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指 明 汤临初
●卷上 #
书契之来,原于画卦,形势生于篆籀。
字则自少而入多,法则自难而趋简。
淳薄渐更,世代非一,溯观作者,可得而言。
至于心手相师,笔墨无间,穷生成之用,极神化之模,无古无今,苍颉所不能易,佐吏所不能废。
自昔名书,未经向人拈出,苟非窥测有限,实由缄秘自私。
虽造化之巧,未易尽泄其藏,意千古以还,必有独行不谬者。
予学书垂三十年,目穷手诣,颇详其指,聊述一二,以示来叶,且冀同志者览焉,因共质辨尔。
今人初学临池,皆称右军。至问右军佳处,不过曰龙跳虎卧、登峰造极已耳,不知掩前绝后,正当何在。能于右军妙境识其肯綮,便许于书家具只眼。
大凡天地间至微至妙,莫如化工,故曰神,曰化,皆由合下自然,不烦凑泊,物物有之,书固宜然。
今观执笔者手,运手者心,赋形者笔,虚拳实指,让左侧右,意在笔先,字居心后,此心手相资之说。
特作字之法,非字之本旨。
字有自然之形,笔有自然之势,顺笔之势则字形成,尽笔之势则字法妙,不假安排,目前皆具此化工也。
锺、张以来,惟右军以超悟得之,故行、草、楷则种种入神,世人但见其可喜可愕耳。
今之真书,古所谓隶;今所谓隶,古所谓八分。
分则小篆之捷,隶又八分之捷。
古篆变而为秦篆,秦篆变而为八分及隶,隶变而为急就,以便简牍,即行书之险捷者也。
行流而入于草,颠、素又草之狂纵者也。
姜尧章谓作行草亦须略考篆隶,此不足知书。
夫行草不能离真以为体,真不能舍篆隶以成势,习尚不同,精理无二。
譬之树木,篆,其根也;八分与真,其干也;行草,其花叶也。
譬之江河,篆,其源也;八分与真,其滥觞也;行草,其委输也。
根之不存,华叶安附?源之不浚,委输何从?故学书而不穷篆隶,则必不知用之方;用笔而不师古人,则必不臻神理之致。
古人论书专言用笔,既知执笔,而又能用之,功过半矣。
孙虔礼云:真书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书以使转为形质,点画为情性。
点画使转,皆笔也;成此点画使转,皆用笔也。
小而偏傍,大而全体,有顺利以导,而天机流荡,生意蔚然;有反衄以成,而气力委婉,精神横溢。
顺之不类蛇蚓,逆之不作生柴。
方书而形神俱融,成字而飞动自在。
此造化之工、鬼神之秘也。
且以篆、隶言之,古人制笔以半竹为之,谓之不聿,故其为字,象人持半竹之形,以漆代墨,笔虽刚峭,墨则濡迟,作字之时,随其向方,上下左右,钩环转换,向背离合,各有自然之势,虽巧匠任心,不能加损其间。
此书之本体也。
故作意在左,则下笔向右,作意在右,则下笔向左;结束在下,则上必蹁跹,上体既尽,则下必流易;见左畔奔驰,则知右有馀力,观上多著意,则知下自宽闲。
以至隶有蚕头,由下笔反挫,顺笔平行,燕尾自出,盖恐笔墨不行,故就承上起下之中,因势立法,成书中间毫无己意。
尝见往时以八分名者,作径尺书,皆手腕著纸,于一画将尽,各停手掣笔向外而作燕尾,此何异不栽培于春夏而责成于秋冬也;抑劳矣。
故篆、隶有起伏,即真、草有牵掣;篆、隶有首尾,即真、草有波磔。
向背转换,尤不待假借而始知。
今人作篆、隶,用笔稍偏,不能成画,何独于行草而疑之!故真书如黄庭经、兰亭集叙,皆势从笔顺。
象逐心生,见其落笔,即知全体,甫思承前,即寓起后;晔如春华而泯藻缋之迹,灿若神明而无变幻之奇。
草书如十七帖、王略及官书诸佳者,游龙惊鹄,矫矫不群,流水行云,翩翩自逝。
离之则一处一法不为竞巧,合之则醉心醒目若出一时,可谓极用笔之妙矣。
究其所自,皆缘陶铸篆隶,独观玄诣,顶门一针,意象俱泯。
照映千古,集厥大成,不亦宜乎!世人不得其门,动生退恧,犹为自知。
苟昧藏锋之诀,乏生动之姿,妄意模拟,遂成软熟。
唐文皇以无骨为讳,稍存风力。
圣教一序,经怀仁之手,便同欧率更滥觞之渐。
文皇搜览极富,自谓深知笃好,犹不能入其堂室,况其他乎!
古人书,自篆、隶而下,必须悬腕,虽作小楷,无不皆然。
所以不著之言论者,以无所复事,不虞后世之不察一至此也。
盖腕悬则掌自虚,掌虚则笔自直,而众指俱得力为用,指各得力,则前后左右轻重疾徐罔不如意,此不易之谈,中庸之道。
然指欲可用而不欲用,能动而卒不动,方寸以下,运之在腕而不觉腕之劳,径尺以上,运之在肘而不藉肘之力,此玄解斫轮之喻,彻上彻下、一以贯之矣。
学者诚寻绎斯旨,博涉泛观,冢笔池墨,所谓鬼神通之,何患不臻其妙!俗书乃谓执笔欲紧,腕着纸则有力,自相授受,目为前代典刑。
习之既久,腕骨掌心皆生重趼,虽使九华与居,何益成败之数矣。
晋、魏名书手迹,既难复睹,至如流传刻本,辗转相沿,人璧户珠,莫可穷诘。
下者无论已,即阁本所摹,米南宫尚多指为赝作,矧真书点画细小,临拓为难,讹舛相袭,尤易误人。
所贵得之心目之间,求之象数之外,以古人视古人,不以今人律古人,庶几不谬所从适矣。
且如元常真书,如宣示、戎路、雪寒诸帖,详其用笔,绸缪委至,情意款密,盖由结体尚似八分,故沉着处独冠诸家。
右军得之,加以潇散,遂如光弼将子仪军。
世或谓锺体扁而右军体长,不知长短间正非所论也。
伯英、休明,右军所师,今其书不可概见,意右军简淡处,从二公来为多。
不然,木叶树皮,讵可易尽也。
大抵习以时变,质由文改,汉、魏之书,朴茂犹在,右军承之,可谓郁郁乎盛矣。
然质文之变,自是形格小异,用笔之精,迨今莫之易也,况晋唐而上乎。
故知以古为师,虽或不迨,去时人则远矣。
真书点画,笔笔皆须著意,所贵修短合度,意态完足。
盖字形本有长短广狭,小大繁简,不可概齐,但能各就本体,尽其形势,虽复字字异形,行行殊致,乃能极其自然,令人有意表之想。
然又须仿象规矩,平均点画,使有墙壁,然后求工,庶成正果。
今人未知执笔,妄逐时好,目不睹古人之迹,心不悟点画之方,谬加己意,自谓新奇。
遂令散漫无端,颠末不属,虽异书佐,亦奚取焉。
大抵真书不熟,手下犹能逮心,贵在模拟精之而已。
行草则生意由笔底,变化在目前,使非工力至到,鲜有不临楮窒碍者矣。
余尝以射喻书,最为端的。
盖古法者,正鹄也;笔者,弓矢也。
视之者目,运之者心,发之者手也。
即使天下之拙射,持弓执矢,向的而立,的在目前,心未尝不期舍矢如破也。
乃百发而不一中,则非弓矢之过也,发之无法与得其法而习之未熟也。
故善学书者,其初不必多费楮墨,取古人之书而熟观之,闭目而索之,心中若有成字,然后举笔而追之。
字成而以相校,始得其二三,既得其四五,然后多书以极其量,自将去古人为不远矣。
禅学贵悟,诗学亦贵悟,唯书亦然。
诗有别才,书学亦有才。
即如丰考功、祝京兆二公,俱以书称,丰见帖为最富,工夫为最深,祝之模拟似所不逮,而书迹辄过丰者,祝才胜也。
今人有竭精此艺,颇知法古而卒无成名,盖才实限之。
乃归咎手拙,误矣。
右军书于发笔处最深留意,故有上体过多而重,左偏含蓄而迟。
盖自上而下,自左而右,下笔既审,因而成之,所谓文从理顺,操纵自如,造化在笔端矣。
故不雕琢而新,不挥霍而劲,不矫激而遒;手舞足蹈不害为倾欹,冠裳佩玉不病其拘检,奇形异状不失于纵诞,冲玄平淡不流为枯槁;若化工之于万类,浓纤质冶各极其趣,而特因物赋之而已。
故人见其字体,一成若不可易,不知右军能极尽其自有者耳。
想其平生不出以示人,有子如子敬尚欲俟其自悟。
故子敬书豪爽迭宕,特以求胜于父,正不知坐此乃为失之也。
岂家鸡是厌,固不如好野鹜者耶?真大醉之言,可谓痛着一鞭矣。
而子敬竟不悟,才固有独至者也,况后世乎!
字本无分骨肉,自笔阵图传,后世乃屑屑为言。
不知骨生于笔,肉成于墨,笔墨不可相离,骨肉何所分别。
人多不悟作书之法,乃留意于枯槁生硬以示骨,效丑于浓重臃肿以见肉,二者不可得兼,并其一体而失之。
不知古人之书,轻重得宜,肥瘦合度,则意态流畅,精神飞动,众妙具焉,何骨何肉之分也!唐文皇讥子敬之无骨,不言多肉,意亦可见。
故评书者但当以枯润劲弱为别可矣。
锋在画中,则左右皆无病,此书家精一之传也。
作篆隶,于此法更不容毫发假借。
唯大篆下笔须尖,及收笔又须锋出,则知一得笔行,便收归画中,以为掣笔之地,盖起伏转换,自然之势如此。
今观二王落笔处,多有侧锋向外者,昧者但谓侧以取妍,不知落笔稍偏,正所以济正锋之不及,未几而卒归于正。
间有一画全偏者,随以正锋承之,所谓出奇应变,偶一为之耳。
若谓侧笔专以取妍,则是藏锋书绝无姿态矣,可乎?
书之大小,本无二法,自仲将登凌云,垩帚成飞白,始称大者愈难,世因目为署书,似是自成一家。
其实大字收还即成小字,小字展放即成大字,但须气足以盖之。
眼底有成字,即一笔书就,乃免钩勒近俗耳。
唐诸书家,当以虞永兴称首,欧、褚、薛正相次。
永兴庙堂真书,圆秀浑成,深得右军三昧。
率更用笔极为不苟,警策奇峭,其所独得,唯于起止转折处颇露圭角,晋人之法于是小变矣。
褚河南雅尚姿媚,其用笔又异率更,盖是手指转动笔锋,雕琢而成,婵娟罗绮,溢纸动心,而古法之亡过半矣。
观米氏父子沿袭馀波,不待末流始为申、韩也。
严沧浪有云: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
故予论书一以右军律诸家。
倘有以夸诞罪我,何敢辞焉。
●卷下 #
姜尧章云草转真折,其言已谬;又云真以转而后遒,草以折而后劲,直长语耳。
夫真不可折,犹草必用转,书之古今高下,正系于此。
书固以转而后遒,实不因折而始劲。
若谓劲生于折,则古法澌尽矣。
盖遒,如人之一身筋脉联络,精神贯穿,可以骑射驰骋,可以上竿踏壁。
劲,如人臂强足健,坚实凌厉,止属遒中一节。
故有劲而乏遒,未有遒而不劲者也。
唐自欧、虞、褚、薛而下,迨乎颜、柳,亦犹诗之有晚唐矣。
二公见前代作者法度森然,不师其意而泥其迹,乃创作一体,务以雄健加人,遂使晋、魏萧散温润之风一切委地。
在当时即称为干禄书,已不免佐史之讥。
昔人谓诗家之视靖节,犹孔门之视伯夷,以晋、魏而视二公,又不侔矣。
本朝沈氏兄弟,学古而失之,遂成浅俗。
姜永嘉学沈而不得其流丽处,辄复参入颜、柳二家。
永嘉不足深辩,作法于凉,只可为颜、柳惜耳。
江河万古流,自不可废,其盈其涸,故不在畎浍间也。
书贵质,不贵工;贵淡,不贵艳;贵自然,不贵作意。
质,非鄙拙之谓也,清庙明堂,大雅斯在是已。
淡,非浮易之谓也,大羹玄酒,至味存焉是已。
自然,非信手放意之谓也,不事雕琢,神气浑全,险易同途,繁简一致是已。
大凡古人书,初览似少意味,至于再至于三,精神益生,出没始见。
近世书,伸纸一目,殊觉可喜,展玩稍久,疵颣毕陈。
此何故焉?今之浮俗者多,古之沉着者胜也。
要之文章与时高下,书亦宜然。
但能一意法古,梦寐求之,久之必有所合,恐无俟借材于异代也。
宋人评书,犹其论诗,多不可据。
馀无论也,苏、黄、米三公可谓博观深诣矣,乃其言不能无弊。
长公以鲁公比子美,以为能事已毕,遂终身委质焉,宁谓后世无人乎?瘗鹤铭书极冲淡之趣,鲁直学之,颇得其疏秀处,如登览诸刻,直超长公而上之。
若草书,则学藏真而不至误藏真者也。
米南宫论书甚刻,父子一师褚河南,至谓河南非欧、虞所能比肩,则过矣。
祝京兆真行尽出二王,独颠草由于鲁直吴人,以其易学,益赝作以杂之,是京兆以草书自掩其名也。
元赵吴兴书,世谓早学师宜官,晚学李北海。
师宜官不可得而知矣,今观吴兴真行得意处,本出大令,北海固不得而臣之也。
所不可知者,妍丑错陈,瑕瑜互见,恐是少作,循名者早为流播,遂使人目为吴兴体耳。
又云吴兴见鲜于伯机书,始知上学晋、魏。
今伯机书固多有也,即使吴兴见之而始改所从,可谓青出于蓝矣。
论画者先观气,次观神,而后论其笔之工拙。
世固有笔工而神气不全者,未有神气既具而笔犹拙者也。
作书既工于用笔,以渐至熟,则神采飞扬,气象超越,不求工而自工矣。
神生于笔墨之中,气出于笔墨之外。
神可拟议,气不可捉摸,在观者自知之,作者并不得而自知之也。
书必先生而后熟,亦必先熟而后生。
始之生者,学力未到,心手相违也。
熟而生者,不落蹊径,不随世俗,新意时出,笔底具化工也。
故熟非庸俗,生不雕疏。
今去汉、魏、晋人数千年矣,人间翻拓既已失其真矣,具眼者一见佳本,便觉触目醒心,恍若对面同时之人,响拓临摹竟不得其仿佛,此则生之说也。
故由生入熟易,由熟得生难。
书者心画,此扬子云之言也。
柳诚悬因有心正笔正之说,宋人遂据以为断案。
此似然而实不然也。
譬之以木石为人,衣冠坐立描写极似,非不俨然庄肃也,而色笑蹈舞一之不具,即庄肃何取焉?晋人虽称蔑弃礼法,至于作字,实其用意处。
张怀瓘评中散草书加右军数等,使非功用精密,何以至此?已不类其为人矣。
若概以为简堕使然,则不作可矣。
右军在晋最娴经世,颜之推谓其人品最高,惜为书所掩。
右军之比中散其人又可知。
乃其书则风流蕴藉,翱翔物表。
盖法有固然,不必斤斤以心术为校也。
世有文章德业晔然名世者,即不事铅椠,举而登之锺、王之列,其孰从而信之?急就为古人绝学,至本朝唯宋仲温以此得名,甚自矜重,秘惜其法,不以语人。
今观其书,作意太过,乏古人不尽之味,盖急就中之颠、素也。
蔡中郎八分书,平画及波皆极长纵,笔势无复馀剩,其法类世所传曹娥碑,瘗鹤铭实祖之,锺太尉又入以行书流动之趣。
盖八分体本简古,故运笔欲得疏畅。
急就之法,萌芽于此。
既作急就,则已浸淫草书,必须收敛斩截,便易痛快,使有苍然之色,不待倾侧牵引以为奇也。
不然,则直作近草可耳。
此书家之微旨,辄尽发之。
颠、素并称,自昔已然,不知长史非藏真比也。
智永书法承受有绪,藏真从而光大之。
圣母之与自叙,体制不同,而各极其分量,盖已超凡入圣矣。
长史笔多偏枯,所得古法盖少。
今有学藏真而失之者,似从长史门墙中来,为弊非一日矣。
学者诚能于篆隶而下,遍观名书,从头一一理会,自然目中如辨黑白。
言说虽多,要之无益,故不能画而语画,不能书而评书,皆妄也。
秦程邈始为隶书,今官本所载,米南宫虽指为伪作,然形体实不可废,即今真书也。
后汉王次仲始为八分。
蔡琰云:割李斯小篆去八分存二分,故名八分。
是隶法居十分之八。
据此则隶应先出。
曹喜、蔡中郎俱后汉人,想其世代相次,一时流传,互相习学,俱师次仲亦不可知。
但谓隶是八分之流,真书又与隶不类,则不应斯、籀古篆尚存见闻,而隶法绝无基绪。
古人书谱品目悉具,卒无专举正楷为言者,此明隶即真书无疑。
要之程邈作隶时,去篆法未尽,八分既出,隶反近之。
不若晋、唐以还,一洗篆法,别成堂奥,故昧者相沿不能自决耳。
又张怀瓘云:秦王次仲始作八分,非后汉之次仲。
则八分固与隶书并出矣。
大小二篆生八分,子美盖有据云。
世传右军好鹅,莫知其说。
盖作书用笔,其力全凭手腕,鹅之一身,唯项最为圆活,今以手比鹅头,腕作鹅项,则亦高下俯仰,前后左右,无不如意。
鹅鸣则昂首,视则侧目,刷羽则随意浅深,眠沙则曲藏怀腋,取此以为腕法而习熟之,虽使右军复生,耳提面命,当不过是。
非谑谈也,想当时兴寄偶到,且知音见赏,兼为后世立话柄耳。
或者以为昙<石襄>鹅群,羽毛有异,故特好之,何殊说梦耶!
学书最忌近俗,诸体皆然,真书尤甚。徐东海谓大蹙令小,小放令大,疏肥令密,密瘦令疏。此最误后学,书家之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