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书长语

大书长语  (明)费瀛 撰

  ○正心 #

  杨子云以书为心画,柳诚悬谓心正则笔正,皆书家名言也。

大书笔笔从心画出,必端人雅士,胸次光莹,胆壮气完,肆笔而书,自然庄重温雅,为世所珍。

故学书自作人始,作人自正心始,未有心不正而能工书者;即工,随纸墨渝灭耳。

正德中,江右李士实以大书名,然用偏锋法,予眼已知其脉理不正,后以宁庶人败,所书扁署刊落殆尽。

颜鲁公、朱文公遗笔,几经翻刻,亦皆潢治宝藏,莫敢亵视,断碑只字,世以永存。

苏文忠公论字,必稽其人之生平,有以也。

呜呼,宁独书也与哉!

  ○识字 #

  慨自保氏教废,六书不明,说文、切韵之学悉置不讲,手写别字,口诵讹言,汉、唐以来,读书而不识字者,亦已多矣。

昔贤谓欲作诗文略须识字,愚谓作大书尤须识字。

苍颉观三才之文,博采众美,合而成字,悉有精义存焉。

宪从害首,(害字从宀头,室家也;其中从丰,即古契字,刻记也;其下从口,因离间之言,记恨小过成大隙也。

)注以心目,悬法示民,使知远害也。

讹者不从(宀绵)而从(冖,幂)于义何居?寇从宽处攻之,故以攻宽省合成字,或并省宀头一点,而从冖,却与冠字建首相同。

夫冠之从冖,取覆盖元首之意,恶得比而同之?善谏之言入耳不烦,故谏字从柬。

或讹而从东,殊为无谓。

獬廌触邪,义兽也,立文象其独角直躬。

豸恶兽也,遇物辄食物,食之则柴毁,故音柴,小篆作■,象张喙噬物形,今文别从才作豺。

而以豸为廌,固已谬矣,或书廌绣坊,讹而作豸,从■从■。

不惟不识廌字,并失豸之本文,而莫知其非也。

周官司刺次掌三刺,(一讯群吏,二讯群臣,三讯万民。

)讯有罪者刺杀之,故从刀定意,谐朿(木之有芒者,与束字不同。

)为声。

或书刺史坊,不从朿而从束,(从木从口,敛物而小之也。

)是为剌(辣)字,乃以刀破束物声。

(韩文所谓刺刺不能休是也。

)恶有扁署而可作别字乎!壬任中画长,取担当意;壬挺下画长,人立土上特出也。

廷字从壬,会意兼谐声,有书廷评坊,不从壬乃从手,声邪意邪。

王者统三才,立文一贯三,中画近上,法天也。

其三画停匀者,鱼欲切,象连贯形,乃古珠玉字。

秦更隶书,加点于下画之傍,以别帝王字,其点于中画之傍者,另有三音。

(详见正韵。

)俗书玊玉弗辨,悉点于中画之傍。

边戍以人荷戈,分明画出艰辛之状。

戌乃九月,辰名,于时众阴盛而孤阳独存,故从戊,函一为意。

两字较若,俗书戍戌弗辨,率于戊中加点,此类更仆未易数也。

夫扁榜大字,揭诸通衢,识者弗概于心,而因仍不改,由六书之义不明,不深知其谬故耳。

魏庄渠先生(讳校,理学名臣。

)所著六书精蕴,学者最宜潜玩。

六书明,非惟识字,六经如指诸掌矣。

  ○师授 #

  刓鞠绝棋亦皆有法,而况于大书乎。

草书千字,不敌楷书十字;楷书千字,不敌大书一字。

愈大愈难,苟无师承,知从何处下手?必须明师指授,八法,(侧、勒、努、趯、策、掠、啄、磔。

八病,牛头、鼠尾、蜂腰、鹤膝、折木、柴担、竹节、棱角。

)运笔捽襟等法,逐一读究,意中了了,然后落笔,则一点一画都从规矩中来,渐觉有趣,欲罢不能矣。

临写时,更得精通书法者提掇点化,则心益明,见愈长。

临池之业,日异而月不同,骎骎到古人佳处矣。

夫以篆、隶、小楷著名,代有其人,鲜克工署书者。

苟能诣极超群,可以题署宫殿,壮观堂宇亭台,勒诸金石,垂于后世,章昭代文物之美,斯亦不朽事也,岂与夫流连光景、耽嗜棋博者可同日语哉。

  ○心悟 #

  虞永兴云:机巧由于心悟,而不可以力取;玄妙资于神遇,而不可以强求。

书法既得其传,必有所悟,乃能造微而自得,要在念念不忘。

昔人观舞剑荡桨,听鼓吹江涛而触彼通我,遂臻神解,此最上乘也。

吾辈留心于大书,须博采名山胜境精刻金石大字,名人手书真迹,遍揭楣璧及出入经行之处,朝夕览观。

先求其骨力,骨力既得,形势自生。

又默会其运用、转换、起伏、照应精意之所存。

得其意矣,心追目极,精诚孚感,恍若亲见其人,披云雾而下之,挥霍于吾前,忽若电驰,倏疑星坠,可喜可愕,奇怪百出。

夫然后探彼意象,入我笔端,纵横阖辟,惟吾所用,自有超世绝俗之趣。

或疑伯喈、羲、献神授笔法,事涉夸诞。

愚谓不然,思而思之,俨然形于有形,是亦夫子学琴之法也。

惟通灵感物之君子,乃可与谈斯道。

  ○通变 #

  亚栖云:凡书通则变,若执法而不变,是为书奴。

古人各有所长,其短处亦自难掩。

学者不可专习一体,须遍参诸家,各取其长而融通变化,超出畦径之外,别开户牖,自成一家,斯免书奴之诮。

魏、晋以来,诸以大书驰名者,如师宜官、梁鹄(俱魏人,相师友。

)锺元常(繇、)褚登善(遂良)、李少温(阳冰)、虞伯施(世南)、欧阳信本(询)、李泰和(邕)、颜清臣(真卿)、柳诚悬(公权)诸名公,始焉各有师承。

及得意外之旨,变通无方,若神龙幻化,法象昭然,而观者初不知其出自何家,书之品格始入神妙。

苟束于教而不能遗法以见意,依样葫芦,随人步骤,即令逼真,是亦叔敖之优孟耳,奚贵哉。

  ○结构 #

  作大字如大匠作室然,先须经营位置。

匾有横竖,体裁不同,字有疏密,形势亦异。

规画间架,穿插得宜,胸中有成字,而后下笔,则稳妥耐看。

文与可写竹,气韵生动,东坡谓其先有成竹于胸中,正与书家相似,皆意先于笔也。

厅堂用横匾,如明伦堂三字,晦翁书于婺源县学,明伦两字形势匾,堂字亦构匾体以称之。

如捧日堂日字孤单,用笔须肥重饱满,以称捧堂二字。

肥中要隐隐有骨气,若肉丰而无骨,难免墨猪之诮矣。

公署用竖匾直书,第一字宜大,第二第三渐渐小,挂起方恰好。

若上下一般,便觉头小尾大。

必须矬叠周正,接续处不宜多露白地,白多则雕疏。

亦有不尽然者,吾郡司狱司三字,仿子昂书,一字自为一字,四边空白俱多,殊觉爽朗可观,必求矬叠,反不佳矣。

寺观匾每尚方,如大雄宝殿四字,作四窠分,大宝相并在上,宝字宀头开展,大字上停宜肥而长,左撇向宝字穿插,斯参合匀称。

故曰大者促令小,小者展令大,疏者不得浪宕,密者不得逼塞。

分间补空,变换垂缩,俱要心匠巧构,因物付形,斯为妙手。

  ○真态 #

  匾榜大字,固贵绵密匀称。

亦有以不称为称者,要各尽字之真态,而弗以己意参焉。

杭之凤山门外有坊曰万松,(永乐间金台王杞书。

)万字四面停匀,八边俱满,松字以公附木,公短而木长,不牵强求其必称,自是端稳腴润,分看固好,合看亦好。

西陵江楼匾襟江带海,带字竖拔特长,更觉潇洒。

杭城忠节坊,节字一竖,宜长不长,盖强求其称,而不知当以不称为称也。

(今已重易武林李淞书。

)大抵横匾数字并列,有宜纾左者,有展右者,有宜附丽者,有离立者,有回互留放者,只要位置得所,东映西带,若星辰之参错,灿然而成章也。

字多象形,强齐不得,如口字之小,(人身之门开窍于口,象内虚而外实之形。

)体字之大,(体乃人之全身,从骨者身之干也,从礼而省,所以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也。

)棘丛生而短,(故从并朿。

)枣条生而长,(故从叠朿。

)木之疏,林之密,一之匾,台之高,各有真态,必欲求称,其将能乎?第于画少者用笔稍重,画多者用笔稍轻,于轻之中用一两笔险峭而重,亦自厮称矣。

  ○神气 #

  大字唯尚神气,形质次之。

最忌修饰,才修饰顿减精神。

隋释敬脱能用大笔书方丈大字,求者止与一字,遒劲不加修饰。

唐之裴休,宋之石曼卿,每每于匾榜上大书,其庄重若王公大人冠冕佩玉,端拱于庙堂之上;其安闲有孔子燕居,申申夭夭气象;晶耀如太阿出匣,险峭如枯木悬崖,飞动如龙骧凤翥,天趣溢出,神与之谋。

犹巧匠之斫轮,庖丁之游刃,郢人之运斤,非惟人莫能喻,己亦莫知其然也。

今人先书字底,覆纸双钩,譬诸传神写照,非复本来面目。

况经刻手,笔意已乖,漆工粉饰,弥失真态,西施不为嫫母乎?是故作署书,每令粉匾研墨,以俟手和笔调,乘兴一挥,即有肥瘦长短之不同,而神气自在。

一时意兴所到,长者不为有馀,短者不为不足。

具目者如九方皋之相马,当自得于牝牡骊黄之外,不以形容筋骨求也。

顾多狃于俗套,只喜双钩,可为三叹。

  ○乘兴 #

  解衣盘礴,宋元君知为真画师;传神点睛,顾恺之经月不下笔。

天下清事,须乘兴趣,乃克臻妙耳。

书者,舒也。

襟怀舒散,时于清幽明爽之处,纸墨精佳,役者便慧,乘兴一挥,自有潇洒出尘之趣。

倘牵俗累,情景不佳,即有仲将之手,难逞径丈之势。

是故善书者风雨晦暝不书,精神恍惚不书,服役不给不书,几案不整洁不书,纸墨不妍妙不书,匾名不雅不书,意违势绌不书,对俗客不书,非兴到不书。

  ○贵熟 #

  大书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熟岂易能哉,必也功裒岁月,一息毋忘,尽心精作,得意转深,笔下自然凑巧,应规入矩,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矣。

故曰心不厌精,手不厌熟。

锺繇初学胡昭书,十六年不窥园。

王逸少自言尝于山谷中学字,廿年不出,竹叶树皮皆反覆书之。

隋僧智永独处阁上,临右军书三十馀年,业成方下,研成臼,笔成冢。

巙巙子山元人,一日能书三万字。

镇浙西,每日坐衙写罢一千字才进膳。

唐太宗制马上简版书字,虞伯施卧则于被中书腹。

锺元常画被穿表,如厕竟日忘起。

古人书学成名者,其垂神注意、用功专一如此,书必熟而后工也。

余置垩几于书室,揾氵殿大书,颇得意者,覆纸拓之,抹净复书,此无尽藏纸也。

顷斫方砖四块,范木为几,闲中以茅笔濡水大书,尽可习熟。

倘假馀年,造诣熟而书法工,得为才鬼,独胜作顽仙也。

海内容有酸咸土炭之嗜同于余者,不敢自爱,因并及之。

  ○署书 #

  秦废古文,书存八体,其曰署书者,以大字题署宫殿匾额也。

汉高帝未央宫前殿成,命萧何题额,覃思三月,乃以秃笔构隶体书之,时谓萧籀。

又题苍龙、白虎二观。

此署书之始也。

要间架明整,字字相照应,绵密古雅,不怒张,不险怪,奕奕然有静而若动、动而若静之势。

魏文帝起凌云台,先钉榜,去地二十五丈,诏韦诞(字仲将,魏京兆人,初守武都,以能书留为侍中,终光禄大夫。

)就书之,以辘轳引上,题竟而鬓发顿白。

晋建安间太极殿成,谢安欲王献之题榜,语以韦诞事。

献之正色曰:仲将大臣,宁有是事;信尔,知魏德之不长矣。

遂不之逼,令刘环之以八分题之。

(环之字元宝,官至御史中丞,善八分,亚于二王,骨正力全。

)宋米芾谓欧阳询道林之寺四字寒俭无精神,柳公权国清寺三字大小不相称,薛稷慧普寺普字如人握两拳申臂而立。

数公皆以书名家,不能无议焉,署书信难哉,信难哉!唯葛稚川天台之观,李阳冰生公讲台,及颜清臣虎丘之剑池,足为大书模楷。

我国初南京宫殿及太学诸匾,皆詹希原(字孟举,其先徽人,徙居都门。

正书师虞永兴,有绳墨,其字愈大愈佳。

)奉诏楷书。

端稳腴润,可称合作,责备者谓其风骨尚谢古人。

莆田周翠渠先生(名瑛,理学名臣。

)所题岳阳楼匾,茂密苍劲,神彩照映,真足以壮观荆南。

郁攸不戒,蒸为云霞,惜哉。

嘉靖初,学宪白泉汪公(名文盛。

)手书先师庙暨庙门匾额,颁刻两浙学宫,笔势闳伟,风骨内含,得印泥画沙之意,一时署书无能出其右者。

  ○堂匾 #

  堂不设匾,犹人无面目然,故题署匾榜曰颜其堂云。

堂有崇庳,匾贵中适。

堂小而匾大,为匾压堂,固不可,若堂高而匾小,犹堂堂八尺之躯,面弗盈咫,则亦不中度矣。

登其堂,观其匾,整饬工致,名雅而字佳,虽未见其主人,而风度家规可明徵矣。

匾名犹不易立,时辈不沦于尘俗,则过于矜张,讵知古人非直为观美也,寓户牖箴规之意焉。

必须词典则而意趣高远,使人目击而道存。

其字体须端庄古雅,非比亭榭燕游之所,流丽情景,可恣跌宕也。

且气数所关,尤忌偏枯飞白及怒张奇崛臃肿之态。

匾署之法,莫详于唐,亦莫病于唐。

于屋之大小,字之尺寸,悉有程度,其点画分毫各立名字,按阴阳五行而稽其休咎,不太泥乎?然书与画有神、妙、能三品,字入神品,系休徵焉,信有之矣。

  ○绰楔 #

  古谓绰楔,即今之坊表,正以风励天下,匪直标榜焉尔矣。

宋淳祐间,三衢郡守杨彦瞻,为状元留梦炎、省元徐霖建双元坊,且贻书二公,明己揭匾之意,不同于俗人之见。

厥后徐以道学名,可谓不负杨公,而梦炎改节仕元,文文山有龙首黄扉真一梦、梦回无面见江东之诮,宁不□滓此坊哉!国朝凡名勋硕望,忠孝节义,皆建立坊石,以树风声示激劝。

乡举及进士亦例得给坊表厥宅里,盖冀其为麟为凤,羽仪天朝,康济海宇,昭科目得人之盛也。

所以耸瞻视,播遐迩,存乎匾署。

一点失所,如美女眇一目;一画偏枯,如壮士折一臂,岂可漫委庸俗人书之。

彼售书者,枵中塞兑,繄岂能工。

至或雕刻字式,照影摹围,或用米或用沙铺排成字,不以精力法度结构之,于得心应手之妙,殆相左矣。

况经刻手,笔意已乖,漆工粉饰,弥失真态,西施不为嫫母乎?状元坊唯成化辛丑科王华建于绍兴府治之东,圆熟流丽,殆非泯泯众人之笔。

杭城谢太傅祠前两坊对峙,左题苍生素望,为文靖公安。

右题黄阁清风,为文正公迁。

颜筋柳骨,不减前人风致。

要之,有赏鉴家,未尝乏能书家也。

  ○鉴定 #

  卫茂猗谓善鉴不书,善书不鉴。

写时或当局而迷,须藉生眼瞰破,故曰过得众人眼,始放老夫心。

切勿护疾忌医,屡经惭恧,方有长进。

小惭小进,大惭大进,凡事尽然,况于书乎。

先师徐寅斋先生,(名立,字守直,都谏仁伯子也。

性孝友。

仕至通判,未老乞休,躬操杵臼,乡闾称为清贫官人。

)工铭石,尤善署书。

每教后学写字用低案,写毕须高揭。

字有平铺尽可,而竖看煞不好,有平放不觉其好,悬看却好者。

盖平铺只见下亭,必高揭远观,全体悉在目中也。

鉴别弗精,弃瑜用瑕,无足怪者。

既鉴定,不得牵惑浮言,妄有增损。

颜鲁公为书统宗,李重进犹有叉手并脚田舍汉之讥。

虞永兴书翰称绝,或嫌其首大尾小犯七恶之禁。

欧阳率更名重鸡林,或谓伤于险劲。

谓柳公权之笔瘦如鹤胫,周越笔势如龙病在沙,张即之为险怪之祖。

不齐之口,自古难调。

刻木之辈,孟浪褒弹,谓某画太瘦,某点太肥,不知肥之病在剩肉,瘦之病在露骨,若肥不剩肉,瘦不露骨,正于佳处无妨。

主人不具正法眼,辄便改易,差仅毫发,而于作者之意乃有大缪不然者矣。

噫,世无玄成,孰辨戈法!(唐文皇学虞世南隶书,作戩字,患戈脚不工,空戈令世南补之。

次日以示魏徵,徵对曰:天笔所临,万象不能遁其形。

今观圣作戩字,戈法逼真。

上叹其高于藻识。

)锺期既往,伯牙绝弦。

有以哉!

  ○镌漆 #

  十室之邑,必有华堂,通都名门,罕覯佳匾。

岂尽书之弗工哉,缘镌漆卤莽而偾事,若者十居八九。

王大令保母帖不减兰亭,由刻手精工也。

颜鲁公书碑文,每令家僮镌刻,犹憾波磔时有失真。

锺繇、李邕多自书自刻,旁书伏灵芝刻及黄仙客刻,皆自撰诡名耳。

魏黄初中阙里记,曹植撰文,梁鸿书丹,(鸿字伯鸾,与妻孟光共入霸陵山中,以耕织为业,弹琴咏诗自娱。

字入能品,王羲之师其八分。

)锺繇手勒,号三绝碑。

古人于文字间郑重若此,后世那得知耶!时辈罕有真迹大字,多以白纸双钩,瑕疵不显,必须廓填,高揭缔观,无可议矣;每字分吊中墨,复用朱笔双钩,乃付良工,照依红晕下刀镌刻,庶免欹仄亏替之病;刻已,粘联白纸,摹拓二幅,一幅收藏存底,一幅粘于漆室,时时比对刻纹,庶不失笔意。

漆人亦自有能者,令纪纲之仆精选委任,优其供亿,不得纤啬剂量。

匾之内外俱用细布灰漆坚牢,刮劘精致,曲折处时以拓本比对,刻纹毋得潦草。

髹音休,以漆饰木器也。

漆之际,如塑像之出相,传神之点睛,妙处正在个中。

须托谙晓书法者,寻绎笔意填漆,纤毫无爽,神彩迥然逼人,永永流光,来祀不其美与。

镌漆二事,人皆猥以末务忽之,实有关于书道,不觉覼缕云。

  ○原古 #

  粤自苍颉候刚氏。

广伏羲之文而造六书,是为古文。

高阳氏有科斗书,以挺点漆,书于竹简,漆腻难行,首粗尾细,遂成科斗之文。

后乃巧拟其形,非本意也。

夏禹铸鼎象物,作钟鼎书,其文奇古诘绌。

殷汤时务光隐居清泠之渊,植薤而食,轻风时至,见积叶交偃,因作倒薤书。

周媒氏于仲春书男女内采之文,用填书,以其字间满密也。

(韦诞题芳春林楼观用之。

)周宣王柱下史籀,取苍颉形意,加之銛利钩杀,而作大篆,以其名显,故曰籀书。

因而重复之,曰复书。

(汉武时用题建章凤阙。

)七国分裂,文字不能统纪。

始皇一天下,李斯奏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改省篆籀,而作小篆,画势劲直,世谓玉箸篆,又谓八分小篆,比之籀文,十存其八云。

是时法密文烦,狱吏程邈覃思十年而作隶书,务趋便捷,以赴徒隶急速文书之用。

王次仲又节隶书为八分书,(蔡琰云:割程隶字八分取二分,去李小篆二分,又曰皆似八字,势有偃波。

)无点画俯仰之态,而楷法昉焉。

蔡邕待诏鸿都门,见役人以垩帚成字,因为飞白书,其势飞扬多白,盖创法于八分、穷微于小篆者也。

(宫殿题署,势既寻丈,字宜轻盈,汉魏多用之。

)至建中初,直以隶书为楷书,谓其字方于八分而有模楷也。

(羲之所书黄庭经、乐毅论,谓之小楷,国朝文徵明妙得其法焉。

)汉元帝朝,史游为急就章一篇,省隶之规矩,存字之梗概,曰章草,取篇名也。

必波磔纵任奔逸而字字区别,非此,特可谓草书耳。

杜度最善章草,章帝贵其迹,令上表章用之。

世谓章帝书,误矣。

张芝变章草为草书,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联,血脉亦未尝断,倚伏有循环之势。

卫瓘复采芝法,兼乎行书,谓之稿草书。

羲、献所书曰今草,结构微眇者曰小草。

刘德昇因隶法扫地,真过于拘,草失之放,变楷为行书。

王献之又旁出二法,非草非真,离方遁圆,处乎季益之间,兼真曰真行,带草曰草行。

蔡襄复作飞草,有风云变态之势。

大抵草生于隶,隶出于篆,篆本乎籀,籀始于古文,形体相因而变,理势自然也。

大书虽成于一时,勒诸匾榜,欲垂久远。

已上诸体,必须逐一研究,各极其旨趣,融会贯通而时出之。

结构茂密如篆法,耿介庄重如楷书,苍古奇崛如钟鼎,郁跋纵横如古隶,纤细劲润如小篆,波磔险峻如章草,飞扬洒落如飞白。

一字之中,诸体兼该,斯尽善也。

苟不明其原委,掇其菁华,而徒以一人之私智小慧欲逞此技,只见笑于大方尔。

  按书史所载,太昊时龙马出于荣河,作龙书以纪官。

神农感嘉禾之瑞,作穗书。

黄帝时庆云常见,作云书。

少昊氏立而凤鸟至,作鸾凤书。

高辛氏作仙人书。

轩辕氏因灵龟负图而出,作龟书。

周文王之史佚感驺虞而作虎书,感鸑鷟赤雀而作鸟书,感白鱼而作鱼书。

孔门弟子感麟而作麒麟书。

秋胡之妻作蚕书,战笔遒律,垂画纤长,旋绕如蚕形,又名雕虫篆。

唐综作蛇书。

宋景时司马子韦感荧惑退舍,作转宿书,象莲华未开之形。

秦灭古文,书存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其形鸟首云脚以题印玺,四曰虫书,施于幡信,五曰摹印,施于印章,亦名缪书。

六曰署书,施于匾额,七曰殳书,殳体八觚,随其势而书之,八曰隶书。

汉武时芝产于宣房,作芝英书。

司马相如采日辰之虫。

屈曲其体,升降其势,象四时之气。

韦诞作剪刀篆,亦名金错书,本古之钱名,周之泉府,汉之铢两,新之刀布,笔势颤掣,状若丽匣盘龙,新台舞凤,史游造其极焉。

曹喜作垂露篆,以书表章,点缀轻盈阿那,象露之垂。

又作悬针篆,以题五经篇目,字之垂脚势若针芒。

卫瓘作柳叶篆,类薤叶而笔势明劲。

刘德昇观星宿作璎珞篆,类科斗而不真,势若回鸾而宏远。

汉初诏版用鹄头书,又用偃波书,状若连波。

尚书诏版用蚊脚书,字体纤垂,有似蚊脚。

王羲之游天台,还会稽,上洞庭,题柱为一飞字,有龙爪之形,遂名龙爪书。

王僧虔作虎爪书以拟之,加之萦婉,兼以棱角。

齐武帝睹落英茂木而为花草书。

其弟临川王工左右书。

梁孔敬通为反左书,庾亮呼为众中清闲法。

吕向为连绵书,一笔环写百字,若萦发然。

李后主为撮襟书。

一云张旭不用笔,卷帛书之。

徽宗有瘦金书。

陈尧佐有堆墨书。

昔陶弘景以一事不知为深耻,诸如此类,在博雅君子亦当考而知之,但弗溺焉可也。

  ○客问 #

  客问大书之法。

予谓字贵正锋,操笔宜直。

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

体势有向背,气脉相联属。

点者,字之眉目也,全藉顾盼精神。

画者,字之骨骸也,欲其坚正匀净,轻重合宜。

挑趯者,字之步履也,欲其沉着而有力。

撇捺者,字之手足也,欲其屈伸中度,无往不收,无垂不缩。

变起伏于波杪,殊衄挫于毫端。

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栝劲,和之以闲雅。

此大书之要旨也。

客问:川字三笔皆纵,书法将无同乎?余曰:起笔忌作蒸饼状,须衄挫,近里作掠势出梢。

第二笔略按微行,至强半即转折笔锋,提飞要有左顾右盼之意,质直则无情致。

第三笔从中直引带来,耸肩仄右,作努势涩行,至末顿笔倒挈,藏头护尾,力在字终。

此三笔若峰峦起伏。

整如排比,岂复成书。

又问三字。

曰:首画用勒法而稍长,贵得罄控之指。

次画借策势按笔,回锋趋左以启下。

其末画用覆笔,须沉着攸长,有任重道远之意。

横画有象天覆形,有象地载形,有象玉几形,笔笔变换,行云流水,无臲卼不安之意乃佳耳。

问一字。

曰:要如覆舟之状。

善用笔者八法皆具,不善用笔者八法皆废。

落、起、走、住、叠、围、回、藏,阙一不可。

客喜起曰:书学心彀,其在兹乎!其在兹乎!曰:未也,必有事焉而勿忘,永成家风,思盈半矣。

客唯唯而退。

  ○纸说 #

  古以简牍书字,书于缣帛谓之纸。

缣贵重而不便,汉安帝时,尚方令蔡伦始以败布敝网杂树肤造纸。

后世用楮皮为之,弥觉其便。

大书所用纸,绛洁白竖、致而无灰者斯可。

有灰易沁,笔画交错处辄便穿孔,殊索兴趣。

故褚河南非精纸未尝辄书。

邺都宫观成,诏韦诞题署,奏曰:若用张芝笔、左伯纸及臣墨,兼此三具,又得臣手,然后可逞径丈之势,王逸少得茧纸,乘醉写禊帖,妙绝古今。

为会稽内史时,有欲大书而乞纸者,右军敕掌故检得九万版,悉与之。

作大字必须纸墨富丽,乃堪展其笔兴,恣意挥洒。

唯当行本色,方知此意。

虽然,亦有未觇书家藩落而糜费剡笺者,舒元舆(唐元和进士。

会稽郯溪出古藤以造纸,佳甚。

)是以有悲古藤文之作也。

  ○笔说 #

  羲之七岁能书,暮年入妙,犹曰:欲书先须相笔。

颜真卿问工书之妙,张旭答以妙在执笔,令得圆转,勿使拘挛,其次识法,其次纸笔精佳。

唐人李无逸待诏翰林,岁寄万钱市钱唐吴浩大笔。

甚矣笔之有关于书道也。

陈东宫洗马郑亻口,善用秃笔书字,锋藏韵古而筋力有馀。

宋著作郎王知微(名智,修补智永千文百数字,为世所珍重。

)工署书,用劲毫,为笔甚大,号散笔。

写大字要如小字,锋势全备,方是作家。

姑苏张旭性嗜酒,以发濡墨作大字,既醒,自视以为神异。

尝寓友人轩中,轩甚精洁,纸墨亦佳,乘醉,捽衣襟渍墨书东轩清致四字,殊有笔意。

世传捽襟书法,盖昉乎此。

裴公美名休。

镇太原日,化城寺僧预粉扁陈研墨胥,公至,以衣袖揾墨书之,字极遒劲。

石曼卿尝舣舟于泗水之龟山,寺僧请题壁旁殿榜,乃剧醉,卷毡一挥而三扁立就,使善书者悗月构思以为之,亦弗逮也。

恒言能书不择笔,数公则无假于笔矣。

大抵造到精熟处,或以头发,或用乱草,或用抹布,信手拈来,头头是道。

  ○墨说 #

  字生于墨,墨生于水。

水墨者,字之血脉也,最要调停得所。

研须频涤,水须新注,墨要清烟,磨要优柔不迫。

谚云:磨墨如病人。

此亦有说,墨性欲凉,磨急则性热而胶泥难书。

夫大书之难,磨墨其一也。

今人不为意,漫付狡童庸隶,作辍靡恒,调停弗善,甚有妨于书道。

须择平素安详耐性者委焉。

磨法:量著水,以三指摄墨,轻安长推,弗令太浓,浓则滞笔;亦弗太淡,淡则无精彩。

俟其浓淡适中,倾注别器,以供挥洒。

执笔待墨,兴趣易阑;久停宿墨,亦不中书。

是故翰林禁经有九生之论,一谓生笔,(颓笔无锋,久渍无力。

)二谓生纸,(新出箧笥,坚白妍滑。

)三谓生研,(无留宿墨,密护尘埃。

)四谓生水,(水停则腐,须汲新清。

)五谓生墨,(临用施研,宿则泥钝。

)六谓生手,(大书运臂,过用则劳。

)七谓生目,(先须凝静,以蓄目力。

)八谓生神,(笔以神运,尤宜存养。

)九谓生景。

(窗明几净,时和气清。

)此书家玄微处,可与知者道耳。

  谱称墨贵八极。(坚如玉,黑如漆,拿之轻,磨之清,浓似雾,光似镜,油样滑,兰样馨。)

  ○砚说 #

  昔人谓砚槌朴而少文,有渐劘之功,可为耐久交,封即墨侯。

此实录也。

其品制,谱志已详。

历观前哲,有在官不持一砚者,(包孝肃公拯知端州,岁满不持一研以归。

)有止遗一砚及汉书一部为奁具者,(胡邦衡名铨,号澹庵,上疏乞斩秦桧,贬海外廿年。

尝嫁女,唯汉书一部,匣一研,此外萧然。

)有却呵水之砚而不贵者,(孙之翰名甫,宋仁宗朝直史馆。

人献一研,云:呵则水出。

却之曰:一日呵得一担水,只值二钱耳。

)有居圜土以断瓦为研,不废著述者,(括苍叶适,自号水心先生。

国初为巴陵主簿,诖误系狱,恐一旦与草木同腐,拾断瓦作研,著书廿卷,名草木子。

)有铸砚誓不改业者,(桑维翰字国侨,为人丑怪,身短面长,览镜自奇曰:七尺之躯,不如一尺之面。

初应举,有司嫌其姓与丧同音,不取。

或劝其他仕,乃著日出扶桑赋以见志。

铸铁研示人曰:研敝则改而他仕。

卒第进士,晋高帝朝乃拜为相。

)有心许友人以砚,徒步追送者,(蒯鳌居乡饮博,晚节自厉风操,尚信义。

尝蓄龙尾砚一枚,友人欲之而不言,鳌亦心许而未与。

一日不告而去,乃徒步追送研而还。

仕南唐为殿中丞。

)奇情高致,皆可尚也。

后世所宝,如端溪、铜雀、龙尾、子石等砚,以莹润为贤。

大书则取润涩相兼、浮津辉墨者。

余家藏歙砚,乃旧坑丝石,正视弗甚显,以傍睨之,刷丝灿然,最善发墨。

兵燹之馀,化为乌有,未尝不临书嗟悼。

隆庆戊辰,潜庵王真人(名守玄,山东漕县人。

栖遁西湖藕庄,施药拯贫。

年六十八不疾而逝,麓池郭方亻日市地葬于净慈寺山之阳。

)邀余避暑藕庄,紫薇主人遗以澄泥陶砚二枚。

其一状如风字,虚中通窍于池以函墨。

其一状如回字,中凸音垤旁凹音拗,凸处驻笔而杀去声墨,墨不杀则淋漓,凹处贮墨而饮去声笔,笔不饱则枯涩。

二砚盖相须兼济也。

第楮生与子墨客卿每每绝交,时或盛水濡毫书于几案之上,黑几筛粉,素几筛煤,吹去浮■〈土孛〉,笔迹俨然,覆纸勒之,纤悉弗爽。

然俯仰骫骳,(委皮,屈曲之貌。

)劳不可任。

昔苏舜卿以窗明几净、笔砚精良为人生一乐,信矣,信矣。

世有四宝具而弗亲,视为长物独何与。

书以志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