气韵不生,士夫得其意而位置不稳。

前辈脱作家习,得意忘象。

时流托士夫气,藏拙欺人。

惟神明于规矩者,自能变而通之。

”故又云:“善师者师化工,不善师者抚缣素。

拘法者守家数,不拘法者变门庭。

  画中诗词题跋,虽无容刻意求工,然须以清雅之笔,写山林之气。

若抗尘走俗,则一展览而庸恶之状不可向迩。

溪山虽好,清兴荡然矣。

石田画最多题跋,写作俱佳。

十洲画惟署实父仇英制,或只用十洲印记,而不署名。

且古人名画往往有不署姓氏者,不似今人之屑屑焉欲见知于人也。

人各有能有不能,或长于画而短于诗,或优于诗词而拙于书法,只可用其所已能,不可强其所未能。

果有妙画,即绝无题跋,何患不传若其题画行款,须整整斜斜,疏疏密密,真书不可失之板滞,行草又不可过于诡怪,总在相山水之布置而安放之,不相触碍而若相映带,此为行款之最佳者也。

  严沧浪以禅定喻诗,标举兴趣,归于妙悟。

其言适足为空疏者藉口。

古人读破万卷,下笔有神,谓之诗有别肠非关学问可乎。

若夫挥毫弄墨,霞想云思,兴会标举,真宰上诉,则似有妙悟焉。

然其所以悟者,亦由书卷之味,沉浸于胸,偶一操翰,汩乎其来沛然而莫可御,不论诗文书画,望而知为读书人手笔。

若胸无根柢,而徒得其迹象,虽悟而犹未悟也。

  米之颠,倪之迂,黄之痴,此画家之真性情也。

凡人多熟一分世故,即多生一分机智。

多一分机智,即少却一分高雅。

故颠而迂且痴者,其性情于画最近。

利名心急者,其画必不工。

虽工必不能雅也。

古人著作藏诸名山,传之其人,曷尝有世俗之见存乎

  郎芝田云:“画中邱壑位置,俱要从肺腑中自然流出,则笔墨间自有神味也。

若从应酬起见,终日搦管,但求蹊迳而不参以心思,不过是土木形骸耳。

”从来画家不免此病,此迂、痴、梅、鹳所以不可及也。

  又云:“蓝田叔、戴文进画家之功力尽矣,李檀园、程孟阳画家之风致尽矣,四者合而为一,其神味当又何如耶?”

  又云:“古人以烟云二字称山水,原以一钩一点中自有烟云,非笔墨之外别有烟云也。若仅将澹墨设色烘染而成,便是画工俗套。”

  凡刻期索画,必是天下第一俗人,若如期作画,又是画师中第一贱工。

予画甚不工,然终不肯为人服役。

客有索画者,阅数日而催促之,则满拟今日即画而必迟之数日矣。

且败兴之后必无佳笔,故虽迟久而终不动笔也。

不但画也,即求诗文者,亦断无刻期促迫之理。

  凡作诗画俱不可有名利之见,然名利二字亦自有辨。

“山中何所有,坟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自是第一流人物。

若夫刻意求工以成其名者,此皆有志于古人者也。

近世士人沉溺于利欲之场,其作诗不过欲干求卿相,结交贵游,弋取货利,以肥其身家耳。

作画亦然,初下笔时胸中先有成算,某幅赠某达官必不虚发,某幅赠某富翁必得厚惠,是其卑鄙陋劣之见,已不可响迩,无论其必不工也,即工亦不过诗画之意耳。

  画中之山水酒文中之散体也,画中之花卉、翎毛、人物,犹文中之骈体也。

骈体之文,烹炼精熟,大非易事。

然自有蹊迳可寻,犹之花卉、翎毛、人物,自有一定之粉本,即白描高手,亦不能尽脱其程矱。

若倪、黄、吴、王诸大家山水,此即韩、苏之文,如潮如海,惟神而明之,则其中浅深布置、先后层次,得心应手,自与古合。

使仅执一笔二笔以求之,失之理矣。

  作画起手须宽以起势,与奕棋同,若局于一角,则占实无生路矣。

然又不可杂凑也,峰峦拱抱,树木向背,先于布局时,安置妥贴。

如善奕者落落数子,已定通盘之局。

然后逐渐烘染,由澹入浓,由浅入深,自然结构完密。

每见令人作画有不用轮廓而专以水墨烘染者,画成后但见烟雾低迷,无奇矫耸拔之气。

此之谓有墨无笔,画中之下乘也。

  耕烟画设色纤腻,司农画神气重滞者,皆为赝品。

或题款与印章皆逼真,而其画则赝者,乃是门下士代作,如杨西亭、王东庄、李匡吉诸家是也。

较之近人赝作,则迥胜矣。

且有款印皆真,画未尽出色,而游行自在,兼有意趣者,特当时不经意之作,其风骨与人迥不同耳。

  

  

  小蓬莱阁画鉴 #

  清李修易撰

  近世论画,必严宗派,如黄、王、倪、吴知为南宗,而于奇峰绝壁即定为北宗,且若斥为异端。

不知南北宗由唐而分,亦由宋而合。

如营邱、河阳诸公,岂可以南北宗限之吾辈读书弄翰,不过抒写性灵,何暇讦及某家皴某家点哉?老子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吾愿学者勿拘拘于宗派也。

  或问均是笔墨,而士人作画,必推尊南宗何也?余曰:“北宗一举手即有法律,稍觉疏忽,不免遗讥,故重南宗者,非轻北宗也,正畏其难耳。

约略举之,如山无险境,树无节疤,皴无斧劈,人无眉目,由淡及浓,可改可救,赭石螺青,只稍轻用。

枝尖而不劲,水平而不波,云渍而不钩,屋朴而不华,用笔贵藏不贵露。

皆南宗之较便也。

  逸格之目,亦从能品中脱胎,故笔简意赅,令观者兴趣深远,若别开一境界。近世之淡墨涂鸦者,辄以逸品自居,其自欺抑欺人乎!

  山水之有酝酿,南宗固胜于北宗,平淡天真,自饶奇趣,若北宗非工致之极,难见雅驯。

然今之学南宗者,不过大痴一家,大痴实无奇不有,而学者又仅得其一门。

盖耳目为董尚书、王奉常所囿,故笔墨束缚,不能出其藩篱。

  余每喜以北宗邱壑,运南宗笔墨,盖恐流于率意也。

山水自画禅室说法,人皆奉为圭臬,迄今未变。

若能于营邱、河阳两家准酌古今,定其指归,画法当变而愈上,知其解者,不易得也。

  浙派之失有四:曰硬,曰板,曰秃,曰拙。肇于戴进,成于蓝瑛。山川钝滞,印定后人心手。自恽、吴二君出,一洗积习,直欲唤醒古人。

  元季四大家,浙人居三,惟倪为江南无锡人。又有赵吴兴为一代冠冕,至国朝四王、恽、吴皆属江南,吾浙无一人可与抗衡。甚矣习气之误人不浅也!

  洪谷子尝嗤道子有笔无墨、项容有墨无笔,盖洪谷以有笔有墨自居也。

仆谓道子善于用笔,项容善于用墨。

二子手迹,虽未能目击,若竟斥为无墨无笔,论画不已苛乎!

  米老谓右丞之迹,殆如刻画,真堪一笑。

倪迂谓子久不能梦见房山,特有笔意。

此皆名士习气,不得谓衷言也。

大都善用墨者鄙青绿,喜枯寂者厌层叠。

嗜好既殊,笔迹亦异。

如诗之有陶、谢、李、杜,书之有欧、虞、褚、薛。

各立门庭,乌可以优劣论哉?

  赵魏公禀质英俊,作青绿山水,别具一种妩媚可人意。昔人每以比高房山,谓元季四家所自出。以予观之,房山虽气体高迈,究非魏公敌也。

  倪迂自题画云:“非近日王蒙辈所能梦见。

”而题王画则又云:“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

”或曰:“云林何前倨而后恭也?”余谓云林乃元季萧散之士,当画毕时,自鸣得意,猝作无顾忌语。

及览王迹,又非时史所能企及,遂作悦服语。

时移境迁,本无定论。

且天下惟不服人,乃能真服人者也。

昔庾征西不服逸少,有家鸡野鹜之诮。

后以为伯英再生。

吴道子不服张僧繇,曰:“浪得名耳。

”已而坐卧画下三日不忍去。

其自相刺谬,不与元镇一辙乎?

  昔沈石田摹云林笔,其师赵同噜呼曰:“又过矣,又过矣。

”渐江和尚一生学云林,新安画家多宗之。

张瓜田见倪真迹,谓犹在门外,当以董香光为法。

则沈与董之相去,何可以道里计哉?不知画无论繁简,要有其趣。

仿古人而兴趣不合,所谓觑面千里,冰炭不杂也。

石田之老笔密思,与云林之疏散萧远者,趣不同耳。

假使仲圭在前,又将引石田为知己,香光不瞠乎后尘耶?

  吾家檀园老人笔墨清超,不事刻苦,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

若实父仇英譬作室者,纸、壁、木、石,一一俱就平地筑起,及其成功,则又如齐云、落星,缥缈在天际矣。

此士夫作家之别也。

董文敏云:“禅定积劫,方成菩萨。

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超宜入如来地步。

”檀园殆三家之苗裔与

  李烯古为南宋画院中人,气体不甚高雅,而位贵蹊迳特胜。至六如居士冈峦林樾,天趣飞翔,用其意而稍变其法,不愧冰寒之誉。

  沈石田先生笔情磊落,不假妆点,与文、唐二公各闢门庭,同时媲美,正如邢夫人衣故衣,不以罗绮减其丰姿,骨气自是不凡也。

  画至逸品,难言之矣。

当令惜墨如金,弄笔如丸,骨戛青玉,身入明境,乃为庶几。

若论高远闲旷之致,又如登黄鹤楼,亲听仙人吹笛,一时寄托,不在人间世。

  佛者苦梵网之密,逃而为禅。

仙者苦金丹之难,逃而为玄。

儒者苦经传之博,逃而为心学。

画者苦门户之繁,逃而为逸品。

夫画小技耳,不追宗宋元,乌能大其识不经营局势,乌能矩其步?区区门凑捿泊,即指为赵、高、倪、黄衣钵之真传,吾不信也。

虽然,人各异禀,才各异品,秾郁者鄙寂哀,清空者恶繁褥。

古今人见不相违,同归于是巳耳。

  写山水无不各有性情,特不能离荆、关、董、巨、赵、高、倪、黄范围耳。未有学古而不化者也。若徒恃稿本中求生活,正苏长公所云求形似者矣。

  高逸一种,不必以笔墨繁简论也。总须味外有味,令人嚼之不见,咽之无穷。

  山水之有气韵,张瓜田亦详论之矣,而人往往以烟云当之。

不知烟云犹可迹求也,气韵不可迹求也。

米家之淋漓吞吐,人知有气韵矣,而倪氏之渴笔俭墨,何尝无气韵耶?山水知有气韵矣,而花草何尝无气韵耶?花草知亦有气韵矣,而字与诗何尝无气韵耶?当求诸活泼泼地。

瓜田谓有发于墨者,有发于笔者,有发于意者,有发于无意者,惟无意者之说为最当。

恽正叔云:“今人用心在有笔墨处,古人用心在无笔墨处。

”可谓善言气韵者矣。

  恽正叔云:“昔滕昌祐常于所居多种竹、石、杞、菊,以资画趣”,此言写生也。

夫一树一石尚有生生不息之机,况江山之寥廓乎昔范华原师洪谷,常叹曰:“师其人,不若师造化。

”乃卜居终南太华,遍观奇胜,业遂大进。

论者谓得山之气骨,可与关、李相抗。

  东坡诗:“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

”而世之拙工,往往借此以自文其陋。

仆谓形似二字,须参活解,盖言不尚形似,务求神韵也。

玩下文“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便见东坡作诗,必非此诗乎。

拘其说以论画,将白太傅“画无常工,以似为工”、郭河阳“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又谓之何?

  陈章侯题画云:“倪老数笔,都有部署法律。

大小李将军、营邱、伯驹诸公,虽千门万户,都有韵致。

”眉公谓;“宋人不能单刀直木,不如元画之疏。

”非定论也。

今人不师古人,恃数句举业饾饤,或细小浮名,便挥笔作画,笔墨不暇责也,形似亦不可得而比拟,哀哉。

章侯放士,共持论颇涉牢骚,而于画理具有见解。

大抵享大名者,天分既高,学力兼到。

然余窃观世之操笔作画者,有攻苦一生而终讫于无成。

有偶尔涉猎,即有会心者。

恨不起章侯而问之。

  王觉斯论画云:“画寂寂无余情,如倪云林一流,虽略有淡致,不免尩羸病夫,奄奄气息,即谓之轻秀,薄弱甚矣。

大家弗然,以境界奇创,然后生以气韵,乃为胜可夺造化。

”予谓山水中不可少倪迂一格,不得谓舍迂外别无秀逸之品也。

孟津笔墨酣暢,故持论如此。

  宋漫堂云:“近世画家,专肖南宗。

而置华原、营邱、洪谷、河阳诸大家,是特乐其秀润,惮其雄奇,予未敢以为定论也。

不思史中迁、固,文中韩、柳,诗中甫、愈,近日之空同、大复,不皆北宗乎?”牧仲善画,精鉴别,其特论如此,真得饮水思源之义,足振聋点瞆,余深服之。

然吾恐今之渴笔俭黑,强作解人,而自鸣得意者,皆掩耳而急走矣。

  凡画之沉雄萧散,皆可临摹,唯一冷字,则不可临摹。而今人竟以倪高士一邱一壑当之,不知青绿泥金,何尝不可作冷字观哉?但看其人之胸次何如耳。

  画以熟中带生,乱中见整为胜。若一味圆稳工细,反无兴致。此二语,古人言之详矣。人自不用心体帖耳。

  评文而至荒率生拙,其文不足观矣,惟作画则不然。正求其荒率生拙四字,恐不易得。

  王石师作画,善于用拙,华秋岳长于用巧。同时两家而用笔迥异。余谓山水当拙胜于巧,花卉当巧胜于拙。故张瓜田论秋岳山水,过于求脱,反有失处。

  学画须辨似是而非者,如甜赖之于恬静也,尖巧之于冷隽也,刻画之于精细也,枯窘之于苍秀也,滞钝之于质朴也,怪诞之于神奇也,臃肿之于滂沛也,薄弱之于简淡也。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学者其可忽诸。

  古人不可复作矣,见古人之笔墨,如对古人也。

用笔若何?用墨若何?设色若何?直陈于卷轴,而一无所隐。

世之朝夕讨论者,又不一其人。

然犹熟视无亲,觑面千里,噫一艺之微,已觉授受之难也。

  画山水难言之矣。

树石苔草,在此处则为仙笔,在彼处即成败笔者,其理不堪为不知者道也。

南田翁谓天下事不可使人疑,惟画理当使人疑,又当使人疑而得之。

知言哉。

  善将者步伍肃穆,剑戟森严,屹然不动。

及两军对垒,阵号长蛇,声东击西,首尾相应。

此兵家之妙于布势也。

画家亦莫妙于布势。

发端混囵,逐渐破碎,收拾破碎,复还混囵。

流灏气,粉虚空,无一笔苟下。

  邱壑不必过于求险,险则气体不能高雅。此嫩瓒之所以独绝今古也。

  画山水之于蹊迳,未务耳。

笔墨板滞,虽倪、黄章法,犹然俗品。

然亦不可舍蹊迳而言笔墨也。

布置失宜,开合无法,即笔有秀韵、墨具五色,亦复无益。

盖画之有蹊迳,如书之有结构,文之有柱意也。

学者其可忽乎哉?

  散笔之法,有元始创,宋以前无此说也。

唐、宋人作画,必先立粉本,惨淡经营,定其位置,然后落墨。

若元人随钩随皴,初无定向,有不足处,再以焦墨破之。

亦不拘定轮廓,所谓散也。

顾学宋必失之匠,而学元者又失之野。

如以唐之韵行宋之板,以宋之格行元之散,则大成矣。

何今人之不如古人哉?

  名手作画,固人所乐为临摹者也,然只学其大意耳。

今人于邱壑位置,不爽尺寸,而于笔墨之精微,反置之度外。

甚者并其题句而亦录之,此等临画,正如王处仲在石家如厕,居然换新衣走出光景,特不免为二婢背议耳。

  论进境,临画决不如看画。

遇古人名迹,不必留心位置,但当探讨笔墨,嘘吸其神韵,以广我之见解,所谓食古而化也。

若临摹必求形似,虽神似终不离乎形似。

此初学之功,非入门以后之学也。

故王司农云:“山水奇者,不在邱壑,而在气韵间。

”今人但于邱壑求之远矣。

  作画无论山水、人物、花鸟,大都工细较率笔为难,何也?率草易见生趣,工细易近板俗也。

李将军金碧楼台,黄要叔双钩重染,皆非数十年苦心孤诣,不能臻此神妙。

写意点簇者,无作欺人语,甘苦当自知之。

  或谓工细可以学力,写意必赖天资,乃更不然。

杜拾遗诗中之圣,法律森严,李供奉诗中之仙,出口成章。

皆冰雪聪明,读破万卷书过来,特面目不同耳,岂得以优劣论哉!

  画至神妙,不可以学习求也,而又离学习不得。

惟胸无尘滓,举头天外,庶几近之。

夫玉,物之至坚也,而宋人能镂以为叶。

风,物之至微也,而纪昌能贯其心。

薪,炊餐所需也,而荀勗能知其劳。

[(狂-王)+員],诡顽之兽也,而弋人能导其舞。

此皆运于心手,不离人事。

董、巨、倪、黄诸公,若有意,若无意,寥寥天壤,俯仰古今,墨苑中赖有此数人耳。

  

  

  学画杂论 #

  清蒋和撰

  立意

  未落笔时先须立意,一幅之中有气、有笔、有景,种种具于胸中,到笔着纸时,直追出心中之画,理法相生,气机流畅,自不与凡俗等。

  章法

  山峰有高下,山脉有勾连,树木有参差,水口有远近,及屋宇、楼观布置各得其所,即是好章法。

尝论《玉版十三行》章法之妙,其行间空白处,俱觉有味,可以意会不可言传,与画参合亦如此。

大抵实处之妙皆因虚处而生,故十分之三天地位置得宜,十分之七在云烟锁断。

  章法未到而笔法到者,如升堂而未入室。笔法未到而章法到者,画必脱稿于古人。

  笔法论一笔两笔言其始,章法论全篇巨幅论其终。笔法须细玩,章法一理而知。笔法在纯熟,章法在布置。

  剪裁

  游观山水见造化真景可以入画,布置落笔,必须有剪裁,得远近回环映带之致。

如江文通《登香炉峰》诗:“日落长沙渚,层阴万里生。

”长沙去庐山二千余里,香炉峰何缘见之?孟浩然《下赣石》诗:“暝帆何处泊?遥指落星湾。

”落星在南康府去赣亦千余里。

《渔洋诗话》:“古人诗只取兴会超妙,不似后日章句但取里数。

”今论画须剪裁,略似斯意。

  看画亦须得剪裁法:即刘道醇所谓“无墨求染,平画求长”是也。

  收放

  字有收放,画亦有收放。当收不收,境界填塞,当放不放,境不舒展。

  意到理到 #

  画者理也,意也,梅道人诗:“诗中传画意。”得其意而已足,才着相便俗气。吴融诗:“良工善得丹青理。”

  分别土石 #

  诸名家画法不同,山石形势皴法各具,而土坡远山,其用笔墨则一也。不明此理,以土坡亦作皴法,必至土石不分,其误已不自今人始。

  用稿

  学画先须临摹树石,勾勒山石轮廓,俱须得势。

用笔简老既能得势,须得相生之道,必以熟为主。

先将大幅按图勾摹,熟后便能离古法而自出新意。

若勾勒未熟,漫出新裁,必有牵强处。

学习须从规矩入,神化亦从规矩出,离规矩便无理无法矣。

初时不可立论高远,以形似为可薄,取古画笔墨之苍劲简老者学之,须数年之功可到,从此精进,超乎象外,庶几得之。

  日影

  《尔雅》:“山西曰夕阳,山东曰朝阳,朝阳旦见日出,夕阳暮见日入。

”如画暮景当面有山,从山旁平远窥后日落,则正面之山便不得有返照,只于近处边旁烘染一角耳。

朝阳景意亦如之,故画朝阳夕阳景,必先位置画日处。

  云

  浓墨烘云,间亦有之,浓处少,淡处多,浓处数点,淡墨渐渍。董思翁有此画法。

  石

  画石以棱角见锋芒,以皴擦分平侧,以笔力取骨气。

  取胜

  每作画一幅,必得有取胜之道。或以笔胜,或以墨胜,或以色胜,或以景胜,得一已可见长,兼备尤为神手。

  树石虚实 #

  树石布置须疏密相间,虚实相生,乃得画理。

  近处树石填塞用屋宇提空,远处山崖填塞,用烟云提空。是一样法。

  树石排挤以屋宇间之,屋后再作树石,层次更深。知树之填塞间以屋宇,须知屋宇亦是实处,层崖累积以烟云锁之,须知烟云之里亦是实处

  名目

  前人画长卷巨册,其篇幅章法不特有所摹仿,意境各殊,即用一家笔法,其中有岩、有岫,有穴、有洞,有泉、有溪,有江、有濑,自然邱壑生新,变化得趣。

若不分名目,徒以树石积累,敷衍成章,又何游观之足尚乎?

  水村图 #

  山水篇幅以山为主,山是实,水是虚。画水村图,水是实而坡岸是虚。写坡岸平浅远淡,正见水之阔大。凡画水村图之坡岸,当比之烘云托月。

  画不可用意者 #

  深山穷谷之中,人迹罕到。

其古柏寒松,崩崖怪石,如人之立者、坐者、卧者,如马者、如牛者、如龙者、如蛇者,形有所似,不一而足,不特因旅客久行山谷心有所疑而生,亦山川之气、日月之华积年累月,变幻莫测,有由然也。

此景最难入画,须如宋恪不假思索,随意泼墨,因墨之点染成画,庶几得之。

若有意便恶俗。

  林木窠石 #

  山水有气势,林木有机趣。

山水章法在冈脊高下左右得宜。

林木章法只在平处穿插。

林木窠石与山水别派。

林木取高下偃仰错综之致,略画平远或远坡取映带收缩耳。

  其用笔或苍古,或秀劲,当与书法相参。

思翁论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

此语尤宜于写林木也。

庸史于山水尚可依样描摹,画林石则骨髓暴露矣。

  名家写山水者,俱善作林木窠石,如黄之萧散,米之点缀,李之渊微,皆于山水之外别具风规,其笔墨无不合山水之意趣。

名家之写山水,各具真形,如元晖仿南徐山,子久海虞山,难以枚举。

其林石亦即其目之所遇为之。

《蒋氏游艺秘录》

  

  

  画耕偶录论画 #

  清邵梅臣撰

  画道本闲家具耳,当有意无意,求天趣于笔墨之外,能与古人合,亦能与古人离。斯能食古而不为古哽者。

  笔墨间神与趣会,书画妙境也。古人作画,用笔润而用墨乾,粗、细、浓、淡各有妙诀。余能领会,而笔墨神趣,终不能得古人万分之一。

  画笔宁拙毋巧,作写意画,尤不可以南北宗派横于胸申,致堕恶道。

  粗细繁简,各有妙处,惟离俗当远。宁可使今人骂,不可使古人笑。

  细有笔力,粗有法则。神与古合,法与古离。时下“荆”、“关”,谁可语此

  稀奇古怪,我法我派。一钱不值,万钱不卖。

  奇怪不悖于理法,放浪不失于规矩,机趣横生,心手相应,写意画能事毕矣。

  此幅成,或问余得意否余曰:“天下事大抵当局人无不得意者,自写自作,自以为是,亦人情也。

”昨日友人陈鹤庄以文示余,小有訾议,鹤庄不服。

余笑曰:“人苦不自知,譬气泄时,从无自掩其鼻者。

”鹤庄大笑而去。

  古人写意画多用浓墨,以纸色易变,着墨太淡,十数年后笔墨皆为纸色所掩,不可不知。

  近人诗曰:“画好时防俗手题。”古人佳画往往被俗手题坏。真大恨事。

  五代前无水墨画,五代后虽有用纯墨作画者,粗笔则竟用浓墨,细笔亦必由淡而浓,至精神饱满,气味醇厚而后已。

不似今人但以淡墨一扫了事,谓之乾净,然乎否乎?

  昔王僧虔云:“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古人。

”画亦然。

今人但以形质论画,有擅名一世,不知何谓神采者。

余自龆龀学画几三十年,于古人神采之妙,专精求之,形质相兼,则吾未能信也。

  明娄坚尝言:“字画小技耳。

然而不精研则心与法不相入,何由通微?不积习则手与心不相应,何由造妙?师法须高,骨力须重,已识其源,虽师心而暗和,强摹其迹,纵肖貌而实乖。

”余欲以此数语,持赠留心绘事者。

  古名家笔墨夙有天工。

余九岁学画雪竹,山阴鲁南台先生见之云:“姿格清劲,但须秃笔五百枚,自可超神入画。

”今三十一年矣,秃笔何止五百枚,然而神化之境,如海上三山,犹望而不可即也,何也?天分不及也。

  昔鲁南台先生曰:“写意画非精熟工笔则漫无法则,尤必神行气中,笔忌平庸,墨求生动。

攻性兼到,能放能收,庶几随手万变,意到笔随。

但知收而不知放,纵精熟工笔,不可与言写意。

  昔人论书只学一家,学成不过为人作奴婢。集众长归于我,斯为大成,画亦然。然集众长亦必登楼十年。天姿高敏,似乎较易,易亦得七八年也。

  写意画唐人始为之,机不畅则趣不生,一着意往往心手相戾。此扇因某先生笔墨颇工,班门之斧,惟恐不中绳墨,遂无一笔如法。

  画法最忌甜,甜则俗,甜则软,俗已难耐,况软耶?

  尝论书画有离纸、镇纸两法。

离纸者笔墨俱在空中,飞舞跌宕,有神龙不测之机。

镇纸者则笔墨端凝,力透纸背,纤悉不苟,有泰山岩岩严重难犯之象。

镇纸者须有天分,否则必近板滞。

离纸者须有学力,否则必近油滑。

  诗中须有我,画中亦须有我。师事古人则可,为古人奴隶则断乎不可。此可为知者道也。小悟笔墨清妙,以扇索画,草草作此,粗乱中却有我在。

  一望即了,画法所忌,花卉人物家最易犯此病,然所以不了者,其诀在趣味深长,精神完固,非细密之谓也。

精神在学力,亦关天分,趣味则必须天分高者,始能摸索得着,山水家秘宝,止此“不了”两字。

  昔人妙论曰:“万物之毒,皆主于浓。

解浓之法曰淡。

”淡之一字,真绘素家一粒金丹。

然所谓淡者,为层层烘染,由一道至二道,由二道至三至四,淡中仍有浓,有阴阳,有向背,有精神,有趣味。

亦有必须用浓墨者,如树木之老枝,人物之须发,钩斫落墨,莲之刺,兰之心,以及石之苔,木之节,无论粗笔细笔皆不可淡。

此言用墨之法,着色亦大略相同。

挽回补救之功,非淡则无从着手。

却不可以淡墨一扫,即谓之淡。

  萧条淡漠,是画家极不易到功夫,极不易得境界。

萧条则会笔墨之趣,淡漠则得笔墨之神。

写意画必有意,意必有趣,趣必有神,无趣、无神则无意,无意何必写为?

  用浓墨有火候,火候到者,墨为我用。力能使墨愈浓愈妙。古名家无淡墨画。火候不到,我为墨用,俗所谓吃不住,是宁用淡墨为是。

  作画得形似易,得神难,写意得神更难。

青藤老人尝言学之二十年,见白纸尚不敢着墨,其难可知矣。

余学此亦几三十年,每一握笔,如书生骑马,惟恐堕地,以青藤天才较之,无怪其然。

今后生初学弄笔,研朱弄粉,不知绘事为何事,辄诩诩自负,欲为人师,岂真天姿才力过人耶?亦太不知分量矣。

记客滇中时有句云:“黑云如墨一重重,何处莲花十丈峰”,有所为而言也。

  画工笔画不能不着色。写意画着色可,不着色亦可,妙处不在颜色也。且宜拙多于巧,不可有意点缀,涉丝毫闺阁气。

  草书难于楷书,草画难于楷画,此古语也。兰陵今画工渊薮,然恽氏家学失传,花卉家匠习相尚,不求笔墨,惜哉!

  

  

  南宗抉秘 #

  清华琳撰

  夫作画而不知用笔但求形似,岂足论画哉?作画与作书相通,果如六朝各书家,能学汉魏用笔之法,何患不骨力坚强,丰神隽永也。

其在北宗画曰:笔格乃劲,亦是浑厚有力,非出筋露骨,令人见而刺目。

不然,大李将军岂得与右丞比肩,而以宗称之乎?特蒋三松、张平山辈变乱古法,以惊俗目,效之者又变本加厉,相传有以木工之墨齿作画者,且以为美谈,抑何可笑!

  若夫南宗之用笔,似柔非柔,不刚而刚,所谓绵里针是也。

其法不外圆厚。

中锋则圆,出纸即厚。

初学不能解此,见前人之画秀韵天成,绝无剑拔弩张之态,因而以柔取之,腕弱笔痴,殊无生气。

类小女子描花样者,乃自矜其韶秀不减于古,奚啻婢作夫人耶?然从此平心静气,纯正炼笔,毋求速成,其造就亦未可量。

乃不此之务,而又自嫌其笔力孱弱,不足骇众人之观瞻,急思一捷径,将笔横卧纸上,加意求刚,而枯骨乾柴,汙秽满纸,自诧为铁笔。

流俗亦从而啧啧称其功力之大,抑思作画亦雅事,岂可作此伧父面目向人哉?尤有可异者,其笔既弱:乃欲效古人之圆,及其画出状似豆茎,或笔之左右有两线,中间塌陷。

又一种专取秃笔醮浓墨向纸上涂鸦,毫无主见,故意上下其手,顿挫出许多瘿瘤,视之如以竹枝嚼破其末濡墨而抹之者,此皆画道之蟊贼,万不可误犯!

  惟先不存自欺之心,亦不存欺人之心,终日操管作功夫,执笔紧,运腕活,久之又久,气力自然运到笔颖上去,不觉用力而力自到。

所谓能入纸能出纸,笔笔跳得起也。

彼歉于用力,外腴中乾,偏于柔之病也。

猛于用力,努目黎颜,偏于刚之病也。

妙矣古人之画,菩萨低眉,正是全神内敛;金刚怒目,迥非盛气凌人。

何谓执笔紧,运腕活?当搦管之时,只觉吾之手乃执笔之具,他无能事,使手与笔合为一物,若吾指上天然有一枝笔者,然后运吾之臂以使吾之腕,运吾之腕以使吾之手,初若不知有笔焉,则执笔紧、运腕活之诀得矣。

右军不云乎?手知执而不知运,腕知运而不知执。

  初学用笔,规矩为先,不妨迟缓,万勿轻璪,只要拏得住,坐得准,待至纯熟已极,空所依傍,自然意到笔随,其去画无笔迹不远矣。

若徒见古人之画,笔笔有飞舞之势,而不揣其功力之深,猥以急切之心求之,反为古人所误矣,其实自误耳!

  以笔作画何以要无笔迹此说似为难解。

夫笔迹即笔痕也,若满纸笔痕,岂复成画?然则何以去之?学者当于一出笔即要有力,不可使虚头略有一些软处,亦不可使煞笔略有一些软处。

如作书左去吻、右去肩者,先就笔之有形之痕而去之。

然又非硬抹一笔,使无虚锋即可谓之无痕。

果尔则孤另一笔,其痕更重,愈不可救。

何不见端石之鸜令人鹆眼乎?其与石合者活眼也,即无痕也。

其与石不合者,死眼也,即有痕也。

要使笔落纸上,精神能充于中,气韵自晕于外,似生实熟,圆转流畅,则笔笔有笔、笔笔无痕矣。

昌黎之咏《石鼓文》曰:“快剑斫断生蛟鼍。

”平原之论书法曰:“如锥画沙,如印印泥。

”吾得之矣。

  画到无痕时候,直似纸上自然应有此画,直似纸上自然生出此画。

试观断壁颓垣剥蚀之纹,纯似笔而无出入往来之迹,便是墙壁上应长出者。

画到斧凿之痕俱灭,亦如是尔。

昔人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吾于画亦云。

  旧谱于画石之法授人以一字金鍼曰:活。

岂惟画石之笔当活,何笔不当活?但不可止取形活。

如止取形活,则躁率轻浮之病皆生,究之仍非活也。

惟笔尖刺纸向下锥著用,又要提着用。

弗任副毫摊在纸上,则运腕、运肘、运臂俱有气力,即笔墨之极虚处,亦活泼泼地。

故学者欲出纸先入纸,则跳脱有日矣,活矣。

  画之善者曰巧匠,不善者曰拙工。

人也孰不欲巧哉?不知功力不到,骤求其巧,则纤仄浮薄甚有伤于大雅。

学者须笔笔皆着实地,不嫌于拙,迨至纯熟之极,此笔操纵由我,则拙者皆巧。

吾故曰欲巧先拙,敏捷有日矣。

敏捷有不巧者哉?

  画之用正锋既谆谆言之矣,乃忽曰侧锋亦不可少,则似语涉两歧。

然欲为作画者说法,正不敢以大言欺人也。

书之用中锋自蔡中郎至唐之徐浩、邬彤、颜平原诸公二十四传而绝。

赵宋之家已渐用侧锋,观坡公之偃波即其明证。

唐宋画不可见矣,元则云林纯用侧锋,他家亦兼用之,正自有说。

吾以为画中之山头、山腰、石筋、石脚以及树杪、树根,凡笔线之峭立而嶒崚外露者,定当以正锋取之。

昔人之论画者有云:“作画用圆笔方能深远,为其四面圆厚也。

”此说非善学者亦不易解。

他若山石之阴面、阴凹等处,用墨宜肥。

夫肥其墨,必宽其笔以施之。

笔宽则副亳多著于纸,正是侧锋。

如于此处必欲笔笔正锋,则恐类鱼骨,难乎其为画矣。

学到极纯境界,自悟侧中寓正之意,非余自相矛盾也。

  晓山先生好学魏、晋人书,一日为余言疾涩二字诀。

余初以为分解。

晓仙曰:“不然。

”余乃豁然顿悟。

曰:“得毋涩为疾母,疾从涩生乎?”相与大笑。

此虽余二人之臆断,然非苦心于用笔者,或亦理会不到。

  用笔之法得,斯用墨之法亦相继而得。

必谓笔墨为二事,不知笔墨者也。

今试使一能书者与不能书者,同于一方砚上用墨,及其书就彩色迥不相侔。

此人人所易见而易知者,何必更疑于墨法乎?昔人八生之说,有生水生墨,其意盖谓用新汲之清水,现研之顶烟,毋使胶滞取助气韵耳。

非谓未能用笔反有能用墨者。

然作书止用黑墨,作画则又不然。

洪谷子曰:“吴道元有笔而无墨。

”道元亦画中宗匠,何至不知墨法?彼精于用笔,略于用墨,即不免为洪谷子所不足。

墨法又何可不与笔法并讲哉?墨有五色,黑、浓、湿、干、淡,五者缺一不可。

五者备则纸上光怪陆离,斑斓夺目,较之着色画尤为奇恣。

得此五墨之法,画之能事尽矣。

但用笔不妙,五墨具在,俱无气焰。

学者参透用笔之法,即用墨之法,用墨之法不外用笔之法,有不渾合无迹者乎?“重若崩云,轻如蝉翼。

”孙过庭真写得笔墨二字出。

  读古人书而不信古人,是欲诬古人也;尽信古人,则又为古人所诬。

苟我之理胜,虽六经有可删可革之文,岂可拘拘于古人之言而不反求其理哉?前人曰“五墨”,吾尝疑之。

夫乾墨固据一彩不烦言而解,若黑也,浓也,淡也,必何如而后别乎湿?湿也又必何如而后别乎黑与浓与淡?今何不按前人之画摘出一笔曰:此湿也,于黑与浓与淡有分者也。

吾以为此离娄所不能判,宰我、子贡所不能言。

盖湿本非专墨,缘黑与浓与淡皆湿,湿即藉黑与浓与淡而名之耳。

即谓画成有湿润之气,所谓苍翠欲滴,墨渖淋漓者,亦只谓之彩而不得谓之墨。

学者其无滞于五墨之说焉可耳。

  五墨既欲去其一矣,即此四者仍恐有所混同。

何则?淡与黑因大有别,浓则正当斟酌,不然浓之不及者将近于淡,浓之大过者即近于黑。

介乎淡与黑之间,异乎淡与黑之色。

凡石之阴面,山之阴凹,视之苍苍郁郁有云蒸欲雨气象,其浓之尽善而尽致者乎!

  用浓墨专在一处便孤而刺目,必从左右配搭,或从上下添设,纵有孤墨,顿然改观。

且一幅邱壑,亦断无一处阴凹之理。

如将浓墨散开,则五色斑烂,高高低低,望之自不能尽。

文似看山不喜平,当从此处参之

  淡墨、浓墨皆可多用,独黑墨不过略用些须即苍郁可观。

黑墨之用,俟画毕相之,其过迷离处以此墨醒之,或不起处以此墨提之,谓之点睛。

如全身点睛,世间焉有此物?况黑墨视之最真,如多著则是一幅邱壑皆在面前,便无淡远幽深之趣。

  太仓派与古法有不同处。

如初立骨法先正多用淡乾墨。

王麓台以淡湿为之。

麓台岂乐于变古哉其救弊也深矣。

古人笔力坚切,虽用淡乾墨亦能力透纸背,后人腕力本弱,乃曰乾笔易老,彼但以乾笔着纸,无论若何柔脆,终不致有浮烟涨墨,溢于纸上,若一用湿墨则满纸臃肿,笔笔抛荒,未及加皴已自痿痹不起,是以藉干淡以自匿其短,究竟无真实力量。

干淡岂能掩其稚气,以之欺门外汉则可,以之瞒个中人则断断不能,明知其非,甘心蹈之而不悔。

麓台大惧恶习不除,贻误匪浅,乃以淡湿墨立骨,笔笔犀利,使拖泥带水者一笔不敢落。

学者从此争关夺陲,则于炼骨法时,已自造成铜墙铁壁,何患画之不佳!谓麓台之为救弊也,余岂左袒!

  然则麓台无干墨乎?有之最后方用,更觉苍秀浑脱。

乾之所以居六彩之一也,学者如未能用,只可阙此一彩,以待将来。

若欲用之,必于依轮加皴既熟之后,不必为法所拘。

皴足宜用干墨以迷离之,能于发笔处不见出笔痕,煞笔处不见住笔痕,沉着痛快,跳出纸上,方尽干笔之妙。

若徒以模糊燥墨盘旋往复,涂成一片墨烟,其去画道不更远哉?虽云迷离,却自分明。

吾观前辈之画,笔繁处用之,繁而不繁,简法寓焉。

墨合处用之,合而不合,破法在焉。

干笔之用,诚非一端。

  黑、浓、湿、干、淡之外加一白字,便是六彩。

白即纸素之白,凡山石之阳面处,石坡之平面处,及画外之水天空阔处,云物空明处,山足之杳冥处,树头之虚灵处,以之作天、作水、作烟断、作云断、作道路、作日光,皆是此白。

夫此白本笔墨所不及,能令为画中之白,并非纸素之白,乃为有情,否则画无生趣矣。

然但于白处求之,岂能得乎?必落笔时气吞云梦,使全幅之纸皆吾之画,何患白之不合也?挥毫落纸如云烟,何患白之不活也?禅家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真道出画中之白,即画中之画,亦即画外之画也。

特恐初学未易造此境界,仍当于不落言诠之中,求其可以言诠者而指示之。

笔固要矣,亦贵墨与白合,不可用孤笔孤墨在空白之处令人一眼先觑着他。

又有偏于白处用极黑之笔界开,白者极白,黑者极黑,不合而合,而白者反多余韵。

譬如为文,愈分明愈融洽也。

吾尝言有定理无定趣,此其一端也。

且于通幅之留空白处尤当审慎。

有势当宽阔者,窄狭之则气促而拘;有势当窄狭者,宽阔之则气懈而散。

务使通体之空白毋迫促,毋散漫,毋过零星,毋过寂寥,毋重复排牙,则通体之空白亦即通体之龙脉矣。

凡文之妙者,皆从题之无字处作来,凭空蹴起,方是海市蜃楼,玲珑剔透。

  古人作文本有变体,凡文中所不可犯之病,偏故犯之,而为他人所不敢犯,亦他人所不能犯。

如拉杂重复疏漏,《左史》中多有之,翻成奇绝。

此固精能之极,然后能遗貌取神,以成此游戏三昧之诣,非貌为怪诞也。

文固如是,画亦有之。

如用墨不宜专彩而竟有通幅用焦墨者。

方其初落笔也,旁观者深以墨黑为嫌,而作者任意直挥,无所顾虑。

山石之面貌色几如铁,极有情致。

推原其故,笔线先能如铁,其用焦墨方不生不硬,不浊不癞、不突不恶滥也。

又有通幅用干墨者,似轻云之晻蔼,薄雾之冥蒙,却笔笔有力,并非一味模糊。

于极燥中不湿而湿,较之湿黑尤觉苍润,岂枯槁之笔所能效颦者耶?且用笔贵圆熟、贵秀润,而反有以破笔用破墨者,信乎挥毫头头是道,非绚烂之极,归于简略,化千万笔为三五笔者,何能绳以理法,不粘不脱而自饶天趣也陶靖节之荷锄,张志和之垂钓,潇洒出尘,固非草野人所能仿佛。

更一种用宽笔行浓墨,近于泼墨,实非堆墨,令人见之不解所作何物。

及墨迹干足,或合或分,不数笔即灿然成象。

人以为其能点铁成金,不知其方落墨时早有成算在胸,非孟浪无知,敢于东涂西抹者比也。

凡此数种墨法似有法而无法,似无法而有法,乃大成后之戏墨,偶一为之,谓之有意也可,谓之无意也亦可。

彼世之江湖客,每假此数种变格墨法以欺人,固无足怪。

学者当先认其笔,次辨其墨,不可不知,不可妄作。

  钩轮廓谓之初落墨,骨法是也。

骨法内再加一二破法,谓之石筋。

虽寥寥数笔,阴阳向背之神已具,以后加皴破块,皆依此为准。

如其笔好自当留之,如其笔不佳,亦可于加皴破块时掩之,毋为胶柱之见。

  轮廓一笔即见凹凸,此笔不可以光滑求俊,又不可以草率为老。既有凹凸则笔之转折处自然便有宽窄,何事容心挫衄以取峭劲乎?

  或曰画事竣,轮廓全然不见者有之,何必于此数笔切切言之也。

余曰:“人身之骨有外露者乎?然无骨岂复成人乎此数笔虽全然掩无亦必求其雄强有力,画成方能立得起,不然刍灵刍狗,亦具人物之形。

学者万勿自欺。

  凡山石轮廓皆笔笔相搭而生,不可层层罗叠而上,使之状似叠蚌壳、排鱼鳞。

以画理论止是单片,不成深山。

以形状论,亦板滞可厌。

相搭而生,则大小相间,前后相掩,有起伏,有隐现,参伍错综,主宾顾盼,纵块数甚多,总要连络有情,毋令块块可以单取出也。

方是深山,方有龙脉。

  轮廓既立,相通幅之远近浅深递次加皴,以渐而至于足。如就一处皴足再皴一处,则通幅之色必不相配,通幅之气必不相生,通幅之神必不相顾。

  依轮加皴,深厚为要。

设所皴之墨渐混,须将轮廓提清以醒眉目,然不可重于原笔之上,亦不可离原轮过远,但少退些,有草蛇灰线之势方妙。

若照原轮满提,必似印板矣。

至于墨色较原轮宜深,以其在加皴之后故也。

皴法中用过宽之笔横抹纸上以图省事,究竟塌陷不起,然则皴法固欲笔笔见笔矣。

学者矜心作意,笔笔画去,及至皴完,笔笔出头,长者形似钉板,短者状类狼牙,大非雅观,至此必甚悔皴法之笔笔见笔矣。

然由出头笔之上或横或斜添一二笔碎小处,或添一二点,便可将以下无数出头笔皆归皴内。

行文患头绪过纷,难归纪律,只用一二锁笔,自能收束严紧,即是此法。

此在画中则为以添为减,最是吃紧要着。

  作画惟以邱壑为难,过庸不可,过奇不可。

古人作画于通幅之屈伸、变换、穿插、映带、婉蜓曲折,皆惨淡经营,然后落笔。

故文心俶诡而不平,理境幽深而不晦。

使人观之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而又一气婉转,非堆砌成篇,乃得山川真正灵秀之气。

初学之士,固不能如吴道子粉本在胸,一夕脱手。

惟须多临成稿,使胸有成竹,然后陶铸古人,自出机杼,方成佳制。

不然师心自用,非痴呆无心思,即乖戾无理法。

如文家之不善谋篇,虽有绮语,位置失所,翻多疵谬。

且成稿亦岂易办,其笔墨佳而邱壑佳者无论矣。

其笔黑不佳而邱壑不佳者亦无论矣,间有笔墨殊无可取而邱壑甚佳,此临前人成稿而欲作伪者。

遇此等画,亦不得率然弃之,取其邱壑,运以自己之笔墨,安见不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至于成稿临熟,欲自成邱壑,则当于画出主树之后,先落一二笔以取其势,次定宾主,次分阴阳,类医家之立方,有君而后有臣、有佐使也。

  天上浮云如白衣,须臾变化成苍狗,苍狗万变,固宇宙间第一大奇观也。

易云:“穷则变,变则通。

”程子曰:“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则又通于道矣。

道既变动不居,则天下无一物一事不载乎道,何独至于画而不然?

  画之变生于破,当画之间架初立,于加皴时,见势有不可合者,审其势以分之,以离为奇也。

势有不可整者,度其势以碎之,化板为活也。

此谓破中之变。

若乃圆者方之,方者圆之,又或分一圆为二方,破一方为数圆,亦即变中之破。

学者解此则触手生春,断不死煞句下。

及画既成,神工鬼斧,匪夷所思,并自己意念亦所不到。

作者此时未有不解衣盘礴,投笔起舞者,真画中之乐事也!有灵奇以自恣,无龃龉而不安。

古人谓作画当从淡处起手,后可及救,即此法也。

  苔形不一相,使点缀宜多宜少,酌量安排,不得随手乱点,以取疵累。

至若笔有脱节,苔可以接也。

皴有遗漏,苔可以补也。

合者欲其分,苔即可以分也。

连者欲其断,苔即可以断也。

借宾以成主,苔虽数点而取功匪轻。

俗手辄谓点苔为作画之大事,何异医俗不知甘草之有大用,动谓方末缀书,谓其能合群药。

夫甘草岂仅合药之用哉?知此可与言点苔。

  旧谱论山有三远云:“自下而仰其巅曰高远,自前而窥其后曰深远,自近而望及远曰平远。

”此三远之定名也。

又云:“远欲其高,当以泉高之。

远欲其深,当以云深之。

远欲其平,当以烟平之。

”此三远之定法也。

乃吾见诸前辈画,其所作三远山,间有将泉与云与烟颠倒用之者,又或有泉与云与烟一无所用者,而高者自高,深者自深,平者自平,于旧谱所论大相迳庭,何也?因详加揣测,悉心临摹,久而顿悟其妙。

盖有推法焉,局架独耸,虽无泉而已具自高之势。

层次加密,虽无云而已有可深之势。

低褊其形,虽无烟而已成必平之势。

高也,深也,平也,因形取势,胎骨既定,纵欲不高、不深、不平而不可得。

惟三远为不易。

然高者由卑以推之,深者由浅以推之,至于平则必不高,仍须于平中之卑处以推及高。

平则不甚深,亦须于平中之浅处以推及深。

推之法得,斯远之神得矣。

但以堆叠为推,以穿[(斵-斤)+刂]到为推,则不可。

或曰:“将何以为推乎?”余曰:“似离而合,四字实推字之神髓。

假使以离为推,致彼此间隔,则是以形推,非以神推也。

且亦有离开而仍推不远者。

况通幅邱壑无处处间隔之理,亦不可无离开之神,若处处合成一片,高与深与平又皆不远矣。

似离而合,无遗蕴矣。

”或又曰:“似离而合,毕竟以何法取之?”余曰:“无他,疏密其笔,浓淡其墨,上下四傍,晦明借映,以阴可以推阳,以阳亦可以推阴。

直观之如决流之推波,睨视之如行云之推月,无往非以笔推,无往非以墨推,似离而合之法得,即推之法得,远之法亦即尽于是也。

”乃或又曰:“凡作画何处不当疏密其笔,浓淡其墨,岂独推法用之乎?”不知遇当推之势,作者自宜别有经营,于疏密其笔、浓淡其墨之中,又绘出一段斡旋神理。

倒转乎缩地勾魂之术,捉摸于探幽扣寂之乡。

似于他处之疏密浓淡其作用较为精细,此是悬解,难以专注,必欲实实指出,又何异以泉、以云、以烟者拘泥之见乎?

  作画固贵古质,尤贵新颖,特不得入于纤巧耳。

古人之画,其一幅邱壑中,树木、屋庐、楼观、桥梁、村墟、道路、人物、舟车、沙滩、土坡、水纹、云影,因地制宜,斟酌设施,无一处小样,非精心结撰,未易臻此。

作者纵胸有定见,岂能纤细不遗,或夺胎古人而欲变其面目,或自出炉冶而欲写其性灵,必研精殚思以求尽善。

乃有时思路扞格,亦有时意见游移,于某处某处不知作何景物,方不落寞,方不板重,方于全神不碍,方于通幅有情。

设竟敷衍了局,草草完篇,不特平庸无味,且以后再遇此等境界,必致畏难不肯凝思,随手落笔,以图省事,则终身无新颖之思矣。

或曰:“千岩万壑之景,必一一筹画精当而落笔乎?”余曰:“神能化形,岂不甚善。

第恐凭虚结想之难,不如见景生情之易也。

留字一诀其至要矣。

盖于邱壑初立之际,主位虽定,如遇宾位应有作意处,一时瑞详不妥,当空者生之,一笔亦不必落。

不妨迟之数日,俟全神相足,顿生机抒时,振笔疾追,不蔓不枝,不即不离,不隔绝不填塞,于恰当其可之中,定有十二意外巧妙。

即诗家所谓‘旬缺须留来日补’之意也。

虽名手作画,且时有之,学者正当藉此静细之功,以袪粗躁之气。

程子终日作书曰:“不是要好,即此是学。

”此语最有味。

  

  

  画谭

  清张式撰

  王右丞曰:“画道之中水墨为上。

”上与尚同,非上下之上。

后人误会,竟认水墨为上品,着色为下品矣。

右丞谓画以水墨而成,能肇自然之性,黑为阴,白为阳,阴阳交构,自成造化之功。

故着色画亦以水墨画定,然后设色。

而皮相者遂以水墨着色分雅俗,殊不知雅俗在笔,笔不雅者虽着墨无多亦污人目,笔雅者金碧丹青,辉映满幅,弥见清妙。

或问余曰:“墨画与着色孰难?”答曰:“余笔醮墨,落纸时当为青、黄、赤、白之色。

及笔蘸色时,又当为墨挥洒之而已。

  余十余岁即喜墨戏,有老生语余曰:“子书法绝佳,作画用笔油滑,有妨于书。

”余心知其非,年幼不敢抗言。

迟二年此老与缪云岩遇,又以斯言告云岩。

云岩曰:“是劲松不是油滑。

油滑不是用笔。

行家画铺或然,若吾侪石棱山脑笔笔领,柳线松针笔笔收。

”老生讶曰:“收何得尖?”云岩曰:“写字撇捺趯皆尖,未尝不收也。

是之谓用笔。

  善学书者要临古帖,见古迹,学画亦然。

士子若游艺扇头小景,即看时行画传,演习连络,再得墨韵滃淡之情,便可寄兴。

如欲入门成品,须多临古人真迹,多参古人画说。

古人画说各有精义,古人真迹其法具在,善学者体味而寻索之,自能升堂入室。

但入手不宜杂猎,择一种可领略者临习之。

测度其规模,料理其墨采,慎重其笔脚。

要接神在空有之间,活活泼泼,一笔是笔,循循有序,用心日久,渐近自然,才知画之妙理乃尔。

既悟画理,则诸家之门径可寻,胸中之炉锤可化。

心忘意到,出入宋元,犹运之掌。

若但局于一家,不能兼通众妙,亦难成立。

近日娄江人多祖麓台,如皋、兴化多祖板桥,袭其形体,若将终身。

杭人书专学山舟。

陈白洲曰:“杭州自山舟后无书家。

”盖讥其囿于习也。

  初学临时,忌与古迹离,离则失形;尤忌即,即则失神。不即不离,如射中鹄的,

  如晶照日火。 #

  落笔起笔,急落急起而不乱。行笔转折脱卸,是关捩子,隔隥及混下,均非也。假

  晓善草体天字,篆文乃字三曲有三脱卸;若混下去,形如死蚓,精神何以寄托作画下笔要有凹凸之形,全在转折中得来。

转折能知脱卸,行笔之道思过半矣。

  作书贵泯没痕迹,不使笔笔板刻在纸上,作画亦然。

没笔痕而显笔脚,谓之书画,运笔是也。

没笔脚而露笔痕,谓之描画,信笔是也。

故画有刻剥精工,命为专门,终难

  免郭若虚所谓虽号画而非画者。书画盘礴点染,有神明不测之妙,即赵吴兴询钱玉潭之

  士夫画也。绝去画师习气,方有士气。扬子云:“书,心画也。”此气即吾人之心画,画之贵,贵此。

  言,身之文;画,心之文也。学画当先修身,身修则心气和平,能应万物。未有心

  不和平而能书画者!读书以养性,书画以养心,不读书而能臻绝品者,未之见也。

  学画又当先学书,未有不能书字而能书画者。

昔人云:“当以草隶奇字法为之。

”故曰书画。

今试以古人真迹拈笔脚细审之,其出笔行笔,沉着痛快,无迹可寻,与书法用笔何异?若不谙此窍,虽曰师古人,越工越远,犹临帖之刻画痕棱而不求用笔,依样葫芦,终无益于书道。

质为神之母,笔脚质也。

今人见名画漫称邱壑神韵之胜,即分解其妙处,无非高不可攀,使学者兴望洋之叹,亦厄才之一弊也。

若抉其源,星宿海断是笔脚。

  书追晋唐,书之正法。山似画沙,树如屈铁,画之上品。否者纵令成就,不过逞巧

  弄笔,因媚俗以传耳。悟得笔在提运,才透得过此关。腕掌覆平,肩肘纯畅,运笔之体

  也。提转收来,不偏不倚,运笔之用也。要皆条目非纲领,纲领在直管提锋,能力透笔

  尖耳。

“如印印泥,如锥画沙。

”提笔之形神,古人以此八字尽之。

提笔方能破信笔,故发笔处便要提得笔起,人如信笔有把握而不知提笔更有把握。

信笔用偏力,提笔得全劲也。

余学书二十年,始悟提笔运腕之法,然后知米南宫为陈寺丞悬腕作蝇头楷,不是故意矜张。

  用笔有三等:悬腕运笔,钟、王及米、董皆然,此一等也;侧腕捉笔,好古自用,终成外道,又一等也;曲腕摇笔,世俗通行,又一等也。

  画之用笔先要领会得工、拙二字。

何谓拙曰不理笔情,曰不得劲,曰滞,曰了,曰捉,目乱,曰复,曰颟顸,曰直注,曰著迹,曰做作。

何谓工?曰落笔得势,曰转折不混,曰向背合度,曰粗细相和,曰圆不直强,曰侧不扁塌,曰率不野,曰熟不甜,曰沉著,曰虚和,曰巧妙,曰浑成,曰心静神怡。

心静神怡,与笔何有却是用笔之第一关口。

  笔法既领会,墨法尤当深究,画家用墨最吃紧事。墨法在用水,以墨为形,以水为

  气,气行形乃活矣。古人水墨并称,实有至理。

  用墨以盆中墨水为主,砚上浓墨为副。

  盆中墨水要奢,笔饮墨有宜贪有宜吝。吐墨惜如金,施墨弃如泼。轻重浅深隐显之,则五采毕现矣。曰五采阴阳起伏是也,其运用变化,正如五行之生克。

  作画使要世人叫好,非固基之道也,世人所见止于牝牡骊黄耳。

世人遇世人画则赏,解人遇解人画则贺,昔人言之矣。

第因赏而为学,非真学者也。

吴仲圭与盛子昭同时同

  里,人竞好子昭而仲圭不务世俗一时之好。陈章侯临周仲朗画,观者曰“已胜蓝本”,章侯曰:“此所以不逮处也。”此在志于道者自主之。

  题画须有映带之致,题与画相发,方不为羡文。乃是画中之画,画外之意。

  初以古人为师,后以造物为师,画之能事尽乎曰:“能事不尽此也。从古人入,从造物出。试以古人之学证古人,古人岂斤斤笔墨之间者哉!”

  

  画说

  清华翼纶撰

  学有渊源,即画何独不然!余法南宗,就余所知者言之。余生也晚,就余所见者言

  之。

摩诘、荆、关不可得,不必言矣。

宋时盛称李、范、郭,真郭未之见,见真营丘,其笔墨精神,迥出纸上,邱壑浑成,枝木极细而无刻画之迹,潇洒天成,令人有观止之叹。

见真华原,格超笔老,枝木阴森,云烟滃郁,笔墨一点一斫,无不精蕴。

董巨并称,巨然未之见,见北苑,用笔古劲,设色浑厚,苍莽横逸之气,溢于纸外,不可逼视。

虎儿未之见,见大米、房山,大米云气蒸蔚,山势浓厚,无笔墨痕。

湿笔之中,间以乾笔破枝,一笔苴下,力可屈铁。

用笔如锥,用墨如飞。

倏忽变幻而神气仍是闲逸。

房山枝本亦似米,而房屋、人物极细,山容峭拔而雄厚,盖顶一笔圆劲而有意趣。

元诸大家,皆见真本。

子昂用墨大似北苑,子久用笔犹有一二古拙之处,墨薄如纱,笔软如棉,若不用力而力在其中,全以神运,无一点矜能虚矫之气。

倪元镇平淡天真,简而厚,淡而有精彩,绝不经意,纯乎天趣。

王蒙沉郁古拙,以印泥画沙之笔,写其胸中之邱壑,令

  观者如身游其际,有不能遽出之势。梅道人运笔如铁,墨分五彩,古拙异常。其余元人

  所见者,不可枚举。大抵非师董、巨,即法四家。

  明画所见更多,惟王孟端意趣超逸,抗衡元人痴翁,能守北苑。

六如不画南宗而有士大大气。

文、沈本家笔甚无趣味,惟法董、巨及元四家,能窥古人堂奥。

其及门皆为师所掩,拘守矩度,故无出蓝者。

董思翁上追北苑,不屑与文、沈争衡,用笔苍茫,湿而不滞,厚而不俗,五百年来一人而已。

  至于我国初诸老,王烟客直接大痴,元照画法诸家,而于巨师尤为深诣,青绿前无古人。

耕烟法南宗,笔墨精妙。

恽南田以逸胜,吴渔山浓厚而气疏,是得力于王蒙者。

恽香山直追北苑,不染明人习气。

姜鹤涧近守倪迂,钱茶山、张洽、张篁村能接麓台之传。

奚铁生、方环山宗法大痴,王蓬心不失家法,皆为南宗的派。

余则不乏法南宗者,然恒不能自成家,故不悉数。

惟王椒畦深得梅道人墨法,设色亦古艳。

近则王鹤舟、玉璋及其孙鹤孙犹守南宗。

余友秦谊亭炳文能法南宗诸家,得其笔意。

以余所见,近人画不下数百人,而无能知门径、守宗派者,且皆为时师所囿,不能尚友古人。

天下虽大,能画者无几人,世有知画者,必不以余言为狂惑也。

  南北宗蹊迳不同,用笔亦大异,作画者罔不知,而下笔时全无的派,其故在勾斫皴

  染,未明其意,愈失愈远,是宜澄心静气以参之。画法古人,而法古必先能鉴古,倘以

  赝本临摹,泥其迹而遗其神矣。惟知古人用笔之妙,自然一望而知为何人笔,暗中摸索,

  犹能识之,赏鉴精则心目与古人相契,一下笔便已神似,无庸摹仿也。

取法乎上,仅得其中,今人日以时人为法,所以愈趋愈下。

常见近时朱昂之仿董,张研樵仿文犹可言也,而从而和之者,乃竟以朱昂之、张研樵为法。

其于所谓董、巨、元四家,目未常覩,耳未常闻,岂复有画?其志但求以画易钱,画道日卑,鄙陋一至于此甚可叹也!

  画分时代,一见可知,大抵愈古愈拙,愈古愈厚,渐近则渐巧薄矣。

尝见唐人佛像突出纸上,着色浓厚,致绢本已坏,而完处色仍如新。

知古人精神远过近人,此时代为之,不可强也。

且古人恒思传诸千百年,今人只求悦庸人之耳目,其命意亦有不同者。

宋画易辨,其用意构思,断非后人所能及,用笔精微神妙,巨眼自能识别。

即浅言之,绢素或缜密如纸,粗如布,制作精良。

纸则白净光洁,著墨有晕不飞,皆难伪作。

且宋画必宋墨为之,理易明也。

浓处千年如漆,淡处薄如蝉翼,神采换发。

观此数者,真伪迥然各别,不待观画而已可知矣。

  元人自有元人门径,虽皆法北苑,而子久得其闲静,倪迂得其超逸,王蒙得其神气,梅道人得其精彩。

总之元人不若宋人之拙,而拙于明人,元人不若宋人之厚,而厚于明人。

  北苑用笔稍纵而云林纯用侧笔,此以知作画尚偏笔也。

偏非横卧欹斜之谓,乃是着意于笔尖,用力在毫末,使笔尖利若铓刃。

竖则锋常在左边,横则锋常在上面,此之谓以笔用墨,投之无不如志,难以言语形容。

若用正锋,非卧如死蚓,即秃如荒僧,且条条如描花样,有何趣味?善悟者但观北海之字即知画矣。

  观古人用笔之妙,无有不乾湿互用者。

虽北苑多湿笔,元章、思翁皆宗之,然细视亦乾湿并行。

乾与枯异,易知也,而湿中之乾,非慧心人不能悟。

盖湿非积墨积水于纸之谓,墨水一积,中渍如潦,四围配边,非俗即滞,此大弊也。

须知用墨二字,确有至理。

墨固在乎能用也,以笔运墨,以手运笔,以心连手,乾非无墨,湿非多水,在神而明之耳。

  设色必于墨本求工,墨本不佳,从而设之,是涂附也。

墨本不足,从而设之,是工匠之流也。

故设色必待墨本既成,烟云滃郁,斯愈设愈妙,出即若旧画,乃为有士大夫气。

若有一团新色,浮于纸墨,非俗即熟。

观王元照青绿有古意,麓台如古鼎尊彝,皆设色之至善者,耕烟已不免于俗熟矣。

  画有大家有名家。

笔墨隽永,毫无俗笔,自然名贵,是谓名家。

浩浩落落,独与天游,不为物囿,虽寥寥数笔,而神气完足,巨幛万卷,千岩万壑,又恢恢有余,是谓大家。

  山林有烟霭,无之便是俗笔,而烟霭非但则烘染勾勒而得形似也,贵求其神韵焉。

盖用笔得法,自然有烟霭。

余九州历其七,行路几及万里,所过千山万水,到处参悟画理。

知天阴则烟霭重而轮廓宜轻,天晴则轮廓稍重,而盖顶一笔必明朗有势如突出者。

然山坳则赤日中无不有烟霭,且觉天愈晴则烟霭愈深也。

大雨山势模糊,云气蒸蔚;小雨云烟淡荡,山色霏微。

晓则山坳烟积,轮廓渐分,山顶穿雾而出,如初起者然。

晚则烟霭自上而下,轮廓轻微如欲睡者然。

大风云气如将飞出,挟山而行;和风则林木渐动,山色晴朗。

晴云有瑞气,湿云有痴气。

欲雨之云充积弥满,将晴之云游行无几。

春山之云明媚,秋山之云洁净,夏山之云蒸蔚,冬山之云寒凝。

烟则有寒、暖、深、浅,而无时无地不有。

树木一枝一叶必有烟气,多则必有积烟,烟者山之气也,林之气也。

有气则生,无气则死。

善画者着意于烟云,艺进乎道矣。

又能着意于非烟之烟,非云之云,则更神妙矣。

  凡平地无不有田,有田乃有村,有村自有溪。

山麓必有林,有林斯有屋。

余行山中数千里,所见无不皆然。

溪以受山水灌田,人必近溪而居,就田而食。

林下筑屋,则有庇阴,此一定之理也。

而画即借以为山水之间隔,能随地生情,因情生景,得不谓为化工之笔乎?画宜择山水之入画者,因而用之。

余观河南、山东无山之处,尘沙满目,或有林木,亦枯壳无味,若以之作画,有何意趣?京西西山云气浮动,空翠堆积,楼台错杂,间隔既多,山尖复如芙蓉簇瓣,虚空粉碎,兼而有之,麓台画皆从此得力。

子久耕烟画虞山、椒畦画光福山。

余辛亥岁自申阳以至粤西,从征“会匪”,翻山越水,所见入画老居多,盖天地真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且自宋、元以至国朝诸名家之笔,深山中之景,有绝似之者,于以知笔墨之道,通乎造化也。

子昂、文、沈之青绿,其所画皆是名胜之境,岂恐笔墨不足动人而借景以媚俗乎?若为董、巨、元四家,思翁、烟客辈,只取荒率之景,以写吾苍茫之思。

观画之取径而知笔墨之高下矣。

  自一尺以及寻丈,总宜一笔鼓铸,枝枝节节而为之,索索无生气矣。

古法以木炭朽摹,或用淡墨先定局段,然后画之。

余谓独有执滞之思,不若用腹槁,将纸打开一看,略一凝思,布置从而为之,变化在心,造化在手。

  画无精神,非但当时不足以动目,抑且不能历久。

而精神在浓处,尤在淡处。

淡而有精神,斯有精神耳。

又一幅之中必有精神团聚处,能于要处著精神,思过半矣。

  求奇求工,皆画弊也,妙处总在无意得之,一着意象,便落第二乘矣。于苍莽横逸中,贵有神闲气静之致。

  下笔游移便软弱,构局游移便散漫,惟能与古人争衡,则有断制。独来独往,运用在心,自足压倒一切。

  画有天趣,当神气闲暇之时,一切烦事皆可不撄吾虑。心忘乎手,手忘乎心,必有佳作。若心绪恶劣,诸务冗繁。强而为之,有颓然欲卧而已。

  画乃天生就一种人,岂可学而至?盖学必有绳墨,便死于绳墨中矣。

试观师沈、文、六如者,不但不及其师,即与师无异,亦一沈、文、六如而已。

今之学朱昂之、张研樵者,何尝有一人能自成家者,此以知画不可学也。

必也,其以古人为师乎!

  或自己能画,与善画者请论一番,各抒所见,互相砥砺,因而画理日进。时人不可师而能自得师,即三人行之意也。

  画有一横一竖:横者以竖者破之,竖者以横者破之,便无一顺之弊。又气实或置路或置泉,实处皆空虚。此王鹤舟为余言之,确有至理。

  画不可有习气,习气一染,魔障生焉。

即如石涛、金冬心画,本非正宗,习俗所赏,悬价以待,已可怪异,而一时学之者若狂,遂成魔障。

石谷画本有徇人之作,仿石谷者遂藉以谋衣食。

吁!画本士大夫陶情适性之具,苟不画则亦已矣,何必作如此种种恶态?

  画必孤行己意乃可自写吾胸中之邱壑,苟一徇人,非俗即熟。

子久、云林、梅道人辈,其品高出一世,故其笔墨足为后世师。

此其人岂肯一笔徇人?且如郑逸老、姜鹤润诸人之画,未必即抗驾古人,而物以人重,知立品不可不先也。

  俗士眼必俗,断不可与论画,世间能画者寥寥,故知画者亦少。但以自娱可耳,必

  为求知于世,是执途人而告之也。且画本一艺耳,人即不知何害?

  画既不求名又何可求利?每见吴人画非钱不行,且视钱之多少为好丑,其鄙已甚,宜其无画也。

余谓天下糊口之事尽多,何必在画石谷子画南宗者极苍莽,而以卖画故降格为之。

设使当时不为谋利计,吾知其所就者远矣。

且画而求售,骇俗媚俗,在所不免,鲜有不日下者,若以董、巨之笔,悬之五都之市,苍茫荒率,俗士无不厌弃之,岂复有人间价乎?

  

  读画纪闻 #

  清蒋骥撰

  书画一体,为其有笔气也。此语为士大夫言之,如工人软弱之笔,虽布置缜密,设

  色鲜明,终近乎俗。否则爪舞牙张,筋骨显露,既非正派,谬许北宗,于斯道失之远矣。

  用笔用墨 #

  临摹名人真迹,先求其用笔用墨之法。用笔须沉着而不枯滞,用墨须精彩而不粗浊。

  以一树一石得其轻重疾徐之致,便可施之大幅,无不合宜。至章法之掩映,又是一番

  进境,若未知执笔,漫讲章法,亦何益耶?

  皴法

  古人皴法,不同如书家之各立门户。

其自成一体,亦可于书法中求之。

如解索皴则有篆意,乱麻皴则有草意,雨点皴则有楷意,折带皴可用锐颖,斧劈皴可用退笔。

王常石多稜角,如战掣体。

子久皴法简淡,似飞白书,惟善会者师其宗旨而意气得焉。

  章法

  山水章法如作文之开合,先从大处定局,开合分明,中间细碎处,点缀而已。若从碎处积成大山,必至失势。

  布置章法胸中以有胆识为主。书法论有云:“意在笔先。”作画亦然。

  大山平坡皆当各有勾连处,如诗文中之有钮合,为一篇之筋节脉理,必多读旧书,乃能知之。

  布置树竹 #

  松、桧、梧、竹、湖石,用巧法布置,作朻曲之状者,宜于园亭景致,不可移于大山大水。

林木丛杂,不加芟柞,或苔鲜蔓衍,墅竹纷披,宜山村野店。

若叠峦重嶂以平正见古茂,方为大家手笔。

  浓淡

  书法以浓淡分先后,树近则浓,远则淡。山亦近则浓,远则淡。然淡远之外仍可作浓墨,盖日影到处则明,不到处则黯黑,此景于早晚时游观可得见焉。

  松

  松性本直,则画者树身挺出或放纵其枝干为宜。

其盘拏屈曲者,下必有山石,因其初生之时未得遂其性也。

故平地之松宜直,山阿石隙之松宜曲。

如悬崖倒挂,其本体必当作曲势。

  枯树

  秋、冬之树多枯,春、夏之树宜密。

枯树排列须分层次,密树团结必得疏通。

欲有层次以浓淡分之,欲其疏通以枯树插之。

前人范宽、郭河阳、董北苑俱用此法。

  人物屋宇 #

  村居、亭观、人物、桥梁,为一篇之眼目。

如房舍有当用正者,有当用侧者,或几面有窗牖者,或反露村居之后面者,以及亭观之高下,人物之往来,皆有一定区处,譬之真境以我置身于其地,则四面妙处皆可领略,如此方有趣味。

盖古人画中人物,未尝不寓意在我。

  风雨

  画中有风者,其人物及山石树身皆当与风相左,惟树杪、藤梢点缀处作飘扬之致。

至雨景则渍墨而成。

杜工部诗:“元气淋漓障犹湿。

”斯语即可为入道之门。

  雪月

  雪景中人物帏幔,设以淡色最有生趣,间用粉笼松梢石隙等处亦妙。雪之水与天一色,则添雪舟而水见矣。昔王思善以薄粉笼山头,其法可鉴。

  月下之景宜梧桐疏竹,用墨不可浓。其章法:纸端空处宜高,见高旷绵邈之意,笼以轻烟层层相积,若布且局促,则大旨先失矣。

  苔

  苔为美人簪,谓其生动为石上之饰耳。

其生也大小杂乱蔓衍平铺,初无深义。

若在画中,则在近处石上可作丛草,在远处大山即松柏,不可漫施。

大抵点点从石缝中流出,浓淡相间,疏密相生,生意出于天然,虽突兀层崖,无飘坠委积之状,此点苔法也。

  神女论 #

  为神女写真,志在端严,不在妩媚,于端严中具一种瓌姿艳逸,如麻姑、洛神,随波上下,御风而行,自有天然态度。

降而下之,论画美人,或十分面,或八九分面,半面,背面,其形有肥瘦、长短,眼有大小,眉有轻重,貌各不同,皆可有美致。

惟取精于阿堵中,写得临风扬步,翩翩然若将离绢素而来下者,是为画中名手。

若作妖态愁眉,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千人面目一例,此俗工恶笔,殊无足取。

  品格论 #

  神仙品格,天然殊绝,曾见王绎所画《五老图》,虬须云鬓,数尺飞动,根毛出肉,力健有余。作者当思此意。

  衣蚊

  衣纹或粗或细,或疏宕,或飘举,或整肃,意思不同,人所其知。举笔便欲笔笔周到,左右谛视,反若不足,惟前人之画舒卷离披,时若缺落而意象已得。

  写照布景 #

  画山水,山远而树近,千岩万壑浑然天成,用笔苍劲,品格最高。

写照景宜山近而树速。

作园林布置,人工修筑,巧妙为宗。

盖行立坐卧之地,须宽绰有余。

从远处作景,可以腾□布置,随人之所好,略为点缀名目,取其娱耳目悦心意耳。

惟画屋宇最难,大抵上下不宜齐整,作树石俱推此意,思过半矣。

今人画树枝干如人之臂指彷佛,此不知远近之法也。

或画茅亭、小艇而身不能容,此不揣理也。

前人论画云:“木不百数十如

  人之大则木不大。”方比大小,始中程度。

  

  颐园论画 #

  清松年撰

  天地之大,万物挺生,山川起伏,草木繁兴,此中万象缤纷,皆劳造化一番布置。

世间妙景纯任自然,人欲肖形,全凭心运。

其应如何下笔布局,前贤具有真传,后人亦多妙诀。

不过言尚典雅,奥义莫明,遂今后学一旦悟之不爽,往往走入歧途,而泥于沾滞,转非传示后人之意。

或天资少钝,又误于画虎类犬,所以学道入魔,野狐惑世,笔墨一涉恶道,必致贻笑大方,古今能作一代传人,岂易易哉!

  余苦殚学力,极庶专情,悟得只有三等妙诀:一曰用笔,一曰运墨,一曰用水,再加以善辨纸性,润燥合宜,足以尽画学之蕴。

更能才华颖悟,随处留心,其境多观,涵泳胸次;正如文章一道,须从佐史入门,百读烂熟,自然文思泉涌,头头是道,气机充畅,字句浏亮,取之不竭,用之常舒。

凡天地间奇峰幽壑,老树长林,一一皆从一心独运。

虽千幅百尺,生趣滔滔。

文章之境如此,而画境亦如此也。

至如临橅古人名迹固可长我学识,即或偪肖乱真,不过画学纯粹,尚非画才也。

吾辈处世不可一事有我,惟作书画必须处处有我。

我者何?独成一家之谓耳。

此等境界全在有才,才者何?卓识高见,直超古人之上,别创一格也。

如此方谓之画才。

譬如古人画山作披麻皴,我能少变,克胜古人之板滞。

苔点不能松活苍茫,我能笔笔灵动,此即善变之征验。

种种见景生情,千变万化,如此皆画才也。

仅恃临本倚傍,一旦无本,茫无主见,一笔不敢妄下,此不但无才更乏画学也。

必须造化在手,心运无穷,独创一家,斯为上品。

  作书喜新笔,取其锋尖齐整圆饱,善书家刚笔能用使柔,柔笔能用使刚,始为上品。

作画喜用退笔,取其锋芒秃破不齐整,钩斫方有破碎老辣之笔,画方免甜熟称嫩之病。

如画风筝线、船缆绳、垂钓丝、细草、小竹,又非新尖笔不可。

  作画固属藉笔力传出,仍宜善用墨,善于用色。

笔墨交融,一笔而成枝叶,一笔而分两色,色犹浑涵不呆,此用笔运墨到佳境矣。

用墨如用色,亦须分出几种颜色,一一分布,始有墨成五色之妙。

设色亦然,所谓用色如用墨,用墨如用色,则得法矣。

  墨分五色,全在善为分别。

设色家多用碟琖,有深者浅者,原为分别浓淡,用墨亦须如此,方见精彩。

山水家之点苔最忌墨有痴呆板滞之病。

善夫淡能使浓,黑能使白,仍须笔笔点入纸背,点苔之道到家矣。

如画花卉、翎毛、树石以及什物,令人观之无笔墨痕,方登高品。

  万物初生一点水,水为用大矣哉!作画不善用水,件件丑恶。

尝论妇女姿容秀丽名曰水色,画家悟得此二字,方有进境。

第一画绢要知以色连水,以水运色,提起之用法也。

画生纸要知以水融色,以色融水,况瀋之用法也。

二者皆赖善于用笔,始能传出真正神气,笔端一钝则入恶道矣。

  皴、擦、钩、斫、丝、点六字,笔之能事也。

藉色墨以助其气势精神。

渲、染、烘、托四字,墨色之能事也,藉笔力以助其色泽丰韵。

万语千言,不外乎用笔、用墨、用水,六字尽之矣。

嗟乎,古今多少名家,被此六字劳苦半生,尚不能人人讨好,盖亦难矣,可不勉力精进以求之耶?

  作画先从水墨起手,如能墨分五色,赋色之作更觉容易,其要诀尽在辨明纸绢之性。

以笔运色,须一笔之内分出浓淡深浅,画花画叶,方见生动。

分出两种颜色,其诀在于何处?往往画师口不能道,只令他人意会而已。

此无他,仍是未能揣摩神理出来,所以不能口说也。

其妙处在于笔蘸浓淡两色,施之绢上,则笔头水饱藉水融洽;施之生纸,笔头水少,藉亳端一顿捺,自然交涉浑含,似分不分之际,乃佳境也。

  古今名人写意之作,真作家未有不从工笔渐渐放纵而来,愈放愈率,所谓大写意是也。

正似书家入手先作精楷大字以充腕力,然后再作小楷,楷书既工,渐渐作行楷,由行楷又渐渐作草书,日久熟细,则书大草。

要知古人作草书亦当笔笔送到,以缓为佳。

信笔胡涂,油滑甜熟,则为字病,至于古人狂草,亦是用笔顿挫,不可任笔拉抹,春蚓秋蛇,曲曲弯弯,即称好草书,书画同源,只在善用笔而已。

  临橅橅古人之书,对临不如背临。

将名帖时时研读,读后背临其字,默想其神,日久贯连,往往偪肖。

临画亦然。

愚谓若终日对临,固能肖其面目,但恐一日无帖,则茫无把握,反被古人法度所囿,不能摆脱窠臼,竟成苦境也。

王石谷荟萃诸家之大成,独创一家,斯为善临古者。

临书画固贵倡真,尤贵能避其熟。

所谓能放能收,收放自如,到珠圆玉润之候,未尝不可自喜。

  观汉、晋、唐、宋、元、明诸大家,无不以人物为能品,画之精细到家则称神品,然人物要非学识深广,笔精墨妙,不能登峰造极。

古人左图右史,本为触目惊心,非徒玩好,实有益于身心之作。

或传忠孝节义,或传懿行嘉言,莫非足资观感者,断非后人图绘淫冶美丽以娱目者比也。

再观古人作画,以人物为最。

既创一图,亦必有题有名,然后方渐画山水。

山水之中未尝不以人物点缀,揆诸古人用意皆有深心,不空作画图观耳。

余不善此道,间或亦为之,究不能上窥古人之奥,邀时贤之赏。

至于此道之难则少知一二,敬为同社诸友陈之。

如画晋人,其衣冠器用以及风俗必须一一遵照晋朝制度,如此方谓之入格合派,非读书不能知也。

以此类推,各有朝代,不可忽略,所以人物难于山水花鸟以此。

再画人之面目,贵贱仙凡,各传风神气度,行、坐、悲、喜,无不逼肖,始得谓之能品。

若夫千人一面,毫无区别,喜怒悲欢,未能传出,此匠人之作,诚所谓画家下乘,难称名贵大家也。

总之画仙佛须知内典道经,画儒家必须知各朝制度,加以布局、点景、用笔、设色,亦须广览名家,布置格局尤须物理通达,人情谙练,画人物之道,庶几近焉。

  北人画马多工,因其目中尝见马也。

南人画船多工,因其目中尝见船也。

此亦谓留心人应尔,若终日见马、见船,仍不留心寓目,似亦不能画马船遽能工细到家耳。

古人画仙佛恐亦未能一一从西方佛地、阆苑仙宫饱看式样而来,不过人心灵妙,凝想以成仙佛之体态。

造物亦造,人心亦造,何能件件皆有一定之真形定式耶?

  天地以气造物,无心而成形体。

人之作画,亦如天地以气造物,人则由学力而来,非到纯粹以精,不能如造物之无心而成形体也。

以笔墨运气力,以气力驱笔墨,以笔墨生精彩。

曾见文登石,每有天生书本,无奇不备,是天地临橅人之画稿耶抑天地教人以学画耶?细思此理,莫之能解,可见人之巧即天之巧也。

《易》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

”所以人之聪明智慧则谓之天资。

画理精深,实夺天地灵秀。

诸君能悟此理,自然九年面壁,一旦光明。

董香光自称画禅,亦是了悟此理。

高僧参禅无非研求至密。

心有所得,笔之于书,用代口舌之劳,不敢自居师位称尊耳。

  多读古人名画,如诗文多读名大家之作,融真我胸,其文暗有神助;画境正复相似,腹中成稿富庶,临局亦暗有神助,笔墨交关,有不期然而然之妙,所谓暗合孙吴兵法也。

如临橅名家画本,不知何处为病,何处为佳,不妨师友互相请益,耻于问人,则终身无长进之时。

近所传之《芥子园画谱》议论确当无疵,初学足可矜式,先将根脚打好,起盖楼台,自然坚实。

根脚不固,虽雕梁画栋,亦是虚架强撑,终防倾倒。

俗云:“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

”但将规矩准绳安排妥当,然后寻师访友,再讲妆修彩画,步步渐进,不可性急。

余与秋生兄同在火神庙道院借地作画,相聚月余,见秋生之作,五年之内大加锐进,不但笔墨高超,气局苍秀,竟能不临帖而能字字有帖,不橅本而能画画有本,此犹小焉者耳。

更能胸次造出别样景物,决非寻常画史腐烂文字,令人钦佩莫名。

诸君欲骎骎度骅骝前,当以秋生为法,所谓极虑专精寝食于此,予有厚望焉。

  凡事不下苦功不能精粹。

师傅不过说其大致,探微奥妙,实有时候不到点眼拍板处,先说亦无益,徒然胡乱,入耳即忘。

到自己看出自己所作可丑,此正长进之时候,对病下药,自然奏效,而受教者亦能顿悟前失。

于今学画之士,每有躁急求名,求人赞好之病。

如此心急自喜,断难肯下苦功,往往画到中途,已暗生退懒之念,此等习气务宜勇改,不但画品不高,实有关福寿,戒之!戒之!如以为太繁为累,不妨先学省事者,待学娴熟,再学他门。

如贪多务广,样样无成,空过岁月,岂不可惜!至于求名,只要认真用功,平日虚心受教,放眼游览,以眼前真境为监本,以古人名迹作规模,画格高超,人更儒雅,存心行事,不染流俗,品学既优,人自敬重,名亦随之洋溢乎中国矣。

  吾辈初学断不可先求省事偷减,果欲成名为作家,总以妥当坚实为立体之大本,然后凛之以风神,泽之以妍润,繁密秾厚,得法娴熟,渐渐返约从简,到笔简墨省之候,无笔处有画,耐人寻味,自成一家矣。

若非博览前人能品,融汇高人神品,荟萃诸家,集我大成,不能独创专家之美也。

潜心苦谐,阅历用功,不到铁砚磨穿之时,未易超凡入圣。

俗云:“不受苦中苦,焉为人上人?”望诸君勉之勿怠!

  闲坐与友人论画赋诗,以勗诸君:宁有稺气勿涉市气,宁有霸气勿涉野气。

善学古人之长,勿染古人之短,始入佳境。

再观古今画家骨格气势,理路精神,皆在笔端而出,惟静穆丰韵,润泽名贵为难,若使四善兼备,似非读书养气不可。

不但有关书中才学,实有关此人一生之穷通、贵贱、福寿、长促耳,勉之!凡学画一入门即想邀名,断无成名之日。

何也?因其躁妄之心太重,无暇精益求精耳。

正如读书先以科名为急,必无真学矣。

  世上画师多在皮毛色泽用力,往往能画不能说也。

且居奇吝教,不肯宣露秘奥之言。

以愚见观之,由外达内之学,仅知腔调板眼,至于曲之优劣细微,恐亦茫然。

我辈作画必当读书明理,阅历事故,胸中学问既深,画境自然超乎凡众,似非由内达外不能入六法三昧。

余不揣固陋,喋喋向人,实缘不肯装腔拏势,以师自居,倘论中有不能说透者,当以口授指之。

  愚谓人在世间得重名,必有一番真本领,譬如作画,有众人所不能而我独能,此即真本领。

偶然戏墨小品,少得天趣,不过文人遣兴之作,何能顿受重名?若以此而求名,吾恐世上名士装不下也。

尚有丑劣不堪入目者,彼则抱负不凡,将以此传名得誉,何不自量也如此昔年游京都西山,见琳宫兰若,僧寮道房,壁悬古今名画,山水、花鸟、人物、草虫无不形全神足,真令人五体投地,不复再置一辞矣。

方知骨董人所出售者,大半赝本欺人图利而已。

赏鉴书画家亦须扩充眼界,毋轻许真赝,耗财犹细事,出丑是大笑柄耳。

古人真本领,后人所不能学者,认定此等处,百不失一,方谓真鉴别。

岂似今日画家朝临小景,暮即求名,若此容易也。

  画师处处皆有,须分贵贱雅俗。

不读书写字之师,即是工匠。

其胸次识见平庸,惟守旧稿,心橅手追,老于牖下,有毕生不出乡里者。

目未见名山大川,耳未闻历朝掌故,此等人断不可师法者也。

吾辈虽然作画,原系文人翰墨自娱,能登大雅之堂,能入赏鉴之目,所以为人所重。

嗟乎!无论何事,师道最难。

尝见少通六法,遽尔自满不谦。

门下士有所求教,拏腔作势,机密难言,正似传授五雷天心正法,或畏神谴,或防鬼夺。

请问再三,不过说出几句淡话,以为汝辈初学,不能即传上乘秘法。

其实画师仅仅识得眼前五花八门而已。

书画之道,纵由师授,全赖自己用心研求。

譬如教人音律,亦只说明工尺字,分清竹孔部位,丝弦音节而已。

令学者自吹自弹,焉能再烦教师代弹代吹之理?使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也。

愚谓作书画只有日日动笔不倦,久久自有佳境。

再经为师指点,当下便悟。

  画工笔墨专工精细,处处到家,此谓之能品。

如画仙佛现诸法相,鬼神施诸灵异,山水造出奇境天开,皆人不可思议之景。

画史心运巧思,纤细精到,栩栩欲活,此谓之神品。

以上两等,良工皆能擅长,惟文人墨士所画一种,似到家似不到家,似能画似不能画之间,一片书卷名贵,或有仙风道骨,此谓之逸品。

若此等必须由博返约,由巧返拙,展卷一观,令人耐看,毫无些许烟火暴烈之气。

久对此画,不觉寂静无人,顿生敬肃,如此佳妙,方可谓之真逸品。

有半世苦功而不能臻斯境界者。

然初学入门者,断不可误学此等画法,不但学不到好处,更引入迷途而不可救矣。

世人不知个中区别,往往视逸品为高超,更易橅仿,譬如唱乱弹者硬教唱昆曲,不入格调,两门皆不成就耳。

  作画先讲求平正,既归平正,再求险绝,既归险绝,复归平正。

三层功夫纯粹以精,自然成就家数。

此中所临各名家之奥妙,尽蕴于我之心苗笔颖间,所谓集大成是也。

作画虽少有不同,细按情性,未尝不同。

初学画亦是先求妥当,既能妥当,复求生动,既已生动,仍返妥当。

三变功夫,熟能生巧,自然成就家数。

此中临橅名家之笔墨,我心触类旁通,尽收入灵台毫端内,所谓集大成是也。

学问既富,执笔立意,画境即来,断无寻思搔首之病,更能随境别出心裁,发前人之所未画。

任画百千纸,从无重复雷同章法之病,此即画才明敏之效验也。

初学作画,偶然落笔,居然可观,再作一幅,迥乎丑恶,此即功夫生疏,手下无准之过。

果能用心勤学而不间断,何愁箭箭不中的耶?

  书画清高,首重人品。

品节既优,不但人人重其笔墨,更钦仰其人。

唐、宋、元、明以及国朝诸贤,凡善书画者,未有不品学兼长,居官更讲政绩声名,所以后世贵重,前贤已往,而片纸只字皆以饼金购求。

书画以人重,信不诬也。

历代工书画者,宋之蔡京、秦桧,明之严嵩,爵位尊崇,书法文学皆臻高品,何以后人唾弃之,湮没不传,实因其人大节已亏,其余技更一钱不值矣。

吾辈学书画,第一先识人品,如在仕途亦当留心吏治,讲求物理人情,当读有用书,多交有益友。

其沉湎于酒,贪恋于色,剥削于财,任性于气,倚清高之艺为恶赖之行,重财轻友,认利不认人,动辄以画居奇,无厌需索,纵到四王、吴、恽之列,有此劣迹,则品节已伤,其画未能为世所重。

何况匠工俗丑,欺世盗名,以己长自负,安知人人皆许可耶?画史沾染此习,是自己砌门,自己杜绝而受困厄也。

不以卖画为业,不过养性怡情,或求名誉于世上,不与草木同腐者,亦应品高气下,尤不可少染孤冷乖僻,每每白眼加人,傲气接物。

古今作画人一有孤冷拒人之病,自觉清高,其实乃刁钻古怪之流。

君子亦憎之,小人尤不相容。

此等倘入宦途,必遭奇祸。

近来有此等人,画未学到好处,而脾气则加倍长进,耻于求教而暗地偷学,否则不

  自树一帜,依傍门户,假托姓名,希图谋利。

果然所作其佳,假托神仙亦属可鄙,况优孟衣冠,支离莫肖,犹恬不为怪,欣欣自以为荣,若而人者真不堪造就者也。

  古今善书画者何止数千百人,湮没不彰者多矣。

细观画传所传之人,大半皆有嘉言懿行,善政高文,不仅以几笔书画即为不朽功业。

吾辈所学之事,本属清高,切勿因此自台声价,谦恭和蔼,尚不免遭忌忤人,况耍名士脾气耶?愚谓处世谋生先戒狂傲,孤冷乖僻,矫枉寡情,此等人不可学也。

凡人一入此障,必无福泽,纵是画到绝顶,亦属怪物。

其笔下亦必不近情理,既已自误,更误后人不浅。

八大山人、徐天池少有区别。

八大山人为胜国逸士,且贵胄王孙,目视新朝,自然心存悲苦。

惟徐天池恃才傲物,心地褊狭,修怨害人,以至身遭刑狱之苦。

郑板桥独取其诗才画品而略其为人,亦一偏也。

和平载福,艺以人传。

奉勗诸君,先重品学而后才艺,况在宦场尤属危机满地。

不佞半生为画所役,幸不疏狂,犹遭谗谤,坎坷不免,岂画之罪耶,皆不善和光同尘之累耳!望诸君子勉之。

  古人画翎毛、昆虫,有喜画狡兔、乌龟、山鸟、河鱼,原无避忌,由画史一时兴到笔随,得画者亦未尝因此嗔怒以为讥诮辱骂,或嫌其不吉,种种避讳之论。

观唐人咏诗,直道本朝弊政、君王过恶,亦未闻有人摭拾以陷人罪,画更不复苛求为怪也。

足见后世人心险恶,动辄搜剔过失,攻讦人短,以为媚悦。

宋人虽讲道学,此风尤盛,尚不至因作画而获咎。

自谄媚当道以来,人心益坏,步步危机,人人险途。

由此观之,庸人多福,天意玉成,令人钦羡不实。

奉勗诸君,凡与贵显者作画,宁从吉利,勿矜奇僻,庶可远害保身,切切!

  作书画本属雅事,亦是闲事,原不为媚悦官贵公卿之用,奈官贵人又喜崇尚风雅,恐人笑其不文也。

宋党太尉倩人画小照,令画史为其画一双金眼,画史以为不伦。

太尉乃怒曰:“堂堂太尉,直消不得一双金眼睛耶?”真可为富贵人写照。

于今公卿尚不至如此煞风景,然种种挑剔,多出无理之论。

又要大红大绿,金碧辉煌,方称之曰好看,吾辈一旦遇此等人索画,直是受折磨,何尝有陶情适性之乐耶?余半世为画得名,亦为画得咎,少有拂逆其心,必大忿恨,往往挟怨中伤,深悉此苦,处处留神,不敢发一愤激之言,仍复低眉下气,为若人遵照办理。

间或不明来意,尚须详细商榷,听其指示,纵属不伦,亦当意违势屈而作。

茫茫苦海,居官既难合上台之心,少有争辩真理,必责我不服教训。

讵料文字书画,尚不免官场苛政所拘,嗟乎!无怪高人逸士顿欲披发入山绝人逃世耳。

诸君学画,更须先学合俗,切勿恃风雅二字与人龃龉,自讨苦楚。

迩日有激于中,故拉杂述之,用告诸君,要学和光同尘,乃可处世,乃可作画。

奉嘱。

  西洋画工细求酷肖,赋色真与天生无异,细细观之,纯以皴染烘托而成,所以分出阴阳,立见凹凸,不知底蕴则喜其功妙,其实板板无奇,但能明乎阴阳起伏,则洋画无余蕴矣。

中国作画专讲笔墨钩勒,全体以气连成,形态既肖,神自满足。

古人画人物则取故事,画山水则取真境,无空作画图观者,西洋画皆取真境,尚有古意在也。

  昨与友人谈画理,人多菲薄西洋画为匠艺之作。

愚谓洋法不但不必学,亦不能学,只可不学为愈。

然而古人工细之作,虽不似洋法,亦系纤细无遗,皴染面面俱到,何尝草草而成?戴嵩画百牛,各有形态神气,非板板百牛,堆在纸上。

牛傍有牧童,近童之牛眼中尚有童子面孔,可谓工细到极处矣。

西洋尚不到此境界,谁谓中国画不求工细耶?不过今人无此精神气力,动辄生懒,乃云写意胜于工笔。

凡名家写意莫不从工笔删繁就简,由博返约而来。

虽寥寥数笔,已得物之全神,前言真本领,即此等画也。

既欲学画,须知画之根本缘由,仅以野战为高,是谓无本之学。

如学丝竹仅能吹弹一二小调,即谓之善音律,岂不可笑?吾师冠九先生尝云:“能全副本领,始可称为画家。

”喜余诸法皆备,是以不惮烦琐,乃耳提面命以教之。

兹将受益于吾师者,一一说与诸君善悟可也。

言近俚俗,诚属不文,但将此中理路讲明足矣。

吾之所传为画诀,非以文章传世,统望诸贤许可,勿笑狂愚,幸甚!

  庖牺八卦书画祖,阴阳重叠综二五。

万类咸从一六生,金木水火全藉土。

元音天籁发人言,文字肇端来上古。

周籀鸟篆取象形,后世丹青昉立谱。

钩勒略存物梗概,赋色渲染循规矩。

笔先胸次本茫茫,凝神定想心有主。

波澜起伏贵可扪,山恋凹凸休浮窳。

破碎之中仍浑然,烟霭蒙蒙气撑柱。

荆关妙手眼界宽,千峰万壑忌陈腐。

点缀皴擦惟活难,更凭救改精修补。

老辣原非粗野成,鲜艳莫入闺阁伍。

万里行程万卷书,画才画学分清楚。

眼前景物即吾师,毛锥正似金刚杵。

唐宋元人工细多,山水没骨别门户。

奇花好鸟喜偪真,绘影绘声若歌舞。

后人拘守抚前人,碌碌庸庸何足数宇宙之间各合情,随地随时留意睹。

融汇灵台一贯通,飞潜动植纷纭聚。

率大家,效法其长藏秘府。

辨明优劣雅俗分,造化为师气吞吐。

以上立论或有未周,赋诗一首,以佐观览。

余半世心悟,亦恐挂一漏万,未敢自称赅备也。

松年又志。

  

  

  指头画说 #

  清高秉撰

  画极小人物、花鸟,无名指小指互用足矣,大幅必是两指同用。

世人以一指橅仿大幅,故虽铁砚磨穿,断难得彷佛。

若画钩云流水,则三指并用,故头绪似乱而实清,无板滞之病,省修饰之烦。

秉所藏小册风竹,则兼用大指向外撇之。

神哉神哉!

  画家极重笔墨,而渲染亦未可忽。

公之染法极变化莫测,等一树石而形色气韵迥殊,等一云水,而浅深态度各异。

如人之面目声音无一不同,无一相同,斯之谓人。

公之染法如是,斯谓之画。

设色不难于鲜艳而难于深厚,所尤不易得者,惟旧气耳。

公染法多得力于吴仲圭,无论鲜艳深厚,俱有旧气。

设色亦有工致、写意之分,写意可以意到笔不到,花青、赭石、红、黄、青、绿俱不碍稍艳,随意点染,但得神味机趣足矣。

工致则浅、深、浓、淡,毫发不苟,斯为合作。

公染山水配合诸色,往往令人难辨,故迥异乎人。

  指画生纸难于工细,故巨幅仅用披麻、荷叶、大小斧劈诸皴,惟神明于其间耳,而树无夹叶。

至册箑绢素则体无不备。

有工细之极,望之不似指墨者,细玩之则色色皆非毛颖所能办也。

  笔须有法有力。

法如起止转折顿挫,弗矫揉造作,而活泼灵妙乃佳。

孙过庭《书谱》后幅,似乐章之舞,跳脱飞舞,腕底风生,无毫发不合矩度。

运笔作画,亦当如是。

故谓画家必不可不知书法也。

公运指如写字,或如隶楷,或如行草,世尠知者。

多观水墨之作,则当束手矣。

  胭脂宜淡,公重用之弥旧。

赭不宜赤,公累用之弥雅。

至以青绿加于重墨之上弥隽永,朱粉施于金箑弥幽秀,而以浓墨笔画密竹,不分轻重弥见萧疏,此尤前古所未敢者也。

  墨须用至五色而运化无痕,斯为妙手。指墨之无痕处,尤本于自然,故能出笔一头地也。公有印章云:“不过求无笔墨痕。”

  指甲不宜长,长则有碍于指,亦不宜秃,秃则无助于指。

公每先作细画人物花鸟,利有甲也。

数幅后甲渐秃,画泼墨山水及屏障巨幅,人物、龙、虎,而乘指甲将秃未秃时,用点数寸许人目,则肉为目而甲为眶,或肉为目而甲为睫。

二目初点,全神已备。

鼻承目,口承鼻,面承目、鼻、口,犹之诗文如是起,必应如是承,句句相承,笔笔相

  生,虽有定法而非死法,故万千诗文无一首雷同,万千法书无一字雷同,指画面目亦如是矣。尝有印章云:“传神写照在甲肉相半间。”

  画有以简淡为贵者,右丞、云林是也,有以工艳为贵者,大小李将军、卜洲是也;有以厚为贵者,荆、关、董、巨、仲圭、子久是也,有以奇为贵者,八大山人是也。

公指画清奇浓淡,无所不有,而其神味尤在指墨之外。

  昔人云:“枝分四面。

”是但谓花木尔。

公画群仙、八骏、游鱼、飞鸟、花木皆有八面,顾眄无迹,若非有意为之,乃潮头亦有八面。

凡画潮头者,率皆左右两分,及上起而下翻,则能事毕矣。

公乃画正面下垂而上卷者,非特画家未见及此,即日对真迹而亦未之觉也。

  笔墨之事,天姿笃、学力深,而胸襟尤要阔大。

东坡渡海诗云:“九死南荒吾不悔,兹游奇绝冠平生。

”具此胸襟而足其才智,技必过人。

公目空千古,气雄万夫,而年近七秩,犹悬眼镜临橅古人,何患不惊世邪?秉尝谓公画落墨有神气,渲染有元气。

其天资学力胸襟,缺一者不足与言笔墨,尤不足与言指画。

  巨幅枯柳用两指急扫,或重或轻,或浓或淡,任其自然,但不得增减一丝耳。

小幅枯柳新柳则专用指甲,其急如风,其细如发,其健如钢,其锐如鍼,银钩铁画,远弗逮也,是岂笔之所能为者?此更难于兰蕙,故只宜画于佳册细绢,不可多得。

余见近今用指者动画垂柳,满纸长条,令人生长,真所谓古人不及今人胆。

  画丛树各有家数,出技发干,穿插位置,各抒性灵,独标格式,有迥相悬殊者,有大同小异者。

后人习之,一望而知其所本,此画家所极重,非有八大山人才识,未容野战也。

我公指画笔画丛树,俱从江山茂林中得来,绝勿规仿前人,故无步趋痕迹而得邱壑真趣。

如古人但以廄马为师,不以画马为法。

即此亦自我化故之一端也。

点缀山树,古人率用横点,以墨色之燥、湿、浓、淡分远、近、淡、深。

小丛密竹用焦墨点之,或用渴笔一顺撇之,所谓写意而已。

公亦无一出此者,此皆若行文惟陈言务去之卓识也。

  细苔用无名指、小指双点,饶有生枝、枯枝之趣。

攒三聚五,何其拘执大丛苔棘,则三指连并,以指背搨之,浅、深、浓、淡,浑然天成,自有郁葱之致,树叶亦用此法。

  指头蘸色晕墨作没骨花鸟,幽艳古雅,已称独绝,复写人物,用赭石涂面,不事钩勒,而生气偪人,尤夺造化。

昔人论书云:“作字须有古,摹古须有我。

”书家三昧,尽此二语,余谓绘事亦然。

然笔难仿指,指难仿笔。

公以指墨仿宋、元十二家山水、花鸟于一册,用墨迥殊,神气一一酷肖,是将古大家理法融会于心而天资高迈绝伦,始能神妙如是。

是册先严赠秉业师冯梦堂先生,可谓得所矣。

又临董文敏山水小幅,现存先三十五石堂叔处。

古大家多善用笔,惟文敏尤善用墨,百余年来墨韵犹觉润湿。

公临本已四十余年,墨且似未乾也。

  公用印章于书画,必与书画中意相合,如临古帖用“不敢有己见一”,“非我所能为者”,“顾于所遇”,“玩味古人”等章。

画钟像用“神来”。

虎用“满纸腥风”,树石用“得树皮石面之真”,鱼用“跃如”。

偶画痴、聋、喑哑及犬、豕等物,则用“一时游戏”,或“一味胡涂”等类,余多仿此。

市人不知此意,乱用闲章于赝本,已属可笑,甚至以“乾坤一草亭”、“一片冰心在玉壶”等章,擅加于真迹空处,好事者某以经八寸“子孙永宝章”印于公画正中,岂不大可哀也夫!

  古人有落款于画幅背面树石间者,盖缘书中有不可多着字迹之理也,近世忽之。

公落款常书二三字于上角,或书于实处,或加年月书数字于侧边,皆与画意洽和而不可增损移易。

或用一私印,或加一二闲章,亦与画理大有关合。

落单款书名不书姓,或书“且道人”三字。

长款间亦书姓,一时游戏之作,或书“古狂”二字。

中年以前册箑手卷中偶书“韦三”两字,不多见也。

号下书“指头画”、“指头生活”字样者,则用名号印,或加一二闲章。

落单款者,必用“指头画”、“指头生活”、“指头蘸墨”等章,款与印章亦弗重复。

  公画多不书题,如写“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仅书写“唐人句”四字,弥觉味长,千百中偶有一二书题者,盖不得已应俗子之请尔。

  用墨设色,宜轻、宜淡,忌重、忌浓。

轻淡则清而秀,浓重则浊而俗。

奈指画纸本只宜浓墨重用,一或破水则穿透矣,故不能轻而淡也。

墨气既浓且重,则设色亦如之,过于轻淡,则不相称。

然浓且重未见其浊而俗何也?腕底指下有书卷气于其间也。

如米家父子画愈重而愈觉其润泽,仿之则浊且俗矣。

绢本册箑墨中俱可破水,故墨气极轻而淡,而设色亦如之,故纸本与绢本册箑如出两手,况皆亲笔渲染,故尤不同。

然轻且淡未见其薄而弱何也?指下画中具有神气元气于其间也。

如倪云林画愈淡而愈觉其秀雅,仿之则薄且弱矣。

橅公画可以绢橅绢,纸橅纸,以纸橅绢,不能如其轻且淡;以绢橅纸,

  不可如其重且浓。

或曰:“以纸橅绢,何不能如其轻且淡矣,以绢橅纸,何不可如其重且浓邪何勿稍轻而淡之乎?”秉曰:“绢如纸本重且浓,则俗不可医,若易其重且浓稍轻而淡之,则神气尽失,且致不成画矣。

故橅公指画,淡者不可浓,重者不可轻,推而至于燥、湿、粗、细、长、短、阔、狭,一一如之,难以稍参己见。

甚而至于随意信手,偶致尺寸矩度微有未合者,若稍以己见正之,合则合矣,而神气失之远矣,反逊其未合者之为美也。

用数十年苦功,见清奇浓淡数十百种,临橅参悟,始知公画之所以神,否则既难梦见,可轻学邪,可轻议邪?纸本亦不无轻而淡者,惟用焦墨水墨于旧纸则可,凡此多不设色,所谓逸品者是也。

  有以宣纸求画者,公如其式易以时纸,却其纸曰:“吾画粗品也,过费时纸,心已难安,何忍涂此佳品”有以矾纸求画者,亦如其式易以生纸,故平生指画无一宣纸、矾纸者。

一时机到神来,欲作一二画,案头适无他纸,而兴不可遏,遂权用矾纸成之,而气韵亦宛如生纸之作,然此偶尔事也。

若谓矾纸可作指画,则大谬矣。

至年岁重午画朱砂锺馗像,则惟用矾纸,纸尽而有余兴,或权用生纸足之,然生纸行朱颇不易易,故亦偶然。

  公画凡三变:少壮时以机趣风神胜,多萧疏灵妙之作,中年以神韵力量胜,或简淡古拙,或淋漓痛快,或冷隽闲远,或沉着幽曲,千变万化,愈出愈奇,晚年以理法胜,深厚浑穆,所谓“老去渐于诗律细”,书画皆然。

公年过六旬,在京师,一日薄暮至友人新居,甫到阶除,隐隐然望堂上悬一旧书,曰“此刘松年所制妙品,奈何为梁燕所污也”。

次日友人送画求鉴定,兼求代为装潢,无款亦无题跋,揭视绢背,树身有松年二字,众皆骇为神奇。

公曰:“昔有马医见病脚马,知为韩幹所画,后果验其言,系斡所设色者。

马医之于画师相去远矣,尚能通灵如是,况吾目覩人之妙迹邪?是未足奇也。

”又有以倪迂山水求鉴别者,公且疑且信,盖其笔墨可信,一峰可疑。

悬对三日,拍案叫绝曰:“此峰非作家不能,其过人处正在此弗易及也。

”公究心此艺,至是已五十年矣。

于前人犹郑重如是,浅尝者其可遽以藻鉴自命,漫加毁誉邪?

  书家云:“小字宜疏,大字宜密。

”秉以此悟指画,大幅法严理密,位置稳妥,不可更易毫发,此书大字法也。

册箑仅尺许尔,开展舒徐,饶有海阔天空之势,令人玩味不尽,此书小字法也。

  画有主客疏密,有明暗虚实。

空处即其虚也,不可妄加字迹以碍画理。

指画与古大家名家画皆然,倪迂、文、董画多有自题数十百言者,皆于作绘时预存题跋地位也。

而画有以机趣胜不拘理法者,其花木之枝叶,人物之衣纹,筋骨尺寸,不必定合矩度,如天籁自鸣,非比寻常丝竹之音,若加以高人妙咏、法书,则愈多愈妙,此又当别论,可为知者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