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童子问

易童子问 宋 欧阳修

易童子问卷一 #

童子问曰:“‘乾,元、亨、利、贞’,何谓也?”曰:“众辞淆乱,质诸圣。

《彖》者,圣人之言也。

”童子曰:“然则《乾》无四德,而《文言》非圣人书乎?”曰:“是鲁穆姜之言也,在襄公之九年。

童子问曰:“《象》曰‘天行健。

君子以自强不息’,何谓也?”曰:“其传久矣,而世无疑焉,吾独疑之也。

盖圣人取象所以明卦也,故曰‘天行健,乾’,而嫌其执于象也,则又以人事言之,故曰‘君子以自强不息’。

六十四卦皆然也。

《易》之阙文多矣。

童子问曰:“《乾》曰‘用九’,《坤》曰‘用六’,何谓也?”曰:“释所以不用七八也。

《乾》爻七九则变,《坤》爻八六则变。

《易》用变以为占,故以名其爻也。

阳过乎亢则灾,数至九而必变,故曰‘见群龙无首,吉’。

物极则反,数穷则变,天道之常也,故曰‘天德不可为首也’。

阴柔之动,多入于邪,圣人因其变以戒之,故曰‘利永贞’。

童子问曰:“《屯》之《彖》、《象》与卦之义反,何谓也?”曰:“吾不知也。

”童子曰:“《屯》之卦辞曰‘勿用有攸往’,《彖》曰‘动乎险中,大亨贞’,动而大亨,其不往乎?《象》曰‘君子以经纶’,不往而能经纶乎?”曰:“居《屯》之世者,勿用有攸往,众人也,治《屯》之时者,动乎险而经纶之,大人君子也,故曰‘利建侯’。

童子问曰:“《象》曰‘山下出泉,蒙。

君子以果行育德’,何谓也?”曰:“蒙者,未知所适之时也,处乎蒙者,果于自信其行以育德而已。

《蒙》有时而发也,患乎不果于自修,以养其德而待也。

童子问曰:“《象》曰‘云上于天,需。

君子以饮食宴乐’,何谓也?”曰:“需,须也。

事有期而时将至也。

云已在天,泽将施也。

君子之时将及矣,少待之焉。

饮食以养其体,宴安和乐以养其志,有待之道也。

童子问曰:“‘师,贞丈人’,何谓也?”曰:“师正于丈人也。

其《彖》曰‘能以众正,可以王矣’。

”童子曰:“敢问‘可以王矣’,孰能当之?”曰:“汤、武是已。

彼二王者,以臣伐主,其为毒也甚矣。

然其以本于顺民之欲而除其害,犹毒药瞑眩以去疾也,故其《彖》又曰‘行险而顺,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

”童子曰:“然则汤、武之师正乎?”曰:“凡师必正于丈人者,文王之志也。

以此毒天下而王者,汤、武也。

汤、武以应天顺人为心,故孟子曰‘有汤、武之心则可也’。

”童子曰:“‘吉,无咎’,何谓也?”曰:“为《易》之说者,谓无咎者本有咎也,又曰善补过也。

呜呼!举师之成功,莫大于王也,然不免毒天下,而仅得补过、无咎,以此见兵非圣王之所务,而汤、武不足贵也。

童子问曰:“‘地上有水,比。

先王以建万国,亲诸侯’,何谓也?”曰:“王氏之传曰‘万国以比建,诸侯以比亲’,得之矣。

盖王者之于天下,不可以独比也,故建为万国,君以诸侯,使其民各比其君,而万国之君共比于王,则视天下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矣。

童子问曰:“《同人》之《彖》曰‘唯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象》又曰‘君子以类族辨物’,何谓也?”曰:“通天下之志者,同人也;类族辨物者,同物也。

夫同天下者不可以一概,必使夫各得其同也。

人睽其类而同其欲,则志通;物安其族而同其生,则各从其类。

故君子于人则通其志,于物则类其族,使各得其同也。

童子问曰:“‘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

何谓也?”曰:“圣人急于人事者也,天人之际罕言焉,惟《谦》之《彖》略具其说矣。

圣人,人也,知人而已。

天地鬼神不可知,故推其迹;人可知者,故直言其情。

以人之情而推天地鬼神之迹,无以异也。

然则修吾人事而已,人事修,则与天地鬼神合矣。

童子问曰:“‘雷出地奋,豫。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何谓也?”

曰:“于此见圣人之用心矣。

圣人忧以天下,乐以天下。

其乐也,荐之上帝祖考而已,其身不与焉。

众人之豫,豫其身耳。

圣人以天下为心者也,是故以天下之忧为己忧,以天下之乐为己乐。

童子问曰:“《观》之《象》曰‘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何谓也?”曰:“圣人处乎人上而下观于民,各因其方、顺其俗而教之。

民知各安其生而不知圣人所以顺之者,此所谓神道设教也。

”童子曰:“顺民,先王之所难欤?”曰:“后王之不戾民者鲜矣。

童子问曰:“‘剥,不利有攸往’。

《彖》曰‘顺而止之,观象也。

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者,何谓也?”曰:“《剥》,阴剥阳也,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之时也,故曰‘不利有攸往’。

君子于此时而止,与《屯》之‘勿往’异矣。

《屯》之世,众人宜勿往,而君子动以经纶之时也。

剥者,君子止而不往之时也。

剥尽则复,否极则泰,消必有息,盈必有虚,天道也,是以君子尚之,故顺其时而止,亦有时而进也。

童子问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者,何谓也?”曰:“天地之心见乎动,《复》

也,一阳初动于下矣。

天地所以生育万物者本于此,故曰‘天地之心’也。

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其《彖》曰‘刚反动而以顺行’是矣。

”童子曰:“然则《象》曰‘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岂非静乎?”曰:“至日者,阴阳初复之际也,其来甚微。

圣人安静以顺其微,至其盛然后有所为也,不亦宜哉?”

童子问曰:“《大过》之卦辞曰‘利有攸往,亨’,其《象》曰‘君子以独立不惧,遯世无闷’者,其往乎?其遯乎?”曰:“《易》非一体之书,而卦不为一人设也。

《大过》者,挠败之世可以大有为矣。

当物极则反易为之力之时,是以往而必亨也,然有不以为利而不为者矣,故居是时也,往者利而亨,遯者独立而无闷。

童子问曰:“《坎》之卦曰‘习坎’,其《彖》曰‘习坎,重险也’者,何谓也?”曰:

“《坎》因重险之象,以戒人之慎习也。

习高山者可以追猿猱,习深渊者至能泅泳出没以为乐。

夫险可习,则天下之事无不可为也。

是以圣人于此戒人之习恶而不自知,诱人于习善而不倦,故其《象》曰‘君子以常德行,习教事’也。

童子问曰:“‘咸,取女吉’,何谓也?”曰:“咸,感也。

其卦以刚下柔,故其《彖》曰‘男下女’,是以‘取女吉’也。

”童子又曰:“然则男女同类欤?”曰:“男女睽而其志通,谓各睽其类也。

凡柔与柔为类,刚与刚为类。

谓感必同类,则以柔应柔,以刚应刚,可以为咸乎?故必二气交感,然后为咸也。

夫物类同者自同也,何所感哉?惟异类而合,然后见其感也。

铁石,无情之物也,而以磁石引针,则虽隔物而应。

《彖》曰‘观其所感,而万物之情可见’者,谓此类也。

”童子又曰:“然则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是果异类乎?”曰:“天下之广,蛮夷戎狄、四海九州岛之类,不胜其异也。

而能一以感之,此王者所以为大,圣人所以为能。

童子问曰:“‘恒,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何谓也?”曰:“恒之为言久也,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也。

‘久于其道者’,知变之谓也。

天地升降而不息,故曰‘天地之道久而不已也’。

日月往来,与天偕行而不息,故曰‘日月得天而能久照’。

四时代谢,循环而不息,故曰‘四时变化而久成’。

圣人者,尚消息盈虚,而知进退存亡者也,故曰‘圣人久于其道而化成’。

童子问曰:“‘遯,亨,小利贞’,何谓也?”曰:“《遯》,阴进而阳遯也。

遯者,见之先也。

阴进至于否,则不正利矣。

《遯》者阴浸而未盛,阳能先见而遯,犹得小利其正焉。

童子问曰:“‘明入地中,明夷。

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何谓也?”曰:“日,君象也,而下入于地,君道晦而天下暗矣。

大哉!万物各得其随,则君子向晦而入宴息。

天下暗而思明,则君子出而临众。

商纣之晦,周道之明也,因其晦发其明,故曰‘用晦而明’。

”童子曰:“然则圣人贵之乎?”曰:“不贵也。

圣人非武王而贵文王矣。

童子问曰:“‘家人,利女贞’,何谓也?其不利君子之正乎?”曰:“是何言欤!《彖》

不云乎:‘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也。

’”曰:“然则何为独言利女正?”曰:“家道主于内,故女正乎内,则一家正矣。

凡家人之祸,未有不始于女子者也,此所以戒也。

呜呼!事无不利于正,未有不正而利者。

圣人于卦,随事以为言,故于《坤》则利牝马之正,于《同人》则利君子正,于《明夷》则利艰正,于《家人》则利女正。

童子问曰:“《睽》之《彖》与卦辞之义反,何谓也?”曰:“吾不知也。”童子曰:

“《睽》之卦曰‘小事吉’,《彖》曰‘睽之时用大矣哉’。

”曰:“小事睽则吉,大事睽则凶也。

凡睽于此者,必有合于彼。

地睽其下而升,天睽其上而降,则上下交而为泰,是谓小睽而大合。

使天地睽而上下不交,则否矣。

圣人因其小睽而通其大利,故曰‘天地睽而其事同,男女睽而其志通,万物睽而其事类’,其《象》又曰‘君子以同而异’。

易童子问卷二 #

童子问曰:“履险蹈难谓之《蹇》,解难济险谓之《解》,二卦之义相反而辞同,皆曰‘利西南’者,何谓也?”曰:“圣人于斯二卦,辞则同而义则异,各于其《彖》言之矣,《蹇》之《彖》曰‘往得中也’,《解》之《彖》曰‘往得众也’者是已。

西南,坤也,坤道主顺。

凡居蹇难者,以顺而后免于患。

然顺过乎柔,则入于邪。

必顺而不失其正,故曰‘往得中也’。

解难者必顺人之所欲,故曰‘往得众也’。

童子问曰:“‘损,损下益上’,‘益,损上益下’,何谓也?”曰:“上君而下民也。

损民而益君,损矣;损君而益民,益矣。

语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此之谓也。

”童子又曰:“《损》之《象》曰‘君子以惩忿窒欲’,《益》之《象》曰‘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何谓也?”曰:“呜呼!君子者,天下系焉,其一身之损益,天下之利害也。

君子之自损忿欲尔,自益者,迁善而改过尔。

然而肆其忿欲者,岂止一身之损哉?天下有被其害者矣。

迁善而改过者,岂止一己之益哉?天下有蒙其利者矣。

”童子曰:“君子亦有过乎?”曰:“汤、孔子,圣人也,皆有过矣。

君子与众人同者,不免乎有过也。

其异乎众人者,过而能改也。

汤、孔子不免有过,则《易》之所谓损、益者,岂止一身之损益哉?”

童子问曰:“‘夬,不利即戎’,何谓也?”曰:“谓其已甚也,去小人者不可尽。

盖君子者,养小人者也。

小人之道长,斯害矣,不可以不去也。

小人之道已衰,君子之利及乎天下矣,则必使小人受其赐而知君子之可尊也。

故不可使小人而害君子,必以君子而养小人。

《夬》,刚决柔之卦也。

五阳而一阴,决之虽易,而圣人不欲其尽决也,故其《彖》曰‘所尚乃穷也’。

小人盛则决之,衰则养之,使知君子之为利,故其《象》曰‘君子以施禄及下’。

小人已衰,君子已盛,物极而必反,不可以不惧,故其《象》又曰‘居德则忌’。

童子问曰:“‘困,亨。

贞大人吉,无咎’,其《彖》曰‘险以说,困而不失其所,亨’,何谓也?”曰:“‘困,亨’者,困极而后亨,物之常理也,所谓《易》穷则变,变则通也。

‘困而不失其所,亨’者,在困而亨也,惟君子能之。

其曰‘险以说’者,处险而不惧也。

惟有守于其中,则不惧于其外。

惟不惧,则不失其所亨,谓身虽困而志则亨也,故曰‘其惟君子乎’,其《象》又曰‘君子以致命遂志’者,是也。

”童子又曰:“敢问‘正大人吉,无咎’者,古之人孰可以当之?”曰:“文王之羑里,箕子之明夷。

童子问曰:“《革》之《彖》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何谓也?”曰:“逆莫大乎以臣伐君。

若君不君,则非君矣。

是以至仁而伐桀、纣之恶,天之所欲诛而人之所欲去,汤、武诛而去之,故曰‘顺乎天而应乎人’也。

”童子又曰:“然则正乎?”曰:“正者,常道也。

尧传舜、舜传禹、禹传子是已。

权者,非常之时,必有非常之变也。

汤、武是已。

故其《彖》曰‘《革》之时大矣哉’云者,见其难之也。

”童子又曰:“汤、武之事,圣人贵之乎?”曰:“孔子区区思文王而不已,其厚于此则薄于彼可知矣。

”童子又曰:“顺天应人,岂非极称之乎,何谓薄?”曰:“圣人于《革》称之者,适当其事尔。

若《乾》《坤》者,君臣之正道也,于《乾》《坤》而称汤、武,可乎?圣人于《坤》,以‘履霜’为戒,以‘黄裳’为吉也。

童子问曰:“《革》去故而《鼎》取新,何谓也?”曰:“非圣人之言也,何足问!《革》曰去故,不待言而可知。

《鼎》曰取新,《易》无其辞,汝何从而得之?夫以新易旧,故谓之革,若以商革夏,以周革商,故其《象》曰‘汤、武革命’者是也。

然则以新革故一事尔,分于二卦者,其谁乎?”童子又曰:“然则《鼎》之义何谓也?”曰:“圣人言之矣,‘以木巽火,亨饪也。

’”

童子问曰:“《震》之辞曰‘震惊百里,不丧匕鬯’者,何谓也?”曰:“震者,雷也。

惊乎百里,震之大者也。

处大震之时,众皆震惊,而独能不失其守、不丧其器者,可以任大事矣,故其《彖》曰‘震惊百里,惊远而惧迩也’,‘不丧匕鬯,出可以守宗庙社稷,为祭主’者,谓可任以大事也。

”童子曰:“郭公夏五,圣人所以传疑。

《彖》之阙文奈何?”曰:“圣人疑则传疑也。

若《震》之《彖》,其辞虽阙,其义则在,又何疑焉?”

童子问曰:“《艮》之《象》曰‘君子以思不出其位’,何谓也?”曰:“《艮》者,君子止而不为之时也。

时不可为矣则止,而以待其可为而为者也,故其《彖》曰‘时止则止,时行则行’。

于斯时也,在其位者宜如何?思不出其位而已。

然则位之所职,不敢废也,《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此之谓也。

童子问曰:“‘归妹,征凶’,《彖》曰‘归妹,天地之大义,人之终始也’,其卦辞凶而《彖》辞吉,何谓也?”曰:“合二姓,具六礼,而归得其正者,此《彖》之所谓归妹者也。

若婚不以礼而从人者,卦所谓征凶者也。

”童子曰:“敢问何以知之?”曰:“《咸》之辞曰‘取女吉’,其为卦也,艮下而兑上,故其《彖》曰‘上柔而下刚’,‘男下女’,是以吉也。

《渐》之辞曰‘女归吉’,其为卦也,艮下而巽上,其上柔下刚,以男下女,皆与《咸》同,故又曰‘女归吉’也。

《归妹》之为卦也不然,兑下而震上,其上刚下柔,以女下男,正与《咸》、《渐》反,故彼吉则此凶矣,故其《彖》曰‘征凶,位不当也’者,谓兑下震上也。

”童子曰:“取必男下女乎?”曰:“夫妇所以正人伦,礼义所以养廉耻,故取女之礼,自纳采至于亲迎,无非男下女,而又有渐也,故《渐》之《彖》曰‘渐之进也,女归吉也’者是已。

奈何《归妹》以女下男而往,其有不凶者乎?”

童子问曰:“《兑》之《彖》曰‘顺乎天而应乎人’,何谓也?”曰:“‘兑,说也’。

‘说以先民,民忘其劳。

说以犯难,民忘其死’。

说莫大于此矣。

而所以能使民忘劳与死者,非顺天应人则不可。

由是见小惠不足以说人,而私爱不可以求说。

童子问曰:“‘萃,聚也’,其辞曰‘王假有庙’,‘涣,散也’,其辞又曰‘王假有庙’,何谓也?”曰:“谓《涣》为散者谁欤?《易》无其辞也。

”童子曰:“然则敢问《涣》之义?”曰:“吾其敢为臆说乎!《涣》之卦辞曰‘利涉大川’,其《彖》曰‘乘木有功也’,其《象》亦曰‘风行水上,涣’。

而人之语者,冰释汗浃皆曰涣。

然则涣者,流行通达之谓也,与夫乖离分散之义异矣。

呜呼!王者富有九州岛四海,万物之象莫大于《萃》,可以有庙矣;功德流行达于天下,莫大于《涣》,可以有庙矣。

童子问曰:“《节》之辞曰‘苦节,不可贞’者,自节过苦而不得其正欤?物被其节而不堪其苦欤?”曰:“君子之所以节于己者,为其爱于物也,故其《彖》曰‘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者是也。

节者,物之所利也,何不堪之有乎?夫所谓苦节者,节而太过,行于己不可久,虽久而不可施于人,故曰‘不可正’也。

”童子曰:“敢问其人?”曰:“异众以取名,贵难而自刻者,皆苦节也。

其人则鲍焦、于陵仲子之徒是矣,二子皆苦者也。

童子问曰:“《小过》之《象》曰‘君子以行过乎恭,丧过乎哀,用过乎俭’者,何谓也?”曰:“是三者施于行己,虽有过焉,无害也。

若施于治人者,必合乎大中,不可以小过也。

盖仁过乎爱,患之所生也;刑过乎威,乱之所起也。

推是可以知之矣。

童子问曰:“《既济》之《象》曰‘君子思患而豫防之’者,何谓也?”曰:“人情处危则虑深,居安则意怠,而患常生于怠忽也,是以君子既济,则思患而豫防之也。

童子问曰:“‘火在水上,未济。

君子以慎辨物居方’,何谓也?”曰:“《未济》之《象》,火宜居下而反居上,水宜居上而反居下,二物各失其所居,而不相济也,故君子慎辨其物宜,而各置其物于所宜居之方,以相为用,所以济乎未济也。

易童子问卷三 #

童子问曰:“《繋辞》非圣人之作乎?”曰:“何独《繋辞》焉,《文言》、《说卦》而下,非圣人之作,而众说淆乱,亦非一人之言也。

昔之学《易》者,杂取以资其讲说,而说非一家,是以或同或异,或是或非,其择而不精,至使害经而惑世也。

然有附托圣经,其传已久,莫得究其所从来而核其真伪。

故虽有明智之士,或贪其杂博之辩,溺其富丽之辞,或以为辩疑是正,君子所慎,是以未始措意于其间。

若余者可谓不量力矣,邈然远出诸儒之后,而学无师授之传,其勇于敢为而决于不疑者,以圣人之经尚在,可以质也。

童子曰:“敢问其略?”曰:“《乾》之初九曰‘潜龙勿用’,圣人于其《象》曰‘阳在下也’,岂不曰其文已显而其义已足乎?而为《文言》者又曰‘龙德而隐者也’,又曰‘阳在下也’,又曰‘阳气潜藏’,又曰‘潜之为言,隐而未见’。

《繋辞》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

易则易知,简则易从。

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

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

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

’其言天地之道、乾坤之用、圣人所以成其德业者,可谓详而备矣,故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者,是其义尽于此矣。

俄而又曰:‘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

’又曰:‘夫乾,确然示人易矣。

夫坤,隤然示人简矣。

’又曰:‘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其德行常易以知险。

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其德行常简以知阻。

’《繋辞》曰‘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者,谓六爻而兼三材之道也。

其言虽约,其义无不包矣。

又曰:‘《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

兼三材而两之,故六。

六者非他也,三材之道也。

’而《说卦》又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

兼三材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

分阴分阳,叠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

’《繋辞》曰:‘圣人设卦观象,繋辞焉而明吉凶。

’又曰:‘辨吉凶者存乎辞。

’又曰:‘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繋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

’又曰:‘《易》有四象,所以示也。

繋辞焉,所以告也。

定之以吉凶,所以断也。

’又曰:‘设卦以尽情伪,繋辞焉以尽其言。

’其说虽多,要其旨归,止于繋辞明吉凶尔,可一言而足也。

凡此数说者,其略也。

其余辞虽小异而大旨则同者,不可以胜举也。

谓其说出于诸家,而昔之人杂取以释经,故择之不精,则不足怪也。

谓其说出于一人,则是繁衍丛脞之言也。

其遂以为圣人之作,则又大缪矣。

孔子之文章,《易》、《春秋》是已,其言愈简,其义愈深。

吾不知圣人之作,繁衍丛脞之如此也。

虽然,辨其非圣之言而已,其于《易》义,尚未有害也。

而又有害经而惑世者矣。

《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乾也’,是谓《乾》之四德。

又曰‘乾元者,始而亨者也。

利贞者,性情也’,则又非四德矣。

谓此二说出于一人乎?则殆非人情也。

《繋辞》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所谓图者,八卦之文也,神马负之自河而出,以授于伏羲者也。

盖八卦者,非人之所为,是天之所降也。

又曰:‘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

’然则八卦者,是人之所为也,河图不与焉。

斯二说者已不能相容矣,而《说卦》又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则卦又出于蓍矣。

八卦之说如是,是果何从而出也?谓此三说出于一人乎?则殆非人情也。

人情常患自是其偏见,而立言之士莫不自信,其欲以垂乎后世,惟恐异说之攻之也,其肯自为二三之说以相抵牾而疑世,使人不信其书乎?故曰非人情也。

凡此五说者自相乖戾,尚不可以为一人之说,其可以为圣人之作乎?”

童子曰:“于此五说,亦有所取乎?”曰:“《乾》无四德,而洛不出图书,吾昔已言之矣。

若元亨利贞,则圣人于《彖》言之矣。

吾知自尧、舜已来,用卜筮尔,而孔子不道其初也,吾敢妄意之乎?”

童子曰:“是五说皆无取矣,然则繁衍丛脞之言与夫自相乖戾之说,其书皆可废乎?”曰:“不必废也。

古之学经者皆有《大传》,今《书》、《礼》之传尚存。

此所谓《繋辞》者,汉初谓之《易大传》也,至后汉已为《繋辞》矣。

语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也。

’《繋辞》者谓之《易大传》,则优于《书》、《礼》之传远矣。

谓之圣人之作,则僭伪之书也。

盖夫使学者知《大传》为诸儒之作,而敢取其是而舍其非,则三代之末,去圣未远,老师名家之世学,长者先生之余论,杂于其间者在焉,未必无益于学也。

使以为圣人之作,不敢有所择而尽信之,则害经惑世者多矣。

此不可以不辨也,吾岂好辨者哉!”

童子曰:“敢问四德?”曰:“此鲁穆姜之所道也。

初,穆姜之筮也,遇艮之随,而为‘《随》,元亨利贞’说也,在襄公之九年。

后十有五年,而孔子始生,又数十年而始赞《易》。

然则四德非《乾》之德,《文言》不为孔子之言矣。

童子曰:“或谓左氏之传《春秋》也,窃取孔子《文言》以上附穆姜之说,是左氏之过也,然乎?”曰:“不然。

彼左氏者胡为而传《春秋》,岂不欲其书之信于世也?乃以孔子晚而所著之书,为孔子未生之前之说,此虽甚愚者之不为也。

盖方左氏传《春秋》时,世犹未以《文言》为孔子作也,所以用之不疑。

然则谓《文言》为孔子作者,出于近世乎?”

童子曰:“敢问八卦之说?或谓伏羲已授河图,又俯仰于天地,观取于人物,然后画为八卦尔。

二说虽异,会其义则一也,然乎?”曰:“不然。

此曲学之士牵合傅会,以苟通其说,而遂其一家之学尔。

其失由于妄以《繋辞》为圣人之言而不敢非,故不得不曲为之说也。

河图之出也,八卦之文已具乎,则伏羲授之而已,复何所为也?八卦之文不具,必须人力为之,则不足为河图也。

其曰观天地、观鸟兽、取于身、取于物,然后始作八卦,盖始作者前未有之言也。

考其文义,其创意造始其劳如此,而后八卦得以成文,则所谓河图者何与于其间哉?若曰已授河图,又须有为而立卦,则观于天地鸟兽、取于人物者皆备言之矣,而独遗其本始所授于天者,不曰取法于河图,此岂近于人情乎?考今《繋辞》,二说离绝,各自为言,义不相通,而曲学之士牵合以通其说,而悞惑学者,其为患岂小哉!古之言伪而辨、顺非而泽者,杀无赦。

呜呼!为斯说者,王制之所宜诛也。

童子曰:“敢问生蓍立卦之说?或谓圣人已画卦,必用蓍以筮也,然乎?”曰:“不然。

考其文义可知矣。

其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者,谓始作《易》时也。

又曰‘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者,谓前此未有蓍,圣人之将作《易》也,感于神明而蓍为之生,圣人得之,遂以倚数而立卦。

是言昔之作《易》立卦之始如此尔。

故汉儒谓伏羲画八卦由数起者,用此说也。

其后学者知幽赞生蓍之恠,其义不安,则曲为之说。

曰用生蓍之意者,将以救其失也。

又以卦由数起之义害于二说,则谓已画卦而用蓍以筮,欲牵合二说而通之也。

然而考其文义,岂然哉?若曰已作卦而用蓍以筮,则大衍之说是已。

大抵学《易》者莫不欲尊其书,故务为奇说以神之。

至其自相乖戾,则曲为牵合而不能通也。

童子曰:“敢请益。

”曰:“夫谕未达者,未能及于至理也,必指事据迹以为言。

余之所以知《繋辞》而下非圣人之作者,以其言繁衍丛脞而乖戾也。

盖略举其易知者尔,其余不可以悉数也。

其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又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云者,质于夫子平生之语,可以知之矣。

其曰‘知者观乎彖辞,则思过半矣’,又曰‘八卦以象告,爻彖以情言’云者,以常人之情而推圣人可以知之矣。

其以《乾》、《坤》之策‘三百有六十,当期之日’,而不知七八九六之数同,而《乾》、《坤》无定策,此虽筮人皆可以知之矣。

至于‘何谓’、‘子曰’者,讲师之言也。

《说卦》、《杂卦》者,筮人之占书也。

此又不待辨而可以知者。

然犹皆迹也,若夫语以圣人之中道而过,推之天下之至理而不通,则思之至者可以自得之。

童子曰:“既闻命矣,敢不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