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董祸

《骨董祸》 清 佚名

  清乾隆中叶,士大夫竞尚声气。

考据词章而外,则金石碑版,法书名画,争以财力相罗致。

因是而情贿夤缘,朋党标榜,貌为集古之目录,实即苞苴之变相矣。

尤甚者,则书叶画轴之中,暗藏交钞,或彝鼎之足,金石之片,俱为暮夜黄金之媒介。

此风潜行已久,固不俟和相当国时也。

凡值疆吏入觐,例必有所馈遗,虽非载宝而朝,终不免略事点缀,其果为王涯之复壁中物耶?抑杨震吏之袖底,别有长技耶?大都不可究诘。

且即以物论,或希世仅见,或中秘所无,价辄千万以上。

中朝如是,外府效尤。

其尤饶富而搜罗易者,厥惟鹾务。

盖既无地方责,而豪商世贾,珍错杂罗,贫士羁人又奔走其间,品评赏鉴,视若专家,故取精用宏,鹾官瞰其隙而攫,如探囊然。

且予取予求,了无后患,不若牧尹守相之动挂弹章也。

然蕴毒既深,久而必发。

于是有乾隆三十一年之两淮巨案,被祸者株连数十百人。

鹾务内容之腐败,盖至此而尽情揭露焉。

然其主名犯,固风雅中人,其事亦殊,逸趣横生,是不可以无志。

  两淮鹾富甲全国。

清制设运使官以督转输,而又驭以盐政大臣。

盐政例皆满员,受成于运使,则亦虚拥名位,画诺坐啸而已。

然贪墨之风,引而弥甚,其巧取豪夺,才智亦若天授。

数十年间,凡挟贵胄之势而来者,殆如一邱之貉。

其运使或有洁身自好者,则反为所劫持,致不获久于其任。

故委曲求全者,转不得不自秽其行,以为分谤地。

而祸机之伏,即在乎是。

致使温雅之士,与污吏同科,不亦大可惜乎?时德州卢雅雨者,以旷代逸才,久于名场角逐,忽膺都转之任,东南裙屐,往来投赠,咸以厨及视之。

雅雨亦以骚坛盟主自任,酬答报谢无虚日,醴酒之费,岁辄巨万。

于是淮右豪商,知公有嗜古癖,相率搜访图书碑版以献。

公亦以为此等馈遗,较贿赂有雅郑之判。

旦足以要结上官,不为圭角崭露,致遭忌嫉,故雅意优容之,浸久遂成习惯。

且朝事鉴别,夕留欣赏,因亦乐此不疲焉。

而当时任盐政者曰高恒,华胄也。

膏粱世族,一物不知,惟以聚敛为平生主旨。

见雅雨温文和易,目为易与,恣意张其爪牙,赃墨狼籍,言官屡加弹劾,恃有奥援,不顾也。

其家丁门客与引商表里为奸,滥支浮冒,视官帑如私财,挥霍淫纵,无所不至。

尝谓雅雨曰:“先生努力聚书画,吾惟知努力敛金帛而已。

他日先生归田,苟开骨董摊,吾当持金入肆,从容为儿曹择取玩具,则先生亦何患终贫邪?”相与谐笑恒类是,雅雨绝不与较。

旋以口外办事大臣移去。

继事者为普福,族望人品,视高恒如鲁卫之政。

是时商风益坏,剥蚀公帑以充苞苴,几成法典。

尝有某商延福宴于平山堂,错绮罗珍,歌童舞妓,储借在一月前。

笙歌灯火之盛,横亘十里。

宾从皆锦衣花貌,画舫如云,观者为之目眩。

及主人送客,出佳茗淡菰相饷,则匣中累累,皆叶子金与钞币也。

后有某商娶媳,普福亲诣其家道贺,某商犒其从者至万金。

普福遍观眷属,悦某姓之女,立赠之为室,妆奁几十万金。

挽雅雨为媒介,馈书画金石无算。

荒淫无度,笔难殚述,识者固知月盈必食。

又逾年,雅雨以丁母忧归,不匝月而普福亦去任。

继之者为尤拔世,蒙古裔也。

履新未三月而大狱起。

  先是,引商之豪者汪某,列入四大家,其名姓上达天听,下为社会谋生者所仰慕,居恒与官府往来。

清制,中央贪商贾输财报效,辄假以名器,其最贵显者,赠官至卿贰以上。

鹾宪都使,类假以礼貌,款以上宾,或尊为顾问,实则利其多金耳。

满员不更世事,辄喜软媚圆滑,先意承志者。

汪某尤长是技,而性独豪纵,一家兄弟子姓,无不溺声色,治园宅,姬侍至数十人,广厦连云,列院比栉,有如杜樊川赋所谓“蜂房水涡”者。

又治别墅于仪征,极池馆花木之胜。

一宠婢暴死,则玉鱼金碗,刍灵丹以送之,筑墓玉钩斜畔,植梅杏杂卉如园圃,以悦芳魂,辄数千百金不稍吝,以是亏公帑颇夥。

恐盐官之发其覆也,乃亟谋弥缝之术。

门客程生,读书不得志,弃举子业,走干汪某。

汪某一见大喜曰:“吾子房也。

”立署为记室。

盖程生工心计,多智善变,词令巧捷,因人而施。

久之,汪某遂倚之为左右手。

至是献言曰:“救困之道,一言可蔽,固不外于行贿。

但同一贿也,能择人而施,则所向有功,否恐弄巧反拙,徒贻画虎类狗之诮耳。

吾闻普福好财色,前得某氏女,今又渐厌弃,如能物色丽姝,媵以宝玩,则彼所至乐。

盖彼虽鄙俗,辄喜古玩,某商徒具妆奁数万金,彼常谓贾人无识,以黄白物炫我,不知吾家固不少是物也。

虽词若憾而心实喜,然亦未尝不嫌某商之太直率。

如能抉破此重障碍,俾此老得自诩收藏之富,亦一特色事也。

若卢运使则名士风流,所好在金石书画,苟探得其所,搜访殷勤,海内希有之物,则彼必能出全力。

为公地,二者当急图之,迟恐为他人所觉,则事败矣。

”汪某以为然,一以委程生,金取于库,不之吝。

一日程生报汪曰:“近得消息,普老不知因何访知徐宁门外某旧家有一于阗玉马,至宝也。

主人止一孤女,貌秀曼甲俦辈,爱此玉马若命,声言非得快婿愿嫁者,此马不轻示人。

普老废然而止,顾辄道于人,以为憾事。

今吾访求此女之家世,父游幕远方,以潦倒死,母亦寻卒,依其舅以居。

貌果绝丽,颇工词翰。

而舅氏失业闲荡,狎昵小人,可以利诱也。

苟得此女,则玉马焉往?”汪某曰:“其舅纵可利诱,而此女不愿为人妾媵,则奈何?”程生曰:“吾计之熟矣。

若其舅能左右之,固甚善,否则伪为公之从子求媳,婚时任遣一少年代新郎,既入牢笼,自易图耳。

”汪某笑而首肯焉。

逾数日,程生又报曰:“卢运使方令人遍求蔡中郎石经原拓本,悬千金不可得。

而昨闻吾家西席某君,自云曾见中郎八分书石经墨迹,且完全无残缺。

公何不令某君求之?”汪某唯唯,果以问某君。

某君曰:“此吾中表友赵生,关中人也,读书嗜古。

然不得志,流落此间,为邑令记室,虽贫困,而性孤介,恐未易歆动。

容与商之。

”汪某曰:“苟可通融,富贵功名不难致,幸善为我辞。

”某君诺而去。

久之无耗,而程生亦咨嗟似不得手。

问之,辄言女性峭拔,一时未易就绪,汪某忧甚。

一日,肩舆过徐宁门,偶按程生所言,试窥女宅所在,则小园春色,双扉昼闭。

令舆人剥啄,伪为访戚,久之,无应门者。

邻妪出问客所自来,汪某略告之,则曰:“闻其家已迁阙口(扬州城门名),独留一老仆守此耳。

然重听,虽叩关无益也。

”汪某喟然欲去。

妪曰:“客访金某邪,抑系黄某?”盖金某为女父,黄某乃其舅也。

汪心动曰:“吾访金某,十年前旧友也。

”妪叹曰:“死已久矣,惟停柩犹未葬耳。

”汪曰:“家属状况如何?”妪曰:“曙后星孤,秀慧可人意,个妮子殊可怜,多受舅氏折磨也。

”汪问何为,妪曰:“是儿名银荷,美慧能诗,欲嫁一士人,而其舅必欲与富人大官为妾,是以勃。

今闻为邻里所齿冷,故尽室避去,殆为畅行其志地耳。

”汪乃出白金数十授妪曰:“吾居某巷,念金氏衰落,特来振恤。

媪既知其踪迹,可密告银姑,如有急,可奔投我家。

此区区者,暂亢绣奁针线,幸勿哂也。

媪能达此意,后尚当有所厚酬。

”妪大喜。

汪归,以告程牛曰:“吾已为郦生说下齐矣,子疾攻之,可不相悖而相济也。

”程生曰:“有是哉,三日必报命。

”越一日,夜深人静时,忽有款汪氏之门者,一老媪挈美少年,自言避难自乡间来,与主人有旧。

汪某出视,则邻媪也,延入密室,少年揭巾顾盼,鬟偏眉妩,光照一室,盖绝代姝云。

汪某竭诚款待,令妻妾出慰之,愿以古押衙自任,女信焉。

开阁拂床,安置妥帖,婢媪上下咸事之有礼,女固安之。

初犹虞舅氏之追蹑,久之,不闻有他,起居服食既适,而园亭池馆之胜,日夕与汪氏眷属拈题属句为乐。

惟门阀深邃,外宾罕能睹面,又给使令者皆非心腹,不便通音问于外,渐觉如坐囹圄,欲告出游,辄阻以不宜招摇,女遂俯首无辞。

且性本婉淑,善腼腆,心事不敢自明。

约逾月,汪某乃呼而语之曰:“子所谓赵生者,初询邑署中绝无其人,嗣访城中,亦杳然也。

逮吾亲询邑侯,仿佛知此生曾为前令记室,以母忧西归,殆不复至矣。

乃一昨复有怪事出现,则一少妇抱儿,号泣署外,声言须觅赵某,奈何始乱终弃,置我于此,母子无所得衣食。

且语且泣,为状至惨,环观者皆詈赵生之负心,嗣邑侯怜悯,给以薄资遣去,妇遂不知流落何所。

吾闻而心悸,赵殆轻薄无行,全没心肝之人也。

吾实不复能隐忍,故急告子。

以子才貌,何患不获快婿,而恋恋于此耶?”女色变无言,未几,泪眦莹然,点点坠胸臆。

汪妻女百计劝慰,夜遣家人防护之,果欲投缳,获救而止。

汪有妹善口才,投暇抵隙,反复开导,女意渐移。

又数月,汪氏相待有加,游宴之欢,无不适如女意。

女念援救之恩,复感汪某之诚笃,盖初疑汪某有图己意,今爱若子女,敬若宾师,绝无他意,方自咎小人之腹矣。

汪于燕谈,辄举少年薄幸,得新忘旧等轶事,咨嗟反复,若深有憾于赵生者。

女益信赵之非人,一日愤然语家人曰:“文人无行,诚不可恃,安所得老成笃行者托之。

”家人报汪曰:“可矣。

”汪遂时绳中年伉俪之真爱,较之轻薄少年,不啻霄壤,且微露满大臣续胶之事。

女不语。

一日汪妹过其绣阁,见女方曝书理衣,纵横几案。

忽睹一锦匣颇巨,略如衣笥状,问之,曰:“此儿家传世宝也。

吾父无子,弥留时,命吾母待儿长而付之。

今吾母又逝,身如赘疣,负遗嘱矣。

”语次悄然欲涕。

汪氏甘言慰之,且求一扩眼界,女乃索诸衽衣,出钥启扃,什袭甚固。

徐徐展之,则羊脂温润,鬣首生动,卓立一天闲也。

高几三尺,长四尺余,状如浴起振鬣,宛首而顾其侣,凡蹄爪方瞳,皆若天然颜色,不假雕琢。

汪妹佯惊曰:“果至宝也。

是何眼福,得睹奇珍?谁家有福郎,消受此千金之骏耶?”语时,频以目色逗女,似显其一语双关者。

女晕掉首曰:“阿姑过誉矣,此亦何奇,特存先人手泽耳。

”汪妹伪为摩挲者曰:“此玉产自何方?计其璞,当绝巨,必非中土所有。

”女曰:“闻先人所传,生于阗山巅,采者悬度而得之。

本拟贡内府,土人匿其一,辗转为某中丞所得。

吾父以一文蒙殊赏,视为生平荣宠,故遗训秘不示人,谓非亲属系统,不相授受。

惜身后止儿一人,遂袭藏在此耳。

”语罢,欷若不自胜。

汪妹乘间说之曰:“吾兄与尊严为莫逆交,故救子于厄,愿始终其事,苟择人草草,宁非为德不卒,彼纨绔子顾影翩翩,一时固称佳偶,然往往有不旋踵而牛衣对泣者,何如老成可恃,博得毕生温饱耶?且令娘受先人付托之重,设遇轻薄无行者,一日重利忘义,置此宝于骨董场中,令娘有力抵抗之耶?吾兄之意,在择老苍有福德之人,使令娘无父而有父,无家而有家,为久长计正当如此也。

令娘聪明人,讵不解此?”女遂无语。

汪妹知其意已动,即告以不日遣嫁事。

女自念身无亲属,视汪某若父,尚何所不可。

逾数日,量珠裁锦,喜溢门楣。

盖普福许特设彩舆迎之,仪节仅亚于夫人,亦由汪某所要求,以掩饰女之耳目也。

自是侯门如海,女之生死不可知矣。

  先是程生谓汪某曰:“狡兔三窟,今得其一耳。

彼都转卢公,制府高公,正须点缀,而卢公为尤要。

前闻卢公所访求者为石经墨迹,自中郎被祸,文姬陷胡虏,此稿久为曹魏及司马氏所匿,后又沦于北魏,至唐而入内府。

北宋而后,流落民间,近始为赵生所得。

据赏鉴家言,锋棱完好,确为真迹。

予昨已以千金购之赵生处,托言粤商,其他则小李将军之《仙山楼阁图》,久已佚去,宋人赵千里曾临摹,逼真原本。

而宋张择端之《清明上河图》,尤为至宝。

此图虽系宋物,迭经鉴藏家所赏,明李东阳氏有跋,言其图高不满尺,而长二丈有奇,人形小不能寸,小者才一二分,其多至不可胜数。

然笔势简劲,意态生动,隐见殊形,向背相准,绝不见错误改窜之迹,故为可贵。

后为王州氏所藏,严分宜欲之,几兴大狱,卒不可得。

最后某君,欲抱以殉。

今竟在关中赵生处,即藏中郎墨迹之人也。

是生本秦中旧家,收藏颇富,游幕此间,而近状日窘。

予假番舶之名,已诱得其石经真迹,彼事后悔甚,遂死守《清明上河图》,不肯释手。

西席某君谓予,展阅此图,恍如入汴京,置身流水游龙间,但少香尘扑面耳。

卢公亦闻此语,必欲得之,已许三千金,赵生竟掉首不顾。

今忽变计,自言有人能如许都虞候,夺柳氏于沙乇利将军之手,使吾圆已破之镜,则拱手而献,不名一钱,亦所甚愿。

予介人问讯,始知所谓意中人者,即吾等不日遣嫁之银荷是也。

然则左右两难,主翁将何以处此?”汪某曰:“银荷事不可反汗,无已,宁许以金,或其他名妓脱籍以赠之,亦无不可。

”程生曰:“否否,此人不可以利诱,而可以智取也。

吾意令某生作保,使赵生须出千金作聘礼。

生必因阮囊羞涩,谋以书画质款。

而彼所信者,小玲珑山馆马氏。

吾乃以某地许马氏,拓其园址,马必悦从,是间接可攫得其宝物也。

当此之际,吾乃遣人伪作关中催归书,谓老母病危,彼必匆匆西去,一时恐不能来。

且闻其舅在都中,时召赵生往,或挽人先送其母入都,彼必由西转北,疲于奔命。

待他日过此,历时已久,则吾更有辞,彼无所容其喙也。

”汪某以为绝妙。

贿人,两鹾员果喜,允将亏空一律弥补,汪某遂肆然得为诸商之总董焉。

  赵生幼侍父宦江南,父曾摄仪征邑篆,又入江宁方伯之幕,后客死于扬。

生与其叔某扶榇归葬,服阕始出,复游宦江淮间。

承其家学,诵记渊博,尤工诗古文词,能篆刻,邗上文酒之宴必与焉。

又生长江南,深知风俗习惯,遂翩翩有名士气。

侨寓某秀才家,薰矿几,书阁清幽,与某秀才唱和甚乐。

某秀才者,即汪某家拥皋比之西席师也。

曾有姑嫁秦中而死,与赵生同姓,故相称以中表。

而其家适与孤女银荷之旧居,望衡对宇。

银荷于绣余吟罢,辄掩映绿窗间,赵生遇之,惊为艳绝。

又闻其工词翰,慕风雅,益倾向不已。

秀才微侦之,知赵生意,托词调笑,愿任撮合山。

赵生怦怦介秀才母通殷勤,女之舅妗贪微利,遂渐相往来。

生因挽婢媪传笺递句。

女雅慕生才,业已心许。

惟舅妗尚以远省人为嫌,迟迟未即允。

而汪某与程生之诡计至矣。

程生本稔舅,知女舅嗜饮,日以杯中物相劝,乘其酣饮而饣舌之。

且以重利,舅倚醉心动,如响斯应,醒而悔之。

盖程生虽以汪某侄媳为辞,舅亦恐齐大非偶,又恐列之妾媵。

程生闻其意有变,指天日相誓,力辨侄之未娶。

且葭莩河润,大有利益,用相歆动,舅果入彀,允先受聘金五百。

女闻之涕泣不食。

妗知为赵生,使人语生曰:“子能具五百金之聘币乎?”赵生辗转无计,始以中郎石经真迹求售,务获一当。

时某秀才已受汪某之托,事事以计卖赵生,生不知也,遂仓猝以七百金售石经于粤商,某秀才干没其百金,实则为程生所得。

程生又干没其二百金,即汪某千金所购入者是也。

赵生以五百金送女舅为币,二百金上下贿赠婢媪,事垂成矣。

无何,某秀才母死,居丧不能为媒妁,劝生迟一月后问名纳采,生亦允诺,金存秀才处。

一夕,僧众正作道场,忽阖家大哭,云被窃损失甚巨。

及研讯,则生寄存之五百金,尽不翼而飞矣。

生方懊丧欲死,报邑令请缉。

时值春明,以心绪恶劣,闻平山堂有画舫盛会,遂出郭闲游以遣闷。

车水马龙,香尘拂面,极嬉春之乐事。

生独花溅泪痕,鸟惊恨绪,无时忘天之悭我良缘也。

偌大广陵,游观之胜甲天下。

自天宁门外起,直至淮南第一观,楼台比栉,金碧澄鲜,恍如置身赵千里《仙山楼阁图》中。

所谓九峰图、倚虹园、筱园、西园、曲水、小金山、尺五楼诸胜,俱罨画妍雅,帘幕重深,隐隐闻歌管声。

循外堤望,则一湾碧水,画舸如云,桃柳相间,惟天然点缀物。

舟中朱栏锦幔,士女鲜衣调笑,霞绮临流,动人心目。

生方徘徊间,忽见巨舫自上流来,宾从喧沓,优伎骈罗,似正在酣畅时。

生无聊注目,则一人扣舷拥丽姝而笑者,仿佛某秀才。

生心大疑,彼非茕茕在疚者邪?胡朝伏苫块,暮即赴宴会?世风凉薄,一何无忌惮至此?殆吾迷眩耳。

又趋近岸边谛视之,逼真。

须臾舟移渐远,生欲呼之,不复闻矣。

散步既久,日已向暮,则见旁有小艇,容与中流,珠镫初上,光闪金蛇。

艇中多妇女,类大家眷属,亦复行酒喧哗,钗飞钏动。

中一女子,斜倚雕窗,悄然若有所思,生又惊诧不已,盖俨然银荷也。

自忖今日殆入梦耶?何奇异乃尔?怅然亟归。

抵寓问秀才安在,则以往佛寺讲经对,遣媪探银荷消息,乃云不知何时,尽室移去矣。

大骇悉心研询,则前宵犹偕妗氏赴戚串喜筵,未尝言迁徙事,殆昨日夜深为此耳。

然众邻佥不解其避匿之由,生知其间必有鬼蜮,愧愤交并,急切欲狂。

立待秀才返,将诘其颠末,而秀才竟三日不归。

至四日,生正拟雇人四出觅访,则秀才累然自归。

仓皇问讯,秀才殊阳阳若无事:“吾自居丧读礼耳,安能知人闺阁事?”生大恚,语侵秀才,秀才不稍让,数载心交,一朝决裂,几致挥拳殴击。

生负气与绝,尽迁书簏行李于逆旅,不复居秀才家。

又思控追五百金,而彼以被窃为词,殊难捉摸,商之友,亦无善计,惟自咎不谨而已。

顾终不能忘银荷,闻人言为富豪所诱,茫茫恨海,精卫难填,咄咄书空,回肠欲断,因思悬赏购昆仑奴古押衙其人。

是的汪某等方谋篡取其匣中宝绘,语闻于生。

生乃有苟得银荷,不惜献酬之誓。

无何,某秀才于于来,始则谢前日抵触之罪,继陈旧好之不能恝然,赵生不为所动,冷语冰之。

秀才乃徐语曰:“银荷不远,咫尺红墙界耳,君如能舍千金作聘,意中人何难化作床头人耶?”赵生掉首不信。

秀才曰:“君不尝于画舫中遇之耶?此家眷属,实吾居停之姻娅,亦愿得君为婿,但努力办玉镜台可耳。

”赵生犹狐疑,秀才佯叹曰:“古人不念旧恶。

杜少陵亦云:”记忆细故非高贤。

‘吾曩日拂君意,心常悔之。

方愿任此撮合山,补过自新,在君一齿颊之流芬耳。

今不见许,吾一腔热血,尚洒何方哉?“语毕,投袂欲行。

赵生急止之曰:”子姑少安,容吾思之。

“秀才殊不顾,生乃牵衣相劝慰,谢己太甚。

秀才夷然曰:”事既泄矣,吾且告子,彼鹾宪方百计求女列专房,稍迟缓则事且变,不图则已,欲图宜著先鞭,知我罪我,一听君意。

“赵生瞿然曰:”子言是也,顾安所得千金?“秀才乃附耳细语,赵生颇沈吟。

秀才曰:”易耳,吾意当挽马秋玉先生为居间人,则一切不虞为人所算。

“生曰:”果然,此君非他人比,吾决矣。

“秀才与订约而出。

明日果于马处以《仙山楼阁图》及《清明上河图》,质千五百金,又附以博山香炉一。

交易甫就,而关中急足书至,慈帏万里,汤药未尝,赵生惊痛不已。

即日束装,往与马秋玉别。

而秋玉适以东游外出,仅留刺告知,遂尽托秀才以去后事。

谓母疾速愈,当一月即来。

秀才送之淮上,歧路依依,赵生绝不疑也。

跋涉抵家,则母固无恙。

惟数日前得生舅书及遣仆迎入都,且留一书示家人,谓已转寄邗上,亦嘱生北上矣。

生询急足书道母病事,则家人绝不知。

大诧曰:”吾乃堕五里雾中。

“旋趋燕京,果获拜母,悲喜交并。

语及病耗,舅亦骇然曰:”吾亦得家人书,谓母念子成疾,故迎之耳。

“各出书相质,笔迹相类。

舅曰:”此必有人播弄,欲子久离邗上耳。

“生乃憬然具道所以。

舅扼腕曰:”可惜此法书名画,竟为奸人篡取。

虽然,此禁脔早入彀中,子为情所迷,始终不一觉悟,冤哉!“生乃起立自责,切齿曰:”弁髦先人遗物,吾罪至重,不返璧,吾誓不为人。

且不复仇,亦非男子。

“乃束装欲南。

舅曰:”此非其时,子不如应京兆试,获隽后,始与同年辈交结台谏,提起弹劾,从根本上翻起,则可大有作为。

如是,彼等必无所施其技。

“生从之,果报捷成进士。

乃与诸台谏密商,迭疏劾鹾员亏蚀官帑,与商家钩结蒙蔽。

高宗方欲搜剔外官积弊,大启疑窦。

乃命军机傅恒,择亲信者任盐政,密事钩稽,然后发布。

傅恒遂以尤拔世上荐,恒之心腹也。

深沈有心计。

赵生竟夤缘得幕职,从尤拔世南下。

尤属生以密查事,生大喜。

查称普福所提纲引,即每引缴银三两计,一年中已应贮银二十七万八千两有奇。

又其任内所办玉器古玩等项,共作支银八万五千余两。

若此项提引,推而至乾隆十一年起算,凡二十年以来,为数已过千余万。

此项并未解京,现库中所储,止有十九万余两,可见蒙混侵吞,竟成巨款。

其余与商人通同作弊,受贿纳妾,有玷官箴,不可枚举,而以高恒、普福为尤甚。

前任运使卢见曾,有心附和,品行平常,亦多弊窦。

奏闻后,高宗乃密派江苏巡抚彰宝及尤拔世会衔复查。

凡查高恒赃款十三万,普福赃款八万数千两,卢见曾一万六千二百馀两,此外代购物件,及借端开用者甚多。

高宗震怒,乃褫前盐政高恒、普福,前任运使卢见曾,现任运使赵之璧等职。

且押卢见曾下扬州狱,高恒、普福下刑部狱,彻底讯究。

时雅雨先生已以告病居德州原籍,州司临门,银铛就道,门下之骚人逸客,风流云散矣。

先是赵生随尤大臣至邗上,犹无意罗织雅雨。

盖以雅雨宏奖风雅,久主东南坛坫,即赵生亦曾受其嘘濯。

且海内门生故吏颇多,生亦投鼠忌器。

惟《石经墨迹》及二图,心不能忘。

时雅雨虽已返德州,其戚友多留扬者,乃使人讽以故剑刀环之意。

雅雨之族弟某者,妄人也,大言此雅雨堂中世藏之宝物,焉能听人取索,遂对使者横肆意气。

有门生某者,知祸且发,出身排解甚力。

允不日函告于德州,必有报命。

使者返诉于生,甚先言而后略说。

生大怒,决意死战,狱遂不可解。

而引商汪某,至以私交官长,侵渔公款,籍没发烟瘴。

狱且定,朝野士大夫,与卢雅雨有缟欢者,俱不甘服,奔走营救。

于是青浦王兰泉司寇,献县纪晓岚学士,以及赵、徐两舍人,并先后营救雅雨,连疏请开脱。

高宗乃复命大学士傅恒复查卒得如右之密奏,略谓:”两淮商人,叠荷皇上恩赏卿衔,优渥隆重。

乃于历年提引一案,将官帑视为己资,除自行侵用至六百二十余万两外,或代购器物,结纳馈送,或借名差务,浪费浮开,又冒侵至数百万两,于法于情,均属难宥。

又各商交付高恒仆人张文学、顾蓼怀经收各项银二十万两七千有奇,代办檀梨器物银八万六千五百两有奇,普福滥支银四万二千八百两有奇,卢见曾婪索古玩,值银一万六千二百两有奇,俱系确数,无可讳饰,应著在各名下勒追。

若高恒、普福名下无可追抵,即著各商名下著落赔完。

至现任赵之璧,目击盐政腐败不能整顿,亦应革职问罪“云云。

高宗览奏,深恶文臣党比瞻徇。

遂命将高恒、普福、卢见曾及商人汪某定死罪,王昶、赵文哲、徐步云等遣戍黑龙江,纪昀遣戍乌鲁木齐。

其余现任总督高晋、前任总督尹继善、前任运使何渭、吴嗣爵,分别交部议处及降级调用。

而盐商奉宸院卿衔黄源德、徐尚志、王履泰,布政使衔江广运,按察使衔程谦德、汪启源俱革职。

狱既定,江淮官场大震动。

有知奏案内容者,赵生颇为众所指目。

或密奏玉马石经及仙山清明二图事于上,上遣使问尤拔世,乃于籍没卢雅雨时,举石经及二图奏闻。

又抄普福家产,得玉马诸宝遂悉入内府,供天家珍玩。

而才色绝代之银荷,早于误嫁后数月,香消玉碎云。

赵生卒辗转求得普福宠姬曰小桃者,谓吾快屠门之嚼也。

  指严氏曰:“吾闻之故老,乾隆间有二大贿窟,盐务、河工是也。

举国足足延颈企踵,惟此肥拧是谋,积弊之深,几如原草,野火不尽,春风又生耳。

虽什伯骨董祸,岂敌人情变幻之万一?独此株连瓜蔓之巨案,乃发于区区之赵生,不亦异乎?顾或以为怨毒可畏,然一旦玉马佳人,法书名画,联翩贡于天府,则又何说?大盗不操戈矛,夫孰从而怨毒之?嗟乎!士薄福,亦欲与铜臭大官争一日命,安得而不败?雅雨伤哉!尚供谭助,世有骨董家,其勉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