谐铎

谐铎 清 沈起凤 #

 

  卷一

  狐媚

  虎痴

  鸡谈

  獭祭

  蚁封

  龟鉴

  兔孕

  雉煤

  卷二

  屏角相郎 #

  笔头减寿 #

  讨猫檄 #

  祭蠹文 #

  隔牖谈诗 #

  垂帘论曲 #

  考牌逐腐鬼 #

  妙画代良医 #

  卷三

  娇娃皈佛 #

  穷士扶乩 #

  老面鬼 #

  遮眼神 #

  烧录成名 #

  读书贻笑 #

  镜戏

  帖嘲

  一钱落职 #

  两指题旌 #

  卷四

  酒戒

  色戒

  财戒

  气戒

  侠妓教忠 #

  雏伶尽孝 #

  丐妇殉节 #

  营卒守义 #

  桃夭村 #

  荆棘里 #

  卷五

  恶饯

  奇婚

  泄气生员 #

  换形乞丐 #

  菜花三娘子 #

  草鞋四相公 #

  讼师说讼 #

  名妓沽名 #

  泥傀儡 #

  石赑屃 #

  卷六

  上清宫除妖 #

  森罗殿点鬼 #

  苏三

  葛九

  奇女雪怨 #

  达士报恩 #

  梦中梦 #

  身外身 #

  香粉地狱 #

  面目轮回 #

  能诗贼 #

  识字犬 #

  卷七

  有根女 #

  无气官 #

  鬼妇持家 #

  鄙夫训世 #

  虫书

  兽谱

  黑衣太仆 #

  巾帼幕宾 #

  鲛奴

  犬婢

  卷八

  棺中鬼手 #

  镜里人心 #

  孟婆庄 #

  十姨庙 #

  车前数典 #

  骡后谈书 #

  死嫁

  生吊

  术士驱蝇 #

  壮夫缚虎 #

  卷九

  嘲吴蒙 #

  赛齐妇 #

  村姬毒舌 #

  醮妇冰心 #

  地师身后劫 #

  节母死时箴 #

  顶上圆光 #

  掌中秘戏 #

  眼前杀报 #

  脑后淫魔 #

  卷十

  道人神相 #

  和尚婆心 #

  蟪蛄郡 #

  蜣螂城 #

  鬼嫖

  神赌

  梦里家园 #

  命中姻眷 #

  臭桂

  祥鸦

  卷十一 #

  老僧辨奸 #

  青衣捕盗 #

  正士驱邪 #

  恶客除淫 #

  芙蓉城香姑子 #

  扫帚村钝秀才 #

  三杖惩奴 #

  片言保赤 #

  盗师

  鬼婿

  书神作祟 #

  病鬼延医 #

  卷十二 #

  南部

  北里

  贫儿学馅 #

  才士惩骄 #

  卜将军庙灵签 #

  况太守祠赝梦 #

  怕婆县令 #

  捣鬼夫人 #

  吕仙宝筏 #

  大士慈航 #

  奎垣真像 #

  天府贤书谐铎卷一

  狐媚

  平阳范水废园,故多狐。

有宁生者,性狷介,日淫于书。

因暑月懊闷,假园亭以憩,友劝阻之。

宁笑曰:“是何伤?狐所挟以媚人者二,贪淫者,媚以色,贪财者,媚以金。

我两无所好,惟好架上书。

媚术虽工,遇我亦不售矣。

”友漫应而去。

  饭后,卧北窗下,见女子从屏后出。宁心知其狐,假寐以伺。女指架上书,冁然曰:“名教中自有乐地。是儿独学寡闻,将为勤学死。”

  宁起叱曰:“骚野狐!曳尾遁耳,敢妄言!”女亦叱曰:“田舍奴!我岂妄哉?汝果读书明理,当知我家祖德宗功,何敢妄为讥议?”宁曰:“凭城作祟,假虎树威,汝辈长技耳。

祖德宗功安在哉?”女曰:“汝日读书,而不知大禹娶涂山之事乎?绥绥庞庞,昌都成室,是祖德也。

有商之季,移家西海。

适文王遭羑里之囚,散宜生访先人于敝庐,脱青翰以解之。

赫赫宗功,垂诸史册,子何未之深考?”宁曰:“是诚有之。

但汝辈篝灯弄谲,卧榻宣淫,终非善类。

”女曰:“死则正邪,大圣犹羡其仁,穴则知雨;汉儒尚钦其智,况有形九尾,德至乃来,《山海》名经,言之凿凿。

汝诚读书而未得其解耳!”宁凝想久之,肃然致敬曰:“始吾以汝等为不足齿之伧,今闻高论,愿为书友。

”女笑诺之。

晨涂暝写,日共校讎偶坐荷亭点《周易》,女忽问曰:“有天地一章作何解?”宁曰:“上言‘离’者,‘丽也’,里丽则男女交感,宜受之以‘咸’。

而‘咸’不可言受,故复从天地说到夫妇之道,而受之以‘恒’。

”女笑曰:“然则男女交感,圣人所讳言乎?”宁曰:“然!”女曰:“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又何说也?”言毕,星眸斜睇,杏靥微红。

宁魂摇志夺,应声而答曰:“卿有意乎?请卜诸《易》。

  女随手占得‘末济’。宁曰:“‘未济’征凶,事不谐矣。”女曰:“小狐濡尾,虽不当位,刚柔应也,何害?”宁惑之,自此遂同寝处。

  不半月,神疲气殆,渐不可支。友过而诘之,宁百方自讳。

  入夜女来,宁以病告。

女曰:“君著书辛苦。

故日就羸瘠。

文园善病,安知不因《封禅》一书?不然,茂陵姬且未聘,何由得消渴疾哉?”宁深以为然。

遂摈弃丹铅;日与女团坐一室。

  又匝月,病体益深,沉绵床褥。

友复过之,宁渐吐其实。

友叹曰:“君中媚人之上策矣,以色媚人者,色衰则爱弛,以金媚人者,金尽则交绝。

惟阳窃君子之行,阴播小人之谲,择所好而投之,媚之术愈变,而媚之毒愈长矣!”宁戄然悔悟。

友急唤舆人,星夜舁归于家,女亦遂绝。

越半载;宁病瘵死。

遗书散佚,后不可考。

  铎曰:“此朱门上客一面照心镜也。打破天下人多少衣钵,亦是我辈大罪过处。”

  虎痴

  秦川女子霍小媖,有殊色。

父与豪右某争田界,以他事诬诸官,竟毙于狱。

母痛哭曰:“家无男子,谁为父复仇者?恐白骨冤埋,终作千秋黑狱矣!”女含涕而进曰:“儿不肖,髫龄稚齿,不能作赵家娥。

有得仇人而杀之者,儿愿执箕帚事之。

”母鉴其诚,日以其言祷诸西山之麓。

  一日,闻某入城祝县令寿,路出西山,虎突起于前,啮喉而毙。

母女方额手庆,忽—虎曳尾而来,径登堂上。

母女变色却走。

虎徘徊瞻眺,殊无恶意。

母阖扉而语曰:“今日杀某于道者,非汝也耶?”虎颔之。

母曰:“蒙君仗义,雪我前仇。

茕茕母女,定当香花顶礼,用酬大德。

未识降临玉趾,意欲何为?”虎怒目而视,似憎其爽约者。

母曰:“汝以我食言耶?息壤在彼,本宜敬将幼女侍奉裳衣。

但起居寝食,彼此道殊。

安得竟成伉俪?况我年近桑榆,家无兰玉,方将倚婿为活。

汝为地下人报怨,独不为未亡人施德乎?谨陈衷曲,乞赐矜全。

  虎闻其语,神凋气丧,垂头欲出;而一步九顾,依依不舍。

女慷慨面前曰:“君且住。

妾有一言,幸垂明听。

妾前以身相许,岂敢昧心。

想衾裯之共,君亦知其不可。

如不忘旧约,当扫除一室,与君终身相守,存夫妇之名可也。

”虎首肯再三,欣然嘉纳。

  女乃导虎入帷,营菟裘于绣榻之旁;食则同牢,居则同室。

女晨起理妆,虎必潜身奁次,侧目偷窥。

夜俟女卸装登床就寝,始伏于床下,竟夕不寐。

恐以鼾声扰其清梦也。

有时甘旨不给,则衔鹿脯以进,或抱小恙,焦思躁急,盘旋室内者无停趾。

病愈,始欢跃如初。

女习以为常。

  而母氏因年迈无依,时咎女之失计,而遇虎礼貌亦衰。

虎一夕竟去。

母欲为择婿。

女曰:“背德不祥,负恩非福:况女子以心许人,岂必作形骸之论哉?”执不允。

后女以郁疾死,停尸堂上。

虎忽嗥哭而来,泪下如雨,进殓者皆见之。

继埋玉于祖茔之侧,虎一日巡视者三。

春秋令节,辄衔山果以奠。

越三载如一日。

母贫乏不能自话,虎犹日取山獐野兔,存恤其家云。

  铎曰:“有情痴者,必无傲骨。虎而痴,是失其虎性矣。然一言不合,掉头竟去,不依然虎性之难驯乎?痴而能傲,是为真傲,傲而能痴,是为真痴。”

  鸡淡

  吴郡娄门外鸡坡,吴王收鸡处也,至今居人以养鸡为业。有祝翁者,豢雌雄两头。一夕,闻墙下喧呶不已,怪而听之。

  闻雄者曰:“尔我蒙主人豢养,数米而食,凿垣而栖,有何不乐?而胶胶膊膊,终夕絮聒?”雌者曰:“我怪汝喜则颈,惮则断尾,全无一点丈夫气。

而犹绛冠金距,骄人昏夜,能不使人气愤?”雄者曰:“夫不雄飞,妻终雌伏。

汝何所长,而翘我短处?”雌者曰:“堂上争虫,笼中抱卵,成家之道,舍我其谁?况秦穆公得我而霸诸侯,百里奚仗我而邀富贵。

妆惟与宋处宗辈,作窗下清谈,否则沟畔涂膏,镜中学舞。

恐曹阿瞒弃之不惜,尚得牛刀一试,冀他年大用也哉?”

  雄者曰:“汝冀所谓但知雌守,未觌雄风者也。

我所以胜于若辈者,全在一鸣惊人耳!祖逖闻我而着先鞭,燕丹效我而脱奇祸。

至于齐官惊梦,用佐贤名;楚子乘车,不愆兵法。

奇功伟烈,炳耀千秋。

此田饶以夜不失时,尊予为五德之冠。

汝牝不司晨,又安知我为—世之雄乎?”雌者曰:“君以为雄,谁敢不雄?自今以后,请先子而鸣。

”雄者门:“惟家之索,恐操刀者随其后矣。

阴乘阳位,非以获福,实阶之祸耳!”雌者曰:“尔勿言。

我先声一夺,当使望气者尚求其雌,而天下群雄闻风却步矣!”雄者竦然而退。

  自此雌者无夕不鸣。家人以为不祥,杀而烹之。祝翁叹曰:“翰音登天,何可长也。况其位之不当乎!罹于凶也宜矣。”

  铎曰:“《太玄经》有云:“雌鸡晨鸣,雄鸡宛颈。‘阳衰阴盛,其积渐使然耶?愿天下处闺房者,持予雄辩,压彼雌风;毋柔声下气,养同木鸡也。”

  獭祭

  大江之滨,有灵物焉,其名曰獭。

—日,游于北岸,遇林中之鹯集败于磐石。

相聚而语。

鹯曰:“君善捕鱼,我善捕雀,而雀之见我者,往往哓音骇翼,电流星散,以至十不获一。

不知君观鱼濠上,能聚族而歼否?”獭曰:“鱼之畏我,犹如雀之畏君耳,岂尽恶生乐死,而愿入枯鱼之肆者?”鹯曰:“吾闻君驱之使去,复招之使来,操何神术而能若此?”獭曰:“世传我别有一手,如道家役鬼之法者,妄也。

虎有钩爪,犀有骇角,狐有媚珠,猱有脆骨,皆志怪者附会,造物仁慈,方使予角者去其齿,予翼者两其足;肯令我辈添牙益爪,穷两间之物类乎哉?”鹯曰:“然则奈何?”獭曰:“我所以驱之复来者,因取之时,末尝过戕其类,坐而逸获,若出于不觉也者;彼以为无患而过我,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此欲擒故纵,欲贪故廉之说也。

”鹯曰:“君言是矣,但鸟之狡,有甚于鱼者。

鱼性最驯,不过随波逐流而已,鸟之中,如鸩以妇守,雁以奴巡,杜鹃以倒挂而善防,鹦鹉以能言面巧避,他如雀常入幕,燕必处堂,鸽依佛塔之铃,乌傍贾船之楫,种种机心,弋人何篡?一时决起于前,不于此时尽掩其群,而纵之远逝,不亦悔之晚乎?”獭曰:“君之志则大矣!然何如留无尽之藏,为他日属餍地乎?”言未已,百鸟横空而来。

鹯攫得四五头,余皆窜入林中。

  鹯意不能舍,奋翼逐之。

适射生儿潜伺于侧,伏机一发,鹯先贯项而死。

獭哀其愚,设祭于江之北岸,招魂而告之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

惟我与尔,以杀为田。

廉则寡取,贪则同捐。

何子不惜,赍恨重泉!吾今辍业,濯手江边,宁枵其腹,勿丧其元。

贪人败类,自古皆然,凡百君子,请视此鹯。

  铎曰:“聚族而歼,鹯则毒矣。而欲贪故廉,獭之阴谋更毒也。乃天独报于鹯,而不报于獭。岂咒鱼入钵,佛门所不禁耶,亦江头忏悔之功也?”

  蚁封

  吴俗,田房交易,作中者名曰:“蚂蚁”。

有贾老者,业此三十余年,家小泰。

买灶下婢,生一子,乞孝廉褚绍推算之。

褚善谑,口多微词,戏之曰,“查令郎英造必大贵,汝当作封翁。

”贾老曰:“我辈执业卑微,何得名通仕籍?”

  褚正色曰:“是不然!古者蝎号将军,萤称正宇,蝶封香国粉侯,蜂攫花台刺史。

诸虫皆贵,安见蚁命之独贱乎?况道在蝼蚁,蒙庄羡之、所望蛾子时术之耳。

”贾不知其戏,述孝廉语夸示同侪。

众举手贺曰:“淳于棼烧到指头香,带挈百万蝼蚊一齐升天矣!”贾大喜,日以封翁自负言。

  儿性憨,年十八,惟《大学》三页粗能成诵。

人问曰:“令郎读《左传》否?”贾曰:“《左传》已熟,今闻读‘右传’矣!”盖日听其诵“右传首章”。

“右传二章”故也。

儿年二十,顽钝如初。

贾恐前言不验,复质诸褚孝廉。

褚笑曰:“虽有贵命。

何其速也?蚁五年而黑,十年而赤,三十年面白。

是有定数,予姑待之。

”贾唯唯。

后儿日荒于赌,渐至废学。

会八旬寿诞,众客登堂称祝,褚亦在座。

贾复理前说。

褚曰:“君头衔已贵,何必倚佳儿博封诰哉?”贾问何衔。

曰:“中人科中人,升卖田司主事,外擢合同府知府,例封文契郎,晋封草议大夫。

”众客哄堂,子亦匿笑。

褚曰:“汝他年得叨父荫,不作茶馆大使,亦当作交易府录事也。

”贾始悟其戏,而封翁之想乃绝。

  铎曰:吴人诮官卑者曰“蝼蚁大前程”,然毕竟前程靶亦从蝼蚁上来也。

岂必《西京记》中势通馆阁,《南柯梦》里贵埒侯王,始识前言之非戏珑?贾老之不验,殆所谓蚁慕羊肉,羊肉不慕蚁耳!漆园吏之言,更刻于褚子广。

  “

  龟鉴

  九江棠,以风鉴起家,求田问舍,富甲一郡际。

同业者争谒之,叩其挟何妙诀,而所投辄利?适阶下龟蹩蹙而来。

某指而笑曰:“是吾师也。

汝等问计于我,不如问计于龟。

”同业者询其故。

曰:“吾所挟以游世者,皆此物之教也。

  同业者曰:“相法与龟法,若是班乎?”曰:“非相法之班于龟也。

风鉴一道,行之最难,必现龟身而说法耳!”众请竟其说。

曰:“我等挟术以游,不借大人先生之力,何能到处逢迎?某翰林,某阁部,餂其家奴,纳交门下,此名‘靠背硬’。

盖龟之恃以卫身者,全在此铮铮铁背耳。

龟入门最难,朱门高槛,误趋则蹶。

我钻得三尺荐函,一行名帖,以作先容,此名‘趁脚进’。

得门而入,无倾跌之虞矣。

其入门也,趾高气插,固为贵人所恶,胁肩谄笑,亦为仆辈所轻。

必蹒跚徐步,厚重不佻,如龟之曳于涂者,此名‘扯架子’。

前果后猎,左倪右若,皆龟之体也。

继而谈相,偶然适中,则学龟之昂头掉尾,自鸣得意,此名‘软火囤’。

使会其意者,知相法既神,酬仪宜倍。

如言不中窾,则学龟之卷尾缩头,悄然而遁,此名‘便好休’。

有慕我名者,且留作后图,再高声价。

他如客寓不必求宽,如龟之入洞即可藏身,旅饭不必茹荤,如龟之伏土便能果腹。

龟俯者有灵,遇忌我者必鞠躬,龟寝者无息,遇骂我者且忍气。

结二十八宿之党,用七十二钻之技。

六眸尽瞎,四足犹忙。

由是龟窟反为金穴,而风鉴之道行矣。

此吾所以悟道于龟者也。

尔等盍以龟鉴!”众齐声叹服,而阶下龟仍蹩蹙而去。

  铎曰:尝读《史记。

龟策传》,而知南辰北斗之说,为卜者言之,而相者不与焉。

乃此君悟道于龟,岂李固足履龟文,李峤耳传龟息,亦《相经》所载者乎?舍我灵龟,何以相天下士?

  兔孕

  俗传娈童为兔,不知始于何时。

襄阳韦生,豪族也。

宠姬四人,分四院以居。

后眷一童,名粲儿。

终年不履内院,日与粲儿坐书室调笑为乐。

又得仇十洲所画《左风怀秘戏》,按谱行云,照图作雨。

后庭花满,视温柔乡不在钗丛中矣。

  西院姬名阿紫,美而黠,与粲儿通,而韦不知也。

一日,韦他出,阿紫出帘下招粲儿私语曰:“自与君接后,红潮不至者百日矣。

主人经年不御,倘一旦临蓐,诸婢于持我短长,宁仰药以求死耳!子盍为我计。

”粲儿曰:“我筹之熟矣,断不误卿!”

  亡何,韦自外归,与粲儿共朝膳。

甫一举箸,颦眉捧腹,忽作呕逆状。

韦急起拥之,曰:“昨晚花阴露坐,脱卿半臂,以致寒侵玉骨耶?”粲儿曰:“非也。

自蒙君家雅爱,怀娠者三月余矣!”韦大骇,继而笑曰:“雄鸡抱卵,牡马生驹,今古未闻。

子勿以此相戏。

”粲儿口:“君不知耶,我见君中年乏嗣,而又弃彼膏壤,耕我石田,何日芝生兰茁?因私祷诸海棠祠下,愿得转男作女,为君延一线之祧。

今果神明鉴察,早晚为君抱子,而犹以我言为戏乎?”韦大喜,拍背而语曰,”不入兔穴,焉得兔子?从此守株而待,不必更营三窟矣!”由是日复一日,将及阿紫分娩之期。

粲儿曰:“生儿外寝,殊不雅观,乞移我于内室。

  韦商诸他姬,皆负气不允。

时阿紫托疾卧绣榻中,招韦与语曰,“自君贪恋顽童,三年不践闺闼。

今急而求之,无怪渠不应也。

如欲居我西院,君必裹足如前,无许往来蹀躞,俟彼免身后遣事可也!”韦笑曰:“汝摈我作门外汉,意欲藏盗于室乎?”阿紫曰:“彼弁而钗者,直可认作姊妹行耳。

君如见疑,我亦何必琐琐?”韦出,与粲儿语。

粲儿曰:“此善策也。

男儿生产,本骇听闻。

今移我于西院,一旦临盆,假言足紫娘所出,不至纷腾物以,贻后日佳儿之玷。

”韦亦拍掌称善,遂移粲儿于西院,自乃独宿外厢。

  一夕,传言粲儿腹痛大作,急唤家人往招收产。而呱呱—声,房内诞麟儿矣。

  越半月,粲儿绷婴孩而出。

视其仪容,与粲儿酷肖,呼之曰“似娘儿”,而不知实似其父也。

因粲儿无乳,嘱阿紫以米汁饲之。

而终日乳香喷滥,韦亦不诘其所自来。

一切瑶环绣葆,皆取给于阿紫。

偶有微恙,阿紫必令心腹婢抱入闺中,百方调护,韦以为不妒,转羡其贤。

尝戏谓粲儿曰:“兔生鸟覆,真痴儿之福也!”粲儿亦戏曰:“扑朔迷离,雌雄莫辨,君亦顾兔而未能相鸟者矣。

  后韦以淫欲无节,中道而殂,诸姬星散。粲儿与阿紫竟成夫妇。俟儿成立,收其遗产,迁居冠盖里,称富室焉。

  铎曰:“男子后庭生育,天下可废妇人,俞华麓乃戏言耳。

愚者以戏为真,卒至兔窟初成,鸾巢尽覆。

舐豪而孕,实忘蹄者成其校也。

《慎于》曰:“积兔于市,过而不视‘,其齐家之微义乎?盖固小人难养,况兼女子身来。

须知凿井徒劳,还是耕田计稳。

毋使艾豭入室,盗我娄猪,以至狡兔突围,牵其犬子。

前车可鉴,早提防东阁之奸,后户难开,莫轻启北门之钥。

  雉媒

  太原穆翁,豢鸟为业。

七十而鳏,慨然作求凰之想;而百计央媒,无一报命。

敦促之,人笑曰:“乘龙娇客,尽择英年。

今发欲黑而君反白,面欲白,而君反黑,是谁以绣阁娇姿,侍老寿翁杖履耶?”翁大恚,取笼中鸟尽放之,负气出游。

  一日,窜丛谷间,四围苍莽,无可问涂,忽有白雉矫翼而飞,投山南而去。

翁迹之,山尽处,倏有村落。

槐阴葱茂中,亚字墙垣,连亘百步,左侧园扉洞开。

翁疑为大家宅第,不敢通谒,潜身而入。

有四女子笑语而来,曰:“令日天气晴佳,盍一作踏竿之戏。

”牵红攀绿,连次而登。

一女子着退红衫,绿衿翠袖,背花不语。

众曰:“阿莺痴耶?昨桑夫人作灯花卜,一头四蕊,谓我等今日必有奇遇。

然风流嘉会,彼此同之,汝何先为痴想?”正嘲笑间,瞥见翁藏身花下,哗然曰:“红鸾未照,南极星犯花宫矣!”

  翁初入钗丛,心摇目眩。

欲自陈踪迹,又拙于语言,但倚花呆立,捻弄白髭而已。

内传言:“桑夫人来。

”四女子舍翁环立,夫人问曰:“娇客来乎?”众臼:“那有娇客,只有老物!”夫人指翁笑曰:“此即汝等婿也。

”三女子不顾而唾,回身尽散;独阿莺依依夫人肘下。

夫人曰:“莺儿颇有慧心,勿学痴婢子以貌取人,与人拗气。

”固导翁入内室,笑谓翁曰:“若辈少昊氏之苗裔也。

琐尾流离,鹪寄于此,与足下夙有机缘,敬占鹊喜,窃附鸾交。

愿足下勿以鸩盘为丑,而且作待阙鸳鸯也。

”翁唯唯。

于是凤头灯照,鸭舌香烧,孔雀屏前,与阿莺明成嘉礼三女子伏屏底以窥,嗤嗤匿笑,曰:“好个韝鹰佳婿,绝似韦家郎拣得碧鹳雀耳。

  明日,夫人出紫椹丸一合,付阿莺赠翁。翁啖之,三日而尽。

  不半月,面黑者尽白,发白者尽黑,颏下须亦堕落无遗。

揽镜一照,仿佛三五少年时也。

三女子闻之,携酒称贺,彩衣翩若,软语钩辀.叩其名,始知长为鹃娘,次翠娘,三燕娘。

燕娘体最佻,好张双袖作回风舞,又或故作欹斜,投入怀里。

莺娘亦时拂衣桁,以逗引之。

鹃娘稍矜重,而缘酒迷心,亦复戏弹脂血,倒挂莲钩,夭态游词,百般交作。

翁方新负少年,左偎右抱,几欲先弄大姨,后弄小姨。

莺娘意不能堪,指翁而诮之曰:“汝初得断凫续胫,遂欲一箭双雕耶?”

  三女子亦作色曰:“半个月新妇子,便学作护窠鸡,岂我辈鸱鸮,遂毁尔家室乎?”

  莺娘拂袖而起,曰:“始则唾之,继则餂之,真乌合之众也!我不能食仓庚炙,为尔等解妒。

”燕娘曰:“汝勿弄如簧之舌。

我涎涎翘尾,张公子且曾见惯。

肯借邻乌觅华胥之梦哉?”翠娘曰:“醋娘子亦太作乔。

姊妹间不过作兰苕之戏耳!”鹃娘曰:“渠既自啄其肉,我等不如归去。

”曳其袖悻悻欲去。

而夫人卒至,曰:“汝等皆不整羽毛者也!嫌老,则独让鸾栖,爱少,则竞图鸠占。

本应威同鹯逐,姑念孟家鸿案,共有前缘。

莺儿且拗冤作德,释怨同欢,自今伊始,弋雁翱翔,毋得再生谣啄。

”三女子雀跃面前,齐声谢过。

夫人亦去。

竟酌酒为莺娘陪礼,笑曰:“我等鸦嘴撩人,幸妹子无忘凤诺。

”莺娘亦曰:“但得阿姊始终翼覆,妹何敢独效于飞也?”翁闻其言,格声一笑。

众曰:“汝图一箭双雕,今得一衾四凤。

恐水中鸂鶒,啖不惯几许天鹅肉耳!”自此日则比翼,夜则交颈,四女子从无间言。

  忽一日,夫人失色而来,曰:“大树倾矣!速遣郎回。

”四人握手娇啼,不忍遽别。

夫人遣素衣婢促之。

莺娘曰:“宁同万死碎羽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真我今日之谓也。

”翁亦恋恋不行。

婢曰:“我送君来,还送君去。

强留无益,恐同被覆巢之祸耳!”不得已,垂涕而别,出门数武,回见宅第全墟。

但见桑树一株,垂阴半亩。

有伐木者,执斧其下,四鸟集桑树间,哀鸣悲噪。

方欲诘诸其婢,转瞬化为白雉,腾空而逝。

囚念桑夫人之德,哀诸伐木者,留其株本,问道而还。

  铎曰:“如皋一射,贾妻含笑。

则雉之为物,专调停人闺阁事也,然牧犊子七十无妻。

未尝感其《雉朝飞》一曲为之作合。

若穆翁者,殆由开笼放鸟之德欤?”

  情魔书癖两相缠,殢我温柔预我元。何似语言文字外,一齐解脱野狐禅。

  销磨傲骨为情痴,掉首归来好自持。冷笑丈人峰下客,年年画虎买胭脂。

  长舌倾城可奈何,由他子夜尽情歌。伏雌毕竟操刀割,输与雄鸡断尾多。

  昨宵有獭哭讧濆,楚些声中不忍闻。多少贪夫林下葬,题诗何处吊秋坟?

  风诰鸾封志未灰,莫嫌村老太痴呆。腰间金印悬如斗,都自南柯郡里来。

  不作朱门白项乌,愿甘曳尼辱泥涂。黑衣叁透麻衣诀,许负先生也负图。

  迷离扑朔不堪题,舐却雄豪且并栖。狡窟营成香阁闭,可怜得兔已忘蹄。

  雉子斑斑翠尾张,鳏鱼引到合欢堂。楚人路上如相遇,莫惜千金买凤凰。

  受业洪诏恩谨题

  谐铎。卷二 #

  屏角相郎 #

  缃管,江阴贫家女也。工词翰,兼好读相人书,决人祸福多奇中。

  年及笄,母氏将字之。

缃管鹳曰:“儿相薄,不宜主入中馈。

母诚爱我,但赋小星可矣。

”母以其言多中,许之。

而争聘者,日踵于门。

母氏令从帘隙以窥,俱不当意,母曰:“痴婢,眼太高。

若辈中宁无一有福儿郎耶?”缃管曰:“非此之谓也。

”母诘之,泪盈盈欲下,遂置不问。

  浒溪洪生,才士也。

爱君山之胜,客于江阴。

闻缃管名,登堂求聘。

湘管适簸钱屏角,望见之。

入谓母口:“堂上客,真儿偶也。

”母出见,诺之而去。

继问曰:“是子相若何?”缃管曰:“气清骨秀,非纨裤中人也。

然太清则薄,太秀则削,恐不永年耳。

”母愕然曰:“彼既不寿,汝何独有取也?”缃管泫热曰:“儿昨揽镜自照,柳眉侵月,梨靥添涡,三午后必合孀居。

郎相不利建寅。

是真短禄适合,违之不吉。

母氏幸勿忧也。

”继而洪别营金屋,择日以礼迎之。

结褵以后,相得甚欢。

洪善绘事,长笺短幅,酬应不遑。

甫—脱手,缃管即题诗其上。

犹记其《题并头莲》—绝云:

  水云乡里见温柔,多少痴娃荡画舟。

  江上孤鸳劳寄语,背花飞去莫回头。伤心之谶,见乎词矣。

  一日坐花下,折短笺作觞政,有并蒂花,并头花,连理花,叶底花诸名色。

拈得者,道《葩经》两句;合意者,酬以香茗,否则,骈两指击腕为罚。

缃管拈得并蒂花,曰:“庶几夙夜,妻子好合。

”洪昵而笑曰:“夜合一语,妙出天然,真慧心人也!”继拈得并头花。

洪曰:“宜尔室家,男子之祥。

”缃管曰:“宜男有庆,彼此同之。

如卿言,亦复仕耳!”复拈得连理花。

缃管曰:“道阻且长,春日载阳。

”洪曰:“长春两字,连理成文,亦巧合矣!”又拈得叶底花。

洪曰:“伐木丁丁,其香始升。

”缃管笑曰:“木香固登花谱,君何以第二字联合?”洪笑曰:“此乃所谓叶底花也。

”已而问曰:“卿前言并蒂花,不知三百篇中尚有几许?”缃管口:“驾彼四牡,颜如渥丹。

朝宗于海,蔽芾甘棠。

想尽之矣!”洪曰:“我尚有一联。

”缃管请问其说。

曰:“亦孔之将,彼黍离离。

”缃管愀然曰:“花前偎倚,欢会正长,何至说着将离?”倚栏痴立,凝眸欲涕。

洪方温言劝解,而家中催归符至矣!迫于父命,不获已,草草束装而别。

  缃管自洪之去,妆楼长阖,粉匣都收,终日对镜沉吟,自观气色。

一日,掷镜大哭,急呼母氏为制缞绖.母曰:“儿痴矣!洪家郎去后,且无一纸病书,何以决其必死,而作此不祥之物?”缃管曰:“以儿气色征之,断不爽也。

”母终不许。

易以练裙素服,而个中日夕,惟以眼泪冼面而已。

  不匝月,讣音果至。

毁容绝粒,几不欲生。

有客将洪父命,怜其少寡,恤以数百金,劝令改适。

母商诸女。

缃管艴然曰:“是何言!我报郎于生者日短,报郎于死者日长。

且我之为孀归,于相信之;我之为节妇,亦于相信之,世有面冷如霜,心寒于雪,而作东风别嫁者哉?”客惊叹而去。

述诸洪君之父,人韪之,遂买舟具乘,迎归于家。

  妯娌间有乞其谈相者,缄口不道一字。

族中子弟知其能诗,竞出素缣索句,俱以病辞。

曰:“女子有才,终归无福,旧时结习,忏除尽矣!”惟小鬟窃其《题洪君遗画》传示其侄诏恩,得二十八字,曰:

  澹红香白满栏干,一段春光画里看。

  展向秋窗浑不似,梧桐庭院十分寒。此虽吉光片羽,而读之者,亦可哀其志矣。

  铎曰:“《唐书》载袁天纲相岑文本曰:舍人文才,必振海内,而头有生骨,恐至损寿。

今传此法于闺中,以为择婿张本。

短缘适合一语,卓然定鉴也。

苟广其术,潘骑省《寡妇赋》可无‘忽以捐背’之恨。

  笔头减寿 #

  中州女子郑兰芬,幼失怙。

母钟爱之,日令坐书塾中。

牙签锦轴,纵横满案。

母常戏之曰:“此吾家千里驹,但牝而不牡耳!”兰芬答曰:“只要驰骋词坛,犹胜刘家豚犬也。

”由是闺阁之名,噪闻里党。

  尝作《钱》卦曰:“钱,利用贞。

象曰:‘钱方正位乎内,圆正位乎外。

方圆正,天地之大义也。

钱有孔方焉,家兄之谓也,兄兄弟弟,父父子于,夫夫妇妇,而钱运亨。

运亨,而家道定矣。

’象曰:‘金自火出。

钱,君子以内有物,而外有光。

’初九,闲有钱,悔亡。

象曰:‘闲有钱,来未正也。

’六二,无攸遂,在中柜,贞吉。

象曰:‘六二之吉,顺以藏也。

’九三,钱神嚆嚆,悔厉吉。

钱奴嘻嘻,终吝。

象曰:‘钱神嚆嚆,将失也;性奴嘻嘻,失家业也。

’六四,富家大吉。

象曰:‘富家大吉,积在德也。

’九五,君子有钱,勿恤吉。

象曰:‘君子有钱,交相爱也。

’上九,有官威如,终吉。

象曰:‘威如之吉,发身之谓也。

’”畹香徐孝廉载入《蕉窗剩话》,谈者艳之。

  婢阿康,性慧黠。

—日,撷花园亭,久不至。

兰芬遣其第五儿迹之,知为仆廖二所窘。

复仿《五子之歌》作《规婢书》嘲之曰:“阿康尸位,以逸豫,荒厥职,同人咸贰。

乃盘游无度,戏于寂寞之园。

有穷廖二,因人弗见,狎于庭。

厥弟五儿,奉主命以从,徯于园之次。

五儿大怨,述主人之戒,以作歌。

其—曰:‘齐家有训,人可勤,不可怠。

勤惟家本,本固家宁。

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不听予,一时两失。

祸岂在明,不见是图。

予临尔众,慷乎若铁索之驭六马。

为人下者,奈何弗慎!’其二曰:‘训有之,内作盗荒,外作淫荒,甘懒嗜顽,钻穴逾墙。

有一于此,未有不亡。

’其三曰:‘惟我高堂,有此义方。

汝悖厥训,乱其纪纲,乃底灭亡。

’其四曰:‘巍巍我主,一家之尊。

有礼有法,贻厥后人。

吟诗诵赋,昔人则有。

荒坠厥绪,诲淫绝耻。

’其五曰:‘呜呼急归,予怀之悲,人实诳女,女将畴依?郁陶乎予心,颇厚有忸怩。

苟悔厥过,来者可追。

’”从巧思慧舌,大率类是。

  一夕,坐灯下,作《香粉春秋》。

未及数行,腕酥体倦,伏儿而寐。

瞥至一殿,上横一金额,曰:“六经大文章处”。

一人冕旒端坐,儒冠者数辈,校书两隅。

一人捧册上曰:“此扬子云拟《易》。

上座者曰:“《易》自商瞿至田何,凡历五传。

王弼主理,京房主数,总未尽探其奥,若辈何能妄拟!且渠已屈身新莽,虽有草玄奇字,不足观也。

”又—人上曰:“此张霸伪书。

”上座者曰:“《书》自出鲁壁,古文不传久矣!梅赜二十五篇,略存其似,张霸何人,辄敢妄作!”又一人—上曰:“此束广微《补亡诗》。

”上座者曰:“命义选词,亦颇不乖诗教。

然鱼游清沼,鸟萃乎林,纯是晋人口角。

何得妄攀风雅!”又一人上曰:“此刘歆集礼。

”上座者曰:“河间赝本,辨者实难。

《考工》一记,明是汉懦私拟,以补冬官阙略。

”又—人上曰:“此何休《春秋传略》。

”上座者曰:“公羊墨守,左氏膏盲,谷粱瘸疾,直妄人说梦耳!”又杂陈删鲁沦、非盂子等书。

上座者勃然怒曰:“拟庄反骚,尚属小儒弄笔,乃割裂圣经贤传,妄肆讥弹,当付拔舌狱,以彰孽报。

”言未已,一人趋座匍伏。

上座者曰:“郑夹漈,尔欲何言?”逡巡而对曰:“康成辅翼圣经,自谓有功名教。

不料闺中末裔,点窜经文,作为游戏,奈何?”上座者曰:“此侮圣人之言,罪宜加等。

姑念闺阁无知,折其寿算,以赎前愆。

  时兰芬潜伏殿外。

闻其言,心惊魄悸,下阶一蹶,豁焉梦醒。

灯下烧其旧稿,深自忏悔。

后字同里某生,嫁前三日而亡,实侮圣言之报也。

我辈以文为戏,能不舍旃!

  铎曰:“酒是先生馔,女为君子儒;粲花妙舌,艳绝干古。

然世上演《牡丹亭》一日,若士在地下受苦一日,安知非此桩公案发也?吾家湘人,曾作《闺中月令》,有‘口脂解冻,帘衣化为钩。

衣润溽暑,粉雨时行’等语,亦见慧心、而红笺犹湿,黄土旋埋,自贻伊戚,夫复何尤?附记于此,为之—叹!”

  讨猫檄 #

  门人黄之骏,好读书。

左图右史,等诸南面百缄。

豢一猫,用以防鼠。

视其色,斑斓如虎,群以为俊物。

置诸书架旁,终日憨卧,喃喃呐呐,若宣佛号。

或曰:“此念佛猫也。

”名曰佛奴。

鼠耗于室,见佛奴,始犹稍稍敛迹,继跳粱失足,四体堕地。

佛奴抚摩再四,导之去。

嗣后众鼠惧无畏意,成群结队,环绕于侧。

  一日,踏肩登背,竟啮其鼻,血涔涔不止。

黄生将乞刀圭以治。

予适过之,叱曰:“畜猫本以捕鼠。

乃不能翦除,是溺职也。

反为所噬,是失体也。

正宜执鞭棰而问之,何以药为?”命生作檄文讨之,予为点定。

其檄曰:

  捕鼠将佛奴者,性成巽懦,貌托仁慈。学雪衣娘之诵经,冒尾君子之守

  矩。花阴昼懒,不管翻盆,竹簟宵慵,由他凿壁。甚至呼朋引类,九子环魔

  母之宫,叠辈登肩,六贼戏弥陀之崖。而犹似老僧入定,不见不闻,傀儡登

  场,无声无臭。优柔寡断,姑息养奸,遂占灭鼻之凶,反中磨牙之毒。阎罗

  怕鬼,扫尽威风,大将怯兵,丧其纪律。自甘唾面,实为纵恶之尤,谁生厉

  阶,尽出沽名之辈。是用排楚人犬牙之阵,整蔡州骡子之军。佐以牛棰,加

  之马索。轻则同于执豕,重则等于鞭羊。悬诺狐首竿头,留作前车之鉴;缚

  向麒麟檀上,且观后效之图。共奋虎威,勿教兔脱。

  铎曰:“昔万寿寺彬师,以见鼠不捕为仁。

群谓其诳语,而不知实佛门法也。

若儒生一行作吏,以锄恶扶良为要。

乃食君之禄,沽己之名,养邑之奸,为民之害。

如佛奴者,佛门之所必宥,王法之所必诛者矣!”

  祭蠹文 #

  万卷楼,表叔蒋观察藏书地也。

宦游于闽,经午闭置。

后告假归籍,曝其卷帙,半为蠹鱼损坏。

因命童子拽捕,尽杀乃止。

是夜,楼中万声齐哭,几于达旦,主人患之。

予适借榻松韵轩中,因作文以祭曰:

  呜呼,蠹兮!秉虫之性而不集于膻,得鱼之名而不跃于渊。遨游乎文章

  之府,托翰墨以为缘,尔何不学白蚁之钻矿,与青蚨之化钱?谓书香之我嗜,

  愿铜臭之长捐。吾闻尔祖脉望,羽化登仙。以诗书为弓冶,期无坠乎家传。

  营书作穴,耕字为田。虽食古而未化,鉴其志之可怜。何期主人好事,物运

  屯邅。竟抄同乎瓜蔓,忽尽族而并歼。芸窗播毒,书林抱冤。识召祸之有基,

  吾请言其固然。穿经史以太凿,断词义而不连,既毁章而裂句,亦脱简而残

  编。隐微躯于艺苑,肆鱼肉之馋涎,等斯文之蟊贼,遂获罪于圣贤。彼刀笔

  小吏,案牍穷年,窃尔生平之一字,辄舞文面弄权。尔宜悔悟,自省其愆。

  非主人之嗜杀。乃孽报之在天。赋草一束,墨汁半船,尔其享之,在此灵筵。

  勿为厉于龙蛇壁上,待转丸于蜣螂粪边。笔冢累累,卜尔长眠;砚田膴膴,

  表尔新阡。招青蝇之吊客,驱蝼蚁于下泉;果游魂之无恙,乘蚊背以言旋。

  祭毕,而楼中之响寂矣。

  铎曰:“胥吏舞文,谓之衙蠹,而读书中无是名也。然借文字为护符,托词章以猎食,皆可谓之书蠹。或曰:“此等词义不连之辈,名曰书蠹,犹属过誉。

  ‘“

  隔牖谈诗 #

  水绘园,辟疆冒氏集诸名士禊饮处,今废为禅院。

祁昌胡生文水,客如皋,赁僧屋以居。

生负奇气,为沈晋斋,王西园诸前辈相器重,益自喜。

尝作述怀诗,有“我岂妄哉聊复尔,臣之壮也不如人”之句。

予适见之,曰,“此宋元派也。

”生气不肯下,转以诗学源流相诘问。

予唯唯。

生艴然曰:“先生殆不屑教诲耶?”拂袖竟出。

  予独坐灯下,半炊许,暗中闻嗤笑声。

叱问为谁,应曰:“予此间地主冒巢民也,与王桐花、崔黄叶、陈迦陵辈,魂游于此。

汝吴下阿蒙,辄敢高持布鼓,过我雷门,倘一言不智,定当麾之门外。

”予曰:“冒先生馁魂无恙乎?如不见弃,乞垂明问。

”因大声曰:“古诗以何为宗?”应之曰:“四言以三百篇为法。

而太似则剽,太离则诡。

故束皙《补笙诗》,未脱晋人俊语。

五言自西京迄当涂、典午诸家,各有一副真面目。

粱、陈之际,体卑质丧。

至唐陈伯玉辈,扫除显庆、龙朔之弊,独标风格。

七言权舆《大风》、《柏梁》。

洎乎魏、宋,名作寥寥。

初唐颇尚气韵,李、杜出而始极其变。

后有作者,等诸自郐无讥可也。

”曰:“近体以何为宗?”应之曰:“阴、何、徐、庾,五律之先声也。

延清、云卿,揣声赴节,后来居上。

王、盂以淡远并辔,李、杜以壮丽分镳,崔、李、高、岑,七律之正轨也。

宾客、仪曹,态浓意远,宗风克绍。

浣花如鲸鱼掣海,青莲如健鹤摩天。

至绝句,羌无故实,须求味于酸咸之外。

虽工部高才,未传佳作。

不得谓‘黄河远上’、‘葡萄美酒’,獭祭者可学步也。

”言未竟,忽厉声高喝曰:“我渔洋老人,论诗六十余年,以少陵诗史为宗。

何物狂生,拈出司空三昧,教人废学?”因笑曰:“公一代诗坛,千秋史学,何敢妄议?但《落凤坡吊庞士元》,此题尚宜斟酌。

”正持论间,有自称崔不雕者,自称陈其年者,哗然纵辩。

予曰:“君王桐花之弟子耶?生前以‘黄叶’著名,然‘丹枫’两宇,辞义雷同。

想君生平杰作,惟‘春水’、‘桃花’一联,差堪与‘芍药’、‘蔷薇’抗衡耳!至检讨公《迦陵词集》,允堪追步辛、苏;而梅花百首,亦止赚得云郎捧砚,未必与‘枝高出手寒’之作,问声竞响。

”而诸人犹纷呶不息,因拍掌大笑曰:“冒先生相与得一辈诗人,到底朴巢一炬,饿填沟壑,惜哉!”

  转盼间,胡生长笑而来,曰:“先生不屑教诲,今已尽闻台命矣。

”盖生欲闻予狂论,诡嘱同人,暗藏牖下,作此狡狯伎俩耳。

予大笑。

生执贽门下两载,谈文之暇,旁及诗赋词曲。

而其稿不甚收拾,往往为友人窃去。

刘又酷似其师,信然。

  铎曰:“边孝先曾为弟子解嘲,此则更同宾戏矣。师狂而弟子亦狂,师懒而弟子亦懒。狂不可学,懒更不可学也。先生休矣,弟子勉之。”

  水以乙未春僦雨香庵居之,为键关计。

庵即冒园故址也。

时夫于亦客如皋。

水执贽门下,相依两载。

丙申冬,挈家南来。

远隔师门,忽忽十有一年。

岁戊申,夫子司铎吾祁。

越两年,水自豫章归,晋谒函丈。

又明年,召入学舍,授以灯火,坐我春风者,殆无虚日。

暇时,请观诗文全稿,并乐府套曲请大制,悉辞以散失。

惟检行箧,得《谐铎》五十余条,出以示水。

卒读之,遂进而请曰:“先生其有救世之婆心,而托于谐以自隐,如古之东方曼倩其人者,曷亟付之梓,以是为遒人之徇耶?”比蒙许可,追忆旧闻,摭采近事如干条,厘卷十二。

斯条亦系开雕时补入者。

记此见师弟渊源,二十年如一日。

而水徒以家贫学芜,笔札依人。

回首胜游,已成昨梦。

嗟华年之不再,愧壮岁之无闻,其孤负吾师之玉成者不少矣!

  辛亥六月二十一日,受业胡文水谨志。

  垂帘论曲 #

  李秋蓉,吴江徐公子宠姬也,有慧性,妙解音律。

同里某生,小有才学,着传奇,挟数种夸示徐公子。

方谈论间,而屏后笑声忽纵。

生又按拍而歌,屏后益笑不可支。

徐微喝曰:“曲子师在座,理宜敬听。

嘻嘻出出,是何意态?”曰:“个儿郎煞不晓事。

为我设青绫步障,斥之使去。

  亡何,有女子坐帘内,请客相见。

生隔帘揖之。

问曰:“君所制传奇,南曲乎?北曲乎?”生曰:“近日登场剧本,有南有北,且乡南北合套之出。

是非异曲同工,何能号称制谱?”曰:“君知北曲异乎南者何在?”生曰:“南曲有四声,北曲止有三声,以入声派入平、上、去三声之内。

制曲者剖析毫芒,以字配调,谁不知者?”曰:“君知北曲异于南者,仅在入声,而亦知平、去两声,尚有不合者否?”曰:“未闻也。

”帘内者笑曰:“君真所谓但知其一,莫知其他者矣!崇字南音曰戎,而北读为虫。

杜字南音曰渡,而北读为妒。

如此类者,难更仆数。

且北之别于南者,重在去声。

南曲以揭高为法,北曲透足字面,但取结实。

揣声应律,未可混填,拗折天下人嗓予。

”生曰:“一韵之音,亦有不同者乎?”曰:“不同。

共一东钟韵,而东字声长,终字声短,风字声扁,宫字声圆。

共一江阳韵,而江字声阔,臧字声狭,堂字声粗,将字声细。

练准口诀,择其宜而施之,制曲之技神矣。

”生唯唯。

继而间曰:“君所遵何谱?”曰:“遵《大成九宫》,句绳字准,不敢意为损益。

”曰:“所配何宫?”生嘿然不语。

  帘内者曰:“分宫立调,是制曲家第一入手处。

富贵缠绵,则用黄钟;感叹悲戚,则用南吕。

一隅三反,诸可类推。

否则指冰说炭,纵审音不舛,而对景全乖,制曲者之大病也。

其他南曲多连,北曲多断,南曲有定板,北曲多底板,南曲少衬字,北曲多衬字。

选词定局,自在神明于曲者。

若夫五音四呼,收声归韵,此歌者之事,而不必求全于作者矣。

  生大骇,顾徐公子曰:“不意君家金屋有此妙才,胜张红红记豆多矣。

”言未毕,一人卷帘而出。

视之,青衣婢也。

曰:“幸得婢学夫人,本领止此。

否则娘子军来,汝能无受降面缚乎?”生大窘,丧气而出。

后公子父灵胎先生,采闺中绪论,着《乐府传声》一卷行世,度曲家奉为圭臬云。

  铎曰:“考《乐谱。

鹿鸣》之诗,首章我为蕤,有为林,嘉为应,宾为南,次章我为林,有为南,嘉为应,宾为黄,则诸律可以互通。

天下无一定宫调,而度曲家必斤斤于工尺之间,岂今之乐异于古之乐欤?抑迁字就调,可以恕古,而不能恕今也!”

  考牌逐腐鬼 #

  娄东陈岳生,筑别业莲桥之西。工甫竣,家人哗传有鬼。陈疑其妄,移榻居焉。

  至夜,见青衿者四辈,结队而来,满口吟哦,四肢俱带腐气。

一老者年约五十,一四十许,其两人十八九少年也。

老者曰:“昨缘风雨败兴,今夕大好月色,盍拈题一角文艺之优劣?”三人曰:“诺。

”老者袖中出纸圆数枚,命少年拈其一。

展视之,盖“视其所以”全章题也。

怀中各出文具。

老者登上座,四十许人联坐其右;下一案,两少年据之。

四人闭目攒眉,摇头搔耳,吚吚唔唔,约两时许。

老者笑曰:“今夕文机钝塞,只得一隹破,奈何?”联座者曰:“仆亦与翁相等。

”老者取视之,破曰:“视所以,而观所由,察所安,而人焉瘦?”老者曰:“首句可谓英雄所见略同,特次句尚欠包括。

”联坐者请教。

因出已作示之,破曰:“视所以,而观所由,察所安,而焉瘦瘦?”联坐者大叹服。

老者曰:“作文一道,毫厘千里。

君所以长居五等,而仆俨然附四等末者,实以题无剩义耳。

”言罢,童颇自负。

继视两少年,竟无一字。

老者曰:“君等英年,作文宜有豪兴。

奈何曳白如此?”少年曰:“世间严刑酷罚,无过作文一事。

我等所以恶生乐死首,谓幸逃得此难耳。

乃复无病自寻鸩药耶?”老者拍手大笑曰:“吾过矣。

如君言,真第一安乐法也。

”俄见一小僮担洒盒至。

少年曰:“枵腹谈义,有何意味?如此良宵,不如痛饮。

”因陈酒肴几上,团坐大嚼,顷刻都尽。

少年捧腹笑曰:“此中空洞无物,只合作洒囊饭袋也。

”四十许人曰:“食肉健饭,正欲使此中有料。

”老者曰:“特恐见其入而不见其出耳。

”言已,各大噱。

亡何,小僮敛酒具几,四人共订后期,醉饱而去。

陈始信有鬼。

自此呼朋引类,无夕不扰。

  时值岁试,学师遣门斗奉宪牌下乡传考。

夜过莲桥,投止陈墅,以宪牌置案上,拥被竟卧。

四青衿哗然入座,高淡阔论,旁若无人。

忽老者趋近案头,见宪牌,大惊曰:“催命符又至矣!”众环视之,面色如死灰。

一少年笑曰:“我辈生前,缘此碎心裂胆,以至奄然物化,今半作局外汉,何忧钜鹿之战,灾及壁上观者哉!”老者曰:“君勿作太平语。

冥府近有新例,阳世岁考之期,下令城隍司搜括鬼秀才,尽赴修文殿岁试。

优者受上赏,劣者押入刀山狱,刳剔肠胃。

今迫矣,可奈何!”少午亦色变,再三求计。

  老者曰:“此原非安乐土。

君等欲免此难,且各弃儒巾,卸儒服,于地狱黑暗处,埋头项五六百年,俾持牒者无可搜捕,或可脱离苦海也!”众皆转惧为喜,解农脱帽裹负之,随老者踉跄遁去。

门斗异之。

  明日,述其事于陈。陈大快,并录宪牌一通,粘诸壁上。自后,青衿辈竟不复至。

  铎曰:“曳白秀才,森罗殿犹防对策,矧敢金门待诏耶?固知李昌谷应制玉楼,惟平日呕得心肝乃敢赴绯衣之召耳!”

  妙画代良医 #

  蜉溪潘琬,字璧人,美仪容,有玉树临风之目。妻尹氏,艳而妒。

  潘谨守绳墨,跬步不离绣闼。

潘有别墅,在濂溪坊里。

庭前海棠数株,每当含苞未吐之时,隐度其两鬟插戴处,往向枝头芟剪,及花放,折归助妆,长短疏密适合。

尹尝执花睨潘而笑曰:“此解语花也,劳卿手折,益妩媚矣!”由是,封海棠曰“花卿”,而戏呼潘曰“掌花御史”。

后潘以病瘠死,尹哭之哀。

一日,过别墅,适海棠盛开。

尹凭栏凝睇,触绪萦怀,忽忽若迷,归而病殆。

  尹有族弟名慧生,善绘事,闻之曰:“此心疾也,吾当以心药治之。

”遂写海棠数十本,貌潘生科头其下。

旁绘妖姬五六人:有拈花者,有嗅花者,有执花在手乞潘生代为插鬓者,有狎坐膝头戏以花瓣掷生面者。

画毕,竟诣床头,询姊近状。

尹流涕不言。

  慧生曰:“昔姊丈在时,曾浼弟画行乐图一卷;恐姊见嗔,久留弟处。

今巳埋骨泉下,谅姊见原,特归赵璧。

”因出图授尹。

尹谛视久之,面忽发赪曰:“薄幸郎有是事耶?”慧生曰,“姊误矣!男儿离绣帏三尺,便当跳入云霄。

是非粱伯鸾,谁能谨守眉案?况已往不咎,听之可也。

”尹愤然作色曰,”若是,则死犹晚耳!吾何惜焉?”慧生佯劝而退。

由是心疾渐解,不旬日,霍然竟愈。

取其图投之于火,并督家人,各持斧锸前往别墅,尽伐去海棠之树。

  铎曰:“此袁倩医鄱阳王妃故智也。哀思乍平,妒心又起,海棠之伐,与阮宜妇砍桃何异?刘孝标之三同,王文穆之四畏,吾知泉下人犹为胆落。”

  谐铎。卷三 #

  娇娃皈佛 #

  蓉江沈绮琴兆鱼,王公家青衣也。

幼从闺中伴读,年十五,工吟诗,兼喜填北宋人小令。

如《送春词》中“一溪花瓣水声长,谁知即是春归路?”南楼徐若冰夫人采入《燃脂杂录》。

其《题施实君词稿》,有“自伤不作书生耳,酒市茶墙,让柳七郎君奉旨”之句,风流倜傥,略见一斑。

继扫除绮业,一归佛教,镜奁粉匣旁,《楞严》、《涅槃》诸经典,灿然堆积。

  时戒律僧慧公从净慈来,卓锡随光东院。绮琴往投座下,乞参三昧法。慧公曰:“欲参三昧,先断六根。”绮琴曰:“诺。”

  慧公趺坐蒲团,高声提唱曰:“如何是无眼法?”曰:“帘密厌看花并蒂,楼高怕见燕双栖。”

  “如何是无耳法?”曰:“休教(扌厌)笛惊杨柳,未许吹箫惹凤凰。”

  “如何是无鼻法?”曰:“兰草不占王者气,萱花莫辨女儿香。”

  “如何是无舌法?”曰:“幸我不曾犁黑狱,干卿甚事吐青莲。”

  “如何是无身法?”曰:“惯将不洁调西子,谩把横陈学小怜。”

  “如何是无意法?”曰:“只为有情成小劫,却因无碍到灵台。”

  慧公曰,“六根已净,八垢须除,再为汝下一转语。何谓念烦恼?”曰:“误将浊水溅莲叶。”

  “作何除法?”曰:“夺取钢刀杀藕丝。”

  “何谓不念烦恼?”曰:“一任飞时沾柳絮。”

  “作何除法?”曰:“再从系处解金铃。”

  “何谓念不念烦恼?”曰:“春蚕作茧全身缚。”

  “作何除法?”曰:“蜡烛成灰彻底销。”

  “伺谓我烦恼?”曰:“未出岫云偏作雨。”

  “作何除法?”曰:“不开花树本空枝。”

  “何谓我所烦恼?”曰:“底事急流争鼓桌。”

  “作何除法?”曰:“好凭顺水再推船。”

  “何谓自性烦恼?”曰:“钻榆取火还烧树。”

  “作何除法?”曰:“冻水成冰不起波。”

  “何谓差别灿恼?”曰:“磨将子墨犹嫌白。”

  “作何除法?”曰:“买得胭脂便是红。”

  “何谓摄受烦恼?”曰:“痛看西子心头捧。”

  “作何除法?”曰:“痒倩麻姑背上搔。”

  慧公曰:“是儿可人。吾为汝说九根之法。汝能一问一答,便许传第一妙谛。信根何在?”曰:“龙牙打板。”

  “精进根何在?”曰:“石巩架箭。”

  “念根何在?”曰:“丹霞选佛。”

  “定根何在?”曰:“华林缚虎。”

  “慧根何在?”曰:“雪峰趯球。”

  “慈根何在?”曰:“白鹿挂袋。”

  “乐根何在?”曰:“达摩授钵。”

  “舍根何在?”曰:“如来痛背。”

  “意根何在?”曰:“天龙竖指。”

  “如此毕竟作么生?”绮琴拍掌而吟曰:“饥来吃饭困来眠,悟得传灯第一禅,散尽天花浑不着,丰干饶舌已多年。”

  慧公曰:“汝真佛门种子。但以文字释经,米免堕口头禅耳!”以座上蒲团授之曰:“待此物破时,乃汝证盟候也。”

  绮琴合掌拜谢,归而静坐一生,终日不言不笑,似学天竺菩提九年面壁者。

后闻蒲团未破,红粉先埋。

岂导师之诳语乎?抑金棺双足,将现迦叶身而得度也?姑记之,与叶小鸾参禅一案,并为词坛佳话云。

  铎曰:“昔五祖以袈裟度世,于五百人中,必择一钝汉予之。乃知金莲法界,非聪明人插脚地也。我辈欲参大乘,惟愿生生世世,勿作有情之物。”

  穷士扶乩 #

  吴中马颠,能诗,工词曲,而名不山里巷。

饥驱潦倒,薄游于扬,以诗遍谒贵游,三载卒无所遇。

适虹桥荷花盛开,鹾贾设宴园亭,招名士之客于扬者。

马私挟诗稿而往,阍人阻之,马排闼直入。

众哗问为谁?马曰:“某吴中穷士,少习扶乩。

今贵客满座,请献薄技。

  时扬州扶乩正盛,就近地借得沙盘等具,排列中庭。马书符焚汔,择一仆共襄厥事。乩忽飞动,大书二十八字,曰:

  藕花香里路迢迢,准拟吟诗付玉箫。

  踏遍平山人不见,自回短桌过虹桥。

  众请署名。

书曰:“予康对山,偶访诗人,闲游至此。

”鹾贾伏地拜曰:“状元公来矣。

”诸名士亦跪请曰:“殿元词华夙瞻,已见一斑,愿窥全豹。

”乩书曰:“予旧作强半遗忘,有《杨州新乐府》四首请政。

  其一曰: #

  借神债,望神拜,财神许我千金贷。不纳闲官不作贾,买得雏儿教歌舞。

  雏儿歌一曲,黄金堆满屋。雏儿舞一回,蜀锦高于台。红烛摇摇春夜短,倾

  尽千家万家产。倾财破产莫忧汝,自有财神作债主。

  其二曰: #

  东风二月吹黄埃,多子街上飞轿来。前不高轩后不簸,大腹累累伸脚卧。

  轿前走干仆,轿后随娈童。道旁一老夫,啧啧夸而翁。而翁当日好肩背,东

  门担水西门卖。

  其三曰: #

  朱门沉沉夜什昼,金钥仓琅响户牖。堂前银烛一半残,主人睡起传朝餐。

  左有弹筝伎,右有挟瑟倡。玉箫金管陈两厢,衔杯听歌乐未央。乐未央,歌

  声毕,谯楼三鼓华筵撤,束炬门前出拜客。

  其四曰: #

  贤侯怒,贤侯怒阿谁?不怒优人谒,不怒鹾商来,只怒秋风钝秀才。手

  中一卷书,长揖当空阶,书生如此不晓事,焉用品题作佳士?不是龙门尔莫

  投,请尔去识韩荆州。

  书毕,诸名士齐声赞叹,鹾贾亦拍掌和之。马他顾而笑。继见席上磁杯中,有瓦和尚端然趺坐,请乩仙题句。乩书曰:

  仆幼习儒巾,未娴内典。适与武功无垢大师同来,请彼一为捉刀。”乩

  停驻半晌,书曰:“我武功山主客僧无垢也,康殿撰相邀至此,居士辈有何

  见谕?诸名士指席上杯索题。乃书曰:

  误驾慈航海上回,风波涌断讲经台。

  年来说法成空相,愿咒莲池化酒杯。

  菩提露滴酒家缸,醉倒禅床气未降。

  醒眼笑他诸佛子,可能一口吸西江。后书“殿元公挟妓来矣,小僧且退。”问妓何名,书曰:

  此卞淑娘,即予《邀客诗》中所谓‘秦楼翡翠裙’者也。向从晁四娘习

  琵琶,妙解音律,兼好学《金荃》艳体,亦颇不乖风雅。时王条山、徐芗坡以《绿春词》三十首征江左诗人步韵,诸名士遂出原笺请和。

  乩书曰:“君等皆名下士,乃窘于七步,而乞灵舞裙歌扇中耶?不得已,代为—吟。”书曰:

  阮家西壁宋家东,一带疏帘似梦中。

  深院酿花鸠妇雨,画栏垂柳鼠姑风。

  胆瓶嫌素添山紫,步幛憎寒换海红。

  芳草年年南浦绿,却将别恨恼文通。

  芙蓉宝帐隔重重,跨凤归来不再逢。

  衣带水淹花月渡,剑铓山割雨云峰。

  泪因洗面何缘热?酒为浇愁未肯浓。

  偷向簸钱堂下走,棋奁药鼎尽尘封。

  偶随梅柳渡春江,忽见桃根倚画艭。

  重唤雪儿弹锦瑟,催教云母拓纱窗。

  鞋尖彩凤三千拜,袖底鸳鸯十八双。

  同傍得怜堂后住,情魔一点几时降?

  冷笑鹪鹩恋一枝,装成金屋莫嫌迟!

  桃花绕树长庚宅,芍药当阶上巳时。

  西北高楼看日出,东南孔雀避风吹。

  锦驼捆载移家具,香谱茶经镂雪词。

  阁子玲珑近翠微,安床支臼未全非。

  屏开龟甲邀花伴,帘卷虾须放燕门。

  廿五条弦弹处涩,十三行字仿来肥。

  有时笑拾韩嫣弹,打起黄莺作对飞。

  方扑圆冰犀角梳,九梁花插两鬟虚。

  高情懒学鸣蝉髻,垂手愁拈飞燕裙。

  短发鬅鬙挑莱后,羞眉熨贴破瓜初。

  水晶帘下无多地,贪看梳头误道书。

  款步莲花不用扶,鲛绡解处见冰肤。

  皱眉欲索三年艾,得意准偿一斛珠?

  恃履尚堪驱使在,提鞋还恨薄情无。

  感甄旧赋郎曾读,好写凌波罗袜图。

  才书七首,诸名士争笔夺砚,心记手抄,而乩走如飞,以下竟不能全录。止录其:

  屈戊牢钩防露眼,秘辛私授试风怀。

  儿度花风开夜合,连朝谷雨过春分。

  已谐凤卜心中事,蚤褪蛇医臂上痕。

  五辛盘荐香花里,六甲符书衣带间。

  延年药自香闺种,长命灯教彩袖挑。

  有情夜雨当归草,无用春风及第花。

  将浮弱水窥清浅,欲筑强台阻蔚蓝。

等句。

予友柳东篱适在座,出其所画《采芝图》请题—曲。

乩判云:“儿手腕已脱,梆君何不相谅?且此事非儿所长。

东君《中山狼》一剧流传菊部,何不仍劳捉笔?”于是乩寂然久之,复书曰:“可笑痴儿,惯逃文债。

且代贾余勇,以应柳君之请。

  题曰: #

  琪花瑶草满平皋,趋东风,碧山重到。锄香经露湿,篮小带云挑。谁是

  知交?只有个俊山僮,把径儿扫。花雨飘飘,宿鸟惊寒立树梢,游丝袅袅,

  樵人踏叶度平桥。一天幽景倩谁描?半生采药无人晓。无人晓,先生指点山

  僮道,俺本是姓柳州,怎不向愚溪垂钓?字东篱,怎不向菊径倾瓢?终日里

  过前溪,采玉苗,沿芳岸,寻香草。一谜价水曲山坳,步履千回更百遭。非

  是俺破工夫寻烦觅恼,则缘俺半世英豪。洒债诗逋,湖海游遨,只落得宋玉

  多愁,文园善病,两鬓萧萧。何处讨买山钱,终南径巧,好盻上驻颜丹,益

  寿方高。抛了吟毫,插了花标,小排场,丹鼎皋卢,大生涯,火枣冰桃,逗

  引得俊山僮首尽摇。请先生谩解嘲,一齐向山前拍手呵呵笑。猜破你个中玄

  奥,休则要太装乔。岂不见懒嵇康养生无效,老黄公辟谷徒劳。想当然,绛

  雪丹烧:莫须有玄霜臼捣。一种种鸾胶凤胶,续谁家命好?因甚把学长生打

  成画稿?这多缘竹西歌吹三春闹,朱门酒肉千家饱。有几个风雅儿曹,也则

  傍红桥,听玉箫。趋画肪,浮仙桌,陪官阁,吟诗草;那识旧家山有个闲风

  调。因此向画图中抽身先早,写几叠翠山儿一抹腰,添几株碧树儿万叶娇,

  跳出了愁圈套。唤作《采芝图》,便是成仙料。打破这哑谜儿管教你先生笑

  倒。早被葬书生搊一只挂枝儿,把真情传遍了。

  题竟,柳顿首称谢。

鹾贾曰:“状元文驾,未可久停。

”令马书符送之。

已而肃客入座,令马缀于座侧。

席上互相夸奖,刺刺不休。

且有引喉按怕,作曼声以哦者。

马不能忍,曰,“乩仙所作,绝无谢朓惊人之句,诸公何必倾倒?”众叱曰:“井蛙敢于谤晦,此亦妄人也巳矣!”鹾贾曰:“想渠本不晓事。

状元公所作,岂有错谬?”马曰:“贵人以仆为门外汉耶?仆有拙稿一卷,愿呈斧削。

”诸名士才一披阅,曰:“此穷儒酸馅耳,何足言诗!”连阅数首,俱言不佳。

鹾贾曰:“寒乞儿作诗,那有妙处?诸君不必污目。

”诸名士亦口疵手勒,尽情丑诋。

继阅至后卷,前所题绝句,与《新乐府》四首,俨然在列,默然不语,相顾色变。

马拍案而起曰:“公等碌碌,真所谓井蛙谤海者也。

仆虽不才,谬以词章自负,不谓三年浪迹,未得一遇知音。

窃料近日名流,专于纱帽下求诗,故嫁名殿元,以使文章增价,且方丈缁流,青楼艳质,落笔便诧奇才,押韵即称杰作。

因此诡托娇名,假标梵字,俾无目者流,随声附和,亦不至妄肆雌黄。

名下题诗,古今积习。

是非九方皋安能赏识牝牡骊黄外哉?”诸名士汗流气沮,匿颜向壁。

鹾贾捧腹大笑曰:“吴儿狡狯,今信然矣。

”急延之上座,竞酌巨觥相劝,并嘱讳言其事。

马笑曰:“诗坛月旦,举世皆然,岂独公等。

”于是交劝迭酬,尽欢而散。

后诸名士推马为主盟。

鹾贾家争相延致,时以千金恤其家。

而本领既大,心计转粗,不复能唱《渭城》矣!

  铎曰:“对山救我,有志者且有遗憾,矧借为救贫之策耶?始则相轻,继则相党。诗肠龌龊,何时湔洗?吾当惜康家鼓,作《渔阳三弄》也。”

  老面鬼 #

  吾师张楚门先生,设帐洞庭东山时,严爱亭,钱湘舲俱未入词馆,同堂受业。

一夕,谈文灯下,疏棂中有鬼探首而入。

初犹面如箕,继则如覆釜,后更大如车柚。

眉如帚,眼如铃,两颧高厚,堆积俗尘五斗。

师睨微笑,取所著《橘膜编》示之,曰:“汝识得此字否?”鬼不语。

师曰:“既不识字,何必装此大面孔对人?”继又出两指弹其面,响如败革。

因大笑曰:“脸皮如许厚,无怪汝不省事也!”鬼大惭,顿小如豆。

师顾弟子曰:“吾谓他长装此大样子,却是一无面目人,来此鬼混。

”取佩刀砍之,铮然堕地。

拾视之,一枚小钱也。

  铎曰:“钱神变相,文士说法,如是如是。

仓颉造字而鬼哭,周景铸钱而鬼笑。

鬼之不识字而爱钱,共天性耶?乃有识字亦爱钱者,吾不测其是何厉鬼矣!”

  遮眼神 #

  吴郡南北两局,有机房殿。

旁塑一像,日遮眼神。

一夕,守局者见神顶冠束带,蜂拥而出。

越数日,宿殿上,见神复来。

青衣露顶,而若涂炭。

上座者询之。

曰:“适被一人褫去冠带矣!”问:“何人?”曰:“不知。

”问:“所获何罪?”曰:“亦不知也。

前在殿廊下,遇衣青者数十辈,以千金啖我,引至一处,墙外尽被荆棘,门上悬绛彩,中横金字匾额。

衣青者导予入,见两旁数百矮屋,提铃喝号,不知作何事。

俄历两重阶,至一堂,规模甚严肃。

上有二老左右坐,下设两长几,铺以红毡。

毡上堆积者,未审何物。

众人环坐,纷纷聚讼。

衣青者促予遮眼,予即出两手,左手蔽堂上,其堂下者以右手掩之。

亡何,一蓝袍人至,问:‘为谁?’予应曰:‘某机房殿遮眼神也。

’蓝袍人怒曰,‘尔等蒙蔽伎俩,在市井中簸弄足矣!何得来此?且今当亦日正中,执事者俱有冰鉴,岂容贩缯贸布者流上下其手?’命朱衣者褫予冠带。

即有一蓝面鬼,持笔蘸墨,涂面目几遍,逐予门外。

急寻衣青者,已遁去。

狼狈而归,仍投庑下。

”上座者思之良久,曰:‘似此奇事,吾亦不解。

其人其地,容查可也。

’守局人忽大嚏,其声遂绝。

”后述其事于侪辈,议论纷如,亦无有能识之者。

  铎曰:“明是我辈旧游之地,而问者不知,答者不知,述者不知,听者亦不知。昔人以不读书为快活神仙,此等是其吃苦处。”

  科场舞弊,王法必诛。

固其身在市井,姑从末减。

至蘸笔涂面,一副蠢脸,反添几计文墨,蓝画鬼可谓赏恶矣。

或曰:“以贪败者,厥名曰墨,盖以示诫也!”

  受业张吉安附识

  烧录成名 #

  石韫玉,字执如,负文章盛名,而实道学中人也。

尝谓予曰:“我辈著书,不能扶翼名教,而凡遇得罪名教之书,须拉杂摧烧之。

家置一纸库,名曰‘孽海’。

盖投诸浊流,冀勿扬其波也。

  一日,闽《四朝闻见录》,拍案大怒。

急谋诸妇,脱臂上金条脱,质钱五十千,遍搜坊肆,得三百四十余部,将投诸火。

予适过其斋,怪而问之。

石曰:“是书所载,俱前朝掌故,名士著述,无可訾议。

而中有劾朱文公一疏,荒诞不经。

逆母欺君,窃权树党,并及闺阃中秽事。

有小人所断不为者,乃敢形诸奏牍,污蔑我正人君子!且编书者,又逆料后人必不深信,载入文公谢罪一表,以实其过。

嗟乎!小人之无所忌惮至于此极乎?”予曰:“是何足怪。

天下享重名者,必遭众忌。

况我文公少时,出入经传,泛滥佛老,小儒易涉堂臭。

后得理学正宗,门墙高峻,而又有蔡西山、真景元诸弟于辅翼之。

而日前之依草附木者,尽麾之门外。

于是转羞成怒,欲败名而无隙。

乘咸和殿两札有‘大臣失职,贼者窃柄’之语,为上游所恶,而又劾唐仲友不法等事,触忤宰执,遂文致其词,贸然上渎,一以雪摈斥之仇,一以逢台垣之喜,此小人之肺肝如见者也。

”石曰:“然则文公何以不辨?”予应之曰:“文公当孝宗朝,陛对者三,上封事者三,披肝沥胆,诋诃近臣,孝宗开怀容纳,令持浙江、江西之节,继复有经帷之命。

眷之愈厚,嫉之意深。

当时谏垣请公,至有罪当诛戮之议。

君子明哲保身,而动称好辨,僇辱及之矣。

且理欲危微,毫厘必辨,仍恐疑似之介,贻误后学。

若立朝行己之间,天下万世,自有公论。

譬诸执途人而指雪为黑,指漆为白,虽愚者亦知其谬,而犹待哓哓置辨乎哉?”石曰:“君论诚佳,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卒烧之。

予曰:“君可谓勇于为义者矣!”

  是年,石以南闱发解,庚戌应礼部试,为传胪第一人。其扶翼名教之功乎?

  铎曰:“祖龙一炬,千古恨之,因灾及圣经也。若丁仪无米,不着嘉名;朱荣有金,便成佳传,定当拉杂摧烧,勿惮扬祖龙之烬矣!”

  读书贻笑 #

  徐枞,宇直夫,少孤贫。

甫诵四子书,即无力就傅,因借读于月声庵之上院。

僧印源,奇人也,讽经之暇,即趺坐蒲团,听徐读书。

每至得意处,辄合掌赞叹,命侍者以茶笋果饼啖之。

徐偶一致谢,必肃然起敬,曰:“君读书君子,荒庵简亵,幸勿见罪。

”后徐补博士弟子员,夜读如故。

而印源闭目垂眉,似不甚倾听。

徐或挟卷高吟,印源即趋赴禅床,蒙被僵卧矣。

嗣后过之,亦不接一谈。

  戊子岁,徐登贤书,诣庵道贺者,屦迹几满,而印源落寞如旧,时徐将赴礼闱,努力作揣摩计,宵分苦读,常至达旦。

印源忽厉声日:“驴鸣犬吠,强聒不休;请避三舍,毋混乃公为也。

”徐愕然,谓印源曰:“仆虽不肖,蒙师见誉,何后倨前恭若此?”印源曰:“君初来时,所读皆古圣昔贤格言明训,是以不胜钦服。

自君作秀才后,所读皆肤词剩义,了无意味,已属厌闻。

今高掇巍科,面所读者愈趋愈下,竟似村歌牧笛,不堪入耳。

前恭后倨,此君自取,于我何尤?”徐曰:“师方外人,未解读书机窍。

我辈读书,向有成例。

童时以四子书、五经入手,稍长则读汉《史》、楚《骚》、韩、柳、欧、苏诸大家文字,习为举业。

读成、宏,读隆、万,读天、崇,读时人试艺。

小试得手,取春秋两闱墨卷,揣摩成熟,然后可拾科第。

师何愦愦而为此饶舌?”印源曰:“原来儒家与佛家不同。

佛家图得个竿头日进,儒家只是一步低一步法也!”徐默然语塞。

  印源俯思良久,忽大笑曰:“卿自用卿法,我还读我书,秀才家自有制度,勿为出家人所误可耳。”徐唯唯而退。

  铎曰:“佛家自有之无,儒家从上彻下,同是一气,何必各分鼻孔?秀才骂和尚,和尚亦骂秀才。

其实骂和尚者,即是和尚法,骂秀才者,即是秀才法也。

  镜戏

  芜湖冯野鹤,与人交,有肝胆,而独制于闺阃。

中年乏嗣,购妾,禁弗令共床席。

偶于无人处私语,妻窥见之,呼天拍地,诟谇万端。

冯心慑之,而不敢言。

  一日,有书生款其室,冯延之坐,叩所自来。

书生曰:“仆秦台下士也,善识人胆。

阅历风尘久矣,见世之读书者,无作文胆,磨盾者,无破贼胆;佩朝绅者,丸直言敢谏胆;结缟纻者,无托妻寄子胆。

今闻足下高义,故来一窥胆略。

”冯大喜,并欲沥胆示之。

书生曰:“君诚义胆,仆所洞鉴。

但必坚之以智,鼓之以气,乃无丧胆之虞耳!”冯慨然曰:“吾虽不及常山公浑身是肌,然卧薪而尝者,亦有年矣。

谅不至怖郝家名,作褓中啼儿也。

”抚掌高谈,意颇自负。

书生啧啧称羡。

  亡何,闺中狮吼大作,冯不顾,谈笑自若。

继闻厨下碎釜声,如铜山西倾,洛钟东应,冯犹勉强自制。

俄又听堂前敲朴声,杖下号泣声,诸婢仆喧呶劝解声,冯渐色变。

复有一老妪奔告曰:“夫人撩衣揎袖,执木臼杵潜伺屏后。

”冯渐起离坐。

忽屏后杵声筑筑,厉声高喝曰:“谁家狂荡儿,引逗人男子作大胆汉?”冯脸色如土。

书生嗔目而视曰:“怪哉:始大如卵,继小如芥;再一恐喝,殆将破矣!”急起欲去,冯强挽之。

书生曰:“仆以君有胆力,故来一窥梗概。

不谓空有其表,直一无胆懦夫耳!”

  言未毕,屏后一杵飞出,中书生左臂,铿然一声,化为古镜。

拾视之,背篆“照胆”两宇,知为秦时故物。

妇夺以自照,胆大如瓮,犹蒸蒸然出怒气。

及照冯,细如半黍,青水滴沥。

验之,盖已碎矣!

  铎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彼妇人也,我丈夫也,吾安得而不畏?记此为不成丈夫者鉴。

夫庸懦之夫,不过自愧无能,酿成悍戾。

而贤达有智略之士,恐以家庭之丑暴之于外,往往潜声忍气,保全令名。

于是专阃威风,遍行天下。

元直捉跗,太傅闭帷,王茂宏之犊车,房玄龄之鸩酒,可为殷鉴。

然延平五虎,鬼犹畏之。

无杜兰香治创之药,亦未易普度众生也。

犹记庚寅岁养疴红芍山房,戏制《泥金带》传奇,为天卜悍妇惩妒,演诸宋观察堂中。

登场一唱,座上男子无不变色却走。

盖悍妇之妒未惩,而懦夫之胆先落矣。

殆哉!”

  帖嘲

  陈小梧,家吴之专诸里。

负才傲物,多所凌折。

一日,有人投帖于门,视之,年眷同学弟某拜也。

讶其素无半面,何以来此?而客已金顶华服,闯然而入,举手一拱,竟登上座。

陈叩其邦族,客曰:“仆浙之归安人也。

遍觅雅流,未曾一觌,今闻小友高才,故尔奉访。

”言竟,抵掌捋须,笑傲自若。

陈睨视而笑曰:“嘻!异哉!世有一宇不通之辈,而能知我高才,可谓咄咄怪事!”客戄然曰:“仆虽不才,与汝邂逅萍踪,何便知我一字不通,而公然谩骂?”陈曰:“人之不通,岂在谈文数典?即以君名帖论之,何曾道着一字。

”客请其说。

陈曰:“君虽遥遥华胄,而我家数代明农,从未挂名仕籍,年之一字,义于何属?至于指称曰眷,我与贵族,实无一点葭莩亲,则此宇亦属可删。

君游浙学,我隶吴庠,同学二字,全然附会。

我年仅三十有二,而君须鬓皆苍,自称曰弟,无乃太谦。

适见君入来,举手一拱,即登宾位,长揖且未之有,何言拜乎?试思此一行名帖中,有一字解得去否?谓君不通,确有明征,何曾谩骂?”客曰:“汝真少不更事,此名帖之俗例耳!”陈曰:“君以俗例待我,尚欲觅雅流于天下哉?”拂袖竟入。

客旁皇久之,收其名帖,踉跄而出。

  铎曰:“制贵通令,礼宜从俗,况名帖之戋戋者乎?乃竟以此贻笑。始知正平先生刺中字灭,怀而不投,大有卓识。”

  一钱落职 #

  南昌某,父为国子助教,随任在京。

偶过延寿寺街,见书肆中一少年数钱买《吕氏春秋》,适堕一钱于地。

某暗以足践之,俟其去而俯拾焉。

旁坐一翁,凝视良久,忽起叩某姓氏,冷笑而去。

  后某以上舍生入誊录馆,谒选,得江苏常熟县尉。

束装赴任,投刺谒上台。

时潜庵汤公,巡抚江苏,十谒不得一见。

巡捕传汤公命,令某不必赴任,名已挂弹章矣。

问所劾何事?曰:“贪。

”某自念尚未履任,何得有赃款?必有舛错。

急欲面陈。

巡捕入禀,复传汤公命曰:“汝不记昔年书肆中事耶?为秀才时,尚且一钱如命;今侥幸作地方官,能不探囊胠箧,为纱帽下之劫贼乎?请即解组去,毋使一路哭也!”

  某始悟日前叩姓氏者,即潜庵汤公,遂惭愧罢官而去。夫未履任而被劾,亦事之出于意外者。记此为不谨细行者勖。

  铎曰:“钱神化百千亿万身,种种诱人失着。勿谓一钱甚微也。涓涓不塞成江河,爝火不灭成燎原。吾愿饬簠簋者,自一钱始。”

  两指题旌 #

  赵蓉江未第时,馆东城陆氏。时主妇新寡,有子七岁,从蓉江受业。

  一夕,秉烛读书,闻叩户声。

启而纳之,主人妇也。

叩所自来,含笑不言。

固诘之。

曰:“先生离家久,孤眠岑寂。

今夕好风月,不揣自荐,遣此良宵。

”蓉江正色曰:“妇珍名节,士重廉隅。

稍不自爱,交相失矣。

汝请速回,人言大可畏也!”妇坚立不行。

蓉江推之出户,妇反身复入。

蓉江急阖其扉,而两指夹于门隙,大声呼痛。

稍启之,脱手遁去。

妇归,阖户寝,顿思清门孀妇,何至作此丑行,凌贱乃尔?转辗床褥,羞与悔并,急起引佩刀截其两指。

血流奔溢,濒死复苏。

潜取两指,拌以石灰,什袭藏之,而蓉江不知也,即于明日卷帐归。

  后其子成进上,入部曹,为其母请旌。

时蓉江已居显要。

屡申屡驳,其子不解。

归,述诸母。

母笑曰:“吾知之矣。

”出一小檀盒,封其口,授其子曰:“往呈尔师,当有验。

”子奉母命,呈盒于师。

蓉江启视之,见断指两枚,骈卧其中,灰土上犹隐然有血斑也。

遂大悟,即日具题请旌。

此事载《赵氏家乘》,其亲慎茂才为予言之。

  铎曰:“处贫贱易,处富贵难。

蓉江当未第时,阖户拒奔,凛然难犯,岂非廉隅自重者战?乃此妇克全晚节,而蓉江终入奸党,热中之念害之也。

亦所谓养指而失肩背者欤?夫我辈读书论世,务须放开眼孔,不可因贤者而护其短,不可因不肖者而没其长。

如李光弼之抗敕,毕竟是不臣。

温太真之绝裾,毕竟是不子。

谢道韫天壤王郎之恨,毕竟是不妇。

许普以肥田让兄,而盗取孝廉,毕竟是不弟。

王仲回怒挞其于,不令其唁同门之丧,毕竟是不友。

至古来大奸慝莫如曹操,而祢衡不自杀,不可谓非爱才,文姬必远赎,不可谓非仗义。

秦桧《题伯夷颂》一诗,居然有许身禹稷之概。

严分宜钤山堂读书,十年冰雪,亦与志士清操何异?而贤者终成为贤,不肖者终归于不肖,盖一眚不足以掩大德,小善不能以盖巨丑也。

因记赵蓉江事而牵连及之。

  谐铎。卷四 #

  酒戒

  邓翁,失其名,卖浆邯郸市上。一日薄暮,有蓬头奴持葫芦向翁取酒。

  翁凝视之。

曰:“近托芳邻,汝不识耶?”翁置不问。

月余,更不复来。

后遇之卢生祠下,强邀入肆,道其契阔,并取瓮头梨花春酌之。

蓬头奴急起捉臂笑曰:“君勿再误我。

实相告:予纯阳子座下柳仙也。

曩随主人岳阳时,见其三度醉,喉间辄作痒。

主人吝,不予涓滴,是以日就酤,一消渴吻,会主人赴芙蓉城洗花宴,命予守药炉。

苦岑寂,倾葫芦中宿酿而饮,大醉,酣卧炉恻。

主人归,责予失守。

予以醉辞,主人怒。

予曰:‘东翁日在醉乡,何独下酒禁于仆?’主人曰:‘予饮者,酒也;汝所饮者,非酒,祸水耳!’予曰:‘有以异乎?’主人曰:‘予之酒,取粟颜子负郭之田,去秕粱鸿赁舂之臼,量以才斗,盛以智囊,贮曹氏书仓者累月,而后浸以廉泉让水,入范家净釜,远三昧火蒸之,良药为曲,直木为槽。

俟其成也,酌以尧之钟,孔之觚,仲氏子之榼.故清可为圣,浊可为贤。

尔之酒,不过盗跖树粟,贪夫酌泉,王孙炀灶,痴儿涤器。

误饮之,则廉者贪,谨者狂,堕井者丧身,骂座者贾祸,炉畔疑奸,瓮头认贼,其小节也?尔不此之戒,犹借主人为口实哉!’因大悔悟。

主人曰:‘浊根不拔,后恐萌故态。

’掣剑刳予肠胃,掬水涤尽,仍纳之,亦无所苦。

复以所酿金盘露赐予跪饮,大醉者七日。

嗣后过酒肆家,见盈缸累瓮者,触鼻不知为何物,是以不复来。

”翁大惊,伏地而拜曰:“君主人既有酿酒方,何不一见赐?”柳仙出锦囊予之,长笑而去。

拆视之,大书一“水”字。

起视肆中酒,尽化为水。

翁由是弃卖浆业,投卢生祠,为香火道人焉。

  铎曰:“捉月伤生,流涎失品,死便埋我,作达者亦何益哉?安得取金留犁、玉蟾蜍,尽以西江水涤之。

此次公醒狂论一则,酒家南董,从此塞瓿覆瓮可也。

  桓温在座,日给二升;景伯登筵,礼严三爵。

入非麴友,路入糟邱。

喜则芗泽迷心,淳于髡合樽错坐,怒则车轮括颈,高季式恃势留宾。

酣态凌人,醉乡狎色。

定当渴老羌于池畔,缚以投池;桎毕卓于瓮边,请其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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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色戒

  袁浦士人某,好渔色。

妻美而贤,谏之,辄反目。

庚午赴试北闱,下第归,路过弓家城。

一妇人折花门外,睨之,绝艳。

某故作堕策,下骑徐拾之,曰:“荥阳生坠鞭矣,何汧国夫人不邀入院耶?”妇似不闻,执花搴帷而入。

某大失望,怏怏振策去。

  夜止旅店,辗转不能寐。

甫就枕,见一客高冠长剑,衣杏黄衫,岸然而来。

某起延坐,并叩姓氏。

曰:“仆黄衫客也。

自霍家儿埋玉后,与虬髯昆仑辈遁迹海上。

今复技痒,一履尘世。

”某惊喜,述所见,私与商榷。

客曰:“得非城南第五家,门外银杏一株,上罥翠藤作紫花者耶?”某曰:“然。

”客曰:“此良家妇,婿亦冠儒冠,门第与足下等,非章台路旁柳,任人攀折者。

”某固求方略。

客曰:“姑狥所请。

但仆有唐突处,幸勿罪。

”竟去。

  亡何,客引一妇来。

烛之,鬟松钗亸,转益妩媚,喜极。

欲与狎抱,而碍客在座。

客似察其童,曰:“仆亦偕一丽人来,与眼前人相伯仲。

君请偎红,仆亦倚翠,两不妨也。

”某业已满愿,不复问丽人为谁。

请客别榻东轩,自乃捧艳登床,备极秽亵。

事讫,潜往东轩伏窗隙窥之。

见一丽人,与客并枕卧。

继闻私语曰:“我家男子太憨跳,日渔脂猎粉,抛人闲处住。

今得侍君寝,愿从此矢白头。

”客引手替枕,笑曰:“卿言大有见。

但一顶绿头巾,送而夫戴却矣!奈何?”丽人曰:“渠自有孽报,何足惜?”审之,醋类其妻。

某人愤,排闼直入,曰:“何物狂奴,玷人清白?”拔床头剑欲斫之。

丽人忽遁去。

客起迎,笑曰:“尔亦知玷人清白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汝床头人在,亦当为乃夫留一余地也!”某语塞,抚剑作怒目状。

忽有懦冠者仓皇入内室,捉其妇,徒跣而出,旋入东轩,搜得某,夺剑欲杀。

客代为缓颊,而三尺霜锋,凛然在颈矣。

  某骇极,狂呼而醒。因叹曰,“淫人妻者,妻亦得淫人报。况奸与杀近,可长以身试乎?”归家后,与妻颇敦琴瑟。倡楼伎馆中,亦杳无某生迹矣。

  铎曰:“客馆宣淫,深闺揖盗。现在盘珠,不劳头上翁覆算也。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墙茨难扫,即以此言,作千金敝帚也可。”

  公孙穆后房领袖,韩熙载内院乞儿,虽属风狂,不离闺闼。

若乃越此疆而侵彼界,必至爱野鹜而失家鸡。

天道好还,人言可畏。

须知此日宣淫榻上,即是插标卖妇之媒,岂待他年诲盗闺中,始悟反火焚身之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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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财戒

  山西潞安府城隍庙,寓一奇客,自称五岳子。审其音,类燕赵间人,日颠倒四时花木以为戏。

  一日,里中好事者环请作剧。

客曰:“诺。

”袖中出青钱一枚,侧插庭际,骈两指作书符状。

须臾,钱大如车轮,群异之。

客曰:“适成连子迟予海上,当暂去,明晨复来。

”临行,指钱笑曰:“此物有福则享,无福则殃,尔等勿轻觑也。

”遂去。

众亦渐散。

  有无赖于某,排徊至夜,摩挲良久,潜从钱孔中窥之,见其内琼楼翠阁,绣槛文窗,琉璃屏、珊瑚榻,珠玉宝玩,无不具备。

俄有数美人衣五铢衣,曳轻縠裙,明珰玉佩,翩然而来。

手各携乐器一具,不似世所传筝琶笛板者。

亡何,一美人曰:“《紫云回乐府》自阿环盗去,久不复奏矣!盍理之。

”众曰:“诺。

”于是展氍毹席地而奏。

奏毕,曰:“阿蛮娇态,独步一时,请更作折腰舞可乎?”一美人痴立,似未允者。

众笑曰:“痴婢子被白家郎驰骤,腰围粗却矣!”美人面发赪,勉强振袖而舞。

庭前桃瓣簌簌,如红雨堕。

某在钱孔中,初扰探首入,后渐入佳境,不觉移身逼近腰际。

忽闻堂上嗔喝声曰:“何宋龌龊奴,窥人闺闼!”哄然尽散。

而重楼叠阁,无一存者。

某觉钱孔渐小,四面束住腰下,欲进不能,欲退不可。

而束处痛极难忍,狂声呼救。

里中群起环视,无计可出。

  天晓,客复来,嗔曰:“寒乞儿,汝一介穷骨,妄觊宫室之美、妻妾之奉,以至钻穿钱孔,动辄得咎,孽由自作,不可活矣!”众代为哀免。

客曰:“天地间,礼义廉耻,酒色财气,如武候八阵图,廉为生门,财为死门。

渠已从死门而入,尚望从生门而出耶?”某闻言大哭。

客笑曰:“汝有悔悟心,或可救拔。

”因取巨笔蘸墨,涂钱孔而出之。

钱顿小如故,仍纳诸袖中。

谓某曰:“暂尔笔下超生,后此勿为一钱不惜命也。

”某叩谢随众而去。

至今庙祝,犹有能言其事者。

  铎曰:“高士买山,才人谀墓,即廉如刘宠,犹必选大钱纳之,矧癖同和峤者耶?然考九府圜法,外圆象天,内方象地,则钻穿钱孔,何异埋头地狱?泉可溺身,刀能杀命。

以是取譬,犹以为远。

  银取诸艮,艮则不流,钱授以戈,戈则近杀。

廉士守象形之戒,贪夫幸噬内之占。

岂知邓氏铜山,尘埋饿鬼;石家金谷,血染游魂。

作牛马于半生,掷家园于一笑。

凿崭岩山三千金穴,何为其然?吊狼(月荒)市百万钱奴,而今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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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戒

  虞山迂叟庄某,年六十余,始举一雄。甫周岁,继室耿氏爱若拱璧。偶邻女招赴白衣会,捉其子付庄抱之,再四谆嘱,登舆而去。

  庄抱儿竟入书室,读《秦汉纪略》。

至始皇焚书处,辄拍案而怒曰:“拙哉祖龙!尔欲尽愚黔首,琅玡记德碑教谁识也?”儿惊,大哭,庄置不闻。

继读至博浪沙锥击处,又拍案怒曰:“惜哉!天不绝秦,副车仅中。

否则鲍鱼遗臭,何俟三十六年后哉?”儿又大哭,庄仍读如故,至沛公入关,鸿门掷斗,勃然大怒,拍案起立曰:“此时纵却,后将奈何?不识亚父计,老重瞳当抉去矣。

”儿哭不可止。

后更读至烹翁鼎上,分我杯羹,庄益怒气填胸,翻案而起曰:“父子如此,君臣可知!走狗之烹,夫何怪哉!夫何怪哉!”怒未患,视怀中儿面青气塞,不复作啼声矣。

  妇适归,见之,惊欲死。

庄犹摩拳擦掌,怒目视书曰:“断蛇剑何在?吾当取赤帝子斩却也。

”妇唾之,急抱儿眠榻上。

延医治之,不救。

妇痛儿之死,搜括架上书,尽投爨下。

庄怒。

自此与妇别室居,而迂叟子嗣遂绝。

  铎曰:“逞一时之忿,斩百世之祧,气顾可妄动哉?然英雄按剑,叱吒风云;名士挥毫,动摇五岳。勿以迂叟为鉴,而竟作无气男子也。”

  刚则多凶,忍乃有济。

是处以圯上传纳履之士,桥边有钻裤之夫。

若积腐成迂,借狂作达,大则祢衡挝鼓,杀身鹦鹉洲边;小则颖士裂麻,被放《樱桃赋》里。

因知不惊不怒,须学大勇者之休休,无或若病若颠,竟柞小丈夫之悻悻。

  受业许元凯附识

  侠妓教忠 #

  方芷,秦淮女校书。

有慧眼,能识英雄,名出顿文、沙嫩上,与李贞丽女阿香最洽。

阿香却田仰聘,屈意侯公子,一日,方芷过其室,曰:“妹侍候郎,得所托矣!但名士止倾倒一时。

妾欲得一忠义士,与共千秋。

”阿香哂之。

  贵筑杨文骢耳其名,命驾过访。

方芷浼其画梅。

杨纵笔扫圈,顷刻盈幅。

方芷大喜,竟与订终身约。

时文骢党马、阮,为戟门狎客,士林所不齿,闻方芷许事之,大惋惜,即阿香亦窃笑。

定情之夕,方芷正色而前曰:“君知妾委身之意乎?”杨曰:“不知。

”方芷曰:“妾前见君画梅,花瓣尽作妩媚态,而老干横枝,时霹劲骨。

知君脂韦随俗,而骨气尚存。

妾欲佐君大节,以全末路,故奁具中带异宝而来,他日好相赠也。

”杨漫应之。

  无何,国难作,马、阮尽骈首,侯生携李香远窜士。戎马荆棘,万家震恐。

  方芷出一镂金箱,从容而进曰:“妾曩日许君异宝,今可及时而试矣!”杨发之,中贮草绳数围,约二丈许,旁有物莹莹然,则半尺长小匕首也。

杨愕然,迟回意末决。

方芷厉声曰:“男儿留芳贻臭,所争止此一刻。

奈何草间偷活,遗儿女子笑哉!”杨亦慷慨而起,引绳欲自缢。

方芷曰:“止!止!罪臣何得有冠带?”

  急去之。

杨乃幅巾素服,自系于窗棂问。

方芷视其气绝,鼓掌而笑曰:“平生志愿,今果酬矣!”引匕首刺喉而死。

后孪香闻其事,叹曰:“方姊,儿女而英雄者也。

作事不可测,乃如是耶!”乞侯生为作传,未果。

而稗官野乘,亦无有纪其事者。

  铎曰:“儿女一言,英雄千古。谁谓青楼中无定识哉?咏残棋一着之诗,吾为柳蘼芜惜矣!”

  雏伶尽孝 #

  梨园乐部,吴门为最盛,有尹兰者,年十二,貌若处子。

父儒流,早丧。

母守节,忽患咯血症,家赤贫,不能供药饵。

兰筹度无计,竟投华休部作梨园弟子。

锦帕蒙头,缃钩学步,娇喉妙态,冠出一时,得金钱,尽作药裹费。

  余则市珍肴佳果,奉母朝夕欢,晓起问安再四,始诣歌场晚归取腰鼓檀板,向床头唱临川曲子。

母安枕,乃潜就脚后卧。

小有不乐,铺毡列几,结束登场,演《小青题曲》诸杂剧,母欢笑乃止。

  富贵家设华筵招之去,烛未见跋,托辞遁去。

或钥其户以窘之,则涕泣求归,问之。

曰:“恐老母倚闾望耳。

”由是尽怜其孝,至晚亦不固留。

赠以金,受而不谢,赠以簪珥,必再拜而后受之。

人讶其故。

曰:“赠金者,知我贫,赠簪珥者,知我有老母也。

  如是者七载,母血症骤发而死。

兰哀毁几不欲生,奉其柩与父合葬讫,取旧日所置翠翘插凤,与一切绣帕花鞋之属,尽投诸火。

长跽市誓之墓曰:“后有习此故态者,愿殛死。

”人笑曰:“尔既以此享艳名,猎缠头矣,何始作而终悔之耶?”兰潸然泪下曰:“君非知我心者。

某虽不肖,育自清门,岂屑以诗书后裔,习此末技?始作者,因养母,终悔者,恐玷父也。

  户部杨公高其孝,招之京都,教以举子业。

格于例,不得应考,荐为某司马作书记。

偶赴戏筳,归而大恸曰:“旧日生涯,宛然在目。

茫茫泉路,欲侍何从?场上之坠鞭词谱,所之皆《蓼莪》余音也!”吁悒者累日。

自此请观乐者,诡辞之,竟不复赴矣。

  铎曰:“古来畸人杰士,一时辱身降志,有不必求谅于天下者。

嗟,嗟!谁无父母,而顾使传孝子者,仅一尹兰也!或曰:“伊兰之孝,惟为优伶故传。

‘是固然。

然何以学士大夫不为优伶者,又无可传也?”

  丐妇殉节 #

  青州丐妇小苗儿,画微黑,眉目有姿致,随夫王五丐于淮。

王懒而暴,日卧黄公祠,命妻出丐,归而乞者少,刚杖之,曰:“尔从何处嬉,所获乃止此耶?”归而乞者多,则又杖之,曰:“尔与谁有私,赚来阿堵物?苟败露,而翁不尔宥也。

”小有迕犯,王坐阶级上,曳令下跪,自批其颊。

妇不与较,饮泣顺受之。

  一日,土豪某,使仆招其妇。

妇虑见疑,偕夫同往。

某命唱《打枣儿》曲。

唱毕,某与仆耳语久之,引王出外厢,赏以酒。

私谓妇曰:“以尔具此姿色,何患无良匹?乃至为乞人妇,且闻其朝凌暮辱,夫妇之情绝矣!汝盍早自计。

”妇艴然曰:“丐妇知有夫耳!岂知其朝凌暮辱哉?且妇人从一而终,又何计之有?”某笑曰:“汝不自计,吾已为若计之。

”引妇出外厢,夫已短带结喉而死。

妇知石卵不敌,佯曰:“簿幸奴,我随汝十数年,有何享受,动辄加赤棒。

今若此,是天报也!”某大喜。

妇曰:“杀之固善,然犬马毙,亦当埋帷盖。

苟假尺土而掩之,实君之盛德。

”某信之,命仆监守其妇,出诣旷野,相度隙地。

妇乘间谓仆曰:“尔知我心愿否?”仆曰:“不知。

”妇曰:“我乞人妻耳,骤作富家妇,饮食起居,都不惯。

但得如尔者事之,则我愿足矣!”仆喜,继而曰:“奈主人何?”妇曰:“是不难。

急首于官,则主人必系缧绁中。

尔与我席卷而遁,向他乡作一小贸易,差胜低头檐下也!”仆大称善,急启后户去。

  某归,失其仆。

诘之妇,妇曰:“不见汝来,想渠踪迹去矣。

”某拥妇求欢。

妇曰:“是亦大可笑。

几见未寒肉在恻,即欲强眠人妇者?”某固逼之。

妇正色曰:“以彼遇我虐,故强颜事君子。

若相逼,是以暴易暴,相去几何?”正撑拒间,忽见仆引持索者数辈,汹汹而入,系某竟去,妇亦随至衙署。

禀验之,一鞫而服。

某论死,仆以同谋首告,减一等,并系诸狱;命以尺地掩王五尸。

掩毕,丐妇持刀而前。

环视者争劝之,且曰:“渠当日荼毒若此,今以德报怨,亦已过矣!何必尔?”妇叹曰:“君臣夫妇,其义一也。

丐妇之死,俾天下知尽妇道者,不得以夫为藉甚,亦以愧夫视臣草芥,而敢视君如寇仇者。

”言讫,自刎死。

  铎曰:“烈士捐躯,尽其在我。此柱厉叔之所以死报莒敖公也。众人国士之论,彼豫让直不晓事汉耳!”

  营卒守义 #

  海宁庄太史家,有婢名宠奴,病赤鬝,面黑而麻,裙底莲船约尺二。

营卒陆某聘为室,家贫,尚未娶也。

会富家某,谋劫贫户妻,陆仗义援之。

某怒,贿诸城守,黜其名。

陆自此益困。

  吴六岢未贵时,乞食孝廉查伊璜家,陆曾识之。

闻其授副将,往投麾下。

吴公性好客,座上多奇士。

有客号海鸥子,擅神术,使陆专事之。

一日,海鸥子视陆而笑曰:“汝虽不及马周火色鸢肩,犹能如赵无恤虽贱必贵。

然妻宫大奇,恐不能诞育,幸额角阴骘纹入两鬓作红色,尚可借神力挽也。

”出一黑丸授之,陆未深信,姑拜纳焉。

  后随吴公平寇,得战功,授裨将。

复剿海贼,生擒首逆,献俘阙下。

报入,吴公挂总戎印,而陆以裨将授镇守矣。

陈情告假,星夜归里,先谒庄太史,问以宠奴。

庄笑曰:“贵人尚念旧耶?无论贵贱不敌,丑陋堪憎,即以年齿论之,今已六十龄老婶子矣!尚堪抱衾裯,称新妇哉?”陆曰:“不然。

昔贱今贵,仆命即彼命也,至面目可憎,仆初聘时,已详悉之。

若以衰龄暮齿,则蹉跎之罪,应归于仆,又岂彼之咎乎?”庄肃然正色曰:“君诚义夫,愚所敬服。

”因陆未治第,即日赘于庄太史家。

  结褵之夕,褐巾平视,象服珠冠,俨然命妇。

及卸装就寝,数茎白发,毵毵覆顶,自额及踵,略似人形而已。

陆敬礼之弗衰。

宠奴劝其置妾。

陆曰:“吾即与尔偕老百年,亦不过三十余年衾枕耳,忍令他人再分愚爱耶?”而宠奴终忧无嗣,因出海鸥子所赠黑丸,授而吞之。

不旬月,信水复来。

明年,诞一子,名恭寿。

人谓守义之报云。

  铎曰:“无盐入宫,孟光举案,重妇德者,原不在貌也。然世无廷式,不曷妻者谁哉?武夫若此,袁家婿当愧死矣!”

  桃夭村 #

  太仓蒋生,弱冠能文。

从贾人泛海,飘至一处,山列如屏,川澄若画。

四围绝无城郭,有桃树数万株,环若郡治。

时值仲春,香风飘拂,数万株含苞吐蕊,仿佛锦围绣幄,排列左右。

蒋大喜,偕贾人马姓者,傍花徐步而入。

忽见小绣车数十队,蜂拥而来。

粗钗俊粉,媸妍不一。

中有一女子,凹面挛耳,齞唇历齿,而珠围翠裹,类富贵家女。

抹巾障袖,强作媚态。

生与马皆失笑。

末有一车,上坐韶齿女郎,荆钗压鬓,布衣饰体,而一种天姿,玉蕊琼英,未能方喻。

生异之,与马尾缀其后。

轮轴喧阗,风驰电发,至一公署,纷纷下车而入。

生殊不解,询之土人。

曰:“此名桃夭村。

每当仲春男女婚嫁之时,官兹土者,先录民间女子,以面目定其高下,再录民间男子,试其文艺优劣,定为次序,然后合男女两案,以甲配甲,以乙配乙,故女貌男才,相当相对。

今日女科场,明日即男闱矣。

先生倘无室,何不一随喜?”生唯唯,与马赁屋而居。

因思车中女郎,其面貌当居第一;自念文才卓荦,亦岂作第二人想?倘得天缘有在,真不负四海求凰之愿。

而马亦注念女郎,欲赶闱就试。

商诸生,生笑曰:“君素不谙此,何必插标卖钱账博耶?”马执意欲行,生不能阻。

  明日,入场扃试,生文不加点,顷刻而成,马草草涂鸦而已。

  试毕归寓,即有一人传主试命,索青蚨三百贯,许冠一军。

生怒曰:“无论客囊羞涩,不足以餍名饕,即使黄金满屋,岂肯借拽神力,令文章短气哉!”其人羞惭而退。

马蹑其后,出橐中金予之。

  案发,马竟冠军,而生忝然居殿。生叹曰:“文字无权,固不足惜,但失佳人而获丑妇,奈何!”

  亡何,主试者以次配合,命女之居殿者,赘生于家。

生意必前所见凹面挛耳,齞唇历齿者。

及揭巾视之,黛色凝香,容光闪烛,即韶齿女邮也。

生细诘之。

曰:“妾家贫,卖珠补屋,日且不遑,而主试看,索妾重赂,许作案元,被妾叱之使去,因此怀嫌,缀名案尾。

”生笑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使予以三百贯钱,列名高等,安得今夕与玉人相对耶?”女亦笑曰:“是非倒置,世态尽然。

惟守其素者,终能邀福耳。

”生大叹服。

  翌日,就马称贺。

马形神沮丧,不作一词。

盖所娶冠军之女,即前所见抹巾障袖,而强作媚态者也。

笑鞫其故。

此女以千金献主试,列名第一,而马亦夤缘案首,故适得此宝。

生笑曰:“邀重名而失厚实,此君自取,夫何尤?”马郁郁不得意,居半载,浮海而归。

生笃于伉俪,竟家于海外,不复反矣。

  铎曰:“钱神弄人,是非颠倒。岂知造化弄人,更有颠倒钱神之柄哉!然此女出千金装不吝,意气故自不凡,即谓之嘉耦亦可。”

  荆棘里 #

  会稽周梦荃,襁褓中父客于粤,闽二十载,音问梗绝。

周奉母命,往探父耗,水宿风餐,备极劳顿,行两月余,去粤界尚远。

忽歧道窜豁谷间,荆棘万丛,迷天塞地。

有衣冠者数辈,踯躅其中,刺足钩衣,若不觉其苦。

周摄衣欲入,见一老人曳杖而来,问客何往?周以寻父对。

老入曰:“汝孝子也。

宜走康庄,不宜入荆棘里。

”周问:“若辈何为?”老人曰:“此辈平日名利熏心,趋热路,走捷径,自矜健步,故尔窜入荆棘,使彼一颠其趾。

”问:“何不觉其苦?”曰:“世途上皆无形之荆棘,惟旁观者见之,而入其中者不知也。

”周曰:“翁何不发慈悲愿,为若辈一剪除之。

”老人笑曰:“荆棘里,旧有两径;吾已剪除一径,为忠臣孝子往来之地。

无如若辈舍正路而不由耳。

”周询其处,老人曰:“荆棘当前,回头是路。

”周一反顾,果见康庄大道,平坦如夷,遂遵道而行。

两旁竹木,秀野可爱。

老人曰:“此王子罕孝顺竹,张茂先交让树也。

”至一渡,曰“义渡”,中泊一舟,曰“慈航”,萦绕者,皆源头活水,而波澜不起。

老人挈周登舟达岸。

  岸上树廉石,镌金碧大字,类蝌蚪书,周不能辨。老人曰:“俗传菩提善岸,即儒家所谓道岸也。”

  又行数里许,至一门,颜曰“不二门”。

遥望之,平如砥,直如矢,左右绝无旁径。

老人曰:“汝由此而去,无却步,无歧趋,勉强而行之,可终其身无荆棘矣!”遂去。

  周由门而入,所履皆石径,光可鉴影,而无纤毫滑泽。

从容翔步,初不甚劳。

忽峭壁当前,老树缠藤,上参霄汉。

周攀援而上,脱手堕如落雁。

起视之,细草平坡,野花当路,又似别一境界。

有负樵者,行吟而过。

询之,乃粤之西山背也。

急入城,探父踪迹,得之毗卢东院。

盖父客游飘泊,无颜归里。

相见,各述二十年事,抱持痛哭。

粤人感周之孝,播传里党,恤以资斧而归。

  铎曰:“康庄大道,即从荆棘中辟之。可知善恶两途,相去不咫尺耳。危哉!”

  谐铎。卷五 #

  恶饯

  枝江卢生,有族兄任狄道州司马,往依之,而两月前已擢镇西太守。囊无资斧,流寓沙尼驿。幸幼习武事,权教拳棒为活。

  驿前枣树两株,围可合抱,时当果熟,打枣者日以百计。

卢笑曰:“装钩削梃,毋乃太纡,吾为若辈计之。

”袒衣趋左首树下,抱而撼焉,柔若蓬植,树上枣簌簌堕地。

众奇之。

  旁有一髯者,笑曰:“是何足奇?”亦袒衣趋右首树下,以两手对抱,而枝叶殊不少动。

卢晒之。

髯者曰:“汝所习者,外功也,仆习内功,此树一经着手,转眼憔悴死矣!”卢疑其妄。

  亡何,叶黄枝脱,纷纷带枣而堕,而树本僵立,宛若千年枯木。

卢大骇。

髯者曰:“孺子亦属可教。

”询其家世,并问婚未,卢曰:“予贫薄,终岁强半依人,未遑授室。

”髯者曰:“仆有拙女,与足下颇称良匹,未识肯俯纳否?”卢曰:“一身萍梗,得丈人行覆翼之,固所愿也。

”髯者喜,挈之同归,装女出见。

  于是夕,即成嘉礼。

明日,谒其内党;有老妪跛而杖者,为女之祖母;蛮衿秃袖,颀而长者,为女之嫡母;短衣窄裤,足巨如箩者,为女之生母;野花堆鬓,而粉黛不施者,则女之寡姊也。

卢以女德性柔婉,亦颇安之。

  居半载,见髯者形踪诡秘,绝非善类;乘其出游未反,私谓女曰:“卿家行事,吾已稔知。

但杀人夺货,终至灭亡,一旦火焚玉石,卿将何以处我?”女曰:“行止随君,妾何敢决?”卢曰:“为今之计,惟有上禀高堂,与卿同归乡里,庶无贻后日之悔。

”女曰:“君姑言之。

”卢以己意禀诸老妪。

老妪沉吟久之,曰:“岳翁未归,理宜静候。

但汝既有去志,明日即当祖饯。

”卢喜,述诸女。

女蹙然曰:“吾家制度,与君处不同。

所谓祖饯者,由房而室,而堂,而门,各持器械以守,能处处夺门而出,方许脱身归里,否则,刀剑下无骨肉情也。

”卢大窘。

女曰:“妾筹之已熟。

姊氏短小精悍,然非妾敌手。

嫡母近日病臂,亦可勉力支撑。

生母力敌万夫,而妾实为其所出,不至逼人太甚。

惟祖母一枝铁拐,如泰山压顶,稍一疏虞,头颅糜烂矣。

妾当尽心保护,但未卜天命何如耳。

”相对皇皇,竟夕不寐。

  晨起束装,暗藏兵器而出。

才离闺闼,姊氏持斧直前日:“妹丈行矣,请吃此银刀脍去!”女曰:“姊休恶作剧!记姊丈去世,寒夜孤衾,替阿姊三年拥背。

  今日之事,幸为妹子稍留薄面。

”姊叱曰:“痴婢子!背父而逃,尚敢强颜作说客耶?”取斧直砍其面,女出腰间锤抵之,甫三交,姊汗淫气喘,掷斧而遁。

至外室,嫡母迎而笑曰:“娇客远行,无以奉赠,一枝竹节鞭权当压装。

  女跪请曰:“母向以姊氏丧夫,终年悲悼,儿虽异母,亦当为儿筹之。

”嫡母怒曰:“妖婢多言,先当及汝。

”举鞭一掣,而女手中锤起矣。

格斗移时,嫡母弃鞭骂曰:“刻毒儿!欺娘病臂,只把沙家流星法,咄咄逼人!”呵之去。

  遥望中堂,生母垂涕而俟。

女亦含泪出见,曳卢偕跪。

生母曰:“儿太忍心,竟欲抛娘去耶?”两语后,哽不成声。

卢拉女欲行,女牵衣大泣。

生母曰:“妇人从夫为正,吾不汝留。

然饯行旧例,不可废也。

”就架上取绿沉枪,枪上挑金钱数枚,明珠一挂,故刺入女怀。

女随手接取,砉然解脱,盖银样蜡枪头耳。

佯呼曰:“儿郎太跋扈,竟逃出夫人城矣!”女会其意,曳卢急走。

  将及门,铁拐一枝,当头飞下。

女极生平技俩,取双锤急架,卢从拐下冲出,夺门而奔。

女长跪请罪。

老妪掷拐叹曰:“女生外向,今信然矣!速随郎去,勿作此惺惺假态也!”

  女随卢归里,鬻其金珠,小作负贩,颇能自给。

后髯者事败见执,一家尽斩于市。

惟女之生母,孑身远遁,祝发于药草尼庵,年八十而终。

有遗书寄女。

女偕卢迹至尼庵,见床头横禅杖一枝,犹是昔年枪杆也。

女与卢皆大哭,瘗其柩于东山之阳,庐墓三年,然后同反。

  铎曰:“天之所福,慈孝为先。

女知爱母,故不作覆巢之卵,母知爱女,故不作断颈之凫。

独是溺于女者,何以不从厥夫?哀其母者,何以不及其父?君子曰,‘此其所以为盗也。

’嗟乎,世之不为盗者多矣,而盗且然乎?”

  奇婚

  文登,字道岸,浙之武康人。

十七游庠,聘某氏,未嫁而夭,郁郁不自得。

浪迹出游,将为求凰计。

偶至凤阳,遇道者于涂,诘其所自,生告以意。

道者曰:“汝欲得佳妇,此去东南十五里外,往求之,必有所遇。

”生信之,如所指而行。

至,则春台演剧,观者蜂屯蚁聚,无可停趾。

回视垂杨低处,露小红楼一角,有女子搴帘,衣半折,侧面偷窥。

粉光黛影,射人双目。

生回旋顾盼,几难自主,迨斜日西倾,歌场乐阙,犹仰面空楼,初不觉游人尽散也。

忽一人拍肩大喝曰:“何物痴儿,窥人闺阁?”生视之,岸然伟丈夫,竟拉其臂,强曳登堂。

生两股战栗,变色欲走。

因大笑曰:“如此胆怯,也学风狂。

实相告,楼头女子,即仆掌珠。

君如闺中无妇,愿附婚姻。

”生变惧为喜,唯唯惟命。

  时已秉烛,令女子严装讫,与生交拜,拥入闲房,将攀情话。

  俄母氏招女去。

生兀坐灯下,意绪无聊。

漏下二鼓,见画屏东畔女子独来,对镜卸翠凤翘,金雀花双朵,旋解芙蓉帔。

鸳鸯百折裙,斜倚床阑,脱藕覆,褪双丝文绣履,兜三寸许软红睡鞋,低鬟一笑,光入重帏。

生欲焰中烧,不能自制,而登床急抱,阒其无人,唯绣枕横陈,半堆锦被而已。

大骇,莫详其故。

拥被孤眠,旁皇终夜。

侵晓,女子即来。

生诘之,默然不答。

  至夜,生先匿锦帐中。

更阑后,女子衣短红袄,外系金鸾紫络带,发惺松作懒装,兜以皂帕;下体绣裙不掩,露绛直文罗裤,提缕金鞋刬袜而来,披帏竟登床榻。

生急捉其臂,随手转侧,如一团绛雪,飞堕巫山;索之,悄然无迹矣!是仙是鬼,益莫测其踪影。

三竿日出,候女不至。

  女之妹颖姑,偶过其室。

生正苦岑寂,于镜旁舐毫作字。

颖姑睇而门曰:“尔亦曾读书识字耶?”生曰:“予虽不肖,束发游庠岂有秀才家不读书识字者?”颖姑失声一叹。

生疑之,再三絮问,颖姑曰:“吾怜汝青年秀士,死期已逼,尚不自知。

”生长跪请教,曰:“吾家翁姥,专以左道劫人财物。

将欲举事,必先杀一人,祀神开路。

往往悬姊为饵,名曰夫妇,而实一无所染。

吾自有知识以来,见其出衽席而登俎上者,不知几千百儿郎矣!今夜明星烂时,殆将及汝。

  生窘极,叩首乞援。

颖姑曰:“吾何能救汝?欲解倒悬,还须阿姊。

”生问计。

曰:“姊所以登床即遁者,固褥底压六甲符一通,上缠灯绿丝三十六缕。

汝搜括而弃之,彼必不能脱身。

苟得成其夫妇,而后以情义哀之,自能免汝于难。

”生谨受教。

颖姑潜引去。

生启视褥底,果如所言,急弃之。

  入夜女来,伺其缓装登榻,裸而就之。

女意似觉,曰:“婢子多言,败我家事。

虽然,亦天意也。

”纵体投怀,竟成欢会。

事讫,裸跪床头,哀其援手,女曰:“百年伉俪,万死相随,何待君言?”

  急起,以雄鸡系于杖头,嘱生肩荷之,曰:“往北约行三十里,俟鸡声一唱,即舍之而走,再行二十余里,待妾来时,好共发也。”生谨记而去。

  女佯告诸父。

父大怒,跨马欲追。

女曰:“追之不获,不如飞剑以斩。

”父从女言,掷剑于庭,去同白练。

亡何,电光一闪,铮然堕地,血涔涔斑痕犹湿也。

  时生出北郭门,约行三十里,杖头鸡声大作,急委之于地。

瞥白光下注,而鸡寂热无声矣。

又行二十余里,筋力已疲,憩于树下,见云中一鹤飞堕,女已控背而来。

敛之,一纸鹤耳!笑曰:“大劫已过,请归乡土。

”生曰:“奈汝父何?”女曰:“左道无长策。

五十里外,不能及也。

”候晓而行,不匝月,偕归故云。

生键户读书,暇辄与女藏阄为乐。

  一日,有女子闯然而入,视之,颖姑也。并起问故。颖姑曰:“自姊去后,父母强妹为代。妹意不屑为,至逢其怒,日遭鞭挞。

  幸老父赴天魔会去,乘间而逃。

复思伶仃弱质,绝无亲串可依,故一路间程,相投至此。

”女大喜。

生曰:“姨来亦大好。

但非鸦非凤,卿家何以位置?”女笑曰:“我本无猜,君宜报德。

台上英、皇,其例自可援也。

”即出簪珥,为颖姑上头。

颖姑赪颜却之,曰:“妹子此来,不过作闲门冷燕,岂求野鸭入鸳鸯队乎?”女以正言谕之,始无异议。

  正曳令交拜,有道者自外而来,笑曰:“得妇之言,今颇验否?”生敬谢之。

  二女相顾,骇曰:“似吾父之师也。

”道者曰:“然!尔父学仙不成,流为左道,而复借吾教中飞符遁甲诸术,日济其恶。

痛加训诲,罔有悛心,必至一朝翦灭。

因惜女子无辜,亦遭惨戮,故引文郎入幕,转辗相援,脱汝等于水火中耳!”女问:“父母无恙否?”道者曰:“此刻一番闲话,即汝全家就缚时也。

”二女大哭,道者曰:“是渠恶报,何哭为?”拂袖竟去。

  后生密探其耗,果于是日为官军搜捕,骈首西郊,益信道者之神也。

  铎曰:“化人城里,不少魔关,然鬼母儿孙,终入大菩萨莲花钵底。

一日回头,同依道岸。

二女之得脱,是借仙家妙指,而离佛门苦劫者。

行险侥幸,今古有几人哉?”

  泄气生员 #

  临潼夏生,名器通,性鲁钝,学操举子业。每一艺出,群必哗笑之。

  偶应童子试,剿袭旧文入邑庠。

后赴岁试,自分必居劣等。

遇卜者于市,占之,得一谶曰:“听之无声,视之无形。

君子筮之,必得其名。

”卜者举手贺曰:“君文必冠军。

”夏生喜,扬言于众。

众曰:“即学使两眼盲,触鼻亦知香臭。

三等以下,君冠军或有冀也。

”夏生大惭。

  时学使某公,奉命督学西安,临行辞座师某尚书。

尚书西安人,意其有心属士,极力请教。

尚书下气偶泄,稍起座。

某公疑有所嘱,急叩之。

尚书曰:“无他,下气通耳!”某公唯唯,以为“夏器通”必座师心腹人,谨记之。

  后公按临西安,果有夏生名器通者,扃试后,细阅其卷,词理纰缪,真堪捧腹。

以座师谆嘱,不得已,强加评点,冠一军,案发,诸生大哗,继思某公本名翰林,阅文必有真鉴,夏生又贫士,绝无关节可通,乃以劣艺而高居优等,殊不解。

  后公任满入都,告请某尚书。

尚书茫然,俯思久之,忽大笑曰:“君误矣!是日下气偶泄,故作是言。

仆何尝有所嘱也!”某公悟,亦大笑。

后传其事于西安,请生之疑乃解。

噫!以泄气而猎功名,虽为士林所笑,不犹愈于满纸铜臭者哉?

  铎曰:“古人命名,义各有取。

长庚入怀,李名太白,翠微乞嗣,崔号缁郎。

高琳应得宝之征,桓温叶试啼之谶。

吾不知为夏生者,何独取此嫌名,以为后来吉兆耶!《相经》云:“谷地丰,文运通。

‘则功名中人,此为第一嘉名耳。

  换形乞丐 #

  西蜀李太史墨庄,晤于吴江令何君公寓。时众宾在座,各征旧事。

  太史曰:“吾乡有疯丐,名金蛮子,挈妻丐食于吴,寄宿十王殿左廊下。

一日,乞于富贵家,归而痛哭。

妻问之。

曰:‘人生等七尺耳。

彼餍膏粱,衣文绣,日拥娇妻美妾以为乐,而我寒馁若此。

何狠心阎老,不公一至此哉?’已而仍宿廊下。

见十王召之入,曰:‘尔勿怨,吾为尔易之。

’命鬼判先易其舌,曰:‘是当日将军曲良翰用以啖驼峰炙者,尔易之,则山珍海错,可长饫矣。

’又易其肩背,曰:‘是当日昭王被青凤毛裘者,尔易之,则鸾封艾带,可长御灸。

’并命易其下体,曰:‘是当日汉帝入温柔乡,占三千粉黛者,尔易之,则蛾眉螓首,可长拥矣。

’疯丐大喜,叩谢而出。

  继而天晓,妻取残羹剩饭以进。

疯丐大怒曰:‘吾将餍珍羞,勿以此污我舌!’继进以破衲。

又大怒曰:‘吾将被锦绣,勿以此辱我体!’妻诮让之,丐愈怒曰:‘我旦晚以金屋贮阿娇,看汝黄面婆子,何处送衾枕耶?’妻骇立请教,丐大言以述之。

妻大笑曰:‘若是,则尔犹忘却一件事。

’丐问:‘何事?’妻曰:‘满身都换却,只未换得石季伦豪富命也。

’疯丐遂语塞。

  此或太史一时游戏之谈,而世之不为疯丐者,鲜矣!

  铎曰:“惟疯故妄,惟妄故愚。阎老作此戏,可以杜妄,太史发此论,可以醒愚。”

  菜花三娘子 #

  宜兴北乡有女祟,号菜花三娘子,俗传五圣第三郎之妇,随人而逋逃者。故是鬼永不入城,惟祟惑乡间男子。

  村庄某翁,有子名福郎,春日独行陌上,见一妇年齿稍长,而风韵嫣然,于狭岸交臂而过。

福郎潜以手梭其腕,妇格声一笑,即携与俱去。

至一处,无门庭堂奥,但见小斗碗中横白木榻,榻上衾褥具备。

妇曳令并卧,解下体亵衣迎就之。

  福郎初发硎,奏刀不中窾要。妇引手导入,勉尽其具。亡何,垓心受困,倒戈直退。妇笑而起,而福郎沉沉睡去矣。

  翁失其子,寻至陌上,见福郎于莱沟中赤身酣卧。

扶掖而归,久之始醒。

至夕,见妇搴帏笑入,曰,“痴郎郎当,败人清兴。

今当张旗列鼓,与娘子军卜长夜战也。

”登床入被,重与交接。

而福郎意殊畏缩,妇狂态复作,移盾就矛,强相驰突。

福郎三遗矢,复溃围而遁。

妇哂曰:“如此教战,终于怯敌,是疲兵也!”悄然出衾而去。

  明夜复来,携慎恤胶食之,冲围掠阵,彻夜鏖战。

妇喜曰:“有所恃而不恐,孺子尚可教也。

”自此无夕不扰。

福郎体尪面削,日就柴瘠,符驱术禳都不验。

  时福郎有姊适城中李氏,为五圣第三郎所感,亦将就殆。婿令健妇夤夜负至岳家,为避祟计。翁方忧子之死,复见负女入门,益增焦急。

  一更许,见妇入子舍去,少顷,三郎亦至,搜得女,拥抱于怀。

势将就淫,忽见妇从子舍出。

三郎大怒,捽其发,掷于地下,曰:“逃亡妇,吾寻汝十数年,乃宣淫于此!”以掌批颊者百数。

妇伏地哀泣。

三郎顾女叹曰:“吾淫汝辈多矣。

此妇之不贞,亦上天所以报我也。

汝请速归,仍完夫妇之好。

  而今而后,吾当斩除恶妇,屏迹荒山,断无颜入汝家矣。”言毕,曳妇竟去,而两家之祟俱绝。

  铎曰:“以祟驱祟,事属创闻。亦幸其冤家逢狭路耳!艳妻出丑,荡子收心,有淫行者,盍以鬼鉴!”

  草鞋四相公 #

  草鞋四相公,不知始何名。

兄为草鞋三相。

吴俗,于除夕前款神毕,奉草鞋三相辈,祀以香帛。

虽非正神,亦紫姑、马公之属也。

弟倚兄势,檀作威福,为患一方。

临顿里某姓女,幼失父母,十九未嫁。

夜见一丈夫,棉袍乌帽,绝类贵官,而下曳草鞋一双,颠躄而来。

女惊欲号,而舌已塞口,且四肢疲软,不能支拒,牵曳登床,任其轻搏。

继而曰:“我草鞋四相公也,与汝有缘,能从我,当为汝福。

”天未曙,匆匆而去。

  明夜,偕四五客来,置酒高合,命女缀于末座。

中有一客,性憨跳,频以足下靴蹴女双凤。

女羞缩而起。

四相觉之,词诮其客。

客曰:“尊夫人绣鞋锦袜,只合偶皂靴。

与草鞋人作伴侣,殊嫌不韵。

”四相怒目视。

傍一客曰:“草鞋党固欠风雅,恐近日破靴党,亦非上客也。

”合座拍手大噱。

四相意稍解,遂酌大觥为令:后有戏其新妇者,罄三爵。

亡何,客又发狂,剥盘中果檠掷女面。

四相引杯令釂。

客出百钱置席上曰:“予不能饮,愿以此赎罪。

”四相笑纳诸袖。

众客曰:“鄙哉!百文钱卖新妇,真草鞋人本相矣!”

  哗然而起,一哄尽散。

  四相留宿女家,深以草鞋为辱,转辗不怿。

去四五日不复来。

忽一夕,曳吉莫靴,铿然而至,翘其足置女膝上,顾盼自豪,曰:“吾今而知乌靴之得势也!一经着脚,则举趾高矣!”正欲脱靴就寝,突有黑面赤髯者排闼而进,曰:“贼狗奴,还我靴子来!”

  四相慌伏地下。

黑面赤髯者曰:“吾钟某,读书成进士,故奉上帝命,穿吉莫靴,以饰观瞻,汝一市井无赖子,幸乃兄以草鞋起家,即当恪遵家法,守汝敝屣,辄敢盔我名器,假冒士林,宣淫闺闼,罪何可恕?”命去其靴,以两手倒持其足,大笑曰:“如此一双泥腿,消受得几许福分?”砉然一声,身裂为两,饱啖之,提靴竟去。

  女惊绝,半日而苏。后适里中某氏子,劝其一生勿着皂靴,殆有覆车之鉴耶。

  铎曰:“白丁爱着皂靴,因此物原不在禁例也。然牛蹄犬爪,何处消此罪过?幸钟先生长守后户,不然,登堂入室,不居然履声橐橐哉!”

  讼师说讼 #

  江以南多健讼者,而吴下为最。

有父子某,性贪黠,善作讼词,一日,梦鬼役押赴阎罗殿,王凭案先鞫其父,曰:“士、农、工、商,各有恒业,尔何作讼词?”答曰:“予岂好讼哉?人以金帛啖我,姑却之,而目眈眈出火,不得已诺之。

”继鞫其子,曰:“是汝之过也!使我生而手不仁,乌乎作状词?”

  王曰:“尔等挟何术,能颠倒黑白若此?”曰:“是不难。

柳下惠坐怀,作强奸论,管夷吾受骈邑,可按侵夺田产律也。

”王曰:“是则诬直为曲矣!而拗曲作直则何如?”曰:“是更不难。

傲象杀兄,是遵父命;陈平盔嫂,可曰援溺也。

  王曰:“是则然矣!其如听讼者何?”曰:“欺以其方,则颜子拾尘,见惑于师,曾母投杼,亦疑其子。

况南面折狱者,明镜高悬有几人哉?排之阖之,抵之伺之,多为枝叶以眩之,旁为证佐以牵之,遇廉善吏挟之,贪酷吏伙之。

我术蔑不济矣!”

  王怒,命牛首抉其父双眼,而断去其子两臂,仍令鬼役押回。

  比醒,父子各如所梦。

闻于当事,谓若辈既遭冥谴,讼词汔可少息。

越数日,命胥吏往瞰之,见赴诉者,捧金执币,环伺堂下。

其父南向趺坐一榻,阖双眼喃喃口授,而其子旁横一几,以脚指夹五寸管,运写如风。

胥吏归述之,当事者叹曰:“使州县尽作活阎罗,此辈亦不能除也。

可惧哉!”

  铎曰:“于《易》,‘干上坎下为讼’。

象曰:‘天与水违行。

’嗟乎!彼苍者天,乃亦为讼哉!吾不知为之师者,顺天乎?抑逆天乎?且其繇曰:‘有孚窒。

’是故欲无窒者必求师。

  名妓沽名 #

  黄竹浦,齐之拔页生。入都,道过吴桥县,有友人客于署,访之。友人曰:“此间有名妓祝庆娘,曾见之否?”黄曰:“未也!”遂相将俱往。

  至,则粉墙朱户,不似北地之茅篱蜗壁者。

即有一苍髯奴邀坐献茶。

茶毕,又一老妪出,略话温凉,便导入内室。

四壁粘名入题赠,中悬《二乔观兵书图》,旁设乌皮几,香鼎笔床具备。

瓶插红梅一枝,含蕊未吐。

旋有一小鬟,上前启白曰:“庆娘苦宿酲,今已起,向窗下理妆矣!乞贵人少俟。

”久之,又一小鬟出报曰:“庆娘妆已竟,因春倦,伏枕少睡,候稍醒更衣出见矣。

”察其意,似大矜贵者,而黄以候见美人,当俟海棠睡足,姑耐心以守,而目注帘间,不暇他视。

又久之,老妪出卷帘,双鬟扶庆娘至。

黄急睨之,面粉斑斓,唇脂狼藉,累然硕腹,大如三石缸,大步而前,仿佛运粮河漕船过闸也。

遂大惊,顾友人曰:“名妓若此,羞煞章台矣。

”友人自悔言之盂浪,潜遁去。

而庆娘殊无愧色,从容谓黄曰:“名妓与名士若何?”黄曰:“等耳!”庆娘曰:“若然,则名妓之称,妾何愧焉?夫名士操三寸管,驰骋词坛,使天下想望风采,亦重其内才耳!妾之浪得虚名者,不在脂粉之假面目,而在床席之实工夫也。

”黄昵笑曰:何谓工夫?”庆娘曰:“有开合,有缓急,有擒纵,是即名士作文秘钥耳!何问为?”

  黄大悦,遂与缱绻。

继而谓庆娘曰:“温柔乡洵有真乐。

拔西子眉,截潘妃足,割女莹之阴沟而无生气,是犹购十二金钗图,日偎抱之,不足令人真个销魂也!”

  不半月,丧其资斧,未及廷试,狼狈归。

友人知之,叹曰:“今世之翩翩然号称名士者,定有一篇假议论弋名钓誓。

不意名妓亦然。

黄生适堕其术中而不悟。

是名士之智又出名妓下矣。

哀哉!”

  铎曰:“历来名士,言古学者,曰宋、唐,曰晋,至汉人止矣。

而此妓工夫,则天姥之所教轩皇也。

古歌云:“索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

‘是真古学,是真名士!”

  泥傀儡 #

  粤西柳州府,有土地庙。

廊下塑一神,像貌猥獕,皂袍角带,土人呼为泥傀儡。

遇郡守廉,则两手纳于袍袖;如贪黩者守是郡,则伸手作乞钱状。

先是有某公来守郡,黩贷无厌,神手出袖者一尺。

而某公欲自讳,阴使心腹奴夜诣庙廊,强挽入袖。

明日视之,转益五寸许,且手指坚握不可开。

某公大惭,具牲帛往祭。

  不旬日,神手顿启,又数日,渐入袍袖。

某公私喜,谓神灵亦受贿赂,而不知已挂弹章,新郡守庞公至矣。

庞公名廷骥,予表姑丈,以中书升主政,外擢郡守,性颇狷介,故神预兆之。

  一日,神手亦渐出袖,公大惊,私自检察。盖属吏馈荔支两桶,中纳金三百,公不知而误受也。急反之,神手亦顿缩。由是终其任,不名一钱。

  铎曰:“相书言:“伸手过膝者必大贵。‘咄咄!傀儡,是大贵神。”

  石赑屃 #

  吴门小桥里弟兄某,春日游沧浪亭。旋过学署,见碑下赑屃,不识也,误以为龟,竞摩其顶曰:“汝前生负何重孽,今向人前出丑若是!”大笑而去。

  后值母诞辰,夜演《鸿门宴》杂剧,群客在座。

忽场上樊哙提刀直前,主宾尽失色。

大呼曰:“我赑屃神也。

本为龙子,上帝怜我有勇无文,故令负石学宫,稍窥文墨。

不幸负形蠢坌,贼奴误认为龟,妄加姗笑。

汝一市井无赖,平日帷簿不修,吃(食追)子亦醉,真所谓神似非形似者。

乃不自量,反谓予人前出丑。

今日贺客满堂,且与尔折证此案。

”言毕,提刀欲杀。

两弟兄匍伏乞命,客亦代为哀救。

因掷刀而笑曰:“留骨而贵,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也,姑赦之。

”撒手登场,仍演《鸿门》剧本,依然一樊哙耳。

问之,亦不省。

吴下喧传其事,遂置某于不齿。

后两弟兄援例入监,人犹呼为“衣锦荣龟”云。

  铎曰:“人之多言,亦可畏也。然未免谑而虐矣!”

  谐铎。卷六 #

  上清官除妖 #

  吴郡三茅观东狄姓,为某司马家之仆。

司马有女,祟于妖,百计遣之不去。

因书片札,命狄赴龙虎山,乞天师治之。

至则门庭宏敞,宫殿森严,处处悬牌,书神将名守护。

司阍者入内启禀,约两时许,召狄进见。

众法官拥天师出,虎皮椅坐莲华帐中,金印宝剑,陈列法座。

狄匍伏檐下,呈状法官。

法官转呈座上。

天师细阅一过,摇首攒眉,沉吟良久,与法官耳语,不知作何词,即以片纸付狄,令上清官道人作法。

  狄衔命去,见一道人,布巾短衣,担粪于野,随出天师书示之。

道人启视,不觉失笑曰:“天师卖符箓,得钱动以万计,曾不一注念。

至杀生害命事,辄烦我等,亦大可笑。

”因出一小木盆,注以凉水,取铜镜仰覆其上,以笔蘸墨,涂镜面几遍。

亡何,水沸如汤,热气一缕,上冲霄汉。

忽砉然一声,热气下注,水散如跳珠,而盆中已无涓滴。

道人曰:“除矣!”狄喜,谓道人曰:“归语主人,必当厚报。

”道人冷笑不言,敛其具,仍担粪大步而去。

  狄遂覆天师命,取路而归,述诸司马。司马家果于是日是时,女室中霹雳一震,下血如雨,而其妖顿绝。后司马具白金百两,布袍一袭,亲诣上清官酬谢。

  而遭人终不可见,遂叹息而反。

  铎曰:“具大本领者,必不装大幌子。故布衣担粪中,有拿妖手段。而人乃于富贵中求奇士,是犹向莲华帐底买符箓也。”

  森罗殿点鬼 #

  李君名堡,吾乡名进士也,任甘肃会宁县令,改补安庆府学教授,孑身赴任。而前任眷口未归,暂寓十王殿廊下。

  一夕,闻殿上人声鼎沸。

李起窥之,见灯烛辉煌,胥吏辈两班祗候;紫面亦髯,峨冠而带者,捧册侍立东隅。

亡何,王者冕旒出,次第参谒。

王曰:“三十年不稽鬼箓,恐滋积弊。

今当细核,毋稍隐纵。

”紫面赤髯者即捧册上呈。

随有荷枷带锁辈,由东廊鱼贯而进。

唱名毕,偃蹇从西廊出。

继点勾魂簿,唱名再四,无一人应者。

王曰:“催命鬼八万七千,何无一人在?”紫面赤髯者上前启白曰:“奉后殿转轮王命,俾男者为医,女者为妓,尽托生人世矣。

”王愀然臼:“勾魂摄魄,冥府自有定限,使若辈流毒天下,恐投到者无已时也!”又点饿鬼簿。

即有一胥吏趋前跽禀曰:“前鬼门关守者,失于防检,诸饿鬼乘机逃去,今尽偷生阳世。

”王问:“在阳世作何事?”曰:“大半作县令。

”王曰:“若辈埋头地狱,枵腹垂千百年。

今一得志,必至狼餐虎噬,生炅无噍类矣!”胥吏曰:“请仍押回可乎?”王沉吟久之,曰:“此亦大费事。

能忍饥者,听之;倘饿吻翕张,重者削其禄籍,俾子孙窜入卑田,轻者降作冷官,使冻饿终身,还其本相可也。

”李伏隙以窥,不觉失声大笑。

一时灯烛尽灭,殿上绝无声响。

  后晤予于秦准客馆,详述之,嘱笔以纪其事。

  铎曰:“吾闻李君在会宁时,戎服御贼,颇着劳绩。

其改就学博,亦急流勇退意也。

曾书一联瞄之曰:‘秀才有学皆吾辈,俗吏能修到此官。

’亦可想见其人矣!此殆其游戏之谈耶?”

  苏三

  刘生名伟,字琬如,己酉应试白门,寓丁家水阁。

先是,晋陵某公子,费千金定花案。

曲中诸妓,有文状元、文探花之名。

文探花者,随母姓苏氏,字绣英,以其行三,群呼为小三云。

慕刘生名,乞同邑查君为介,愿邀一顾。

刘笑曰:“琴心粉葬,葛嫩香埋,一片秦淮,久已鞠为茂草,安有板桥旧艳,能歌《白练裙》者?”查怂恿再三,要遮而去。

  行未数武,值旧识黄生强邀过寓。

甫登堂,见一姬,两鬟堆茉莉如雪,着蝉翼衫,左右袒露,红墙一抹;下曳冰绡裤,白足拖八寸计蝴蝶履。

见客来,不甚酬接,摩两臂金条脱铮然作响。

刘厌薄之。

黄曰:“君勿白眼觑,此秦淮文状元某姬也。

”刘笑曰:“状元声价,果是不凡。

然君司空见惯,仆不能向石榴裙底攀高谒贵。

”匆匆告别,急欲回寓。

查曰:“未到桃源,何言返桌?”刘愤然曰:“状元若此,探花可知。

吾宁识英雄于孙山之外,不敢向及第花下抡才矣!”拂袖竟归。

查述诸小三,俯首不语。

既而叹曰:“前明复社诸君,中周延儒榜进士,比诸佛头着粪。

儿不幸与若辈联名,宜为英流唾弃也!”抚床一恸,潸潸泪下。

查劝慰,乃止。

  后生试毕,偕查旋里,买桌武定桥东。

见一姬病容愁态,临流倚槛,而衫痕黛影,湖水皆香。

刘数目之,顾查笑曰:“何处惊鸿,翩来洛浦?”查曰:“是即予所荐之文探花也。

”刘大悔曰:“因艾弃兰,恶鸦黜凤,吾知罪矣!”急维舟过访,并谢前愆。

小三曰:“君子观人,必因其类;通人持论,不徇于名。

但得终邀青眼,亦何恨相见之晚耶?”刘大喜。

小三张筵款之。

酒三行,刘避席而起曰:“仆固钟于情者,但狭邪之游,生平未习,今日欢筵,已同祖帐。

请留数语,以当雪泥鸿爪。

”小三覆素巾案上。

刘援笔题《水调歌头》一阕,曰:

  敲断燕钗股,锦毖不须弹。喁喁儿女恩怨,说向镜中鸾。侬是修文种子,

  卿是修眉仙史,同押紫宸班。小谪三千岁,来往只人间。兰槛外,苔砌畔,

  露华寒。女郎花放,一树莫近玉阑干。昨日青州买醉,今日青楼买笑,明日

  买青山。偕隐共卿赋,双凤月中还。

  题毕,榜人竟催解缆,与查登舟而去。白下诸名士传为美谈,至有作长歌以纪者。自此探花之名祇園,而所谓文状元者,门前冷落车马稀矣。

  铎曰:“才出墨池,便登雪岭,世途月旦,都自善和坊里学来。固知名下观人,必合九州铁铸成错宁。若刘生者,可谓能得士矣!”

  葛九

  丁家水阁,与刘生同寓者,程生振鹭。

程负侠气,文奇诗奇,作事俱奇。

邗沟来一妓,名葛九,蚤岁堕平康。

后洗心涤行,剪花卖履,孝养父母。

忽二老相继逝,无力殡葬,不得已复理旧业。

  好事者述诸程生。

时大雨盆注,程持盖着屐,黑夜过访。

葛一见心倾,拂床荐夕。

程笑曰:“无庸,我非红楼选梦者,所以冒雨过卿,欲代筹殡葬费耳!”葛感且泣下,继请方略。

程曰:“近日冶游儿,都似盲人瞎马,奔逐章台柳下。

汝一练裳椎髻,虽姿容闲雅,未必有千金博笑者。

惟仗笔墨有灵,插标以高声价,庶几广致多金,期于事济。

”袖中出砑虹绫数尺,以其行九,戏拈九字填《金缕曲》一阕,曰:

  廿四桥头步,怪东风、等闲吹过,良宵十五。重向十三楼上望,谩掩四

  围朱户。欠好梦、十年一度。数遍巫山峰六六,第三峰、留作行云路。双星

  照,七襄渡。三三径里三生谱。倚花前,阑干六曲,三弦低诉。弹到六么花

  十八,一半魂销色舞。添一缕、谢娘眉妩。卅六鸳鸯周四角,更二分、明月

  三更鼓。且莫把,四愁赋。

  书毕,漏深雨恶,葛再三挽袖,拂衣竟回客寓。

  明日,葛饰以画屏,张请客座。

好名者争相传播,走马王孙,坠鞭公子,宴无虚日。

枇把门巷,几与顾眉生迷楼相埒。

不浃旬,积金满箧,命弟持归,瘗其双槥。

致书招程,茧足不至。

  一日,晓妆初抹,陪贵客宴露葵轩下。

忽遣人赍白木匣至。

发之,金剪一枚,僧帽衣履具备。

中有短札一封,曰:古人辱身非孝。

吾怜汝愚,姑借辱身,暂行孝道。

今事已济矣,心已尽矣,及早回头,别寻觉岸,沉沦欲海,堕落花尘,泉下人能瞑目乎?字到,速断业根,退修初服。

画眉窗外,即是选佛之场,打桨湖头,总属慈航之路。

倘能晚盖,许涤前愆,毋得狐疑,至同蚕缚。

葛览书大悟,对镜自截其发,改妆作比丘状。

贵客逡巡避去。

  亡何,程大笑而来,合掌径登上座。

葛伏地膜拜。

程学老僧宣口偈曰:“彼美人兮,人尽可夫。

吾今度汝,超脱泥涂,踢翻桃叶渡,跳出其愁湖。

从今撒手菩抛岸,火里莲华何处无?”葛受记讫,星夜唤舟回扬,舍身昙华上院。

后乞韩幔亭写《妓堂皈佛图》,悬诸净室,以志不忘旧德云。

  铎曰:“昔卞玉京作女道士,间有所主。

因知莲性虽胎,荷丝难杀,亦儿女子故态也。

乃片纸飞来,六根净削,是儿慧业,定属不凡。

然非当头棒喝,则柔花弱絮,漂流何底!似此金粉如来,风流薮泽中当处处买丝绣之。

  奇女雪怨 #

  线娘,夏邑士族女也。

善词赋,兼工帖括。

每构一艺,老师宿儒辄敛手曰:“女学士易钗而栉,怕不到玉堂金马。

”年十七,父母相继逝,线娘块然独处。

隔院为某生别业。

庭中玉兰一本,斜倚东垣。

线娘晓起,摘花其上,某望见之,长揖墙下。

线娘赪颜欲避。

某曰:“仆非宋玉,岂敢妄意登墙?只因独学五师,愿作王逸少,执贽簪花座下耳。

”随出窗课一卷,嘱其点定。

线娘携归内室,阅其文,才华秀瞻,间有一二小疵,碍于场屋者,直笔删去。

明日,折花墙角,袖而还之。

某人感佩。

  久之,踪迹渐密。

某作《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题文挑之。

线娘作《媒妁之言》题文以答。

某笑曰:“急脉而缓受之,全失命题之旨矣。

”线娘曰:“恐率尔操觚,以后无收束处耳。

”某觉其言可入,梯垣而过,急捉其臂曰:“仆日以师事卿,何不坐我绛帐?”线娘薄拒之,曰:“读书人最易昧心。

一朝倍师,保不作逢蒙杀羿乎?”某乃指誓山河,矢盟日月。

线娘遂同欢会。

朝垣夕室,将及半载。

线娘促其委禽。

某口诺之,而迁延不报。

后竟议婚他族。

结褵之夕,线娘始悉,立墙下,望某一来诀别。

而某营鸾凤新巢,不复记野合鸳鸯矣!线娘愤极,阖户自经。

某闻之,悼叹而已。

  后赴试乡闱,甫执卷构思,见线娘翩然而来。

某惧其仇己,毂觫万状。

而线娘殊无怒容,反为拂纸磨墨,嘱其尽心文字,并讲解题旨而去。

是科领乡荐。

继应礼部试,线娘复来。

其拂纸磨墨,一如在乡闱时。

卷中村不妥字句,代易之,是科又报捷。

  殿试二甲,观政农部。线娘时来曰:“汝任京秩,得升斗禄,乌能充宦囊?盍谋作外任,二千石可立致也!”某颔之。

  不二年,外擢郡守。某本一介寒骨,骤得专城五马,朘剥小民,私肥囊橐。

  亡何,受盗金纵法。

事败上闻,论弃市。

前一夕,恍惚见线娘绣巾环领,披发而来,曰:“数年冤愤,而今始得伸也。

吾所以佐汝功名者,因书生埋头窗下,何处得罹大曲?必使汝置身仕途,乃得明正国法,业镜高悬,折证正不远也。

”欢笑而去。

  铎曰:“一事负心,十年毷氉。岂知芙蓉镜下,亦有时为扫眉人报仇地哉?乃知除名桂籍,尚属薄幸儿宽罚耳!”

  达士报恩 #

  平原御史刘公,少孤寒,设帐东村关圣庙。

岁暮散馆,入城探姊氏。

姊以一雏尾相赠。

归而宰之,将为度岁计。

适弟子家失一鸡,窃议其师,渐至作隐语。

疑而询之,黠者掩口笑,愚者具以实对。

公大恚,召诸家父兄辈,市香烛,矢于关圣前曰:“如刘某作不肖,出庙门即颠其趾。

”矢毕而出,衣蹑于槛,颠而起,足翘如也。

众大笑。

公仰天而呼曰:“英雄困辱泥涂,不但为群小所悔,乃至不谅于正神,冤哉!”急贷家具,得五金,竟赴京都,佣书李兰台门下。

暇辄发愤攻书,以大兴籍入泮,连战皆捷。

不数年,官御史。

  时天师入觐,以纸书状,乞查旧事。

天师申文关圣庙。

越数日覆到,云:“某年月日,某奉玉帝敕,召赴灵霄殿,议征蚩尤事,不在殿庭,庙后有一老獾,假托神灵,妄踞公座。

窃意寒贱中必无奇士,簸弄狡狯伎俩,以博一笑。

已命座下周某,发其巢穴,取青龙刀斩之矣。

  天师述诸御史,星夜告假归,召旧日父兄辈,寻至庙后。

果有一荒冢,陷地七尺许,一老獾断头截项,赤淋淋卧血泊中。

众疑始解。

继而叹曰:“以戏得祸,虽伊自取,而某非此一激,亦以村学究终耳。

功名富贵,何自而来?天下横逆之加,正小人之所以福君子也。

此物殆玉我于成哉!”急命择隙地而埋之,树以片石,号报恩冢。

吁!公亦达矣。

  铎曰:“英雄当困顿时,哀我辱我,皆受恩深处也。不然,淮阴千金报德,何少年之胯,等诸漂母之饭哉?儇薄儿动以睚眦报怨,适形器小耳!”

  立冢所以报恩,固已。

然何似勿杀之为愈乎?或曰:“獾之死,死于圣帝,非死于刘公也。

”嗟乎!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冥冥之中,负此良友,吾得援此例以责之。

  受业谢朴附志 #

  梦中梦 #

  曾孝廉赴南宫试,挈一老仆,束转北上,夜投留智庙。

时已昏暮,解鞍即憩。

偶步门外,见垂杨夹岸,长板红桥,斜横春水。

旁杏花数十树,有翠鸟啁啾其上。

曾踏桥度岸,见一家园门洞开。

徐步而入,文宙窈窕,绣阁参差。

循廊曲折,直达内寝。

珠箔数重,琼钩斜卷。

水晶屏后,设珊瑚床一具,海红帐垂垂未下。

角枕锦衾,麝兰喷溢。

左横梳妆小几,镜匣未收,粉奁半启。

胆瓶内碧桃小瓣,妥落脂合旁。

闻翘凤声琐碎而至,曾惊匿夹幕间。

视之,闺中细君也。

曾问:“何得来此?”笑曰:“此郎君新购之别墅,何善忘耶?”曾亦不复省忆。

联坐狎谈,忽外厢马腾人沸。

起询之,盖迎新殿撰赶杏园宴者。

曾即跨鞍,驺从导去。

十里花尘,万家钿阁,金鞭玉勒,顾盼自豪。

宴罢而归,夫人迎门相候。

焚香燃烛,话昔年寒窗夜读,相对各有喜色。

  已而就寝,私念夫人年齿稍长,今富贵若此,何不广列金钗以充下陈?方伏枕,即有一人投刺门下,云是富家某交结新贵,特以十斛珠购美姬四名,备充妾媵。

曾大喜,立命召入。

亡何,曾自黛绿,侍立满前,燕瘦环肥,并皆佳妙,曾恐夫人娇妒,引入别院,询其小字,丰肌者曰娟娟,文弱者曰楚楚,明眸秀靥者曰倩桃,垂发掠作斜鬓者曰春柳。

某命娟娟展褥,楚楚抱衾,倩桃列绣枕,春柳代除冠服。

某先裸体入帏,回视诸姬,纷纷卸装,解罗襦,缓绣裙,脱鸦头袜、合欢鞋子,解绛结,提桃花裈,雪肉粉肌,争来就宿。

须臾,左香右黛,玉体横陈,八瓣香莲,高抬竞举。

某心摇摇,不知所向。

  忽闻脚后夫人高唤,春梦顿醒,因大嗔曰:“尔何太絮聒?方便片时,温柔乡早入梦也。

”夫人亦诮让。

曾愤甚,曰:“我当日寒贱时,跬步辄加约束。

今幸大富贵,汉家自有制度,岂由燕支虎风流棒喝哉?”夫人着衣起,向壁而哭曰:“薄幸儿记否?汝失馆时,至晚不得一顿粥,拔侬压鬓钗质钱易斗目,今骤得志,动辄加白眼,结发情何在也?”曾正以新贵自居,闻夫人摘旧日瑕,尤负气不肯下,拍枕大呼曰:“一副五花诰,看汝何颜消受也?”

  倏闻耳畔有笑声曰:“相公梦魇耶!”纽枕回视,一老仆向灯下捉襟捕虱而已。一凝神半晌,拥被大笑,仆竟茫然。

  铎曰:“人当春梦醒,未有不失笑者,岂知身犹在梦中耶?惟至人无梦,因其无富贵心,亦惟愚人无梦,因其无富贵福。”

  身外身 #

  太史某公未第时,闻灵隐寺老僧法瓒得禅门宗旨,投座下乞为弟子。

老僧取庚甲布算良久,曰:“汝骨相是佛门种子,而命犹当贵,未可躁也!”公固哀之。

笑曰:“此干老僧甚事?且领取十二年富贵,乃复来。

”公涕泣不肯去,老僧掷神杖逐之。

公下阶倾跌,旋起遁去。

  归而若痴,日则读书,夜则如依老僧座下,唪经听讲。

因复诣之,老僧闭门不纳,曰:“汝欲向此处讨面目,须还我神杖来。

”公茫然。

后捷乡闱,仍诣之。

老僧闭门如故,己未南宫报捷,官翰林,继又主湖北试。

入则玉堂,出则绛帐,而蒲团佛火,未尝一日不在梦寐中。

  荏冉十二年,屈指旧约,乞休归里。

于是星夜驰驿,不一月已抵浙界。

夜宿蒯家旅店,计去灵隐寺不过十五里。

而转辗伏枕,心急不能成寐。

拥被焦思,伸脚忽坠,起视之,则灵隐寺丈室也。

一龛灯火,荧荧佛座。

百衲禅衣,左缝右结。

摩其顶,光滑绝无纤发。

大惊,急诣老憎座下。

而老僧闭日垂眉,正当入定。

约两时许,老僧始出定。

公伏拜地下,乞求慧指。

老僧微笑曰:“汝披剃在此十二年矣,至今日尚饶舌耶?”公顿悟。

  明日,蒯家旅店不见公起。

揭被视之,止一禅杖,大骇,遍寻不获。

闻公有老僧之约,迹至灵隐寺,见公破衣垢帽,居然老衲,问之,曰:“昨恐惊汝辈,潜踪来此。

寄语诸眷属,勿相念也。

”继以禅杖呈公。

公笑曰:“痴拐儿!十二年富贵,赖汝替却。

自后谨守禅门,勿再跳入尘寰也。

”仆从辈不知所云,叹息而去。

  铎曰:“仙家有分身术,而佛门则无,盖大慈悲不欲以幻术欺世也!公耶杖耶?非耶是耶?吾何得而知之耶?”

  香粉地狱 #

  河南杨世纶,世家子,自幼议婚舅氏。

会舅氏擢江南郡守,杨奉母命前往就婚,中逾病于客邸。

病中,恍惚见鬼役持牒来勾。

至冥府,王者鞫其里居姓氏不符,叱鬼役曰:“吾命尔勾湖南王士伦,何舛错至此?”痛杖之。

命杨仍回阳世。

  甫下殿,遇亡友殷仲琦,讶其何以来此。

杨具告。

殷曰:“予近在楚江王殿下作录事。

今幸稍暇,汝归恐未识路,当送汝行。

”杨大喜,相将俱去。

约三里许,见一处,文窗绣阁,鳞次而居。

门外抹粉障袖者,三三五五,见客不甚畏避。

杨异之。

殷曰:“此香粉地狱也。

”杨问:“若辈何人?”殷曰:“阳世官宰犯贪酷二字败露者,遭国法;稍或漏网,冥府录其幼媳爱女,入青楼以偿孽债,今之倚门卖笑者,皆闺阁中千金姝也!”正嗟叹间,左扉一老妪出,与殷似熟识者,笑曰:“贵人久弗涉贱地,今幸好风吹送得来,乃复过门不入耶?强拉殷袖。

不得已,与杨偕入;即有两粉头憨笑而出,争道寒暄。

杨诘其小字。

殷曰:“此名翠娟,此名赛奴,皆北里中翘楚也。

”亡何,老妪捧洒肴至,青衫红袖,团围错坐。

酒三行,殷令翠娟歌以侑酒。

翠娟转委赛奴,赛奴面有愠色。

  翠娟屡促之,赛奴曰:“汝倚而翁作县尉,欺压我典史女耶?阳世虽有统属,阴司止叙姊妹礼,无得指挥如意,使人难堪。

”翠娟面发赪,强以手按拍,歌《阳台梦》一曲。

赛奴曰:“音节乖舛,殊不耐听。

”翠娟作色曰:“我生长名门,本不习惯。

岂似汝父山东贩枣汉,买得两根尖角翅,自将《挂枝儿》曲,向退衙时呜呜口授耶?”赛奴语塞,拂袖欲起,殷与杨排解再四,始各安坐。

  忽门外大哗。

鬼役奉阎君命,押一女子新入青楼。

披发娇啼,玉容无主。

杨急起睨之,即舅氏女,己之聘妻也。

大骇,询其颠末。

女曰:“严君受盗金八百,诬人名节,罚奴至此,以填赃款。

今君为座上客,宁不一援手?”杨商诸殷。

殷曰:“阴司与阳世异,非贿赂所能通也!仆何能为力?”杨焦思无计,忧闷欲死。

  外传言:“九幽殿三舍人来。

”老妪肃迎而入,殷与杨皆避席。

舍人笑曰:“闻汝家新降下一棵钱树子,特备缠头锦数端,金步摇一事,与新人定情。

”老妪再三称谢,命女子入室理装。

女子窘极无语,倒地痛哭。

杨见此景象,愤焰中烧,进退失措,哀殷暂为缓颊。

殷招妪入内厢,告以意,大有难色。

继啖以多金,老妪始色解;出与舍人耳语,不知作何词。

舍人悻悻而去,殷亦催杨就道。

杨曰:“室人不幸,遭此大辱,我何颜再生人世?”女亦泣下。

殷曰:“不及黄泉,何能相见?此中殆有天缘。

请先以青楼作洞房可也。

”命扫东轩,使女子与杨同宿,自乃偕翠娟、赛奴,就榻西轩。

流连宵且,几忘鬼域。

  一日,有黑衣吏持牒而来,谓郡守某捐金八百,设立六门义学。

阎君准城隍申报,仍命其女还阳,载以薄笨车,匆匆而去。

殷向杨举手称贺曰:“夫人已去,君亦从此逝矣!”遂别妪家,送三四十里,将及旅舍而反。

杨亦恍如梦醒。

调养旬日,束装赴舅氏公署,具问义学之事。

舅氏曰,“予初有是念,尚未举行,汝何由知?”杨备陈始末,舅氏愕然。

越日,择吉成礼。

  花烛之夕,杨述前事为戏,女坚不肯承,曰:“君妖梦是践,妾那得有此?”杨惘然久之,而洞口寻春,已无复落红殷褥矣!

  铎曰:“妇女入官为妓,前明酷政,不谓阴司中犹沿是律也。

父贪白镪,女堕青楼,是宦囊百万,皆闺阁中缠头锦耳。

然一日回心,千秋保节。

阴司律例虽严,未尝不许人自赎,勉之!”

  面目轮回 #

  京江赵生,名曾翼,才华秀美,为艺林器重。

而引镜自照,实惭形秽,因题诗于壁曰:投笺我欲问阎君,面目庐山恐未真。

若说左思多陋相,道旁掷果又何人?题毕,愤气而卧,瞥至一处,类王者宫殿,旁有屋三楹,上悬金字匾额,颜曰:“面目轮回。

”错愕间,一书生高冠道服,携书两册,从内徐步而出。

视之,乃故友康锡侯也。

  康本浙中名士,以丹青作诸侯宾,赵曾缔杵臼交。

相见询赵近状,赵亦诘其踪迹。

康曰:“兄不知耶?弟厌世久矣!因生前颇善绘事,被转轮王征作幕客,凡一切众生,先绘其耳目口鼻,然后降生人世。

”因出手中两册示之,曰:“兄观此,即知弟匠心之苦也。

”赵先观第一册,签曰,“贵者相”,状貌类皆丑拙;稍次者,亦麻胡黑胖。

继观第二册,鉴曰“贱者相”,姣好如妇人女子,眉目间虽乏秀气,而各有一种顾影自怜之态。

因艴然曰:“兄操造化之权,何贵贱易形,美恶倒置若此?”康哂曰:“兄何见之卑也?当世台阁诸公,内美定有可观,岂必藉外貌,图尊显?惟贫贱者流,困乏不能自立,俾得一副好面目,上可以沐贵人光宠,下亦插身粉黛场中,窃断袖分桃之爱。

此予救世之婆心,造形之善术也!且如相君之面,贵不可言。

使但修容饰貌,取悦目前,恐亦长贫贱耳!何能拔帜词坛,拾科第哉?”赵曰:“君言过矣,自古安仁花县,叔宝羊车,留侯貌如好女,岂尽长贫贱者?”康曰:“安仁、山公酌酒,千古尚有遗臭,卫叔宝被道旁人看杀,留侯非从赤松子游,恐亦卒继钟室之祸。

总之,求全者必招造物之忌,何如姑留缺陷,为一生享福地乎?”赵默然不语。

康曰:“如愿减其福泽,弟尚能为兄笔削之。

”赵大喜,求计。

康取案上笔,向赵面目间,略加勾抹,曰,“可矣!”赵再请笔削。

康曰:“弟与兄交好十年,不忍使兄竟作饿殍相也。

”谈论间,忽闻呵殿声至,赵皇遽而出,寻亦惊醒。

嗣后面目渐佳,文思渐减;踬场屋三十余年,卒以诸生老云。

  铎曰:“衮衮诸公,其相已闻命矣,但未识如何是富者相?曰:‘相法有之,成马驴形者富。’”

  周公断灾,孔子蒙倛,皋陶削瓜,傅说植鳍。此君袖中粉本,当从《荀于。非相》经得来。良工心苦,毋乃自夸。

  受业陈元瑛识 #

  能诗贼 #

  长洲顾兰畹先生,居毛氏废园,杜门却客,吟诗自娱。

  一夕,薄饮而卧,闻击桌声甚厉,醒而视之,一人在灯下翻闽诗稿,吟咏再四,拍案起立曰:“妙哉!青莲、浣花之嗣音也。

”急下床揖之,兼叩踪迹。

其人曰:“实相告:予北郭之偷儿也。

亲老家贫,无以供甘旨。

入先生室,冀有所获,适见案上诗,触予夙好,不觉狂吟》,有惊台驾。

”先生曰:“汝既耽此,必有以教我。

”因即诗稿评论之,曰:“集中诸作,俱有盛唐风格。

惟《春兴》律中‘杏花寒食终朝雨,杨梆人家尽日风’已落晚唐卑调。

”又指其《题长恨歌后》“如何私语无人觉,却被鸿都道士知”曰:“此亦儇薄,有伤忠厚。

李义山‘薛王沉醉寿王醒’,非不尖新,而终失诗人敦厚之旨。

”先生曰:“汝论诗已见一斑,未识有佳作得赐教否?”曰:“自遭家堆,所作尽投楚炬。

不得已,为先生一吟。

”遂拍手而歌曰:

  索米金门路渺茫,空空妙手少年场。

  凭君莫赋《高轩过》,防却明珠失锦囊。

  先生曰:“如此诗才,何落魄至此?”因叹曰:“予不能诗,亦不至落魄乃尔也。

先生尚当自勉。

”谈论间,天已及晓,先生具斗目送之,曰:“幸作诗交,愿留姓氏。

”其人曰:“莫须!莫须!自后相逢,但呼予为‘能诗贼’可也。

”言毕,负米竟去。

  铎曰:“《庄子》记‘诗礼发冢’,读‘青青之麦’章,居然三百篇后嗣音也。

偷儿诗派中,此贼其末裔矣!顾横塘夜出,若戴若思、石崇辈,并具绝世才情。

渠仅仅能诗,所以为小窃耳。

  识字犬 #

  孩时蓄一小犬,名进生。

继入书塾,必提抱与俱。

偶置案头,见予读书,辄注日凝想,若有所得。

予奇之,戏书“进宝不许入塾”六字,粘诸座隅。

犬审视良久,垂首丧气而山,三五日不敢入塾。

予呼之始至。

益奇之,增其字曰“慧儿”。

犬摇尾踊跃,作感恩状,犹名士之爱呼表字也。

  犬自识字后,颇敦品格,食必择器,寝必择地。

偶出游街市,夷然不屑与凡犬伍。

残羹剩炙,蹴而与之,怒目不顾去。

里中周孝廉闻而异之,配以牝犬,终岁不与同食宿。

犬一无所好,惟好卧塾中,为予守架上书。

  后予随先大父宦淮甸,置犬于家。

偶遣老仆回,必衔衣若问讯者。

出平安书示之,始欢跳去。

垂二十年,闻其忽发狂疾,见蓝缕者,欢迎憨跳;遇鲜衣华服者,必狂吠。

因叹曰:“积怪成癖,畸士类然。

然反乎常性,恐自此取祸矣!”

  不半载,为东邻子啖以竹弓而毙。

家中人因予豢养,瘗诸桑树之下,志以片石,曰“识字犬”。

继闻牝者终日叫号,亦触墙而死。

喟然曰:“榖则异室,死则同穴,是犬其苦而节者乎?或亦识字者捐介之报也!”邮信命并瘗之,以全是犬之志云。

  铎曰:“识字为造物所忌,矧堕畜生道中,敢恃才陵傲耶?反常性以取祸,真觉世之言也。

乃始以狂死,继以节报,或造物忌其生,不忌其死耳。

鹤虽挂牌,犬不识字,一番冤狱,全赖不识字救解。

若以此犬当之,未免试宸濠之剑矣。

犬而识字,诚为祸阶。

”清。

沈起凤。

谐铎。

卷七

  有根女 #

  长女蕙孙,幼失母。年十一,随姑丈林蠡艖读书兰叶山房。

  一夕,有垂髫婢导一紫衣女郎,披帷而入。林诘所自来。女郎曰:“适有一对,烦孝廉公续之。”袖中出薛涛笺半幅,上书一联曰:

  携篮栏外采兰花,被蓝衣人拦住。

  林未及对,蕙孙信口答曰:

  执笔壁间题璧月,遭碧霄女逼成。

  小婢顾女郎笑曰:“个女子吐属,煞是我家飞琼大姑子。

”女郎曰:“不错!不错!飞琼姊游戏人间二十六寒暑,昨始归籍。

曾言有莲花根蒂,遗落在浴娥池。

十一年后,抽条发叶,必现空中慧相。

即此是也。

  蕙孙正欲启白,女即收其笺,偕婢匆匆而出。

  铎曰:“骑牛石畔,曾现精魂;稠桑驿边,频呼妙子。情到至无聊处,往往有此幻境。”

  无气官 #

  京都琉璃厂,有老翁揭榜于市,曰:“能望气识人官职。

”于是登仕版者,肩摩而至。

老翁延之坐,俱令嘘气,自乃从旁谛审之,曰:“此金气也,为翰苑;此木气也,为部曹;此水气也,为中翰;此火气也,为御史;此土气也,为国子监。

”言之无不吻合者。

  忽一人,嘘气久之,老翁沉吟再四,似不解其何官,曰:“异哉!似金气而不秀,似木气而不旺,似水气而不清,似火气而不烈,似土气而不厚,其在不儒不吏之间欤!”询之,以挑选知县,投呈就教者。

乃知冷官闲秩,皆无气男子为之。

批其命数,都不在五行中也。

  铎曰:“岂敢放颠,亦非作达,惟我知我,现身说法。

予摄篆星江,戏作广文先生四书文,附录于此,以博一笑:不辞小官。

学也,禄在其中矣。

甚矣,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学而不厌,何哉?教亦多术矣。

是或一道也。

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土地人民,有官守者,此之谓民之父母。

有人于此,选于众,无财,降一等。

既不能令,不如学也。

及是时,治任,之一邦。

是亦为政,请尝试之。

将入门,某在斯。

台馆未定,导其妻子,如穷人无所归。

待其人,斯出矣,然后敢入。

修我墙屋,从之者如归市。

庶人在官者,六七人。

愚而好自用。

饱食终日,未尝与之言行事也。

什一,使自赋五十亩,而皆去其籍,莫知其乡,虽有存焉者寡矣。

将出,愿车马。

用不足,不可以为悦。

改之为贵。

不俟驾而行。

吉月,必朝服。

历年多,暗然而日章。

乞诸其邻,长一身有半。

三月不知肉味。

春秋祭于公,必熟而荐之。

不素餐兮,一乐也!一介不以取诸人。

弟子以币交,予何为不受?薄乎云尔!其恕乎?文,吾未尝无诲焉!好驰马试剑,不可与同群,而教育之,岂予所欲哉?姑舍女所学而从我。

戒之在斗。

生,吾见亦罕矣!自称曰小童,以其时考之。

与其进也,宜若登天然,自行束修以上,以待来年。

出舍于郊,以妁。

乡人皆恶之,学之不讲,何为是栖栖者与?是为欲富乎?有子之丧,往吊。

国人皆贱之。

点尔何如?谓之姑徐徐云尔!如是其亟也!有为者,获乎上有道,委而去之,左右望而罔市利。

又顾而之他,则必取盈焉。

难矣哉!下焉者,不得罪于巨室。

父母之年,其馈也以礼,受之而不报,又称贷而益之,斯疏矣,比及三年,会计,及其老也,盍去诸?哀此茕独,欲罢不能。

俊杰在位,卓尔不能用也!仍旧贯,若将终身,如何则可?已而已而,毋自辱焉!归与归与,固所愿也!而今而后,生财有大道,何必读书?君子无所争,从吾所好。

如有复我着,谓其人曰:“无羞恶之心,然后为学,乞人不屑也,而子谓我愿之乎?”

  鬼妇持家 #

  兰溪卢某,中年失怙恃。

妻冷氏,伉俪綦驾。

生子女各一,甫离襁,妻病瘠死。

续娶欧阳氏,美而悍,遇子女尤虐,动辄诟詈,小有不怿,鞭挞随之。

某稍怒以色,反舌啁啾,数昼夜不倦。

  某不能堪,愤气出游,遇雨窜入林谷。

忽踏地陷穴,似堕入屋脊上。

闻噪呼有贼,一人捆缚而下。

视之,亡仆缪义也。

曰:吾谓何人?乃是小主。

”释其缚,急入内启白。

  亡何,父母俱出,抱持痛哭。

父曰:“儿来此亦是奇事,且作半日聚。

”遂导引入室,见亡妇在窗下引针刺绣履。

某直前握其纤腕,将诉契阔。

妇解脱而走,曰:“何来恶客,莽撞乃尔!”某瞠目不解。

母曰:“汝再娶耶?”某曰:“然。

”母曰:“凡男子续娶后妇,与前妻即无结发情,故相见不复省识。

”母入内,与妇耳语,妇始恍然泪下,絮问家事。

某曰:“田园幸尚无恙,但膝下儿女日罹荼毒,奈何?”妇向壁而哭,某亦失声大恸。

父曰:“汝亦既抱子,乃不念鸾雏,妄招鸱鸮,宜毁巢而取子矣,孽由自作,夫何悔乎?”母曰:“渠固不足惜,尚当为宗祧计之。

”父曰:“欲保嗣续,在我贤妇。

”母曰:“新妇久登鬼箓,安得为儿援手?”父曰:“不贤妇,吾捉之来,汝蚤晚稍加训诲。

即令新妇随儿去,借渠手足,料理家务。

俟儿女婚嫁毕,再当来此。

”妇曰:“日在亲庭,何忍遽言离逖?”母亦大悲。

父曰:“汝来为孝妇,去为慈母,于义两全,何必为此恋恋?”令某偕妇出,建梯屋角,两人拾极而登,俯穴而窥,犹见父母在檐角引领望也。

不得已,携妇循道而归。

  甫及门,妇飘忽先入。

见儿女奔集,争来诉告曰:“父出门后,继母以铁杖击我。

忽颜色惨变,倒地而僵。

”言未毕,欧阳氏徐步面出,儿女觳觫,争牵父衣作畏避状。

欧阳氏就某身畔,抚摩再四,呜呜饮泣曰:“我抛汝等未及三载,不意憔悴至此。

”审其音,酷类前妻。

某大喜,谓儿女曰:“此汝前母,勿畏惧。

”儿女目灼灼相视。

妇问女曰:“昔我出奁中金为汝作缠臂,今安在耶?”女曰:“娘头上压鬓钗,即脱女缠臂金所改作者。

”妇曰:“吾安用是?”即拔鬓边钗为女插戴。

又问儿曰:“我前挑百花回鸾锦三尺,为儿作绣带,今何不系?”儿曰:“阿爷为娘裁作藕覆矣!”妇谓某曰:“痴男爱后妇,无怪儿女辈受摧折也!”某俯首谢过,相携入室。

见药垆茶灶,以及扫眉安镜处,都非旧日位置。

妇慨然曰:“人一朝谢事,百凡都听诸后人,真可痛也!”脱锁启箱,见杏黄衫,紫縠裆,粲然堆积,而旧日故衣,无一存者。

诘诸某。

某曰:“新衣称体,勿念故衣。

”妇曰:“男儿心迹见乎词矣!”某自悔失言,再三排解。

妇又倚窗凝望,曰:“旧种碧桃株,今复移植何处?”某曰,“自卿见背,渠日加剪伐,树即枯槁而死。

”妇叹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回视儿女,不禁潸然泣下。

已面提瓮出汲,执炊就爨。

某劝令勿劳。

妇曰:“此后来人身体发肤也,宜为君所爱惜。

不然,吾自入汝家,何尝一日薰香作闲坐哉?”某神色惭沮,屏气不敢作声。

妇曰:“吾奉翁命而来,岂必翘汝过处。

但匿怨为欢,转伤妇德,不得不一吐其愤耳!”某唯唯。

  自此遂同燕好,朝夕经理家政。阅十二年,抚子女俱各成立。

  女适里中郑秀才为室,儿娶钱贡士女。

家庭雍睦,从无间言。

一夕,置酒内寝,酣饮尽醉,谓某曰:“昨梦阿翁见召,今当永诀。

夫妇之缘,尽于此矣!”某泣曰:“家室仳离,赖卿再造。

正当白头相守,奈仍舍我而去?”妇曰:“抚汝儿女而来,事汝父母而去,若必有意攀留,于君即为不孝。

”某向隅大哭。

  转瞬间,妇已登床挺卧,气绝而殒。

正惊叹间,妇忽坐起曰:“阿姊既归,妹当瓜代矣!”察其声,仍一欧阳氏也,某皇遽失色。

妇曰:“君勿疑惧。

妾在翁姑处,受教训者十二年,始知日前所为,俱失妇道。

自今伊始,当恪遵阿姊成法,依赞数载,以赎前愆。

”某喜,召儿告之。

儿悲喜交集。

妇曰:“我去此十数年,几已成人授室。

幸勿念旧恶,尚当为尔父持厥家也。

”儿曰:“前母之劬劳,实后母之肢体,有何旧恶而敢不忘?”妇亦大喜;由此相夫教子,恩义备至,乡党宗族,悉称良妇焉。

  铎曰:“老夫得其女妻,一味承颜顺志,养成骄悍,不至毁巢取子不止,于父母为不孝,于儿女为不慈,九原可作,地孔向何处入也?噫!”

  鄙夫训世 #

  新安某翁,挟千线至吴门作小经纪。

后家日泰,抱布贸丝,积资巨万。

常大言曰:“致富有奇术,愚夫自不识耳!”有数人齐款其门,乞翁指授。

翁曰:“此诀不传。

汝等各携百钱来,为予作谈资,当授汝。

  至夜,携钱俱至,翁命之坐,曰:“求富不难。

汝等先治其外贼,后治其内贼。

起家之道。

思过半矣!”众曰:“何谓外贼?”翁曰:“外贼有五:眼、耳,鼻、舌、身是也。

眼好视美色,娇妻艳妾,非金屋不能贮,我出数贯钱买丑妇,亦可以延宗嗣;耳喜听好音,笙歌乐部,非金钱不能给;我登乐游原听秧歌,亦可以当丝竹。

若置宝鼎,购龙涎,无非受鼻之累;我闭而不闻其香,终日卧马粪堆,亦且快意,致山珍,罗海错,无非受舌之欺:我食而不辨其味,终日啖酸齑粥,未尝不饱。

至块然一身,为祸更烈:夏则细葛,冬则重裘,不过他人美观,破却自家血钞;我上遵皇古之制,剪叶为衣,结草为冠,自顶至踵,不值一饯。

此五者,皆治外贼之诀也。

”众曰:“何谓内贼?”翁曰:“内贼亦有五:仁、义、礼、智、信是也。

仁为首恶,博施济众,尧舜犹病,我神前立誓,永不妄行一善,省却几多挥霍。

匹夫仗义,破产倾家,亦复自苦,我见利则忘,落得一生享用。

至礼尚往来,献缟赠纻,古人太不惮烦;我来而不往,先占人便宜一着。

智慧为造物所忌,必至空乏;终身只须一味混沌,便可长保庸福。

若千金一诺,更属无益,不妨口作慷慨,心存机械,俾天下知我失信,永无造门之请。

此五者,皆除内贼之诀也。

精而明之,不爱脸,不好名,不惜廉耻,不顾笑骂。

持此以往,百万之富,直反掌间耳。

有志者好为之。

  众唯唯,出钱置座上。

翁视之,皆纸钱灰也。

叱曰:“我尽心指授,尔何以此相戏?”众曰:“翁论诚佳,但人世恐行不去,只宜以此教鬼。

”言未毕,尽现鬼相。

翁反身欲遁。

众曰:“畜生道中,有四万八千鬼,候翁教诲,即请同行。

”翁愕然,既而泣曰:“君等稍缓须臾,容予拨置家事。

”左箱右笼,稽查殆遍,而无一物可携。

乃叹曰:“做尽一生富翁,仍向穷鬼队中捣鬼去也。

”众起揶揄之,翁亦顿仆。

  铎曰:“富辄呼翁,穷必称鬼。因知鬼门关上,无致富奇书卖也,得此翁登坛说法,黑暗狱中,尽黄金门第矣!”

  虫书

  锦屏女子叶佩纕,有夙慧,七岁就傅读书,通妙解。

尝谓师曰:“古人造字,会意象形;而有时亦多误处。

”师询其指,曰:“矮字明系委矢,宜读如射。

射字明系寸身,宜读如矮。

今颠倒字义,岂非古人之误欤?”师奇之,语其父曰:“童乌九岁,能预玄文。

今女公子慧性,当不亚草玄亭令嗣也。

”父愀然曰:“童乌蚤慧,未帻而夭。

恐如意珠亦不能长擎掌上耳!”

  年十六,骤病而殂。

瘗于后园碧梧树下。

青虫千百,攒集叶上,啮作细宇,读之多成妙句。

有冥中八景诗。

其《鬼门关望月》云:灰尽罗衫夜不温,亭亭碧月照离魂;满身风露浑难着,却怪梨花尚有痕。

  《奈河桥春泛》云:泪滴烟波别恨长,也催双桨出横塘,桃花莫逐春流去,怕到人间魅阮郎。

  《望乡台晚眺》云:六曲阑干何处凭?夕阳台阁势崚嶒;始知身似秋来燕,飞过琼楼十二层。

  《孟婆庄小饮》云:月夜魂归玉佩摇,解来炉畔执香醪;可怜寒食潇潇雨,麦饭前头带泪浇。

  《剥皮亭纳凉》云:腥风一阵晚凉生,血满罗襟暑未清,记得豆花棚下戏,轻挥小扇捉流萤。

  《恶狗村踏青》云:金铃小犬水声间,罗袜无尘任往还,女伴相邀斗芳草,春光不度鬼门关。

  《血污池垂钓》云:万家碧血引成渠,染出琴高赤鲤鱼;钓得竿头还弃却,腹中怕有故乡书。

  《点鬼坛饭僧》云:佛鼓斋钟午后闻,散花坛上雨纷纷;为侬忏悔生前业,布施还拚殉葬裙。

  其他诗词不能备载。

  一日,作书别其父母曰:

  儿以稚齿,见爱亲庭;罔极深思,糜躯难报。犹忆疏窗雨后,小阁花时,

  问字呼爷,梳头觅母,牵衣索笑,嬉不知愁。方谓杨柳春长,梨花命永,撤

  环至老,比附婴儿。何期噩梦惊心,琼华堕劫;邱山罪重,忧及高堂。谢别

  以来,燕已辞巢,鸳犹恋冢.春蚕死后,尚解抽丝;蜡烛灰余,不忘吐焰。

  魂吟夜雨,鬼唱秋坟;未免有情,短歌代哭。昨来故阁,遥望慈颜;椿茂萱

  荣,慰知无恙。小鬟阿黛,喜已垂髫;数载红闺,添香捧砚。望开儿旧箧,

  拣点残膏,钗股双封,绣巾一袭;小作嫁资,留为记念。儿近蒙王母征作司

  书,种福无媒,生天有路;玉楼旧例,聊以解嘲。但一旦形分,千秋影隔,

  绵绵长恨,此意如何!惟望努力加餐,虔心采药。倘炉头火熟,灶下丹成,

  则不夜城边,长生会上,未必无相见时也!弱水无鱼,蓬山少雁;一言永诀,

  万劫难忘。临别匆匆,佩纕百叩。

  父母得书大恸。后园中青虫尽渺,梧叶上不复作字矣。

  铎曰:“吾读周栎园《杂记》,颇疑行仙董郎之事。

然才人精灵不泯,托诸昆虫草木,以抒其郁抱,情或有之。

特是红粉生天,青虫匿迹。

岂刘安拔宅,鸡犬皆仙耶?吁!是可怪已!”

  兽谱

  通谱之风,莫盛于江左。

有某姓者,门户式微,以负贩起家;意欲攀援仕族,商诸比部吴君;吴善讽刺,曰:“我有一典,请为汝述之。

”某肃然敬听,吴曰:“昔河鼓贳玉帝聘钱,谪居营室。

后勤于耕获,积金钱数万,捆载牛背,赴天门先行缴纳,而牛忽奔逸下界,自顾形秽,不堪震俗。

因念背上物颇充积,不难依附华族,夸耀乡里。

往东海谒麒鳞,告以意。

麟曰:‘予之角,振振公族;予之趾,振振公子。

且一角五蹄,代生异相。

岂汝触墙成字者,能溷乃公种类乎?’叱之去。

又诣西域,投青狮座下,未及通谒。

狮见其状貌蠢劣,大声一吼,遗粪满地,辟易数千里外,踯躅荒野,无所适从。

  忽忆庐山长耳公,当日有同车之谊,往筹之。

长耳公曰:‘此间南山有金钱豹者,虽托名雾隐,而实广为结纳。

仆请为介,必蒙收录。

’遂同诣南山。

长耳公先道达诚意。

豹曰:‘物以类聚。

与足下交者,大都彭亨腹涨者也。

’长耳公极称其可,引牛进见登堂局蹐,终惭不类。

豹初拒之,继见其所负金钱,笑曰:‘相君之背,富不可言。

且我家所以称豹变者,因背有金钱文耳!若虽不由天贼,尚可借人力为之。

’命出其金钱,引皮上毛,编辑成文。

亡何,异色斑烂,金光闪烁,居然具体而微,不似管中窥者,仅见一斑也。

长耳公熟视,笑曰:‘一破悭囊,便成俊物。

虽介葛卢来,亦闻声莫辨矣!’遂别去。

豹自此引为同类,而牛亦掉尾自雄,日随步后尘,焜耀长林丰草间。

不匝旬,金钱尽脱,皮毛如旧。

豹怒曰:‘如此丑态,玷我华宗。

’喧逐之,牛彷徨无措,仍投斗篷宫来。

河鼓以珊瑚鞭捶背者百。

继诘其金钱何在。

牛具告。

河鼓曰:‘蠢哉畜类!若辈所愿与汝联宗者,缘汝数万金钱耳!一旦金钱罄尽,尚肯引泥涂中物为祖若父之贤子孙哉?’以铁索贯其鼻,系诸牢筴之中。

后人遂名河鼓曰‘牵牛。

’”

  某闻之汗流满额,而通谱之兴索矣!

  铎曰:“负薪实廉吏后人,皂隶亦贵卿末裔。

乃以遥遥华胄,薄己祖宗,冒人孙子,吾不识其是何肺肠?然元宰升庸,诸狐带令,本非一姓,尚以攀附为荣,又何怪乎同姓而议宗者?”

  黑衣太仆 #

  茂苑张孝廉,名邦弼,父执某为分宜邑宰,招之幕下。一日,闲诣街市,适里中赛会,倾城士女,云屯雾集。张立檐下候观之。

  亡何,锣声前导,旌旗扇盖,按部徐驱。

有金宇牌两面,大书‘相府太仆’四宇。

张不知何神。

俄而香烟飘馥,暖轿中坐一神像,面肥紫,须髯如戟,头戴罗帽,身着黑直身,腰系鸾带,下穿尖头皂靴。

张异之,尾至神庙,牲牷盛设,灯烛辉煌。

众罗拜其下,皆秃襟袍,短襻帽,蛙头鞋子,满口刺刺作官话。

继而宣祝文,有“伏愿神灵庇佑,上自督抚,下及州县,管门有权,包儿加重”云云。

  张尤异之,因询问何神。

答曰:“此分宜相公门下班头牛二太爷也。

”张大怒,谓:“严贼当日私鬻官爵,倾害忠良,皆若辈逢迎长恶。

今严贼名污青史,何物狗奴,公然庙祀?”上神座,欲批其颊。

  众大惊,曳令下,且曰:“汝颠耶?穷措大读得两行书,动辄作腐气。

倘生相国时,随鄢、赵辈投谒门下,见牛公胁肩诌笑,不知作何状!且人各有主,秀才家崇祀文昌,不过欲祈福荫,侥幸得科第。

屠沽儿日市烛帛,拜祷财神座下,亦欲获什倍利,里党称富翁。

今吾侪崇奉牛公,亦犹士子之文昌,服贾辈之财神也!何尤焉?”张知若辈不可与辨,言於邑宰,立毁其庙。

自此牛信之鬼益厉,化为千百万亿身,血食天下矣。

  铎曰:“五祀之内,门居其首。

后世此祀不传,馁鬼处处觅食,遂于白昼现将军丞相形矣!何牛班头之神,尚穿黑直身哉?或曰:‘冠进贤,系羽箭者,是其变相耳!’”

  巾帼幕宾 #

  归安蒋生,年弱冠,止能记四子书,及《尚书》半部而已。

家贫,欲为幕下客,遍托戚友。

群谓其才短,弗之荐也。

会有纳粟县尉,骤升富阳县令,急欲觅一友司笔札,遂以蒋生应聘。

县令素不识丁,蒋生故作大言以欺之。

书禀中讹字错文,置不问。

  适抚院太夫人诞辰,县令欲称赞,浼其作文。

蒋生摭拾旧所集排偶秘本敷衍成之。

然不解典故,中杂男人寿言,如“庆骚客之庚寅,颂老人之甲子”,不类之词,盈篇累幅,县令不解,嘱人书诸屏幛,亲赍宪辕。

抚公览之,大笑。

县令因其色喜,谓必寿文之妙,高出群辈。

归述之,益其薪俸。

  明年,抚公正诞,仍浼作文。

蒋生又集其秘本中排偶,杂以女人寿言,如“耀婺墨于东壁,降王母于西池”、“巾帼增辉,璇闺益寿”,尤堪喷饭。

县令仍自赍送。

抚公笑不能止,并问:“某先生尚在贵署否?”县令唯唯。

因思:“一书记耳,得上台垂询,是必浙中名士。

”归又述之。

  蒋生益自负,私念才望如此,何便屈居县署?倘作戟门揖客,其所获当有什倍于此者。

因托故辞去,竟诣抚辕,投揭求见。

抚公召之入。

蒋生备述知己之感。

而察抚公意似不甚招接者。

因申言某县令寿章,系某代撰。

抚公乃悟投见之故,笑曰:“先生大才,仆所钦服。

但未免为昔人所误。

家慈固非‘骚客’,如仆者,亦岂须眉而‘巾帼’者哉?”蒋生大窘而退。

由是,浙中群呼为巾帼幕宾。

到处求荐,卒无有聘之者。

  铎曰:“庾兰成‘春旗芝盖’一联,子安似之。

名士作文,亦有时拾人牙慧也。

但‘一一鹤声飞上天’,未许钝根人偷得来。

金根错解,弄獐误书,固属千秋笑柄。

何以‘弋人何篡’,《法言》可以误书;‘垂杨生肘’,《南华》不妨错解。

名下好题诗,词坛积弊,今古相沿,于蒋生乎何尤?”

  鲛奴

  茜泾景生,喜闽三载,后航海而归。

见沙岸上一人僵卧,碧眼蜷须,黑身似鬼,呼而问之。

对曰:“仆鲛人也,为水晶宫琼华三姑子织紫绡嫁衣,误断其九龙双脊梭,是以见放。

今漂泊无依,倘蒙收录,恩衔没齿。

”生正苦无仆,挈之归里。

其人无所好,亦无所能。

饭后赴池塘一浴,即蹲伏暗陬,不言不笑。

生以其穷海孤身,亦不忍时加驱遣。

  浴佛日,生随喜昙花讲寺。

见老妇引韶龄女子,拜祷慈云座下。

白莲合掌,细柳低腰,弄影流光,皎若轻云吐月。

拜罢,随老妇竟去。

迹之,入于隘巷。

访诸邻右,知女吴人,姓陶氏,小宇万珠,幼失父,为里党所欺,三年前,随母僦居于此。

生以孀贫可啖,登门求聘,许以多金,卒不允。

生曰:“阿母居奇不售,将使令千金以丫角老耶?”老妇笑曰:“蓝田双璧,索聘何嫌?且女名万珠,必得万颗明珠,方能应命,否则,千丝结网,亦笑越客徒劳耳!”生失望而回,私念明珠万颗,纵倾家破产,亦势难粹办,日则书空,夜则感梦,忽忽经旬,伏床不起。

延医诊视,皆曰:“杂症可医,相思疾未可药也。

”瘦骨支床,恹恹待毙。

鲛人入而问疾。

生曰:“琅玡王伯舆,终当为情死。

但汝海角相依,迄今半载,设一旦予先朝露,汝安适归?”鲛人闻其言,抚床大哭,泪流满地。

俯视之,晶光跳掷,粒粒盘中如意珠也。

生蹶然而起,曰:“愈矣!”鲛人讶其故。

生曰:“予所以病且殆者,为少汝一副急泪耳!”遂备陈颠末。

鲛人喜,拾而数之,未满其额。

转叹曰:“主人亦寒乞相,得宝骤作喜色,何不少缓须臾,为君尽情一哭也。

”生曰:“再试可乎?”鲛人曰:“我辈笑啼,由中而发,不似世途上机械者流,动以假面向人。

无已,明日携樽酒,登望海楼,为主人筹之。

”生如其言,侵晨,挈鲛人登楼望海,见烟波汩没,浮天无岸。

鲛人引杯取醉,作旋波宫鱼龙曼衍之舞。

南眺朱崖,北顾天墟,之罘、碣石,尽在沧波明灭中。

喟然曰:“满目苍凉,故家何在?”奋袖激昂,慨焉作思归之想,抚膺一恸,泪珠迸落。

生取玉盘盛之,曰:“可矣。

”鲛人曰:“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放声一号,泪尽乃止。

生大喜,邀之同归。

鲛人忽东指笑曰:“赤城霞起矣。

蜃楼十二座,近跨鼍粱,琼华三姑子今夕下嫁珊瑚岛钓鳌仙史。

仆灾限已满,请从此逝!”耸身一跃,赴海而没。

生怅然独反。

  越日,出明珠,登堂纳聘。

老妇笑曰:“君真痴于情者。

我不过以此相试,岂真卖闺中女,腼颜求活计哉?”却其珠,以女归生。

后诞一子,名梦鲛,志不忘作合之缘也。

  铎曰:“借穷途之哭,为寒士之媒,鲛人之术奇矣,吾更奇乎阿母之始索其聘,继却其珠,使绝代娇姿,闺房吐气。

否则,量石家一斛珠,虽高抬声价,亦何异卖菜而求益者乎?”

  犬婢

  清平王太常,乞假归里。

夫人欲购一婢。

有贫妇携女来,面黄体瘠,目灼灼如犬。

问其直,索金百两。

夫人笑曰:“尔女丑拙若此,何所长而视为奇货耶?”贫妇曰:“是儿虽陋相,然天生慧眼,能于昏夜视物,洞如白昼。

”夫人曰:“姑留此试之。

”贫妇去。

  至夜,诸女伴于灯下绣太常朝服。命其穿针暗处,易如投芥。夫人喜。明日,如数予之。名其婢曰“喜儿”。

  喜儿外朴内慧,善伺夫人意旨。

夫人钟爱,几齿诸子女行。

夜辄引以为戏,时出金缠臂,银约指,于黑夜搏弄,能辨其色高下。

或取千钱散布暗室中,令喜儿往拾,不遗一钱。

尝谓太常曰:“红线掌笺,芳姿咏扇,即刘家俊婢诵得《鲁灵光殿赋》,总不似我如愿儿,胜婆利市碧眼贾也。

  一夕,太常秉烛内室,为吏部某公作墓志,急欲征事班、史,遣喜儿于书架上取第几部第几卷书。

喜儿噭声而去,往返数次,徒手而来。

诘之,痴立不语。

大常曰:“暗中摸索,本非易事。

”因自起持烛出外,拣之架上,其书宛然。

笑谓夫人曰:“卿家碧眼贾,今亦迷五色哉?”夫人不解,但咎其懒。

喜儿曰:“夫人误矣!昔阿娘中年不育,祈嗣杨太尉祠,命以座下犬托生为女。

故婢子遍体贱骨,唯双眸独炯。

但犬之为物,遇金银什物,虽黑夜能见之。

若文章词翰,纵光天化日中,瞪目不知为何物,况于昏暮间求之乎?”夫人怃然为间曰:“弃人用犬,宜明于小而暗于犬也。

自今以后,吾知悔矣。

”太常曰:“不然!眼前碌碌,岂止若辈?凡遇财物则双眼俱明,遇文字则一丁不识,皆犬之种类耳。

奴价倍婢,未是知言。

”夫人乃大笑,而喜儿之宠不衰。

  铎曰:“朱氏金铃,梅花度曲,陆生黄耳,洛下传书。

谁谓文章词翰,非畜类所敢近哉?但度曲而不知曲中之义,传书而未识书上之文,弃人用犬,终非长策。

  清。沈起凤。谐铎。卷八

  棺中鬼手 #

  萧山陈景初,久客天津。后束装归里,路过山东界。时岁大饥,穷民死者无算。旅店萧条,不留宿客。

  投止一寺院,见东厢积棺三十余口,西厢一棺,岿然独存。

三更后,棺中尽出一手,皆焦瘦黄瘠者,惟西厢一手,稍觉肥白。

陈素负胆力,左右顾盼,笑曰:“汝等穷鬼,想手头窘矣。

尽向我乞钱耶?”遂解青橐,各选一大钱予之。

东厢鬼手尽缩,西厢一手伸出如故。

陈曰:“一文钱恐不满君意,吾当益之。

”增至百数,兀然不动。

陈怒曰:“是鬼太作乔,可谓贪得而无厌着矣!”竟提两贯钱置其掌,鬼手顿缩。

陈讶之,移灯四照,见东厢之棺,皆书饥民某宇样;而西厢一棺,上书某县典史某公之柩。

固叹曰:“饥民无大志,一钱便能满愿。

而四公惯受书仪,不到其数不收也。

  已而钱声戛响。

盖因棺缝颇窄,鬼手在内强拽,苦不得入,绷然一声,钱索尽断,青蚨抛散满地。

鬼手又出,四面空捞,而无一钱入手。

陈睨视面笑曰:“汝贪心太重,剩得一双空手,反不如若辈小器量,还留下一文钱看囊也!”而手犹掏摸不已。

陈击掌大呼曰:“汝生前受两贯钱,便坐私衙打屈棒,替豪门作犬马,究竟积在何许?何苦今日又弄此鬼态耶?”言未已,闻东厢之鬼长叹,而手亦遂缩。

  天明,陈策蹇就道,即以地下散钱,奉寺僧为房资焉。

  铎曰:“官愈卑者心愈贪,若辈之丑态,何可言也!乃生既如鬼,死复犹人,岂冥中无计吏之条耶?东厢长叹,想已早褫其魄矣!”

  镜里人心 #

  扬州兴教寺,寓一摇虎撑者,自名磨镜叟。

腰间悬一古镜,似千百年物。

诘其所用,曰:“凡人心有七窍,少智慧者,必填塞其孔。

吾以古镜照之,知其受病之处,投以妙药,通其窍而益其智。

”于是,愚钝者争投之,颇着奇效。

  富商某生一子,年十六,不能辨菽麦。

延叟于家,长跽请治。

叟取镜细照,摇首而起曰:“受病太深,仆不能为也。

”某询其故。

叟曰:“仆能治后天,不能治先天。

令郎之心,外裹酒肉气,此病在后天,犹可除也,内裹金银气,此病在先天,不可瘳也。

”某固求方略。

叟曰:“姑妄治之。

  令其子闭置一室,饥则食以腐渣,渴则饮以苦水。

如是者半载,翁取镜再照曰:“酒肉气尽除矣!但金银气从先天闭塞,奈何?”某曰:“何谓先天?”叟曰:“尊夫人受胎时,金银堆积内房,令郎适感其气,以至迷塞七窍。

外似金光,而内实铜臭。

欲求克治之法,急向文昌殿惜字库,取纸灰两斛,拌墨汁数斗,丸作桐子大,朝夕煎益智汤送下,尽此或可有济。

”某悉遵其法。

  不三月,翁取镜又照,见六窍玲珑,惟一窍钝塞如故。

某再求医治。

叟笑曰:“此名文字窍。

君富翁,不宜有读书种子,开之,恐遭造物之忌。

且留此一窍,以还君家故物。

否则刬削太甚,于君亦何利焉?”某不敢再请,叟亦辞去。

  后其子周旋应对,聪慧胜于曩日,惟读书不能成诵。某为纳资捐职,以布政司理问终。

  铎曰:“《地境图》云:“钱铜之气,望之知青云。

‘此子出身铜窟,而不能翔步青云之上者,何欤?良以生当光天化日时,其气有不旺耳!文窍闭塞,或非其咎。

  孟婆庄 #

  兰蕊,邯郸挟瑟倡也。

妹玉蕊,与里中葛生有啮臂盟。

生家贫,鸨母索聘奢,意苦不遂。

兰蕊多贵客交,所得私金,悉以赠生,为妹作缠头费,生德之。

后兰蕊病瘵死,生益落寞。

非但不敢言聘,即欲博一宵欢,自顾空囊,亦殊羞涩。

愿乖气结,遂以情死。

  投至冥府,王者悯其无辜,判令投生。

至一处,牵萝为棚,铺石作几。

见男女数百辈,争瓢夺杓,向炉头就饮。

生适口燥,亦往投止。

忽一女子从棚后出,视之,兰蕊也。

惊问所来,生具对。

女曰:“君以情死,妹岂独生!”言之泣数行下。

生取瓢就炉,女摇手禁勿饮。

生诘其故。

女俟饮者尽散,乃曰:“君不知耶?此盂婆庄也!渠为寇夫人上寿去,令妾暂司杯杓。

君如稍沾余沥,便当迷失本来,返生无路。

今乘不昧前因,何不及早遁归,与吾妹仍谐旧约?”生曰:“旧约难凭,重生无益。

卿将何以教我?”女曰:“当为君图之。

”遂引至棚后,见累累石瓮,排列墙隅。

女指曰:“此名益智汤,饮者有才。

此名长命汤,饮者多寿。

此名和气汤,饮者令人欢喜。

”生问:“若辈所饮者何物?”女笑曰:“此皆焦心火滴泪泉煎成之混沌汤也!”末至一瓮,女逼令生饮。

生问:“何名?”女曰:“此元宝汤。

君所以恶生乐死者,只欠此一物耳!”生勉饮数口,格格不能下咽。

女曰:“此等龌龊物,原不宜入文士之腹,然缘此为有情郎吐气,是物亦不俗矣!”生有难色。

女曰:“劝君更尽一杯,恐西出阳关无故人也。

”生为解颐,勉尽其半。

女曰,“可矣!”遂导生出棚,指示归路。

  时生死已五日,因无殓具,停尸床上,惟一灶下妪守视。

见尸忽跃起,频呼腹痛,探喉大吐,势如涌泉,荧荧然水银入地。

命储畚锸,坎地数尺,盈千募万,其中皆不动尊也。

急诣鸨母家。

玉蕊得生死耗,绝粒者三日。

生吐其实,皆大喜。

遂以金聘之而归。

因感兰蕊德,移其柩礼葬之。

后葛氏子孙繁衍,命春秋祭扫,永着为例。

  铎曰,“十斛量珠,千里结网。

家无黄金屋,阿娇从何处贮哉?因知温柔乡里,坑煞几多寒士。

欲海沉身,泉台埋骨;鬼门关外,独立茫茫。

究竟元宝汤向谁家吃也?嗟乎!”

  十姨庙 #

  十姨庙,在杜曲西,未知建于何代。芝楣桂栋,椒壁兰帷,中塑十女子,翠羽明珰,并皆殊色。上舍生某过其地,入庙瞻像,归而感梦,忽忽身在廊下。

  时秋河亘天,露华满地,疏星明灭,隐红楼半角。

瞥见妖蜱四五辈,笼绛纱灯数盏,导群艳下阶。

一女子仰天叹曰:“今夜广寒宫闭,未稔姮娥独宿,凄凉何似?”众曰:“莫为渠担忧。

我辈独处无郎,亦不让青溪小姑子也。

”读笑间,一婢移灯剔煤,见某暗伏廊下,哗曰:“何处风狂儿,在此偷窥国艳?”众趋视之,笑曰:“才说无郎,忽传有客,大为我辈解嘲。

”相邀入室,联两几次第排坐。

  须臾,珍肴旨酒,罗列满案。

大姨曰:“闷酒寡欢,今夕幸逢嘉客,盍行一风雅令。

”众笑曰:“还是领头人不俗,开口便道得个风雅。

”大姨曰:“岂敢攀风雅?随举四书一句,下接古人名,合者免饮,否则罚依金谷。

”众曰:“诺!”引大觥先酌某。

某以宾不夺主为辞。

大姨引杯自釂,覆掌而起曰:“孟子见粱惠王——魏征。

”众齐赞曰:“妙哉!武子瘦词,汉儒射策,不过如是。

”顺至二姨。

二姨曰:“可使治其赋也——许由。

”大姨曰:“后来屈上,大巫压小巫矣。

”次至三姨。

三姨曰:“五谷不生——田光。

”四姨接令曰:“载戢干戈——毕战。

”五姨斜视而笑曰:“二姊工力悉敌,可谓词坛角两雌也!”四姨白眼视,五姨剔发泽戏弹其面曰:“坐于涂炭——黑臀。

”四姨扭腹三四,曰:“妮子此中真有左癖。

”令至六姨。

六姨素口吃,曰:“寡、寡……寡……”三姨曰:“我辈谁个不寡?要汝道得许多字。

”引杯欲罚。

大姨曰:“凤兮凤兮,故是一凤,何碍?”六姨红涨于颊,格格而吐曰:“寡人好勇——王猛。

”七姨低鬟微笑,众诘之,曰:“我有一令,止嫌不雅驯。

”大姨曰:“小妖婢,专弄狡狯。

有客在座,勿妄谈。

”七姨终不能忍,曰:“其直如矢——阳货。

”众掩耳不欲闻。

八姨顾九姨曰:“我与汝取羯鼓来,为痴婢子解秽。

”正色而言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豫让。

”九姨曰:“朋友之交也——第五伦。

”十姨起曰:“妹年幼,勉为众姊续貂。

虽千万人吾往矣——扬雄。

”某正焦思未就,闻十姨语,忽大悟曰:“牛山之水尝美矣一石秀。

”言讫,意颇自负。

大姨曰:“才人学博,不惮食瓜征事,何至谈及《水浒》?”某哗辨曰:“渠道得病关索,我道不得拚命三郎耶?”众皆匿笑。

大姨曰:“君误矣!渠所言,乃草元亭之扬子云也。

”七姨曰:“颓阳货,只晓得窃弓为盗,管甚子云子雨?”某意窘。

三姨曰:“口众我寡,不如姑饮三釂。

”某举觥连罄。

大姨笑曰:“君书囊颇窄,酒囊幸颇宽也!”四座大噱。

  酬酢移时,五姨忽起座曰:“今日之会,不可无诗。

”命双鬟取笔砚至。

七姨曰:“五姨惯弄书袋,今止要集古人旧句,各成一律。

”大姨曰:“不意夭斜儿,胸中亦有制度。

”令双鬟移灯就壁,先援笔而题曰:

  嫁得萧郎爱远游,每因风景却生愁。

  桃花脸薄难藏泪,桐树心孤易感秋。

  阆苑有书多附鹤,画屏无睡待牵牛。

  旁人未必知心事,又抱轻衾上玉楼。

  二姨题曰: #

  梦来何处更为云?把酒堂前日又昏。

  料得也应怜宋玉,肯教容易见文君。

  抛残翠羽乘鸾扇,惆怅金泥簇蝶裙。

  取次花丛懒回顾,淡红香白一群群。

  三姨曰:“二姊工丽缠绵,真似李都尉《鸳鸯辞》也。妹从何处着笔?”亦蘸墨而书曰:

  本来银汉是红墙,云雨巫山枉断肠。

  与我周旋宁作我,为郎憔悴却羞郎。

  闲窥夜月销金帐,倦倚春风白玉床。

  谁为含愁独不见,一生赢得是凄凉。

  二姨曰:“妙似连环,巧同玉合。苏蕙子回文织锦,为三娘作后尘矣!”四姨题曰:

  风景依稀似昔年,画堂金屋见婵娟。

  曾经沧海难为水,愿作鸳鸯不羡仙。

  归去岂知还向月,坐来虽近远于天。

  何时诏此金钱会,一度思量一惘然。

  五姨曰:“黄鹤题诗,女青莲亦当束手。不得已,勉强一吟。”题曰:

  金屋装成贮阿娇,酒香红被夜迢迢。

  瀛台月暗乘双凤,铜雀春深锁二乔。

  自有风流堪证果,更无消息到今朝。

  不如逐伴归山去,渌水斜通宛转桥。

  大姨笑曰:“是儿大有怨情。”同视六姨。六姨奋笔疾书,众环视之,题曰:

  瑞烟轻罩一团春,玉作肌肤冰作神。

  闲倚屏风笑周昉,不令仙犬吠刘晨。

  相思相见如何日,倾国倾城不在人。

  回首可恃歌舞地,行尘不是昔时尘。

  七姨曰:“六姊以笔代舌,便恁地牙伶齿俐。”六姨怒之以目。遂含笑而书曰:

  好去春风湖上亭,楚腰—捻掌中情。

  半醒半醉游三日,双宿双飞过一生。

  怀里不知金钿落,枕边时有堕钗横。

  觉来泪滴湘江水,着色屏风画不成。

  大姨曰:“妮子出口便谈风月,真个颠狂欲死。

”七姨曰:“谁似阿姊道学,只要‘抱得轻衾上玉楼’也。

”八姨曰:“绮语撩人,亦是女儿家本相。

”爰题一律于壁,诗曰:

  夜半秋千酒正中,画堂西畔桂堂东。

  丽华膝上能多记,飞燕裙边拜下风。

  愁事渐多欢渐少,来时无迹去无踪。

  而今独自成惆怅,人面桃花相映红。

  九姨曰:“对酒当歌,作此楚囚之泣,八姊裂尽风景矣!”遂夺笔而题曰:

  壶中有酒且同斟,奠把长愁付短吟。

  夜合花前人尽醉,画眉窗下月初沈。

  绾成锦帐同心带,压匾佳人缠臂金。

  谁与王昌报消息,千金难买隔帘心。

  八姨曰:“风流蕴藉,九娘洵是可人。”十姨曰:“妹不能诗,倩九姊捉刀可乎?”众不允。十姨回身面壁,迅笔而书曰:

  平生原不解相思,莫遣玲珑唱我词。

  有酒惟浇赵州土,无人会说鲍家诗。

  常将白雪调苏小,不用黄金铸牧之。

  我是梦中传彩笔,遍从人间可相宜?

  众笑曰:“莫道十姨长厚,这诗意调侃不少。”

  继而取笔授某,某汗流手战,若扛巨鼎,吮毫数十次,对壁气如牛喘。

大姨曰:“兴酣落笔,诗坛快事。

君何苦思乃尔?”三姨曰:“研《京》十年,炼《都》一纪,亦属文人常例耳!”七姨曰:“如卿言亦复佳。

今夜拌闰百万更筹,看温家郎叉得手折也。

”某觉冷语交侵,勉书七字于壁曰:自从盘古分天地。

大姨愕然曰:“君欲赋六合耶?且此语出于何典?”某曰:“此千古盲词之祖,悬诸国门,从未增减一字。

”大姨曰:“盲词入诗,骚坛削色矣!”七姨曰:“近日诗翁,大半奉盲词为鼻祖,且被之管弦,闺阁中洋洋倾耳,不犹愈于呕心镂肺哉?”哄堂大笑,某颜色沮丧,局蹐而言曰:“前言戏之耳!请改之。

”于是,伪作吟哦,重加涂写。

五姨在旁审视,盖千家诗第一句也。

而“午”字误书作“牛”,掩口失笑。

某愈握笔作沉吟状。

  忽一人冠带而来,某乘机阁笔,十姨趋侍左右。

其人据案而坐曰:“吾浣花溪杜拾遗也!自唐时庙祀于此,不意村俗无知,误‘拾遗’为‘十姨’,遂令巾帼者流,纷粉鸩踞。

犹以汝辈稍知风雅,故尔暂容庑下。

乃引逗白腹儿郎,以粪土污我墙壁。

自今以后,速避三舍。

勿谓杜家白柄长镵,不锐于平章剑铓也!”十姨伏地请罪,怒犹未释,摽某先出门外。

某曰:“何来恶客,驱逐诗人?”十姨耳语曰:“此唐时杜少陵也。

”某曰:“杜少陵是何人?”十姨怒曰:“杜少陵且不识,也来此处谈诗,累及我等。

”出十手齐批其颊。

忽闻堂上大呼曰:“渠本是门外汉,何必再与饶舌?”诃声未绝,忽焉惊醒,究不解杜少陵为谁。

逢人必述其梦,闻者无不失笑。

  后士人尽毁女像,仍祀杜拾遗于庙。有过其地者,欲题诗壁上,辄引某上舍为前车。

  铎曰:“少陵欲以广厦万间庇天下寒士,而上舍生不得暂寄庑下,以见爱才若命者,未有不避俗如仇者也。

粉壁易涂,长镵难犯,固知看守浣花溪祠堂,亦非易事。

  车前数典 #

  元和范恒,侍卫紫扉公仲子。

寄托礼部试归,路过景州界。

一人蒙袂辑屦,贸贸然来,诣车前乞银数锭。

范笑曰:“汝具何本领,而奢望若此?”其人曰:“仆窭人也,而富于典籍。

”时牧牛儿立柳树下,以竹竿引蝙蝠作戏。

范曰:“即以此征事。

能数一典,赠银一锭,果胸中淹博,虽腰缠尽脱,不靳也。

”范意蝙蝠事僻,故以此难之。

  其人曰:“诺。

”从《尔雅》、许氏《说文》、《玄中》、《述异》诸记,旁及神异秘经、乌台诗案,约七八条,侃侃而谈。

范惊曰:“汝真富于典籍。

而不知诗词中,尚能援引一二否?”曰:“真珠帘断蝙蝠飞‘,元微之诗也。

’戏看蝙蝠扑红蕉‘,秦淮海诗也。

黄九烟瘦词云:“怪道身如干蝙蝠,昨宵辛苦在河梁。

’前辈小长芦检讨《风怀二百韵》,有‘风微翻蝙蝠,烛至歇蛩螀’。

《洞仙歌》词中,有‘错认是新凉,拂檐蝙蝠’之句,援古证今,何能殚述?姑就口头语标举一二,幸勿见哂。

”范请畅其说。

曰:“言之不难。

恐君客途金尽,未免增予罪戾耳!”范计前后条数,出十二锭予之,长揖而去。

  夜投旅店,闻隔院有拥妓者,淋漓酣饮,喧动四壁,范趋视之,车前人踞上座,四妓两旁环侍。

见范来,含笑下阶,招邀入坐,命妓搊琵琶以歌。

每歌一曲,劳银一锭。

甫三巡,所得银已罄,拂衣起曰:“买笑金尽,代君挥霍矣!”范曰:“君亦穷士,何不少留,以供朝夕?”其人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范正色规之。

因大笑曰:“吾舌尚存;不足忧也!且天下傥来之物,只合若辈得之。

如以我辈消受,不疾则颠耳!君何教之左也?”范大称善。

洗盏更酌,尽欢而别。

  临行,诘其姓氏,笑而不答。

有识者曰:“此某公子,曾以万金散里党,托于乞食以玩世者。

”范叹曰:“风尘中洵有奇士。

自后遇卖菜佣,尽当物色之矣!敢以肉眼相天下之豪俊哉!”

  铎曰:“贩诗书以图醉饱,有志者所不屑。然不积傥来之物,亦何异不受嗟来之食耶?世有其人,吾当以后车载之。”

  骡后谈书 #

  谢生应鸾,客其叔文涛先生临淄县署,继为费县令借司笔札。

一日,坐轿拜客,书片纸付下役李升唤舆伺侯。

及出视,乃骡车也。

生怒叱之。

李曰:“适奉明谕,止言备舆,未言备轿。

”生曰:“汝真钝汉,舆即是轿。

因轿字不典,故通称舆字。

”李笑曰:“昔淮南王《谏击闽越书》,曾有‘舆轿逾岭’一语,何言不典?”生愕然曰:“不意若辈中有此通品。

”遂解骡乘之,令李步随于后,曰:“汝既腹有书笥,亦知此间武城之事乎?”曰:“此小人桑梓之地,何得不知?”生曰:“《史记。

仲尼弟子列传》:‘澹台灭明,武城人。

’而记子舆氏所居武城,独别之曰南,是鲁当日有两武城矣!然乎?否耶?”李曰:“俗传子羽所居均费县之武城,而曾子之南武城在今之嘉祥县。

此说谬妄。

”生曰:“汝何所见而云然?”李曰:“《春秋》纪襄公十九年‘城武城’。

注云:‘泰山南武城县。

’昭公二十三年:‘武城人……取邾师,获锄弱地。

’哀公八年:‘吴师……伐武城,克之。

’《孟子》载:‘曾子居武城,有越寇。

’夫与邾接壤,而当吴越之路,即今费县之武城也。

《齐乘》亦谓‘予游弦歌旧邑,在费西、滕东两县之间。

’而从无两武城之说。

”生曰:“果尔,则《史记》所载,何独有南武城之名?”李曰:“以鄙见揣之,定襄有武城,清河有武城。

此云南者,别于两地而言。

如《平原君传》中‘封于东武城’,亦其例也。

”生大叹赏。

归述于费令,亦奇之。

除其役,拔充礼书。

不一年,致千金产,称里中富户。

  后文涛先生修《临淄县志》,招生去。

生以李可备顾问,挈之俱往。

而所谈临淄旧典,皆属淄川县事。

生怪问之。

李曰:“小人箧中秘书,只有淄川,并无临淄。

”生大疑,急索秘册以观。

盖《说铃》两本,破碎不全,仅《山东考古录》十余页,及《闽小记》四五页。

而当日舆轿之论,武城之考,偶然于数页中道着耳!生乃叹曰:“文人命运所到,享重名而邀厚福,皆此类也。

”其叔闻之,亦大笑,赏以资斧,遣之回费。

  铎曰:“俭腹子挟芝麻《通鉴》,翩翩然置身台省,亦趋着十年好运耳!否则,宫锦坊花样不同,且有东归之叹,岂徒《南华》悔读已哉?”

  死嫁

  磬儿,珠市梁四家女伶也。

粱四妇本吴倡,善琵琶,及归梁,买雏姬教梨园为活。

磬儿意不屑,辄逃塾。

假母日棰楚,诸姊妹竞劝之。

磬儿曰:“若从我,须以旦脚改净色。

”问其故。

曰:“我不幸为女儿身,有恨无所吐。

若作净色,犹可借英雄面目,一泄胸中块垒耳!”由是《千金记》诸杂剧,磬儿独冠场。

  孝廉詹湘亭待诏白门,偕友寓梁四家,夜演《千金记》至《别姬》诸剧,女皆意属虞姬。

而湘亭独以楚重瞳为妩媚,群起哗笑之。

及卸装,视老霸王姿容,果高出帐下美人上,遂叹服。

  明日,张筳海棠树下,青衫红粉,团围错坐。

磬儿本歙产,湘亭亦婺源籍,两人各操土音,以道其倾慕。

而座上诸友,相对微笑,竞不解刺刺作何语。

已而湘亭志眉中目,不能得中翰,诸友尽返桌,而湘亭束装未发,意不忘磬儿也。

思欲买桃叶桨,载与俱归。

而梁家方居为奇货,且欲留压班头;有非百万缠头,不能摇夺者。

相对泫然,焦思无计。

磐儿忽私语曰:“君何计之拙也?彼所以居奇不售者,以我为钱树子耳!君去,妾必不生。

留骏骨而买之,定不须千金值矣!”湘亭大悲。

不得已,珍重而别。

  归未两月,闻磬儿病且死。

湘亭曰:“花前一诺,信同抱柱矣!卿不负我,我岂敢负卿哉?”急赴金陵,以三百金买柩而回,葬于桐泾桥北。

王夫人曹墨琴志其墓;请名士挽以诗词;予谱《干金笑》传奇付诸乐部,噫!不能生事,而以死归,殆钟情者不得已之极思乎?而磬儿亦自此不死矣!

  铎曰:“男儿负七尺躯,碌碌未有奇节,卒与草木同腐,何闺阁中反有传人哉?惟不负死约而生,乃能抱生气而死。

同时有荷儿者,以马湘兰小影一幅,赠吴江赵约亭,亦慧心女子也。

后随里中纨裤儿,半载而寡,仍依假母卖琵琶为活。

嗟乎!薛涛坟上,已落桃花,关盼楼头,空归燕子。

荷之生,不若磬之死矣!”

  生吊

  江宁缎商某,贸易于吴,素好叶子戏。一日,招邀诸客于堂中角胜负,外传言盛泽陈姓来。某恋恋场头,不暇倒屣,因素称交好,命仆引入。

  陈见某,即涕泗交颐,捉臂大恸。

某疑其痴,拈叶子如故。

继而曰:“君死期至矣!予远行,及期恐不能一吊,故薄具纸帛,先此拜奠。

”言毕,指挥从人,陈香楮于座,袖中出奠仪一函,乞某鉴纳。

某更怪其妄,仍拈叶子如故。

陈又更易白衣冠,就场头向某再拜。

且拜且哭,似不胜悲悼者。

某勃然大怒,执叶子起曰:“某与尔素托知交,以为百里而来,必有正言赐教,何至作此不祥,竟同诅咒?”座上客亦交让之。

陈正容而对曰:“予岂妄哉?因前春病时,曾入冥府,有一署旁悬一牌,见君姓名已为人所控,判于七月初二日听审。

”某曰:“控予者谁?”曰:“妇某氏。

”“所控何事?”曰:“去秋九月十九日事。

干证尼僧,已维絷廊下矣。

”某闻之,神色顿丧,手中叶子如秋林败叶,堕落满地,因起执陈手,亦大哭。

  诸客询问颠末。某曰:“此不肖事,何必复言!”陈流涕辞去。某亦草草束装,星夜买舟回白下。

  后闻某于七月初二日果卒。诸客大奇,私诣陈姓叩其踪迹。陈笑曰:“故人不自爱其鼎,以至竞干冥谴。诸君各自勉,何必问?”遂咨嗟而退。

  铎曰:“玉环玷节,未铸刑书;乌襕负心,幸逃国宪;九幽十八狱,所以济法网之疏也。暗室难欺,殷鉴不远,保身哲士,尚其勉旃!”

  术士驱蝇 #

  予叔鸣皋,字楚鹤,任直隶保定府太守,政尚严肃,有能吏名。

时姊丈邵南俶官御史,自京都荐一客至。

姓熊,字子静,貌极陋,不甚识字,饮食高卧外,兀然独坐,绝不与人通款洽。

  居半载,辞去。临行谓主人曰:“仆扰郇厨久矣,今告别,请献一技。”主人唯唯,召幕下客共观之。

  时大暑,堂中苍蝇数百万头。

飞者,集者,缘颈扑面者,薨薨扰扰,如撤沙抛豆,命童子持扇左右驱。

熊袖中出两箸,随飞随夹,无一失者,尽纳入左袖中,谈笑赴主人饯筵。

饮毕,启衣袖放之,祝曰:“尔不我扰,我不尔擒。

速去!速去!”

  须臾,流星万点,纷然四散,而堂中绝无一蝇。

观者尽骇。

主人馈以金,不受。

曰:“愿贤刺史之治民,亦如某之治蝇也。

则一郡获福多矣!”言竟,拂袖而去。

  铎曰:“鹰鹯逐雀,而卒称慈母,此猛之必济以宽也。彼以武健严酷称能吏者,将视民如蚁,岂止一蝇?”

  壮夫缚虎 #

  沂州山峻险,故多猛虎,邑宰时令猎户捕之,往往反为所噬。

有焦奇者,陕人,投亲不值,流寓于沂。

素神勇,赞挟千佛寺前石鼎,飞腾大雄殿左脊,故人呼为焦石鼎云。

知沂岭多虎,日徒步入山,遇虎辄手格毙之,负以归,如是为常。

  一日入山,遇两虎帅一小虎至。

焦性起,连毙两虎,左右肩负之,而以小虎生擒而反。

众皆辟易,焦笑语自若。

富家某,钦其勇,设筳款之。

焦于座上,自述其平昔缚虎状,听者俱色变。

而焦益张大其词,口讲指画,意气自豪。

倏有一猫,登筳攫食,腥汁淋漓满座上,焦以为主人之猫也,听其大嚼而去。

主人曰:“邻家孽畜,可厌乃尔!”亡何,猫又来。

焦急起奋拳击之,座上肴核尽倾碎,而猫已跃伏窗隅。

焦怒,又逐击之,窗棂尽裂,描一跃登屋角,目耽耽视焦。

焦愈怒,张臂作擒缚状,而猫嗥然一声,曳尾徐步,过邻墙而去,焦计无所施,面墙呆望而已。

主人抚掌笑,焦大惭而退。

  夫能缚虎而不能缚猫,岂真大敌勇小敌怯哉,亦分量不相当耳。函牛之鼎,不可以烹小鲜,千斤之弩,不可以中鼷鼠。怀材者宜知,用材者益宜知矣。

  铎曰:“丙吉问牛喘,而兵、刑、钱,谷不对;非不对也,是不能也。于何知之,知之于焦生之缚猫。”

  清。沈起凤。谐铎。卷九

  嘲吴蒙 #

  万人隽,吴之木渎人。

好购书,不律隃麋,日不暇给,手钞卷帙,几于汗牛充栋。

闻泰山多秦碑汉碣,橐笔往游。

山村歧道,无可问涂。

忽见竹篱旁茅屋数楹,女子撷花篱下,后随一瞽目妪。

万趋问之,妪不答。

女笑曰:“个儿郎煞是腐气,何乃问道于盲?”折花推扉而进。

  亡何,一叟出曰:“何处嘉客,迷道于此?如不遐弃,敝庐尚可容膝。

”万喜,随之偕入。

叟叩所自来。

万曰:“仆吴中名士,好读天下异书。

今欲探奇石洞,以资博考,不意歧路至此!”叟曰:“荒村蓬壁,幸驻名流。

自愧乡愚,未堪接教。

膝下痴女粗记典、坟,令彼一聆高论,以扩见闻。

幸勿见哂。

”遂命瞽目妪引女子出,坐叟肩下。

  万见几上胆瓶中插虞美人一枝,娟丽可爱,笑曰:“此楚霸王帐下看魂也。

”女曰:“霸王宜称西楚,不宜但称楚字。

先生史学乃如是乎?”万意沮。

叟曰:“俗口相沿,何足为怪?‘继出《放鹤图》请题。

万自矜才博,振笔直书曰:“修尾全窥黑。

”女急止之曰:“先生又误矣!鹤尾无黑色,所谓黑者,乃两翼收敛处耳。

先生但见立鹤,未见飞鹤耶?”万益惭。

叟曰:“小女儿殊不省事。

《鹤鸣》首章注义如此,岂得为先生咎?”万乃笑曰:“我辈读书,依注讲释,何能涉猎虫鱼,反蹈荒经之弊?仆所以负博雅名者,以胸中实有此万卷书也!”

  谈论间,一总角儿携书包入。

叟曰:“此予少子,甫四龄矣。

稍识《大学》句读,乞先生教之。

”万为讲《大学》首节,甫诵一过,瞽目妪拍手大笑。

叟叱之曰:“老婢发狂矣!拍掌噪呼,是何景象?”妪曰:“我盲于视,而不盲于听,今闻开头一行,别字已五六矣,不知胸中万卷书,别字有几千百万许!”叟曰:“何谓别字?”妪曰:“论中州音韵,《大学》大字读如岱,道字上音,三在字皆作上,善字亦非去声。

今大字不知作何音,四上声皆作去读,岂非可笑?”叟曰:“先生吴人,未免土音是操。

不然,世有博学名儒,《大学》第一行,连读尔许别字者哉?”万汗颜无地,急起告别。

叟曰:“若辈狂言,都非定论,仆有刍荛,尚祈鉴纳。

”万拱立请教。

叟曰:“爱博者多疏。

嗜奇者无益。

自今以后,但取五经、《论》、《孟》,归读十年,不必跋涉长途,求秦碑、汉碣也。

”万唯唯而退。

  自此潜心实学,不复作钞书胥矣。

  铎曰:“赵韩王治天下,只消半部《论语》。

则邺侯架上,牙签万轴,尽可作废纸矣。

然传癖、书痴,率以多藏夸富,特恐陆厨、许笥,都被识别字秀才败坏耳!”

  赛齐妇 #

  旌德某,为里党所逐,窜迹维扬,以千钱娶妇某氏。

后家小阜,能畜婢媪。

以数百金捐空衔,门内红帽高悬,竹篦双列,封条煊赫,拟于世家;然不商不贾,未测其财所自来。

暮出晓归,形殊诡秘。

妇问之。

曰:“商人夜宴贵客,乞予代作筳主。

”扬州商习,宴客必彻夜,陪坐者以什伯计,妇故信之。

然终岁赴席,未有一人从者。

  妇欲觇其踪迹。

一夕,鲜衣华帽,轩然而出。

妇蹑其后,见匆匆入一枯庙去。

亡何,短衣草履,发挽作旋螺状,悄步而行,至僻巷,有墙壁颇峻,出斧凿丁丁半响,灰砖堕落如腐。

俄成一穴,大仅如斗,某探首蛇行而进。

妇急归,唤集婢媪,尽易男装,自乃高冠华服,伪作巡夜官,命婢媪取架上红帽戴之,并挟竹篦出门而去。

至僻巷,伺于墙下。

四更许,某从穴中出。

众擒缚而前,俯伏不敢仰视,曳下责二十板,提裈而起。

四围周视,而官役辈不知何往矣!重入枯庙,改易华装,候天晓叩门而归。

妇问:“昨夜何适?”某仍以夜宴对。

问:“曾演剧否?”某曰:“是洪家老乐部。

演《长生殿》全本。

”妇曰:“吾闻昨夜止演得杂剧。

开场是《燕子笺。

钻狗洞》,收场是《勘皮靴。

打竹篦》也。

”婢媪辈皆匿笑。

某知堕妇术中,红涨于面,不敢措一词。

妇恚曰:“昏夜之行,人情不免,何至罔惜廉耻,至于此极?请从此逝,他日勿相累也。

”拂袖欲出,某曳令稍坐。

妇指天画地,诟骂万端。

某出所盗金陈几上。

妇审视良久,忽大笑曰:“枉尺直寻,宜若可为。

自今以后,蚤夜听子而行,吾不汝瑕疵矣!”

  后某盗金事发,系狱而毙。妇竟席卷遁,不知所之。

  铎曰:“墦间乞食,夫也不良。

而中庭讪泣,家有贤妻矣!此妇先号后笑,包藏祸心,迨至覆椟而挥其珠,夫罹毒害,于妇何不科焉?是故王孺仲之不改行昌操者,内助之力为多。

  村姬毒舌 #

  内姑丈陈公永斋,已丑大魁天下,给假南归。行至甜水铺,旁有小村落,绿树阴浓,野棠花妥,顾而乐之。遂步屧独行,忘路远近。

  村尽处,见竹篱半架,左有双黑扉,一女郎倚扉斜立,捉风中絮搓掌上,嗤嗤憨笑。

陈睨之,魂飞色夺,因兜搭与语。

女郎不怒亦不答,但呼阿母来。

亡何,一驼背媪出,问女何为。

女曰:“不知何处来一莽汉,烦絮煞人。

”陈意窘,诡以乞浆告。

媪曰:“斗碗难容客坐。

小慧,取一盏凉水来!”女嗷声而进。

陈曰:“令爱年几何矣?”媪曰:“但记其生年属虎,不知今当几何岁也!”问:“婿家为谁?”媪曰:“老身残废,止此一女,留伴膝下,不欲遣事他人。

”陈曰:“女生有家,膝下非长计也。

”适女取凉水至,闻余语,大声谓媪曰:“是客不怀好意,毋多谈!”媪笑曰:“可听则听,是诚在我,婢子何必琐琐。

”陈乃夸状元以歆动之。

媪俯思良久,曰:“状元是何物?”陈曰:“读书成进士,名魁金榜,入词垣,掌制诰,以文章华国,为天下第一人,是名状元。

”媪曰:“不知第一人,几年一出?”曰:“三年。

”女从旁微晒曰:“吾谓状元,是千古第一人,原来只三年一个!此等脚色,也向人喋喋不休,大是怪事!”媪叱曰:“小妖婢嚣薄嘴,动辄翘人短处。

”女曰:“干侬甚事,痴儿自取病耳!”一笑竟去。

  陈惘然久之,继而谓媪曰:“如不弃嫌,敬留薄聘。

”脱囊中双南金予之。

媪手摩再四,曰:“嗅之不馨,握之辄冰,是何物哉?”陈曰:“此名黄金。

汝辈得之,寒可作衣,饥可作食,真世宝也!”媪曰:“吾家有桑百株,有田半顷,颇不忧冻馁,是物恐此间无用处,还留状元郎作用度。

”掷之地曰:“可惜风魔儿,全无一点大雅相,徒以财势恐吓人耳!”言毕,阖扉而进,陈痴立半晌,嗟叹而返。

  铎曰:“黄口金多,乌纱势横。古今多少男子,缘此摧磨傲骨,不谓闺阁中有此诙谐人也!石榴裙底,当叩首三千下矣!”

  蘸妇冰心 #

  平江张绣珠,贫家女,与高秀才妹淑荪最善。

淑荪许字周氏,未嫁而寡,兄令守志于家。

绣珠婿某,与人角力死,父逼令改适,归宁后,仍诣之。

淑荪兄性方鲠,叱曰:“再醮妇,勿入我室!且闺中有贤女,毋以淫风导人不义!”绣珠泣曰:“妾生长蓬门,亦知闺范。

只因迈父无依,全孝不能保节。

妾之不贞,命也!”高曰:“甑己破矣,尚夸完整,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绣珠语塞而去,自此气愤成残,不匝月竟死。

  淑荪居兄家,忧闷寡欢,亦日就羸瘠,病殆时,见绣珠立床下。

淑荪曰:“妹来导我去耶?”绣珠曰:“非也!前因兄庭见责,愤气而亡。

今姊生魂已游墟莽,妹欲借附尊躯,代守三十年苦节。

俾知妹前此之不贞,迫于父命,非愿作河间妇也。

”淑荪曰:“若此,则我一生未了事,赖尔支持,虽死何憾焉?”言毕,含笑而逝。

兄及家人环守痛哭。

尸忽跃起曰:“为我理缞绖,备素车,往周家守志去。

”兄疑游魂未定,伪诺之,而女躁急殊甚,不得已,达于周氏,舁之去。

  女自入周家,泪雨首蓬,铅华不御。

偶提瓮出汲,邻人子羡其美,归即持刀划面,立毁其容。

朝夕洁滫瀡,捧盘匜,奉事舅姑。

由是以节孝名播闻乡党。

翁怜之,择族中儿贤者为之嗣。

女督令读书,日勤纺绩,供灯火费。

心劳力瘁,历三十年无笑容。

  后儿游于庠,以母节请旌。女急止之曰:“为臣尽忠;为子尽孝,为妇尽节,皆分内事,何必尔?”郡守闻之,嘉其志,具匾额鼓乐送之。

  是日,两家亲族,盈门道贺。

女独招兄入内室问之,曰:“妹一生行事,视张家女何如?”兄曰:“此不洁妇,言之污人齿颊,岂妹所与较短长者?”女曰:“嘻!兄真无观人之识,所谓成败论英雄者也!”兄曰:“是何言哉?”女曰:“张家女迫于父命,故不能安其室。

倘处妹之境,当亦以清白终矣!”兄笑曰:“妹阿私所好,故有是言。

兄不能强为附会。

”女曰:“信如尊论,将妹为贞女,而绣珠为不节妇乎?”曰:“然。

”女慨然曰:“迂懦目短,未可料人。

实相告,姝即绣珠也!前言不谅,冤愤而终,故借女儿身,以明初志,使知不得已之破甑,未尝不同完整。

自今以后,勿谓强颜作解嘲可耳!”兄愕然不语。

女曰:“曩与令妹,情同骨肉。

今幸代保坚贞,不辱地下。

事毕矣,请从此逝。

愿终秘之,全君闺阁之令名也!”官讫,敛容闭目,端坐而逝。

兄伏地而拜曰:“吾过矣!吾过矣!吾不敢持此相天下士矣!”遂叹息而出,述诸两党亲族,咸称怪事。

后冯太史辑《节孝传》,仍着其名曰淑荪,从绣珠之志也。

  铎曰:“已舍所天,而为人守不着痛痒之节,倘所谓李代桃僵者欤?然孀帏赍志,则生死而死生,泉路明心,则白玷而玷白。君子哀其志,亦谅其心矣!”

  地师身后劫 #

  豫章王晋,清明日挈眷上冢。

冢后旧有荒坟,低土平洼,棺木败录,末识谁氏。

王有儿昭庆,见其地野花盛开,戏往摘之,踏棺陷足,骸骨碎折,惊而大号。

王抱之出。

  既而归家,儿寒热交作,王就床头抚视。

儿忽色变,怒目直视曰:“吾罗汉章,堪舆大名家也。

生前轩冕贵人无不奉为上客,尔一式微寒族,辄纵乳臭小儿,践我坟墓,躏我骸骨,罪何可宥!”王急谢罪,许以超荐。

曰:“此恨已入骨髓,必索其命乃止。

”王伏地哀泣,终无回意。

不得已,保福于都城隍庙。

  夜梦城隍神召之去,曰:“尔束子不严,应罹此祸。

然厉鬼擅作威福,亦干阴司法纪。

”命拘罗。

亡何,一鬼至,侈口蹙颈,殊非善类。

神责其何以作祟。

鬼滔滔辨答,不竭于词。

继问其生前何业?曰:“地师。

”神拍案大怒曰:“尔生前既作地师,何不能择一善地,自庇朽骨?想此事尔本不甚明了,在生时无非串土棍,卖绝地,被害者不知几千百万家。

今日断骨折骸,实由孽报,非其子之罪也!”鬼力辨其无。

亡何,阶下众鬼纷来诉告,有谓葬如鸡栖,而伤其骸骨者;有谓玄武藏头,苍龙无足,而灭其宗嗣者;有谓向其子孙高谈龙耳,以至停棺五六十年,尚未入土者。

神勃然变色曰:“造恶种种,罪不容诛!”命鬼役押赴恶狗村,受无量怖苦。

众齐声称快,叩首尽散。

神谕王曰:“幸渠自有业报,否则尔子亦不能无罪。

义方之训,后不可不严也!”王拜谢而出。

下阶倾跌,忽焉惊醒。

起视其子,言笑如初,而病已愈矣。

  后闻罗棺中朽骨,被野犬衔嚼,狼藉满地。始信恶狗村,即人间现报,阴司原无此地狱也!遂叹息者累日。

  铎曰:“瓜地安魂,湖灯妥骨,山川不能语,原仗地师作指南也。

乃挟此以为利薮,则刘家玉尺,郭氏锦囊,与夫《青乌》、《赤雹》诸书,满纸皆造孽矣!吾恐狗彘不食其余。

恶狗村之报,犹为宽典。

  节母死时箴 #

  荆溪某氏,年十七适仕族某,半载而寡,遗腹产一子。氏抚孤守节,年八十余,孙曾林立。

  临终,召孙曾辈媳妇,环侍床下,曰:“吾有一言,尔等敬听。

”众曰:“诺。

”氏曰:“尔等作我家妇,尽得偕老百年,固属家门之福。

倘不幸青年居寡,自量可守则守之,否则上告尊长,竟行改醮,亦是大方便事。

”众愕然,以为惛髦之乱命。

氏笑曰:“尔等以我言为非耶?守寡两字,难言之矣。

我是此中过来人,请为尔等述往事。

”众肃然共听。

曰:“我居寡时,年甫十八。

因生在名门,嫁于宦族,而又一块内累腹中,不敢复萌他想。

然晨风夜雨,冷壁孤灯,颇难禁受。

翁有表甥某,自姑苏来访,下榻外馆。

于屏后觑其貌美,不觉心动。

夜伺翁姑熟睡,欲往奔之,移灯出户,俯首自惭,回身复入;而心猿难制,又移灯而出;终以此事可耻,长叹而回。

如是者数次,后决然竟去。

闻灶下婢喃喃私语,屏气回房,置灯桌上,倦而假寐,梦入外馆,某正读书灯下,相见各道衷曲。

已面携手入帏,一人趺生帐中,首蓬面血,拍枕大哭。

视之,亡夫也,大喊而醒。

时桌上灯荧荧作青碧色,谯楼正交三鼓,儿索乳啼絮被中。

始而骇,中而悲,继而大悔。

一种儿女子情,不知销归何处。

自此洗心涤虑,始为良家节妇。

向使灶下不遇人省,帐中绝无噩梦,能保一生洁白,不贻地下人羞哉?因此知守寡之难,勿勉强而行之也。

”命其子书此,垂为家法,含笑而逝。

  后宗支繁衍,代有节妇;间亦有改适者。而百余年来,闺门清白,从无中冓之事。

  铎曰:“文君私奔司马,至今犹有遗臭,或亦卓王孙勒令守寡所致。

得此可补闺箴之阙。

昔范文正随母适朱,后长子纯祜卒,其媳亦再嫁王陶为妇。

宋儒最讲礼法,何当时无一人议其后者?盖不能于昭昭伸节,犹愈于冥冥堕行也!董相车边,宋王白畔,益叹为千秋之仅事矣!”

  顶上圆光 #

  汪君葵圃,少时偕二三密友作黄山之游。

攀萝扪葛;及山之半。

时斜曦欲坠,暮色苍然,友不敢复留。

汪负气独登,行数十步,天骤昏黑,月蔽重云,雷催急雨,电光闪烁中,寻径而上。

  至一石洞,直可丈许,高极数十寻,两壁光明如烛,有老憎垂眉独坐。

江趋谒之,老僧略一点首,闭目入定。

汪倚壁而俟,见老僧顶上圆光忽起,现一人金盔铁甲,手横丈八矛,上悬小首级累累无算。

正惊愕间,盔顶上现一黄犬,屈后足作人跪,骈前足作合掌状,宛如礼佛。

久之,犬倦伏。

犬顶上现一宰官,象简绯袍,峨冠博带,两袖出金银摩开,似有喜色。

亡何,宰官顶上,又现出一女于,描眉画目,绝非良家妇。

解杏缬衫,露逍遥服,右手执拂,左手握牟尼一声,取蒲团铺宰官顶上,端然趺坐。

而女子顶上,又现出一婴孩,瑶环瑜珥,类仕族佳儿。

婴孩顶上,划然一声,现一人,头童齿豁,与老僧面目酷肖。

累肩叠迹,如七级浮屠,层层矗立。

汪仰面凝视。

半炊许,与老僧酤肖者,渐缩如豆,堕入婴孩顶穴,婴孩一斤斗,翻落女子道冠,悄然而灭。

女子执拂起,揭蒲团向宰官当头一击,盬其脑,如蜂投穴。

宰官急嗾其犬,犬以头抵触,宰官三摩其顶,伸脚忽下。

犬人立而蹄端堕武将兜鍪,扼其首,亦侧身而入。

武将怒发,持矛筑僧顶,呀然而豁,凿坯竟遁。

珥上圆光,一时尽敛。

老僧瞪目笑曰:“定中魔扰,又历千年浩劫矣!”

  汪具述所见。

老僧曰:“此吾夙世因。

吾第一世为武安君白起。

伊阙之战,斩首二十四万,破赵长平,取四十万人尽杀之,复坑降卒不下数万。

阎摩王大怒,转轮回六道,受诸怖苦。

至唐时,始与李林甫同日托生。

彼为牛,吾为犬。

因念前生业报,虽堕畜生道中,一心皈佛。

阎摩王喜,仍现宰官身,得度生宋时为贾似道。

朝衣一着,迷失本来;起多宝阁,广通贿赂,贻误国家;木棉庵被杀后,投入阴曹。

复大怒曰:“贪吏求金,何异娼家爱钞,罚作妓!”生明季时,为卞玉京。

后得高僧慧指,洗心改行,为女道士十七年。

花粉劫中,一朝觉悟,许转男身。

又因生前不洁,于夭殇道中光转一关,生江东顾户部家,名阿绶,七岁而殇。

今始度入佛门,虔修善果。

循环数世,如影随行,勿谓五衍车边,漫作天魔游戏也!”

  汪大骇异,别老僧下山。告诸密友,重往迹之,而石磴云封,竟迷其处。

  铎曰:“鹅笼书生,事则幻矣,于觉世之义何居?此殆现丈六金身,作十八层地狱变相,为善男子说伽耶城菩提法者!”

  《楞严经》云:“鬼神及诸天魔魍魅妖精,于三昧时佥来恒沙”固知精灵变幻,非尽前生孽障也。然不必有其事,正当作如是观。

  受业汪士绣识 #

  眼前杀报 #

  蒲城令某公,世戒杀生,而夫人暴戾,门以屠戮众生为快。

时值诞辰,命庖人先期治具。

厨下猪羊作队,鸡鹅成群,延颈哀鸣,尽将就死。

公怜之,谓夫人曰:“尔值生辰,彼居死地。

我佛慈悲,尚祈夫人种福。

”夫人叱曰:“若遵佛教,禁男女而戒杀生,则数十年后,人类灭绝,天下皆禽兽矣!汝勿作此老头巾语。

”公知不可劝解,叹息而出。

  夫人阖户昼寝,不觉身入厨下,见庖人磨刀霍霍,众婢仆环立而视,忽魂与猪合为一体。

庖人直前,絷其四足,提置白木凳,扼其首,持利刃刺入喉际,血流奔溢,痛彻肺腑。

啯然一声,堕入百沸汤,挦毛刮垢,尺寸几无完肤。

既又自颈剖至腹下,痛极难忍,魂逐肝肠一时迸裂。

觉飘泊无依,又与羊合为一体,惧极狂号。

面婢仆辈嗤嗤憨笑,无一救援者。

其屠戳之惨,又倍于猪,已而割鸡宰鸭,无不以身受之。

窃见屠杀已遍,惊魂稍就安贴。

老仆携一金色鲤来,魂又附合,一婢笑曰:“夫人酷嗜此,汝速剁作鱼圆,以备宵馔。

”庖入除鳞剔胆,断头去尾,置砧上铮铮细剁。

此时一刀一痛,几若化百千亿万身,受鱼鳞寸磔矣。

极力狂呼,移时始醒。

小婢进曰:“鱼圆已熟,请夫人夜膳。

”遂立命却去,回思怖境,珠珠汗下。

  明日,嘱公罢宴。公细诘之,具述前梦。公笑曰:“汝素不佞佛。若非受诸苦恼,安能放下屠刀也。”夫人亦失笑。自此断荤茹素,同守杀生之戒云。

  铎曰:“鸡跖盈千,羊头累万,一个舌尖断送几多性命。

此段家食品,以越辂菌,绿施笋为盛馔也。

仲叔猪肝,孝仪鲭鲊,尽佛门罪人矣!禁男女而戒杀生,抉其流弊,诸天佛子当亦无辞以应。

不知圣门之书为贤智者说法,佛门之书为愚不肖者说法。

为贤智者说法,造端乎夫妇;钓而不网,弋不射宿,使人在男女杀生上,体认个道理出来。

为愚不肖者说法,只办得个戒字。

《楞严经》里,譬嚼蜻于横陈;《传灯录》中,指青梅为供养。

要之西来本意,殊不在此。

太常妻生世不谐,未见其一口清斋,便上莲花台去。

而鸠摩罗什任其娶妇,邓州和尚且啖尽香积厨鸠肉也。

诵李丹天堂地袱一偈,孔子、释迦设教之心,有以异哉?”

  脑后淫魔 #

  栖霞山寺禅师豁堂,得传灯宗派。

予往师之,乞参大乘法。

师曰:“汝淫魔日扰,何得引登觉岸?”予曰:“弟子幼读儒书,长耽净业,虽复好骋词华,然文魔有之,淫魔未也。

”师曰:“汝不知乎?淫魔,即文魔之变相也。

如有定力,尚可忏除结习。

”就座下设一蒲团,令予趺坐。

垂眉闭目,戒勿少动。

  两时许,觉脑后忽开双眼,有粉白黛绿者数十辈袂联而来。

始犹相视而笑,继则拥背摩肩,揶揄万状。

予兀坐不敢转侧。

渐闻喁喁私语曰,“渠既指名相索,何复撇人脑后?”予不能忍,叱之曰?:“汝辈何处曾逢,乃谓予指名相索耶?”众含笑自陈。

一曰:“妾《报恩缘》传奇中郑玉奴也。

”一曰:“妾《才人福》传奇中孙佛姐也。

”一曰:“妾《黄金屋》传奇中李颖娘也。

”继有称瑶英、紫凤、媚兰、绣琴者,皆旧制乐部中假借名色。

予曰:“此空中语耳,何得有汝?”众曰:“文章之灵,通于神鬼。

故《惊鸿》一赋,洛水传神,行雨数言,高唐入梦。

谁谓陶令闲情,非实荡心于裳带衣领间乎?请即回身,勿羞当面。

”予谨记师言,兀坐如故。

众笑曰:“是儿有口无心,只须于背后訾之,不必玷其真面目也。

”继复凝神细视曰:“怪道不肯回头,不知何处偷得一双慧眼,被他觑破。

”言讫,化作败纸,纷纷吹散,眼亦顿合。

师曰:“幸有些子定力。

不然,文魔可除,淫魔不可辟矣!”遂留座下,为予忏除口业。

归家后,烧其曲谱,不敢以歌场绮语,至疑生平之有遗行也。

  铎曰:“儒家有改过法,佛家有忏悔法。是言也,改过耶?忏悔耶?愿普天下慧眼人,为我证之。”

  癸卯九秋,偶过栖霞山寺,见壁上有吾师题词曰:“合掌作膜拜,听我忏平生。

三吴妄男子耳,少小得枉名。

第一读书成癖,第二爱花结习,余事谱新声。

因此堕尘梦,棒喝不能醒,仗吾佛,施法力,转金轮,从此不识一宇,倒看《相牛经》。

人遇鸠荼、嫫母,地禁词章、乐府,到处少逢迎。

面壁十年后,陪侍上瑶京。

”此词在未悟时耶?是儒家改过法。

此词在既悟后耶?是佛门忏悔法。

质诸吾师,以为然否?

  受业郏镕谨志 #

  清。沈起凤。谐铎。卷十

  道人神相 #

  江阴某翁,富甲一乡,年四十余无子,买妾李氏,逾年举一男。

有道人款其门,阍人呵止之,喧声达内座。

翁出询。

道人曰:“山僻野人,耳名久矣,今来投谒,不过借此博一醉耳。

何门者见拒之深也?”翁延之入,命家僮设酒具。

道人连罄三十余觞,都无醉意。

翁异之,问:“道人有秘术,能赐教否?”道人曰:“仆无他能,惟相人富贵贫贱,差不谬。

”翁启冠,命道人相。

道人谛视久之,曰:“君遍体俗骨,五官俱带浊气,脸上犬毛积寸许,此真富翁相也。

惟额角一股清气,深入肌里,隐隐作饿坟,恐后此饥寒不免耳!”翁曰:“嘻!子言过矣!以予薄产,纵不权子母,闭户食之,子若孙不能尽也。

”道人笑曰:“是有定数,道人何知焉?”因令遍观家人,都无言。

适乳媪抱儿至,道人惊曰:“此即破家子也。

”翁曰:“其相若何?”道人曰:“按是儿部位,岁十二当入学,十五登贤书,十六成进士,官翰林。

蚤达,恐其不寿。

”翁曰:“若此,则克家子也,何言破家?”道人曰:“才与财相克。

君所以坐拥百万者,以五六世识不得一字。

今有子能文章,登翰苑,恐百丈铜山,将归乌有也。

  翁漫应之,道人亦辞去。

  儿渐长,延名师教之。

读五经、《史》、《汉》,过日辄了了;而翁日持筹握算,百无一利,四五年亏本无算。

儿年十二,果入邑庠;翁典铺被火,赔累不下数万。

越三年,儿举孝廉;翁置洋船七,尽覆于海,诸伙眷属讼诸宫,货其沃产,上下贿赂得免。

明年,儿捷南宫,授庶常,迨泥金报至,翁与妻若妾,已僦居败屋中矣。

犹冀儿贵门庭,可以重整。

不半载,卒于官,一家冻俄而死。

  道人之言全验。

  铎曰:“榜上名题,床头金尽。二指大风流帖子,禁财神第一灵符也。乃望子克家,宁甘破产,卒至填沟壑而不悔,翁亦人杰矣哉!”

  和尚婆心 #

  泰和真生,年弱冠,貌极丰美,而卓锥无地,寄居招提寺东刹。

时西院来一颠僧,有奇术。

私谒之,且诉其贫。

僧曰:“读书人贫亦何病?且富而浊,何如贫而清也?”生固请方略。

憎曰:“欲求富,汝盍速死?”生愤然曰:“弟子欲苟活,故望师慈悲耳!奈何敢求生,反得死耶?”僧笑曰:“不惜命,是致富之术也。

尔自爱,宜其贫矣!”以手摩顶,挥令去。

  生归辄病,病且死,因忆前言,重投西院。

僧曰:“汝富心未死,吾当度汝一尝苦趣。

”纳之左袖而出。

时巨室某,貌极陋而家资钜万,后房姬妾疲于奔命,得消渴疾,气属如丝,弥留床席。

  家人环守痛哭。

忽颠僧自外至曰:“勿哀,吾能活之!”众罗拜地下。

颠僧启右袖向某一招,而以左袖拂面,长笑而去。

亡何,某竟跃起,环视诸姬妾,似不识者,逐一询之,且课其家事。

众以为生魂未定,故至颠倒,急进以参剂。

而其实,即真生也。

  真生自幸作富翁,亦深自秘讳。

日则鲜衣美食,坐内堂会计田产,陈金银几上摩弄之。

或乘怒马,随俊仆,遨游花街柳陌间。

夜则拥诸姬妾,鏖战之兴到,则以西江锦裁大被,覆珊瑚七尺床,左钗右粉,作团圞会。

自谓前身未经之福,尽享于此矣。

一日,引镜自照,见状貌甚怪丑,不似前此之娟娟楚楚者,意颇不惬。

  潜谐僧寺,始拜谢,继以情告。

僧曰:“汝求富得富,愿已足矣!尚欲于声色货利中,还本来面目哉?”于屏后唤一弟子出。

视之,真真生也!问其姓氏,笑而不答,但曰:“一领湿布衫,烦君代着矣!”僧拍手大笑。

真生亦顿悟,即日祝发投座下,作弟子。

后随颠僧入五祖山,竟不知所终。

  铎曰:“不入苦海,何知彼岸?此八万四千佛子,皆从烦恼场过来人也。黄面秃驴,脚跟未踏实地,而到处谈空,岂非梦梦?”

  蟪蛄郡 #

  戴笠,綍斋观察孙也。

性豪迈,脱略边幅。

好读《山海经》及《搜神》、《述异》诸书。

一日大雪,醉眠午榻,见贵官赉诏至,曰:“郡君见召,速请命驾。

”戴亦不问为谁,整衣而出。

见门外一奴,控果下驹,执策以俟。

戴即跃登鞍上,贵官导去。

  至一亭,解鞍暂憩。

见亭前溪水澄碧,万朵芙蕖,娇映水面。

戴曰:“如此严冬,那得有此?”贵官曰:“此新秋时也!”戴叱其妄,贵官笑曰:“君中华士,真少所见而多所怪!请为君言其崖略。

”戴唯唯。

贵官曰:“吾郡去中华四万七千余里,名曰蟪蛄郡。

以日为年,朝则春,昼则夏,晚则秋,夜则冬,无纪年书,视四时草木以为侯。

今芙蕖出水,吾郡之新秋,中华之午牌后也。

”戴大奇,欲再询之。

贵官怒惊起曰:“与君一席话,朔风渐凛烈矣!”戴一回视,果见芙蕖尽落,亭外古梅数本,含苞吐蕊,渐作凌雪状。

贵官促行,仍跨鞍而去。

  见一城,榜曰:“延年”。

男女衣着,小类中华,而项上尽悬金锁,盖用以祈寿也。

时已薄暮,就宿外馆。

明日,至一富殿,贵官偕戴入见。

贵官先缴旨。

郡君曰:“汝去夏将命去,至今春乃复命耶?”贵官谢罪。

戴闻之,知昨宵一宿,已同隔岁,因就拜座下。

郡君起曳之曰:“卿知孤相召之意乎?”对曰:“鲰生愚昧,未测高深,乞明谕。

”郡君曰:“孤有息女,未遭良匹,慕君盛德,敬奉箕帚。

”戴顿首谢。

时殿角薰风微动,盖又交夏令矣。

命赐浴招凉殿清波池,进以冰绡衣、芙蓉冠,引入丽云宫,与郡主成礼。

锦天绣地,箫凤笙鸾,琼楼十二重,无此销魂处也。

  旋导入后宫,见郡主绿云高绾,旁插丹桂一小枝,俯首而语曰:“秋期深矣!”宫娥即为郡马易冠服,设宴天香亭。

酒三行,郡主起,执爵为郡马寿,歌曰:“人寿几何?对酒当歌。

当歌不醉,如此粲者何?”戴亦答以《天香桂子》之曲。

郡主笑曰:“郡马尚以为秋耶?”命宫娥卷帘,则冰箸垂檐,雪正在山茶树上红也。

乃撒酒筳,以红烛导入内寝。

宫娥渐散去,促郡主缓装,郡主晒曰:“三十许人作新郎,尚如此急色耶?”戴笑曰:“卿此间以日为年,则春宵一刻洵千金直也!”郡主亦笑。

遂灭烛登床,绣衾同梦。

  迨朝暾甫上,而宫娥竟报海棠开矣。

阿监奉郡君命,召郡马赐樱桃宴,三品以上尽陪侍。

俄见一小宫人,以五彩盘进长命缕。

郡君即命驾,敕郡马于洗马河同观竞渡。

桂桨兰桡,绣旗彩帜,鱼龙百戏,回翔箫鼓间。

瞥见河畔柳渐作黄色,旋命回驾。

一路红楼,珠帘高卷,筳前瓜果,正儿女子穿针乞巧时。

停鞭笑指,联辔徐行,一时风交集。

郡君谓郡马曰:“此真‘满城风雨近重阳’也。

”急纵马而归。

比入宫,宫娥奔告曰:“郡主诞麟儿,请郡马赴洗红宴。

”郡君命戴入视郡主,暖炉榻上,看儿提戈取印;试啼声,真英物也,名曰阿英。

由是戴日坐宫中,弄儿调妇。

不半月,阿英已行冠礼。

  又数日,郡君薨,郡马权摄朝政。

  一日,见郡主面有皱纹,鬓斑斑作白色。

郡主曰:“妾马齿加长矣!请为君置妾媵。

”于是广选良家充掖庭。

夜与郡主坐鸳鸯寝,话曩事。

忽问曰:“予来几日矣?”郡主曰:“六十有二年。

”郡马曰:“勿相戏。

忆与卿定情时,潜以指甲搔背痒,卿匿背仰卧,于蓦起而就之。

卿笑曰:“侬欲保栈道,特使汝度陈仓矣。

‘回思此景,宛然如昨。

”郡主笑曰:“此君两月前事,故言之历历。

以妾视之,如绛县老人对甲子矣!”

  戴嗒焉若丧,低首筹思,忽怀乡土,因乞与郡主同归。

郡主曰:“山川既异,岁序亦殊。

君请暂归,妾不能偕也。

”明日,以朝政委诸阿英,束装作归计。

郡主饯别于宜春殿,泣曰:“妾已暮年,旦晚或填沟壑。

如不以白头见弃,愿一来。

”继而曰:“转瞬百年,来亦恐无济耳!”阿英亦牵次泣下。

戴大悲,恋恋不忍去。

闻朝臣尽候送于哀蝉驿,不得已垂泪而别。

  比及家,见身僵卧榻上,家人环集省视。岸然登榻,豁焉而苏。问诸家人,曰:“君醉死两月余矣!”戴大呼异事。因有重来之约,辗转不释于杯。

  后三月,复梦入其处。

问郡主。

曰:“死已八十余年。

今葬于翠螺山。

”比问阿英。

曰:“仙矣!”问旧所御妾媵辈,曰:“尽亡矣!”朝臣相见,无一识者,遂郁郁而反。

  醒而叹曰:“百年富贵,倾刻间耳;世有达者,不当作如是观哉!”重阅《山海经》及《搜神》、《述异》诸书,俱无其说。

嘱予记之,以质世之好谈荒诞者。

  铎曰:仙家有缩地法,不闻缩年法也。然麻姑双鬓,一半成霜,青牛老子,已颓然曳杖矣。壶中日月虽长,一弹指顷耳,齐彭殇之论,洵非妄作。

  蜣螂城 #

  荀生,字小令,竟体芳兰,有“香留三日”之誉。

偶附贾舶,浮槎海上;忽腥风大作,引至一岛。

生舍舟登岸;觉恶气熏蒸,梗喉棘鼻,殊不可耐。

正欲回步,忽见一翁,偕短发童谈笑而来。

见生,大骇曰:“何处龌龊儿,偷窥净土?不怕道旁人吓煞!”生怪其臭,退行三四步,遥叩姓氏。

翁亦以手拥鼻;远立而对曰:“予铜臭翁孔氏,此名乳臭小儿。

因慕洞天福地,自五浊村移家于此。

蒙鲍鱼肆主人见爱,谓予臭味不殊,荐诸逐臭大夫,命司蜣螂城北门管钥。

汝遍体恶气,若不早自敛藏,将流染村墟,郁为时疠,其奈之何!”生欲自陈,翁与短发童大呕不止,蒙袂疾趋而去。

生大异,欲征其实,以两指捺鼻而行。

见一处,尽以粪土涂墙,四面附蜣螂百万,屹如长城。

生振襟欲入,忽闻城中大哗曰:“瘴气来矣!速取名香辟除户外。

”生遥睨之,牛溲马勃,门外堆积如山陵,生益不解,忍气竟入。

见生者,狂奔骇走,不顾而唾。

生亦恶其秽,反身而遁。

众喧逐之。

生失足堕溷藩,撑扶起立,懊闷欲死。

而众已追及,欲缚生,遍体摩嗅,自顶至踵,忽大惊曰:“何顿芗泽若是,真化臭腐为神奇矣!”急谢过,引生居客馆。

厕石作阶,沟泥垩壁。

庭下有一池,色如墨,生解衣就浴,愈濯愈臭,且渐透入肌里。

生急起,仍取旧衣着之。

  翊日,有富商马通家招饮。

延至一堂,颜曰“如兰”,旁有一轩,曰“藏垢”,轩以后曰“纳污书屋”。

筳上无他物,馁鱼败肉,葱滦蒜菹而已。

生自浴后,亦渐不觉其臭,大啖之。

已而自探其喉,秽气喷溢。

主人鼓掌而笑曰:“气佳哉!蕉莸可同器矣。

”孔翁闻其事,不信,访于客馆。

见生,愕然曰:“君真沾己自好人也。

旧时膻行,粪除尽矣!”遂与订莫逆交。

  生恐贾舶久待,诣孔翁告别。

翁张筳饯之。

引入后室,见三十六粪窖,森森排列,窖中金银皆满。

翁取赤金数锭以赠。

并唤一女子出,蓬头垢面,而天然国色,翁笑曰:“此阿魏,即蒙不洁西子后身也。

君无室,盍挈之行。

”生拜谢,捧金挈妇,辞别还舟。

  贾人失生半月,维舟凝待,遥见生来,大喜。甫登舟,秽气不可近。陈金几上,尤臭不可堪。及阿魏登舟,万臭尽辟,众心始安。

  后归家,生偶游街市,人辄掩鼻而过。惟与阿魏居室,则不觉其臭。出所赠金易诸市,人大怒,掷而还之。三年,阿魏死,生所如不合,郁郁抱金而没。

  铎曰:“蜣螂抱粪,人恶其秽。

而转之金颜笃褥中,适速之死耳!以是知生于香者,亦必死于臭也。

红粉长埋,黄金失色,止剩个臭皮囊,无从洗涤矣。

哀哉!”

  鬼嫖

  五弟芷生,癸卯登贤书第一。

丁未岁,计偕北上,夜投富庄驿旅舍。

客满,借宿村庄。

时月浸破帘,风鸣败纸,伏枕不能成寐。

起步前庭,转入后舍,见荒园广可三亩。

有秃鬓妪,蹒跚树下,高语曰:“今夜风月颇佳,客中儿必有作青楼梦者,盍召之来!”己而群艳坌集。

妪作微怒曰:“汝等日坐闺中,赌樗蒲,嗑瓜子,长恁娇惰,尔娘喝朝露度长日耶?”群唯唯听命。

妪附耳久之,群向东南角招以手。

亡何,众客至,商服儒冠,不一其类。

铺五色毡,席地团坐。

姬往来蹀躞,陈肴列馔,似储待者。

继而酒阑,笑语亦渐倦。

妪鼓掌笑曰:“窗烛灰矣!银河鹊桥已驾,痴牛騃女,犹相对作闲坐哉?”众尽起。

妪导以烛,群艳拥客转入一草席去。

  芷生素负胆力,潜往瞰之。

见中设数十竹榻,众客各抱一夜叉卧,鼻声四起,朱发偎肩,血唇递舌,间有枕鬼面于臂,而梦中喃喃作娇唤者。

正惊骇间,一老夜叉手持铜管,约长七寸许,向客脑后插之,呜呜作呼吸声。

扪搎几遍,末至一客,曰:“是无脑者。

且遍体酸中作臭气,令人殊欲呕。

”揉其目,曳于床下。

芷生拍槛大呼曰:“门外有莽汉,老魅何敢尔?”众哗然曰:“新贵人至矣!”转瞬尽散。

  候天晓,登车就道。见富庄驿诸宿客,尽呼脑痛。中有一人,目瘇如桃。询之,以秀才纳监,入都谋上誊录馆者。芷生微哂之,是科捷南宫。

  铎曰:“脂刀截骨,花箭攒心,一片欢场,即狠罗刹汤沐浴也!不早回头,恐盬其脑者至矣!”

  神赌

  穹隆山庙,廊下有神像二,绯袍锦带,乌帽皂靴。其旁各塑一夫人像,珠冠绣帔,俨同命妇。二神同院居,仅隔一墙。

  一夕,有庙祝宿廊下,忽见左座一神,竟趋右座曰:“今夕更漏颇长,伏枕不能成梦,盍一作樗蒲戏?”右座者笑曰:“牧猪奴!赌兴又发耶?但我辈近日香火零落,何得有现注?”左座者曰:“请以筹马,负者明日覆算。

如不归,当以新妇准负债。

”右座者笑诺。

于是,折香为筹,铺芦作席,二神相对坐,呼卢喝雉,约两时许。

右座者起笑曰:“热中人败北矣。

  归且休,明日当以七香车送新妇来也!”左座者丧气而散。

庙祝异之,明夕,仍宿廊下。

见右座者竟诣左座,责负甚急,并索妇;夫人闻之,怒诟其夫曰:“黑心贼!汝当日在修文殿鬻选时,幸侬脱簪珥夤缘得一官。

今以淫赌,辄将枕边人作孤注,天下负心人有若是哉?”左座神垂首不作一语。

右座者索愈力,狂哗不休,继以漫骂。

幸其妇隔墙唤,始引去。

自此,无夕不争。

  庙祝厌之,白于董事,竟具鼓乐,送左座夫人亦登右座;喧声始绝。

而所隔一墙,旋修旋记。

识者曰:“是新夫人不忘故夫也。

”命筑墙者留一穴以为瞰夫之地。

墙自此遂不复圮。

至今土人呼为输赢庙。

好赌者引为笑柄云。

  铎曰:“贪淫殒命,好博倾家。花骨头之祸,不减于粉骷髅也!谓予不信,请虚左以待。”

  梦里家园 #

  淮南阮生,小字莘郎,幼失怙恃,相依乳媪家。

一日,梦父执某招之去,曰:“妆父近作泰山宣敕司,有遗宅在东门外;命汝掌守,勿教荒落。

”遂相将俱去,约三里许,曰:“此予家也,幸少憩。

  携手而入,见一垂髫女郎,当窗理绣,戏唾绒粉壁上,以指甲挑作双连环,对壁嬉笑;某嗔喝曰:“客来矣!倚娇弄憨,是何态度?”女郎抱绣而走,金剪堕地,回身笑拾,私语曰:“何来生客?直恁牝吆喝辟人?”生问为谁。

某曰:“此予痴女,年十五矣。

前为楚江王妃刺博山交龙锦,观者赞其慧心。

然无母之儿,未免幼失教训耳!”生极力称奖。

  少顷,相携出户,复至一处,曰:“是即汝父所营之菟裘也!”出钥脱键,重重启辟。

堂奥藩厨悉备。

后有楼三楹,中贮书籍玩器,左则锦绣盈箱,右则金银满库,几于目迷五色。

某曰:“此汝父二十年心力,守之勿浪掷也!”生俯首小语曰:“未有室家,与谁同守?”某曰:“汝未聘耶?如不弃嫌,愿以痴女敬奉箕帚。

”生顿首谢,并问其期。

某曰:“视明夜三星照鸳鸯楼角,吾当以油壁车送新妇来矣!”言毕而去。

即有婢仆数辈,鬻身门下。

生命扫除庭榭,设几列筵。

  庖人乐部,及一切琐碎事,无不预为经理。

惫极就寝,一转侧间,依然乳媪家破床革榻也。

初疑妖梦无凭,付之一哂。

明夜,仍至其处,即有婢仆辈,迎候于门曰:“鱼轩已发,乞新贵人更衣以俟。

”时堂上绛蜡高烧,笙歌迭奏,重廊复榭,处处张以锦幄。

亡何,彩舆停驻,笼灯数十,簇拥花毡,与新人交拜讫,导入内寝。

烛花影里,却扇偷窥,较初见时尤矜严也。

缓装卸服,拥入重帏,夫妇之乐,有过于画眉者。

  晓鸡三喔,着衣下床。

但见乳媪抽衣叠絮,摸索床头。

摄神痴想,自辰及酉。

偶倦伏几上,一青衣婢至曰:“闺中有命,乞主人移玉。

”生遂去。

入门见报喜者环立堂下。

生不解,入问细君。

曰:“妾闻修文殿缺一掌案官,以千金寄吾父,夤缘得此职。

  请为郎易冠带。

”生笑曰:“仆向欲青一衿而不可得,今而知得官自有术也。

“遂华服乘轩,上修文殿公署。

继往岳家致谢而归,谓新妇曰:“闲曹不足以致富,尚当治生产。

”出橐中金,命干仆作负贩计,买丝积谷,几同垄断。

生日在梦中,出了公事,入操会计,妇亦勤俭持家。

不十年,扩充父业,为黑甜乡第一富贵家矣!

  生每夸诸乳媪。

乳媪曰:“惜是梦境。

不然,官人大富贵,当不向此间作啖饭处。

”生大笑曰:“吾以醒为梦,以梦为醒淦。

半生衣食吃着不尽矣!且天下享富贵者,何必非梦中之人哉?”遂作《述梦记》以自志。

予文其说,以告世之日在梦中者。

  铎曰:“吾尝谓富贵中人,不过做得一场好梦。然则做好梦者,亦当以富贵中人目之。惜乎好梦不长,富贵无几时耳。若阮生者,可以长富贵矣!”

  命中姻眷 #

  真州丁生,年十七,聘卫氏,未娶而夭,将论婚世族,就术者算之。

术者曰:“君命不宜耦人类,后当娶兽妇。

”丁怒曰:“予即不肖,亦腼然人面也!何至下婚于毛族?”术者曰:“以命论之,当不爽。

”百计求凰,果无一遂。

  后薄游于楚,泊舟中峡。

忽有猿雏数十辈,缘崖而下,跃登鹢首。

舟人喧逐之,担囊负箧,纷纷登崖而去。

正嗟异间,数老猿舁一篮舆至,牵曳推挽,捺生入坐。

舟人力解不脱。

扶舆上肩,飞登绝壁。

至一洞府,累石为门,涂泥作砌。

生不得已,下舆入,堂上一翁拱立而俟,状貌不甚诡异,曰:“汝丁庆云之子耶?”曰:“然!”翁曰:“仆与尔父为总角交。

十八年前,浪迹于此,因赘于袁氏,生一女,未遭良匹。

今幸文旌远驻,故令童仆恭迎。

倘不以异类见憎,愿谐婚媾。

”生觳觫未敢应命。

  忽一老妇出。

翁曰:“此拙荆也。

”生略睨之,碧眼赤肥,两权毛卷如反猬,向翁耳语,喋喋不知作何词。

装女覆巾而出,曳令交拜,导入别洞。

揭巾微视,额下毛浓团密裹,人面不知何处。

生愤气而寝。

夜半,女潜就之。

生叱曰:“尔欲通人道,当俟皮毛脱落时也!”女惭而退。

  明日,临涧自照,似深恨其丑,遂奋身投于涧底。

失大声呼救,一家奔集,指挥众辕,力引而出。

扶掖归洞,蒙被僵卧,竟体发痛,痛定而痒。

女爬搔几遍,毛应手堕落,积如乱丝。

教日而起,面白皙如玉,益以秀丽。

视之,真天人也!生笑曰:“今而知人兽转关,止争一番洗伐耳!”是夕,遂同寝处。

  明晨谒其父,父惊喜欲狂。母见之大怒,曰:“生女不肖,老奴乱我种矣!”因詈其夫,并逐其女。翁急具肩舆二乘,令女随婿仍送至旧处。

  舟人自失生后,凝待将及一月,见生偕美妇来,大喜,载与俱去。后生自楚反,重至其地。女欲定省其父,而峭壁危崖,无路可入,零涕而归。

  铎曰:“一日伐毛,百年美眷,即谓术者之言不验可耳!”

  臭桂

  祁门县署东,桂树一株,花而不香,土人丑其名曰“臭桂”。

一夕,有道者偕老翁乘月而来,吟啸其下。

道者指树笑曰:“此蟾宫第七株也。

”翁曰:“月府仙葩,其香倍于鹫岭。

兹何索莫若此?”道者曰:“记八百年前,月主新广寒殿,缘此树碍其殿角,命吴质移去。

适被罡风吹堕尘世,偶为钱神拾取,将植诸铜山之上,因而其香忽敛。

钱神恶之,弃置于此。

”翁曰:“铜臭逼人,疾之固善。

然簸弄狡狯伎俩,反由此而得臭名,亦矫情者之自取也!”道者笑曰:“吾当为花一洗此辱。

”举袍袖绕树三匝。

亡何,异香飘拂,馨闻数里。

忽西风顿作,金粟纷纷堕地。

花中各现一美人,霓裳羽衣,蹁跹起舞。

中有一女子,掠削作鸣蝉髻,旁贴翠凤翘。

凤咮衔赤珠一粒,光与月色相射。

道者曰:“阿簧恃姮娥宠,久不隶钧天部,今夕当为我一歌。

”女子含笑,倚树而歌曰:

  金风飘兮玉露晞,天孙迟我兮银河之西。嫌龙腥兮不肯骑,跨彩凤兮拚

  飞。铜壶漏转兮星影低,玉宇高寒兮我将谁依?揽桂树号涕洟,逝将去此兮

  与子同归! #

  歌毕,西风又作,烟飞雾卷,美人忽不见。

所堕花,仍吹医缀满树。

翁曰:“得今夕一番游戏,而此花留香万古矣!”道者曰:“无声之声,乃为正声,无味之味,乃为至味。

吾终愿以无香全此花之真也。

”复举袍袖拂之,香气尽散,偕翁谈笑而去。

  铎曰:“淇园绿竹,尽塞瓠河,钟寺乔松,且充麈尾,蔡中郎座上琴材,亦曾从爨下来也。

归真反璞,终身不辱,吾于此树信之。

邴原系钱树上,当世神之,遂成淫祀。

此树不为钱奴所惑,宜湮没无令名也。

然抱此孤芳,终邀独赏,有志之士,尚当以此为法。

  祥鸦

  俗传鹊报吉,鸦报凶。故闻鹊噪者,咸有喜色;一闻鸦声,群必厌逐之。而予独好鸦而恶鹊。庭中旧植槐树一株,鸦巢共颠。

  遇雨晨雪夕,鸦无所得食,必设米于庭而饲之。每当朝曦初上,鸦即迎日而立,刷项梳翎,翘尾侧目,备极其态,而独不善于鸣。

  予时拍手喧呼,以引逗之,而鸦殊缄默之甚。

  戊子元旦,飞鸣入室,三昼夜不去,予于是秋报捷。寄托应礼部试,家中人伫望泥金,晓起拱侯树下,冀其一吐好音,而鸦竟掉头不顾,予亦下第归矣!

  癸卯春,鸦声大噪,是年予弟芷生登贤书第一。

遂设食庭中,招鸦而告之曰:“予五荐不售,已不作春明梦想。

自今以后,无复相烦。

俟吾弟得意南宫,当养精蓄锐,努力作凤凰鸣也。

”鸦首肯者再。

是冬,大风覆巢,折其左翼而毙。

  迨丁未岁,吾弟成进士归,百千乌鹊,噪集盈门。予追念是鸦,欷歔累日。

  盖鹊但知因人成事,而鸦实能识人于未遇时也。爰志之,以告世之恶鸦而好鹊者。

  铎曰:“凤鸣喈喈,鸦鸣呀呀。鸦岂其苗裔耶,何声之和也?若献媚如鹊,庸恶陋劣,殊不耐听。朱丞相遇之,当燎其毛,王荆州见之,定探其鷇.”

  清。沈起凤。谐铎。卷十一

  老僧辨奸 #

  严分宜未贵时,与敏斋王公读书菩提寺东院。

一日,同阅《荆轲传》至樊于期自杀处,严曰:“此呆汉也,事知济不济,辄以头颅作儿戏耶!”遂大笑。

王曰:“烈士复仇,杀身不顾,志可哀也!”遂大哭。

又阅至白衣冠送别时,严复大笑曰:“既知一去不还,乃复遣之使去,太子丹真下愚也。

”王又大哭曰:“壮士一行,风萧水咽,击筑高歌,千古尚有余痛!”继阅王囊提剑斫,箕踞高骂,严更笑不可抑,曰:“是真不更事汉。

不于环柱时杀之,而乃以谩骂了事。

”王更涕泅沾襟曰;“豪杰上报知己,至死尚有生气。

铜柱一中,祖龙亦应胆落。

”一时,哭声笑声喧杂满堂。

一老僧倾听久之,叹曰:“哭者人情,笑者真不可测也。

二十年后,忠臣义士,无一遗类矣。

”后王官中牟县令,颇有政声。

而严竟以青词作相,专权误国,植党倾良,为明代奸邪之冠。

老僧预知之,而不能救,殆佛门所谓“定劫”欤?

  铎曰;传言愚忠愚孝,有旨哉!古之乱臣贼子,皆聪明绝顶人也。是故,士不重才而重德。

  青衣捕盗粤东某公,为河塘臬宪。

有聂姓者,以人命诬服。

公昭雪之,献女书儿为婢。

公鉴其诚,纳之。

公夫人御下严,箕帚而外,课以针指。

书儿不能学,日加鞭挞,俯首顺受而已。

后公以挂误,解组归。

时枣树林有盗首曰赛张青刘标,善用流星弹,一发五丸,无不奇中。

次日铁拐子朱健,善用一铁拐,曾击真武殿前石鼓,碎若粉。

横行绿林,捕盗者不敢正眼觑。

公稔之,戒备而行。

时已薄暮,闻林中鸣镝声,公股栗,夫人色如土。

侍从仆御,无不色变。

书儿从容进曰:“么么鼠辈,何敢犯大人驾?如渠不欲生,婢子手戮之可也。

”乞公前骑,徒手而去。

叱盗曰:“贼狗奴,识得河南聂书儿否?”盗笑臼:“我辈但要得钱儿钞儿,书儿何所用哉!”书儿怒曰:“若辈死期至矣,敢戏言!”盗亦怒,骤发一弹,书儿右手启两指接之;又一弹,接以左手;第三弹至,以口笑迎之,噙以齿。

盗惊,又发一弹,书儿仰卧马背,以双莲瓣戏夹其丸。

第五弹至,书儿即发脚下丸抵之,铿然有声,去三十步远。

腾身而起,吐口中丸,大笑曰:“贼奴技止此耶?”一盗解铁拐而前,书儿手夺之,曲作三四,盘揉若软绵,掷诸地,笑曰:“尔娘灶下棒,亦持来恐吓人,大可笑也。

”两盗失色。

书儿即出手中丸,左右弹,两盗尽毙。

群盗罗拜马前乞命。

书儿曰:“汝等何足污我手。

”喝令去。

从容回骑,禀白于公曰:“托大人福庇,幸不辱命。

”公及夫人皆异之。

继而问曰;“汝具此妙技,何不能拈一针?”书儿曰:“长枪大剑,婢子年十一二时,搏弄惯矣。

一针入手,不知作何物,是以不能学耳。

”又问:“鞭挞时何便俯首受?”曰:“老父命婢子来报公大德,小有忤犯,是报怨也,婢子何敢!”于是夫人亦喜。

归家后,劝公纳为侧室。

生子某,后为滇南县令。

往往躬牵吏入山捕盗,大有母风焉!

  铎曰:吾向读《冯暖传》,而知当日无薛债之役。

客无能一语,至今几成铁案。

英雄寄人篱下,毕生无可插脚,恐为厮养辈下眼觑耳!书儿遇盗,其厚幸乎?有疑口逆齿噙之说为过神其技者,然不闻《列子》之言乎!飞卫学射于甘蝇,诸法并善,惟啮法不教。

卫密持矢以射蝇,蝇啮得镞矢还射,卫绕树而走。

则书儿此技,亦有所受之也。

牛羊之眼,相儿女子犹失之,况相天下士哉!

  正士驱邪樵阳郡韩公,貌文秀,而性好武事,日驰马试剑为乐。

未贵时,携一健奴,出游五岳。

中途遇雪,投止枯庙。

一更后,雪月交辉,公起立檐下,四望皎然,曰:“真琉璃世界也。

”忽阴风四袭,一狰狞恶鬼,昂首直入。

公拔剑相迎,健奴大惊,犬伏地下,一以两手抱公左足,见恶鬼渐长,始犹高与檐齐,继则出檐者约三丈许。

仰见公状貌亦变黑面赤髯,挺身而立,身亦渐长,高出于恶鬼者又约三丈许。

鬼身顿缩,伏地而拜曰:“公烈丈夫也。

人无富贵贫贱,神气俱高十丈。

自作一亏心事,神气即短一尺。

故眼前之赋形宇宙者,上者长不满五尺,次者三二尺,下者塌地如三寸锥。

而公独保其元神,异日之立地顶天者,非公而谁?勉之勉之!”言毕而逝。

健奴见公亦如故,起述所见。

公竟茫然。

后公位至总戎。

平寇阵亡,崇祀义烈。

所遗《伏鬼图》一卷,焦而虬髯,非其本相。

而里中有鬼祟,请其像镇压之,辄遁去。

故至令有赛钟馗之名。

铎曰;百尺楼头,元龙豪气;旦旦伐之,则扫地尽矣!塌地如三寸锥,犹非充类尽义之论也。

  恶客除淫金山寺老僧普静,畜一猴,毛色尽白,日锁诸佛殿上,令听讲。

一夕,脱索去,老僧叹曰:“业畜淫心未断,必杀身。

二十年功行,断送却矣。

”会有陕商某,侨居铁瓮城,好畜美姬,婢女仆妇亦端好。

一日,有褐裘少年款其户,自言申姓,困苦尘嚣,愿假园亭以憩。

某素有断袖之癖,觊其貌美,许之。

夜诣其阁,见床无衾褥;笑日:“榻冷如冰,抱衣难卧,如不以贱躯为累,当移幞被来。

”少年许诺。

某命家奴携锦褥,并鹅黄绫被陈榻上而去。

某曳少年同卧,潜私之。

少年笑曰;“被君轻薄,从此冠而钗矣。

”某亦笑曰:“汝诚匿我,当厕诸金钗之列,岂敢视为外宅儿哉。

”由是少年出入闺闼,某亦不禁,渐私其婢女仆妇,继并乱其姬妾。

初犹作宵战,后竟白日宣淫,漫无顾忌。

某素嬖之,不能骤加呵逐。

一心腹友至;某潜与商榷。

友曰:“开门揖盗,罪诚在汝。

必欲除业种,当先断其淫具。

”某曰:“宫之乎?”友笑曰;“割鸡焉用牛刀。

”某固问之,答曰:“世有不持寸铁而可下人腐刑者,特痴儿不察耳。

”某请计,友曰:“此间有一娼,小字雪狗,下体发巨毒,盍召之来。

”某从之。

亡何,雪狗至,口脂面粉,烟花中主帅也。

某藏诸闺阁,夜令就少年寝。

少年得雪狗,果大喜。

雪狗本娼家妇,素善房术,少年又健战,朝夕攻毒,殊无觉察。

不半月,少年两颧渐赤,时以手插裈际,似搔痒状。

又半月,双眉顿蹙,呻吟作痛楚声。

越数日辞去。

然两三日必一来,来则与雪狗聚。

后数日,不能步履,拄杖伛偻而至,与雪狗偎抱,竟夕转侧,不能兴云雨。

雪狗故握其茎以掉弄之,砉然而脱。

大声呼痛,下床觅杖,踉跄遁去。

雪狗就灯下出掌视之,见一具约五寸许,皮肉交粘,血淋淋如涂朱。

嗣后竟不复来。

  友人至,笑曰:“宫刑己验,但君以绣帏作蚕室矣。

”某笑谢,并以百金赏雪狗去。

后闻金山塔顶,有一白猴,下体溃烂而死。

老僧瘗诸塔下,叹曰:“谁家恶毒儿,至此惨杀。

然淫根尽拔,可以净体皈三宝矣。

”某嘱友隐秘其事,而雪狗反为人详言之。

铎曰:痴儿噬毒,必至丧身;浪子回头,已成灭鼻。

幸制心猿,勿投馋犬。

腐刑最下,其共凛之。

  芙蓉城香姑子震泽彭生,少年倜傥,艳文箫彩鸾之事,欲求仙侣。

父母择配,屡梗命。

一日扁舟临湖上,见上流浮芙蓉一瓣,拾视之,有小词一阕,曰:“小敷山下水溶溶,记相逢。

欲采苹花,可惜遇东风。

午桥烟雨浓,不如归去梦帘栊。

小楼东,留得阑干,一半月明中。

夜凉花影重。

”心异之,舍舟登陆。

百步外,芙蓉万本,张如锦幄。

至则朱户沉沉,铜环昼掩。

忽青衣媪启扉出视曰:“彭郎至矣。

”导引而入。

凤屏东畔,一女子款步而来,彭趋揖之。

女曰:“妾芙蓉城香姑子也,久堕尘寰,未逢佳士。

知君夙企仙缘,故借涂鸦,引桃源入桌耳。

”彭曰:“荷蒙仙眷,提掇凡愚,一生为奴亦不惮。

”女笑曰;“君真痴于情者。

”命青衣媪扫除内室,中设两榻,以备寝处。

至夜,女宿东隅,请彭西向。

彭曰:“既睹芳容,当亲玉体。

何复咫尺巫山,使人介介。

”女曰:“仙家夫妇,只在神交。

若以形骸为爱,则秦弄玉早抱子矣,何箫台上至今无雏凤声也。

”彭强就摩挲,而终不着体。

女曰:“郎君浊气未除,纵欲勉同衾枕,尚隔一层。

明日为郎烧换骨丹,三日而成,服之始能欢会。

”彭不获已,退寝别榻。

晨起,女采药三山,配入丹鼎,命彭朝夕守之。

彭日启炉,以观火候。

女哂曰:“狂郎情急矣。

”彭曰:“饿者急于食,渴者急于饮,人情类如是耳。

”调笑间,而舟人迹至,因父病殆,母驰书招之。

彭念指日丹成,可以近丽人而登仙籍,见母手书,颇不怿。

女促令暂归省视。

彭曰:“死生有命,归何益哉。

且此间乐不思蜀矣!”女勃然曰:“有儿女情而无父子性,必非仙器。

纵炉头丹熟,换骨亦无济也。

”遂立毁其炉。

彭曰:“即不敢妄亲香泽,还望度我一登仙阙。

”女怒目不语。

一回顾问,青衣媪化为彩凤,女跨之而起,叹曰;“是儿全无心肝,大罗天岂无父之国哉?”冉冉入云而没。

花木庐舍,一时顿渺,舟人亦不见。

彭懊恨久之,寻道而回。

铎曰;仙家夫妇,只在神交。

千古名言,可为兰香萼绿辈解秽矣!帝阙仙班,必求孝子,则伯阴弃母,梅福绝亲,尽谓妄人之附会也可。

  扫帚村钝秀才定陶富室某三代有善人之目。

子年十四,欲延举业师,选择良苛,迁延未决。

一夕,梦有人告之曰:“汝欲延师,非吴郡扫帚村某秀才不可。

”醒而异之,束装诣姑苏,一问扫帚村,在郡西僻壤。

至则野旷人稀,无可问讯。

忽一老翁曳杖而来,某趋叩之。

翁笑曰:“某秀才,即是老朽。

”遂具达诚意,并欲随至翁家。

翁曰;“蜗舍不足以容贵客,既蒙宠召,即此同行。

”某大喜。

载与俱归,命儿受业座下。

翁督课严,夜以继日,无间寒暑。

所读文,成宏制艺外,皆翁平日窗课,以及岁科诸试作。

弟子文或不佳,自作一艺、令其诵法,是年游于库。

复抄昔年闱中诸落卷令之读,凡一切时下清真雅正登上选者,咸命规仿其利。

春秋两闱,连战皆捷。

某大喜,置酒为先生寿,且曰:“先生出其徐绪,即令竖子成名,何乃自甘蠖伏,以青衿终老牖下?”翁欷歔久之。

某诘其故,翁曰:“言之勿怪。

仆非人,鬼也。

少时不谨细行,有惭名教,以至困场屋五十余年,未得一掇科第。

而室人儇薄,谓仆文不合时宜,致遭废黜,日以钝秀才相诮,郁郁赉恨而终。

今稔高门积福,故借德泽为文章吐气,使知一生潦倒,非战之罪;且令天下知拾巍科登高第者,在此不在彼也。

”言讫,抚膺一恸,倒地而没。

某骇叹良久,感翁教子之德。

重至其地,见老屋一椽,停棺左侧,有老妇执炊爨下,询之,曰:“此先夫也,亡三年矣。

生时嗔以钝秀才呼之。

临终谓我曰:‘于德薄不能置青云,以博封诰,后当以文章贻汝福也。

谨记此言,勉延残喘。

’”某闻之倍增惨悼出千金恤其家,并极力营葬而归。

后于谒选得县令,迎养老妇以终老焉。

铎曰:“土先德行,次及文章。

故春秋榜上,大半积福儿郎也。

青年失德,白首除名,虽鬼帐传经,终当食报。

视方三拜之登科,又逊一筹矣。

嗟夫!”

  三杖惩奴元和令常公养蒙,爱民重士,神于折狱。

里中有恶权与主妇通,而碍于其子,唆主妇以忤逆控县。

公廉得其实,拘叔氏舅氏,一并听鞠。

至日,唤恶奴上,问:“两党亲族,俱不列名,尔何抱主妇控?”恶奴日:“小人蒙主人豢养,日望小主成家,不意下流自居,主母束之,反肆抵触。

赴愬两党亲族,视同秦越。

不得已,冒嫌抱控。

”公曰:“忠心为主,劳怨不辞,汝可谓义仆矣。

”恶奴顿首曰:“小人素有好人之目,里党所共知也。

”公颔之。

唤件激儿,年十四五,间插儒雅。

讯其逆母之故,但流涕不言。

公伪怒曰:“不孝之罪,律有明条,三尺法何可轻有。

”遂飞签下。

儿痛哭,叔与舅代为哀免,而恶奴面有喜色。

公顾而笑曰:“尔小主尚在童年,刑杖一下,立当毙命。

汝素好人,且受主人数年豢养,盍代杖?”呼两旁隶曳下重杖,曰:“代不孝者杖,勿从轻也。

”责至四十,血肉交飞。

继又罪其叔曰:“尔与乃父为同胞,而不能禁约其侄,至令以忤逆播闻,亦当受责。

”叔伏地乞恩,公笑曰:“一客不烦二主;有好人在,尔勿畏也!”又曳下代责二十,并唤舅氏上,曰:“母子之恩,本于天性,汝妹即欲控告,“何难一言劝阻,乃袖手旁观,酿成家变,本应重责尔罪,但年老龙钟,不堪受杖,奈何?”因顾恶奴曰:“本县今日勉出大力,成全汝好人之名。

”又飞签欲责。

恶奴势难再杖,叩头乞免。

公大笑曰:“汝推主母面情,亦当为其兄稍效微劳也。

”卒杖之。

复命舁重枷至,曰:“杖已代矣,枷又何辞!”大书“枷号好人一名,俟忤逆儿改过日释放。

”恶奴杖痕已重,复荷重枷,不旬日竟死。

阖邑称快,服公之谲断焉。

  铎曰;中冓之言,扬之实丑。

藉端杖以惩奸,亦折狱者之苦心也!谲而正,奇而法,可谓得律意矣。

宋代驭守令最宽,故吕公弼、张崇阳辈,往往片言齿剑,一钱杀人。

后守令之权渐削,徒一年以上,必申请待报。

惟枷杖得以专决.故情重法轻者,辄纵其恶。

公以枷杖代剑,可谓善伸其法者。

然宁成束薪,延年屠伯,君子终防其渐也。

  片言保赤钱塘袁公简斋,为先大父同谱。

由翰苑改授上元县令,风骨铮然,不阿权势。

引经折狱,有儒吏风。

时民间娶妇甫五月,诞一子,乡党姗笑之。

某不能堪,以先孕后嫁,讼其妇翁。

越日,集讯于庭,两造具备,观者环若堵墙。

公盛服而出,向某举手贺。

某色愧,俯伏座下。

公曰:“汝乡愚,可谓得福而不知者矣!”继问其妇翁:“汝曾识字否?”对曰:“未也。

”公笑曰:“今日之讼,正坐两家不读书耳!自古白鹿投胎,鬼方穿胁,神仙荒诞,固不必言。

而梁赢之孕逾期,孝穆之胎早降,有速有迟,载于史册。

总之,逾期者,感气之厚,生而主寿;早降者,感气之清,生而主贵。

主寿者,若尧年舜祚,尔等谅亦习闻。

主贵者,不必远征,即如仆,亦五月而产。

虽甚不才,犹得入掌词垣,出司民牧。

谓予不信,令汝妇入问太夫人可也。

”某唯唯。

即命妇抱儿入署。

少选,儿系铃悬锁,花红绣葆而出。

妇伏拜地下曰:“蒙太夫人优赏,许螟蛉作孙儿矣。

”公正色谓某曰:“若儿即我儿,幸善视之。

他日功名,勿使出我下可耳。

”继又顾众笑曰:“尔众中有明理之士,幸谅予心,勿以前言为河汉也。

”众齐声附和,于是两家之羞尽释。

后儿读书食饩于庠,奉公长生禄位,朝夕供养焉。

铎曰:含垢纳污之说,为临民者言;此印板律例,非读书人不能解也。

然舍身以保赤子,类非守经者所能。

公殆现不坏身,运广长舌,向讼庭为众生说法耶!黄盖以武人而治石城,况钟以小吏而治吴郡。

后如冯坚、王兴宗辈,或以典史,或以直厅故王晋溪谓吏治之善,不必出于甲科。

然遇此等公案,岂是无学人杜撰得来?盖不熟晋库之论,失油络者必受飞灾;不读《周易》之文,授沐枕者终成冤狱。

学优则仕,旨哉是言。

  盗师娄郡谭某,三十徐年未掇一芹。

就馆西村,所得学俸,不能养妻子。

而从学者又弃儒而贾。

岁暮卷帐归,道遇一老翁,笑曰:“先生散馆矣,明年有所主否?”谭应曰:“无”。

翁曰:“仆有葭莩亲,明年延师训课其子,如不弃嫌,仆请为介绍。

”谭极意嘉纳,继询其居址,翁曰:“至日仆自来,先生不必絮问。

”遂拱手散去。

灯节后,老翁果至,陈朱提百两为聘。

谭喜,别妻子,登舟而去。

水程曲折,都非熟径。

约行三昼夜,翁曰:“至矣。

”握手登舟,至一处,高门华屋,旁通一径。

花木参差,中有屋数楹。

翁曰:“此书室也,请先生少坐。

”入内引弟子出拜,瑶环绣服,类贵介子弟。

翁曰:“主人偶出,未及倒屣,改日请见可也。

”继出书,请谭句读。

视之,《三国演义》一部、《水浒传》十数本,无五经及四子等书。

谭异之。

翁曰:“若曹无志功名,但得识数行字,稍习世事足矣。

先生勿疑怪。

”谭遂安之,翁亦别去。

居半载,饮食供奉,备极丰腆。

一日,传言主人归,大设华筵,请先生观剧。

谭至,主人雉冠甲服,肃迎而入。

四座宾客,皆戎服临筵。

谭心惊股栗,进退失措。

主人笑曰:“先生勿惊,仆江湖豪客也。

因我辈中,恃强劫杀,罔顾仁义,故令小儿受业,得以稍知大体。

今幸不弃,嘉惠后学,特治卮酒聊明忠敬。

”言毕,梨园以剧本呈点,谭未识乐部名色,姑点《白罗衫》全本。

演未及半,主人色变而起,急命撤筵曰:“仆未尝开罪先生,何姗笑若此?虽然,亦天命也。

”遂具彩缎数端,黄金十锭,命其子星夜送归。

翊日,捕盗师卒至,一门掩执。

其子窜伏谭家,仅而得免。

谭感其意,抚弟子成立,翁亦时来周恤之。

铎曰:盗亦有道,非读书人不能顾。

不谓待先生忠且敬者,转出自盗,宜天之不忍斩其嗣也。

今纨绔子弟,奇嫖淫赌,虽千金不惜,而独至西宾备脯,辎铢必较,曾盗之不如。

  鬼婿扶风邱淑,字令仪,幼失怙。

母夫人束子严,偶碎其带上玉佩,惧而亡去。

夜窜山谷中,月色迷蒙,荆榛苍莽,无可投宿。

兆以葬。

娶吉氏女,颇贤德。

所得封诰,亦让诸前室,以嘉其志。

铎曰:烈女不更二夫,虽死犹遂其志。

后妇之贤,亦贞魂有以感之也,不然,故剑之求,且招其忌,能以封诰相让哉?

  书神作祟金陵钞库街某氏子,世业儒,因读书不能致富,弃而为贾。

偶独宿肆中,闻床头叹息声,叱之始止。

嗣后每夜必闻,某亦置之。

一夕,有方巾朱履者,自床后徐步而出,颦眉戚额,意似不乐。

某问为谁,应曰:“予书神也。

自流寓汝家,蒙尔祖尔父颇加青盼,不意留传至汝,罔修旧好,竟尔见绝。

犹幸两无仇德,乃今为钱奴束缚,使予意气不扬。

若不早脱腰缠,则铜臭逼人,斯文沦丧。

祸将及汝,莫悔莫悔!”言毕而逝。

某急起,秉烛四照,见有破书数卷,以钱串捆缚弃置床头,盖十数年矣。

某恨是书为祟,取火焚之,一时灰飞焰起。

延烧庐舍,室中物靡有孑遗,后竟以贫死。

铎曰:读书不能致富,此言是矣。

试问不读书人。

个个能富耶?然以求富之念读书,吾知其非读书人。

我辈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乃以富贵利达,横亘于中,稍不得志,辄归咎于书、试请掩却书本,毕竟向何处觅生活哉?尝作《沁园春》词六阕。

曰:“甲子仲秋,惟吾与书,盟于草堂。

愿既盟之后,言归于好。

自今伊始。

幸勿相忘。

出则随车,归则并几,夜火晨鸡总备尝。

吾怜汝,把牙签笑插,玳瑁亲装。

谁知尔本无良,枉赚尽英雄而鬓苍。

叹臣饥欲死,千钟甚处;立锥无地,金屋何方。

我自怜卿,卿真负我,拔剑相看也不妨。

言未毕,书早惭而退,潜出门墙。

  “学书不成,将焉学乎?不如老农。

有草庐半亩,横塘之曲;石田一顷,葑水之东。

椎髫鸿妻,蓬头霸子,裹饭偕行荷锸从,桃源境,看桑麻鸡犬,乐也融融。

悲哉吾道终穷,似稼圃樊迟术未工。

枉操豚以祝,学齐东语;揠苗而槁,与宋人同。

门有催科,瓶无储粟,庑下投人作赁春。

翻然悔,悔从来耕也,馁在其中。

  “古语有之,多钱善贾,吾何不然。

看鲜衣怒马,小儿宿卫;弹筝挟瑟,中妇邯郸。

第拟通侯,园连沁水,百尺珊瑚碎绮筵。

银烛底,有奇书勾股。

讼帖争田。

吾侪贫也由天,料此辈何曾值一钱。

况痴儿和峤,本无此癖;家兄孔老,素乏其缘。

安用牵车,等诸屠狗,富可求欤愧执鞭。

君休羡,道圣门高弟,货殖犹贤。

  “磨盾鼻书,封狼居胥,亦豪矣哉。

想受降城外,霜浓雁碛;纥干山畔,月照龙堆。

投笔军中,弃繻关下,如此书生未易才。

谈笑处,看楼兰系颈,奏捷平台。

一朝幕府疑猜,便缚下都船大可哀。

叹高牙大纛,青霞气郁,明珠薏苡,黑狱冤埋。

大树飘零,蓝田呵骂,兔脱东门归去来。

从头算,算何如军旅,未学为佳。

  “然则奈何,吾当相从,赤松子游。

正藐姑仙子,导予翠节;金门谪吏,坐我霜虬。

笑酌流霞,醉眠芳草,眼看蓬莱弱水流。

从今后,把丹炉妙诀,压倒浮邱。

茂陵风雨堪愁,伴寂寞骊山碧树秋。

叹莫须有者,壶公桂父;想当然耳,方丈瀛洲。

壮不如人,老之将至,自误多缘药石谋。

寻不见,是文成匹马,徐市扁舟。

  “书汝来前,与子别后,益复无聊。

倘蒙君见宥,仍开旧阁;谓予不信,再订新交。

苟蹈前愆,有如皦日,从此相携卧草茅。

书大笑,道君言过矣,听我刍荛。

相期努力云霄,莫一任青灯骂彩毫。

倘金门挟策,陪君拾芥;长杨献赋,伴尔题桥。

归以银泥,封予金匮,极德人生级一条。

予再拜,急延诸上座,谨佩琼瑶。

  病鬼延医曹州计伏庵,本牛医。

有富翁某病喘,请医罔效,计以治牛之法治之,辄验。

遂自负名医,行青囊术于齐鲁间。

一日昼寝,有仆持帖来邀,计不问为谁,令仆导去。

至一堂上,见面黄骨立者数十辈,环来诊脉,计熟视之,皆平昔所不治者。

愕然曰:“此冥府耶?”众曰;“然。

”计曰;“若是,则请我何意?”众曰:“先生医我来,还望医我去。

”计不获已,勉写一方,众睨视良久曰;“一剂恐不能效,屈先生留两三月去。

”计涕泣求归,众怒曰:“此地既不可居,曷为送我辈来此!”群起挝之。

计亦惊醒,觉左颊微痛,验之,有指爪痕。

铎曰;以治牛之法,而施诸有牛性者,宜奇功可立奏也。

执是术以往,哀哉众生,尽丧于牛刀下矣。

  清。沈起凤。谐铎。卷十二

  南部

  吴中乐部,色艺兼优者,若肥张、瘦许,艳绝当时。

后起之秀,目不见前辈典型,挟其片长,亦足倾动四座。

如金德辉之《寻梦》,孙柏龄之《别祠》,仿佛江采苹楼东独步,冷淡处别饶一种哀艳。

朱晓春之《叹月》,马奇玉之《题曲》,正如盂德曜练裳椎髻,不失大家风范。

张联芳之《思凡》,曹远亭之《佳期》,又似孙荆玉举止放诞,而反腰贴地,要是天然态度。

王阿长之《埋玉》,周二官之《劈棺》,如徐月华临青阳门弹箜篌,一时声情俱裂。

戴云从之《偷棋》,沉人瑞之《盗令》,未免稍轶范围,却似赵飞燕跋扈昭阳。

而掌中一舞。

颇能窜易耳目。

至如张修来《思春》一出,虽秋娘老去,犹似十三四女郎堂上簸钱光景。

一儿歌场,得此数人提倡,稍可维持菊部。

  自西蜀韦三儿来吴,淫声妖态,阑入歌台。

乱弹部靡然效之,而昆班子弟,亦有倍师而学者。

以至渐染骨髓,几如康昆仑学琵琶,本领既杂,兼带邪声,必十年不近乐器,然后可教。

  因叹文人信道不笃,背正学而入歧趋,虽复邀誉目前,亦见笑而自点耳。观于乐部,能无爽然!

  铎曰:“以文为戏,即以戏论文。歌柳郎中‘晓风残月’,宁效苏学士,铜琵琶,铁绰扳,唱‘大江东去’。”

  北里

  沙河站至平原二十里铺,土倡流寓者,动以千计。

予客鄚州时,曾作《北地胭脂谱》。

序中有“白茅盖屋,曾无燕子之楼;黄土为床,绝少芙蓉之帐。

泥浆半勺,马长卿消渴之茶;鬼火一星,宋子京高烧之烛“等句。

盖丑诋之,以为狎游者戒也。

  偶于商家林,见旅店壁上,有赠妓地栗儿一诗曰:

  芳名未许近花丛,家住莲塘东复东。

  应是前身郑家婢,至今犹自辱泥中。

  赠妓黑丫鬟一诗曰:

  几度妆成照墨池,乌衣巷口弄娇姿。

  梨花深处浑难觅,立到黄昏月上时。

  诗笔婉丽,惜所赠非其人耳。

  后来都中,述诸金进士悔。

金笑曰:“何地无才,君勿下眼相觑。

记在北留智庙,见里中有高兰玉者,姿貌端秀,能诵崔国辅小诗;吐气如兰,居然有刘采春、李秀兰一辈风度。

  予疑其诡,回南时便道过访,已为大腹贾以千金购去。其妹绣贞,出留别诗示予,曰:

  帘里余光马上明,玉钗倒插且长征;

  砑罗裙畔秦筝曲,变作关山笛里声。

  因喟然曰:“倾国佳人,本生北地;自与粗钗坌粉为伍,几年湮没不彰。

则浆家饼肆、狗屠钓客中,抱才未遇者,不知凡几也!”书此非为烟花生色,亦俾求才者,不徇于俗云尔。

  铎曰:“苎箩风水,代产佳人。

然使先到东家,则浣纱溪上断不载西子归也。

因知物以类聚之说,埋没风尘中几多奇士。

牛医马磨,溷迹名流,爱才如我辈,而转出大腹贾下哉?亦可愧矣!”

  贫儿学谄 #

  嘉靖间,冢宰严公,擅作威福。

夜坐内厅,假儿义子,纷来投谒。

公命之入,俱膝行而进。

进则崩角在地,甘言谀词,争妍献媚。

公意自得,曰:“某侍郎缺,某补之;某给谏缺,某补之。

”众又叩首谢。

起则左趋右承,千态并作。

  少间,檐瓦窣窣有声。群喧逐之,一人失足堕地。烛之,鹑衣百结,痴立无语。公疑是贼,命执付有司。其人跪而前曰:“小人非贼,乃丐耳!”

  公曰:“汝既为丐,何得来此?”丐曰:“小人有隐衷,倘蒙见宥,愿禀白一言而死。

”公许自陈。

曰:“小人张禄,鄚州人,同为丐者,名钱秃子。

春间商贾云集,钱秃所到,人辄恤以钱米。

小人虽有所得,终不及钱。

问其故。

钱曰:“我辈为丐,有媚骨,有佞舌。

汝不中窾要,所得能望我耶?‘求指授,钱坚不许。

因思相公门下,乞怜昏夜者,其媚骨佞舌,当什倍于钱。

是以涉远而来,伏而听,隙而窥者,已三月矣!今揣摩粗就,不幸踪迹败露。

愿假鸿恩,及于宽典。

  公愕然,继而顾众笑曰:“丐亦有道。

汝等之媚骨佞舌,真若辈之师也!”众唯唯。

因宥其罪,命众引丐去,朝夕轮授,不逾年,学成而归。

由足张禄之丐,高出钱秃子上云。

  铎曰:“张禄师严冢宰门下,若严宰门下又何师?曰师严宰。前明一部百官公卿表,即乞儿渊源录也。异哉张禄,乃又衍一支。”

  才士惩骄 #

  中翰童君引年,予同年友也。

一日,过书斋笑曰:“英雄欺人,名流结习,而有时适以自侮。

”询之,曰:“昨游吴山,遇雨,投宿村农家。

老者出一扇索书。

心轻之,率意涂抹。

笔床茶灶,‘灶’字误书龟字,‘孔雀’两字,颠倒错写。

度乡愚不谙文义,未即改正。

诡托同年黄殿撰名归之。

老者执扇视,笑曰:“老拙向以酒灶二字,未有确对。

今扇头茶龟两字,岂非天造地设?‘又审视久之,曰:“村愚幼欠读书,米知雀孔是何物?想即庚仓、劳伯之类耶?’继又肃然致敬曰:“中翰才名,足冠宇宙,何必嫁名殿撰,必欲书渠姓氏,称呼尚烦斟酌,彼实愚老之门下士也。

‘闻其言,颜汗如雨。

叩其名氏里居,始知老者为浙中名进士,侨寓于吴十年矣。

  予听之,亦为愕然。记此为才人轻薄者戒。

  铎曰:“天下有可轻之人哉?童君轻老者,而老者之轻童君弥甚,彼惟名进土,故结习沈锢如是。两可为戒也。”

  卜将军庙灵签 #

  玉峰卜将军庙,香火最盛。

予九岁应童子试,年十四,尚不能掇一芹。

奉先君命,祷于崖下。

得一签曰:“几番愁怨控无门,诸事乖离总不论;直待中秋见明月,方教还汝旧乾坤。

”功名下注一行云:“口木姓名如汲引,一生平步上云梯。

”先君曰:“味此签意,今番又不谐矣!”

  时督学为实庵刘公,以予首艺中用《离骚》僻句,取而复弃。

  先君曰:“此诸事乖离之验也,汝欲入泮,必俟秋期开考。

”后李公因培督学江苏,试期三月中旬,先君忧之。

继场中命题,乃“观于海者难为水”,至“流水之为物也”。

中适有明月两字,遂蒙识拔,而入学名次,又与先君相合,所谓“见明月而还汝旧乾坤”者,其在斯乎?

  戊子乡闱,典试为王公际华、国公柱。

予文定作经魁,因吏治策中语涉激烈,王公恐碍磨勘,国公力争,抑置三十一名中式。

先君曰:“口木姓名之说,今尽验矣!”盖李公木姓口名,国公口姓木名也。

  嗣后应礼部试,屡荐不售。

主试者绝无口木姓名。

而荐卷房师,如柯公瑾,观公保,李公中简,皆确然可证者。

今予年逾四十,不复挟策金门。

纵主试者若合符节,予亦无登龙之望,此非文章负我,实我之有负卜将军也。

息壤难忘,壮心易隳,庸才末路,如此而已。

悲哉!

  铎曰:“予在婺源时,奉文赴江宁书局。

路过胡公庙,掣得一签,末有‘一番好事落扬州’之句,予谓所问非所对,大笑置之。

甫至金陵,而盐台全公聘书至。

制军委赴扬州,谱供奉新乐府,始信神明无戏言也。

顾蓉镜无征,绿衣断谶,想狂生命蹇,不屑姑妄言之耳。

  况太守祠赝梦 #

  吴江监生某,将赴北闱,偕友人数辈,祈梦于况太守祠,竟夜转侧,不能成寐。

明日,众友各述其梦,或休或咎,互相揣度。

某作大言曰:“予昨夜梦到此堂,况太守离席揖予上坐,且打恭屈膝,奉予若上司状。

予逊谢不敢。

太守曰:‘大人他日仕至督抚,位当出我上,勿得固谦。

’命从人易冠带。

座上印箱令箭,森然排列。

予意颇不安,离坐下阶。

太守三揖而送出门,错步豁然惊醒。

不知是何吉兆?”众举手称贺曰:“君后日富贵无量,今科高掇,特发轫耳。

”某曰:“予他日果符所梦,君等颠蹶风尘,当一一提挈之。

”众拱手称谢。

  亡何,入都应试,头场被贴,丧气欲归,而囊中资斧已罄。

京都为人才渊薮,监生又不能谋馆,糊口无资,去留两拙。

幸幼时好唱时曲,不得已投翠庆部作生脚。

  一日,演戏至《十五贯。

见都》一出。

某冠带上坐,印箭排列座隅,而外扮况大守入见,打恭屈膝,一如日前诡托之梦境,不觉抚案大女哭。

座上客疑其发狂,召询其故。

具以实告。

始知某亦江南旧族,赴试而不第着。

予叔朗峰大史,恤以车马之费,遣之回苏。

  铎曰:“周人占梦之书,毁于秦火。

嗣后郭乔卿、周宣辈,各凭臆见为断。

河干之梦,着于《宋史》,堕床之梦,载在《唐书》。

田内亡禾,蔡司徒梦凶反吉;座中照镜,崔令公梦吉逢凶。

他如曹翰梦蟹,张瞻梦臼,李迪梦须,韩俊梦屐,散见请家杂说者,无不各有奇征。

然天下古今,做梦者不知凡几,何独传此数人之梦?可知其余皆不验耳,而此生诡托之梦,反毫厘不爽若是!《易》曰:‘吉凶悔吝生乎动。

’殆心为先兆,非梦能入幻欤!”

  怕婆县令 #

  县今某,性猥鄙,莅任十二年,绝无政绩,惟逢迎上台为得计。

有同乡某公,作巡抚。

某投谒,禀见时,同僚具在。

某即于仪门唱名,膝行至堂上,叩头以千百计,额上磊块坟起若巨卵。

叩毕,袖中出金珠,潜置座下,又匍伏不起。

公有怒色。

某仰首启白曰:“大人是卑职老子,卑职是大人儿子;不到处,训诲可也。

”公愈怒,曰:“汝欺我太甚!”以金珠掷地下,叱之去。

同僚代为解免。

公曰:“汝等不知,彼非趋奉,直姗笑我耳!”众殊不解。

公曰:“我与彼为同乡,素悉其有惧内之癖。

每蚤起即具冠服于寝门外,叩首问安。

盥沐既毕,膝行趋状于奁次,据地叩头以百数,声如响柝,随出金珠等物,献作簪珥。

稍有不怿,双手捧藜杖以进,口呼:‘求夫人训诲。

’叱之,始战栗而出。

适见景象,宛乎相似,是直以绸君戏我矣!岂不令人发指?”众皆色变。

  公笑曰:“汝等想亦有是癖耶?自今以后,尽肃夫纲,无速官谤。逢迎之术,适足以取辱耳!”众唯唯而退。

  铎曰:“帷簿章程,乃借公堂为操演,无怪求荣反辱也。昔桓范向妻作三公跽,而不为吕公屈膝。人谓其有傲骨,吾谓其有耻心。”

  捣鬼夫人 #

  兰溪萧生,年十七,娶妻邢氏,美而才。日坐闺中,画眉约鬓,遂废读。

  一日,见镜旁置小纱幮一具,中有垂髫女郎,明眸秀靥,婉丽无偶。

生问所自来。

邢笑曰:“是侬以十斛珠为君聘得者。

”生亦戏曰:“蒙卿雅意,当遣向案头捧砚,何便禁锢香奁,日看卿安黄贴翠耶?”邢笑命侍儿移入书室。

  一夕,督令夜读。

生勉入书帷,挑灯执卷,即以纱幮女郎置案头,曰:“夜漏苦长,劳卿伴读。

倘阿娇下降,当私以金屋贮之。

”转瞬间,女郎自屏后出,笑曰:“书生太娇惰,甫执卷,便作风流想矣!”生迎视之,与纱幮中女郎无二,因笑曰:“崔徽果辱降耶?”急前狎抱。

女郎面发赪,撑拒之曰:“君勿骤作此态。

妾秘府侍书,君前身亦修文郎。

上帝恐君溺情闺阁,抛掷功名,故令妾乘夜而来,督君清课。

”生曰:“功名我所自有,但得一亲香泽,即当努力青云,以酬盛德。

”女郎曰:“急色儿,将使温柔乡记赊账耶?妾与君约,自今伊始,但得一步进,即图一宵乐。

否则,烦言总无益也。

”生犹欲强合,忽窗下有嗽声,女郎从屏后遁去。

  生自此下帷苦读。

是年入邑庠,夜果见女郎来,笑曰:“攀花妙手,今小试矣。

”生喜,遂与欢狎,并问后期。

女郎曰:“俟秋风报捷,再当与君亲裁绿纻衣也。

有志者勉为之。

”生益发愤,是秋竟领乡荐。

女郎复来欢聚,曰:“自与君春风一度,癸水不复来,倘旦晚临蓐,安得复归仙籍?君如杏林得意,妾当日夜侍巾栉矣!”生大喜,愈益研读。

  明年,复捷南宫,殿试后,官中翰,给假南归。

甫入门,邢氏迎于堂上,花红绣葆,怀中绷一婴孩。

生问为谁。

邢笑曰:“是即修文郎贤令嗣也。

”复唤一女郎出曰:“君识得秘府侍书否?”生愕然问故,邢笑而不言。

女郎以实告。

盖邢氏恐生废学,千金购一丽鬟,设诡计以勉之。

其风流词令,皆闺中口授也。

生感邢玉成之德,仍移妙幮女郎置镜旁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铎曰:“草种宜男,花攀及第,非闺中连环妙计,恐终作弹琴看鬓影人耳!何物痴儿,有此奇福!”

  吕仙宝 #

  筏山阳曹某,有文名,而性气殊傲。赴试金陵,侨寓吕祖祠。蚤起读书,先以瓣香爇吕祖前,告曰:“弟子浊骨,溷居仙庑。旦晚诵声聒耳,幸勿罪。”

  一夕,倦伏几上,见一道者至,曰:“秀才太攻苦,利市襕衫,今番抛却矣!”曹肃之坐。

道者议论风生,五经、史、汉,倾如瓶注。

曹异之。

道者曰:“野人操举业时,亦曾下帷读,忝颜成进士,今弃却。

追忆夜分执卷,风冷裂袍,灯昏触柱,忽忽如昨梦。

”曹稔其先达,出窗课就正之。

道者甫阅两行,即舍去。

曹曰:“仆文污尊目耶?”笑应曰:“正惟不能污日,是以不欲观耳。

君文气息,逼似两京,次者亦韩潮、苏海。

若以此猎取功名,譬犹执商彝、夏鼎,鬻诸五都之肆,非弗宝贵,而无如识者希也!”因袖中出一册曰:“此科名宝筏,敬诵诸。

”曹急取以观,皆平昔所唾弃而不为者。

因愤然曰:“吾侪作文,不寿世亦当名世。

以此芥拾科第,宁蹈东海死耳!仆何能从命?”道者曰:“嘻!子有傲骨,不拔则不可救。

”急掣剑砍其脑,有一骨,拔之而去。

曹痛甚,豁焉而醒,见案上遣一册,姑置之。

  明日,起阅旧稿,都不快意。

拣案上册诵之,大喜,朝夕揣摩,欣欣得计。

继而入闱,所作文皆规抚其制。

榜发,抡高魁。

一夕,梦道者复来,以骨纳脑后而去,及醒,视其乡墨,面发赪,背流汗如雨下,仍取古文研究之,后竟以孝廉终。

  铎曰:“刘蕡下第,竖子成名。几许康了秀才,动以此訾议当局。必使躬自蹈之,以关其口,而夺之气,傲骨一拔,胜于拔舌矣。”

  大士慈航 #

  祁昌谢茂才之姊,少寡,矢柏舟节,断荤茹素,日礼大士像。有渔妇入门,坐谈半晌,匆匆遗鱼篮而去。

  戊申五月七日,蛟水骤发,万家倾覆。

女自度无生理,忽见鱼篮大数十围,疾登之。

随波飘泊,奄至一处,紫竹环林,香花糁径。

女极力登岸,回顾鱼篮,顿小如故,因携篮而入。

见大士缨络垂珠,趺登莲座,曰:“汝来乎!吾以汝青年苦志,恐罹大劫,故以慈航度汝。

”女伏地谢。

旋命龙女以杨枝水濯其体;取座下红花翠叶,剪衣裙以赐。

导至一殿,左右分两院。

东曰“节孝”,西曰“贤才”。

女先入“贤才”院,见有椎髻者曰孟光,拥书者曰班昭,携榼者曰冀缺妇,矩布裳提瓮者曰鲍宣妻桓氏。

有一妇吟诗不辍,见女来,阖卷笑迎,叙谈家世,则道韫也。

继入“节孝‘院,持节者曰贞姜,割鼻者曰粱节妇,抗歌者曰陶婴,毁面者曰怀清巴氏,有髫而未髻者,堤萦、曹娥辈也。

女嗟叹间,龙女曰:“菩萨现女人身说法,首重节孝,次及贤才,日以慈悲宝筏渡人苦海。

汝得来此,节孝院又增一席矣!”重引至莲座。

大士署名宝帙,令掌鱼篮,次龙女位下。

  时蛟水渐退,谢生求姊尸不获,招魂入棺,葬甘露庵北阡。

一夕,见姊云裳霞佩,携鱼篮而来曰:“我蒙大士救拔,已登宝箓,因汝垂念,故一来家。

”问姊有所嘱否。

曰:“我无他嘱。

士子守身,一如妇人守节。

立志不坚,稍一蹉跌,堕入墨池,西江水不能涤也。

慎之!慎之!”言毕,飘然而逝。

  铎曰:“修士读圣贤书,束身圭璧,卒至劳筋骨,饿肌肤,蠖伏牖下而死。以视茹荼餐蘖者,其苦有以异哉?安得菩萨示西来相以度之?”

  姊氏夙耽净业,生不逢辰,当年少而遽失所天,奉姑命而暂迟入地;乘鲸鱼跋浪之会,遂精卫填海之心。

埋骨无期,积愁成恨,生天有路,破涕为欢。

现一朝不坏之身,从此皈依佛座,垂千古闸幽之笔,何时报德师门?敬诵瑶编,永镌心腹。

  受业谢必鸣谨志

  奎垣真像 #

  扬州陈蔗鹿,素滑稽。

予客鹾政全公幕,陈日来谈谑。

一日,谓予曰:“吾郡有邗沟大王,财神也。

元旦解天饷赴灵霄殿,路逢穷神要之,欲贷银三万。

大王曰:“天饷有正额,何得贷汝?”穷神固索,不得已,出怀中小金锭予之。

穷神怒,赴诉于文明教主,即《后西游》所称麒麟精是也。

  时教主坐文坛,渡笔阵,闻穷神语,大怒,帅文坛健将,排笔阵以围之。

大王拔剑斗,然笔锋所到,辄披靡。

大王惧,赴奎垣求援于文昌福曜。

帝君出见曰:“与君素昧平生,何得来此?”大王告以故。

帝君曰:“君等恃财傲物,自应罹此祸。

然以笔尖横行天下,亦非吾教之福。

  命朱衣人召魁星。

魁星至,面白皙,文弱如处子。

帝君备述其事,命收之。

魁星曰:“面目不足以惊众,奈何?”帝君沉思良久。

朱衣进曰:“乞帝君赐以假脸。

面皮一变,则诸事可为矣!”帝君笑诺之,又授以金斗,令同大王去。

至则文明教主方挥笔如椽,自谓千人军可以横扫。

魑星掷以金斗,毫弱顿不能支,弃笔而遁。

魁星收其笔,并搜得穷神所贷金锭,别大王奏凯而归,帝君即以笔与锭赐之,令其世掌金斗。

故至今传魁星像,蓝面狰狞,右手持笔,左手持锭,而旁竖一金斗云。

  铎曰:“此弄笔狂生脑后针也!视为谈天炙輠则过矣!”

  天府贤书 #

  张灵,字湘人,年十八归予。

甫结褵,以金钗作贽,奉予为闺塾师,请闺约度北曲一套。

黟令施蒙泉载入《词坛丛话》。

初学诗,古体不甚作,七言瓣香浣花,五言逼似王、孟。

予胥江晚发,赠诗曰:

  吹笛向江楼,春风起暮愁。

  何人折杨柳?江水自孤舟。

  薄俗无青眼,高堂有白头。

  临行重怅望,空作稻粱谋。

  旧稿散失,不甚记忆。

犹记其五言诗中,有“花落已如此,春风犹未归,”《贞娘墓》七言诗中,有“三尺鸳鸯空有冢,千秋云雨本无台”之句。

盖陆卿子之流也。

予诗文之暇,好作传奇,嬉笑怒骂,殊伤忠厚,常劝止焉。

  一日昼眠,推枕而起曰:“怪哉梦也!”予询之。

曰:“适至一处,仿佛世所传森罗殿者。

旁一暗室,榜曰‘泥犁狱’。

见荷枷带锁者,分蹲两廊下。

虽鸠形鹄面,而尽带秀色。

左曰:文字案鬼犯四名:《感甄赋》曹植,《好色赋》宋玉,《美人赋》司马相如,《会真记》元稹。

右曰:词曲案鬼犯四名;《玉炉香》温庭筠,《江南柳》欧阳修,《郁轮袍》张伯起,《牡丹亭》汤义仍。

亡何,两廊聚语。

  已而叹曰:“我辈生前幸不驽钝,持三寸管左涂右抹,不意获罪至此!‘一人曰:“自古慧业文人,必生天上。

如李昌谷召赋玉楼,苏子瞻校书玉局,独我辈流堕地狱,何幸不幸若是悬殊也?”言未竟,一丑形王者凭案决事。

才数语,即嗔喝,命押赴犁舌狱。

  忽一袍笏人赍诏至,从人尽捧冠服。

丑形王者离座俯伏。

宣诏毕,曰:“吾三闾大夫屈原也。

美人香草,皆忠臣孝子之寓言。

宋广平心如铁石,曾赋梅花,韩潮州谏迎佛骨,风力铮然,而‘银烛未销,金钗欲醉’两言,词坛脍炙。

即范文正先忧后乐,而‘碧云天’一阕,亦有‘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之句。

何得拘文牵义,罗织风雅?今奉玉帝敕,召彼尽为香案掌书。

命从人脱枷锁,易以冠服,鼓乐引去。

是时伫立廊下,始而惧,继而喜,不觉豁然惊寤。

  予笑曰:“卿勿言。予半生福泽,被轻薄业折尽矣!前所见,是汝之谲谏,后所见是汝之解嘲也!”湘人乃大笑。

  铎曰:“泥犁狱中,果有此辈人物,则风波亭畔,插标高卖者,皆粲花妙舌也。自难自解,忽谐忽庄,秀铁面绮语诃人,鸠罗什辨才教世,尽于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