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说

读书说  (清)胡承诺 撰

  ●叙

  昔人论唐宋八大家文,谓曾南丰独具醇实气,盖惟圣德积中,发而为平易近人之论,而非立异以鸣高,是以深切着明,耐人寻绎,虽圣贤无以易之也。

然而著述之足以羽翼经传者,求之近代,不数觏矣。

竟陵明季孝廉胡氏[长乐老按,氏当作石]。

庄先生,值鼎革后,高尚不仕,闭户著书,卓然为理学名儒。

余视学来楚,思购其遗集而未得。

今春按视郢都,询诸学博陈君小杜赵君支山,属其搜采藏书,并以发潜阐幽,宜付梓以寿世为劝。

学博踊跃乐从,与邑中绅士谋梓其读书说六卷,因邮寄其家藏稿本问序于余。

余取而读之,见其说理之精,指事之确,征引史籍之富,考据经义之详,而又每立一说,能以明坦易出之。

披诵数过,令人如饮醇醪,如聆古瑟,平淡中愈见隽永,乃益叹有道之言,不求立异,而自有其大异者在。

闻之竟陵山水清佳,秀灵所毓,代产才人,如锺伯敬、谭友夏诸公,词章鸿博,名震寰区。

今出是编以公斯世,上足备朝廷行政治人之用,下亦足为学士谨身寡过之资,则其有功于世道人心者,宜将与唐宋名贤相颃颉,尤为楚邦增色焉。

学博职司秉铎,表章前哲,即以风厉诸生。

是役也,楚人士得所观法。

且知海内儒林,咸奉为圭臬无疑矣。

钦命提督湖北全省学政翰林院编修王履谦谨序。

  ●叙

  道生信,信生书,著书明道者也。

道不生信,书于何有?信百千万世而不疑者,道也,非书也。

徒以书而已矣,同室之人犹操戈焉。

恶乎信?儒家者流,若荀杨,其书业疑信参半,董江都、王仲淹之书疑其疵者有之,疑其讹者有之。

至若新序、说苑、中论、傅子,读者但取其大旨,无暇苛求。

是皆道不足以生信,而其书遂亦分责焉。

濂洛关闽之书,本无可疑者也,然而恃者藐焉,愎者盭焉。

讳者党焉,浅者阿焉,阴与敌者强胜焉,貌求似者假窃焉。

甚至索瘢者文焉,妄行者訾焉,斯又读书者之过而非著书者之过也。

夫所谓信也者,非要誉匹夫一时之口耳,实期诸天下后世之人心。

诚能以道生信也,书何患乎此?先祖孝廉公石庄先生读书说若干卷,与所著绎志相表里,并行于世。

而此书尤为平近。

虽云体裁荀韩,理原圣贤,文退贾董,事该精粗。

上自君相,下逮士庶,读之若衣服饮食之切于身,烛照数计之昭于目,殆无不发信心焉者。

无他,道生故也。

则是书之行,吾知其不来訾也,无容文也。

假窃者不能强,[长乐老按,“强”字当属下读]胜者弗克也,无所用其阿与党也,欲盭之不可得而盭也,思藐焉不可得而藐也。

是说也,非予一家之私言,请以质之读书信道之君子。

七世孙鼎臣谨序。

  ●卷一 #

  务本

  圣贤立教,欲使天下之人同为圣贤,故论语首篇皆言务本之意。

天下之事莫不有本,本盛则所生亦盛,本良则所生亦良。

盖天下之物,观于其末,见其一端,不能见他端。

观于其本,条干虽多,可一览得之,此论知者贵乎识本也。

其行之也,一事自为一事,彼此难以相通。

操之有要,力省而功倍,此论行者贵乎举本也。

凡事之本,莫非义理,放乎末流,则为情欲。

君子务本,故不溺于欲;小人逐末,故不洽于理。

圣贤教人学问,欲其以本务胜末流也。

古人未生胎教,既生保教,故为学之法自童稺始者,最忌举动无常。

宜先之以德器,又苦识趣卑陋,当次之以胸襟,不可不出为世用也。

故书名点画之类,洒扫应对少仪内则之篇,亟就外傅学之。

十五入大学,则必授以经史,此正始之道,人才之基,学问之原也。

然矜心胜气,辩言小慧,皆学之累。

虚浮华美,转徙流遁,又德所由丧。

晏安偷惰,护前文过,则善端潜消,恶几易炽。

故必大为之防焉。

既道以善行,又阻塞恶窦,如此而人才不成者,未之有也。

圣王治天下,少则习人于学,长则材人于位。

少之所习者,本也;长之所材者,末也。

末者所以验其本,本者所以资其末。

由本及末,则轻重小大,更可相资成功。

内外隐显,亦相辅而日进德矣。

书曰,善无常主,协于克一。

一者,善之所止也。

圣贤之言,即善所止。

盖欲有一线未泯,即理有一线未淳。

圣贤之言,欲尽理全。

全斯止矣。

所言之道皆仁义也,所言之事皆礼乐也。

记曰,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焉。

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焉。

礼乐两端,如世上两大城郭,几许物类,莫不依托其中。

仁义者,礼乐之本,孝弟又仁义之本,故程子曰,尽性至命,必本孝弟;穷神知化,必由礼乐。

以此思之,说理虽精,而无当于天性。

应务虽通,而不足于中和,皆无本之学也。

为学为治,莫不皆然。

一隅之察,一事之宜,不能有益世道人心也。

  行习

  学宜谨内外之际。

凡博闻广记,声誉名达,矜心胜气,辩言小慧,皆务外者也;凡诚切警省,勤敏笃实,皆务内者也。

务外者致饰丧真,非成德之器,一涉于彼,即不能返此。

为之益熟,则居之不疑;用之益工,则箴之不痛。

终其身不自如者,如未尝学者也。

务内者诚则不欺,切则不浮,不分心于情欲,不阻丧于苦难,不怠弃于半涂。

按其节次,时其生熟,无分外之求,意外之得,其益不可胜述也。

圣贤欲天下知学之人多,非矜喜其少也,故其持论往往近于平夷,而乐于共至。

人所同得而我先得之,非谓人所不得而我独得之也。

故为学者务得实地践履、实地中行,蹈空者颠覆,倚空者倾颓。

读书而泛滥无归,浮华不实,何以异此?河闲献王好书,务得其实,每求真是。

盖无所见者于书求之,有所见者于书证之。

有益于道者取之,无益者略之。

有实用者存之,空谈者屏之。

邃古载籍,近世文献,必服膺而景行,理之深者不以浅尝,序之渐者不以猝至,谕之笃者不以泛观。

一话一言无不引伸而及于学术,无不引申而及世道人心,要使敷千年学术事功如期身亲历其闲而不为臆度悬想之说,庶不媿好学之称也。

不可矜古人已定之名而迹其已然之功,当得其功之所由以成,名之所由以不诬,则其理庶为我有,变通亦在我,而无不受益于古人。

又使无形之理具于吾心,如有一物可持,如有一城可守,持之无失,守之无迁,日积月累,所得无垠。

又且诚意恳至,感悟深微,学周公则见于梦寐,学尧舜则见于羹墙,学文王则得其形状,皆诚之所感也。

至诚所感,亦可增长聪明,正苦一闲未达,精于所读之书则达矣,即有未达,亦可寻古人成法以达之。

要在攻去自己之私心,独力恐不能胜,则合古来圣贤之力以攻之,未有不胜者,此昔人所以多读书也。

今人学问愈多,私心愈炽,不求我所取资,但欲评量他人。

援引古人以弥缝身心不善之端,假借古语以指摘他人为善之事,以前圣格言助吾文辞典雅,以前代成败资吾文字辩博,终其身无一可纪之行、可法之言,是有狐白之裘而反衣也。

夫文字之业,未尝不有益于人,以为触目警心之具则有益矣,以为矜名逐利之具而淫心以求之,不惟无益,又且陷溺日深,非舟航所能拯援也。

读书义理宜精,然用功次第亦不可不知。

盖圣贤之功,绝有次第,积渐以往,层累而至。

若金银铜铁搅作一器,非良工也。

其始也专精一书,一书之指既为吾有,所得虽少,皆有实际,以此更历诸书,亦皆实际矣。

大学一书,既有义理,又有次第,如人之居宅,朝夕出入其中。

论孟如人之田畴衣食所从出,然而不在一处,有经年不一至者。

所以大学最为门户,其余未尽之理散在诸书中者,缘此求之,即能深入其奥。

目通而心未通者不可居之为理,意至而身不能至者不可任之为事,宁取其少而守之坚,不取其泛而施之杂,要使心气浃洽,义理贯通,荡涤胸中浅俗卤莽之气,日进高明细密,阙者俟补,断者俟续。

善者宜护惜,恶者宜驱除。

一触动即可参前倚衡,一省悟即可悦心研虑,不可一读再读而遂辍也。

更可虑者,涉猎未深即捐去卷策,少闲遂认初时涉猎之见妄为至理、为定解,他时即心光偶露,又被前此疑障裹定,不得迸出。

仁义礼智之说日在辅颊,问其所以然,鲜能指一事实之。

平日未据实地,临事自不为用,虽意见偶合,亦复不能自信,交臂而失之矣,奈何以读书既多,遂谓能毕为学之事乎?

  进止

  凡从事于学者,非欲一朝之服善,欲终身之去恶也。

非喜其不逆于心,欲其征验于躬也。

人未尝无闲也,狎而玩之则逝而不留,求一言之研诸心不可得也;人未尝无知也,怠而弃之则积于无用,求一事之被诸躬不可得也。

圣门知即为行,子贡较量知二知十而不敢自信者,恐行之不逮也。

学者潜心古人,不出于影响疑似而遂己,则志量宽舒,局面悠长,容貌谨敕,问难笃实,见者知为成德之器。

若但以取功名为文章,所求必不精,所得必不实,规模促狭,志气急遽,终为庸人而已矣。

人一生之中岂能事事如意?不可因一事失意,遂以好学为无益。

又一生之中岂能事事通解?不可因所解既多,遂纵心肆志,不屑配以实际。

岁月易逝,倏忽已老,虽前此所学,未免失时之患。

然悔悟之初,即敦勉之始,不忧其不逮。

虽少壮失学,老年尚可相偿,若此心已怠,此志已盈,与夫多设疑难,自取退缩,亟求微效,不耐持久。

心乎正道,则澹泊无味,语及快捷方式,则欣喜驰逐。

若此者,老虽悔悟,亦恐日暮途远,未必能相偿也。

且精爽在人,久而不用,必枯竭沈陷而至于冥昧。

迨乎晚年,朋侪日少,后生穉齿,义不可面规其过,即勉强好学,自谓以圣贤为师,定是矜气益甚,蒙蔽日深,与畔道等耳。

古有功名不可訾,而訾其学术者,昔人于王文成是也;学术不可訾,而訾其出处者,昔人于杨龟山是也。

曾媢嫉之情,谣诼之口,未可为定论。

善学者不可以此沮丧其志、二三其德也。

  求益

  士大夫终日学问欲何为哉?总为此身喜怒哀乐,动而有悔,人伦日用,习而不察;应事接物,乖而失宜;艰难险阻,守而鲜固。

必求合乎天地之性,古今之理,乃确有持循,不至恍惚;确有依据,不至谬戾。

故曾巩曰,多所见而慎取之也。

盖目虽有明,待日光而后见万物;心虽有虑,待圣言而后经万事。

故学圣道者,小大皆取足焉。

如山川丘陵,鸟兽草木,各受生成于造化也。

为学之道,知所当至者必求其至,知所当止者必求其止。

其知既精,故能析疑于几微。

其行既力,故能与人为准则,可必增其质性,亦可变其质性。

增者如磨礲之于玉石,变者如虫豸之有蜕化。

有事乎道德则日崇,有事乎闻见则日多。

故韩康伯曰,可大之业由事而生也。

夫习非可以胜是,好紫可以夺朱,况乎以天地之理约束情性,圣人之道增益聪明,焉有不得者乎?且情欲者,德慧之敌,此开则彼塞。

圣人抑情复性,去欲从理,使情欲日退,德慧日弘,皆赖乎学也。

夫虐政虐世之人,知有圣道则不至暴戾恣睢,处人情险阻之闲,服膺圣道,则可知消长盈虚之理,进退存亡之几,而不至于大过。

圣人之言,其犹天乎:运四时,殖万物而不穷也;承天也,奠民生而不害也。

亦精之而已矣。

天下之理无穷,犹寒暑昼夜往来不息,一是其所是,句。

非有是也。

奈何一是而终身奉之,各是其所是,句。

非无得也。

奈何一得而秘密守之?圣人能通天下之是非,化天下之同异,于学问护前之士,独无取焉,诚无取于彼者也。

  辨正

  好书藏书莫不有正有邪。

淮南王安好书,所招致率多浮辩之士。

河闲献王所好,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

所论邪正不同,故立身亦异。

厥后淮南王以叛终,河闲称贤王。

好书可不谨欤?古书甚多且杂,岂能辨其有无真伪?圣贤不校,说之非礼,而因文释义,亦足见古人处变之方,虽极变之事,当可返而归于正且常也。

若曰,此不经之语,直以不信拒之。

万一事变之来,有适舆相类者,则圣贤辨物居方,有所未括,人之叛道者无从收拾束缚于道中,亦读书观理之渗漏也。

然则书可尽信乎?曰不可。

困其事而求其理,无适而不可也。

若迹其事而措诸躬,非粹然一出于正,不可从也。

学必有所统壹,乃能上接圣绪而粹然皆正。

尧舜逆知孔子,故制道义以授之。

孔子能乐尧舜,故作春秋以效之。

所谓道间者相称,德同者相友也。

五经语孟,皆圣贤所定,纯粹无疵。

讽读一言,即获一言之益。

其幸而至于高且远者,岁月积久之功。

故其始也,当从共知共行处寻求,不可向独知独行处寻求。

子史之属,则宜鉴裁去取,所得既粹,亦与六经无异。

若必推之使高,凿之使深,引之使近,抑之使独,以之观理,必多差错;以之处事,必多阻碍。

不惟无益身心,且毫厘千里之谬,何异抱薪救火、放虎自卫乎?易曰,圣贤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言,盖谓义理所止,在于斯尔。

而昔贤以为有象外之意、系表之言,是未得其统壹者也。

范升有云,学而不约,必叛道也。

统壹未真,故凡书皆未核实,不悉难易缓急,但务持论收胜。

如行路然,泛论道路险阻,虽鸟道蚕丛,曾不经意。

及身歴其地,则寻丈之沟、一仞之丘,必有难踰越者。

所以至核实处方知难易也。

如成厦然,泛论室庐,虽崇台九成,可语次而构。

及身鸠其功,则采椽之居必有凿契,千门万户之宫必由栋榱。

一物不备,不能成质。

所以至核实处方知缓急也。

常以核实为心,方且鄙薄持论之士,况欲持此胜人乎?凡求胜于人者,即非为己者也。

商鞅求胜部民,孙吴求胜敌国,故其为祸,至于强弱相吞,愚智相陷,刑徒被路,流血成川,而不可止。

若夫读书观理,知内省而已,知反求而已。

内省日积,反求日深,与千古圣贤之徒、愚不肖之夫妇共游于大通之涂,焉有胜人之念哉?以胜人为心,不知反求内省,处则浮华,出则躁竞,悦从则煦煦相引,异己则怒目相向,贤否异位,黜陟纷纭,小则伪学是倾,大则浊流尽陷,人生莫必其命,伦彝罕克共恤,其祸岂不如鞅起者!且读书有关风俗,寻求义理,尊奉师儒,出入不悖所闻,谦让不肯教授。

若此者,学必纯厚而风俗亦厚。

其或捷取功名,征逐势利,赵宾巧慧非法,公孙曲学阿世。

若此者,学必浮浅而风俗亦薄。

风俗学问维持者,其治平为可久也。

若从学问败坏者挽回,更难为也。

安得风雨鸡鸣之君子而与之共辨学乎?

  义利

  为学先辨义利,义利未清,终身夹杂顾恋。

宅心处事,必不在中道与正理也。

今人立身行己,多是私欲。

谋人家国,亦是功利。

好责人而惮于自责,就所安而远所畏,凡可以害道义者皆利也。

学者此身此心,无一刻非道所流见与所盘旋,出入起居,羹墙寤寐,皆是物也。

一遇圣贤之语,或相印证,或相触发,自然入之深而守之固,用之精而赴之勇。

盖人心原是义理结成,只一拨动,便如拨火,引之即然,延之即远,如之何不深且固、精且勇也?若不用以精气,殊为可惜。

若复用以逐利,其拨动牵引亦犹此,则陷溺滋深矣。

今人所云吾心灵变者,全是利欲之心,助其机巧,见为灵变,其实是大愦愦。

至真正洁白高明绝无利欲处,便自懒慢,不肯用心,岂非大愦愦耶?辨义之学,先以穷理,穷理之功,非茫无畔岸也。

大儒之学本于天之赋,故子思首言天,董子亦然。

其次则心之所存,体之所见,身之所接,皆理所寓。

此外则有人、有物、有鬼神、有古今,亦皆理之所寓,莫不用白坦易充足隽永者也。

平日洗涤此中渣滓既净,然后观理之时,所发皆正念,所求皆正道,而与义相入。

若渣滓未尽,正理不治,钩棘险僻盈其胸次,则所求乎义者,莫非利欲之捷取也,何以得夫事物所当然与其所以然乎?故精义之功在乎穷理,穷理之功先以洗心,此之为学亦不必坚白同异之察、六合九州岛之外矣。

  诵记

  读书之法,舒废详尽;读书之仪,端庄敛肃。

书有途径,直者为是;书有门庭,通者为是。

不求诸直捷通达而求诸偏曲窒塞,如适越而望闽也。

凡书中之义,有即本书得之者,有旁观他书得之者,有文词,有指意,有义理,有体裁。

寛博详缓者,所以优游学者之心志,使潜心味索,不以迫亟致浅尝也。

富丽精华者,所以充足学者之嗜好,使悦豫奔趋,不以淡泊生厌弃也。

开卷之时,止可得其梗概,其中曲折肯綮,更在掩卷后平心静气紬绎寻思。

有开卷之功无掩卷之功者,所得亦恍惚也。

所以勇往前进,不如退转玩味。

信己见以直前,不如勒回己见以徐观。

一段一篇既讫,宜将此心稍息,使神气不疲,然后与义理浃洽。

此际甚微,亦不能言其所以然之。

故若读前段毕,气尚未平便读后段,或前句未了意在后句、前段来了意在后段,则此心躁急,心随躁动,必无浃洽之妙。

粗疏毕事,虚憍有余而实际不足矣。

每见士大夫读书阅文,皆悤悤尔,未尝有徘徊顾恋之意,则所云紬绎寻思者更在何时用功?朱子每教人理会,教人体认。

门人问其用功之法,只是从心上轮回数四,自然浃洽。

浃洽则坚固,既洽且固,触物取诸逢原。

若但眼底收搅,胸次庋藏,既不详悉,又鲜次第,便无毫发之用。

且读之浅率,自有差错,不知其浅,即不知其错也。

只择意之所好率尔赏爱,所不好者一览而遂置焉。

重复温习,则断章节取,以便诵记。

一篇之中,头绪全未接续,脉理全未分明,胸中襞积猥塞,不能融液成片,以此应事接物,至当不易之。

理既从平日所谓浅近中鄙夷而忽之,而平日所云深且广者又无当于尔时之用,既不可强之使合胸中又无可依傍,不能不向情欲智巧一途以草草结局,而失之千里矣。

今人读书,先有几种病痛,所以只见己是,只见人非。

一则多私,私意盛于中,触处流出。

凡先圣语言公正无私者,先有不相悦怿之意,但屈于众论,无可奈何,不得不随人诵读。

然而非其所好,自然格格不入,旨趣茫然。

一则觇势利荣枯以定先入之说,势权之人言者即是,寂寞之人言者即非,一经先入,牢不可破,不复折衷求进。

一则自是意见,意见一定,不可转移。

于他人有用之言必不留意,纵然属目,终是己见为主。

夫经书之指,前人既已解定,乃不肯疏通旧义,必欲更求别解,独出新裁,自云可胜前人,自云有所触发,不知皆前人所吐弃与后人所必吐弃者,宁如旧解乃昔人揣摩较量而后成,可以处事决疑,所得未可量耶。

所以学者多而成者少,庸才多而通才少也。

  六经

  圣人之学通乎天人,六经者天人之蕴也。

天地之心以仁为本,若义礼智,皆所以善仁之用。

六经所言,四德之精微与其实事也。

大地之心,由此以达于人,而人得与相接焉。

是以百家角立,众情爱憎,是非取舍,最易淆乱。

以六经之义断之,则一成不易,虽有纷纭,莫能争胜,使人知善恶之有归者,以其得天心也。

凡人道之正者,皆可相通。

扞格壅阏,皆不正之情为之。

六经之指,皆人之本情与其正务,故精其意者,天地万物之情与吾喜怒哀乐周流无间而无所底滞,在上则视民如伤,在下则吉凶同患,义理之相通故也。

人世祸福之几最苦难明,治乱之效观不及远。

世俗之士复以智巧穿凿,是以吉群善事当前而莫能趋,罟擭陷阱在侧而不知避,惟顺六经之指以行,则游于大通之路,克己就义,恕以及人,迎福于几先,制治于未乱,盖位天地育万物之门户规矩也。

其常者所以明义,其变者所以示权,权义皆通则万事毕举矣。

六经之有传注,如衣服有缝纫、饮食有烹饪、车马有辔勒,假物为用,以达于人事者也。

昔贤解经,自有定指。

圣贤微意,何尝不在。

传注中年祀久远,一师之学衍为数家,原析而流益分,所以子夏之门后有庄周,曾子之门后有吴起,皆传说既广,驳杂生焉。

汉人以三万余言说尧典二字,其中能无支离乎?一语驳杂则后学疑误,遂流为异端矣。

桓荣受朱普章句四十万言,入授明帝,减为二十三万。

其子郁,复授章和二帝,又删成十二万,所必然者,浮词繁长,多过其实,故约之使有统壹也。

今人辄为六经立说,又穿凿六经以征己说,欲天下之人皆舍日月而就荧烛。

曾不思天地之道人人可以同得,圣贤之经人人之所共读,苟求共知共行者以为准则,而自矢必知必行以为志趋,则亦何所不至?又何必别求异开异见,矜前人所未获,崇虚文而不适用也?非病其说之多端也,至于莫可致用,则朽木粪墙矣。

张子说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故系词必喻以君子之义、君子之道,有吉无凶者也。

凡吉凶之在爻象,不必筮而得之,但所行之事舆爻象同,即吉凶亦同。

故彘子不用帅命,有川壅为泽之象;曼满无德而贪,有丰屋蔀家之象。

行合爻词则吉凶亦合,所以谓之通幽明之故,而教以尽人事也。

黍离降为国风,非有人降之者,盖自降也。

昔曰周京,今曰王城,名既降矣,太史之采不及,天下诸侯之贡不及。

柱下所载者,封畿以内之事,无能及远,体裁亦降矣。

雅声者,天地之正气;风者,天地之噫气也。

王者失政,正气郁而噫气作,故雅变为风。

兴观群怨忠孝名物,诗之用也。

得其性情之正,诗之体也。

或先得性情之正而印证于诗,或深得诗之旨趣而荡涤邪慝,皆为有益后贤之论。

如所云四名五志,皆益于性情者也。

如所云蔽于五际,失于齐鲁云者,皆恐有助于邪也。

三百之篇,言其风俗则喜深婉而恶薄恶,言其政治则美熙豫而嗟忧惨,故无不与治道相关而深于诗者即长于治人也。

且其旨趣,要在温厚和平,颂美而不阶骄溢,讽过而不触怨怒,又委曲调畅以自达意指,故深于诗者不独忠爱之情上达君父,仁厚之恩下感黎庶,兼能通两国之信,释兵戎之隙,而优于奉使也。

凡人性情之内有邪秽,有渣滓。

邪秽者,淫惑之根,藏于肺腑,宜用力治之如水之灌物、灰之浣垢,攻而去之也。

渣滓者,粗确之迹,结于荣卫,宜潜消之,如风之解冻,火之销膏,默而化之也。

二端之物,惟乐可除。

钟鼓之猛厉,充满洋溢,使人震肃,则轰鍧之顷不容复有杂念。

琴瑟之和柔,纡余涵泳,使人夷愉,则融泄之际不容尚有芥蒂。

先王设典乐之官于学校中,使天下人材皆出于乐,惜今之失传也。

夫圣贤之言可否皆有定论,圣人之可否存乎书,当时之可否存乎天下,无所容吾私也。

大小夏侯皆以经学教授,彼此相非,胜之非建则曰章句小儒,破碎大道。

建亦非胜为学疏略,难以应敌。

二人之论几难折衷,然以穷理洽务为心,则志在应敌,所以破碎大道也。

鲍宣经学甚明,史家称其谏章少文多质,此岂应敌之谓?圣王既没,诗书礼乐之指皆成绝响,悉缘应敌之说误之。

文中子不欲斯道之絶,故取后代文词续前代典训,其意欲使前王之道不绝于后世,后世之义理皆可续前王统绪也。

纷纷论其僭拟,擿其同异,何益世道人心乎?

  史籍

  作史必有定法。

周之史法,周公所制以颁天下同文之国。

使书于策者无不郑重雅驯。

盖周公思三王以施四事,因圣王而定史法。

周公之法,即尧舜之道也。

幽平以后为史官者,褒贬劝戒不昭明,赴告策书违旧章。

孔子乐尧舜之道而欲措诸实事,因当代史书着其是非,举周公之制而申儆之,使三百四十年之纪载一遵周公之法,文有害于教者改而正之,事有畔于义者贬而责之、诛而绝之,虽属辞有文有质,叙事有详有略,苟非有害大义,皆因旧编,不必更易。

故其为法直而不显,讳而不盈。

直而不显者,以义斥其事,不必显设于文。

后人因文求义,则其事亦明。

讳而不盈者,畔道之人工于匿迹,犹必不能掩志史之所书,讳其迹而着其志,后人因志以察迹,则向之所讳,原未尝掩其实,故曰不盈也。

所以有阙文,有微词。

阙文者,旧史阙误不复补缀改正,恐拟度意指而失当时本质,则为舛为讹,后人据其舛且讹者为正义,则所害多矣,故于所不知宁阙如也。

微词者本为逆事,委曲其词,以从顺理,以为臣子之义,固当讳尊隆恩,掩君父不善之迹,但使顺理不灭,虽人以曲文见责,犹未失大顺之义,不以激烈之空言触权贵之怒、婴直言之戮,则人不以行义为杀身之具,亦可保全大义,使不没于人心。

盖多方以存周公之法而不使中绝也,故其书可以制治未乱,又能拨乱反正,贯通百王,生成万物,舆日月并而不息也。

后之史书既无定例,例亦不如周公言事不言道,是以入杂伯之路。

言人不言天,是以违天地之心。

论理不主于善,不协于一,故是非可否皆不纯粹,叙事大小错乱,真伪纠纷,先后舛午,宾主易位,雅俗杂沓。

或言其始不言其终,察其一不通其类,以此窒彼,以彼戾此,靡所归宿。

折衷史法,日下又何疑焉?夫古之君子,能详一身一家之事,而于一代之事缺略不备者犹抱恨以终其身,张衡之于汉仪是也。

汉家六世而有史书,私作本纪,非奉命供职。

班固因之,几受私修国史之祸。

既受诏,许成其书,犹潜精积思二十余年而后就,故西汉之史遂能远绝后世。

东观以来,以史馆丛文士,其法渐替。

陈寿甚有史才,而迁、固以记繁志寡专美于前,故寿亦慕之,不尽其才。

范宁能得春秋之意,而向、歆弃经任传既有成法,故宁亦仿之,未尽其意。

史所以翼经,而作史者多不本于经,其害使人信史而疑经。

记传所以证史,而记事者多取不经之说,其害使人信非经而疑正史。

皆信道未笃,辩博是务也。

故帝王世纪其说甚多,班氏作律暦独引郯子之言为征,以其见诸经传,为可信从。

故知作史之法必本于经,郑氏说诗亦先谱列侯世家而后及篇什,盖变风多里巷之事、儿妇人之言,若不本诸国事,不可入经。

是以说经之法必本于传,此皆古人敬慎立言之微旨也。

夫圣人删诗,必使善恶并存。

其作易也,亦必吉凶同列。

盖使人去彼就此,由此避彼也。

况史籍之书所以继往开来,世代不能无治乱,君举不能无得失,犹山川不能无险阻,昼夜不能无明晦。

若为善之事则详,为恶之事则略,是古今不相续,而人世有断绝矣。

人君恶史氏之不讳,故置总裁官以盖藏其恶,又时时观史以箝制其直词,既无古来列国皆有史书之例以相塞考,故柱下之史不过颂美称德,盖有不入学人之目者,以其嘉言懿行虽多,而诚实不足也。

所以易世之后,遂以史籍为可有可无之书,而前代之史绝不属意,然则史事不几绝哉?且读史之法亦不可不讲也,夫载事之书容有过其实者,读者当识其意而已。

凡大体之得失,所以昭劝戒于来世,他若制度原委,处事方略,财赋盈缩,用兵胜败,有守正可久者,有行权应变者。

守其常而通其变,则经权皆能尽善;逐于变而弃其常,则成败皆必有损。

是皆益人才智者也。

更有智数险诈之事,亦一时风气所为,又有虽无名位而其人亦能间大事成败,造祸福端倪,有世道之责者或驾驭之,或防闲之,不使逸于检柙以害吾成,亦不可遗漏也。

故读史者必深识三才去就之理以决治乱得失,当知治乱因乎得失而治乱之源流不尽在得失中。

有小事无失而所坏乃在大事者,不可不知也。

又当知是非决于邪正,而人品之邪正亦不尽在是非中,惟当以邪正定人品,不可以是非定邪正也。

不当抽出书中一事一句正其是非,议其疏密,遂欲翻前人之案而自处匏瓜之系。

又不当辄徇己见,偶值吾之所憎,因而憎及前人;偶值吾之所善,因而善及前人。

不思吾所是非未能尽符五经之指,即不能契合圣贤之心,虽意在劝戒,而大指已乖,劝戒皆谬也。

总之阅一史毕,然后更读一史,此许鲁斋之法。

秦人罢侯置守而史亦废,此程子之论唐时。

事事覆车,代代冰鉴,此朱子之说。

管读史关键也。

班氏汉书小序是非纯正,去取分明,每章不过数言,而治乱之形,贤否之迹,若布碁局而指白黑,常诵述及,此亦可知为政之大纲,立身之先务。

左氏一书,隐桓之际传闻多略,而臧氏、展氏颇载其事。

盖臧有文仲,展有柳季,其家必各有纪载,故左氏有所据以立传,此家乘之益也。

野史之作,非夫人而作之也,必身在朝列,可以得政事之详,又藏书甚多,参考古今立言之准,又读书有法,不以偏霸小术闲厕正道,然后可以补金匮石室之遗,此野史法也。

太史公不好儒卫,故传董仲舒甚略。

班氏美其尊孔子黜百家,故录其著作甚详,此二家学术之别也。

公孙弘、卜式皆见诋于司马,而班氏犹为之表章,盖事久论定舆。

并时而生者,爱憎自不同,孔子作春秋,定哀之际其辞微,犹书其事也。

王通作元经,褒贬不及仁寿,则不敢笔削本朝之事矣。

此又先后事势之别也。

  论著

  天地之道非文不宣,犹玉不可不琢,皮不可去毛。

故阴阳相错之谓反,物我相交之谓文。

入则有夫妇,出耻有友朋。

位有君臣,体有左右。

程子所云一不独立二则为文也。

圣贤制法作事,皆引天道为本统,而附续万类。

凡王政人事法度无不丽焉。

故文章非一人之事,为文非私己之业。

取其可继微旨,可通王道,彪炳于阴暗之时,经纬于明备之日。

不本乎天谓之诞,不益于人谓之鄙,君子不好也。

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所以立德也。

充然于心,盎然于身,因而授诸简札,所以居业也。

忠信为进德之质,德日积而不自知。

修词有可见之迹,是以为所居之业。

进德之实,可于修词验之,君子终日干干,犹不免以词见者,所以自考也。

以为非敬不立,非义不宣,惟此可以观心而为德所托也。

人之有益于世者,莫如功业。

功业既成,则可转乱为治,转不肖为贤。

然功业不可人人而为,为功业者,又未必称其所学之志,故不可无著述之业,辨析义理,使明白痛快如披云雾而覩白日,亦能以治易乱,以贤易不肖也。

然著述之业有指趣、有条目。

指趣体也,条目用也。

明道有明道之体用,事功有事功之体用。

有体而无用,可谈说而不可施行。

有用而无体,施行虽赫奕而义理无根株。

易之为书,至约之理存乎卦之画,至广之义发乎爻彖之辞。

昼本乎天地,辞括乎人事。

本天地为体,括人事为用。

此易所以为文字之祖也。

圣贵为学,合义理以为体,授诸简编,则又包括庶事而为用,其所授简又可自为一书以为天下后世义理之体,而随其日新递益者,又足为体中所具之用。

此圣贤所以为文字之源也。

盖著述所以立法,立法所以经世。

故学不苟传,必求天地之心;文不苟作,必协动静之义。

揆天道,质人情,按古法,正时事,所谓文也。

盖由存诸心者,精明纯粹。

精明则有光采,纯粹则无瑕疵。

既己精明纯粹,则常矜乎人之未至于是者,未免处乎暗室,行乎危途,不得已而著书立说以开示之。

其约也,所以举其大纲;其详也,所以示之节目。

约非不足,详非有余,以为天道有示人之处,人事有应天之处,使吾之是非曲直无不与天地休咎祸福相应,然后从吾说者能免鬼神之谴责、人主之刑罚、阴阳之灾沴、人类之伤残也。

扬子曰,春木之芚兮,援我手之鹑兮。

言春木芚然而生,譬若孔氏启导人心,援手而进之,相与游处,淳乎其安之也。

若不以拯援为心,则圣贤不著书矣。

且天地灵异之气不常流露于世,其笃生也必有为,其成质也为大庆,与天下后世共登仁寿之域,岂一身之事乎?文之美者,君子乐取之。

乐取之者,助其为善之心也。

文之恶者,君子厌观之,厌观之者,恐助其为恶之智也。

使君子乐观小人厌观者,君子之文也。

乐观君子之文,厌观小人之文者,君子之人也。

战国以后,圣学失传,士之为文者不必本道德,是以有文采者苦于道德不足,有道德者苦于文采不扬,而时之所须又不必尽合道德,但取措置事务,功成而无后患,是亦文之有用者也。

所以体裁日下,去道日远,扬雄讥其杂而不纯,李轨斥其动而愈伪也。

盖文之美者,如金银铜铁皆可煅炼成质以为器用,百炼之后即铜铁为质,亦能水截蛟龙、陆断犀象。

惟无用之言,如奸人假造银币,非不烂然光华,若入火煅炼,即与烟焰飞去,化为乌有矣。

儒者论文字短长,娓娓可听,井井有章。

偶尔自作,辄以饾饤成质,采掇取妍,向之娓娓井井不知安往,此入火飞去者也。

君子有言,要使当世知禁,后世知戒。

主于表章善道,垂示法则,而佐以贬恶以防阙失。

犹夫阴阳之理,阳主岁功,而阴佐以肃杀,皆以生成万物,非如酷吏断狱,一切致人死地而后快也。

太史公曰,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襃周室,非独雕讥而已。

故为文者亦当以劝诱为上,规切次之。

嬉笑怒骂,佞谀嘲哂,品之下者也。

宁端庄勿痛快,令人改容而礼之,不令人解颐而悦之也。

事之反正最甚者,秘而不录,所以存莴世主大防。

若词之诡,辩之迂,不能使万物得其序,五常得其伦,适足扰乱时政,败坏人心。

君子之言,岂肯类此?嗟乎!天下之大,古今之久,一人耳目心思所及几何?著书立说,总非格天之业,况以属文为事,原舆物欲相近,最易牵引而至陷溺,故昔人五世之业至能文而衰,若无大道为公之念存乎其闲,必不能成就所事。

或阻于世网,或沈于水火,皆不免也。

君子惜之。

  诗歌

  诗有刚柔,有清浊。

语健为刚,旨远为柔。

标逸则清,质实则浊。

此皆刻画声韵之末,非诗之本旨也。

诗之本旨所以善风化、育情性,征国祚存亡,明政治得失。

凡天子所以化天下,诸侯所以移风俗,子孙所以告祖考,父兄所以陈教戒,人道所以达神明,皆假此以道之。

故古者太史采焉,君子歌焉,圣人删定论次,有善则嘉之,无可嘉则勉之,勉之而不得则伤之,伤而不改则刺之以他事,寓意则诫之。

美非道谀,刺非扬恶,盖其学识性情无不舆气运相关。

是以政教衰于上,变风作于下,此自然之感也。

故诗之道在乎从容讽谕,下情上达。

乐而不淫,穷而不困,抑扬宛转,感动人心。

若讽谕失道,感愤害义,旨不深婉,情不温厚,无益于偷常,无补于治乱,皆诗之近乎伎艺者也。

故古有谲谏,有夜讽。

时无采诗之官,故作诗者流荡性情,不关道义,虽有若无矣。

若夫讥切朝廷,指擿当路,不惟有祸,亦且无益。

何也?草野之技必不能上闻玉几,当路之威亦岂肯下绌巷议。

多见其不知量耳。

  诗有义理之学,有乐律之学。

今之相传,皆义理之乐也。

乐律之学,自杜夔时仅存,此后辽尽亡矣。

郑夹漈序乐略谓孔子编诗为燕享祭祀之时用以歌,而非用以说义。

因谓毛韩诸家皆腐儒,而汉又立之学宫,遂使声歌湮没。

曾不思仲尼著书,莫非教人义理。

观其门人说诗,切磋琢磨用之讲学,鸢飞鱼跃用以喻道,必非声歌为本,义理为末。

则毛韩不为腐儒,而学宫之设不为音响泯灭之滥觞也。

如郑说者,则两楹之奠,为其有功于乐府乎?误矣,误矣!

  郑氏病乐府一道,经崔豹以义说名,吴兢以事解目,使声歌之纽几绝。

故取而系之。

凡短庸铙歌等二百五十一曲,系之正声以缀风雅;凡郊祀东郡等四十八曲,亦系正声以缀颂;凡汉三侯之诗、房中之乐等九十一曲,系之别声。

正声系以琴曲,别声系以舞曲,以当古之有词无声、有声无词者。

此外古调征戍等四百九十曲皆有词无声,则以义类相属,分为二十五门,谓之遗声,以当古逸诗也。

乐府统系,得此而明。

此其有功于后人者也。

  ●卷二 #

  师说

  师也者,以正道决人所行者也。

人每乐于行道,然多在疑似之闲。

师则从而决之,故记问之学不足为人师,必相示以道德。

而道德之旨亦不尽在语言,当先养弟子固有之性,使仁义礼智常存于心,而后能服习道德也。

若于固有之良弃置不顾,独以讲论诵习为业,技虽精而心则凿,丧德丧志,莫此为甚,人材之坏无日矣。

圣贤教人不惟闵人不成才,更恐由我败坏其才,故不可告以不师圣之言,不可折以不同道之辨,委曲向导,开悔悟之机以相迎养,养愧耻之心以勖奋发,而受教者亦当自为地,诚恳以求之,省察而思之,勉力以赴之。

意既诚恳,心始开悟;开悟在心,乃能省察;省察既熟,黾勉自至。

三者备而后其人可教也。

圣人之教,有品有节。

品,品类也;节,节文也。

分别其类,各有区域涂径可以寻求。

又为之节文以裁其有余,勉其不足,使合于不易之则。

轻重损益,一切尽其商榷,然后画为成法以示之,使愚而寡见者得所循持,弱而无力者易于固守,推而聪明才智之士,莫不皆有所依据以胜其人欲之私,复乎天命之初。

匆论高下浅深,皆切于所教者之身心,或攻其病,或辅其不逮。

若泛论事理之大要以齐众听,而于其人不切,既不切于其人,则其人领略必浅。

一言领略既浅,则视天下之理皆肤浅矣。

故理之微者不可示中人,道之大者不可告俗士,皆恐其浅尝也。

古人虽曰教人,半是体验身心,所以教学相长而皆获其益。

吕和叔因人之可及而喻诸义是也。

若谩云精粗本末,初无二致,谓之主张后学则可,谓之成就后学则未。

彼后起者何所赖焉?顿之一字,禅家之学。

圣贤无顿悟之说,所重者积累之功。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盈科后进,放乎四海,莫非积累之谓。

顿则先无次第,后无服习,其得不实,其藏不坚。

譬牧人之子忽为王公,岂非梦乎?波涛之中,忽生城阙,岂非幻乎?圣贤不以此误人也。

圣贤于人,指点性情之偏,欲其自励求进,非擿其短而毁之也。

故有迎其机者,不见其机不可迎也;有达其萌者,未值其萌无能达也。

有得其一端,更进以他端者,此端末甚了然,他端无从附益也。

道德滦浅之际,有时不敢自任,知道体之无穷也。

道体无穷而不自见其有余。

亦所以体道也。

不惟在己省克,即所教之人所当省克,无时不在吾意中。

而相与提撕,非心佚行,不必斥言拒绝,但教之必礼,则非心自敛,佚行自谨。

故有熏陶浸灌,有严惮敬畏,有兴起慕效,随其所值而皆有获。

所以王政之时无穷人,教化之门无弃才也。

  友道

  伐木之诗以嘤鸣象其声,以迁乔勉其行,盖欲欺婉转清和之音相扶于高明广大之域也。

故古人多一朋友即多一辅仁之人,即多一闻过之人,故少者不如多者之益。

今人多一朋友即多一人升沈之态,与异同之见,与相为援引之私,故多者不如少者之善。

此今昔不同而非吾力所能挽回。

亦云自尽其道而已矣。

予尝感朋友之事,若向戍尤孟献之室,季札讥孙文之钟,皆在邂逅之顷、倾盖之时。

今之称久交者相规以过能如是乎?然有习熟而生渐染者,有慢易而生违拒者,有牵持而至阘靸者,彼此皆为有憾,勿徒责人也。

夫昔贵谕友,以为简取不烦,广取不滥,繁礼缛节非交道也,杂沓兼收非交道也。

君子以求益为心,故先择而后交,交其相资者也。

小人相倚为名誉,故先交而后择,资其名誉,不计其品类,故有始隆终替、伪亲背憎者。

君子之言曰,交道可绝而不可毁也。

绝者所以远匪类,毁者所以快私心也,非圣贤之徒也。

观国语所载,则当时所重者,圣人之余事耳;观《家语》所载,则子孙所传者,亦圣人之余事耳。

圣人之心,惟门弟子得之,故亲炙之益、见知之统不可少也。

  行藏

  行藏之际,人所难言,惟得圣贤意指乃能无过。

圣贤体道者也,道之兴衰自有其几,天下有天下之几,一人有一人之几。

一人之几已动,天下之几未动,是身将通而道则塞也。

圣贤不出,天下之几已动,一人之几未动,是道虽通而身当塞也,圣贤亦不出,出与不出之际,最忌此中有欲。

纵无富贵利达之欲,而有矜己尚人之心,犹之欲也。

一有此心,即勃然易动,虽持论以矫世之好进者,而人不若己之念常默驱其中,以出于必进之路而不见所谓几之犹塞者,意在求通而惟恐败其求矣。

且自处太高,视人太卑,其心必不能乐天,久且移而愤世。

至于愤世,则此念已动,向所鄙弃,更欲低徊就之,不自知其非矣。

夫阳气有消息则圣人有隐见,虽有君子之德而前后左右莫非小人,则动而有碍,不克自奋,震之九四是也。

故小人道长,君子宜速遯,勉强迁就,终无益也。

且尧舜有天下而不与,孔孟处贫贱而乐天,易地皆安,奚必得位而欣喜,失位而忧戚?是以歴数在躬,不忘洚洞之警,麟出见获,不下沾袍之泣也。

古之圣贵,实有所操以应世,如农家之有耒耜,冬则悬诸门户,至于春作,虽欲不服而之田不能。

不因兔爰雉罹之多艰而后退处,不见赓歌扬言之可慕而乐从事,总之必道为资,如田叟之资穜稑,贾客之资镪币,一日无资则穷困矣。

怀重宝者必藏匿保护,择所居而后托焉,择所如而后往焉。

安车召之而不就,拱璧迎之而不入,盖其所受于天,莫非清明之气,故俗情所嗜,如脂如腻,若将浼焉,无可动其心身之所往,必以道随,道不离身也。

道之既竭,必以身随,身不离道也。

是以夷齐立节而百世闻风,四皓避秦而储位必定。

子真不屈王凤,君平久隐卜肆,当时王公大人后生小子莫不奉以为法,或感慕而变旧质,或覩貌而祛惑志,或苦操足以矫世,或善言可用悟俗,贤者之有用如此。

以其所持者道,道非无用之物,故抱道者自不为无用之人也。

予尝乘马乱流,目眩于流,坐不安于马,而身几堕,已而坚持辔勒,瞑目据鞍,听马之自涉而克济矣。

守道之力,当如是尔。

  避名

  凡出处之际,其情益真,则其气益平;其气益平,则其志益坚,不惟不受其禄,不荣其宠,即高士之名亦不敢居,而后可遂厥志也。

盖不求闻达之人,居心亦非一致,有避权势者,有避患难者,有量才能者,有任天性者。

一有隐遁之迹,则人得物色之,惟因任自然,日在耳目之前而蕴藉卒不可测,乃真隐也。

齐二客,鲁两生,史失其名。

失其名者,所以全其高也。

礼失而求诸野,见负樵者几焉;易散于九师而植于道路,见负担者几焉。

刘因承学士之命,志虽不赴,初亦拜受,以为恩命自天,非下人所能抗,是以拜之。

非谓一拜之后,即不可复辞,必若龚胜推却印绶而后可也。

谢枋得志在辞聘,而以持服为名,故略其不字之贞,极论起复非礼,意则坚贞,辞亦有托。

是以二人皆成厥志,朝廷亦不强之。

盖此中平夷,不为甚高之行,乃克遗世独立,故逃名之念甚于逃疾,避誉之心剧于避毁,世皆不觉,但与相忘而已。

彼矫矫愤激而缘私以动者,未有不返徇于私者也。

抗志虽鋭,曾不踰时而念移;念之既移,俛首而往就焉。

向之感愤呜咤若别为一人矣。

即念在不移,且有迫之而起者,其身已糜,其志安在?君子不为也。

且易之为书,当明夷之时,惟处远最优。

既入世局之内,则以小伤而亟去为幸。

若夫伤时之乱而有太和之气,值世不用而有幽闲贞静之德,非有道者不能。

盖天生圣贤,所以为天下也,与人并生,即有同忧共患之理。

其可救也救之,其不可救也犹宛转以就之,皆不忘斯人而非自为谋也。

一旦决然而逝,颓然而放,澹然而足,与草木同腐,舆夭疾同废,然后人皆共弃,而我得自全,何必洗耳投渊,皎然在人耳目之前、惊叹之列?或为羊裘钓泽,或为鸾凤啸山,使物色及之而后为有道也?马融始不应命,既而悔之。

贤者不惟不悔,亦不必不应。

孔子身既衰老,虽周公之梦亦且无有,非果于遗世也。

少壮不为无益之学,是以志存周公,衰老不希无妄之福,是以梦境亦澹忘也。

君子以礼自处而后可行其道,非荣人君之尊己也。

其君果贤,君子行其所学而有益天下,故就之必取功名,虽委质为臣不谓屈己。

昔人所云,应规矩之淑质,就班倕而裁之。

若不行其道,虽奉以师傅之尊,岂可久居而不辞?心低徊而迹偃蹇,以己所须,问之当道;以己所欲,责诸知交;以己所长,邈其俦类;以己所薄,视其等夷,是妄自尊大也。

君子尊者重之,则有不敢当者。

其或贱之,则有不可受者。

俗士之言曰,士固屈于不知己,而伸于知己。

君子何屈伸之有哉?有不敢与不可而已矣。

若但以爵禄役使天下之抱道者,以隆礼苛责当世之有权力者,彼此两失之矣。

至于遇合之际,盖有天焉。

臧仓之事期于足以沮一时之行,亦不必君之终见信也。

三鼎五鼎,非不辨白其诬,仅足洗薄父之污而遇合之事,已乖夫邪正易位,事之不可久者也。

于不可久之中而适逢其咎,岂非天哉!光武圣主也,班彪出入禁门三十年而不大用,第五伦沈滞商贩贱事啬夫微秩而不得召见,皆在辇毂之下,有才智之名,犹闲戹如此,孰谓非天者?公孙弘、儿宽虽以儒术显庸,然醇雅渊阔,不及贾董远甚,而名位过之。

乃其始也,皆以鸿渐之翼,困于燕雀,又何为者邪?当其远迹羊豕之日,求为贾董之遇,且不可得,若以东阁之招、升中之觞自期于心,告语于人,益幻妄矣。

夫此数公者,或始困而终亨,或暂合而永乖,岂可谓非天乎?知此之有天,则彼不求亦不得者,其为天所限,又何怪与?卫之君子,虽为禄仕,尚令人见其才艺,盖尔时犹知尊贤,故见其才艺而叹美也。

若周之君子由敖由房,不见异于人,人亦无从物色。

世既莫知,而弃捐莫惜。

彼亦深藏而圭角尽泯。

此周之事势,较卫加陵夷也。

贡禹行年六十九始生子,年八十一尚在仕路,上书乞骸骨,元帝以温旨留之。

八十老翁,远官京师,虽得温旨何用邪?古称贡公遗荣,未必乐于久宦。

乃知进退之际,盖有不自由者,益见仕路之不可尝试也。

更有学术不明,亦士大夫当隐之时。

轻士嫚骂之日,不必更言出处之宜,惟深藏而已矣,此又不在避言避色、不入不居之例者也。

  人道

  人之所以为人者,威仪足以相接,恩爱足以相亲,品节足以相成,文词足以相谕,物力足以相养,所以贵于物而物莫之及也。

径情而无仪则失所以接,很戾而不和则失所以亲,放荡而无检则失所以成,固陋而不华则失所以谕,放利而多怨则失所以养,五者俱失,则生人之理亦微。

故君子重之勉之,所以成其为人也;小人薄之丧之,所以失其为人也。

失其为人,则去物不远矣。

道者所以治己也,法者所以治人也。

自胜其私则能入道,以道治己则能行法。

不胜其私而任法裁物,不可得也。

圣人性情与万物相通,故喜怒哀乐,万物皆无闲焉。

喜不自喜,怒不自怒,哀不自哀,乐不自乐,此无闲之见于公平者也。

喜怒不易位而作,哀乐不并时而致,此无闲之见于诚一者也。

长幼天之所序,尊卑人之所立。

天之所序曰彝,人之所立曰礼,分数等差,皆非我所自作,圣人因物情之固然而使相从也。

以物理本同,圣人因而合之,又谓物不可苟合也。

故为等差以别异之,于以去其间隔,制其伤残,通其情志,笃其恩爱,裒益其有余不足,皆物情所共也。

仁者,施之平也;义者,施之称也。

平则万物皆合为一,称则万类各安其分,故古人之相接也,相辅以仁,相勉以义,不可直陈,则称诗以谕之。

言者若无意,而听之足自警,所以多改过之美、进德之益也。

否则相示以礼,宾主相见,飨食以观威仪,作乐以平心气,故豖酒狱讼之患不兴,嘻笑怒笃之习不作,不必从而禁之也。

晋人久不图王室之难,子大叔为赋缾之罄矣,惟罍之耻,而范子惧,亟谋纳王。

马超入蜀而骄,先主示以君臣之仪,超自慑伏,不必引而责之也。

称诗执礼,亦道以同然之性而已矣。

自称诗之风不行,执礼之指不喩,君臣朋友之间以径直相忤者多矣,不能于规谏之外更有相通之路,虽以肫恳为心,亦靡所施,而过误遂多,儆省莫作,皆衰世之弊也。

又其甚者,全以机巧相御,胜气相加,人道之患,何时已乎?易卦二五皆以阴阳相应为吉,惟困舆小畜以同德相求为吉。

阴阳相合者,夫妇之道也;同德相求者,君臣朋友之义也。

阴阳相合,止于足以宜家;同德相求,则可补天地之憾、扶世运之衰。

故君子大其事也。

知罃对楚子之言,左氏盖举以立教也,盖楚虽不杀晋臣,为晋臣者岂可戴之以为恩?其为恩也,仍当归之晋主。

如苏武归汉、郝经返北,岂可感不杀之恩于他人乎?此亦不取相合而取相求之义也。

  人事

  人事不可绝也,亦不可狎也。

庄以持己,多致忤物,至于忤物,亦持己之累也。

和以与众,多致依附。

至于依附,亦处群之羞也。

敬以待其来,信以践其往,来不可拒,去不必追。

得正大之道,得长久之道,又得可以君人长人之道,而后不即于非僻也。

无矜激苛忍之行,无鄙夷屑越之心,在吾宇下者视之如伤,众所同好者惟恐不逮。

以卑下人,以逊克己,非恶人之伎俩有以困我而故下之也,非度我之道义不能上人而故逊之也。

无所避而不可陵之,则不必有所避而后下之;有所挟而不可傲之,则不必然所挟而后让之。

以人所具之性贵人为之,则无疚于人;以我所具之心向人竭之,则无憾于己。

爱己廉隅,亦爱人廉隅。

尊己道德,亦尊人道德。

均平恳至,仁之至、义之尽也。

凡人道之相接,德礼而已矣。

近而携贰者惟礼可以招之,自处以礼,人莫不敬,敬则无二心,不待相示以德而后服也。

远而闻风者,非德无以怀之。

德者礼之积躬而有光华者也,积之而后盛,及之而愈远,非一事二事合礼而遂有其名也。

凡行礼者,叙亲疏之情,通万事之理,必从其实,必从其厚。

未有其事,不可居其名。

恩所当厚,义不可薄也。

礼以节情,情疏则礼略,不必强为浓也。

主善以内,目恶以外,非有私也,轻重亲疏之别也。

好不废过,恶不去善,不掩人之功,不蔽人之贒,不贵人以力所不胜与礼所不备。

位有大小,势有强弱,地有远近,时有疾徐,皆所不责也。

侪伍相构而尊长平之,既平之后有相犯者,即以犯义责之,不欲其相伤也,谓之败前事而长后祸。

若力不能抗,约不能坚,则于其始辞之,不可中道而弃之。

有与同忧患者,必义而录之;有仕同盟好者,必恩而录之。

先世有厚施,子孙国人傅诵以为美谈,属有事会,则加报之,此教人重义乐恩也。

庆吊之事不周于用者,施者宜自责其慢,受者宜深喜其来。

当事而责其施,事已而忘之,有人心者决不至此也。

不信之疑不可加于所尊,不可施于所敬。

以卑见曾,不宜在道路旅次之间,不宜在亵晏之所、不衣冠之时,臣子之心,其有尊荣,必与君父共之。

事所难处,宁以身受过,而尊者亲者之失不可显言也。

国兵之败必讳,内难之作必避,亲之过小而不可怨,皆臣子义也。

虽云制法不可隔绝细人天性之谊,在礼虽不得为,而人情可通者,则亦许之。

故受役公家者不夺其丧,不夺其养,不夺其志,不夺其讳,衰绖而从金革之事,事已而致之,不为罪也。

不可背施,不可幸灾,不可贪爱,不可怒邻。

忧戚之情不可不念,义理之要不可不从。

不念忧戚,是无人心也。

不从义理,是无天心也。

小怨可不必计,以尊贵非报怨之资也。

小善可不必狃,以小善末尽大任之量也。

虽有怨于其亲,不可与他人谋其亲;虽有怨于人之所亲,不可教人叛其所亲以自快也。

此皆礼之所在,非计利害而为之也。

吉凶之礼不可并行,虽在比邻戚党间,犹不可苟且也。

况尊卑大小之别乎?诸侯大夫既吊晋丧,又欲求见新君,叔孙昭子以为非礼而不见听。

晋人辞之,皆无辞以对,终于不能行而贻固陋之耻。

郑子皮因此以发欲败度、纵败礼之戒,可谓读书无隔碍矣。

  鉴别

  物必有族,族与族为类,而后可分别其物也。

族类相混,物之与物莫不可相乱、莫不可相陵。

故君子之道,亟欲辨物;辨物之道,亟欲辨族。

使尊卑贵贱,秩然有序,而后贤愚是非足以相稽,否则劝惩混淆,轻重倒置,天下之事几日而不大坏也。

夫德至于圣则有隐显而无浅深,虽自信自乐,皆可为在田在天之事也。

自此以下,族类不可不辨,鉴别不可不精。

乐令冰镜之名,许生流品之目,岂可忽哉!士之可重者,尊于公辅,寿于彭咸。

其为人也,利万物而不以自丰,位高天下不以自荣。

行有辱也,虽生不乐,不慊于心,不衷于道,若芒刺之不可安也。

好学者必喜闻过,好礼者不忽细微,知时者必慎出处。

记善忘过者宏也,贫贱不慑者勇也。

谋于国而鲜失,训于人而不倦。

问其处家无不可法则,家人之事也;问其在公无不可告语,国人之事也;享于鬼神无不可达诸,幽明之事也。

如此则可谓贤矣。

人之有才,成器为难。

既成器矣,贵重华美为难。

盖成器则非无用之物,贵重华美则在清庙明堂之上,非斗筲之量而彝鼎之光也。

孔门之贵,与春秋大夫不必较量长短而自据胜地,若一一较量而有所轻重,反失孔子大其功而小其器之旨。

譬诸食物,驼峰羊尾、山珍海错,非不美也,以当菽粟则自然处下耳。

若夫有贵哲之名而不免困穷者,非有所偏即有所蔽。

穆子好贤,叔向好直,各有偏胜之蔽而不自知,故良友以为戒,不必皆有他日之祸也。

苏威问当涂贵曰,知人是善,然后好之,何以言其不能择人?贵曰,好善仁也,择人鉴也,虽有仁心,鉴不周物,故好而不能择也。

浅而易泄者不可与深谋,躁而易迁者不可与久处。

度量不广不能审事实,故编窄之人,一切卤莽,学问未深,不能察情伪。

故昏愚之人一切疑猜,达心而懦,其情多畏。

略举大纲,不肯尽言,常误人于危疑之际,一日之间,所欲必具,用物宏多,不能自戢,常失身于取与之节,喜怒哀乐失其常度者,终必贻家国之忧,年长而有童心者,终必为此身之患。

矫情拂性,悖戾必多;捷取幸致,怨尤必众;专权踞势,群情所嫉;高显亢厉,鬼神所忌。

若此之人,如表的所在,妇人孺子,犹思弯弓,而况当道之士乎?圣人重戒此辈,所以保艾人生也。

观人之法,李克数言尽之,不必京房之易,翼奉之诗矣。

  毁誉

  易曰,乖则有难。

刘向曰,和气致祥,乖气致异。

凡在人道中者,宜和不宜乖也。

人物凋尽之时,贤士大夫无论在朝在野,皆宜彼此互相成就,如辅车之相依,不宜更相诋訾,如冰炭之不相容。

圣人恐狂简之士与物多忤,故欲裁之,勿使为人所弃。

在陈之叹,即文王作人之心也。

夫严惮切磋,资于人者也;诱掖奖劝,人所资者也。

诱掖奖劝而人拒,严惮切磋而人怨,由于快己私心,非相与有成。

不能有成,则于人道无所益也。

恶恶非毁也,损其真则为毁;扬善非誉也,过其情则为誉。

毁誉一人之私,好恶天下之公也。

毁誉在身,易至沮丧骄矜;毁誉在世,率多排挤依附。

尽人称诵,不足道也,恐其饰情求媚,资适逢世而得之也;尽人指擿,未可弃也,恐其不能枉道从俗,矫思抗迹而得之也。

观称道之言,为何方之依;谣诼之论,出谁氏之口。

熏莸不同,皆受益之师也。

且人之正者,虽不自正,人必正之。

故曰隐十年无正,隐不自正也。

元年有正,所以正隐也。

故人之相与,宜共养其廉耻之心。

不善之名不可轻以加人,况直己而非人者?虽亲戚故旧亦止得其半以为是,其余以为非者,尚有其半也。

既无全是,亦无全非,何如相忘是非之外乎?凡君子责人,冀其改悔而格正厥事也,故罪自外至者,君子不以此弃人。

不得已而任过者,君子亦不以此弃人。

所事既正,则不善之迹泯然不存,更有何责焉?终已不改,则资禀之弱必不可克,又何能强焉?如是不已,徒有訾毁之怨,无改悔之益,君子不为也。

且道之在人,与己无异。

在己与人无异,不惟责人者不可过,即责己者亦不必过也。

己与人皆在道中,所以有相长之益,无相乖之损也。

若人不我誉,遂有怨责之心,遇人必求其相誉,而先有希望之色,皆为人所鄙者也。

夫治世之君子,好善恶恶;乱世之君子,嘉善容恶。

此之为道,其有衰世之忧乎?非性情之正也。

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

此亦自好之行,非万物一体之心。

圣人待人,必教之以礼,诱之以诚,要使天下之人皆敬学而亲师,勉强以进德。

所以然者,欲救义理于将绝也。

义理虽微,得人救之即不绝于人世,是以抑无道之强,以伸有道之弱,非有所忮懻也。

众人同心,谓之不善。

圣人因而恶之,是万物为心而不自用其私也。

不以一眚弃人,故一谷之灾不书于经。

善恶两举,方为至公。

以善掩恶,以恶掩善,苟非于义有所重,皆私心也。

以为诚者物之终始,终始两际,皆善端发见之时。

惟小人初念不善,事穷亦不能返于善,然后以恶终。

余则其人未尝自绝,圣人亦未尝绝之。

或不远即复,或事成始悟。

虽小善必表章,所以广为善之途也。

又以为胜负之交,最苦争气难平。

凡争其货财、争其礼节、争其名位、争其是非,皆争端也。

先王制大射之礼以教乡人,揖让于未有胜负之前,劝酬于既有胜负之后,先事以平其气,后事以平其心,此先王微意也。

盖商之末造,小民方兴,相为敌雠,是以廑贤哲之忧。

太和之在成周,不宜有此也。

  怨忿

  怨忿之事,人情所不能无,如豖酒狱讼之类是也。

又或义理所不容已,如君父之仇是也。

人情不能无者,以直道折衷之;道义不容已者,亦以直道勉励之。

所谓直者,非谓有怨于我,即搜索其过行,齮龁其灾眚,于以快吾意也。

两心相撄之时,惟明恕可平之。

明则彼此同德,恕则彼此同心。

明恕在内,礼文在外,所当爱者亦爱之,所当敬者亦敬之。

明恕不肯自尽,胜气不能自戢,骋欲失礼,趋祸效尤,内外大小之谪交至矣。

昔王氏二侯有隙,谷永离间之,杜邺和解之。

后世之论,靡不右邺而薄永,以此知同归于厚,共远于戾,人性皆然也。

所谓衷之以直也,齐襄复九世之雠,适与鲁庄同时。

庄公之义,不可见齐侯而不报;鲁人之义,亦不可与庄公共见齐侯也。

而并驱逐兽,何以为心?是以春秋致美齐襄,深责鲁庄,非有虚誉之词、苛举之法也,所谓勉之以直也。

有国而继好息民谓之有礼,有怨而平憾释争、量力反义,亦礼之所重也。

虽有深怨,不及已死之骨,故齐侯葬纪伯姬,君子义之,以为虽遇先纪侯之殡,亦将葬之也。

先代不正之事结怨于人,为子孙者不得以不忘袭仇彰祖考之愆,礼宜忘之。

郑子展使游氏无仇夺妻者,君子亦义之也。

受命而诛生,既死则怒无所加,若又报及子孙,初犹为怨,后且为仇,智士不为也。

故士匄受命伐齐,闻齐侯之丧而还,君子亦义之也。

令人习闻吴越事,一胜一败如在旦暮间,然而栖越会稽与殪吴甬东先后十有三年,细考岁月,然后知其不易。

彼所争者大,是以难。

久不解,必有一毙。

若小投,则十三年后亦当忘之矣。

且怨仇之事,变态甚多。

挟巨室之势,因执政之权,而不虑细人伤心之痛,是以自及,郑子驷是也,子阈子耳则累也。

乱之既作,必有受其累者,故君子不独不自结怨,又恳恳止人之相怨,诚恐一日乱作,而以无怨之家为有怨所累也。

夫私仇不及公,古道也。

子产既逐,丰卷不即收其田里,三年而复之。

其始之逐,行国法也。

其终之复,念旧勋也。

以为远怨犹浅耳。

栾氏之祸不于子而于孙,子食德之报,孙当侈之报也。

若孙复修德,则可盖愆,不但免祸矣。

师曹构君臣之难,以报笞辱之耻,小人怨恨刺骨,发端很毒,流祸淫夷,一至于此。

华元不校役人之谤,可谓不吝其咎,宽而能容,良足法也。

  庭闱

  子于父母所云先意承志者,志乃平日所怀,意为一时所发。

父母平日之志,子所素知,此时虽未发诸意,为子者先所发而承之,此以志揆意而知其当然也。

父母已发之意,或有是非,为子者因以平日之志决之。

其是者,志之所尚也,从而成之。

其非者,与平日之志不合,恐一时偶误,则几谏止之。

此以意逆志而知其必然也。

杜邺曰,仲尼善闵子守礼不苟,从亲所行,无非疆者,故无可间也。

叔孙昭子见高疆而发子孙弃德旷宗之戒,此教人为子之道也。

臣子之心,莫不欲尊荣其君父,故嘉谟嘉猷归于其君,善言善行归于父母,春秋缘此而美为子者,必本其父;美为臣者,必本其君。

所以养孝子之志,申忠臣之恩。

故父有善,宜录其子;子有善,宜褒其父。

一本之义,此待人父子之道也。

古之有世爵者,虽嗣子得绍其先业。

然初丧之日,不忍即居父位,先试一年,然后命于宗庙,若天子诸侯踰年即位之礼,盖哀死者之亡,赂生者之不幸,人心所同然也。

人子之心一有不幸,一言一动无不触其悲愍。

彼初丧之时,独无哀死愍生之意乎?若之何以得位为乐也?以此为教,尚有居忧起复而不知非者。

古律,职官父母在三百里外者,三年一给定省假二十日。

无父母者,五年一给拜墓假十日。

元时无给假省亲之制,而有擅离官次之禁,故一官于朝有十年不觐省者,当时议臣谓父母在三百里以至万里外者宜计道里远近定之假期,应觐省而不觐省者坐诈冒假期,与诈奔丧同科。

时未之能行也。

顺帝诏,内外廉能官父母年七十无侍丁者,附近铨注以便侍养。

其法甚善,勿以为亡国之令而忽之。

有深恩于其人者,必谨视其奉养之节,有笃爱于其人者必详责以为善之事。

老子有慈则能勇之言,苏黄门为之畅其说,以为爱之深则虑事精,为之避害速而就利果,是以能勇也。

今人教子弟絶不得法:少小之时即期以富贵功名而习学其书,至于收敛放心之学置而不讲,嬉游苟且,机械变诈,父兄曾不诘责。

不思古人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艺,非直习其事,欲必专一身心,使纯熟笃实,自然不向纷华浮薄之路而端正严密,德性亦凝聚矣。

此教子弟大关键也。

人道以聚顺为正,不得已而有变,于变之中而审自处之道,不可不取法古人,不可不折衷圣论,纤微驳杂陵暴之气皆不可用,纯乎温厚细密而后得其宜。

何也?一体之亲,呼吸相通而间隔生其间,非家之福也。

是以其喜也乐其进于道,其怨也冀其能改过也。

喜以弥缝其阙,怨以痛悼其生,故全乎赤子之心则伦理无不尽。

圣人体仁,所以为人伦之至。

若小小闲隙不能隐忍匿讳,而使至亲有难洒之耻,非圣人意也。

六经之旨,皆圣人行事,其变其常,无不当之理。

凯风之母子,膰肉之君臣,不可显斥其失,不可独洁其名,委曲筹度,几许苦心,而人以为固然,不复深求所以。

虽有成法,无益于后。

有好学也,一一深思其故,磨砻砥砺,较量哜啜,焉有不进厥德者哉!

  友于

  事兄之道不求伸己,视兄弟之子不可异己子也。

同姓有相恤之义,其有患难,虽不能救,犹宜忧存乎心。

郜子失国,郕伯来奔,同为失地之君而加厚焉,着同姓之谊也。

秦景公有千乘之国而母弟出奔,佞夫无反谋而天王杀之,郑庄公处心积虑必杀其弟,弟亦凶逆,谋篡其兄。

以后事观之,淮南民之歌文帝,比秦景焉,不相容也。

宋文帝之于义真,比周景焉,无罪而杀也。

廷美无叔段之恶而太宗忌之,比郑庄焉,毋爱而藏怒宿怨也。

此处兄弟之变之定论也,礼所以别嫌明微。

亲亲而失正道之谓嫌,掩恶而非正礼之谓疑。

惟人君能申至亲之恩,人臣则不得也。

故杀世子,毋弟斥言君恶。

若在人臣,虽施兄弟之诛,不为恶也。

周公直道行之,公子季友委曲通之,此处兄弟之变,而或仁或义不同之定法也。

兄行不义,弟有非责之礼,而国君之弟无仇其君兄而去国之礼。

不受禄养,可也;不去者,情也;不受者,义也。

论情可以明物则,言义足以厉不轨。

叔肹子鱄,同为不义其兄,子鱄去国,叔肹不去。

其去国也,非止全身,使君无杀臣之名,兄无害弟之愆。

其不去也,大逆之朝不食其余,孔怀之侧不忍分飞,使君臣之节两通,兄第之情俱畅,二弟所行,皆足法也。

卫侯轻去其弟,故子鱄不可居。

宣公不忍害弟,故叔肹尚可留。

此宣公之贤于卫侯也。

子鱄有同谋弒君之过,叔肹终始不义乎宣,此叔肹之贤于子鱄也。

叔肹始终可法,子鱄仅能免祸,此处兄弟之不义而或去或留,各行其道之定义也。

子文欲杀越椒,是伯父欲杀其犹子也。

世族之家,不肖子孙为害,与庶姓不同,故子文不为忍,而他人不可引以为例。

然子文止于大戚,终未推刃也,与他人谋兄弟。

宜以崔成告庆封为戒,勿自取灭宗焉。

汉世恩荫之典,得及同产及同产子,亦教人友于之义也。

  仪礼曰,昆弟无分而有分者,则避子之私也。故异居而同财,有余则归之宗,不足则资之宗也。

  伉俪

  夫妇假合者也,然既有合卺之义,即正倡随之名。

既正其名,即有敬恭之礼。

故君人者无二适,贞女不再行。

夫妇不狎,而钦翼之道存焉。

夫妇不欺,而诚信之节着焉。

所谓事近理存,造端攸始,非别有君子之道,不在日用间也。

昏媾之事宜内断于心,动必由礼,不可即谋于人,恐滋其妄。

男不亲求,女不亲许。

其不亲求也,为有廉耻之心,不欲自言娶妇,故昏礼不称主人,其不亲许也。

三月庙见父母,使大夫操币而致之,所谓致女也。

鲁桓公不由媒介,与齐侯成昏于嬴,君子恶其失礼。

季姬使鄫子来朝,左氏不取公谷使自择配之义,君子立法从正,顺者征之,所以教贞信也。

男女有尊卑之序,夫妇有健顺之宜。

由乎理之常者,即人道之正。

若以悦而动,未有不失正者。

男牵于欲而失其健,女狃于悦而忘其顺,极情流放,伤身败德,无所不至,道亦苦矣。

君子观象知义,谓夫始之不正,终必有敝。

莫如归妹之象,刚柔皆失正者。

是以发永终知敝之戒也。

朝廷侈于妬上,妇人侈于妬下,虽天子之女,必备妾媵而行,所以广嗣继祖。

一人有子,三人缓带,闺闱之美谈也。

妇人百善皆从逮下生,诸恶皆从妬下生。

赵衰之妻以盾为贤,而使其子下之。

以叔隗为内子而己下之。

此厚福人所为。

赵氏之后日昌,由此故也。

伯姬之贤,诸侯皆来致媵。

哀姜至鲁,不肯入国,约公远妾媵而后入,一则守礼正终,一则纵淫生乱,可先事知之矣。

姑舅两姨之子若女,今既许为婚,其不为婚者,亦当崇内外之嫌,平居少长,不得同坐同食也。

女子岁一归宁,载茌礼说。

数往数来,仆仆道路,非礼也。

又国君有政事,士大夫有正业,或夫妇同行,接轸联镳,若公羊所云双双而至,亦教戒之不明也。

春秋书曰,齐高固及子叔姬来,盖深讥之也。

易曰,无攸遂,在中馈。

盖妇人之义,以不与外事为得阴阳之正,故说易者以无攸遂解正位之义,言所重在此也。

若中馈之语,则以坎离互体,有烹饪之象,故以此事当之,以申前义之为重也。

  庸行

  古人庸行之事莫非至理,作圣作贤,由此为之。

世人不能为圣贤,皆庸行不求如礼,不克顾名思义,斯咫尺千里,白首穷年,无分毫之益也。

容貌词气,所谓物之则、事之义也。

留心于此,谓之穷理。

践履及此,谓之行义。

言必闻表着之位,视不过袺襘之中,所以筦摄其心,使有所措,不外驰也。

朝祭服之有旒纩,非真蒙耳目使不闻见,所以去人心杂念也。

履之有絇,尊之有禁,非谓见此二物遂不行不饮,所以教人知节,不至淫放。

上服有冠有笏,下辐必正如帷,义取整齐严肃。

深思其制,以防非僻之心,非可以燕居之服假借用也。

祭器亦然,不施于用器,敬其事者,必以日之朝气为之。

以月计者则在朔,以岁计者则在春也。

奉身之具,不必薄于人,不必厚于人,以随才称等为得。

厚薄之宜,得其宜则义也。

古之君子御家以四教,勤、俭、恭、恕。

正家以四礼,冠、婚、丧、祭。

饮食俎豆之数,衣服采章之别,器角精粗之等,尊者取赢焉,卑者取约焉。

所行之事即有供事之物。

既用其物,即有象物之容。

垣屋什器,必坚朴勿苟费也。

门巷果木,必方列勿苟乱也。

飨食无加物,及礼可矣。

太史公曰,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智者有取焉。

用物太侈,必有穷时。

至于既穷,如人之没水,不可振也。

侈糜之生淫僻,犹饥寒之趋奸邪。

故小人不胜情欲,必陷罪辜。

虽居高上之位,行快心之事,未可为福也。

古者执贽相见,有叙情配志二义。

故曰视其所贽而知其所任焉,非因以求货也。

凡致礼于人者,二事并施,各遣一使以致词,所以达诚一。

一使兼二事非礼,一人兼二使亦非礼也。

达尊之前,礼恭而言直。

以道相向,不崇其齿而枉焉,益所以尊长者也。

不恭戴则失长幼之节,不直则害义礼之正,皆浮薄之行也。

主人待客,必敬而礼之。

不问算卑长幼,皆当敬之也。

客过主人,亦必以礼自处,不问造次颠沛,皆不可废礼也。

朝聘必受于庙,词必称先君,以相接至境必假涂。

昔贵今贱者,待之不损吾异日,皆行礼之事也。

易曰,嘉会足以合礼,礼不可独行,当与在会之人同服行之。

故君子有会聚之事,必以讲礼为先。

会不以礼,必有豖酒狱讼之争,有攘臂诟谇之隙,有忌克谲诡之心,岂嘉会之谓乎?凡久而渐靡,与之俱化者,众人之心常放也。

兢兢自检,不知其然而然者,圣人之心常存也。

不洁之事,名犹远之,况其实乎?不正之迹,形犹恶之,况其真乎?常以行礼为心,自不犯非义矣。

若夫富贵贫贱之交,最难把持,故圣贤每于此致力。

吾徒行年既久,观事颇多,今之所遭,后之所忘,何不可以释然?此之所欣,彼之所厌,何者谓之确然?不惟苟且求得不可为,即无心任运亦非正要,当用力贞胜,然后见学问有权也。

夫自胜为强,如龙之不见石;遇物而靡,如鱼之触饵。

势牵于人,道穷于我,愈求脱则愈束缚,翳桑之饿人,耻行乞而羞自致,所以能成其刚也。

世乱无家,不容不依故人之有位者,当以蔡茂依窦融为法,署官则固辞,每所饷给,计口取足而已。

故并记之。

  朕兆

  神之在人,原为一身之主。

故祸心之几先接于神而神为之动,惟贤者能察神之所动。

如有凶征,先以敬慎自持,不授诸形气以成其事。

故贤者所为,常与福遇,以其致祸之几能自消弭。

人第见其惠迪皆吉,若命之常吉也。

故曰神先心以定命也。

其它德不足者,往往神之所动不能自知,是以气授于形而不可御,形授诸事而不可回。

书簿所载,凡争竞之念,数动而不戢者,鬬讼之兆也。

幸人之有难者,己将有难,而志气相引也。

骄矜而不能自戢者,将一反而至于卑屈也。

弗及而忧,魂先战也。

可忧而乐,心已亡矣。

语言苟且,哀乐失时,嘉事不体,凶事不类,当事而忘其所事,或授师而心荡,或受脤而不敬,皆精爽之驰,将死之征也。

宫室足以居处,无故而广大之、更新之,不久居之兆也。

不恃道义而邀福于冥冥之神,魂魄亏而左道入也。

与人争辩,不日增其德,必有戮辱之患,旋及其身。

所行既失道,就彼失道之事,亦浩荡而无归者,此不至凶祸不止也。

君子处世为善而非以自为也,各为其善而不必其为我也。

作之而不能成者,不必作也。

可一行而不可复者,不宜尝试也。

以浅衷待人,以俗情概人,在己则为矜伐,在人则有怒也,在四邻则有戒心,皆所以伏祸端也。

君子量腹而食,度形而衣,量能而受官,与人言也。

量而后入,无入而后量。

悦心之处以行险之道处之,则不敢过于快意。

嗜欲所在,节以中正之道,则不敢求多于人。

行礼之事,以逊让之客将之,不直己以忤时。

服人之善而不以倨傲为心、先自处于上而寘其人之善于俯视之列,皆所以免祸端也。

如一岁之中分以四时,生长收藏各以其序,不至匮乏,亦不忧迫促。

一日之途,限址次舍,足力不竭,远道可致。

一日之务,以昼考夕省为期,则形神不疲,功效日积。

圣人制节谨度,凡事如是。

所须不多,物亦易给。

所求不溢,人亦无厌。

所期不賖,愿亦易惬。

故无事不可为,无地不可安,似近而实远,似狭而实宏,所以养其神明,勿使昏乱,俾能察祸福于几微而先事弭之,勿使成形也。

  姓名

  姓氏宗族之别,天子初封诸侯,因所生之地赐以为姓,所就之国赐以为氏。

必姓氏兼赐者,姓所以统一本,系之而弗别,明昏姻不可通。

氏所以殊戚单别之各为家以待子孙之众多也。

故姓则百世不改,氏则旁支别属,各得异立。

或用王父字,或用先人谥,或所居官,或所处邑,不尽从国土也。

春秋以来,大约天子所赐曰姓,诸侯所赐曰氏。

诸侯以姓行,大夫以氏行。

以姓行者称宗,以氏行者称族。

始有定制,然而自此以往,人类繁多,编户齐民,皆有姓氏,不必尽出君赐。

亦有身自名之者,士会之帑为刘,伍员之子为王孙,知果自为辅氏。

王莽之世为黄,死而神于永州,因以氏其所居之溪。

东汉折像之先张江封折侯,后徙广汉,因以侯国氏焉。

不可胜诘矣。

又且僭拟成习,慕古者赐姓之荣,冒昧称姓,不称氏矣。

今人相问则曰贵姓,自述则曰寒族。

问者从尊,自述从卑,犹存古也。

命名之中,实有征兆。

穆侯虽宠爱少子,未必命名之时即以夺宗,然国中之人必有因成师之名以殊异其弟者。

楚有当璧之祥而干溪弒成,汉有尧母之号而宫廷蛊发,事皆类此。

孔颖达曰,师服之谏,若无端绪,冯何致言,以申己意。

谓晋侯当因命名之失,蚤为疆干之计,非谓人之命名必将有验也。

卫侯朝于周,周行人间其名,对曰辟疆。

行人曰,启疆辟疆,天子之号也,诸侯弗得用。

更其名曰毁,此又不论征兆而论义理。

征兆虽善而义理有格,亦不可辄用也。

  取与

  天地所生之物,非一家之有,故有无轻重皆可相通。

春秋之义,货财车马刍粟以相馈遗者皆曰归。

归者,取所有之义也。

曰分、曰赠、曰共,犹私己之言也,天有消息,人有取与,安有藏于一处不相流通之理?故凡货财所聚,未为福也,所聚之家必有意外之患,所聚之地必有不测之忧。

息夫候门,盗贼夜伺其寝。

敖仓积粟,群雄举事必争。

不惟家不可聚,即地亦不可聚也。

况货财之数,入之端有限,出之路无穷,亲戚乡里馈遗赡给,朝着官署赏赍稍食,部民佃客供亿输将,贾客贩夫懋逻居积,此入之端也,其事可指而数也。

通都大邑豖酒狱讼之争,风雨晦明探囊胠箧之盗,其人不可逆数,其事不可周知,皆出之端也。

故达观之士,勿忿于出,勿快于入,不可谓在我者即为入,在人者即为出也。

古者诸侯四夷朝于天子,献国之所有,亦发陈币帛于公卿之府寺,然相接以礼,彼此俱无贪淋之愆与求取之过,亦不以资约报施生责望于其间,则人道之常亦有不可废者。

戎朝京师,发币于凡伯,凡伯弗宾,此必不厌其欲,故不礼其使。

他日见执之耻,则贪利所致也。

春秋亡国之君亦有差等,虞公之贪,晋人执之以为媵,求为匹夫而不可得。

齐人受鲁之赂田而党弒君之事,鲁乘胜齐之功而取所赂之田。

晋人取璧内府而藏诸外府,取马内厩而藏诸外厩,曾几何时,其人抱璧牵马而至其庭。

事之反复,孰有着于此者?贪得好利,转徙之间而已。

君子在隐约,不克他有施为,临财勿苟得,即守道之心,即行道之事。

故为士大夫者,最不可受惠于人。

施而不报不可也,报之而有厌苦之心亦不可也。

其人虽不求报,而我常怀未报之惭与责报之疑,亦不可也。

惟辞之于始,则两情俱惬。

一受其施,脉脉相视,终身如有所负。

晋之烈士,羞行乞而憎自致,是以宁饿于翳桑也。

人道散而不有,让而不取,重请求而恶匈夺,鄙德色而善忘施,所拟别于戴角而傅翼、弱肉而强食。

尤不可习用他人之器币,习用既熟,辞受之界渐不能清,如久处鲍鱼之肆,全不闻其臭矣。

楚襄王问阳陵君曰,君子之富何如?对曰,假人不德不责,食人不使不役。

亲戚爱之,众人善之,此言虽小,亦可施于政也。

凡取非其有,以造意为首,蒙欲而动次之,不论得与不得也。

不义之财不可陈于宗庙,神必吐之不受,蒙欲而动之名也。

  远害

  语曰,色斯举矣,翔而后集。

言君子当见几而作,审择所处也。

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

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

言昧于知几,迨祸已及,则不能去也。

要之赵杀鸣犊,孔子临河而返;楚杀管修,叶公斩关而入。

无官职者闻声而遁,若孔子者是;有权势者观衅而动,若叶公者是。

人未可遽杀,亦不可独杀,故远害者宜知几,操政柄者不可不慎刑也。

传记所载,自有安国便事之道而求之不精、行之不力,皆危机也。

圣贤于人,欲救其失而去其害,开其迷而杜其邪,故取古人之事,校量训敕,多方示必道心焉。

敬者,德之舆也;恕者,德之则也。

敬恕不离于心,故能审是非得失之几,得死生存亡之正,不与恶人为怨,受诟辱而不校,优游于衰世从终其天年,慎小敬微,择忠直之士为师友,是以常闻其过,即忧患之中亦必慎所托,不枉道苟免,不求救于憸人,否则清其质而浊其文,亦足称也。

又以为人类之相杀,皆畏恶其人而杀之,未有鄙夷其人而杀之者。

或生乎乱世,或立乎暴主之侧,自晦其美,不使暴露,所以徼其鄙夷之心。

既见鄙其人,即不杀其人矣。

知伯俯视韩魏之君,故二君得免于亡。

魏惠王狎公孙鞅,故鞅晏然不去其国。

枚皋、东方朔不根持论,上颇俳优畜之,故皆以善终。

而严助、吾丘寿王才智辏辐有余,卒于不免,是以知巧之士不惜见鄙于人,以全所欲。

有道君子,亦不妨见鄙于人以善藏其用,不然,人之才智有限,世之忧患无穷,以有限御无穷,吾未见嘐嘐自鸣者得以驰骋于天下也。

又计古今以来,亦有文字得罪者,皆诡僻不正之言,欺世诳俗之事,否则胜气陵人,苛论绝物,深刻为心,阴惨为术,嗜进挤险,诬善藏慝,是以见者恶之,起而相询,国法因之,用以惩恶。

岂有宣圣贤微旨,明先王正法,敦笃恺弟,平粹切实,至仁为里,太和为表,而触人主之怒,来权势之仇,必无之事也。

又计近怨人者猝逢其祸,受乱人者必与其殃,昵刑人者常被其毒,能为我谋害他人者即能为他人谋害我者也,能诋訾人以悦我者即能诋訾我以悦人者也。

咿嚘上堂之夜客,攘臂入座之爪牙,皆能借彼以倾此,挈此以授彼者也,勿近此辈,亦远害之道。

若此者,皆道心也。

道心一丧,人如鸟兽,罟获陷阱,处处有之而目未之见。

何以征之?五行之理,逆阳者厥极弱,逆阴者厥极凶短折,故犯人者有刑辟之患,犯神者有疾夭之祸。

权势属阳,然君子不畏权势。

刑人属阴,而君子不近刑人。

有刚明之气者犹可逆,无刚明之气者不可逆也。

齐景公病痁而请诛祝史之言,至汉哀帝寝疾末瘳,而东平祝诅伍宏案脉之狱兴,人主善病,亦能生大狱之端。

卫出公之嬖与小人比而逐大叔僖子,汉成帝信郎贲丽善星而以翟方进当天变,人主好术数亦不利于大臣。

若此之类皆不可不知戒也。

楚欲图周,周人示以重器之利而计遂寝;秦欲图楚,张仪诱以商于之利而祸立至。

楚公子比贪一朝之位,庆封躭朱方之乐,皆杀其身而不及悔。

生当乱世,死于饥寒者少,死于怀璧者多。

陈平所以封还项金、解衣刺船也。

甄寻手文有天子字,此乃杀身之朕兆,非吉祥也。

凡无德而有奇表,无德而有令誉,无德而有厚福,皆可谓妖,不可谓庆。

在国则灭,在身则亡,不爽之数也。

凶德之人,并生一时,辏集一处,则杀身之谋迅不及备、结不可解。

春秋辕涛涂、申侯,汉田窦,晋杨骏、贾谧,皆其徒也。

阳处父刚愎自用华而不实,又揽人主之权以进退朝士,谢灵运有其刚而无其权,何晏有其华而不闻其刚,颜竣则兼有之,皆不祥之尤者也。

臧武仲知美疢药石之不同,不能趋此避彼,作不顺而施不恕,遂不容于其国。

宁喜乐于持权而借口从命,内史谷不言内君之不可弒,而忧外君不赏其功。

子西过恃卵翼之恩而狎乱人狂逞之怨,皆凶德相聚,适足杀身者也。

小人敢于为恶,必无恻隐羞恶之心,从而指斥其过,最危之事也。

盖宽饶以深刻之性居刺举之任,抱愤懑之心过于激讦,多所不堪,是以怨怒并作。

东平国草起覆道,石自转立,何与人事?而王后祷祠之。

天下已定,皇子通侯交游宾客,虽云盛事,然属有奸人居其间,倾摇鼓动,一人事覆,同辈并受其祸。

故建武末年之狱兴,废弃之家子弟虽有美材,亦当养晦藏。

若又召致名誉,好气尚利,则速祸之道也。

王盘是也。

袁盎喜于人主之前持论短长,虽多正论,亦颇容私,是以终为有权力者所恶,致杀身之祸。

大祗廉耻绝则不可仕,三纲绝则不可居,皆必有无妄之祸以及人也。

君子非全生之为贵,而明哲以保之为贵。

明哲之道有二,处患难之中宜于守常处顺,择事之平易者为之。

择心之坦夷者居之,处中而不处极,一切深险之心、诡僻之行不可为也。

圣人恐人迷于忧患而不能出也,故举九卦以告之是也。

居无事之时,养晦处默,乐天安义,防闲敬畏,劝善隐恶,知命之当然而穷通隐显不改行义之心,必遂为善之志,无论吉祥之征、怪异之萌,皆默消之,则福既不狃,祸亦莫及。

圣人恐人躭于宴安而不知儆也,故以小旻之卒章明亲戚相戒之义是也。

然亦有观人则明、自处则暗者,何也?在人祸福之形已见诸事,吾主学问深而析理明,居心公而处物恕,鲜不中也。

至于反而自观,虽一时所照颇为明察,亡何日久解怠,转徙多端,是以终当变易,与所见相违。

若以观人之智内省诸躬,岁月虽久,造次不易,其于祸福之际依然观人之明,初念之察,岂有不通之物理乎?凡行有污秽者人虽偶不恶我,我行污秽,动作有危,亦当刻刻自恶。

语曰,千人所指,无疾而死。

今有千人愤怨而不死者,非幸免也,当有党恶之人相从俱死。

苟幸免之日既多,则从死之人益众,知几者所宜亟去也。

  形神

  心易放逸。

能凝聚则成神。

气易壅阏,能流通则生精。

精神盎然,形乃长生。

人之神寤则栖心,寐则栖肾,将寐在脾,将寤在肝。

神之所至,气亦至焉。

人之气,下起于踵,上彻于顶,中经于督脉,雾散于肤发。

忧则结聚,悦则畅达。

气之所往,精亦往焉。

易曰,雷以动之,风以散之,雨以润之,日以晅之,艮以止之,兑以悦之,干以君之,坤以藏之。

此人物生生之道,养生之家所当深味也。

动也者,体宜微劳,不可惰逸也。

散者,气宜流行,不可湫厎也。

润者,津液不枯涸也。

晅者,居处不即幽暗,就阳明也。

止者,嗜欲有节,思虑勿淫也。

悦者,心常泰然,无入不自得也。

君者,以神驭形,以欲从道,如人之有君长也。

藏者,精神之用深藏不泄也。

养生之家常从月令二至之戒,举动无躁,声色勿躭,滋味宜薄,嗜欲宜节,所以定神惜气也。

秦医之言曰,晦淫惑疾,明淫心疾。

此二疾皆心也,分属二气之感,何也?明者,昼也。

昼以营务思虑过多,君火太炽,则神不定。

晦者,夜也。

夜当安身,近女过度,相火太炽,神亦不定。

放二者异感而为病则同归于心。

晋平公惑以丧志,以为有祟冯焉,盖心神不定为此病也。

苟定神矣,焉能为蛊?又气戾动于外,则阴血遍身皆动。

血既乱动,脉必张。

脉张于外,内必燥。

血既燥矣,气必不运。

气既塞矣,血亦中绝。

苟惜气矣,焉能为盭?且也动物以一呼一吸为性命,植物以一炕一聂为呼吸。

呼吸者,节宣之妙理也。

水之流也,日夜不息,然而亦有翕张。

翕则稍渟,张则复逝。

一翕一张,相寻无已而后归诸大壑。

金之在椟,时有轻重,余时如故,子午加重,亦翕张之谓。

人之气有呼吸,如户牖洞开,风气自入,突烟自祛,故病患由此可除。

凡朝以听政,昼以访问,夕以修令,夜以安身,以后事更其前事,使节宣之,亦呼吸之义也。

老子欲人以啬为寳,又欲啬之于未损之时。

易之为卦,聚则受之以涣,涣则受之以节。

元人两斧伐孤树之戒,皆定神惜气之义尔。

若夫冲和之气流行天地间,会阴阳之和,极发育之美,凡物之形,皆受诸阴阳,而阴阳之精英则此气当之。

得此气最多者,灵爽独异于人。

故为君为相有以治人,而人受其治。

养此气最厚者,其年龄亦过于人,为期为颐,有松乔之寿也。

死生之际,人所难言,然亦有定理。

慎疾所必养生也,考终所以正死也。

药饵以去疾,滋味以行气,此人道之常。

至于笃疾之时,气不绝则神不散,病不革则气不绝。

未绝不得即死,犹既绝不能复生。

为君子者,不可以慎疾之故,遂萌贪生之心,尤不可以必尽之生,求缓须臾之死。

惟安时处顺,则不为病所乱矣。

若夫资生之具如其分、如其量,则养也;过其量、过其分则伤害随之。

女宠太盛,神气瞀乱,必行事多错谬。

用物奢泰,必取予多不廉。

好色有此二病,不但伤生也。

山川之神主水旱疠疫之灾,日月星辰之神主霜雪风雨之不时。

孔子曰,饮食不时,劳役过度者,病其杀之。

子产曰,若君之身,则亦出入饮食哀乐之事也。

山川星辰之神,又何与焉?由此观之,今人疾病何与二氏?而祷祀及之,可以正其惑矣。

  士礼

  先王制礼,皆顺性命之旨而为之节。

恩之浅深,义之远近,礼与刑所由出。

故汉人礼服之学自为一家。

萧望之受于夏侯胜,望之又以授元帝为太子时,盖重其事也。

然丧服一卷,曾不盈握,而争说纷纭。

故挚虞谓世之要用,特易失指。

今丧礼非无定制,而人不能行,何也?时无圣贤,鲜能以诚心临事。

故曾子曰,人未有自致者必也亲丧乎。

欲人事事尽心,若居丧之心也。

居心以诚,则无不克由礼之事矣。

古礼有国恤篇,唐显庆中许李用事,辄焚国恤,而山陵之礼遂无所据。

国有大故,皆摭拾残缺,比附伦类,推士丧礼行之。

事已而斥去,不存其籍。

有不合礼者,群臣莫敢执正。

缘臣子之义不豫凶事,而又无所据也。

且尊君卑臣太甚,每举大礼多抑损典文,以便人主之私。

主有误听者,有不慊于心,辄为有司所阻者。

今略举之,以辨从远,居忧而遇令节,可慰不可贺也。

除丧而从吉,可用乐不可设燕也。

晋之群臣易服,而武帝宫中尚从三年之制。

宋之诸帝皆同晋武,而孝宗三年衰服,朝衣朝冠,悉用大布。

称子称名,以致哀痛之心。

即位改元以系臣民之望。

正始之义尽,上下之情通,所谓可从者,此类是也。

冢宰之听,其废已久,伊尹而后,康王已无明文。

王莽为之,是诬天也。

嗣君即位,卿出并聘似继好告哀,又娶元妃以奉粢盛,未尝行卒哭,即吉之礼也。

杜预引比以为谅闇从吉之征,是诬圣也。

举天下而葬一人,其礼不可略。

后之人君有未踰旬而葬者,是背死忘生也。

新君即位,在殡宫之前成礼,反服载在经义。

后世有即位,遗奠同日并举者,是日也。

陪新君之班则违龙輴之从,赴山陵之礼则损朝仪之盛。

吉凶二事,骤集一时,孰重孰轻,谁详谁略,此史官所不敢书也。

以日易月,外庭公除,墨带公服,权以治事可也。

后世以朝服造殡宫,是以大行之戚为人主私家之丧,群臣若无与焉,是有子而无臣也,所谓必不可从者此类是也。

发丧告哀,礼之所重,春秋亦有再踰月而后发丧之文,周襄王是也。

处危疑之时,须大国之助,机不可测,礼从其变。

春秋虽不立义,亦无贬辞。

后世或从与否,各因其宜,不可前定者此类是也。

短通丧之过,世皆归咎汉文帝。

考诸书卷,不自文帝始。

棘人之诗已在前矣,先儒以谅闇为居丧之名,非终服之名,是以免丧、终丧为二事,宅忧、除服为二时矣。

大抵春秋以来,天子诸侯既葬,除服率以为常。

晏平仲斩衰居凶,其老以为非大夫礼。

滕世子从孟子言,见者大悦。

然则短丧之习,浸淫日久,从礼者虽如晨星,犹未尽泯灭。

不若以日易月之制,一定二十七日之外,食稻衣锦以为当然也。

然文帝短丧之事,先儒别有一说,谓古者臣为君服,三年衰绖,畿内之民亦服之,圻外无服,未尝天下皆服也。

秦人尊君卑臣,使天下皆服,如丧父母。

文帝反秦事而行古制尔。

古者臣有大丧,则君三年不呼其门,已练而从金革,贤者犹谓不即人心,退而致事。

汉时为官者,虽遭父母之丧,不得轻赴。

翟方进自以身备汉相,不敢踰制,三十六日除服视事。

荀爽对策,极言其非。

光武绝告宁之典,陈忠亦谓新承大乱,礼趣简易,不可为法。

和熹临朝称制,诏长吏必下不行亲服者不得典城选举,陈忠因请从军之士,及给事县官小吏大父母丧不满三月皆勿徭役,令得葬送,史家韪之。

明典稽勋司纠夺丧,禁短丧,谪匿丧,惟钦天监奔丧三月复。

诗曰,缾之罄矣,惟垒之耻。

言己不得终竟子道者,亦上之耻也。

然则超复之命,臣不可受,君亦不当强之。

薄俗之人,宦情太重,先于通籍时伪设出为人后以为他日免丧地,此又可长叹息者也。

为人子者,亲丧未葬,宜从孤子当室之义,免丧犹不纯采,孙除祖服而父服未除,亦不全用吉服,故吉有吉凶相半之服。

玉藻曰,镐冠京武,子姓之冠也。

为祖之亡,故缟冠示凶。

为父之存,故京武示吉。

今人小祥后诸孙衣锦,三年之丧未葬,诸子亦衣锦,皆非礼也。

礼柩在堂上,孤无外事。

春秋之君,背殡出会,背殡从戎,史皆讥其不哀。

国之大事且曰不可,况他人乎?故曰周人有丧,鲁人有丧,周人吊,鲁人不吊。

周人之吊,遗使也,故周使可至鲁,鲁人之吊,君当自往,属在丧中,故不可适周,所谓丧不贰事也。

晋文公为伯不教人以孝,陈有大丧,强会其孤,春秋不责陈孤而以深耻文公。

其后郑伯朝晋,晋侯享之,郑伯辞享,请免丧而后听命,晋侯许其辞享,而不免其来朝,亦未为知礼也。

今乡里庆吊,亦列国例也。

权势之家轻夺人丧,人子亦轻夺其丧。

变服从事,主人受之不辞,皆不知礼故也。

葬地必择吉壤,非为子孙祈福,乃欲祖考安厝。

其地温暖则安,湿寒则不安,无所谓形家言也。

但使棺周于身,土周于棺,不令冢中空旷,则可长久。

今以卜兆之故,久悬其棺者多免。

郑延祚母死,三十年不葬。

颜真卿劾之,有诏,终身不齿。

陆贽为中书舍人,母卒东京,德宗诏中人护父柩至自吴会,同葬洛阳,必非既已安厝又发而迁也,盖悬棺而俟子贵也。

律以真卿之奏,则为罪人矣。

礼卜葬先远日,避不怀也。

不怀者,欲事速讫而无眷恋之情。

故吕才曰,先期而葬谓之不怀,后期不葬谓之怠礼。

盖葬有定期,不择年月也。

相传己亥日不可葬,然春秋己亥葬者二十余族,不择日也。

或用当代所尚,或以日中而塴,不择时也。

总之吉凶不可信,五姓不可信,升降荣辱不由墓地。

后人拘于其法,至于受吊不哭,吉服临冢,益悖谬矣。

鲁定公之丧,雨不克葬。

说谷梁者谓丧事有进无退,故潦车载笠,不为雨止。

若停柩以待异日,则谓丧不以制。

杜氏谓雨而成事,若汲汲欲葬,故以雨霁而葬为得诚信之道。

二说虽异,皆以行礼为重,非阴阳支干之忌也。

故形家之说不可施于论礼之事焉。

葬者,藏也,不可复见。

然有非常之变,若水啮前和,将亡失尸柩,不得已而他厝,故礼有改葬服缌之文以安孝子之心,非可常行。

周人改葬桓王,春秋恶其荣奢发藏,俾死者复扰,故以示戒。

鲁人改葬惠公,于经不书。

传曰,以宋师之,故葬礼有阙。

夫葬礼有阙,所憾甚微,棺椁复露,为痛甚大。

以美观而发藏,非孝子之心、仁人之举也。

其后樊宏遗令,以为棺椁复见,恐有腐败,光武甚善其言,以示百官,且曰,吾万岁之后,欲以为式。

东平王苍曰,以吉凶俗数言之,不宜无故缮修坵墓,有所兴起,故改葬之事,不可轻议。

为人子孙,勿为葬师所误也。

送终之礼,称家之有无。

贫者敛手足,富者具棺椁,封域之制,无广择不食之地,而无居良田奢俭之中。

以礼为界,斯无可议矣。

宋元公欲自贬损殡敛之具,其臣不从,不忍旷礼废法,辱其先君。

世俗之子,不知礼仪品式,薄于礼制而裒其财物,以邀浮屠老子之福,更不足与校是非矣。

郑氏祭法注云,惟天子诸侯有主,禘祫,大夫不禘祫,其祭无主也。

孔悝出奔,使贰车返,取庙主于西圃。

孔疏谓当时僭礼,初非典制。

然则说公羊者所云丧主用虞,吉主用练,埋虞主而后作练主。

注左氏者所云葬而作主以祀于寝,三年丧毕,别迁入庙,皆为天子诸侯言之,非士大夫之礼。

今作主,以祀通于上下矣。

朱子家礼,不重其事,惟择善书子弟书之而已,与今所行不同,学礼者宜审行之。

人子于父母之丧,三年未满,凡祭奠哭泣皆用事生之仪,日夕上食,馈用常器,末可得陈俎豆牲牢也。

终丧而庙,庙祭则吉,前此虽殡宫已葬,不忍同于追远之义。

三年一禘,鲁之恒制。

闵公二年五月,适当禘祭常期,而庄公之服未阕,若待服阕,则不及此年之禘,而当迟诸三年后矣。

鲁人亟欲禘其先君,以为减其月数,未减年数,或可前却稍渝。

然未毕生者之事而遽鬼神其亲,故国史讥其失礼。

文公二年,未毕僖丧而吉禘如故,盖踵前人之失而遂举为例也。

吉禘失亟,犹且不可,况制服不如期、释服不如期、举葬不如期、短丧久殡,岂人序所为乎?至于忌巳,则终身之忧,不可治他事。

若朱子黪巾素服,夕寝于外可也。

谢安朞功之戚,不废音乐。

王坦之规之不从,史云,衣冠效之,遂以成俗,责安之作俑也。

凡不及情之事,不可以训,虽有贤者为之,亦宜改正。

郗鉴当永嘉乱,乞食乡人,以饭着两颊,归而吐之,哺一兄子一外甥。

后甥为县令,闻鉴之丧,辞职而归,席苫而处,心丧三年以报之,论者义之。

安之失礼昭然矣。

为人后之礼,以言乎恩,则不能无二。

以言乎义,则当统于一。

恐义之不一,故绝其恩而强使之一。

不如明使恩之不一,而义之所在,自无容不一也。

南丰为人后议,不改父母之名,而越礼之尊称必不可假,越礼之大祀必不可行。

虽从欧说,亦未尝从越礼之说也。

古者重赴吊之礼,宾主皆不敢忽,故有服者奔丧,无服者会葬,葬期远近,以此为节,重其事也。

吊丧仪品,主于致哀,非以充用,故多明器之类,途车刍灵,非委缯帛于无用也。

又以及事为敬,吊死不及尸,赠生不及哀,书传所讥,皆以惩不敏,不敢生于不敬,是以惩之。

陆贽居丧,不受赗遗,惟韦皋以布衣交,先闻天子,然后称诏致之,此之谓荣亲,非世俗赙布之类。

若世俗赙布,何荣之有?谷梁传曰,会葬之礼于鄙上。

此明吊丧有会之礼,会葬有登垄之礼也。

客不登垄而请退主人却客以省烦,皆为简礼,此为有力者言之。

若力不足,又不可虚地上以实地下也。

谥必请于天子,以谥由尊者成也。

谥必由诔,诔者,累也。

累列生平行迹,读之以作谥。

传云,惟天子称天以诔之,诸侯相诔,非礼也。

死而私谥,司马公正之矣。

以为礼不当谥,孔门亦不谥夫子也。

今人始丧其亲,即请私谥于所知以旌其柩。

所知亦草草应之,既未覩其行实,又以身当尊,且纳谥于圹,亦礼所无。

至于妇人,尤不可私谥。

盖妇人无外行,无由接于戚里,死从夫谥,以明所专。

说在杜氏释例也。

汉宣帝谥其母悼、祖母戾。

戾非美谥也,以其从乎太子,故不当更也。

鲁僖公没妇人手,春秋讥之,以为非正终之义。

文公有母之丧而毁泉台,以禨祥为忌而弛其哀痛之心,是以圣人讥失道也。

刘向谓继乱之后必有废兴,先代陵墓鲜不发掘。

齐宜都王不取桓温冢中物,曰,今取往物,后取今物,如此循环,岂可熟念。

陈叔陵发谢安墓以葬其母,先贤之泽不庇其身,甘棠之思安在哉?所云惯终追远,不独亲属,君臣朋友皆当如是,故能使民情观感归于厚道也。

古之人君,莫不恩礼其臣,锡衰牡绖,亲致敛殡,闻丧废礼,当祭辍乐,载在经传,往往皆然。

春秋隐公之时,大夫之卒皆书于策,隆于臣子也。

桓庄之时无书焉者,其恩薄矣。

不待杜蒉举觞而后知其替也。

后代恤典,存其名焉,何哀痛之足云?

  方技

  汉书云,数术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职也。

易曰,苟非其人,道不虚行。

盖天人之际或异而无感,或感而不可知,惟达者知之,非余人所能识。

然而心志在内,形声在外,成败在后,气机在先,相为体用,合而不离,是以未尝不可知也。

明道之士得其全体以揆一端,无不合符,故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即术数之家,或假卜筮,或观象数,得其一端以印全体,亦无不合,故卜偃史墨诸人言多奇中。

圣人亦为卜筮以通愚智,循其繇词以定犹豫决疑,似皆以教人为善,谨其人事,求合天心也。

然圣贤举事,先尽人事而后决诸天命,故尚书洪范,卿士谋其得失,蓍龟决其吉凶。

盖以蓍龟通卿士之数,非以卿士徇蓍龟之指也。

即蓄龟并陈,亦必先筮后卜。

盖筮犹参人事,龟则全用朕兆,即事有渐,故先筮后卜也。

筮虽吉,犹必命龟,以人从天而不敢自专。

若筮不吉,则不更卜。

人事不可,不必问天矣。

盖人事之理与天地同也,是以感之而应,问之而答,君子志其善者远者而因以教人,明其事则谓之善,明其义则谓之远。

子产天道远人道迩之说,盖既审其事,又明其义,非一切倔强不信术士言也。

人事失得,自有常理。

上天之縡,无声无臭。

方术之士,乃先事而宣言,是为乱常,为诬天。

班氏论其彷佛一端,假经设义,依托象类,固有屡中之获,明乎其非圣贤设教之旨,为儒者所当戒,交游所当谨也。

春秋沙麓崩,为天下记异,安有发祥之理?元城建公之言,王莽假造以欺人耳。

以理论之,沙麓之崩,地之陷也,其占为阴胜阳、子乘母,不祥之繇也。

天戒若曰,居此地者慎勿为不善,苟为不善,虽极隆盛,必当族灭,若自高而陷也。

以后事观之,元后之祥,乃祖宗活万人之报,人事之得也。

其为凶征,则地陷之变,当为族诛,天之告人已久矣。

分卦直日之法,用以迹捕盗贼极善,焦延寿为令,小黄用之可也。

延寿曰,得我道以亡身者必京生也,正谓此道不可治天下,有尝试者,必害其身。

如京房者,朝廷但当术士待之,元帝倚以为治,房亦任之不辞,变更典制,引用党与,强人主以必从,小人造灭身之谋,己亦草不道之章,涌水已见,求进不休,安在其知祸福邪?眭孟既学春秋,岂绝不知忌讳?何以当幼主在位,大臣秉政之日而发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之语?即在莽操之朝,亦必阴用其言而显戮其身矣。

且方术技能之士,其始必有至精者出,然后可动人主之听。

既启其端,假借依附不旋踵而至者,不必皆有至精之术矣,又可尽信乎?要之杜钦、谷永非不精也,而二赵之恶移诸许后,西门君惠非不验也,而光武之名误以刘歆赤精之谶,当再受命而不能知受命之人,适以是年生于济阳,刘氏当兴,李氏为辅,而李焉诛及其身,李通之父亦不逮其子之富贵。

彼术数何能为也?班氏曰,浅为尤悔,深作憝害。

焉可忽哉?若刘向撰五行志,推迹行事,连传经术原委归趋,绝非方技之书,故可诵法耳。

若终军之对,以为野兽并角,明同本也。

众枝内附,示无外也。

未几,果有南北率众来降之事,此盖以意忖度,幸而得中,非本占候书也。

若东京之初,图谶之谬,当时亦可槩见矣。

用孙咸为大司马而人不服,改用吴汉而人始服,是人事可见者也。

以王梁为大司空,引洛水灌巩川,渠成而水不流,是天意可见者也。

而光武终不悟,至其末年,犹颁图谶于天下,使一代学术功名不敢不用此为门径,桓谭终致流亡,郑兴逊词仅免,贾达附会文致最差贵显,岂非作始之悖哉!范史论方术,以知变而不诡俗者为正,犹为信道不笃,不如魏孝文焚之为是也。

  ●卷三 #

  虚实

  人之生世,处天覆地载之中,范围乎五典六行之内,此誉实际,不可逃之而虚游,无论圣贵庸愚。

用一日气力,即得一日衣食;有一卷学问,即得一卷明达;进一分道德,即得一分高明;减一分嗜欲,即免一分羞辱。

有实理者,必有实事;有实功者,必有实效。

不如是者,嗜好太繁,失意必多。

自适己情,怨家必众。

权之所归,敌必树焉。

利之所锺,寇必瞰焉。

宅心不实,故所为皆虚而收功亦无实际也。

诗书多言道德,孔孟始言仁义。

仁义所以实道德也,仁义所在,必以礼乐行之,礼乐所以实仁义也。

外以节其形体,内以节其心志。

故昔人以为皇极之门,盖理犹虚名,礼皆实事。

理可指非为是,礼不可假伪为恭。

故三代以前,言礼而不言理,期人以必行也,不期人以能言也。

行者,实也;言者,虚也。

阮籍喜谈名理,而曰礼岂为我辈设,是谓崇虚遗实,君子不取焉。

礼可养人之性,乐人之生,使视听言动习而安焉,而自喻于道也。

邪辟不作,有以全其所受于天,是谓养性。

僭侈不肆,物力不屈,养生送死无憾,身不撄罪戾,心不罣忧患,是谓乐生。

器数文物,服习之久,渐能知其所以然。

饮食起居,出入哀乐,莫不合乎天地之节文而为人所表仪,是谓喻于道也。

道者,率其性之谓。

不仁不义之事,性所本无,故不慊于身,非有所恶而不慊也。

不安于心,非有所格而不安也。

若仁义之事,则居之而乐,行之而安,故道之在人,不必其在我也。

而好之也与自爱其美同,我之不德不必其及人也,而自恶也。

与人恶我同性,足具众理。

故万事之理,不待外求而自具于性中,理足应万事,故万事之宜不待智巧而自得于理中,性之所具,即道之中,尧舜之所传也。

中不择事,小大皆有之。

中不相袭,因物而傅焉。

中无定体,无适而可忽也。

要以心为至中,心存则道见,见其体之皆备,用之各足。

心一放则当前失之矣。

盖圣人所谓道,不止论理,全为应事者设,言其无穷,则千万人千万世之志皆可相通,言其不二,则事之嫌疑、心之犹豫,有一成之决断而不可移易,使由吾说者,皆能趋吉避凶,藏住知来而成其为君子之德、君子之行也。

是以不为备至之论,不取难行之事,粲然各具,森然不诬,井然皆有条贯,秩然皆有先后,一呼戴百应,一触则百动,所以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若涉于偏至,即有缺陷。

缺陷之处,即不贯通。

攻之则易破,藏之则易朽,块然一物,无神明之用。

一乱之后,湮灭埽除即永绝矣。

岂能与天地长存乎?后世非无儒也,为儒之心则有二,有忧学术未明者,有笑古人未工者,忧学术不明,以传道为心者也。

其所谓道,天下之公也。

笑古人未工,以名世为也者也。

其所云道,一人之私也。

若果以传道为心,姑且表章前哲、发明圣意,使仁义礼智之根常在人心,耳目口鼻之欲常处不胜,是亦足矣。

勿为高谈异论,凿壤人心,增长嗜欲也。

古者有其实而辞其名,今者习其名而反厌薄其实,谓之何哉?

  盛衰

  盈天地之间皆气也,而理即存焉。

体包乎其外而气行乎其中,此天之交于地也。

形结于有物而气充于无际,此地之交乎天也。

人居两间,其气上交于天,下交于地,故生长收藏与出作入息相应,疾痛疴痒与阴阳寒暑相应。

所以凡事皆有三才之义,而三才之中各分上下,亦凡事皆有六位也。

有其位,即有其理,君子就所居之位而以其理行之,虽欲之而不居,虽恶之而不避,如天以云雨下施于物,物以形象上应于天,所以熙豫丰大,极亨通之美也。

然盛则必衰,亦自然之理。

丰大之极,一变则为微末;高亢之极,一变则为卑下。

进无可益,则反就退缩而已。

盖一盛一衰,天地之常理;此盛彼衰,人事之定局。

既无两盛,亦无两衰,盛衰者,万物之避,亦万物所由以相息也。

若盛而不衰,必至于战,战必有所伤,或阴与阳战,或羣阴彼此相战,皆必伤之道,是以君子避之。

何也?大衍者,数之成也,成则变化无由生,故损一以为用,而变化生焉。

惟其能变,是以远近幽深无不应之如向。

若不变不化,不能括天下古今之象数也。

君子观此,凡事皆留有余之地以为变化之基,而乘天地之生气。

若其数已盈,则不能变化,所见为形与器者,皆天地之死气也。

既为死气,则虽富贵福泽,无可留恋矣。

夫万物洁齐于巽位,巽非有齐意也;万物交战于干位,干非有战义也。

所以齐之战之者,人事之为也。

君子损一以为用而不处于极,所以济天地之穷,乘其生数,不居成数尔。

列子之言曰,生者死,而生生者未尝终,则非体物不遗之理也。

形者实,而形形者未尝有,则非鸢飞鱼跃上下皆察之理也,亦君子所不取也。

  屈伸

  天地之间莫非气也,屈伸往来,皆气为之,人日在此气中,故富贵不可常,年寿不可久,高门降蓬,修棘树庭,气之推迁也。

生若朝露,死犹絶景,亦气之推迁也。

强阳者久必得祸,此由伸而屈;恭顺者久必得福,此由屈而伸。

屈伸之际,若有物焉主持其间。

然以道观,不过往来常理,往必有来,来必有往,则屈必有伸,伸必有屈也。

天地人物,日在屈伸中,云蒸雨降,谷夷渊实,所不能免,而况得失成败之数乎?秦汉之交,诗书燔而经师重;汉魏之末,节行苦而任诞兴。

亦屈伸相感召也。

圣贤则道积而为德,故能主张乎气,而屈者可常伸,骤迁者可久住,所以有莫大之福,享期颐之寿,此非人力所为,亦非天所独厚,乃德之常伸于物上,久住于人间也。

盖天地之道,以阴阳生成万物,又能节宣正气,驱除戾气。

太虚之中有以推荡四时日月,而推荡之妙又终古如是,尺度不差,是以物情虽纷,有强弱啖食之患,而生生不绝,仪象虽错,有晦明愆伏之变,而常道自在,盖有太和之气,流行乎生长收藏,故物物各安性命,不苦众多难御。

有大中之道,范围乎错综变化,故元会运世,指掌可数,不忧参差难计也。

万世而下,诸儒众多,惟张子互藏迭至之说,颇窥其妙。

人之德行行事亦复如是:阳藏于阴,居宠思危也;阴藏于阳,上交不谄也。

寤寐相继,精神始健;顺逆相参,德业始成。

阴阳之迭至也。

所以天地生万物,既生之后,其气无不相通,故有感而即应。

感者,此之所以达彼;应者,即彼之所以感此也。

人道相聚,必有感应。

既有感应,既有怨尤。

既有怨尤,亦无不解之理,解则又相亲矣。

若有私意,则气不通,不能感亦不能应,遂有积怨而终身不解者,与天绝者也。

故阴阳往来之理,人之所不能违,要之在天则为理之循环,在人则为情欲所使。

母病而子心动,气之无间也。

人呼而天不闻,气之有间也。

气之所由闲,情欲为之也。

必也观理深而御情严,则爱恶去取,皆非私意,故平格则上达于天,中孚则下达于物,凡有聚有散之物,皆不得认为己有。

彭殇之异、猗顿黔娄之异,总在聚散中争修短苦乐,若能知道,则此倏聚倏散、此聚彼散之境遇,皆不当累其心也。

凡有识有知之物,皆不得似灵秀自矜。

蠢愚拟人,即盖世谋略、盖世文章,皆一时客形所值,如石火电光,不可久系。

人特于不可系中争胜负好丑,非真形也。

若能知道,则此或圣或凡、此圣彼凡之躯殻亦不甚相远也。

要当有不可假借者,内之本体,不可不致其养,外之客象,不可不谨其防,则当坚守力行,不可游移屑越者也。

  阴阳

  造化之用,阴阳而已矣。

阴主收敛,阳主发越。

阳气愤盈于地中,为老农者,秋成之后,虽不种殖,必从而耕之以宣其气,然后阳气畅达而为土膏,生长禾稼。

若荒埆之地,耒耜所不及者,阳气郁积,土膏结轖,且生虫豸螟螣以害嘉谷,此乃阳气未达,别有所生,为灾沴也。

人身亦然,阳气畅达,则生津润而肤理光泽,阳气郁结,则津液干枯,疥癣频作,犹螟螣之附土也。

天地之生人物亦然,阳气畅达之世,所生多贤,而贤者亦获其用,是以其气益盛而至百年之久。

若阳气不达,有贤不用,用之不尽其才,则结轖之气不独发诸草木鸟兽、星辰日月,而必锺于人。

穷奇梼杌之类,往往闲出,犹螟螣生于土而贻害于土也。

郑氏解礼但以魂魄血气明鬼神之义,程张则广以造化阴阳之说,朱子兼此二说,然后鬼神之理始全,故于其中分二气一气,以二气明郑氏,以一气明程张,使人知二说之相须。

盖专用郑氏恐流于神怪,象设独用程张亦无当于焄蒿,凄怆之在人心者,惟以天地阴阳之正理,范围乎精气游魂之变态,其道乃尊,其指始醇。

故事之之法亦备阴阳,敬而远之。

敬则事之以阳,远则事之以阴也。

今人语及于神,则有恭敬祗肃之意,语及于鬼,则有厌胜祛除之意,此非鬼神之情状。

然贵阳贱阴,扶阳抑阴,亦有合于圣贤之指也。

人与神,本无相通之气,而有相通之理。

理既通矣,气亦贯焉。

鬼神之理在彼,人以此理向之,故有降格之事。

有恍惚之交,气亦相感无间,所以神降于莘,不足惊诧。

监德观恶,虞夏商周皆有之。

然而民之与神,不相杂扰者也,虽理有大归,必不曲为小惠,岂有一人含冤即能诉天,天受人诉,即降祸罚,若物情报复、取快目前者乎?其祸其罚,要归不可逃之数而已。

栾书之善,足庇其子之恶;栾黡之恶,移诸其子之无罪。

天无赫赫之报,人有冥冥之疑,亦归于不相杂扰之理而已。

若肸蠁剡然感着于人,幄中人语,城上蜕迹,鼻衄水滨,杯澹席右,此必无之事。

巫觋假谲者也,一开其端,罢之甚难。

明哲之士不可为彼说所动,折以经传之旨,时王之制,绝地天通,罔有降格,不歆非类,不祀非族,则幻妄息矣。

若夫童龀之子,未有念虑之感而会成嬉戏之言,似若有冯者,其言或中或否,皆可为鉴戒,犹有益世教,与巫觋矫诬不同也。

厉鬼之说,理之所有。

盖天地之气,有和有沴,流行不息。

人居其间,有生有死,相禅无穷。

生则有形,形所由灵,名之曰魄。

既生魄矣,内自有气,气之运者,名之曰魂。

耳目心思能知觉,手足能运动,啼呼为声音,此魄为之,所谓精也。

意识性情,关节脉理,皆有气行乎其间,此魂为之,所谓爽也。

林氏曰,精者,神之未着。

爽者,神之未融。

是以积精而至于神,积爽而至于明。

故魂魄人之所同,而精爽则贤否贵贱有不齐焉。

既死之后,魂魄虽逝,精爽犹存。

其尚德者,附天地和气而兴利。

故先王祀为明神。

月令雩祀,百辟卿士,有益于民者是也。

其行恶者因害气而施灾,故谓之厉鬼。

礼,天子立七祀,有大厉。

诸侯立五祀,有国厉。

五行传亦有御六厉之礼。

厉气流行,时有形声,愚蒙闻之,必生讹言。

民心不安,义须止遏。

有民社者,恶可坐视不救?传曰,鬼有所归,乃不为厉。

操政柄者,亟为之求所归焉。

物怪则驱之,韩愈之事是也;人厉则抚之,子产之事是也。

泉台之妖,虽不在厉鬼之数,但人心危动,以台为妖宅,妖偪处此,是以大惧,人君以国为体,一国之心缘此不安,欲安民心,不得不毁其台也。

盖离宫别馆,清虚闲敞,人迹既稀,鬼物斯冯。

欲除其害,不得复存其迹。

祖宗亲尽之庙,壤而不葺,葺之则为讥,况游观之所乎?此载在经义,不为无据者也。

夏父弗忌乱闵僖之次,柳下惠谓其必有天殃。

后弗忌死,已葬而柩焚,烟达椁外。

此礼官失礼,鬼神谴责之明验也。

光武有事泰山,欲因武帝故封,梁松固争,要其必改。

既封之后,光武未受其福而松被诛死,史家以为罪虽由身,亦诬神之咎。

何也?朝廷之上,行礼之地,故以明礼为大事。

古语曰,法吏侮法,犹礼官侮礼也。

礼官逢迎人主,诬神侮礼,能无谴乎?左氏于跻僖一案既引论事君子之言,又引作诗君子之言,又引仲尼之论,再三举似不一而足,深明其不可也。

此嘉靖诸臣所以宁受摈斥,不敢顺旨行失礼之事也。

王莽之子非莽隔绝卫氏,吴章谓莽不可谏而好鬼神,可为变怪以惊惧之。

夜持血洒第门,事觉而死。

苦谏犹是说理,假鬼神则近邪魅,宜其陷于大逆而不可救也。

昔人谓锺巫之祭足征淫祀无益,桑田巫期以明术自杀,晋小臣以言梦为殉,武帝炙胡灵上林,胡不闻欤?

  有无

  二氏之说以为天地万物皆虚空所生,山河大地亦妄见其所生。

夫闭一空器、锁一空室而云人物实其中。

空瓶之中自生酒醴,空釜之中自生饔飱,此愚所必不信也。

且也山河大地在人目前者犹妄,又安得其身已往,其性则存者乎?世人但知二氏之谬而不举一确然可据之理以证其失,故终古莫胜。

张子则举易以证之,以为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吉凶,吉凶生大业。

古今以来,莫非气之充满而推荡熏蒸以至于盛且久者,皆天下之实理也。

乘生生之气以来,既非自无而之有,虽有聚散死生而此理不息,又安得举山河大地尽归刬除以为无乎?以此辟二氏之妄,最为得之。

故学者不可不明易也。

  异端之家无者必欲言其有,有者必欲言其无。

吾儒之书,有无皆实理也。

故周子曰,无极而太极,太极即理也。

理之所在,不可以形器言,不可以方隅言,故曰无极。

非若二氏之家,并此理亦言无也。

先儒谓万善所以生、万事所以定,莫非此理流行为之根柢、为之枢纽,在天为阴阳,在地为刚柔,在人为仁义,人有此身,一日之间无一息不有仁义流行,所谓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也。

而仁义而又相资为用,所云互为其根也。

仁者,万物所资以为生。

义者,万物所待以成用,此太极之理箸见于人身者。

若只从气化言,犹于人无益也。

惟步步着实,人然后能尽仁义之事,而立仁义之极。

故周子又以诚明之。

  吴澄之说言荐拔之非礼也。

今推其说而广之:为善之人既与日月争光,何所事于蔫拔?为恶之人既已沦于沙虫,亦恐荐拔无及。

若为子孙者,果知祖父所行既谬,而畏冥冥之中必有谴责,即当改行迈迹以赎其愆,冥中之谴未必不可挽回,祖父之过未必不可洗涤。

若祖父未尝有过而为有过之疑,因以生荐拔之事,是诬逝者以不白之寃也。

其父攘羊,其子证之,犹见责于乡党,况未之攘羊而辄诬之乎?以此观荐拔之说,果非释氏之言,其徒为此惑人,信矣。

嗟夫!虚无空幻乃圣贤之寇贼,因果报应,又释老之奴隶,吾见世之好尚日下,而智术益陋也。

  天道聚散存亡而已,非有前后身之说也。

腐草为萤,雀入大水为蛤,物或有之,岂人生之谓乎?且草之善恶必不报之于萤,雀之善恶必不报之于蛤,形之化者,尚不能相及,况形气皆非其故者乎?且其说以不善为沙虫,则萤之与雀皆沙虫之属也,岂一一皆为恶之报乎?若以为有人性者杂乎其闲,则沙蛊之生死谁司其籍而不爽其报乎?西土之人好杀,故释氏以慈忍矫之,中国礼义之教,其体无方,其用无涯,奚取慈忍之一端乎?裴頠曰,形器之故有征,空无之义难检。

取难检之义以愚人,人亦为所愚而不悟,不求益身心之故也。

若以践履笃实为务,则异说无由进矣。

  老子之意,惟以柔弱退伏待天下之事,绝不以人从我、以利权害、以巧胜拙。

诚恐以人从我,倘人有不从,则我不得踞其胜矣;以利权害,倘我专其利,则人必受其害,受其害者,必与我为敌,而我失其利矣;以巧胜拙,人皆相竞以巧,彼此相加,终无已时,至其极也,必有一败,不如守拙,得以常不败也。

此三者,皆处人所不竞之地,自伸其志而不受世途之阻桡者也,故其所言,皆近情理,绝不荒唐;皆可循求,绝不幻妄。

所以古今用其说者亦可为君为相,而致治平之休,获贤哲之誉。

若读庄子则使人放纵而犯义越礼之事多,读释氏则使人无所检括而妄言诞说之徒亦进,故二家之说以为号令则不雅,以为章奏则不法,绝与老子不同,而嵇康粱武又覆车之在前者也。

  性命

  在太虚之上谓之天,形体所具谓之人。

天与人以气化相接而秉其阴阳刚柔之德,是之谓性。

性之所居有物閛焉,如第宅然,是之谓心。

凡九州岛之内,生物众 多,各得夫土壤之气。

燥湿肥硗,必因其产,人为天地所生,岂有不得天地之气者?得其气即得其理,故凡为善人者莫不好仁而恶不仁,好义而恶不义,以此知仁义之为性也。

战国之时与孟子论性者,其人未必皆象瞽叟、纣也,而引象与瞽叟、纣以概夫天下之为尧舜、为微比者,不引古之善人以明性,偏引古之不善人以诬性,可谓丧其所受于天而酷嗜夫凶人之德矣。

夫与人相期末至而思之,是之谓思。

有所亡失,建鼓而求之,是之谓求。

两国相比,据图籍以正疆界,设兵卫以严封守,虽有强敌亦不能夺。

今人尽性之功亦当有思、有求、有不可夺。

诸家之说乐放纵而恶拘检,亡失而不求,久旷而不思,弃置不守,为物所夺,宜乎河汉其说,无所程于心也。

  命虽在天,必与人事相称。

人事有远近高深而命无不应,人事有洪纤曲直而命之所报无不当。

然则命也者,随人事得之,不可谓在天也。

然天道声臭莫测,常默与人周旋,人能惠迪则吉,能不骄不傲则万福来求,惠迪从逆在前,吉凶影响在后。

不骄不傲在前,万福来求在后。

所以动乎志、气见乎眹兆者,又若天实为之,而驱人以从事焉。

以其由人事得之,故曰君相可以造命。

以其动乎志气、见诸朕兆,则天实为之而君子不可不知命、不可不畏天命也。

春秋列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之事,以阴阳之中制其法,春为阳中,万物以生,秋为阴中,万物以减,故名其书曰春秋,所以举中道也。

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以仁义之中制其法,人之喜怒哀乐、动作威仪未必尽合于礼,故必矫情从道,必合仁义之中,而人道始和,人性始尽。

推而广之,五行之理则金火相革,人事之变则汤武革命,亦所以致中道也。

夫人事之中即刘康公所谓命也。

若夫亲者相残,仇者相好,变化诡故,不可前知。

以怨蒙赏,以恩被戮,忧喜回穴,不知所伏。

张单俱灾,颜冉速讫,死生寿夭,不可常测。

此人所谓命而不可谓知命。

阮逸曰,德合于天而心复于性,是谓知命。

命非见牲无能知,知性者少,故知命者亦少也。

刘峻辨命非不善也,王通犹以为凡事归诸命则人道废矣,盖人能知命而后可言畏命,能立命而后可顺命也。

  言行

  谨言慎行,非土木之偶、首鼠之恭也。

凡道德文章、功名事业贵乎在内者有以容纳,志量恢宏则容纳多矣。

又贵在外者有所承载,局面宽展则承载富矣。

执守不坚,苦于易夺,纷华美丽,见之斯悦,悦斯夺矣。

负荷不久,伤于易败,岁月推迁,志意潜移,移斯败矣。

容纳不广,虽坚守无益;执持不坚,纵恢廓无成。

见义不为,器识之偏也;中道而废,嗜欲之夺也。

若此者,启口即谬,作事即乖,奚取谨言慎行哉?理欲两念,自天子至于庶人大略相同,然有以理之名快欲之私者,有以理之实近乎欲之名者,亦有欲所不当然而防理所当然者,又有推欲之私为理之公者,要之以己同人则欲之事皆可理行,以人从己则理之机莫不荡而为欲。

何以明之?人之动也必有所奉,子受命于父,臣受命于君,君受命于天,日用之间、人事之节所受命者,道也。

忧之与疑,皆易理也。

有忧有疑,济物之心,何忧何疑,尽性之力。

遇灾而惧,有凶降名,是谓有礼。

有礼者,四邻之望也。

怒以止乱,巽以行权,是谓有为。

有为者,救世之略也。

步不踰尺则纵横皆方,折旋中规矩则环佩鎗鸣,是谓有度。

有度者,万民之表也。

贱而有耻者,宠必不骄。

柔不可犯者,强不可夺。

远而不至孤立,近而不涉谄媚,有所矫拂,因其势而导之,有所闻示,援其类而讽之。

有恩于人,不期其福,不徼其报,诚仁厚之德内结于心也,如是之谓理而君子所当法也。

临下不刚直,则匡衡之居省门。

事上不和悦,则萧望之之轻丞相。

长傲遂非,天性疏旷者可救,学问颇僻者不可救。

富贵功名,此中莹通即为福,此中蔽塞必为祸。

诡辟之论,偏倚之行,古人所最忌。

今偏以此立名,出于己者无所捡择,故责于人者无所程量。

志淫则贱物贵我,心荡则好奇尚怪。

以我之所同毁众之所同,皆不祥之人也,如是之谓欲而君子所当戒也。

君子不以谨慎为恭,而以理欲为辨,故凡有位之言皆法也,无位之言皆业也。

法则不可任意,业则不可苟居。

陈治乱之机、辨义理之微、善恶以儆来事、藏否以示后学,大道为公而非以自为也。

重厚简默,不为流俗所喜而有道者取之。

闭门却埽,未必免谗。

缄口内修,谗无由至。

古人无绝物之教而有缄口之教也,此君子立言之则也。

不炫鬻以求名,不弛放以寄愤,恬然若将终身使世不见其人、人不知其美,但安处其常。

常者,分之所止也,虽有高位不可不辞,虽有盛名不可不避,虽有大辱不容不蹈,虽有小悔不容不居。

惟以居心敬畏,物情自服;居心专一,事功必成。

居心宽平,人必从化。

是非之在人者勿存诸心,怨尤之在己者勿忘其省。

勿存诸心之谓无我,勿忘其省之谓内讼,此君子制行之指也。

盖君子一身所言所行皆思济物,是以不用于世良为可惜。

若所具者无用之才,所习者无用之业,所处者无用之位,如井泥不可食,虽禽岛亦不至矣。

进德居业而有此象,其人亦不足惜矣。

  省克

  养气和平者必无胜物之心,居心明净者必无累心之欲。

无胜物之心,故内公平而外和易;无累心之物,故忘穷通而齐彼我。

矫思以正其身,立义以正其思,刻意为善,不溺志于所安;谨身畏法,不贪冒于所获。

以刚为体,故守道必固;以健为用,故迁善必速。

知仁义,故重礼节;厉廉耻,故谨好恶。

乐天之谓顺理,知命之为谓安分。

俗艳甚短,故藐大人;道味甚长,故乐古制。

道义广大,不以绝物为高;道心精微,常以谨严为益。

虽其一生来必能尽天下之善,而不可不存尽善之心;虽其一身未必遂有无过之日,而不可不怀速改之志。

敬小慎微,日积而圣,如木生地申,长而益高也。

意所便安之处,使人气弛而形放;名所凑集之地,使人劳形而苦神。

不好学则不惩前过,不内省则不求后益。

势所可为,必不降伏其心,故富贵之人往往多骄;心难自抑,必不郑重其身,故责怨之人往往轻死。

既丧羞恶之心,必为机变之巧,无所检束而日放其心者,不必有所利而后为恶也。

私心未净,不能竭情无隐;欲心骤动,必多陵节失序。

随人而动,自处已卑;一感即应,失身弥速。

若此者,如火销膏,如溜穿石,日积损而不自知也。

易所云见龙在田者,虽无风雨之势,识者已知非池中物矣。

然非有殊尤绝高之行,人所不能,惟君子独能也。

其自爱也如爱器然,既包藏矣,又什袭之;其措躬也,如行地然,既审视矣,又曳踵焉。

不以德盛而傲其体,不以行高而惰其志,无愧于心,无欺于人,无不周于事之用,如是而已矣。

若夫警戒震动之心,人之大益存焉。

一事之难可以致终身之易,一身之否,可以致举世之泰。

严厉非安和之道,而于自治则有功也。

此省克之大端也。

  知天

  上天止此清淑之气,流行不息。

人受之为德,仁义礼智,其条目也。

天无杂气,人无恶德,故古先圣贤俯仰二仪,必合其德。

天地之德见乎其体,天圆而动,地方而静。

动者道之权也,静者道之经也。

天道无私,故可行权;地道受成,故宜守经。

健行坎止,即经权之显然告人者也。

圣人之德,见乎仁智。

智者万物不隔,天地之动体也;仁者私意不留,天地之静体也。

处己以静,接物以动,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则与天地之阖辟相似;默而感之,神而明之,则与天地之往来相似;有位施诸政治,无位明乎教化,则与天地之功用相似。

此圣人之合天者也。

天之心,无不欲其顺也;人之心,无不欲其利也。

圣人求义理之中以施事物之际,使上下各安其分,万物各止其所,所成顺致利,和合天人也。

故言道德必本仁义礼智,言礼乐必本中和之德,言政治必审因革、必崇爱敬,言兵必尚仁,言刑必远申韩,是之谓明道也。

人之体道,凡属嗜欲之类皆当以天道制其淫放,凡属礼义之流,皆当以人事策其怠惰。

天道人事,可以相辅,亦可以相制。

圣贤则得其相辅之力,中人以下则得其相制之力。

圣贤嗜欲原薄,限以节制,则省克弥精,此相辅也。

中人以下任性则流于淫放,服礼则易于怠惰,故必以天道节其嗜欲,以人事策其懈怠,此相制也。

矫情以从理,安理以复性,行思坐诵常若不及,临事往来常若有戒,亦所谓相制也。

  立诚

  道德之功,在乎立诚。

诚身之事,不过仁义礼智而已。

四德无欺,即至诚矣。

即事即物,坚守四德而扩充行之,即无欺矣。

天道者,诚之最著者也。

圣人之德,取足四端之中而天下之理充周有余,天之体也;圣人之行,取则四端之中而天下之事泛应无差,天之用也。

人之所尊,至天而极者,以其为德不欺而皆出于至善,又终古如是,有不爽之诚也。

今有人焉,其德皆善,而又终身如是,则人而天矣。

神之清明者,理也;神之昏浊者,欲也。

念之真实者,理也;念之虚假者,欲也。

善恶者,理欲之谓也。

世之学者徒知善之当为,而非出于至诚,则往往有物以潜拒于其中;徒知恶之当去,而非出于至诚,则往往有故以默缓于其外。

又以为人所不见,遂变其初念,以从不肖之心。

又畏其不可对人,而藏之愈深以掩不肖之迹,此学者所同病也。

好学之士,屏人独处,清夜梦觉之间,莫非善恶两端较量不辍,事无大小,一旦当前,善则力行,不善则速改,不刻励于众耳亲目之前,不懈弛于隐微幽独之际,然后物欲退听,所性常存,是以无偏倚、无昏浊、无系恋而足藏神明之用,且能涵万物、包天地、统人伦而亦具万汇之体。

体用兼备,则天人之际往往相符矣。

其始学也,苦无进德之方,但日去疵类,自有进益。

不能进德,皆由不能去疵,亟欲求美名而张之也。

嵇康阮籍喜谈名理,而穷理之功实疏,故不屑为寻常之行,亦不能入圣贤之室,恃其才气过人而处乎末世,郁郁不得意,遂以遗世为高,并欲自遗其身。

不知一身可遗,天下不可遗也。

有道者不惟不遗天下,亦不遗其身。

谨持性所固有而培养之功与日俱增,自不乐为放达之行矣。

盖人之为学无限,败德之事皆从虚浮华美之念触类推荡而出,为之益熟则居之不疑,用之益工则箴之不痛。

君子则不然,人之得失即己之成败也,人之显见即己之隐微也。

恐无以自观,故因人以及之。

因人以观己,则修己之功不在人后矣。

见善必取之,知善必与之。

取之者,所以自广也;与之者,所以深造也。

盖天地有自然之德,君子体之,加以必然之功,所云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皆自勉以必至于是,而非任其本质也。

其为心也,时时悚惕,刻刻提撕。

屏除嗜欲,使神明不昏;勤学好问,使见闻日益;揆度事理,使精义入神;乐近贤士,使观摩有助。

仁民爱物,以广其仁;敬小慎微,以进于道。

常存古人,使心存而不驰;勇于行义,使气振而不惰。

不摭华遗实,不有初鲜终。

居以宽宏广大,行以敦厚笃实,故有所企而日高,有所望而日就。

不若参辰两星,各居莫所,终古不相近也。

  顺义

  穷理之功,所以为处事之地。

理之是非,即事之得失。

每事当前,先举而质诸理,理定而参以时宜,则经权皆备而无余蕴,此外利害得丧不可胜诘,一涉揣摩,则执理之见常不胜从欲之见。

舍经权而计利害,不跲踬于当时,即指擿于后世,盖由止见利害,所以不见是非。

或见利思义,常掩其非;或见害思避,常昧厥是。

以利害之微明,成是非之大暗,则不式于义之过也。

天地盈虚消息之理,万事万物皆听命焉。

人得其理以为进退存亡语默之节,一动一静无不与消长同体,则世路崄巇可平。

易之为书,六十二卦阴阳相错,惟乾坤为纯体。

以其纯也,故静专动直,平实易知。

静翕动辟,简要易行。

然而人才不齐,事变多端。

专直尚涉尤悔,必参以委曲调剂,纔得无戾;翕辟犹有渗漏,必加以弥缝融洽,纔得无闲。

分数稍差,时宜稍乖,皆足害事,故有道之士必以六十二卦之理斟酌补救,使阴阳相错,刚柔迭用。

又审谛乎天地人之位以善措其专直翕辟之大而曲尽其弥缝调剂之细,然俊天下大务得此始成,生人大业行此始安。

至于时措咸宜,依然合乎易简而足为制事之准也。

故君子处事有序者不紊其序,有节者必案其节。

如人之有形体,不可倒置也;如形体之有精华,不可壅滞也。

心之所安而有碍于义,是意气舆情欲相翼而成,其情可嘉,君子不以为礼,义之所在,而心未安,是事势与羣望相迫而起,其事虽正,君子不以为诚。

故君子处事,门内之治恩掩义,门外之治义断恩。

父为子隐,子为父隐,门内之治也;大义灭亲,诛不避兄,辟内难而不辟外难,门外之治也。

又当上下相应,精粗俱到。

有帝王之君必有帝王之臣,又必有帝王之民。

平日教化所渐,未能醇一粹美,一旦欲为三代以上之事,必也自相违戾,有善心而无成事也。

不以己之非夺人之是,故义所不克厌然而服,不为辱也。

尊行于上,卑行于下,是之谓顺。

虽逆于事而理之所顺即心之所安,不可谓逆也。

恩以情杀,义以礼成,情以势屈,道以力程。

恩以情杀者,世近则恩深,世远则恩降,故持论有宽严,制治有疏密也。

义以礼成者,不使无礼义之人主持有礼义之事,其事虽逆,其辞必顺,正辞所以绳事也;情以势屈者,小之事大、贱之事贵,情虽不怿,势所必断,又当屈情从势,不可以古法概今事也;道以力程者,道所当为必程其力,力所不堪不可责以道,不量力而施责,非王道之平也。

善事以成为福,恶事以不成为福。

善事将成而物败之,主其事者之不幸也;恶事将成而物败之,主其事者盖有天幸。

非人力所为焉。

然事有未成即败者,有必待既成然后败者。

势未及重,其败甚易。

以其未重,故祸福皆轻。

势之既重,其事必成,成而必反,一败涂地,故其祸常重也。

凡举事不义者,宁速败而祸轻乎?宁倚势速成,终于必败而祸重乎?盖任势而处强者,一不义足以灭之,无所谓强也,此可先事决之,不待事后者。

凡为仁之事,与义相辅,有通其仁而义不与者,以相济为辅,非以相比为辅也。

凝滞生于见理不明,忿恨生于私欲未净。

纤者舍大而取小,吝者丰己而薄人,皆由大义未通也。

圣贤举事应物,为之轨则以清其原,有以止天下纵欲之心。

虽群情流放,终不可夺,所谓尽己心之经纬,以齐人心之乱绪也。

故事虽未成而义已成,不必更问其事;事之所止即为义之所止,亦不必过用其心。

以踰其义,是以移风易俗而人不惊也。

且君子小人,其举事各有不同。

有小人仅可不嫌而君子不提不嫌者,不可以成败论也。

中古末世,其举事亦各有不同。

有中古可以不防而末世不得不防者,亦不可以成败论也。

不义之事,易世而后必反而归正。

鲁人崇逆祀而阳虎正之,襄仲杀适立庶而季文子正之,当其主事之初,同恶相求,如市贾焉。

所以难御,有君子者不与相抗,藏其形声,待恶之既稔,事之将败,然后起而图之。

否则让其且成而畜力以图斡转,否则俟其既败而晏然以收成功,未必非圣贤所亟与也。

然古今刚明之人,居心必诚敬,措置必安善。

柔暗之人,非幸福于回,即免难于苟。

故君子既审事理之宜,又当日新其德,养成天德之刚,勿近俗累之柔则善矣。

  凡处天下事,因自然之势则理即在中。

自然之势者,如有山川,自有高下流峙,有形体,自有视听持行也。

若以意见穿凿其间,与穿凿其事以从己意,小凿小害,大凿大害。

周孔既没,谁与正之?君子任天下之事,上有所承,下有所施。

小智小信,不能承上而施下,是以谓之无用。

无用者,偾事之局也。

济物之功,或须众人之才智,或须岁月之渐摩,苟孤立则无与,欲速则不达,亦偾事之局也。

且贪心所至,亦能结而成形;畏心所夺,亦能积而成势。

刚果之才,喜于有为,所见为义者,常在迅疾。

非躁于谋始,则疏于鲜终也。

柔暗之质,赋性多私。

所见为义者,常主近利,非幸福子回,则免难于苟也。

性情虽正,而学问不足,自为善事犹庶几有成,欲为天下国家之事,必为憸人所用,为其学问未洽,不能无蔽,无以照破奸伪也。

学问虽优而义理未深,以之谈论充然有余,以之应事如负重任而行险阻,号呼求助,不假简择,必有憸人乘机而窃其柄,为其学问未深,持论愈高,去事愈远也。

若此者,亦偾事之局也。

事有经有权,经权并重。

量而后行,经重权轻,守经而已。

古人变礼之事,则必谨之,故非大贤不可语变,变礼犹变古也。

以变夺常,如一熏一莸,十年尚犹有臭,不安义理而欲以权略应变,变态纷多,亦安知权略之所极哉?故事之合义者,人以罪我不必求直,虽暂免一时之诟,恐贻终身之耻。

事之悖义者,人虽归功,不可承受。

恐徼片时之福,终为子孙之累。

君子事无大小,理无浅深,以为即古人之事,即圣贤之理,一一求诸古人、求诸圣贤,使义理充周,常在户庭之间、形体之内、心目之前,毅然独往,坦然无疑,斯轨事之善也。

求商贾之利者,不得恶喧嚣;乐稼穑之美者,不得辞藨蓘;安栋宇之覆者,不得去庭楹。

是以虽异己者不可屏,虽恶己者不可怒,期于足以成事而已。

公卿大夫,能以治世之道自任,虽其事有违太平之制,君子犹必嘉之以奖拨乱之功;以行义为人所欺,咎在人之相欺而非义之有过,君子录其义而归恶于相欺者;以秉礼而致怒,君子直其礼而恶其怒。

以下犯上、以小加大、以诈取胜、以劫为功,君子以直厌不直,择其最甚者而恶之,从其稍差次者而姑贷之。

以无礼为心,而以有礼为名,君子略其无礼而从其有礼,盖以礼厌非礼也。

同心为善善必同,同心为恶恶必遂,故二人同心之事,君子必谨而志之以观其终。

然轻细微渺之渐,必生乖忤之咎。

所与既善,又当忘小过以成大事也。

从义而失于后动者,虽有功而君子微其功,谓其不赴义也;从不义而失于后动者,虽有过而君子微其过,谓其能畏义也。

以义始而以利终,并所谓义丧之。

闻过而改,知难而退,慕道而返,正则利端泯而义独章,如日出而氛消也。

见厄则矜,遇难则排,虽所为未成而善意可嘉,君子道达其意与成事者同。

喜怒以止乱也,迁怒不已则反生乱。

君子喜无辟惑,怒无忿疾,莫不有益于世。

若此者,皆以宏奖大义,敦崇至教,欲天下之人尽守礼而息争,勿扶祸而胥戕也。

举事之道,有舍小图大者,有积小致大者。

积小以高大,就一人言也;可小事不可大事,就一世言也。

一身之善行惟当积小致大,天下国家之业皆有吉有凶所生,未有乡里称善士,出门无险阻,遂成济世之功者。

君子读易而识去恶之几焉。

益之上九有招祸之道,蒙之上九收击蒙之功,盖求益不已则为众所共怒。

故击之者自外而来,蒙蔽之极,非教诲所开悟,惟当击而去之,不使贻害斯人,是谓为寇不利而御寇者利也。

蒙蔽之极,孰有过于求益不已者?彼有稔恶之实,则此有奋击之威,故害可去而功可成。

击蒙之义即或击之义,其几不可失也。

  鉴往

  事有相去数百载而其迹大同者,其善事必古今所同利也,其不善事必古今所同患也。

君子观于往事所以自镜,事至而有定见、有成法,学识充足取舍高明,所以应变无方而不局于器也。

故凡昔人已成之功,惟大奸侥幸不足取法,其它中才以上皆当求其所以成功之故,使人效法以康济世务。

遏绝乱略,不可刻求多端,以为虽公而不忘私,为霸而不为王,使前世无完人,往事无硕肤,必如吾所说而后云至善也。

人之所云如是则善,如是则否者,要皆事后之论,恣其口说者耳。

当时彼此相济,尽众人之才智而仅至如彼者,或是天意,或是时宜,不尽如后人哆然臆说,绝无底止也。

如行路然,竭一日之力仅可百里,若坐谈几席间,为倍为蓰,惟所命之,其实必不可行,非不欲行也。

子产随才器使,卫灵公亦随才器使,孔子皆取之,圣门何尝责人以必备乎?且已往之事,持论甚难。

有作事极是,而持论必不可全是者;有作事不尽是,而持论必不可全非者。

故曰持论与处事为二道,事后与当事为两时,未可以我见裁物也。

凡论世变,即穷所以致变之理;伤世乱,即指所以救乱之方。

五经皆然,故为有用。

若语变而不穷其理,则无以防之于未然,后之于初,萌伤乱而不为之救,则徒为讥刺诟厉而不能出诸水火、登诸袵席,虽极陈痛切,终无益也。

孔子称管仲之仁,而以功效实之。

夫功效何以遂为仁也?天下大乱,非人不定,有能定者则与圣人同功。

同功则同德,又何疑焉?汉高以下,未必有当圣门之学,而以孔子仁管仲律之,则功之所在,德亦归焉,何必劣于汤武?然五霸之事则实有可议者,故管仲所以为器小,五霸所以为三王罪人也。

盖三王之政,巡狩述职,有声名文物之华;省耕省敛,有上下相亲之事。

又且庆赏平施威福与众共之而非以自为也。

五伯专以兵力迫胁弱小,裒集其威以自尊大,使先王彬彬有礼之天下,亲上死长、出作入息之人心,一旦强力把持,变其世局,后人踵其事为乱者不止一端。

疆圉辽远,壅蔽易生,尊卑隔绝,吏为残贼。

众情离叛,机巧相应,归咎其端,不罪五伯而谁罪哉?君子论世习治则伤始乱也,习乱则善始治也。

先王大治之天下至五伯始乱,五伯已乱之天下得汉高始治,不正五伯之罪无以遏乱源,不奖近代之功无以尊反正,不可一槩刻核以成无用之学术也。

故持论之法,表未成之事以达贤者之心,明有势之耻以贱不肖之行,隐末着之恶而从事之正,与文之顺以存礼义之大防,不使行善者有后患以全终始之义,诛意不诛事,以示探端知緖、绝恶于微也。

恶恶即始,谓绝其始,则不得终其恶;善善乐终,美贤者之有终而不毁其成。

恶则窒之于前,善则推之于后,皆爱人无已也。

以不正遇祸者,虽趋死于义,犹必致其责,谓义重于生也。

在内之恶有所必不可容,在外之恶有所不必尽责,故有诛卖之诛,有诛绝之诛。

或绝去其身,或绝去其世,要皆性情之正、王道之平也。

若不恤事理,不取圣证,谩云人所已言我不必言,人所能言我不屑言,别求过人之论取高于世,此务胜不休,弃常而取异者也。

盖有益于世者为正论,破坏义理者为怪说。

苟无益于世,即破坏义理。

战国之士皆舍常而语变,所以为世道之忧也。

不以一己私欲乱天下公理,不以一时偏重反古今常道,则学术章明,礼义森列,民有定志,法无二门,天下之乱无由而生,此圣贤明义理以正人心之本指也。

楚庄王笃于义而薄于利,要其人而不要其土。

晋景公高齐侯之义,率诸侯返汶阳之田。

士匄恩足动孝子之思,义足服他国之君,自此以后,兵事寝伏,数年不起,皆君子所深嘉,以为合义也。

范睢倾穰侯,事之变也,昭王因以收其权。

王允诛董卓,事之正也,汉帝由此失其势。

其故何也?昭王用范睢,非范睢用昭王也;王允用汉帝,非汉帝用王允也。

故操柄在君,则顺而有功;操柄在臣,则逆而多患。

同乎执有罪也,以宰臣穷讨大侠,则罪人谁敢不畏?以讨侠赎子罪,则罪人不复畏矣。

同乎连姻帝室也,以右将军从孙女女皇曾孙,则盛满宜避;以暴室啬夫女女皇孙,则不必避也。

此在义不义之间,相邻甚近而相背绝远,君子所当深辨也。

君多内宠,其子必结妻家为援,庸人或赖此依附,贤者则义所不为。

第谋国之计与谋身不同,虽其理可以相通而其事亦当有辨。

谋国之计有当冒险难者,槩以万全处之反失策而生事。

义有小大则事有是非,此君子所当辨也。

人君用赏罚,有宜在事前者,有宜在事后者。

在事前者所以作民庶之气,在事后者所以垂国家之法。

人未作气而先以垂法格之,是吝赏而违立功之几也;事有定体而先以破例悦之,是滥恩而贾半涂之废也。

势有轻重则义有先后,亦君子所当辨也。

即赵盾之事可见俭约之卫胜重门击柝焉,可知素行慈惠足御大难焉,可知人君之前不当拔剑焉。

即萧何之事可知人主取天下以根本为重焉,可知事定论功以安大计为先焉,可知功成事主亦必有道有术、未可全恃故旧之恩焉。

高帝安心蜀汉以平一时之憾,而天下大势卒不能去汉而他属。

初定咸阳,封宫室府库,置而不取。

此二事者一则程子所云物来而顺应,姑置其怒以观理之是非者也。

一则圣贤理欲之介所谓利与善之间也。

此义之所在,散在众事,惟君子能集之者也。

义之所在,惟圣人则无憾。

弒君之人有当讨之义,告老之臣有谋国之义,圣人之道要使天下之人尽知大义,则必从大义行之而出问罪之师。

若身在行间而用矛决战,必非圣人事也。

今之人犹古之人,古之时势犹今之时势,孔子之义止于请讨,请缨夺符,非所当为,安得以我战则克一语推而广之,以为齐鲁兵交圣人自有妙用哉?取谗人而诛之,良快人情。

然既诛之后,恩怨施易尚多不测,大家巨室积衅相构,祁胜却宛之难作,贤者岂能一朝居乎?不如安命之说,使直道犹存,小人自警,所益亦不细也。

此二事者,大义之的,以省括而止,未可杂以己见、深求事外也。

若夫纵横之说,古无此学,自苏张发其端,相传百余载,直至封建变为郡县而此风始息,盖从来主持世道者皆从社稷民生起见,即商鞅之恶犹未离此原本,独二子者但致金组尊荣,不顾有国祸福,又必不居一国而后可逃遁曲全,其势不倾危险诈不可得也。

大抵人品心术至战国时丧尽,后世之乱盖不至此。

其故起于境壤太分,人生其间,不揣摩捭阖、朝秦暮楚无以自全,乃知封建之废,虽曰坏先王之法,然纵横恶俗非尽去封建不能割绝也。

刑名之学,若鼌错、韩非,皆赋性深峭而所学又非先王之正道,是以人不能堪,祸集其身。

虽或幸免于当时,而子孙亦不昌,以其与天地之心不相似也。

忌克险贼者亦然。

  测来

  处事之道,既欲无私,又欲有常,二者皆成事之本。

而有常之故又在日新,日新厥德,则行必有常矣。

君子行有坊表,言有准则,衣服不贰,从容有常,皆日新厥德之符也。

物之自致其极者,必有反复之时。

以人力累之,使至极者,不移时而见倾危。

圣贤于将尽之气则持之以谦,所以阴为裒减,不使至于极。

若其势本不极而欲以人事趣之,则圣贤所必不为,不待裁抑而后然也。

今人为善,皆出有心。

或有利而为之,或有待而后为之,或为之而不能忘诸心,或为之而不能广大其心,皆所云出于有心也。

虽初念未然,转念未有不然,迨其已然而后措诸行事,故事事皆有心也。

圣贤则不然,以为举事之先有意立名以正其义,有意即为谋利,非正义也。

举事之后有故立说以明其道,有故即为计功,非明道也。

且纔言道义,又言功利,必就功利念多,就道义念少,虽加截断,只留一路,则学问把持之力耳。

圣人以神道设教,非乞灵于神也,得神道于身也。

诚中形外,神之道也。

五经烂熟,则义必精。

人见为事者,在我皆见为理。

见其理而往从之,故曰精义致用。

众理既备则德必大,故静之所谓神者,即动之所谓化。

立人达人皆是也。

故曰大德敦化,不必趋吉避凶,但胜之以道。

真能有道于身,则吉凶消长之故皆确然有可持循而不致妄发。

其所发见,未有不能安天下、奠斯民者。

若夫贤人君子,则从吉凶消长之闲磨砻砥砺而后成。

盖英雄之士、道德之儒,总不离乎消长进退之理也。

度时之宜而处以卑下,受其垢污,使群物毒害之气别有所锺而不能相及,真实无妄,不掩疵瑕,有过如日月之食而无累于志。

若此者,所谓天道也。

人虽贤智,岂能违天乎?以人从天则吉凶悔吝皆有道以胜之,不能害吾事之成矣。

易曰,吉凶生大业,此之谓也。

  明戒

  有一代之法,有百代之法;有终岁之计,有百年之计。

一代者,因时势陵夷而救弊也;百代者,纲常典礼不以时势为轻重也。

得失在一时者,以一时之法决之;得失在百年者,以百年之计决之,则不爽于义矣。

凡尊者行事而不遂,乃发端原不善也。

百年之计以一朝之利昧之,万人之事以一人之臆胁之,重怒深怨,罅隙并生。

与贱人同事,则受贱人之名;与恶人同事,则受恶人之名;与乱人同事,则受乱人之名。

有其事,则不得辞其名也。

夫兵作于外为寇,于内为乱。

人之不义犹寇也,己之不义犹乱也。

寇犹及人,乱必自及。

己之不义而欲责义于人,终自及也。

己则无礼,而恶人之行礼,亦自及也。

己不深谋,而怒人之咎以无谋,亦必自及也。

有其相及之理,则必有相及之势与相及之端,非智计所能弭也。

夫气皆产于黄锺,数皆起于杪忽,故作事谋始,不可不戒也。

因人之力以成势,势成而背之以趋利,是失其天性而不仁也。

与人共事,见利而背之以自私,失其助而孤立,孤立则势失而事不成,是有成事之机而自弃之,为不智也。

计虑熟定则举动暇整,中道而易虑常苦急遽无序、仓皇不宁,是以闲定之谋自纳于纷乱。

三者举事之戒也。

凡处大事,从道而不从众,所以崇理而不崇势也。

崇理不崇势,故有势者不得以非礼使人,人亦不得弃礼而崇之。

戏言戏动,出于有心。

既已有心,即不得谓非己之过,又安能免人之怒?过言过动,出于无心,既己无心,即不必认为己失而专事覆匿,急改之可也。

贫贱胥靡之生未必可好,而好生之心与人无不同也。

险陂私谒之恶,未必人人皆罹其害,而险陂私谒之恶则人人所同也。

常人喜于有身而不思保身之难,贤者可以无祸而常恐得祸之易。

故凡事之不必为者即属可已,势所必屈,一忍而身心泰焉。

或政乱而示人以郄,或词激而徼人以怒,或志贪而取非其有,皆有以动其不服之心而恣其抗衡之志,不论小之事大、贱之事贵也。

汉文帝于南粤,全以肫恳谦让、开诚布公行之,宜其不敢违命而奄然臣服。

善处事者,以此通之,则寡怨于世矣。

  决几

  昔人论治乱兴亡若土崩瓦解之喻可谓明于事势,而助人决几之智,故论世者取衷焉。

秦之乱起于民不安,汉之乱生于臣不轨。

故汉之臣,天所不佑,终于亡身丧家,为世大戮。

秦民因虐政所迫,救死不暇,虽有不顺之迹,本无犯上之心,主于逃死而非亟于作贼,是以天心犹怜恤焉。

故秦曰土崩,汉曰瓦解。

土崩者溃于下,如山之颓,如地之陷,非人力所能扞;瓦解者坠于上,如栋之桡,如柱之折,犹可人力扶援也。

秦隋之亡,乱自下起,故一夫勃发,社稷为墟。

若夫汉之王莽,蹔得而复失;唐之河北,势穷数尽而后失。

秦隋之乱生于民,汉唐之乱发于臣。

观成败延促之期,亦土崩瓦解之别也。

子张十世之问,欲得后世兴亡之迹,若汉人所言符命也。

夫子告之以礼,礼亡则国家随之,此革代之期也。

礼失则百度从之,此治乱之几也。

秉礼者,形势虽弱,不失为宗国;弃礼者,虽帝王之裔,降而即于夷。

此圣人所治,以告天下万世而息图度帝命之妄想者也。

班彪之论发其微矣。

孔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孟子曰,以齐王犹反手。

孔孟二说何难易悬绝若此?盖孔子之时,封建未发,世臣大家,各执国柄,采地遍天下。

兵甲之备,取足其中,既以奉公,亦用自卫,不甘心拱手而受命于人,虽齐桓晋文仅能率诸侯尊周,不能令五服四朝,六载时巡如文武时也。

此时欲行先王之道,非以礼教信义渐摩人心,安能粹然一出于正,归命宗周,无二心乎?此其事决非岁月之功,故又曰必世后仁也。

若孟子时,封建之籍已去,世臣大家不复主张国事,采地尽归兼并,将相别起白衣,周室之微不足系属天下,海内之势亦将渐合于一,一切跋扈强御皆不必虑,但能实行仁政即如风之偃草、席卷天下无难,是以易也。

故先王封建,良为盘石之基。

人事难移,即天命不易改。

孔子之言,信而有征。

彼郡县之法,名曰天下一家,实则一姓孤立,故有五载而成帝业,匹夫而为侯王者。

孟子之言,岂虚语哉?六国之时,天下未定,人人各有自帝之心。

拥兵之主,观敌稍弱则欲取而有之。

值其强盛,又不能相下,侥幸求逞,是以战争滋多,生民涂炭。

夫小大强弱之形,非人所为,亦天所设也。

天既殊以小大之形,即予以兼覆之理。

大之字小,小之事大,亦天理自然,不以人事倒置而后可自安,所以混一之主必与天合德,乃眷西显,此惟与宅,上帝临汝,勿二汝心。

盖由平日以天自处,或率性自合,或勉强从善。

率性者天之仁覆,勉强者天之健行也。

克当天心,而后可膺天命,岂容图度哉?大国必欲兼并,小国不能下人,其终至于搏战无日,务胜不休,所值莫非危途。

义理所在,时势所归,而强与争,其终必不可争而为众镝所射,虽孔孟如之何哉?国有可亡之道,天变见于上而不畏,百姓怨于下而不恤,贤人遁于野不知收罗,是必亡者也。

民闲之俗,奸巧诈伪,偷薄苟且,仇雠怨疾,以下犯上,以淫破义,去顺效逆,习以为常,日甚一日,是必亡者也。

佞谀之臣充满位宁,盗攘之风徧于郊甸,奸慝之行通于上下,货赂之资盈于道路,外实内虚上溢下匿,是必亡者也。

朝端无忠謇之言,远近无仁爱之声,宗族无本根之庇,闾井无囷仓之粟,方州无循良之望,境日蹙而征调多,民已愁而帑藏富,田畴荒而宫室修,是必亡者也。

仓卒扰攘之际,固有举事无成而可观人心者,陈涉更始是也。

虽戎首无成事之望,而成事之局见端于此,故明于大计者资焉,为人所不能为,则人不得为其所为。

光武单车临河北,非有可因之兵,结人之财也。

将卒粮饟取诸邂逅间,故能驰骋如意。

若步步次且,处处屯积,如富家翁行径,出门咫尺,资斧帷帐必从,万无成事之理。

贾复有云,定六国之规,欲安守之而不能至者,亡六国是也。

又曰,天下未定而安守所保,所保得无不可保乎?欲任天下之难事而欲以安坐致之,贾复所云六国之覆辙也。

天下未定,有大志者必不躭片时之安。

高祖遣郦生说齐,虽下七十余城,终非上策也。

田氏兄弟尚存,岂能敛袵而事汉?暂时虽定,终必战争,不如乘兵威以破之,则后此遂无事,此韩信所以决从蒯通之言,而高祖亦不罪其丧郦生也。

田广一闻好语,即饮酒罢兵,此其人可与谋大功乎?若田横兄弟仅能得士,而济世安民之理全不讲求,局面既定,故终以身殉之,此亦何足惜者?荆邯曰,前死而就功,犹愈却就灭亡。

此群雄所不能晓也。

至于人民处此,趋避尤重,虽曰观天命者观乎人情,然而人情多私,未必即天命之公。

八百诸侯之会,岂皆迫于势而贪于利,盖有天命主张其间。

然甲子以前,此事犹未定,宜审择所从,或取圣证,或本经义,不可随众人耳目妄自委投。

苏竟曰,俗儒未学,醉醒不分而稽论尝世,疑误视听,猥以师旷杂事轻自眩惑,说士作书,乱夫大道焉,可信哉?张子所云,间不容发,宜深长思也。

凡应运而兴者,必反胜国所为。

胜国最弊之政,即后王急务之仁也。

弊在上者不能自矫其惰,弊在下者不能痛绝其奸,因循苟且,略施仁爱,理欲并用,新故相杂,虽伪定一时,终非天心所属。

有大力者挈之而趋,将若之何?盖一君之始,天下之事一新,故变一称元;一岁之始,天下之事一新,故变一称正,自公卿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虫,莫不奉为初基。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无不翕然更始,共由此道。

故王者不追治前事,有即位之赦,以示更新。

天下之人亦当洗心易虑,为之一变以顺天而从王。

若上为区区小仁,下仍闾左故俗,皆曰怙乱,非吉祥也。

  ●卷四之上 #

  君德

  人主所当学者四,帝王精一之传,一也;治天下大经大法,二也;古今治乱之迹,三也;天人感格精微之际,四也。

精一之传,道所在也;大经大法,法所在也。

治乱之迹,事也;天人之际,理也。

道与理治内,事与法治外,内外交修,学问之道备矣。

性之所具虽美,加存养之功则益莹。

故匡衡曰,陛下虽圣性得之,犹复加圣心焉。

今侍从日讲,古所云常伯之职也。

昔四辅既备,成王鲜有过事。

汉成帝时为经师者,朝夕入说尚书论语,金华殿中又诏亲侍之臣,皆受经于硕师,既无作辍之期,又非随牒而迁,故在君侧者莫非端士,入君耳者莫非善言。

孟子一暴十塞、一傅众咻之喻,适可正明代经筵之失,但其语太直,廷臣不敢显陈,人君取而书诸讲幄闲,亦圣德之助也。

朱穆曰,人君不可不学,当以天地顺道渐渍其心。

天地之气以正而和,以邪而乖,君德亦如是。

君德既正,和气盈于两闲,人则相亲相爱,物则并茂并育。

君德不正,乖气盈于两闲,人则相戕相害,物则弱肉强食。

故为君之道,必使正气充于人心,则太和洽于天地。

置辅建亲,所以佐助居正之业;听言纳谏,所以匡扶不正之失。

执大本,长庶物,与元同体,故称元年。

秉直心,杖大义,常行正道,故称正月。

不以人之情欲害其天德,使纯健之体无所亏损,故称体天行健而自强不息也。

王者无外,其命既出即无不成之事,故王者之令不可轻出,当以义为质而又协诸舆情,所用器物皆无虚设,必象天地四方,或以色象,或以形象,要使色皆正色,形皆正体也。

清庙尽饰,以茅屋存古。

大路致美,以越席示俭。

事天则钦翼祗栗,承亲则温恭敬顺。

临朝则端正俨恪,享下则嘉惠和悦。

物有其则,礼有其文,所谓威仪也。

时当丰美则交于万物者亦当称其富厚,故天下已治,不可不兴礼乐,使苟且粗疏,鄙僿伧儜,举世觕然无温文之度。

否则奢侈僭拟,恣情极欲,举世荡然,无法制之守也。

修省变异,自有经义。

不可斋醮祈禳,开淫祀之端;纵囚肆赦,决侥幸之窦。

时巡省方,顺天而动,不可因嬖幸之请,轻法驾之尊。

使若辈张威郡邑,揽权道路,纲目书巡行二十九皆讥也。

虽曰人君不可以我累物,故以劳居逸则无为而治,以逸居逸则丛脞而乱。

桓公有忧中国之心,江人黄人不召而至,迨其震而矜之。

叛者九国,不可如齐之桓公、唐之玄宗,慎始渝终,因致祸乱也。

勿受嬖幸默进,勿为嬖幸征发。

凡节俭约省之事出自君心,考诸圣学,毅然为之,不可与臣下商略。

谋及臣下,则从道不坚,不胜怂恿之言矣。

慎己所独向,察众所共疑,为民害者忍而除之。

贤之既得者,稽天以用之,百姓无知犯法者,罪己以训敕之,敬慎所未见,竦惧所未闻,或刻盘杅,或铭户牖,不可爱幸用于所惑,曲意留于非正,使贤智窃叹,百姓愁苦,朝有小明之悔,野有大东之怨也。

广择贤才,使尽其谋虑;关白宰相,使审其当否。

古人有云,谋从众则合天心。

唐太宗曰,循正而行,自与吉会,不可综●众事,备畏臣下,使君臣相猜,奸邪并进。

驯致政令烦多,前后相承,省览不给,羣下因以生弊,缓急重轻,皆能为害。

章虽下而有司不复,以待贿赂之至也。

人君非躬嗜杀也,以攻城得地快心,不恤民之死生离散,即嗜杀也。

或畏人不服,而宿兵以威之,严刑峻法以防之,亦嗜杀也。

土木之役,玩好之众,转死满山谷,流宂盈道路,亦嗜杀也。

圣明之君不但无罪之人不以膏草野,天下大定而省刑薄效之心无日忘之,至于若朽索驭六马,战兢临渊谷。

以心所感发之理,通于感所未形;以理所必然之心,矫乎情所欲肆。

不惟不忍取敌国之民以益吾民之数,亦不必杀一方之民以救天下之民,而后为不嗜杀也。

喜怒哀乐不失其节,是以调和万民,燮理天地。

若于此或倒置,必天下害气有结为世运者。

君身喜怒哀乐为害气所冯,是以当喜者怒,当哀者乐,不自知而发悲悯于小物,亦不自知而贻大害于万物也。

不可居心不敬,役于耳目,使精爽或驰而百度失贞也。

国语载厉二事,一监谤也,一专利也。

以专利之心张监谤之网,即以监谤之威盈专利之欲。

然非曰吾敢于为此也,专利则真见匮乏而后专之,监谤则真见不道而后监之,果匮乏邪?果不道邪?抑操是心而不可餍足、不可容忍邪?必也布利而惧难。

布利者,不必推所有以与人,因天地所生之物,养天地所生之人,不曰此吾土地所生,惟吾所用,而以其余予人也。

惧难者不必多疑民之不可驾驭,惟以天下耳目助在己聪明,不曰此固非所宜言,是为大不敬,是为大不道而为法所必取也。

不可使邪臣窥其意,奸民探其绪,假卫巫以大权,擅荣夷以厚利也。

  内庭

  汉高祖即位踰年而太公名号未定,家令之言以讽谏也。

高祖善其言而赐之金,赏其缘彼而礼备于所尊,且以示天下后世之法则也。

文王之德所以至于极盛者,上有圣母,其成之者远;内有赞妻,其助之者深。

故祀先宜家,各得其道。

闺门之内极其和,宗庙之中极其敬。

屋漏隐微之际莫非道义,一饭之顷未尝违仁。

仓卒之际,非礼不动也。

礼称一娶九女所以极阳,数参骨肉至亲所以息阴。

讼女未可行则待年于母家,所以绝求望、塞非常,自此之后虽缺不补,所以省约燕私、长保期颐也。

杜钦举此以进成帝,盖举前代之约以正后世之奢,防闲之意寓于不言,使人情安于所习而不觉其难也。

王凤循故事而不能用,后世途无称引此说者矣。

宫闱之内求贤审官于臣下,勤劳分别大小而赏劳之,此女主佐治之事。

趋走承业,小勤小劳也;奉职守官,大勤大劳也。

所谓求贵审官者,止此而已。

后能辨此,则识度过人,必克赞成帝业。

至于黜陟荐引,则非女主之事,不得以险诐私谒干预外廷之权也。

总之西汉之时犹有窈窕、德象、女师诸篇为后宫所诵习。

班捷妤赋云,陈女图以镜监,顾女史而问诗是也。

后世女训无闻。

椒房无所取则,成帝虽减其用度,而身为侈靡,宫中之宠,后来居上,是必匹妇之说不可胜听,汉庭之乱不可胜救也。

礼以己恕人,故天子之后父母犹得而子之,不夺人亲之义也。

不使后族与政,盖有深意。

见于经者,宋三世内娶,故公族以弱,妃党益强,威权下流,亲者出奔。

国家廓若无人,朝廷久空,疾其末者正其本,故春秋举以为戒,而天戒有螽死堕地之象见于史者。

元后宠任诸弟,遂至家国俱丧,东京之事一梁氏壤之有余,故范史云,商恨善柔,冀遂贫乱。

皆其事也。

解光所奏赵昭仪害嗣之事,皆在哀帝即位赦书之前,故引齐桓诛哀姜、元帝不赦发长陵傅夫人冢二事以明事关大逆,虽有诏恩不得原也。

耿育之疏其为邪说甚明,史家胡以不删?大抵朝廷每有一事,必有人焉倡无礼之言为奸人解网,上荧主听,下乱国法。

所云言伪而辩,王法所必诛也。

哀帝于此能如叔孙昭子不以竖牛为功,蔽罪赵氏,固云甚善。

或姑贷赵氏以全私恩,但将耿育伏罔上之诛,则汉家之事犹可振起。

惟沾沾欲报赵氏之德,而忘刘氏之仇,纵邪臣妄说诳乱后世,天下已窥其无能,祖宗亦不享其禋祀矣。

班氏详载育疏以着其案,使万世共罪之也。

  东朝

  三王位三公于世子之上,春秋尊世子于三公之上。

虽礼之威仪各有宜适,总不若秦汉而后有常尊者,与前星之天象符也。

春秋书子同生喜有正也,虽未正位,必举以礼,明示竟内,以定民志,亦重本尊祖之义。

天子之子,八岁受之少傅,教以小学,业小道焉,履小节焉。

十五受太傅,教以大学,业大道焉,履大节焉。

必就学于外者,尊人伦之师,重先王之道也。

及其正位东宫,特置太傅一官,职辅道之事,礼敬如师而不领官属,官属则少傅领之,示不臣也。

所以张敞才轻,谓非师傅之器;阴侯戚里,终同视陋之嫌。

只选文学之士,必端其心术,程其器识,望其威仪,熏其德性。

坐则诵诗书,行则习礼容。

不习惨刻之学,不取浮华之誉,不参比周之党。

所谓承华之闼,更似通德之门、博望之园,直类华阴之市。

家丞庶子,并入四科。

洗马后车,俱通大学。

盖言前后左右莫非正人也。

有所欲为之事,必先考诸师傅之训,训所素具而后导其为也;有所欲致之物,必先稽诸肄习之业,业所不悖而后为之致也。

恩有相及之序,齿有长幼之节,以贵德尚贤,为他日用人之本;以上德尊爵,为他日慎名器裁恩幸之本。

要使受正人君子训迪,而无疾怒之心;行孝弟仁义恭敬恺悌之事,而皆出乎天性之自然。

故易曰黄离元吉,喻子有明德,能附丽于其父之道,顺成其业,是以大吉也。

又朝臣不可私侍太子,恐有君老之嫌;宿卫之臣不可往来东宫,恐有宫甲之嫌;詹事之官不可罢,恐有储位不以时定之嫌。

其或军国重事,命太子总领者,臣下奏章仍于御前启封,太子先阅大纲,从旁参决。

予夺可否,仍以父命行之,非谓全不达御,太子自决也。

至于尤不可者,将兵与受方面之任也。

盖太子居外必嬖子,居内为国人所窥,皆有二心夺适之事。

宫内造端、宫外响应者,不谋而至,此最危之举也。

秦人嫡子初生,不令人以名,他日或有余子,则择其勇猛者为嗣。

故春秋秦君之卒多不书名,外之也。

惟罃稻得书名,录其资也。

汉元帝之生在宣帝潜邸中,宣帝即位即当正东朝之礼,何以霍光秉政,不行此事,迟至光死之后,然后行之?光之不学无术不其然乎?晋襄公卒,国无定储,为大臣者遂欲舍子而他立,人持一议,各右所私,终于不可行而生邻国之难。

虽诸臣谋事之过,亦襄公不蚤建之失也。

卫襄世子有恶疾,迨公将薨,乃命其臣废之。

自下废上,鲜不为乱。

敬嬴私事襄仲而属其子,是以嫡子见杀,皆危道也。

宋太宗贤君,而立储一事极其犹豫。

大渐之时,几有齐桓之祸,赖吕端持正,仅得无事。

脱遇史弥远,将如之何?此臣下所不敢言,人君当自观省者也。

  藩邸

  朝廷之上,亲有常恩,贤有常任。

亲者自亲,不必侵贤之职;贤自为贤,不必赖亲之宠。

武王母弟八人,周公、康叔、耼季同登三事,五叔无官,是其义也。

春秋之时,天子诸侯不务求贤而专事展亲。

在位子弟皆蚤任以权,是以童昏并进,骄奢累积,沈溺放恣之欲,晏安酖毒之病,往往极其所至,而家国俱害,适足为世戒也。

春秋之文,公子贯于先君惟世子母弟以今君录之,亲亲之义也。

亲亲则直致之,有涉于民,必立法必善后,不以小忿废懿亲。

亲亲也,不以私恩贻民患;仁民也,不以爱亲残其民,不以爱民妨其亲。

诚信之中自生经制,享崇高之奉,无治民之责。

立法善后,无过于此。

汉初藩国之制,天子独为置丞相,其王国之官自内史以下,皆得自除。

诸王又于许除之外私置御史、廷尉、博士之属,所云内史以下守土之官也,征其租税者也。

御史诸官,皆其自置,则法令刑辟选举之权悉不领于天子,是以谓之外重。

吴楚之后,一切夺之,山海之利亦不使专,而后合于古,非过刻也。

甸师之制,所不可废。

惟景王杀佞夫,诚为不友,又在父服之内,恩慕之中,而害先君遗体,故君子深恶之,以为失子行也。

郑伯失教,叔段畔逆,二人各有曲直,孔颖达持论甚平。

汉诸王擅爵人、赦死罪而天子不禁,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笞服其臣,使证其君。

故中山有闻乐之泣,君子伤之。

六朝则假以重权,权重而禽狝。

秦隋则御以严威,威积而草薙。

皆失先王之意,而行其私意者也。

褚遂良一言而藩服之祸遂得末减,是以君子有取焉。

明太祖取天下于元人,故其隐衷惟以防胡为亟。

又即位未几,即有奸臣之诛,故其心又以防奸为亟。

晚年所以重诸王之权者,盖以外扞元孽,内御奸邪也。

此其为心,原与众建诸侯以固盘石之义不同,故一览叶伯臣疏,即以离间致罪,盖大拂其指而疑为宰辅游说,不但非所宜言也,易世而后,为宗社计长久亦当上体高皇之意,徐参贾生等谋国之说。

要以权归朝廷,统一大宗,虽以渐图之,不为失时。

夫贾生取譬髋髀斧斤,何尝不欲以汉法整齐诸王?但以贾生行之,必有次第,不失礼让之风。

鼌错则卤莽急遽,无仁恩和义,所以藩臣倍叛而景帝亦寒心两宫间矣。

当建文君即位,未及踰年改元,数月之间即杀一王、废二王,能勿亟乎?不知当时谋国诸臣操斧斤以割髋髀者,何若是峻烈?不惟不得贾生之意,视鼌错为更遽,谓之何哉?谓诸君子为失计固不可,谓得处事之宜,于以安社稷、定国家,免生民于汤火,弭忠贞之诛夷,亦未可许也。

大抵后人学问彷佛古人,未审义理之实,不谙缓急之际居多,往往以此误国而身名殉之。

故精义之学,尤处事榘矱也。

贾生为文帝谋,所以弹压诸侯,了如指掌,以后事观之,无不符合。

盖生之计,欲文帝王其两子于淮之南北,自淮以南至江为一国,自淮以北至河为一国,而以帝二子居之以辅翼太子。

此二国者,横经中土,三吴、三齐皆在其外,长安之势益固,此胜算也。

文帝但从淮北之计,而以地益梁,北至泰山,西至高阳,徙淮阳王武居之,谓之梁王。

未尝从其淮以南为一国之计,亦未徒代王参于淮土,是从谊计者半,未从者半也。

盖文帝处心积虑,不忍绝淮南厉王之封,欲以故地王其三子,故不从谊计。

数年之后卒王之,谊复极陈其祸,当时亦不省也。

观后日吴楚反时,止一梁王抗其锋,而江北之王未闻与梁为犄角,以淮南三子,非梁至亲,故不救助也。

若文帝徙代王居此,梁代二国手足相救,其抗御吴楚更易为力,且形势既壮,未必不先折其谋,不敢合从西向矣。

然后知贾生计果善也。

至于藩王自处,亦良有法。

河间献王以礼乐为学,史家称其大雅不群。

束平孝王远隙以全忠,释累以成孝,遂为古今贤王之首称。

北海王睦,因永平中法宪颇峻,乃谢绝宾客,放心音乐,常遣中大夫入朝召而谓之曰,朝廷设问寡人,大夫何词以对?使者曰,大王忠孝慈仁,敬贤乐士。

臣虽蝼蚁,敢不以实?睦曰,吁,子危我哉!此乃孤幼时进趣之行也。

大夫其对以志意衰惰,声色是娱,犬马是耽。

其匿迹若此。

此三王者,祸何由至乎?范氏引晏子幅利之说而美明帝节诸子岁租,亦救败保终之笃论也。

若淮南王安,文章之士,与畔逆相距悬绝,而为宾客所误,引而即于畔逆,若跬步焉,乐浮华远笃实也。

夫浮华则志奢,奢则不孙,宜其于畔逆之路一引即去耳。

宗禄之法,苦无善制,明末最受其敝。

必也五世之内受禄天子,五世以外亲尽则禄亦尽,听其自为生计,但存厥属,籍以免婚嫁之渎、族类之夷,加以复除身家稍别黎庶尔,此外亦无可如何也。

若贾谊之书亦曰,地尽而止,未闻更益以地以待生齿之繁。

且汉刘辅、唐李石,未闻养以宗禄也。

可类推矣。

  戚里

  后父重于帝舅,妻党昵于母党,此末世敝俗,非先王典制。

汉成帝初基,后父帝舅同执国柄,杜钦虑其轻细微渺之渐必生乖忤,说王凤推让许嘉,可免霍上官之隙,且弭懿爽之衅,岂非良策?然使举朝共美凤让,人主信之愈坚,而大委任焉,亦可巧奢许氏之权,又非必非其隐情也。

成帝独反俗情,不用后家而用母家,自以为盛德之事。

不思盛德之事非勤慎警敏不能行也,身溺晏安,委政外庭,后家母家同一辙耳。

晏安既久,祸发有日,焉可救哉?王凤饰美名而大权归,成帝矫常情而大宝替,虽事机之变,亦运命之奇也。

西汉之乱始于吕而终于王,中间武安博陆许史丁傅相续不绝,履危者数矣,故卒以此陨丧,可不鉴欤?明代垂典,勋戚不问政事,故无两汉之祸,则初服贻谋善矣。

成就外戚令德,不可不谨其交游,盖以贵戚好客,诚为懿行,然游其门者必非安静守约之士,多属瑕衅禁锢之人,又且更相牵引,转相贩卖,其徒日多,其势日炽。

至于如此,必有黩货倚势之行,见诸民间,达于朝廷,而灾祸立至,延蔓生焉。

汉文帝选长者有行与二窦游处,二人皆为退让君子。

阴兴好施接宾,而门无侠客。

所不好者,知其有用,犹称所长而达之;所厚善者,知其华而少实,但私以财,终不为言,谨慎如此。

然宾客犹有废徙者,故明帝曰,倾身待士,不如为国。

戴盆望天,事不两施也。

若冯奉世父子兹居朝廷,论者谓器能皆当其位,非用女宠所得。

郭况之家虽有金穴之号,要皆出自赏赐,非求取请谒所致。

阴兴对贵人曰,外戚家苦,不知谦退,嫁女欲配王侯,取妇盼睨公主,愚心实不安也。

此古今美谈,后代准则也。

其余帝室之亲,王信好酒。

田氏兄弟以贪名。

修成子仲横于京师。

许史子弟比周中官以陷贤相、定陵罪,至大逆。

窦宪立功荒外,而以末衅损其实。

梁商愿谨自终而以凶嗣陨。

其世风斯下矣,此刻辟待之无法,宠至而生骄也。

  治化

  君子治天下且无言致人感化,当先尽其区画之心。

区画不善,使群下同具之心反为上人设施乖方,俾喜怒哀乐一切抑郁不遂,下情所以愤叹,上指所以格阻也。

区画之方,当以我与人相较量,随吾身所值,上下四方各处乎当然之位,遂其当得之愿。

又以人与人相较量,虽千万人之纷杂,而亲疏厚薄,隆杀先后,皆予以不爽,不使渗漉倒置,而在此有余、在彼不足也。

后世治绩,所以不如古者,其所云利民者,未必即古人所以致治之事;所云不以害民者,未必即古人所以防乱之事。

此由学之不讲,不能知治乱之本也。

且所云利民而欲施者,未必真出利民之心;所云害民而欲去者,未必真出不忍害民之心。

此由私之未尽,不能得性情之正也。

故其道必先积学以明理,不贻害于兴利中,又在修身以去私,不以利民为自利之门,俾所行之事有名无实、有始无终,而与于不仁之甚也。

故措诸政事,惟当顺天之命,成人之性。

好生恶杀,所以顺命也;正纪纲、重伦常、本教化,所以成性也。

心存乎天,故无偏颇;政法乎古,故无谬戾。

以此施行,然后风俗齐、学术端,上可以持一统,下可以守一法。

纪之以文物,宣之以声教,发之以光明。

不取小惠,教化久则无贪人;不取小恩,施泽久则无邪人。

其为号令也,劝诱多而督责少,是以九经之事,曰劝者六。

所谓事业,皆在制礼作乐之中。

礼不以玉帛,治臻皇极则礼作矣;乐不以声器,仁及飞走则乐作矣。

又在仁义礼智中,仁无为而治,智与礼防于未乱之前,义制于已然之后。

易曰,利物足以和义。

思其所行必合于义,则自然之利必及于物。

为高必因邱陵,为下必因川泽,非计利而为之也,不反天地之性与自然之位也。

治天下而行善政,亦自然之位与天地之性也。

是以入人甚深而共为君子,此顺命成性之效也。

其或措置无法,使纲纪文章荡然泯然,群臣百姓无所遵守,人自为政,各行其私,则无以救一世于汤火。

或内极嗜欲,外假嬖幸,下恣掊克,缓急不得宜,始终不一致,群臣百姓皆以文法相应、智巧相欺、货赂相狥,则无以垂法制于永久。

夫治君子者治其情,治小人者治其形。

治其情者,引以礼义也;治其形者,威以鞭扑也。

以君子治之,人皆自饬为君子;以小人治之,人皆自弃于小人。

先德后刑,百姓悦其尚德,又谅其不得已而用刑之心;任刑弃德,百姓不惟恶其好杀,虽有仁义之言、仁义之事,亦疑其不诚而无感恩之意。

夫郡守县令,牧民之官也;州牧刺史,执法之吏也。

以州牧刺史统辖守令,执法者居上,抚字教化者居下,轻重倒持,孰过于是?所以后世人主治天下之心非不切也,然所悬者违法之令,所任者执法之臣,不数年间执法者因而弄法,守法者从而侮法,恒天下诛名而不诛实,名实既乱,彰瘅易位,君子小人不相筦摄,愿治之心尽为怙乱之心,此反道逆性之害也。

至于天下已平而思患预防亦有道焉,周公坐以待旦,即阴雨绸缪之旨,非虑人之为患而我防之,正虑己之分量既盈,道德未充,纵情极欲,为人所患而不自知也。

易曰,损益盛衰之始,盖谓损中有益,则盛之始;益中有损,则衰之始。

盛衰互藏于损益也。

为人君者,宜先自治,虽其时可以无所不为,而不克自遂之怀常若轮之见曳、尾之见濡,此自治之道也。

天下以防患而致乱者多矣,不防己之致乱而防人之思乱,严其刑辟,众其兵卫,下苦于参夷,上困于资给,皆防人之为患而适以生患者也,非周公阴雨绸缪之旨也。

  致和

  为治之道,自草昧而之明备,自明备而趋华竞,不过数年之间。

老成简拔多士,多士复为老成,亦不过数十年之简。

惟人主之心,始终如一,则百年无弊之征也。

盖主心不移则气运亦不移,主心不易则人才亦不易。

风俗无陵替之患,人才无卑薄之忧,所以百年无弊耳。

要之取法宜正,急务宜明,取三代以下之书为本,自然不能为三代以上之事业,故非五经之指不可取法也。

司马光曰,大人用世,必以礼乐正天下,使纲文章粲然有万载之安,岂直一时之功名而已邪?此非三代以下之言也。

五经之指,皆因近圣之事以立先王主教,欲其相通,不欲其相戾;欲其相济,不欲其相伤。

太平之事,相通相济者也;衰乱之事,相戾相伤者也。

欲其相通,故为典礼以养其和平,为伦常以笃其恩爱;不欲相害,故以刑辟治其狱讼,以兵戎除其叛逆,欲使太和之理常在人心,太和之气常在天下,充满洋溢,上达乎天德,下达乎物类,而礼乐可兴也。

礼乐者,三纲之规矩绳墨,九畴之门户涂径也。

三网不紊,九畴不刓,则人心皆正,嗜欲不炽,庄正齐肃,从容简静,而和气盈于中矣。

又能宣人心和气而使不郁,养人心和气而使不戕,故其效也,馨香之德格于祖考,雨露之恩施及方外,莫非大和之所致。

周之卜世卜年,岂不由此。

故为治者,一代之初宜事事与民休息,不可以禁暴锄奸开苛察之门,惟以仁义为心,则风俗可厚,国脉可久。

晋帅以位相让,而一国之民皆和,四邻诸侯遂睦。

晋国以平,数世赖之。

商之末年,小民相为敌仇,卿士师师非度而大臣出奔,宗庙弗守,乱亡随之。

有国家者可使乖戾之风通于上下,以为无与治乱之数而若罔闻乎?盖上有好善之庆,则下蒙其福;上萌不和之心,则下与其祸。

理之必然,无可逃者。

至于急务之事,宜就世所偏重,随事察之,观其掣肘所在,定是何处。

若事事至此掣肘,不可舍此而别求急务。

如汉成帝时事事为王氏所碍,唐中叶以后事事为强藩宦竖所碍,鲁自宣公以后事事为三桓所碍。

贵者执政,当观时之所碍,若所碍牢不可破,更不必徘徊顾恋,即当纳履去矣。

何也?以其不能第三代以上事业也。

故曰,为治之道在乎休息。

若虑豪强梗化,惟当重礼让而尊贤哲,使教化大行,则豪强自敛。

故董子对策亦云,教化以正人心,人心苟正,刑罚可省。

后世上下之间所以相驭者,法律而已矣。

法律刑名,正礼乐对垒之敌,此重则彼轻,此进则彼退。

先王以礼养人,欲其免于用法也。

然法以绳人,礼必自绳,故有位之人敢于持法,惮于循礼。

贤者在上,不过风裁齐物,未尝谋及大体。

贤者在下,不过惶恐趋命,未尝奋其学识。

不幸遇不贤,则以法惧人而求其货,以货事人而免其法,不耻无礼,不愧权谲,废弃典型,姗笑正士。

其稍能洁白者,亦皆不自为政,不免胥史窃权、幕客鬻货而成其否隔。

是以戕贼人生,败坏人伦,愁苫相寻,怨怒并兴,小则告讦日纷,大则寇攘并作。

其余窃位固宠、徇私忘公者,皆自足于旦夕之间,而无复指擿,后生小子恬不知怪,所谓邪吏、弊政、僭令、薄民,四者并见,可比尧时四凶也。

若以礼义相尚,则邻德而助信,何戾气之有哉!

  敦信

  天下之事取必于同,则伪者出矣。

一售其伪,则作者怠矣。

伪之一字,通于上下,则天下之乱可立而待。

君子知同之必伪,故不以君上之命责信从之虚名。

发言盈廷,莫执其咎,末季之风也;询谋佥同,龟筮协从,盛世之典也。

是以致治之道莫如敦信。

所谓信者,非直不背盟誓、不爽期会之谓也。

居心行政,有不可对匹夫者,非信也;承流宣化,有不可告君上者,非信也;赏善罚恶,有不可质鬼神者,非信也。

洗涤利欲之私,一动一静皆为法度,使臣民有所依据,不赏私劳,不罚私怨。

所劝人者,身先行之;所禁人者,身先虔之。

上之于下有驺虞之仁,下之于上有死麕之贞,则可谓信矣。

易曰,临观之义,或与或求。

言上亦有求,下亦有与,故君民自有相关之义。

不必供吾财赋,助吾御侮,然后爱之也;不必抚我则后,虐我则仇,操潢池之戈,铤而走险,然后畏之也。

矫天下不善而归于善,齐天下不一而归于一,非曰既善既一之后吾可晏然享其成功,而免兢业之勤。

人皆憬然从吾政令而无刑辟之惨也,总是相关之义,自然至此尔。

虽以圣人立法,不能尽塞天下之奸,皆合众人之欲,但取便国利事,察失立防,斯善政矣。

故圣贤论治,不轻变法,以为法行既久,上下相信,易以成功。

虽偶有流弊,其自然之理,常在人心。

故法有时弊而理未尝弊,理有时湮而心未尝湮。

但仅守其法,弊自可除。

虽以奸邪侮而玩之,而在廷有必争之臣,则犹可反正,盖深人人心者不能湮灭而遂熸也。

若一朝从而革除,更赋新规,人心风俗又别是一局,得无数世之利,失则数世之害也。

孔子未尝不欲变法也,所谓变者,反功利夸诈而之礼教信学,使天下之人各得其业则无争心,各申其理则无怨心。

违义则罹法,行礼则蒙赏,罚顺乎义,赏顺乎义,焉有不服者哉?如高帝反秦人之风,霍光改武帝之行,不立变法之名,因民所欲,与以休息,使天下大势默移于不言不动中,夫岂强人从己,震动天下以行其意见、就其功名也哉?后之变法者,行法是也,而宽猛不出于公正,则远义矣;爱人是也,而厚薄不得其宜称,则远礼矣。

且学术浅陋,心志颇僻,非真有良法以革敝政也,亦非如商鞅变秦、管仲变齐,舍繁重而从简捷,厌远图而趋近功也。

不过奸吏欲坏已成之法以遂阴私,先为猖狂之说竦动人情、扰乱人心,使倥偬危惙、惊骇顾盼。

重足一迹,道路以目,而不暇诘其短长、指其瑕罅,虽有大祸,不卬自恤,此非两观之诛不能禁也。

大凡以变法进者,不待观其成败,但举事之初,如商鞅折盈廷之论,安石树举朝之帜,使寮采不和,上下不亲,固可卜其终必有害而亟弭其端,斯不伤元气矣。

若会昌翻开成之案,元佑埽丰熙之迹,一时矫偏则有之,终不可经久,故君子无取焉。

春秋之义,名从主人者,本其所自始也;物从中国者,以义礼裁制之也。

虽有圣主,不能夺人所自始;虽云天性,不可不受裁于法。

故发此二义以明治人治物之道,非直为一名一物也。

法可轻变哉?

  名器

  尧舜禹汤垂拱而视天民之阜,桀纣幽厉安坐而视天之民死,此无他,礼之存亡而已矣。

君子让下,小人事上,是谓有礼,有礼则治;上人陵下,下人伐上,是谓无礼,无礼则乱。

夫名器者,礼之所托以长存也。

公卿、大夫、士庶、舆台、阜隶、牧圉各有胜人之心,各致争胜之力,圣人使之安其职业,当其名实,名以命之,器以旌之,尊卑上下,贤愚清浊,各当其所。

会见有朝廷之上不争升降,乡曲之间不争隆薄,而干戈骤动,狱讼繁兴,盗贼窃发者乎?故奸人利改制度,制度改则政令纷而易于藏奸;乱人利无等级,等级去则人类混而易于俯陷。

一哄之市,必立之平,防其奸也;袵席之上,让而坐下,防其乱也。

人事尊卑不乱则天道阴阳不逆,人主与万民皆蒙福佑。

故名器者,天下所欲共尊也,苟不自贱,谁敢贱之?或以私佞幸则贱矣,以私宫闱则贱矣,以易货贿则贱矣。

出于己者甚贱,人亦从而贱之,得之不以为荣。

用其器者甚轻,则主其器考人亦从而轻之,谓可攘而取也,此夷王所以下堂而见,成周所以陵替而微也。

不独此也,文德为君子而设,武备为小人而设也。

爵赏旌诸朝,宅里旌其家,名器旌其身,皆所以待君子也。

小人危则谋乱,安则思欲,故有弓矢甲兵以诛其叛,有邱甸井里以防其奸,有刑戮囹圄以绳其陵犯,此专为小人设也。

治天下者必君子之道治之,则有无限公正仁义之事相因而出,积而为三代之直道。

苟概以小人待之,必有无限暴恶奸宄之事相因而出,积而为秦隋之末俗。

圣贤所以偃武修文,不欲倒用,以酿天下之乱也。

至于廪禄所以养廉,尤不宜爱惜。

盖有德之人非有奢望于世也,得其所当得之禀饩则亦足以养矣,膺其所当受之典章则亦足以劝矣。

故禄以养廉,章服以劝善,人君待天下贤士止于如此,此外虽欲隆厚贤者,亦将辞让而不敢受。

若贱名器而惜廪禄,简俊造而宽恩幸,于所当得刓而弗与,所不当授滥而不戢,俾贤者卷怀而去,而贪叨掊克厌其溪壑,帑藏山积,金穴万仞,顾视锱铢之饩,给半通之银黄,不啻鸿毛之轻、升斗之微,不能系属人心矣。

汉之顺帝减官吏奉、借王侯租、贷户口钱以供军国之费,而内庭嬖幸耗其大半,徒使史官书之、后世诮之,谓忘艰难而效辟惑也。

若夫制治之本,尤在君心。

君心精白则和惠可亲,宫府一体。

无论在上在下,胸中皆有所敬畏而不敢肆,体中皆有检束而不敢放,耳目之前皆有所持循而不可离,日用之间皆有所惩戒而不可犯。

以此助流政教,则至治之道也。

若道德不充其内,则志气昏惰,嗜欲流行矣;义理不明于世,则阴阳易位,天地倒置矣;法令不行于下,则奸邪得志,疆圉不静矣;礼义不重于朝,则谗说殄行,忠信蒙难矣;制度不谨于俗,则物力穷屈,盗贼公行矣。

时已至此,居官以墨败而人不耻,上下为奸利而诛不行,天下之患孰大于是?所以人主兢业之心与明断之才最不可少。

凡端扆之学、辅弼之谟、谏诤之力、左右史之书,皆以助其兢业与明断,其在春秋之义,讳大恶不讳小恶,亦此道也。

有王者起,意欲治人,必先自治。

己无大恶,然后可正人之大恶。

故臣子之义当讳其不可告人者而劝以侧身修行,所为皆可以治人,使其君为治世之君,与尧舜比德。

至于利心不戢,举动无常,喜怒失中,黜陟乖方,犹在过误之列,可以速改。

故亟书之,欲其知所惩戒而不必讳,以为大节未亏犹可起而正人之大恶,其王道固在也。

若在四邻之国,于义已疏,姑正其大体大纲,以存达道于天下,不苛责细微,伤吾忠厚,是以大恶书小恶不书也,此洽己治人详略宽严之别也。

  去害

  凡害治最甚者,莫如与民争利。

放利之事亦多端矣,大略可数者:有司通问遗,一也;倚公求取,二也;吏为商贾,三也;地方物产赋于下以贩卖,四也;鬻爵,五也;通暮夜金,六也;多罚锾,七也;迫胁下僚,八也;破坏富家,九也;恃通显而请求无厌,十也。

此十端者皆乘富贵资力与民争利者也。

董子对法天稽古,其说甚大,而要指则曰,食禄之家不与民争利。

大学一书论治平事极备,乃举孟献子不察鸡豚、不畜牛羊以终篇,诚见治道之壤,无如在位之人莫不好利,至治之兴,无若屏除好利之风以安民生也。

故王者为治必先去人求利之心。

汉之初年,天子不能具钧驷,将相或乘牛车,大侯不过万家,小者五六百户。

高帝立法,贾人不得衣丝乘车,市井子孙不得仕宦为吏,盖贵廉恶贪如是其严。

是以人皆力作治生,吏皆奉法爱民,萧何不治垣屋,曹参贵清静而民自定。

自高祖至交景数十年间,民间逸乐,风俗淳厚,驯致刑措不用,称隆盛焉。

当此之时,王侯将相之家,岂有僮仆被文绣,犬马余粟肉,一食万钱犹云无可下箸者?从宦归家,岂有资装徧路车轝驼马负重什袭,络绎数百里间,填塞旅舍,顿勤间左者?大府胥吏,岂有浆酒藿肉,蹈藉金珠,阿缟衣婢妾,锦绣裹倡优,资装华筛,赀算巨万,计彼此相尚,曾无检举者哉?元世祖既平天下即立规措,所置征理司行钩考钱谷法明示天下以好利之风,是以阿合马、卢世荣之流接踵于朝,昔贤以为至元一统之年皆小人聚敛之日,未及百年大运遂讫。

其将讫也,女宠、宦官、权臣、强藩、剧盗无不兼备,昔人谓朝多苟且之政,士无謇谔之风,官有贪婪之实,吏多欺诳之文。

盖由上下交征利故至此也。

夫汉以俭朴致刑措,元以好利乱纪纲,治乱之分,岂不昭然?然求利之心,非刑法所能胜,当明教化以正其本。

计然之策可以治越,而非先王生财之道;管仲之法可以治齐,而非三代教化之方。

教化一坏,贫富相耀,竞心遂生,馈遗既奢,贪吏必众,用物无度,营谋必工而廉耻丧,奉养太安,神明必懈而奸猾进。

始则强取于下,终必篡取于上。

民间盗贼,不谋俱起,其势固然也。

又患使奸人有所几幸,几幸成心,虽暂时绳束,终必发泄;几幸成俗,虽绳束无所用矣。

以吏议绳束君子,而吏议先不清;以刑辟绳束细民,而刑辟先不中。

皆藏奸之道也。

又患不自为政,而假手胥吏,子弟宾客相与比周,贿赂公行,廉耻道丧,是疗饥而用乌喙也。

更有君德末纯,不能旷然大变天下之俗,一时任事之臣莫不因时就势,进权宜之谋,济片时之急,求一切之安,遂使纲维潜倾,风俗暗坏。

欲贤之速用,必开奔竞之门;欲奸之速去,必长攻讦之俗。

数年之事,责效旦夕,急遽无序,渗漏多端,为世道忧尤剧也。

是以论治者别等级以定众志,明法度以一群心,亲贤哲以励廉耻,尊大道以裕远图,庶能防患于微。

然当事以为可缓可急,不听其言,即或听之,因以防之,此患遂抿于无形,赏事又以为固然不计其功。

或不听而事偾,用天下之力维持倾覆,不患不能反正,当事因归功维持之人,丰其赏赍,其人亦受成功之赏而无愧向之防于未然者。

又以身在事外,无复省录其人,亦无自为表章之理,所以忠直远虑,常苦不能显庸,伏藏隐微之患,必至章着决裂而后已。

徼功乐祸之人侧目抚臆,幸国家危乱,猎取功名,人主不能禁也。

此无他,无事之时莫适远虑,事后之赏不及先事之言也。

故曲突徙薪之说,班氏详之,为万世戒,不独美徐生也。

  任相

  人君得一贤相则黜陟皆当,其实羣臣各修其职,招权幸进者不售,奉法循谨者自奋,礼让之风被于海内,刑辟之用日就减省,所谓萧曹为冠,丙魏有声,皆由此也。

光武任相,先远业而后小数,伏湛急乡社之礼,侯霸奏宽大之令,故东京一代之业由此而隆。

盖圣出必有耦,王出亦必有耦。

王者之耦,伊吕也;圣人之耦,渊骞也。

故大臣之道当佐人主镇抚国家,使人由臣子之道尽忠蹇之职。

凡诸侯背叛,吏治奸邪,皆当引为己责,不可但责人也。

然权不可不重,而又恶其擅权也;任不可不专,而又虞其罔上也。

夫恶其擅权而先抑之,虞其罔上而故疑之,则任使之道不专,事君之道亦难尽,上下皆失,此之谓矣。

人臣之才,宽者可以容物,慎者可以定谋,密者可与图几。

刚者好断,可与守义;介者绝俗,可与励节。

然而欲当大任,非德与仁不可。

仁者以天地为心,视民犹子之谓也;德者行道有成,而能不愧屋漏、不昧宠利之谓也。

阳处父曰,古者君之使臣也,使仁者佐贤者,不使贤者佐仁者。

其论仁太浅,只如孟子能者在职之能。

论贤亦杂,不及仲虺德懋懋官之德。

以此论相,犹界纯疵,果德与仁,则纯乎纯矣,何有恃权罔上之事?不此之求而循牒推迁,猜防必用。

寄耳目于小臣,泄意旨于●御,贤者折而不挠,毁言日至,则谢事恐迟;不贤者比周同欲,设变诈以取信,探微旨以先尝,兼官据势,无不如意。

王凤所以辞之愈坚,蔡京所以不招自来也。

更有可虞者,汉之三公分职任事,朱博为御史大夫,欲夺丞相之位,又恐失御史之权,先请以身为率,尽举御史之权归诸丞相,然后起而夺相位,而权亦兼有之,是杀权之时少,揽权之时多也,其诡谲加此。

故人君之道,不可不修身,修身则居心以敬,嗜欲不留,贤否当前,自有气类相向。

于此神志不惬于彼者,一切诡谲之谋不戒而消阻矣。

若诚信未至相协,仁义不能相依,于是有忠恳见疑,权术取信。

天下之事往往昭于日月,震于雷霆,后出愈可怪,晚发愈可惧,而朝云不见,公云不闻,犹为国有人乎?此亦人君之过也。

夫天下有乱,宰相上疏任过,求去求贬,自是正理。

其眷留与否,听人主自为之。

若凡事隐匿,多方弥缝,上固主恩,下箝众议,至于无可奈何而后受其斥逐,则声名俱丧矣。

悲夫,据大位执重权者,全未虑及此也。

  才德

  通籍之人,无论爵有崇卑,职有内外,皆与人主共承天地,同安海内者也。

人君欲闻古训则亲博识之士,欲防过失则亲伉直之士,欲谨容貌则亲严毅之士,欲安百姓则亲廉能之士,欲诘戎兵则亲将略之士,欲正身以立本则亲道德之士。

是能以人之长绩其短,以人之厚补其薄也。

故宫人之事在乎宫中府中,而天下人情从此分焉。

贵人聚于朝则患难弭于外,大臣非其人则奸宄生于内。

圣王论才,欲其皆可为宰辅,岂但能效一官而已哉?才德之辨,一爽其宜,则不尽其才、不称其德两者习虚生于世、素餐于朝也。

司马光曰,聪明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

才者德之资也,人则昵之;德者才之帅也,人则远之。

由此观之,今之良臣,古之民贼,皆取才之害也。

取才之敝足以乱天下,人特习而不察耳。

且才器不一,或以廉静寡用,或以敏捷乏品,故用人者闲曹以处天下之端士,剧曹以牧天下之轶才,随所长用之,皆称职之人也。

今试吏者,一切出剧曹,故端方之士莫不困于始进,惟跅弛放轶、陵厉恣睢乃克称职,而显庸于世,居官既久,大位遂臻,汲引汇征,莫非厥族,胥天下而功利矣。

夫廷尉之才不为三公,赵魏之老不可滕薛。

操用人之柄者宜思所以位置廉靖一流储养天下品望之士而励其余,使知贵行谊、薄才略可居大位者多也。

重品望而轻才能,先表率而后职业,有劳者报之以禄,有德者懋之以官,不以一眚掩善,不以二心生疑。

师表之地,所以优贤,不复课以吏事。

妻子夜食之费、车舆臣仆之劳,所以养廉,不可使有不足。

明堂之上,所以策勋论道,不义之人不得而升。

爵禄章服,上系于天,出纳不可不慎;土地人民,天之所殖,授受不可不择。

不私人以官,不程人以名,不器人以艺,不习人以吏,皆古今通义也。

凡下位之上与上位之下,皆易所谓危地。

郡县之官为天子牧民,而政令得自专,是下位之上也;监司之官持纲纪于外,而天子临其上,是上位之下也。

公廉材干、存心爱物者,使为郡县,专抚字之职;刚方正大、深识治体者,使为监司,持风宪之权。

监司不识治体,苛刻绞绕,俾寮属不得尽其才;贪利好势,陵下罔上,俾寮属得容其奸。

郡县不取爱民,专以簿书期会第其殿最,不问人品,惟以趋走媚悦,居强项吏之前,计货以取官,随牒以居上,滥及匪类,旁引罪戾,事上惟恐不得其欢,临下惟恐不尽其威,如此之人必不为义所动也,此世道之忧也。

人主用名儒于朝,不但取其奉职勤事,欲论难衎衎共求政化也。

若但以职事用之亦为弃才,即罢政之后,犹欲长奉朝请以备顾间。

  举劾

  人君欲天下之多才,必使士大夫相与共励,而后贤才日多也。

一登仕籍,有相忮懻者,有相争夺者,有相鄙夷者。

求其相师法者少矣,求其相砥砺者少矣。

出于道义,则相师法矣、相砥砺矣;出于势利,则忮懻矣、争夺矣、鄙夷矣。

故圣主造士必以道义,然后贤才不可胜用。

中主课士以功利,是以庶官虽多,日见其不足用也。

盖以功令造士,得士尤少;以风俗人心造士,得士必多。

贤者在天下,异地而相符,未见而相亲。

其立朝也,长短可以相资,道塞可以相共,去就可以相让,廉隅可以相饬,坊表可以相因,俾人主有得一士之劳,因有得多士之庆;有用一贤之实,因有用群贤之功。

不肎败多士之名,即不肎败一贤之名;有弃多士之忧,即不肎有弃一贤之忧。

此以风俗人心造士也。

若夫功令所在以毁誉取舍,其患在私;以功绩殿最,其患在伪。

去私去伪,非法度所能齐也,在乎国是之明与人心之正,所谓不以言举人者先以道自居,而后尽人之能,则不道之人不得进矣。

不必人废言者,不啻爱人已成之善,尤必爱人未成之善,故人虽不合道而言之合道者,不可遗也。

其不举也,非阴用其言而显弃其身;其不废也,非难于谢绝其人而姑慰藉其言也。

总之道取其正,理取其同也。

是以圣君在上,皆可使为君子;闇君在上,当自弃为小人。

非有忠有不忠也,求进之心则一也,惟真君子真小人则不在此论。

若朝廷之上,称誉则疑其有私,诋毁则以为至公,小人窥见此意,共为丑言以击去异己,异己者去,则立于朝者自然莫非其类,不烦称誉而群然并进矣。

是以朋党之弊习废推让之盛典,惩羹吹虀,既见嗤于昔贤,且终于不胜而使小人愈张,则立法不善有以使之然也。

更有小人在大位,不能以时决去,己乃偶尔违旨,然后以不合众望斥之。

人主之意本谓其不肖而逐也,乃此人竟得违旨之名而去,论者以为小人之幸而人主之不幸也。

况谗佞之人,子弟亲知,羽仪附托者,实繁有徒,以群言之多饰疑似之迹,无翼而飞,不胫而走,求其败露斥逐不亦难乎?汉元帝每案群下奸恶之迹辄略施责让,得其叩头而止。

是以石显窥见此指,知其易欺而难悟,敢于极力以害正人,以人主为玩弄。

郑朋、华礼、杨兴之流公然颠倒是非、爚乱天下,而身不与其祸,乃知孔子所谓远佞人,非但不用也,乃决去远屏,隔绝其源,不使得至人主之前也。

公羊传曰,佞人来矣,佞人来矣。

遥见其方来而即畏之,知其必有伤败也。

教人知戒,当如是耳。

  阶级

  官以代工为义,故不义之事不可设官。

周礼一书,所为以天地四时为之程限也。

晋之新军无帅,悼公使什吏率其卒,乘官屋以从下军,先儒谓得惯举之礼。

盖为官择人,无人则宁阙其官,犹得先王遗意。

后世不稽古义,凡主意所欲为,时势所偏重,即设一署领之,如汉平准期门,宋青苗均输制置三司条例之类,稽诸代工皆不合也,而恬不知止者,不谨乎奉天之义也。

书曰,惟时亮天功。

又曰,明王奉若天道,建后王君公,承以大夫师长。

思及于此,可滥设一署哉?人主不可私授,人臣不可虚受,不如此者,是偷天之官而得罪于天也。

成周之制,爵止五等,凡命于天子,皆受五等之爵。

有百里之土者,皆使自治其民,虽有方伯连帅不相承事,虽大国之卿大夫不与小国之君抗礼。

后世设官太多,相辖甚严,亲民之官处于最卑之品,临其土者率伺察偏阿,取予自己,同则举为尤异,异则中必刑法。

否即垂头塞耳,采取货赂,悉如马严所云。

为之下者仰面而请,折腰而见,若牛圉马牧受制于主人,此何为者耶?杜林曰,人情挫辱,义节之风损;法令烦多,苟免之行兴。

至于国无廉士,家无完行,使法不能禁,令不能止,上下相遁,为弊弥深。

今日之事适如此言。

为守令者,凡事疑畏,故精爽消沈,壮气委顿,才智不用而自竭矣。

夫近君者有顿至之辱,则为君者有潜损之威,是亦主威之替也。

人君何赖焉?若使同为诸侯,共事天子,则无此敝习矣。

  泽宫

  士不可不用,尤不可不养也。

天下既定,人主立法养之,养之数年而后可用。

不能素养而遽用之,所得当皆奔竞浮华,而称职者少,大任者尤少也。

且立法不善,日趋浅薄矫伪,人心风俗不出数年遂可大壤,国家虽有纪纲,莫能维持。

故议贡举者不可苟且立法,行贡举者不可苟且得士,其要在士子所习之业,不可苟且求售也。

义理精通者,天下贤士也;学问优裕者,天下名士也。

造就人才,必从一乡一邑中择学识雅正、心术端方之士以教乡之子弟,其人立教亦以修饬人品、开广器识为务,使贤士居前,名士居后,而后人才可劝。

盖为圣为贤,原非俗儒所能授受,又岂应试文字所能兼收?若不必人品器识为先,徒使俗师授以末学,师儒之官应副文书提举学校之职,数年一试,邈不相关人性几何,其能堪此更番迭出,凿削根本乎?董子所云,一郡一国之众对无应书,是王道往往而绝,其积渐固由此也。

夫科举之业,亦不能妨为学之功,不善用之,适足害为学之志。

夫经义者,端方之士所以自道其志,亦端方之人所操以观士之心术者也。

因文字知心术,因心术观事业,经义益精,道德亦富,事业亦伟,故曰与为学之功不相妨也。

所以相妨者,以试官为仪的,卷牍为弓矢,一发相值,志满意得,顾视旧学,不啻虚器,自此以后,一生所务,皆在利禄显荣而不及事业。

此何故哉?向来急于射策之念,结乎胎骨,不可湔浣,所以大有害于为学之志也。

人主之心,果知贤才之生,天所以安定国家,当吾世用之。

宗社生民,有所托命,则求贤之志出于至诚,选举之法务求尽善,所得皆有用之士而浮竞不与。

应举之人自重其身,以天所笃生自期,不侥幸名利;考试之官亦尽心择士,不以市恩殖货两念夺衡鉴之明也。

若谓一代之初,不可无法以系属天下,姑以选举为縻,使天下踊跃奔走,求吾录用。

勿使南走越而北走胡,则此求贤之心不出于至诚,故所行之法,一切卤莽,人之应之,亦不以安天下国家为志,各务利禄进取,营私背公,操其柄者亦不必得贤,妄谓所举之士即功名富贵属焉,冀厥身厥子孙皆责其报,如樊鯈所云,率取少年能报恩者,耆宿老儒有意不录。

所以奔走贩卖,非法所能禁也。

故得其法者,选举虽少,贤才遗佚亦少;不得法者,所举虽多,贤才遗佚更多。

皆由君臣上下,未尝敬慎其事也。

汉高帝曰,贤士大夫有能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

万世而下,犹恨此语未纯,而况苟且牢笼之意乎?

  征聘

  尊礼高贤,是初定天下第一节目,虽朝指未逮,有司以意行之,亦可宣朝政之仁声也。

任延任会稽,聘请严子陵等,待以师友之礼。

至于龙坵苌则曰,都尉洒埽其门,犹惧辱焉。

修书致药,吏使相望于道。

盖立国之初,必得宿儒耆德长厚君子用之,规模乃能长久。

贤者不必速仕,好贤者不必骤谐,物色求之,久乃相值,所谓聚精会神,契合弥章。

若伯牙操●钟,逢门子弯乌号,有自然之感也。

明太祖初基,不必尽用军前幕僚,每下郡邑,急征贤士为守令。

故治民之官,莫非端士。

天下既定,此辈计其功阀,亦皆布列上位,处表率之任,为后来典型,而功效绵延矣。

最善者,停科举十余年,专以延访为务。

故山砠水涯,翘车之招,先后累毂而至,虽进退不同,而其才足用,其志可则,要皆有益于世。

若尔时骤以科举奔走天下,不惟鸿飞冥冥,莫可羁致,展转数年,其人已老,虽安车驷马,征四皓于商山,而精力既竭,无可驱策矣。

若夫功名之士,无时无之,养育既久,然后立法收罗,何患无人?岂开国急务乎?且科举既设,即当立法防奸,故有糊名、易书、藩棘、露索诸事。

司贡举者皆先待以末世不肖之心而为法督察,非圣明求贤盛事也。

明太祖开一科而即停之,以为得贤之道不尽在科举。

迨十余年后,在野耆耇求之已尽,人主经明行修、名实相称之指既已昭著四海、深入学者之心,父兄之教不令而习,子弟之职不谋而同,莫不出于笃宾深厚,光明俊伟,内融外洽,识定气充,竞心忒志,销释殆尽,然后取其养育之士而才诸庶位,若榛楛之济济也。

夫岂悬一制科之名为的,不问何如人皆可祈中者乎?征聘贡举,要皆有公有私,然而征聘之法,私则有害,公则所收者莫非宿儒耆德、有识有守、知进知退之士,所益甚大。

不若贡举者,私之为害不待言,即矢公矢慎,要皆较量文字之业,与三德六行相去总远,以此权之,征聘为优。

明太祖迟迟贡举,最为得法,近三百年矣,人材往往闲出,士风不甚大坏,其所由来者善也。

夫欲得贤士而委诸列侯郡守,此三代法也。

欲有司所举皆贤,必非赏罚所能致。

当先以教化正其心志,使所欲有甚于赏,则不同乎世俗之欲;所恶有甚于罚,则不同乎世俗之恶。

鲍宣言龚胜为司直郡国,皆慎选举,此必有不赏而劝、不罚而毖者矣。

若王鏊请设博学宏词科以救謏闻之陋,亦空言也。

自有制科以来,清华之选何尝无人?核实求之足矣,何必更开一窦以长奔竞哉?

  纳谏

  人君必待臣民之言而后可知天下之事,言之至于君侧者少,则知之达于幽隐者稀。

故人君之道,当推诚以示物,举善以为类。

知其为谠人,虽词涉激讦,亦当容之;知其为佞人,虽其术以渐而至,当蚤杜之。

色霁于谠直,罚先于佞谀,则推诚举类在其中矣。

谏者举先王之制以陈戒后王,人君受所谏之言以省察愆谬,天下之人所赖以遂其生也,否则必有兵革之乱、权奸之祸。

故取泰于否,易昏以明,必于听言得之。

盖臣民之言未有无所见而妄发者,必其虑诸心而以为诚然者也。

史鱼既没,余忠末讫,委柩后寝,以尸达诚;汲黯居外思内,发愤舒忧,遗言李息以儆君侧之慝;刘向依兴古事,悼己及类,着疾谗擿要救危及世之书,尝显讼宗室,讥刺王氏,其言痛切,发于至诚;谷永为北地太守,越郡吏之职,陈累年之忧,所谓忠臣事上,志在过厚,远不违君,死不忘国者也。

故人君左右不可不常近忠直之士,听之熟则不怒,习之久则不拒,然后深者不隐,远者不塞,天下所由以治也。

然人君之道,不惟当听有言之言,又当听无言之言。

盖无言之言,天下之大利害,人主之大得失也。

以疏远之臣斥旁侧之奸与君身之失,非无言之言孰敢直陈,非无言之听孰能详察乎?右尹子革诵祈招之诗以止灵王之猎,公仲进三贤士而歌者之田自罢,皆无言之言也。

王章奏王凰之罪,举三事为征,以为皆帝所见,足以知其余。

及他所不见者,欲其有无言之听、不闻之察也。

故曰,臣之忠也,主所道也;言之直也,主所养也。

人主有不言之听,则奸佞绝迹矣。

不然者,一人得罪,举世杜口,匹夫传谤,率土离心。

正直之气一馁,不肖之舌必张。

向之用以击奸者,后乃因以翼奸,天下事可胜言哉?若夫亲狎之人,尤不可居谏职,恐臣言虽挚,主听常藐。

宫之奇少长于君,君常慢易之,亦交臂失之矣。

  进谏

  人臣进说,当知轻重缓急。

朝廷之上事类甚多,小大先后当有明辨。

不可以小事掩大事,不可以后事闲前事。

凡必小掩大、以后闲前者,皆欲避敌而徇私也。

杜钦云,万事之是非何足尽言?谷永曰,背可惧之大异,问不急之常谈,废敬天之至意,角无用之虚文。

二人之言,最中末世言路之病。

草草结谏争之局,而天?下大害匿而不奏,人主无由周知。

后世谏章往往可焚者,皆坐此也。

夫古人谏疏讲说典制居多,后人谏疏筹度利害居多,盖后人重利害不重典制也。

然而利害止及一事,彼此不能相通。

若申明典制,使人君知先王之法,然后一身之私欲可潜,制其微渺,为利更大。

而后世莫及,奈之何哉?至于进退之义,所以行道三谏不从,道之不行可知,从而去之,申贤者之志,免素餐之耻,亦辟内难不辟外难之义也。

  凡一事自有一事之正理。

叔孙通谏易太子,称引晋之乱、秦之亡,此正理也。

高祖虽不听,然有此段正理入于耳而存于心,自尔删除不去,故留侯等奇策可入。

若不闻正论,专用奇策,恐戚夫人之党从旁攻讦,谓其招来诡异、欺君要君,属有鬼神助之,以滋其凶慝,不惟坚高帝不从之心,且缘此而兴大狱者有矣。

所以孔道辅邹志完皆不可谓无益于事而独诵留侯奇策为可尚也。

凡好权略、废正论者,吾恐不足定大事也。

  光武称郅恽恕己量主之语,先儒极论其失,大启人臣不肎责难陈善,以贼其君之罪。

此论理之言也,愚谓人主盛怒之下,不稍有以杀其怒,恐激而为祸,株连蔓延,害及万家。

则抗直之士,虽徇以微躯而无及。

故曰赵高之乱,正先趣之,亦君子所当戒也。

郅恽之言,良有合于讽谏之旨,厥后光武恩礼郭氏,不见隆薄衰替之迹,且保全东海,无庞凉冬杀金寒玦离之祸,不必不由此时一言之感悟也。

若班伯画屏之对,有体有术,可为人臣应对之准。

仓卒得之,尤为不易,平日学问真纯,故言词温文,又非郅恽比也。

  泄冶之谏,固人臣之职,孔子以为不得同于比干,此何义乎?盖人臣所当谏者,事关宗社。

国有存亡之分,君德偶乖,当有悔悟之萌。

存亡则身不可去,悔悟则几不可失,于此塞默,非委贽之义,虽以谏而死,犹冀君之一悟、事之速改也。

陈灵公情色所惑,锢蔽已深,非忠言可救。

且秽乱之迹见于朝端,非一朝可居。

为之臣者,因当辞宠于乱朝,洁身于秽廷,乃欲以区区直言尝试斧钺,进非致主之节,退失藏身之智,所以君子不贵,谓之死而无益也。

  ●卷四之中 #

  行道

  人臣以道事君,道同则泰交日固。

以行道为职,道行则职业皆举。

唐虞五臣,各举一事,皆参赞化育之人也。

是以君臣之闲,当有自然相须、休戚一体之义,所以谓之大伦。

若但和禄相市,祸福相御,有将顺而无匡救,有近虑而无远图,则伦常之义亦微矣。

圣贤观时势而卜功业,审道德而定行事,相难易而决期会。

道尊者不屑小就,势难者不敢夸张。

至于自顾其学,外观其世,见为可图,即非大言以欺世矣。

能尽忠补过,即可称职。

能执法不挠,即民不寃。

能弥缝省户之隙,即可靖远方之难。

能造次不离仁义礼,即可自尊而不因人求尊。

能使天下皆行圣人之道而一身之出处可以不计。

不治无益之言,不为私己之行,惟以苍生为心、教化为务,即可再造彝伦、匡正皇极而当大任矣。

虽不以才智自名而能寝大兵、息大役、定大难,免万人于死,导迎天地之善气,亦有当于天心而受累世福佑焉。

总之事上之道在乎无私,使人之道在乎无偏,化人之道先正其心。

三者皆要言也。

席宠戴势者不虚己尽下而坚持意见,不乐闻过,故寮采之闲奠执其咎,虽比肩同列,然恐惧则气夺,疑惑则志乱,顾身家则多私。

因而依违首鼠,徇颜避焰,选愞顾盼,是以朝端之上,事无大小,皆不得其极致;智无深浅,皆不得其实效。

戒深刻之流,倾陷之党,耻于言之不从、计之未遂,致怨于人而必报之,抱惭于前事而欲以后事快其意。

或势利之士,用大臣则顺大臣,用嬖幸则顺嬖幸。

下至厮养伶优,苟可缘以求进,莫不鞠躬俯首,仰其鼻息。

其它循牒推迁者,皆以簿书期会、断狱听讼为行湛济时之略,以搏击攻讦、讥讪指擿为言听计从之遇。

若此者复不乏人,要皆明主之罪人也。

且羁旅之士,一见即合意者,再三必生迟疑。

故商鞅不以一见求合而设三术以迭进,乃其巧于求合也。

疏远之人再三请见,则上人意指窥探渐熟,情款洽,然后言其所能为与其所欲为,是以无所抵牾,若凿契之相须。

盖不切之言用诸未同之时,欲进之说迟诸款洽之际,此正说大人之捷术、苏张之秘诀,君子耻之而不屑也。

然为人主者各有一时之喜怒,不可以常理取必。

故守正之士往往见弃于曲朝,亦或受摒于盛世,又或彼此之闲诚信未协,虽有仁义之心,不能相孚,于是有智计见疑、朴拙取信者。

此其遇合,又不可以常理论也。

更有前此小人进身之术,后起小人承而用之,即得祸败,此亦不可以常理论也。

若董仲舒者,纯正开廓之儒也,当汉兴八十载之时,贾生不可复得,申公、浮邱伯之流亦不足大畅其道,朝端之上,何可少此一人?犹以宰相所挤,左宦王国,遇合之难若此。

在他人或自贬求售曰,吾以行道,而仲舒两事骄主,皆以持正自免。

夫居危疑之邦而持正不挠,即道行矣,不必多所宠荣而后为行道也。

若多所宠荣,亦当多所矫拂。

夫道有兴废,当与时偕行,非曰直己忤人,即为道也。

董生而外,以儒名者,经术颇熟,私心未克。

谨慎柔软则有之,担当果决则未也。

此之持正不挠,不亦优乎?盖君子为心,与人原不相远。

顺礼而求之,则易得而日亲;逆礼而求之,则难合而弥疏。

故圣王为政,使天下之人各得其性情之正,则君子之心不介而自亲。

使君子不获其道德之乐,则天下之心,不怨而自离矣。

故人君必行道而后能得士也,虽有千钧之兽炭,不得纤芥之葭苇以续火,则不尽其燔炽之用;虽有千载之事业,不得针芒之兔锋以为笔,则不尽其记载之用。

夫顺礼而求之,敬慎而用之,亦士君子之葭苇舆毛颖也。

上以道求之,下不以道自其,可乎?故贤士亦必行道而后能致主也。

然要为人主者当知直道难容、佞人易入,矫情以自克,开诚以广受,则直士盈朝、佞人屏迹矣。

  尽职

  人臣之义,受命不受辞。

出竟有可安社稷、定国家者,则专行之。

此春秋法也。

公子结理他事出竟,闻齐宋将伐鲁,矫君命与二国盟,除国家之难,全百姓之命,公羊取以为法,以为大夫君之贰也,政事同之,休戚同之。

君而不信其臣者,君之惑也;臣而不敢取必于君者,臣之私也,皆末尽其道也。

然出竟乃可自专,君侧则不可。

华元子反,君在行闲,可以取旨而行。

郄克闻邾人之言,亦当按师不动,请命后还。

乃平国不待命,旋师不待报,皆为乱义也。

叔孙豹之违命,非违命也,而春秋以违命责之,盖君弱臣强之时,君命一出,所宜崇奉,使国内知我君命之不可违,则强宗恐惧,义士生心,乃匡时矫俗之变体。

若其下比邾滕,非关机危。

乃曰降尊就卑,率意改命,辨小是而昧大顺。

故罪以违命而不可辞,春秋之后,郭子仪盟回纥,公子结之义也。

汲黯发粟,近在竟内,可以取旨,当与华元同责。

富郑公往来辽庭,抗言不辱,斯不蹈叔孙之过。

若陈汤之事,以责郄克者责之,必沮格不行。

公子遂有如晋之愆,亦有盟戎之是,一人而二义备焉。

此二事者,又当别论也。

凡春秋之内,实与而文不与,皆事之行义而臣子自专者也。

以其行义,故实与之;以其自专,故文不与。

凡若此者,委曲以明大义之当从、几微之宜辨,苟一闲未达,未可临大事而不夺。

故曰,为人臣者不可不知春秋也。

魏公子救赵一事,初不能得之魏王,遂欲以死赴秦军。

世岂有食客三千,独以身赴邻人之难若匹夫匹妇计划无措者哉?盖尔时已伏矫诏夺军之谋而兵符不可得、壮士不可得,是以商诸老侠客。

非以侠客之言始兆此谋,亦可知已。

事定之后,门下诸客更欲洗涤其迹,以全公子之美,故以夺军之谋归诸侯生,其实不然也。

若侯生之死,亦不足托。

溧阳女子、江上渔父,疑似之迹,尚捐躯示信,侯生身与逆谋,在人耳目之前,国法之讨行且见及,先事而死,可谓知几,未可谓徇义也。

总之信陵此事,原非正理,特以恤邻好之急,却暴戾之秦,尚有得于齐桓之义,故节取之。

而子长好奇,欲纳诺贤者之域,然戕大将以弱宗国,于理则悖矣。

吕后欲王诸吕,平勃顺从,议者非之。

然天下事当论全局,不当处处绳以礼义,使才智之士难于措手也。

大臣之义,固当守正不挠,然大臣守正而与女主相忤,必有小人起而乘之,则权在小人不在大臣。

平勃不使克乱之权,属诸他人,虽事会变迁,必有太阿反正之日。

非若张华,庶几无事以图一切之安也。

公羊以祭仲为行权,言春秋者或取焉。

平勃不从吕后,吕后必绝灭汉宗而自取之。

后之人有行之者,武氏是也。

适使汉之诸王不能以生易死,汉之宗庙不能以存易亡,平勃暂听吕后,则诸王可以生易死,宗庙可以存易亡,少辽缓之,则吕氏可图,汉室可安,平勃之权与祭仲等。

祭仲不克反正,春秋犹取之,况平勃实克反正者乎?厥后袁安、任隗、乐恢、何敞当窦宪之世而能制其凶恶,保护幼主,又奚取夫引领受诛、危及君国者乎?盖此事之局,当吕后之世决难翻覆,惟有善藏其用,俟吕后死,然后起而图之,乃定理也。

议者安得卤莽言之?鼌错削擿诸侯,遂致吴楚之乱,尔时调兵遣将、策饷制械、搜间谍、执反侧,抢攘纷乱,劳苦怨叹者遍天下,皆咎始祸一人,错安得晏然已乎?在朝之臣,微闻群情于景帝者必非一喙,既故袁盎一言而入。

若景帝不为群言所动,亦未必发之太遽也。

师丹议钱币,初从民间所苦,后从有司所复。

民间所苦者,钱代龟贝,轻赍易尽;有司所持者,行钱既久,变法多怨。

此大臣虚心广谋、舍己从人之美也,当时以为忘其前语,由此见劾,宜乎后世大臣坚持己见,不肯改易前说,以致斥免之悔也。

若奏事不宜漏泄,而所上封事吏得私写其草,几事不密,不可谓无过也。

陈汤之事,刘向虽引古证今,要亦论理之言,不敌开边生事之说为切利害,但以明白显著之功,不加赏赐,过引未至之患以施督责,而没前美,懈边将之心,掣任事之肘,张设蔽贤之纲,郁结举世之气,虽仅不生事于边,而国家之事恐从此益坏,故有陈汤一事,即不可无刘向一疏,然后古今之士明于轻重是非而折衷用之,始为无弊,岂曰能道古而美之哉?汤虽薄赏于当时,而没身之后尚有援其事以加恩者,虽出于私,亦天道之不可诬也。

一切沮贤蔽善之徒,徒为人所唾骂尔。

  忠爱

  臣子之心,不使君命壅塞于下,是以有直谏之节,又有讳恶之义。

盖直言极谏者,事犹未遂,过尚可改,故犯颜逆耳,尽力匡救,以成就盛德,非为得志于所谏,以必行其言也。

至于行事既成,追悔靡及,则顺其已然而不忍显言,所以有讳义,义在没其事不存其迹,使吾君所行皆义而足以使人足以制命。

虽曰讳之,然先王之法益明,故此二义者,仁非一途,事有两通,所以广敷懿训,博观大道。

讳过者,礼也;弼违者,直也。

二者俱通以为世教也。

讳过之外又有一道,王嘉谏董贤之封,乞下廷议,以为考合古今,必有言当封者。

天下虽不悦,咎有所分。

又引淳于长事,众人归咎谷永,先帝不独蒙其议。

分咎之说,公羊亦有之,如归卫宝而称齐人,讳鲁取而言齐归,乃分咎于齐也。

嘉知言之不听,而为曲说诱之,使天下归曲于己而幸君之一悟,事之终止,所谓过则归己,善则归君,即讳恶之义而并掩其迹者也。

羁绁之臣,相从人主于艰难,主正其位,臣享其荣,此正理也。

然人事之变,多出意外。

事已成而求去,亦保身亢宗之良策,常情自不能舍,非义所不可也。

可辞则辞之而去,不可辞则亦留,舅犯是也。

以诚恳辞去而得之,李泌是也。

不可留又不可辞,则变姓名以逃,范蠡是也。

若尽心于艰难而责报于安泰,人主或有不堪,举朝不免忌疾,则去留两不安,惟宁武忠敬,固不得有意外之财,然而宛濮之盟,无显赏焉,若介子推则宁隐而死也。

  君子欲行其道,若遇不道之人、不道之事,不能不劝人主以诛杀。

此中见理不明,轻动人主斧钺固不可也,言之不从,与小人为仇,无益于国事亦不可也。

惩此二端,塞默不言,亦未可也。

此昔之君子所以置身事外、不受爵禄之縻,固亦免撄人世之祸,然岂致身正理哉?如刘基于张昶、齐翼言、李彬诸事,不得不争,若非太祖英明果断为基计者,未必于众耳目之前指斥赵高如尔时所云,即斥其恶为昶等者,即欲不谓基杀之不可得也。

又因卜相之事而言杨宪、汪广洋、胡惟庸皆不可相,此三人者即欲不恨基不可得也。

噫,如此情事不知几许,塞默之人观望其外,奸黠之人阴阳其中,贤者处此,亦洁其情志以自完尔。

欲慷慨以天下为己任,则必树敌于天下而身在祸福死生间矣。

元世祖谓卢世荣曰,汝勿防朕,飮食起居之间宜自防也。

又曰,疾足之犬狐不爱焉,主人岂不爱之?汝之所行,朕自爱尔,彼奸伪者则不爱也。

又曰,汝无以一二人从行,亦当谨卫门户。

如此用心,乃保爱臣子至情,但用诸言利之官则失人尔。

然端士立朝,又未必邀主眷如此也。

  广益

  大臣,主张众论者也。

义理明透,心卫端方,小臣之挟私者自不敢乱国是,执偏见者亦必服于公理,而乐就折衷,然后小臣得尽所长,大臣亦兼收天下之长矣。

盖一人所长有限,众人所善无穷。

治天下者,必好人之所长而后取资于不竭之府也。

然大臣好贤,亦当有别,若所好承颜顺旨,而方正通达之士如凿枘之不入,亦奚取开东阁以招贤哉?既不可其门如市,又不可一切杜门谢客,此非计略所能工也,在乎学问之力与自修之功耳。

然贤不可蔽而荐引为私家之计,亦有乖大荐义。

魏其武安,交纳宾客,天子常切齿。

卫霍不荐士,世以此称之,盖秉公矢慎与植党树私,心迹之闲自然有别,众耳众目不可欺也。

是以或亲贤而丛咎,或远贤而蒙庥也。

  人之难知何也?寡识则好恶乱之,多私则利害夺之,惟大贤大不肖显然可见者,不待知者而后知也。

亦有其从即贤,未必即为大贤;其人即不肖,未必即大不肖。

特以乘世之治乱与主之明暗遂为大贤大不肖之事以贻祸福于天下,亦往往有之。

如王衍、王安石未必即大不肖也,其所为事,遂贻天下数世之害,由主之不明也。

梁冀之恶、韩侂胄之妄,天下大不肖也。

若某主不为所惑,亦不过杀身而止,岂能害及社稷若二人者哉?非大不肖之人可以改过,非大乱之时可以防微杜渐,能听大儒之言则两得之矣,不听大儒之言则两失之矣。

王衍口不论世事,雅咏元虚;安石头垢不沐,足垢不洗,及食钓饵不知饥饱诸事,未必即为奸恶,总是心无收拾故至此。

学先王之道以物其身,视听言动应有规矩,有威可畏,有仪可象,而心无检束若此,其能免君子之诟责乎?不责其检身无法而予以重名,非独二人之过,乃持衡者过也。

据其茫然无检之态,似乎清狂不慧,乃至名利相竞而机警急疾,偏能胜人,衍之弃言非所,安石赴召恐后,岂非欲盖弥彰者乎?宣乎论者深斥之也。

  居宠

  周亚夫不救梁王之急而坚壁昌邑,出奇兵、绝饟道,此操必胜之计,不轻用其师必避无益之谤者也。

然在事前观之,不救梁急有似乎怯于中而怠于事者,东北壁昌邑又似乎左次而营便地者,虽亚夫用兵得法,守便宜亦坚,皆合乎大将之道与阃外之义,然朝议有服有不服,恐其制胜于此,未免伏患于彼也。

夫甘茂息壤之盟,事几败而复正之,此人主之明,臣道之幸。

景帝无秦王之哲,亚夫坚推毂之信,遂得三月成功。

功已成矣而以失亲王之欢,生杀身之隙,所以后世将兵之臣常以周旋权贵为先务,奇谋秘策往往不敢独决,必俟中人之助。

权贵亦以此掣任事之肘,窒其隙而蹈其瑕,不顾戎事之成败、兵机之疏密也。

更有主听不聪,权奸在侧。

若王守仁之事,宸濠已擒,诸奸佞欲以南巡为名因攘其功,又素与濠通金钱者多在黼扆左右,欲贷濠以绌守仁之赏。

守仁深机曲算,日夜如对勍敌,迟留久之,然后濠得诛而身无事。

嗟乎!人主日责帅以成功,大将日尽心以克敌,岂知既克之后,调停布置复隐若一敌国,祸福之几仅在毫发,幸则为守仁,不幸则为亚夫,此古今事内事外之臣所以抚心长叹息也。

汉武帝末年,事事悔过,故卒令终而汉业亦长。

霍光事武帝时极其敬慎,自废帝举帝后,行事错谬,志气昬怠,身虽获没,后嗣灭绝,称学识者无取焉。

夫光以大臣受遗,政由己出,前后二十余年,若忧秉权日久不能无怨,惟有立君之后亟归政柄,若伊尹复辟岂忧不遂?乃以永远据势,为不可拔之基,储君既长,不行册立之礼,岂非欲待霍后之举子乎?英俊如云而取短小伛偻之蔡义以为汉相,岂非苟可颛制,不进贤德者乎?斯大谬矣。

彼乘权借势之家,物力有余,志意奢泰,事权太重,卑贱侧目,奢泰日肆,子孙必不知礼法,侧目者多,怨家必疏其过行。

彼之怨毒日积,此之防闲日疏,故过多而不可弭,衅大而不可泯,刻刻燕幕之下,事事积薪之上,一蹷之后,前徽尽丧,即尔朱荣高颎尚罹其灾,况童昬跋扈居之,必覆族矣。

且多置亲党于朝,筦摄庶政于家,天下公器据为私物,把握甚坚,机械已熟,踞诸炉火之上,纳诸险阻之途,虽欲引身求退亦不可得,是以子孙他日之祸贸亲党此日之欢也。

如此权势、如此祸胎,又何必皇后之父为蛇足?知盈虚消息者所不肯为,即好宠利者亦不必为也,而况君母之难发自床侧,弒后立后如易斧柯,其身已在大辟中而天夺之魄矣。

班氏赞曰,怀禄躭宠,渐化不祥。

阴妻之逆,至子而亡。

以其不学无术,未闻君子之道,故败坏至此也。

虽然,元功之臣有诛而无绝,春秋之义则然,司马公兼责孝宣,不能如楚庄王全子文之后,又不蚤杀霍氏之权,二义凛然,千古不磨也。

若崔浩长于谋略,挥霍有余,诚恳不足骤得君之欢心,终亦不免扞格,祸及其身,不待子孙,臣道所不取也。

  权幸

  无德者,宠国之衅也。

人君有嬖宠之衅,仇雠之国思启疆矣。

忠直者,进国之基也。

人君有忠直之臣,不轨之人皆丧胆矣。

所以少师先毙,楚人谓之去疾;汲黯仕汉,淮南由此寝谋。

观敌国之情,可知胜败之几;即乱人之智,可着正士之益。

邪佞用则损国体,忠直进则壮国威。

此必然之理也。

王氏之权,不授指于张禹而张禹为之言,不授指于谷永而谷永为之言。

且谷永于此,不惟出脱王氏,并出脱中尚书宦官,又进天子以广收女御,所以天子大臣左右●御,皆不相抵牾,正士疏远,群小并进,贤否倒置,不合人望,暴动乖张,不惬事宜,累世相承,奕叶迭出。

不幸贼臣突起,奋其威诈,穷凶极恶,图度天命,而国祚中绝矣。

流及后世,变态滋多。

甫授永安之首,更有甘露之痛,皆泰阿倒持,神龙失势所致。

即幸免此而以小人攻小人,如虫豸相啖,鸷猛互击,非国家之福也。

且小人事主,就其怙宠之时即包藏祸心,阴贼成性,造次皆怨府,翻覆为行,转盼即乱阶。

卢蒲癸赋诗断章,载在经传。

哀帝命董贤之制,识者寒心。

故王嘉疏云,父子至亲,失礼患生,何况异姓之臣,非过计也。

王莽用孔光,胜用无限爪牙,不必终日斥去善人,而善人自去。

不必终日引进不肖,而不肯方来。

或予或夺,决诸孔光而莽若无预焉。

窦宪用邓彪录尚书,用桓郁侍讲禁中,二人亦无大过,为宪用亦非私昵,但以仁厚委随和柔自守之士寘诸要地,则凡事显畏,不宪亦宪矣。

总之有莽宪在位,则孔光邓彪之徒不期自至,人主所不能禁也。

然而权臣再世必危,亦非身家之福。

必危之故,其说有三:自知势之所在,不能无怨,遂多结与党,厚树藩援,使要津之地莫非私昵,子孙承业,因固有之势,既不备下,从而陵上,以此受诛于朝,是其一也。

亦有前人已往,后人不知引退,位尊而非其功,势重而短于智,苍头族子,豪侈于外,谗妾艳妻,蛊惑于内,虽有敬慎之心,多于有司之纪,弹劾日闻,谤讟宏多,不能自保,必受其祸,是其一也。

亦有居身无过,而地处必争,后来者谋夺其处,增词饰非,陷以大恶,为之主者,恐其致乱,宁过而防焉,遂以大义割恩,忍而除之,或事后与直,宠赠如礼,而当时为计,必不能免于决绝,是又其一也。

且无论再世,即就权臣及身言之,势之所激,人情郁愤,必有一日焉,兴晋阳之甲以除君侧者,外有讨贼之师,内必有仗义之举,帷幄之前,燕乐之际,倏尔奋发,成戟刺北掖门内,或殛死玉津园侧,累载之患,一朝除矣。

平勃诛诸吕,外有荣阳之师也。

王舆反赵伦,外有阳翟之战也。

盖势重在外,必思湔浣于内,自安之道,在人之死,谁不必死易生,而谓人能已乎?此又据权宠者所当自儆也。

  忧患

  圣贤论理,不至纯粹不止。

至于已成之功业,亦随其时势节取之,所以诱天下之通才也。

春秋之义,实与而文不与者,往往见于经。

文之不与者,所以昭弥乱之义、先事之防也。

曰实与焉者,所必序定乱之绩、后事之劝也。

观孔子录管仲之功,即义例也。

孟子鄙夷管晏,所谓论理之言,至于劝诱齐宣,则有合孔子取管仲之义。

盖论道不观大指,拘泥章句,亦复无益于世。

只管仲一人,孔孟各有低昂,似乎无定论矣。

然而天下大乱,不可无长鎗大戟,斩艾芟除以成焕然一新之世,然后会儒者之说得行乎其间以为善后计。

若天下未平,终于倾侧扰攘,土崩瓦裂,彼儒者当此,安能别求一世宙以自行其道与其言哉?既食其功,又从而责备焉,拘简册之说,阻立功之路,使天下不复有泰定,亦学问之耻也。

一部周易,止有过涉灭顶一爻为杀身成仁之义,余皆冒险犯难,忍诟受责以济屯蹇、致治平,故死生之际,持论不可太刻。

后世诸儒论管仲者,舍显然可据之论语而称引春秋。

按春秋之说不止一端,有云小白入齐为篡者,有云以国系小白为当立者。

诸儒独取为篡之说,有以纠书子为得正者,有以去子称纠为罪齐大夫者,诸儒独取罪齐之说,何其责人者偏取,恕人者偏不取?则儒者之春秋,未必即游夏不能赞之春秋也。

然则不如论语可据也,鲁人讨公子遂而录归父之善,虽罪人之裔,小善亦不可不录,所必广为善之途,使人勿自弃也。

忠臣义士一念不安,未尝一刻忘诸心,必改其过,使无憾而后已。

先轸所以君虽不讨,必自讨也。

仇牧叱宋万,先儒诮产乳之犬不惮猛虎,伏鸡爱子投命搏狸,精诚之至知其不敌,而有必讨之心。

荀氏父子,一生一死,先儒谓之异事同仁,盖以贤者死生莫不有益,无益而死犹无益而生也,惟荀息之事君子无取焉。

献公废长立少,决彼一言,虽死于其位,乃以不正遇祸,义例所不取。

其殊于齐襄庄二君之嬖,仅一闲耳。

所以书于经者,取不食其言之义,非谓合乎臣道也。

萧望之之死,古今共愤。

然以理论,为大臣者,君子小人之辨何可不明?郑朋论许史子弟,其事原属可疑,盖真有气节之人,凡事量而后入,必不肯轻用其身,犯当道之怒。

以草野之士,无故而指斥权戚,是轻用其身以期一掷者也。

轻用其身者,奸人也,其情易见也。

且真有学识,亦不肯上书自呈。

凡上书自呈者,皆侥幸之徒也。

况郑朋之书,倾侧之性炯然可见,望之不察,为其所中,遽欲引以为助,倾邪既露,然后绝之,正易所云同人于宗,吝道也。

庸得免咎乎?且为大臣者,进退知几之说亦不可不朋也。

望之既为石显所忌,罢其政事,当知元帝不可有为,引身高蹈,岂非伊尹告归之义?观其罢前将军诏书云,傅朕八年,无他罪过。

今事久远,识忘难明。

识忘难明一语,想亦显等裁定,留此疑案以箝制将来,望之曾来深观耶?区区欲白宿昔之事,遣子上书,何为也者?当封关内侯时,止宜受其食邑,不宜更受给事中之命,与石显同给事,尚欲有为哉?此二事者,不能为望之解嘲也。

虽然,天下之事,有众人之是非,有一人之是非。

众人之是非,事之常也;一人之是非,事之不常者也。

如上二说,我知望之优为之,所以不能为者,无柰受遗之故,知元帝不可有为而辞之宣帝,何以副麟间列名,与临终深托之意,既受遗矣,不得不与戚党中官相持,持正必相忤,相怍必有一斥。

既摈斥矣,在他人尽可超然远去,而受遗之事尚未告成,则受遗之心必不可安,故复自白,以自白而得罪。

为望之者,前无可图之功,退非藏身之地,势必一死以终受遗之局,是望之之死,不在石显矫旨围第之日,而在宣帝弥留托孤之日矣。

欲全其身,必贻后世讥评,有愧于经术;欲遂其志,又苦人主不断,莫竟其施为。

孑然一身,枉道不可,尸素又不可,此其绝命之辰也。

所以趣和药,不欲久留,岂畏对簿之辱哉?彼众人之是非,何可概论也!故为人君者,必有不言之听而后臣民之情始达于上。

明孝宗语刘大夏曰,李梦阳指斥戚畹,语言狂易,朕不得已,下诏狱,比奏上,朕试问左右云何。

应曰,付锦衣挞而释之。

朕知此辈得旨即重责致死以快中宫之怒,使朕受杀直臣名。

朕以故释梦阳复职。

如孝宗者,所谓不言之听也。

石显颇屈牢狱之语,与锦衣挞释同出一辙。

孝宗察之,元帝不察,士之生世,固有幸不幸也。

宋万之祸,生于博戏。

博近于狎,故慢易之心生,一语相撄而弒事成,积慢易所致也。

景帝以博局提杀吴太子,虽上之行于下,然其酿祸,亦复不小。

故知上下之间,不可相戏,是以君臣为谑,礼经戒之。

冯衍与鲍永同为更始守境,不时降光武,后永屡立功而衍无所建,遂见屏黜,一废二十余年。

为衍计者,但当清静自守,省过思愆,读圣贤之书以进乎道德,摈纵横之策以远乎抢攘,则有司高其行,公卿慕其器,可以不仕即求仕,亦不患无成也。

乃上书自直,坐朝士以蔽贤之过,坐人主以听谗之失,岂得为有道之士?人不知道,虽才何为?此光武所以终弃之而不惜也。

若桓谭班彪,同未大用。

谭以上疏言事多违上意,因而摈弃,固无足怪,若班彪者,其为窦融画策归汉,不可谓无行陈之功,章奏即称帝意,不可谓无左右之荐,且言东宫官属匈奴报答西羌事宜,上皆纳用其言矣,而三府屡辟,终于县令,此何故也?乃知遇合之际,亦甚难言。

然彪居之甚安,谭则颇觉其屈,此亦二人优劣之别也。

  吏道

  吏治者,近民之职也。

诗之有颂,所以美盛德,以成功告神明也。

天之盛德在于命圣贤为君,君之盛德在于得贤人为臣,贤之盛德能使民安而财丰。

众和而事济,干戈永戢,四远来宾。

群生遂其性,万物得其所,故以其功告诸神明,使社稷山川四岳河海莫不以民事为重,民安则神有恩力而美其祭,民不安则神无恩力,岂复美其祭乎?盖天所命者牧人,祖所本者成业。

神无乏祀者,民事之功。

人安业就功成,皆由治民得人故也。

吏治之美者,上以巽施,下以悦承,如物之相生,皆得中孚之理。

一受民社,即就性之所偏,从而矫之。

性豪侈者难于恭俭,则力为恭俭以矫豪侈;性贪嗜者难于清平,则力为清平以矫贪嗜;性华饰者易于近名,则力去名誉以矫摹华饰。

无欲则所积者精,居敬则所操者约,至精可以祛怠,至约可必涤烦,所以终始如一也。

不回邪则赴义必决,无私己则官人必审。

义决不怍其志,官审不愧所学,所以表裹如一也。

见诸事者惟仁,存诸心者惟寛,本诸德者惟中和。

有礼义科指,使世世通行,是以六合同风,九州岛共贯而成其美俗。

若专设刑罚,佐以权谲,徒俾诈伪日生,人情险薄,上下相同,恩爱相仇,不过数年,变态百出,向之为奸民者不旋踵而为乱民,向之为恶俗者不旋踵而为乱世矣。

汉初禁网疏阔而天下晏然,文景之时吏皆谨身廉平,民悉从化。

武帝纵欲,法度凌迟,吏道驳杂,民俗维敝,故其时独无良吏。

宣帝接见亲民之官而察其名实,故汉之良吏尔时最多。

然当时有才之士任法为治者,皆不免罪戾,惟宽平长者乃成功名。

故史家以为威已穷而奸不胜,仁爱施而人自栗,归于仁厚为美,所以杜惨刻之风也。

马援守陇西,任吏以职,但总大体,颇哀老子,使得邀游,至今诵之以为美谈。

每见居方面者不持大体,好揽细事,细事虽正,大体全失,适足蛊惑人心,败壤风俗,所谓揆之人事则悦耳,论之阴阳则伤化,正此辈也。

数年之后,弊端大出,富奸行赂于下,贪吏枉法于上,论者皆咎后事之失,不思前事已伤其根,可胜叹哉!汉之鲍宣,可谓名臣,犹以举措繁苛,代二千石署吏听讼,为丞相司直所纠。

今以方面之尊,听两造之讼,而私其钧金,束矢自润,又不廉于下吏,纳其岁时伏腊之赆,其能免于纠弹者,弥缝固结之力尔。

若黄霸侯封,至王莽乃绝。

良吏之泽,永久如此,奚取小润哉!朱邑大司农而歆啬夫之祀,为官行道,固不在位高也。

  吏事

  天下无俗吏所谓刑名钱谷之类,皆天下所由以治也。

汉之儒者,莫不通于世务。

明习文法,以经术饰吏事,故议论政事炳然可观。

吴质云,奉遵科教,班扬明令,下无威福之吏,邑无豪侠之杰。

赋事行刑,咨于故实。

犹有汉人余风焉。

古之为吏者,本乎先王严恭寅畏之学,故律身甚谨,居心甚清,作事甚勤,布令甚简,总是敬畏之心夙夜不忘,思之既精,图之亦远。

凡所以率下者,无不人人可行,至于人皆奉行,而居上者翻若无事矣。

后之贤者,或呜琴而治,或卧疾而治,皆自治不苟,故能悬蒲鞭而不用,视官署若无人。

若此者,非无事也,虽日在刑名饯谷中而无事自若也。

何也?与民休息,不生事也。

诗曰,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言非才不可妄任,犹非礼不可妄行。

又曰,弗躬弗亲,庶民弗信。

言不亲政事,势必假手他人,则恩泽不信于众民。

盖众庶无知,从吏所施成俗,故善人居位,凡恶念动于中,恶事见于前,恶人立于侧,皆如农夫艺田,斩除恶草,芟夷蕰崇,绝其本根,非过刻也。

无使法度废弛而侥幸民多,移害善类。

逐雀之猛与行苇之恩并施而不悖,所以成美俗也。

盖天地之间莫非义理流行,故有自然之往来即有自然之应感。

义理相通故也。

一出于私,则与物情不相往来矣。

失其所以感,又安有应之者?感应之理,彼此相从,内外相资。

夫彼此相从,则不可虚名得之;内外相资,则不可浮慕致之。

今之为吏者,皆私心也,虚名也。

与民情原不相通,倡之而不答、令之而愈远,又何怪焉?吏事所重,无过取善察奸。

一乡一邑,岂无端士?持身者不以微忘正,不以悦忘守;取人者不以正为迂,不以狎为亲。

则贤士踵至,吏治日登。

汉有三老啬夫助长吏之聪明,虽君民相临而有朋友之道,故摄以威仪,规以过失。

交翁选学官弟子明经饬行者,使在便坐受业,皆取善法也。

至于奸诡之言在人者不可轻信,喜怒之迹在已者不可轻发,则谗害之言难入,矫伪之情易败,此察奸法也。

子产为政,必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

民间非法之服,一切敛藏,不敢暴露。

故奸人惶恐畏惧,不复生心以乱纪纲,亦防奸之一法也。

又以为治小国而用刚,亦非行道之策。

故不拂人所欲,要以自成其功,焚载书以定众志,赂伯石以安巨室,谨防川以消群怨。

宽冲平易,不启人犯令之端,亦防奸之一法也。

凡子产之言与事,皆吏治师表。

推而广之,亦不忧其无法乎!

  禁贪

  居官之恶莫甚于贪,则凡事之近乎贪者,皆官常所当谨;凡迹之以货财见者,亦官评所当禁。

身既为官而使傔人逐商贾利,控引世资,积墆充牣,非事之近贪者乎?去官之日,轻重蔽路,泉刀流于郡国,非迹之以货财见者乎?然上下知而不问,何禁贪之有?汉之郎官,旧有出钱休沐之例以资官署之用,谓之山郎。

行之既久,货赂流行,转相仿效。

杨恽革除山郎,岁移财用文书之费,取给大司农。

郎官化之,莫不自励,绝请谒货骆之端。

王莽之世,吏终不得禄,各因官职为奸,受取赇赂以自供给,故天下多贪吏而不可禁。

而天下之患亦因贪吏激成而不可遏。

否则贪吏朘削于前,而继起者代受其患于后。

有天下者以祖宗积德累仁、栉风沐雨之基业,谋臣猛将运筹帷幄、斩首陷胸所得之疆土,为贪官污吏财货之府,以一官之贪教一郡一邑之贪,以一官之悖入教一郡一邑之悖入,故贪吏所在,民间不独积聚壤,而风俗亦壤。

积聚之壤其忧在下,风俗之壤忧必及上,有天下者何其爱守器不如尺璧也?赵衰从晋文公十九年,功亦大矣。

壶飱从行,馁而弗食,小善焉尔。

守原之命,不因大功而简小善,盖以守土之官廉而且仁,然后便民。

不廉不仁,虽有大功,不可使治民也。

古之爱民者,魑魅罔两之害犹为法以除之,而况掊克聚敛之臣乎?第五伦曰,以身教者从,以言教者讼。

后世有司,一入仕籍,其为良士者未尝道百姓为善,但禁之使不为恶;其残贼者,身自为恶而纵胥吏为恶,又纵桀黠民为恶,又以桀黠訹良实,使不得已而必出于为恶。

夫网罗之设,杜绝生路以入死地,非直欺其不见也。

吏为残贼,何以异此?且居上者,求利之心不可训也,何也?君之于民,以正治邪,以贤治不肖,则有等威、有节制,无敢以物我并观者。

至于求利之心,上下所同具也,以此为心,则略其上下,校以物我,各以智计相尚,毒螫相加。

彼之所有我将夺之,彼之所夺我覆取之,其意以为犹夫人也,则无不可相加者矣。

是以司会者窃藏,险健者讦上,冶铸者乱泉币,攻剽者犯铃阁,住往见告,脉脉滋多,谁生厉阶而倒授其柄耶?宋张锡为东明令,告其人曰,吾所治者三,强恃力,富恃赀,刑恃赎是已。

子产曰,众怒难犯,专欲难成。

使天下有司皆以此言为治,则贪残之风庶几息矣。

董宣强项之名见知光武,至其为廉吏,死而后知。

盖其为官之日,无货财可自达公卿,侍从莫肯延誉,身死而仅闻其廉者,幸在辇下故尔。

其不在辇下者,虽曰圣主,亦无如之何矣。

  训行

  先王之世,教人以道德之正而督人以必行。

有不信所教而由乎旁蹊曲径者,即有严禁大以为防,化之无端,防之又严,要使虽更千载而明道之言无异说,守道之言无异行。

偶有邪说诡行,不由正道,不修行实者,人皆望而斥绝,甚有屏之远方、终身不齿,不得比于人数,况杂乱冠裳之间,参预治理之列乎?有王者起,当使天下之人各教其家,百姓家道正而王治隆矣。

教家之法,无过敬老慈幼。

礼,年至七十,虽庶人之贱,人主亦敬而礼之。

孝经曰,明王以孝治天下,不敢遗小国之臣。

谓敬老也。

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谓育幼也。

此外则出为世用,经所云十三舞勺者,其人尚幼,教以事君之道,未及治人也。

成童舞象者,教以治人之功,自小及大,自近及远也。

冠者舞武,教以治人之事,达诸天下也。

盖教人之法,浮文不如经济,经济不如彝伦。

经济者,一时之用;彝伦者,数世之用。

总不若虚文之无用也。

人主之心,不欲天下有无用之人,故立教之法,不使人学无益之事。

至于教已成而施诸用,又必重乡曲之评,以为乡评可绳不肖之心使归于正,不同长吏之法仅足治外貌也。

盖欲人自少至老无日不在教化之中,自贱之贵无人不渐教化之泽,自微之显无地不资教化之益,所以贤才众多,若榛楛之济济也。

又以为人之生也,莫不函阴阳之气,阴则近于柔邪,而见利必好,见势必趋;阳则不离刚正,而非仁弗为、非义弗行。

是二端者,人皆有之,圣人重教化以裁成,去柔邪而归刚正,故能成数世之利,无旦夕之悔,不以残贼万人之命纵一时之欲也。

  爱养

  人之所以贵于物者,穷则彼此相恤,丰则勇于行义。

仁义之心,无贫富皆有之。

上之人不必刑政扰民,下之人不以衣食溺心,焉有不行仁义者哉!民间衣食所出,由农事也。

文武天保以上,治内采薇以下,治外始于忧勤,终于逸乐。

是以财用丰多,君可以供祭祀、养贤才,民可以给日用、美风俗。

君能供祭祀,则阴阳调燮,灾害不生,人民蕃庶矣;能养贤才,则可立太平之基,俾万物得由其道,泽及四海矣。

人生百事给足,则亲戚不相怨,强弱不相侵,人民和陆矣;举世财用不匮,则奸欺不作,刑辟可省,风俗敦厚逸乐矣。

是以劝农之诗列于雅颂,藉田之法载诸外传,乡遂之言详于周礼,农功之期重于尚书。

古人能重农事,故民生安乐,洽道极盛也。

然民之力农又在君有善政,汉之初年,萧何曹参依日月之末光,谨守筦钥,因民之疾秦法,顺其所欲,与之更始。

二人同心,此规彼随,是以政简刑清,举世乂安。

班壹居于楼烦,以财雄边,出入弋猎,旌旗鼓吹,年百余岁以寿终。

北方多以壹为字者,即一班壹,而四海之内,人之熙豫,物之充牣,不知当何如矣。

古者养民之法具于井田,井田之义,其利有五。

一曰勿泄地气,谓冬前相助犁田也;二曰勿费一家,谓田器相通也;三曰同风俗,谓同耕相习也;四曰合巧拙,谓共治耒耜也;五曰通货财,谓比耦相交,遂生恩义,有无可相通也。

盖其田属公家,赋以与民上中下三等,三年一易其主,肥饶不得独乐,硗埆不得独苦,是以最为均平。

迨乎暴君之取,不止公田,浸淫及于私田。

污吏之取,不止什一,而有倍称之赋。

要皆暴君发端而污吏缘以朘削,又加酷焉。

故经界乱而民不能讼诸公,皆不肯尽力公田。

久之,公家不能自耕,不得不授诸民,公田所以尽变为民田也。

自此以后,民之失作业者有七事,民之就死亡者有七事。

鲍宣封事,言之最悉,皆由井田废也。

古者仓廪府库皆为民设,丰则敛之,凶则散焉。

臧孙辰告籴,左氏以为礼,公羊谷梁讥其无备。

讥其无备者,缘所从来讥之,先事之防也。

既饥之后,则以告籴为礼,后事之救也。

二义皆不可废也。

亦有非水非旱而民乏食者,服虔曰,阴阳不和,土气不养,虽有麦禾而实不成。

此又在为君者身自减损,开仓廪,赈困乏,不造邑,不修旧,而不可尽望诸邻国也。

樊准曰,赈给每多虚名,不如募饥民徙就熟郡。

此说似善,但所徙之地,何食以赒给,何地以区处?必也不夺土著之地,不侵土著之利,使至者加归,居者不扰,则准未之及也。

又献帝之时,临轩作粥米,豆五升,得粥三盂,此最善矣。

而郡县行之,必不如法。

饥民受赐,必不核实,徒得上下相蒙以为故事,存虚名于文移之间,而不别生事端以扰不饥之民则为幸耳。

又柳宗元书以为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

趣耕督获之使哗于村落,鸣鼓而聚众,击柝以宣令。

小民之家辍饔飱以飨劳,常苦不暇。

嗟乎,此犹其小者也。

汉明帝时禁民二业,而有田者至不得渔捕,课民区种而吏举度田,欲令多租,至于不种之处,亦通为租。

朝廷每下一令,其意非不善也,有司行之辄为民害,盖有利于民者,有司辄自专之而民莫敢问,其不利于官者,有司辄配之民间而私其赢余以自润,甚至惩官之贪而有所谴责,货赂上达,因而获免。

既免之后,辄以所费配之民间,而民亦莫敢诉,无往而不为民害也。

故明主必慎出令,至于有司所陈兴利之法,遗利之诛,尤不可听,惧与奸民奸吏为嚆矢也。

  财用

  财用,国之大务,圣贤之书屡言之。

夫财生于土而殖于民,亿兆所以养其口体,天地所以流其膏泽。

夺亿兆之养,壅天地之泽,使人情怨愤,阴阳愆伏,非所以昭令德、示子孙也。

王者富有四海,供天地百神之祀,备百官兆民之用,待不庭不虞之患,皆取诸土壤所生。

然服物采章,贲朝仪而饰国恤者,必有等威以明轻重,身自贬损,与天下共守此节制而不敢私焉,乃为圣明之主。

故常以敦廉崇俭,率先天下,不宜借助于人。

礼诸侯不贡车服,不开进献之端也。

天子不私求财,不开义助之端也。

一有求利之心,境内之人莫不动心货利,所以诸侯贪、大夫鄙,士庶盗窃,不谋而响至。

春秋深探其本,以为宇内贪污之气,莫非王者导之,必返正于上,然后可整齐于下,故国家赋税之事,贤者持论,惟仍旧贯,不敢轻议变法。

惟不肖之人常欲变法以行私,更张开而错乱生,错乱生而侵盗便,小人之利,亿兆之忧也。

所谓旧制者,度田定赋当循蔿掩之法,然后三壤不淆,科率不诬。

山林薮泽,宜用里革之法,生育之时不取,成用之时取之,无弃物亦无病人,无禁利亦无贪民也。

古者户口为赋,一夫百亩,取其什一,简易明白,不生弊端。

汉时敛民钱以田为率,田不可稽,户不可凭,而匿田逃赋之弊兴,有赋无田之害作矣。

填淤之地,取以入科,履亩坐税,不计沧桑之变。

商税取足额,不问时之盈歉。

地之盛衰,既税所产之地,又税所过之津,至有请桥道以佐军,鬻坊场以雇役者。

山川园池之税,汉代所云,列侯封君,自为奉养,不领天子经费久矣。

一切括而取之,国家时有所须,名曰发钱市买,实则取给抑配,借生财之名,掩加赋之迹,强匄多而上供少,如此之类,不可悉数。

夫贾生所论积贮,民间之藏也。

鼌错所论贵粟,公家之廪也。

藏在民间则为王道,廪积公家则为恶政。

如错之说,塞下之粟则实矣,而吏道之杂,风俗之偷,岂非所得者少,所丧者多乎?元人有言曰,牧羊者岁两翦其毛,令牧人日翦以献,得毛虽多,然羊离塞暑无以自覆,往往多死,此变旧制而病民之验也。

故赋税之事,惟当与君子谋之,听用君子之言,勿使小人厕其间变乱是非以贻害无穷也。

人主用财亦有定式,供养劳赐,取给少府之钱、大司农所会乃度支天子公用与军器武备诸物,非以资嗜欲为私藏也。

史称汉元帝时,外戚赀千万者少,故少府水衡见饯甚多,冯昭仪当熊,所赐不过五万,掖庭之亲,虽有赐予,属勿众谢以示平,恶偏重失人心,所以侈汰不生,加赋之事亦少。

若不得已而加赋,则国事益多,所加之赋常不足用。

鲁庄公立国二十有八年,而无一年之畜。

一岁不登,卿出告籴,春秋以为危道。

此如编户之家,岁计不足,仰给称贷,至于称贷而日计亦不足矣。

人臣为国省费,亦有失于不当者,如减省边境戍卒及祭典牺牲之类,皆顾小利而害大体,取暂悦而贻远忧,惟召信臣所请,宫观缮治供张,乐府倡优诸戏及大官冬生菜茹之类,大可减除,而计臣偏不言也。

  礼乐

  礼必将以乐。

行礼而无乐以导之,则伤于径情直遂。

闺门之内,温凊定省,不必用乐,然而和顺畅洽之意即乐也。

乐必资乎礼,作乐于不行礼之时,必至流湎淫泆。

深宫之中,房中之乐,蒙瞍之诵,未必行礼,而其庄敬祗肃、忧勤惕厉之心即礼也。

此言礼乐每相须也,王者初起,制作尚未遑也,取先王之乐类乎己者,假以风化天下,迨治定功成,则必作乐以象德,制舞以象功。

既制乐矣,犹必舞六乐于庙中。

舞先王之乐,明有法也。

舞己之乐,明有则也。

舞四夷之乐,明大德广及之也。

记云,讯疾以雅,谓以迟重之声。

讯治舞者之急疾,此太公之志,不欲以武治天下,故以雅讯疾也。

春秋之时,乐之僭乱者多,叔孙宁武皆有力为反正之意而有所未遑。

夫子正乐,亦承先贤之志,欲以乐理感动人心,雅颂正而人心始和平尔。

师旷听律之法,常苦不得其解。

大抵八风之声,俱在乐府,轻重长短,即与天地之气相通,此古神圣学通天人之妙,非意想所能测也。

后之人亦不悉知其所以然,但缘尺度习学,亦能与天地通。

或天地之气时有盛衰,亦即见于乐工所用之器,而有可测蕤宾之音,偶与律乖而有死声,是以知南风之不竞,至于岁在豕韦,月又建亥,知天道在西北,此阴阳家所共知,不待吹律而后知也。

雅颂所载,皆祖功宗德修身致治之事,汉儒削而不用,独举神灵肹蠁杳冥诡幻之言而用之郊庙,孔子所云雅颂失所,正此之谓。

故乐理已亡,至武帝而尽亡之,以其文士制词,优人按节,非周公正考父之俦也。

隋炀帝大制艳曲,词极淫绮,新声变响,掩抑摧藏,哀音断绝,万宝常知其将乱。

盖天子所居,其气宜盛,而得衰飒之音,亦犹南风之不竞也。

然师旷之语亦出术数之学,不可为典要,故叔向以君德折衷之。

若季札观乐,或因其词义之邪正,或因其音节之盛衰,未必皆一法。

总是以君德为主,而以音节合之,不止师旷之法也。

  祀典

  先儒之言曰,天下大经,亲亲长长,贵贵尊贤而已。

人君之至恩,下下而已。

一祭之间,大经以正,大恩以宣,天下之事尽矣。

又曰,惟圣人为能享帝,为其尽人道而与帝同德。

孝子为能享亲,为其尽子道而与亲心。

疏数之节,靡所折中,君子合诸天道,感时而致思焉。

祭之有祈,非先王本指。

先王之事天也,上报生成之德,非求未来之福。

其祀祖考也,缘生事死而已,非冀曾孙之庆。

但神以多福佑善人,以宜申嘏令胄,理所自然,不因谄事而得。

末世人情好利,事以利动,礼以利举,缘此以窥绅祗之心,亦出于利,而黩礼诬神由此而生,何福之有哉!宋仁宗南郊,配以三圣,当时谓之失礼。

胡宿谓当用迭配,亦前此所未闻。

总之太祖配郊,其来已久,不必更张也。

凡有名氏而死者,皆人鬼也。

天地之神,皆气也。

纬书以五帝为五行之神,是以有形这人鬼当无朕之天神,诚为谬妄。

明太祖制礼之初,削去五行之神,最为得礼意焉。

万物之生,天地功也。

云雨之润,山川泽也。

功之所施,必报以礼。

泽之所濡,必荐其物。

故天地山川有殷祀之仪,汉武带祀天于甘泉,知其非天之正位,特以在长安西北。

西北者,干位也。

易曰,干为天。

故以为天位焉。

其祀后土于汾阴,亦知非地之正位,特以土形脽起,有泽中方丘之象,故以为地位焉。

皆武帝文以己意,非天地之意也。

故易世之后,卒据经义以改易之。

五岳者,因山川以达天地者也。

坛壝之来既久,大指皆因于天,不因于人。

好事者辄为据都改岳之说,是以王居所托,易天地定位,脱殷人五迁,将岳号五易,非经义矣。

金有范拱之说,明有倪岳之驳,此说即当永绝矣。

倪岳祧庙之议所以行于当时者,以其为礼官也。

杨守陈主有功德之说,其义较长而谐于当时者,以其与礼官相违戾也。

未几,世宗议礼,卒祧德祖,是用杨说也。

以此见礼宫之论,有时违正,久而后见其戾,未必皆可法也。

元世祖崩,群臣请谥南郊,此称天以诔之义,虽前此所未闻,可以义起者,此类是也。

其它创议者,有据即是,无据即非。

章帝废后,英宗时得谥,此合礼者也。

礼官请敛大臣金钱为太后生辰祈福,此黩礼辱尊,不敬之尤,贻讥史册者也。

大抵壤俗伤教之事,皆不学无识,借口尊亲以进其猖狂,邀其宠利,遂大势不可遏,正合论莫能治,所壤非一事也。

左氏国语,皆不载程婴、公孙杵臼之事。

孔颖达曰,于时晋君明,诸卿强,无容岸贾专恣,得厕其间,马迁妄说,不可从也。

然扬雄冯衍,皆称述其人,未可谓全无。

想亦晋士之贤,当祀乡里者也。

宋神宗时以帝命立庙绛州,立庙之故,乃以屡失皇子,郓王被疾,从吴处厚请,许焉。

夫人主嗣息,天所笃生,一二下土之神能降疾夭,是何言之陋耶!人之不学,妄诞不经,贻讥国家,取笑来世。

范史所云,典祀不修而爰居之类甚众,非孔孟复生不能正也。

  历象

  天有定舍,星有定次,要以鸟在午中,火在卯中,虚在子中,昴在酉中为正。

次之与舍,古今相袭,不可移易。

汉书律历志所载与尚书合,所以为正也。

周礼亦然。

以星土辨九州岛之地,在地封域,必当天星之分。

秦汉以来,地分天次,往往因之。

但日有岁差,不能尽如次舍之数,故尧时冬至日在虚,此时冬至日在箕。

此日自为躔次,非可易地之子丑天之鸟火也。

若必日之所次而移天之次以从之,与尚书周礼之法皆不相合,恐未可为定论耳。

从来置闰之法谓十二朔已尽而周天之气未尽,是以置闰。

畴人弟子所操以合天者,据日月交会之辰以定朔望,又以此验交食,亦不爽矣。

第恐日之躔度既差,则黄道长短亦差;黄道既差,则所云气盈朔虚皆不尽存乎旧法,而节候前却亦差矣。

夫置闰与交食不同,交食可以形测,置闰全在候气。

今候气之法不传,未闻有截竹验灰诸事。

可以交食之有验,遂保节候之无差乎?日躔既差,则斗建亦差。

摄提孟陬,必不能盈缩进退,与日月相周旋,则今历所云某月建某辰者,皆舛错矣。

一月交气之时,日之直建直除,又当与天道不合,则所举示以前民用者,皆不可据矣。

汉章帝诏书云,先立春一日,则四分历之立春日也,以折狱断大刑,于气已迕,正此之谓,岂不大有妨于政化乎?张子之书谓必使交食法合乎闰法,而后历始无差。

此今日所当亟讲求也。

今时凝寒多在立春后,盛暑多在立秋后,或曰寒暑余气,固必甚乎正气,岂信然乎?窃恐置闰之误也。

  所云敬授人时者,谓天时所至则以人事应之,如农祥正而东作兴,霜始降而百工休,一定之数是也。

至于阴阳之变态,亦欲先见其端而节宣以政事,故又置灵台以观象,分至启闭,必书云物,所以揆星度之验,征六气之端,以应神明之变化。

如将有水旱,则修预备之方,行罪己之令;将有兵戎,则谨嗜欲之端,饬边圉之防,简将帅之才,积刍粟之具之类。

盖神明自有变化,凡若此者,以政事迎之,使灾未至而备先修,则万物实受其福焉尔。

尝观纬书云,灵台之作,所以招太极之清泉,以兴稼穑之根。

盖言天地之交,其理至微,六气之中,皆有灵液,所谓太极之清泉也。

草木所以潜滋者,雨露之外,别有此泉以嘘煦其根,物皆赖之。

人君行善,则此泉皆为百姓所用。

正谷果蔬,无不繁茂。

山泽之利,无不诞育,而稂莠螟螣不能与之相争。

君行不善而使小人在位,则有生之物,其粗恶狼毒者得气有余,嘉禾仁鸟反受其至薄者,则政事为之也,是极不可不观象以知吉凶也。

  灾异

  春秋所谓灾者,有害于人物,随事而至者也。

所谓异者,非常可怪,先事而至者也。

灾者,往事之谴责;异者,来事之朕兆。

因灾而改往事之失,因异而儆来事之悖,此弭异消灾之道也。

灾者,已成之害也;异者,未至之灾也。

非常可怪之物象,先事而至。

以其先事,则害未成,若能修德改行,径可不害人物,有似父母教戒子姓之义。

灾则随事而至,害及人物,虽欲改悔,靡所救药,有似刑罚既施,无容苟免之义。

论害之及物,则灾轻于异;论天之爱人,则异重于灾。

盖灾所伤者人物,异则有关宗社,有败纲常。

灾止一方,异及天下。

灾乃可见之害,异有不测之害。

春秋多为天下记异,少为天下记灾。

故公羊曰,异大于灾,是灾轻于异也。

然而人至卑也,天至尊也,而人之怨恨必感于天,人之修德亦必动天。

圣人能见天人之合,故天之所佑即圣所佑,天之所怒即圣所怒,天之所戒即圣所戒,天之所弃即圣所弃。

圣人不敢自明其喜怒,惟恭行天地之喜怒,知天心欲人为善之切也,故为经以示人,谓夫六沴作见,若不共御,六罚既侵,六极其下。

以此警动愚暗,几其能改,既已能改,则六罚六极,厉万世而不一降,故曰天之爱人,异重于灾也。

高宗饬己正事,成王反风岁熟,宋景不移股肱,皆克当天心,转溺为福。

汉文之时,同日山崩二十九,文帝恐惧修省,海内乂安。

自此以后,人君方欲敬天,而臣下导谀之习牢不可破,遂使难言之害反以别有所言蔽之,而为害愈深。

如日食地震,发于同日,杜钦谷永皆云应在后宫。

由后事观,果在后宫也。

但非当时之许后,乃异日之二赵。

又二赵之害,止于帝身与嗣,而绝汉祀者乃王太后家。

经术之士能知变异之来由乎?后宫至于属诸何人、验于何时则不得而知,此疑似之误人也。

又成帝时黑龙见东莱,以五行言之,汉得土德,水为土妃。

黑者,后家之色。

龙为君象,黑龙者,后家之人欲为君之所为也。

东莱者,为害之人,自东方来也。

谷永远引夏正,移诸同姓以掩其迹。

又以赵氏之恶盖王氏之愆,斥言人主而不敢微刺权戚,诬天罔上,莫此为甚。

虽帝怒欲诛永而王氏为之左右敕过交道厩勿追,此藏奸之误人也。

张放骄痴,孺子未尝以奸恶着闻,安能感动阴阳,招致灾异。

春秋二百余年,大自日食星变,小若昆虫草木,书于策者甚多,未闻为便嬖宠宰作也。

时丞相御史皆王氏私人寮属掾吏,以类相从,故舍五侯专擅而遣放塞责,移此俪彼,攻其所不好以庇其所好,始则以许后出脱王凤,后则以张放出脱音根等,此嫁祸之误人也。

博士行礼之日有雉飞之异,所历者三公之府及典宗庙骨肉之官,然后入内庭之殿。

雉者听察,先闻雷声,今此雉见怪,亦得气之先者。

时左右进言,此雉毛羽摧颓,若拘执者,疑有人故放以恐喝朝廷。

王音辅政,深责言者而极陈其祸,似乎忠直矣,然末尝引退以避贤,此托诸空言之误人也。

且奇兽异鸟、怪草殊木,生于近侧,集于屋间,识者犹知恶之,而况习天官之书,明五行之说者乎?亡何,上天谴告,乃知说灾异者以假借之言,悉皆揜覆,左右阿谀取宠,妄言其吉。

公卿畏咎保位,莫告其凶,独一二谏臣呶呶争执,宜人主翫之厌之而不属意也。

夫以人心测天心,以古事类今事,灾异之说鲜不验者,必也为人君者不但临事求言,当于平日观古,即不及观于平日,但于求言之时,命群臣诵述古事,得其近似者而以己意度之,庶几乎无忌讳之言而有言外之听,犹胜泛泛求言,使邪佞之党误引经传而奠敢指擿也。

夫阴阳五行之理,和则相生,乖则相克。

相和者,虽克而实生;相乖者,虽生而犹克也。

和则天下之事无不可为,奸宄可化为良善,仇敌可绥为臣子;乖则一家之内、一人之身有此重彼轻、此乐彼忧之殊,而况物类之繁多,人情之谲诡,鬼神之变幻,其为沴为厉岂能免乎?所以致和则有由矣。

水火金木土谷,用之必以时;人之筋力货财,使之必以节。

饮食男女,必顾其德之所称、义之所宜选举先后;职任大小,必视其才德而位置之。

闾阎之下,无冤抑之讼,无茕猾之人,无强御之家,无●诟之习。

大顺之气,周流沛溢于两闲,皆消弭灾异之至理也。

又樊准曰,调和阴阳,实在俭节。

此语能恪守之,通乎上下,未必无小补也。

  调燮

  水火雷风之变,天地所以告人。

人有刑罚所不能加者,恶有隐痛而不得见者,天地鬼神常因水火雷风以警戒之,使达人悟其理,愚夫怵其祸,皆不敢有为恶之事,且告人补救之道也。

故三代之时,经术之士确然欲辅相造化,调变阴阳。

刘向五行传总以致和消沴,非夸其知天也。

京房比之疏矣。

盖阴阳之气,相和而成雨泽,一施一受,气之和者也。

阴气过急,阳气舒缓,不能成雨。

阳气郁勃,阴气散漫,亦不成雨。

受者急而施者缓,施者急而受者缓,皆谓不交。

不交则不和,密云不雨,自我西郊是也。

又日在西,虹非东,阴阳之失位者也,故天地不合而雨止。

日在东,虹在西,阴阳之得位者也,故天地合而雨降。

日之暍者,得月而解;雨之淫者,得风而疏。

故曰日月风雨,所以成天地之和也。

阳气在雨则温热,阴气薄而胁之,在外不入,转而成雹,故藏冰以御雹。

大水亦阴盛,故与救日同法,用鼓伐阳以胜之,以其非祷祠之类,故不用牲,不求助于神也。

阴阳相济,确有此理,求助于神,则为矫诬。

经义言之详矣。

饥馑者,百姓叛乱之萌芽也。

赋敛重,钳网密,为乱之心已决,加以饥馑不恤,则乱作矣。

方萌之始,可身自减省以弭之,可轻徭薄赋以谢之。

古者谷不登,亏膳,灾屡至,损服。

凶年不塈涂,其事与调燮同也。

董仲舒治江都,每于阴阳错行,以春秋法推之,求雨闭诸阳,纵诸阴,止雨反是,未尝不见其效。

至于火灾之对,则诚有未当者。

刑狱大事,察词蔽罪,犹恐失中,岂可疑似揣摩,兴大狱之端?天心仁爱,必不以忍而诛之一语视彼下土,且学以明道,遇灾修省,天之道也。

舍道而言,勿论效与不效,总不离于技,非儒者本务,又安得以诛杀为意?仰承彼苍以示弟子,亦不能辨,以其不务修者而与道不合,非厥师夙昔持论之本指也。

仲舒因此不复言灾异,则体道之功益进矣。

  月令

  月令行政失时,则有咎征之应,皆以四孟四仲四季之气相为感召,其理颇微,盍使共晓,独言人事乎?春行夏令,太阳陵少阳也,以下陵上曰陵。

少阳在前,太阳在后,进而夺其权,是陵上也。

故在天为旱,在地为蚤落、为不收、为虫,在人为多疫,在国为多恐。

旱者,云雨之蒸无力也。

蚤落不收者,地气猥泄,物生不遂也。

虫灾者,未夏先暖,蛰虫之属出户太遽,孳生蔓延,其类众多,孕育草木之上,感化土璞之下,纷纷皆是也。

多疫者,春多氛雾,在太虚为有质,若非正气即为瘴疠,瘴疠着人,故为疫也。

多恐者,盛大之气不以渐至,人感此气,危惙善惊,如服行气药过度,心常震憺危动,易惊也,皆气泄太蚤之害也。

春行秋令,少阴陵少阳也。

旧阴已尽,新阴未生,何从得此杀气?越序而乘权,由生气微弱,故杀气盛行,以下陵上也。

在天为暴风雨,在地为恶草,在人为寇戎、为疫,皆有害于善类者也,皆杀气夺生气之害也。

春行冬令,太阴陵少阳也,以阴乘阳,是陵上也。

少阳用事,太阴宜伏,不伏而夺其权,尝发生而闭藏也。

故在天则霜雪失宜,在地则种植多伤,在人则好搏击,在国则有恐惧,皆闭藏失时之害也。

其曰国有大恐,行夏冬二令皆同。

人之神明不畅遂,则日就缩减。

缩减太过,恐栗作矣。

丧胆夺魄,皆恐栗过也,故彼以发泄而恐,此以收敛而恐也。

夏行秋令,少阴陵太阳也,太阳方盛,少阴遇之,宜伏反进而干预其事,是下陵上也。

故在天则为苦雨,在地则害稼穑、伤草木,在人则多灾疫,在国则有兵革,皆杀气陵养气之害也。

夏行冬令,太阴陵太阳也。

阴不避阳,越序而陵之,以死气害生气,灾之大者也。

故在天为雹、为风,在地枯草木、败城郭,在人物兵革不静、鸟兽不仁,皆死气乘生气之害也。

土不克水,异之大者。

土有常尊,王室之象,春秋谷洛之鬬,将毁王宫,王灵不振,土不自固,当克而反败也。

夏行春令,少阳侵太阳也。

本当代谢,留连不去,由正气过弱,故废气执权也。

在天为暴风,在地则草木不实、蝗虫为灾,在人多欬病与迁徙。

迁徙者火气既弱,不能生土,故民居不安,与败城郭同也。

多欬者,肺气属金,既为夏令所克,又与春木相搏,肺气不宁,是以欬也,皆阳当盛反弱之害也。

秋行冬令,太阴陵少阴也,以阴乘阴,皆曰陵也。

少阴之时,太阴未壮,乃进而有为,此为阴气太甚,故在天为霜灾、为风雷之灾,在地草木蚤死、土寒冻坼,在人为盗贼、为兵戎,在物为介蛊,皆阴气太胜之害也。

凡风雷皆气之发散,何以收敛过急而反见之?盖秋气虽收而其卦为观,尚有二阳在地上,骤以严阴锢之,勃发为风,奋激为雷也。

螟者,食心虫也,气在外,故贼在内,是以阳气不收则有螟害。

介虫刚在外而为躯壳,柔在内而为生气,故阴气过肃则为害也。

虫生于贪,介虫者,贪吏之外刚内柔者也。

秋行春令,少阳侵少阴也。

类之相侵曰侵,前之逼后亦曰侵。

阳德虽尊而出非其时,亦为不道。

金当克木,木不受克,反乘其权,亦云戾矣。

故在天为旱,在地五谷无实、草木再荣,阳气复还,客易主位,丰于外而歉于内也。

在人为讹言、为解惰,在国为戎兵。

戎兵者,木不受克,下人叛上之征也。

言者,气所动也。

气不收,故讹言作也。

夏月暑湿,人皆解惰,今余暑未尽,益以暖风,故解惰不自克也,皆当杀而更生之害也。

秋行夏令,太阳侵少阴也。

当退而不退,间少阴之弱而久据其柄,贪位不舍,非时不道,当收敛而盛大,当薄寒而炎暑,比春令加甚焉。

故在天为旱,在地为火灾。

火宜敛藏者也,人不谨则延灼,不当夏而夏,人事故纵之也,火灾宜矣。

又为虫之不藏,谷之复生,水之败宝窖也。

在人则为鼽嚏,为疟。

疟者,寒热相搏之证也,秋暑不解,人伤于暍,饮水纳凉无节,故为疟也。

夏土湿奥,至秋而燥,秋行夏令,土不燥也。

故川之方至,不以其时,窦窖之属皆败也,皆当肃反嬴之害也。

屈宜咎曰,时绌举嬴,能无灾乎?此之谓也。

冬行春令,少阳侵太阴也。

太阴谢事而后少阳乘权,今不待时而遽侵太阴之权,易曰,壮于趾,征凶有孚。

少阳于此,可谓壮趾,亦不道矣。

故在地为水竭、为虫生,在人为流亡、为疥、为伤胎、为病、为逆象,月令言虫灾者入,皆气之不肃,不能杀虫,或先时遽生,或后时不藏,皆由于温暖也。

水泉当动而反竭,微阳蚤泄,不成滋液也。

流亡者,气不聚,故民亦不聚也。

疥生于郁,阳令而阴时,其施不畅,故为郁也。

以冬为春,反终为始,是为逆象,皆宜闭而更泄之害也。

冬行夏令,太阳越序侵太阴也。

水宜克火,火不受克,反侵其事,当密固而太泄,异亦大矣。

故在天为暴风、为冬雷、为无雪,在地为大水、为冻解、为虫复出。

诗曰,大风有隧,有空大谷,闭藏之时,大地育物。

方当固其根荄,柰何有害物之风来自空谷乎?皆气不寒、不敛藏之害也。

冬行秋令,少阴陵太阴也。

以阴乘阴皆曰陵也。

少阴者,肃杀之气,不可常在天地之间,故亟以闭藏敛之,战于干,劳于坎是也。

冬行秋令,是有战伐而无休息,杀气妄行,物不得反其宅也。

故在天则雨雪杂下、陨霜不杀,在地则虫生,在人则兵起。

月令言兵起者十,皆杀气之盛也,当闭藏而杀气不息之害也。

二分二至,时之中也,爽其令者,其沴必大。

秋之与春,冬之与夏,五行之相克者也。

爽其令者,其沴亦大,四气之相近,有留连不去者,有缘闲而起者,要以各有界际,不可踰越。

若其相争,是为不道,或轻或重,稍有差别,亦未可知也。

  ●卷四之下 #

  甲兵

  行师之道,虽以善变为奇,必以守经为正。

要之鉴于古人,因其故智,亦可以当司马法之书矣。

行师之道,宜以庙算正其得失,师出临境,敌人拒以大义而后知其不可,虽无遂过之咎,亦有轻举之失。

却克纳邾子弗克,公羊大其事,谷梁讥其晚,各有意义,不可偏废也。

两军相当,各据营垒,其中偏裨亦各有部曲,度其素失人心者与之挑战,在彼上下不亲,必不死战以卫其帅,可徼取胜也。

吴楚战于柏举,夫概王知楚人素恶子常,先击其军,吴获全胜,用此法也。

重兵聚于一隅,胶结牢固而不可离者,自守之志,非图进取者也,不以天下全力用之一方,乃得制胜之法。

高帝身当强敌,别遣一军,辟地广境,而大军若无闻焉,故兵力屡挫,形势日张,天下卒定于汉。

项羽欲以一夫之力与天下搏战,又不明形势,越梁宋而争成皋,虽有胜敌之时,常怀内顾之忧,牵制于河南而坐失河北,皆失策之大者也。

吴王濞初起,其将田禄伯曰,兵屯聚而西,无它奇道,难以成功,欲别将支军,循江而上,收淮南长沙以入武关。

吴太子曰,以反为名,不可以兵假人,恐所假者亦且反己,可谓长虑矣,然如此长虑不用诸未反之前而用诸既反之后,不思所为之事原非万全之策,又何必长虑及此?只见其愚,未见其慎也。

李陵请于武帝,愿自当一队,到兰干山南以分单于兵,毋令专向贰师军,正与禄伯意同。

武帝久用兵,知胜算,是以从之不疑。

然禄伯之谋差胜坐待其困尔,未必能得志。

何也?叛人非成功之局也。

又桓将军之计,以为步兵利险阻。

吴楚之师,宜弃去所过城邑,疾走据险以遏汉人车骑之势,此策亦非必胜之道,然在反寇用之,乃剧贼也。

使当日果出此计,骤至雒阳成皋,则周亚夫坚壁昌邑之计不可用矣。

疾据敖仓以食其粟,则亚夫计绝饟道不可用矣。

吴王不听二人之策,是以必败。

所以光武别遣邓禹入关而身当铜马青犊,别遣耿弇下齐而身当刘永邓奉,为合乎用兵之法也。

群贼屯结气鋭,不宜速战,俟其食尽气馁,有将走之势而后乘之,光武击铜马用此法也。

本营偶有叛将,此出一时愤激,非宿谋也,开招降之路诱之,其下必缚之以献以求自新,光武策黄防必执冯愔用此法也。

大城未破,不宜贪小城之利;大敌未破,不宜贪小敌之利。

小城小敌,成功颇易,而兵力之耗必不可免,且其残卒必逸入大队,助之守御,助之来攻,是以既耗之力当彼全盘,非完计也。

先破大者,则小者必无固志,可不劳而服,光武得渔阳突骑,不攻邯郸而东围巨鹿,几于失策,闻耿纯之言而悟,为得法也。

盗贼群居,不能久而无变,不宜轻与搦战,就彼不争之地而托处焉。

以观其敝,有隙然后乘之。

邓禹知赤眉必乱,休兵郇邑,就粮养士为得法也。

敌有必败之势,自知不可久也,于此时也,战则恐其致死,降则闻命必从。

赤眉之东,邓禹徼战而败,冯异欲以恩信降之为得法也。

行军非有定谋,不宜分屯,分屯则彼此不能相救,一营既破,两营皆败,吴之三军所以为黥布禽,厥后朱浮邓隆败于彭宠,吴汉刘尚败于广都,皆由此也。

然而分屯者,犄角之势,主人所以应敌,故曹操围吕布,其将陈宫欲别营于外而布不从,故败。

论者以宫谋为得法也。

敌据坚城,不可仰攻,用力虽倍而功难成。

诱之使野战,彼失所恃,我得致力,尽锐一决,可以成功。

耿弇诱费邑救巨里,要之中途,遂获全胜,为得法也。

天下一家而羣贼屯结,纳降无以劝善,讨之足以惩恶,故广明之乱,失于受降,使为寇之人利则进战,败则屈伏,稍纵缓之,又复跳梁如故。

朱隽不受宛贼之降,决策扑讨为得法也。

入蜀有二道,从巴郡至广汉为一道,从都江至武阳为一道,所云内水外水者也。

涪江近而都江远,近者备严远者备疏,故岑彭已至垫江,复还江州而从武阳以上,公孙述惊以为神。

厥后刘裕伐蜀,亦从外水为得法也。

两军相当,必用诈谋取胜,此儒者之书所不取,而先儒更有取焉。

故子鱼论战,左氏载之,其意欲后世知之以参决兵事。

郑箴膏肓,亦责襄公不用子鱼之计,军败身歼,不足服邻国、定远疆。

孔安国诗疏亦载太公兵钤,有审其权谋,出无常道之语为得法也。

  庙算

  天下既已治安,生民离乎汤火,而听将帅之言,用兵不休以诛不服,人主不亲履行阵察功赏之实,将帅席强大之威,狃高显之爵,亦不能深思长计,奋力致死以快主心而除民害,此时用兵,适足费财费士而已,其伤痍破败者勿论,虽或克捷而元气大丧,亦非朝廷之福。

故严安书云,用兵人臣之利,非天下长策也。

盖兵连于外则将帅权重,高爵隆赏可以取必朝廷,故曰人臣之利。

然而民困财竭,死生不卒,盗贼群起,宗社不安,故曰非天下长策也。

此时之计,惟当用显比三驱之理以文告谕之,被必来降恐后,不劳余力。

最不可用新进文儒之说,其趋险犯难,不顾民命,更有甚于将帅者。

盖将帅受命,犹当亲冒矢石,彼文儒者则坐谈而已,折冲御难责之他人,是以尤不可用也。

武帝从严助而兵连祸结三十余年,光武拒臧宫马武而海内晏安至于马驾鼓车。

剑赐骑士,是其前辙也。

自古穷寇受降,壮心已屈,必无非分之望,皆由人主大义不明,喜其来而隆其礼,既伏其骄蹇之心,事定之后又不能推诚相待,事事曲防,更生其怨望之隙,是以其人忘免死之恩,衔恐惧之怨,蹈前愆,就后患,而不自恤,李密、李全是也。

赤眉拥大众以降,先使人探帝意曰,盆子将百万降陛下,何以待之?帝曰,待之以不死耳。

先是王郎投降,求封万户侯,光武曰,顾得全身足矣。

乃知尔时所以处降寇者,率用此法。

盖逆折其气于未降之前,然后予之生路,是以雄心殆尽而不再萌,如盆子之事,又申明三善以示施恩有故,非独喜其来降,是以百万之众旦夕解散也。

措饷之法,萧何最善。

计户口转漕,不按旧籍求也。

盖乱世之籍多不可据,若按此而求,逃亡既多,抑配生焉,覆校或疏,侵盗炽焉。

虐民蠹财,误军失机,兼受其敝,故曰当以萧何为法也。

行师之道,无取于必进,故易有左次之文,傅有知难之义,盖全师以送犹胜舆尸而归也。

行师之际亦有当用小人者,事定之后但报以爵赏,不任以政。

授之以政则乱邦矣。

元末用兵之弊,宰相出师于外而夺其位者窃发于中,宜后世阃外重任专以弥缝谗间为务,运筹选将,皆余力营之,不暇深思,故范祖禹说诗据张仲孝友一语以为大将成功于外,必由人君之旁有贤人在焉,不独左右地道,实则讲论道义,以为任人之本。

此有感后世阃外而特为此论也。

总之进言人主之前,不宜道以用兵。

汉武越中兵端发自庄助,胡中兵端发自王恢,是二人者皆不得其死,天道神明,人不可独杀,信矣!

  礼信

  兴兵誓众之事,亦有性情之正。

理欲之别,于以见理之无所不在,而性情之正者,可以大有为也。

故春秋征伐,有义之者,有大之者,有美之者,有进之者。

应天顺人,吊民伐罪,则必义之。

义者,经常之所重也。

尊上攘恶,救灾恤乏,信着于天下则必大之。

大者因事而重焉者也。

刻日而战,不为掩袭之计,声罪致讨,得其服义而止,不土其地,不掠其人,师已胜矣,城己克矣。

垂櫜而入,数军实而出,市廛不惊,不为人患,与人同事,让以自替,不攘其功,不利其实,知进知退,不忍戕杀其民,虽见侵犯,不穷追远讨,虽不能寝其役,但闵其岁月之久,述其室家之情以致其相关之意,如是者,皆美之,美其不得已而用也。

因一事之善而亟与之,不计其前愆,不责以后效,是谓进之。

进之者,谓其可与行义也。

结言而退,不设盟誓者,谓之大信。

邻国有难,丧其土地,人民迁徙闲关,资给器用,皆撰具而保护之,师无私焉,谓之有礼。

边竟之上,亭障甚设,寓望必严,来则有备,进则有获,使人民不丧,疆圉不蹙,谓之善御寇。

战胜之后,长于经画,侵已成之功不自堕壤,敌人畏之,复可当一师之捷,谓之善师者不陈。

守险以道,胜于金汤,克敌以义,优于坚利,谓之善阵者不战。

其或无礼于人而责其不服,报忿憾而过当,赴人之急而解缓其行,老师费财,迁延虚次,耿介自用,不纳忠直之谏,因人之力而自为功,怀利国之心而托定乱之名,皆君子所不予。

不予者,谓其为失正也。

轻小敌而不设备,使大败于小,尊败于卑,为谋不审,衅尤已构,锋刃既交,乃行区区之仁,崇小信,避小嫌,以自取伤败,身为贤辟,天下所观望,邻国有乱,不教戒易置而贪取并吞,朝有恺歌之奏,野有哭泣之声,虽画宫而吊,求死事之孤而重赏之,亦痛心之事也。

如是者,君子讳之。

讳之者,讳其伤痛也。

无故而搜军实,兵气之动也。

以娱耳目、悦爱宠为尤其焉。

天子不亲征下土,诸侯不亲征叛邑,所以秉纲撮要,先儒谓启征甘扈,非至德之举也。

内虚国本,以搏外寇,逞一朝之忿,结累世之怨,长驱邻境而不假道,视地主若无人,久戍不解,使吏士放纵,内地疲苦,盗贼不戒而日繁,举动轻躁,尊卑无礼,思虑不密,待敌不豫,如是者君子危之。

危之者,所行不义,虽无害而有危道也。

结怨深祸,报偿无已,务胜不休,利心数动,至于伏尸流血,上下不安,社稷几危,间人父子兄弟君臣使相贼杀,背德弃信,乘贤者之困而陵之,如人之有创而再创焉,越境背殡,邀于险道而尽殪之,如是者恶之。

恶之者,谓其大为人害,若虎豹豺狼之不可近也。

逆王命而助党与,翼篡弒以伐有道,贪货赂而成祸乱,与人相约,不崇礼让而相引为不仁,开道异族,使为害于骨肉,强梁之臣贪出师以作威,揽兵权以抗孱弱之主,家藏甲而公室分,民食其惠而归恶于上,如是者诛之。

诛之者,奉天子之命往讨其罪也。

以行义出师而受赂中止,陷阱设伏,纵火决水,以邀一切,取胜而无辜之民靡所逃,诈谖谲诡,彼此相报而不知止。

有土之君而逃义弃正为匹夫之行,罪着于上,讨显于下,多行不义,见弃于时,会而被执,盟而齿下,内治不修,兵将不力,闻邻警而震动,虽曰能戒,亦可丑也。

如是者贱之,谓其辱及宗祖,耻及臣民也。

守社稷,不死而逃遁,佚获自免,隆刑峻法,使大臣背叛,民为寇盗,若鱼烂然。

从内而发,虽不见伐而有必亡之道,贪赂卖邻,自取执缚,借力不义之人以弒其故君、戮其宗臣,如是者绝之。

绝之者,虽有国如丧焉,虽幸生如死焉,虽王者起,敦兴灭继绝之义,亦不及焉。

若此之类,非直警悟前人,所以开示后人也。

夫行军之法,出则少壮在前,贵勇力也。

入则卑幼在后,复尊卑也。

军败则有力者居后,御患难也。

是以晋侯观师,少长有礼,知其可用,非搏战之谓也。

率子弟攻父母,荀子以为胜敌之术,孟子以为行仁之劝,言同而指异。

阳处父伐楚救江,犹孙膑伐魏救赵,而公羊恶其不信,以此见后世用兵之将,所谓神妙不测者,皆圣人所谓行诈而已矣。

故曰军旅之事,未之学也。

  刑辟

  物以秋成,秋则生意敛藏,秋而不敛藏者,灾异也。

人以刑肃,刑则恶机杜绝。

刑而不绝恶者,乱人也。

然秋未有不肃杀者,秋而不肃,天时不正也。

刑未有不惩戒者,刑而不惩,纲纪不正也。

天之育物,包含徧覆。

圣之治人,普爱无私。

然天有灾异之降,圣有利辟之威。

天之灾异,因失道而垂象;圣之刑辟,因失道而平施。

天心仁爱,虽肃杀之时,长养之萌在中;君德仁爱,即施刑之顷,鞠育之念在中。

天与人通,圣人又与天通,故断狱之法,原心定罪,探意识情,死者不抱恨入地,生者不衔怨受责。

治外乱宜恕,治内乱宜严。

不恕则远人无以自明,不严则近臣日窃其柄,皆以爱民,非以残民也。

禽兽在野,岂不知避网罗,至于惊走,则误入甚多。

君子处此,每为寒心,故曰,纷惊逢罗,澘然出涕。

民以惊惶罹罪者不少,非尽有意犯也。

且刑罚之不中,未必皆失入,亦有失出者。

然在下之人,非惟失入不安,即失出亦不安。

春秋之时,法律未定,尔时之君,极其喜怒所至,持人之足,以头筑防,叩人之鼻,以血衅社,其恶如此。

子产铸刑书,荀寅赋鼓铁,盖恨末世有司鬻货舞文,故取上世所称善者着诸金石,使人奉行,不可谓非仁人之心。

然律令不可有二门,民情不能无三等。

善良者奉文而守法,顽梗者叛文而骩法,奸伪者舞文而弄法,是律令所治者其一,所不治者有二也。

制法以范之,勒器以征之,桀黠之民知上之人不能越法以罪己,又不能屈法以施恩,是议事之制反为法令所夺而民不畏,又先事之禁必不尽括所犯,民又缘此以逃遁,上亦无以执之。

故叔向仲尼皆以为不可也。

汉魏以来,制为比例,夫法既不平,则比例即以藏奸,元人条格可鉴也。

古称汉法最简,汉刑最清,岂非以高除三族,文禁肉刑,所谓一人有庆,兆民赖焉者乎?子产之为政也,有大略者不问其短,有厚德者不禁小疵,故其卒也,郑人叩心流涕,三月不闻琴瑟之音。

鲁大夫臧孙为政,主于严猛,其病也人皆贺其死,其愈也人皆惧其生,是以著述之士皆尚宽仁,惟商韩之书导以严酷。

由此观之,宏崇晏晏,上下皆受其福;阴惨刻深,彼此皆罹其祸,亦奚取于此乎?故司刑之官,佐君为治者也。

古之天子,必择良士为之。

若非其人,则鬻狱矣,畏势矣,又必耳目无壅蔽。

一有壅蔽,则偏听生奸,喜怒用事矣。

又必行法果决,不果决则碍于回惑,失于转徙,病于烦扰矣。

其最要者,不独为国守法,亦当自范于法,凛然如行独梁,不为无人,不矜其容,而后可也。

所行之事欲施于彼,不可求诸彼也。

当得可施之理,即在吾身,然后行之,有所禁止,亦在此身无过,而后可禁人过也。

以此为名,以此为言,当分所名所言皆可行于己,而后以此名此言责之于人,不可名言于此,即不可责人以名之言之也。

可名可言之事,出于此身则善果在身,而人之从善亦可在此身督之。

若物有权衡规矩,而众器皆受裁也。

若以不正之身而果于用法,则暴戾恣睢,与罪人不殊,又可以相治乎?且货财上行则天下无公是,奸邪临下则举世无完行,虽有银山金穴之赃,不闻于上则无从罪之;虽果桃菜茹之馈,既挂弹章则无从白之。

而奏与不奏,又不系事之轻重而系怒之深浅,怒与不怒又不视人之贤奸而视贿之赢缩,故盗跖肝人之肉,有以悦上即得志宦途,廉士兢兢自持,无以悦上率不免坎壈。

大吏犯法滋多而苛察小吏,小吏犯法兹多而苛察部民。

汉和帝诏书所云,货行于言,罪成乎手。

左雄上疏所云,髡钳之戮,生于睚眦;覆尸之祸,成于喜怒。

古今昔然也。

况辇毂之下仕而归者,重车盈道路,货财溢里闾,市尘满都门,泉刀流郡园,吏议莫之及也。

远方下邑,闻风而争起矣,尚为有法度乎?元世祖苦官吏受贿,及将盗仓库定为重辟,并坐言官不举之罪,可谓严矣。

然未知此两案者皆非刑辟所能禁也,犯此两案者皆有货财以开解免之门,禁之弥严,鬻之弥奢,取之弥多,案之弥不可胜,徒以救火扬沸,取具一时,而无终朝之计,岂能有所感化乎?所以胁持细民,无敢诉冤,固结上官,互相压迮,其始原于两造,渐至盗贼公行,压迮弥甚,且先诛求被盗之家以杜其口,其忧岂不大乎?善为治者,当厉廉耻以维持法度。

廉耻之心生则贪心自息,廉耻之风盛则贪风自戢。

虽网漏吞舟而培植甚多,禁御亦多矣。

先王所以禁民争心者,不但用刑辟也,五常皆用之。

故叔向曰,闲之以义,纠之以政;行之以礼,守之以信,奉之以仁。

夫以仁义礼信革民非心,此后世所不讲也。

元人不重廉耻而威以刑辟,法虽严于外,心弥炽于内,宜其悬诸象魏。

犯者弥众,即稍自好,又恐一旦意外之患无可解免,先取足于无患之时,而举世无不贪之人,则刑辟为之殴矣。

  征义

  刑法非一代之事,参数代观之,或异或同,皆可以征义。

学者能明其义,则可以善后世之事矣。

戮国君之弟之仆,事不可行矣,然虽不能行,而不谓无其理,故穷理者宜知之,若但以为过人之行,聊一激赏而称道之,视古人反浅于己,亦无大益,踵而行之,且恐有误。

张释之劾太子梁王不下司马门,盖得魏绛之理措诸行事者也。

然非悼公明察、文帝仁厚,二臣亦不敢为此以取必于理,而大戾于势也。

文帝已废肉刑,至武帝时何缘复有腐刑之律,若司马迁、张贺皆贤者而坐之,不亦可疑乎?按许广汉传,少时为郎,以扈从之势盗取他郎之鞍,吏劾从行为盗当死,有诏,募下蚕室。

募之为言或因文帝所废,子孙不敢辄复,而情法之可矜者又不可不全其生,故以募为名,若应募而至也,此亦曲全人生之意,非乐于割肌肤也。

然别立科条,曲为义例以断人肢体,何如直禁之焉愈乎?故自汉以后不复存此律也。

田叔焚梁狱词事,班氏不载,褚先生载计诸史记别简,盖中道而焚狱词,事不可讯。

班氏疑而削之,是也。

褚先生喜其奇异,诧而书之,此正史与野史之别也。

通鉴复存之者,谓田叔归狱胜诡,得公羊许季子之义,因悉其原委而并及之,以为议亲之则,亦非谓焚词之可训也,经术之士宜慎取之。

权幸之臣,有所不快,欲人君因事诛之,至有假阴阳鬼神之说摇动主听者,梁邱据请诛祝史,卫裔款请除西南隅大臣是也。

人主最不可近艺术之士,恐其挟无稽之谈,乱刑赏之大政。

先事无从诘其谬,事后不及悔其失也。

人君以大夫为股肱,士民为肌肤,故春秋之义,大夫有罪无罪皆不得专杀也,以为擿巢毁卵,则凤不翔,剖胎焚夭,则麟不至。

故有流放之典以处罪戾,所以尊贤者之类也。

臣之见放者,三年待于竟上,盖古者疑狱三年而后断,自嫌有罪当诛,故三年不敢去,以待君之诛,非待君之赦也。

此亦在律令之外,当存其理者也。

  中外

  治天下者虽曰王者无外,必取宫极居中,故邦畿未宁,勿问九服,中国虽安,不搏四夷,唐虞三代正朔所及不过五千,岐邠江淮之间仍其故俗,朔野辽海之外戎服不改,君臣泰然,不忧区宇之狭也。

后世之君,务在广地开境,然地愈广而威思不制者始多,境弥远而风教失宜者亦众,一庭之外君门远于蒿里,万里之远明聪阻于蔀丰,适足酿成祸乱,无益声灵也。

且以中外大势言之,自秦以前,中国众建诸侯,戎狄亦各有君长,不相统摄,秦皇以天下为一姓,而冒顿亦统一诸胡,天地气运至此一变,此后遂为敌国而相吞势成,南之防北非全力不能当,北之于南亦然。

若尚如三代时别散分离,焉能抗衡者?于此见天心仁爱,中外若一,不使相侵暴也。

萧望之儒者,论及军旅之事,自然以安静为上策,故其议匈奴一对,引士匄不伐丧为义,欲遣使吊问,辅其微弱,救其灾患,厥后扬雄谏受朝,皆不欲用兵之意。

孙樵所言边事,其论将帅即汉人州郡可任之说,其论士卒即汉人边县制敌之说,大率边事之论居多,其要领不外此二说也。

田锡云,率义动之众,徇无益之求,输常赋之财,奉不急之务,是舍近谋远也。

沙漠穷荒,得之无用,夷狄遗种,杀之更生,是劳而无功也。

大率边事失策居多,其撮要莫不括此数言也。

若夫致金缯之奉,是谓足反居上,首顾居下,非族显而成塞内,是谓无出入之防,萌猾夏之阶,结兄弟而许婚,而配偶非其类,借兵力以平乱,而华夏被其毒,信甘言而劫盟,而臣主蒙其耻,皆中国之羞也。

御之之法,恒治安形于内,则侮乱销于外,是以来则御之,去则释之,非我故物则弃之,得推亡固存之义,无远戍劳人之役,中国之长计也。

苟求冠带远夷,不务固本安民,黩武而穷征讨之威,衰乱而致启疆之渐,强弱虽殊,其为失策一也。

然而缙绅之儒则守和亲,介胄之士则言征伐,斯固人情所然,亦理势所必然。

宋事最可笑,介胄之士皆有不得已而用兵之意,其它指画多端,人人有犂庭之略者,皆缙绅之儒也。

是以庙算虽纷,终归于不可行,即可行者,亦不能责人以必行,所以一代武备无一事可纪也。

明代边防,无臣服之事,无和亲之事,亦无岁币之事,然而最可痛者,边隙一启,奸相奸珰辙欲居为奇功,鬻为奇货,赂以贿得,督以私授,报功行赏,智不以实,且也宋人空言之旧病锢而不开,唐室监军之覆辙因而不改,威宁之捷附骥尾而书勋,麓川之功施茑萝而受策,一代去此二事,更有何事可勒铭乎?虽中枢职在封疆,反为所掣,方略任遣,总非己意,若守正不挠则开边生事之罪旋踵及身,或死或贬,皆不可测,直待大奸事败之后,昔之受贬受诛者或复其官,或恤其胄,而边事之陵夷则不及救葬,非一二岁之忧矣。

此又一代膏肓之疾也。

  要荒一 #

  要荒之道,直北不可力争也,当以和好为上策。

其余三方为害,有时勿听边吏邀功生事,则久安无患,谁能间之?夫冒顿统一诸胡而强,呼韩邪分五单于而弱,此强弱之往事,古今所共覩已,然亦有可疑者:光武用耿国之策,立日逐为南部,而北部求和。

帝初不受,盖受一不受二,所以示信也。

如兼受之,则两单于之心皆不固矣。

迨其再请,则亦受之,以为既不绝北,又可以安南部之心,受之而平两家之憾,愈于不受而敦一家之信也。

光武处此,极为得法,故边境获数十年之安。

其后子孙因之,不离此指。

南之不能兼北,犹北之不能胜南,固两部之情皆倚中国以为重。

明太祖既驱元人于境外,彼中一世之后即与瓦剌分为二种,互相仇杀,此亦南北并峙之势。

然以成祖雄武,徒劳兵力,即宣宗之世,内治修明,亦不能得其要领,而使阿鲁台之众为脱欢所并,二庭合一以成也先极重之势,较之两汉,万不及一,是谁之^欤?盖光武心存仁爱,视异域之人皆吾赤子,观其抑臧宫马武之请,诸将不复言兵,辞西域质子之书,东西南北自在,是以仁声远播,徧满遐方,近者既获安居,远者亦兴向慕,匍伏款塞而无二心。

明之二祖欲尽其种类而鲸鲵之,是以彼中君臣上下莫不畏惧,瞋目切齿以图南牧,虽颇示仁恩,闲出赏赐,皆知其不由至诚,而仇机毒矢无日不窃拟境外,宜乎不能得其要领也,诚因两家贡马之始,用招徕之法,示以大度,推以兼爱,不贪人畜之利,不快奋撃之威,未必不可德礼相怀,如光武事也。

加以明代之弊,任将出师,牵制多而文网密,将无专阃之威,兵无死伍之义,此呼而彼不应,前击而后瓦解,虽有卫霍之才,不能尽用所长,虽有狼瞫之勇,不能一夫深入。

惟当结纳中官,弥缝言路,始克免患而侥功,否则辇金椟帛以奉权贵,速图内迁而离危地,任劳任患又复委诸他人,弃险要而不守,委膏腴以资寇,外为异域所窥,内为奸邪所玩,句致向导,相辅为害,来则得志,去复诪张,借朝贡之名,恣侮慢之意,烦费无涯,中高诇不禁,赐予靡亏,寇盗依然,漏师多端,边关虚设而不可救矣。

于此时而称和好之利,岂非不洽时务,非所宜言乎?

  要荒二 #

  西夷有二种,有西域诸国,有西羌诸族。

羌近陇西,颇能为害,然其窃发皆由边将失于绥御,皇甫规所云乖常守安则加侵暴,苟竞小利则致大害者也。

若严敕边将,可以无患,然则制驭之法,惟赵充国得之。

段颎虽有大威,不足法也。

盖羌人种自有豪,数相攻击,其势不一,有时入寇,必先解仇合约,是以中国得而制之,其胜算惟设计以散其党,招徕小种,使大种之势稍孤,锄芟大种,使小种之心益畏,舍此更无长策也。

盖种族之小者,其心常怯,畏天子之威与畏大国之威同。

至其私心,则以为远附天子,不过责其职贡,时或调发,且得闲邀赏赐,不若近附大族,有时利其土地、略其妻子也。

天子赦其罪而抚循之,未有不从命者。

若大种之豪,跋扈自矜,久已成习,视天子且不甚畏惧,何有于小族?但欲背叛天子,即不能不结小种以张其势,然不免威劫行之,犹恐临危相畔也。

常思以恩结而不可得。

若朝廷先攻小族,彼必匍訇救之,适中其施德之计。

小族既受大德而又归怨天子,依附愈坚而不可招徕矣。

辛武贤守土之官,与进剿之将议论不合,亦不足怪,但武贤之意,以为小种孱弱,易于取胜,一战而胜,既要爵赏于朝,又私卤获于外,计无便于此者。

所以极言罕开当击,其实损威失刑而驱小种入大种,使羌势益盛、羌党益坚,则蔽而不言。

幸充国力争,宣帝转环,魏相折衷,不然几为所误而羌事必壤,且贻陇右之忧矣。

盖用兵之道,不可惮劳畏坚,蓄力以击其难克者,则兵力不耗,一战既胜,余皆瓦解,奏功反易。

若耗散兵力用诸脆弱,而坚强之敌反不能克,一朝差跌,前功尽弃。

所贵决策帷幄者,情态洞悉而又无私好恶,有所左襢,庶不误国事也。

至于屯田之计,所难决者。

初罢兵时,羌人窃发而不可禁,充国度羌人于汉非有积怨深怒,不过为奸人所詸,徼幸思逞,一战不胜,其气已夺,但以重兵在迩,不得不为应敌之计。

此时而罢骑兵,使知朝廷原无穷讨之心,安待不悔悟乎?且先零之兵日见削弱,又闲谍之人受言而去者,皆能为说以攻其倔强之心,而生其恐惧之念,有以知先零不敢动也。

先零既不动而骑兵不罢,兵杂聚处,闲隙易生,将士不协,卒伍相校,坐食无事,私出掠取,皆足以败成谋,必兵罢而彼此心安,事乃可久。

非收诸羌无以致先零,非罢兵无以安诸羌,二事缺一不可也。

推毂之臣多以避嫌畏咎,失事机之会,又以计划未悉,有疏略之愆,虽其迹未尝偾一身之事而事势实大贻国家之忧,然后知充国得计而羌祸遂弭也。

东京之时,羌如故也,其患几与一代相终始,失于阃阖外无成谋,庙算无长策,而宰相亦营私自便,三者参会,故远境不静,小丑日炽也。

  要荒三 #

  吐番亦羌种也,其师无馈饷,以卤获为资。

然自秦汉以来未为边害,唐室失驭,而有大非川之败,其势遂振,亦以高宗溺于晏安,臣下莫适任患,又玄宗约和之后,树碑赤领矣,边将乃矫诏袭取,大获其利,遂致陇右尽丧,平凉劫盟,青海西入,乘舆东奔,岂非极重之势必不可反,至于大坏而后息乎!自长庆以后,唐与吐蕃俱中衰,五代及宋,藩落自为君长,常倚中国为重,秦蜀二边往往族居,内属者为熟户,余为生户,朝廷之上大抵皆以属国法治之,取其相安,不拘文法,至今犹然尔。

宋太宗时,吐蕃弱矣,犹下诏曰,念其种类繁息,安土重迁,倘因攘除,必致杀戮,所以置于度外,存而勿论。

盖异域小族,抚以甘言,鲜不慕义向化。

可叹汉之武帝、唐之太宗,必欲利其土疆,取为己有,故汉有二羌之忧,以驯至于唐,终有吐蕃之祸也。

若西域诸国,形势分而兵力弱,非中国敌也。

汉由浑邪降而得敦煌以内,故郡县直接玉关,日逐降而得敦煌以外,故都护可治乌垒,然而郭舜请辞康居,杜钦论绝罽宾,皆以为无益之事。

班史亦云,天地界绝,自为一区,种类众多,不能统一,虽属匈奴,不能为中国害,虽属中国,亦不克制匈奴,所谓断其右臂,幕南无王庭之语,皆非实录也。

建武中,西域十八国遣子入侍,愿得都护,天子以中国初定,北边未服,一切还其侍子,报书曰,大兵未能特出于诸国力不从心,东西南北自在也。

后代傅诵此语,以为盛德。

其后班超以此立功,虽云不费中国物力,而袁宏之论亦谓超非急务也。

明时哈密之举,乃成祖好大喜功,留此衅端。

弘治间大费经营,正德、嘉靖两朝边境之争犹小,朝廷之争更大。

最可笑者,边境之事阑入议礼诸臣,攘臂其间,国是之乱至此极矣。

折衷之论,尽于秦中老人之言。

其说曰,我义未直,兵则何威?彼求方炽,予则何恩?况西域贾胡,倚玉石以射利,藉黄麞以厚生,苟驭之有备,又何患焉?盖云弃之无损于中国也。

尔时诸公近舍朔残方,远争哈密,不亦诬上而罔下乎?

  要荒四 #

  箕子施八条之约以化东夷,故柔谨之风异于三方。

自卫满以中土人杂扰其间,时有叛逆之事,然终不能为大害。

汉之玄菟、唐之熊津,其已事也。

日本去高丽已远,未沾箕子之化,而又为海外最大之国,其喜盗轻生好杀,天性固然。

然亦无意中国,有时为害者,中国之人诱而致之也。

洪武初,方张二伪既平,余党未诛者悉亡命入海,纠日本人入寇,以故尔时倭患最多,虽信国备海,筑沿海五十九城,莫能弭也。

太祖招蜒户岛人渔丁贾竖尽籍为兵,海上恶少皆得衣食县官,而方张余党亦老且死,沿海诸郡稍得休息。

然而华人习知海夷金宝之饶,番人亦习海口道里远近曲折,解构之奸,由此而生。

宣宗许其贡市,限以贡期,约以人数,凡贡不如期,人船逾数,却而不受,或私挟兵器者,即以寇论。

然而夷人得我邮符方物戎器满载而来,绐官兵以入贡,即不如期,守臣不敢诘,苟幸无事,为请俯顺夷情,主客之司亦画可条奏,但云后不为例,其实彼此再至,亦复如是,不敢却、不敢诘也。

虽朝廷以为无事,而夷人所至,肆恣杀掠,已不可禁。

加以世宗时,有市舶中官,颠倒夷使位次,坐其所私之人,于正使上,席间,授以兵器,纵其相杀,戕我备倭将臣,大掠旁海,言官上言,祸起市舶,礼部遂请罢市舶,不知所当罢者,乃市舶太监,非市舶也。

市舶之利,在中国数世,亦如东之马市、西之茶市,所以通华夷之情,迁有无之货,收徽税之利,使归于上,减戍守之费以宽民力。

又以禁海贾、抑奸商,使无向导之忧,自市舶罢,而诸弊悉出,诸法尽壤。

外交内诇,几无宁日。

海舶一至,奸商阑入其货,不肯与直,夷人无如之何,不得已而投贵官之家,久之,贵官亦不偿直,夷人乏食,不得已而为盗。

贵官利其亟去,辄为危言以撼有司,趣兵讨盗,实殴之也。

及兵将出,又漏言番人,且为好语啖之以没前货而市后恩,由是夷人又最恨贵官,而思掠其赀,相与盘踞海岸,徘徊观望,内之凶徒逸囚猾吏黠僧及失职不得志,群不逞者,皆为之羽翼,攻城掠邑,劫库纵囚,无不满志矣。

加以朝廷之上出师命将用舍非人,赏罚不衷,戮力用命者往往得罪,奸贪败衂者率皆漏网,是以兵出无功,祸久不解,数郡萧条,瀛壖坵墟,夷人久亦饱肉扬帆而去,叫呼啸聚者,十有八九当中土奸人,虽时复剿抚,莫能殄绝。

晚年海滨稍靖,而中州沸扰矣。

  要荒五 #

  南方之夷,连涉荆交之区,布濩巴庸之外,无教令等威之制,无宫室服用器业之资,生理既不足系其心,地险又可容其恶,是以乐纵恣而安悖乱。

然而性多荒惰,暗于事机,虽则易合,亦复易离,此其凶勇校算,薄于羌狄,故陵暴之害不能深焉。

秦时亦有郡县其地者,至汉兴而道闭。

高祖太宗不以介意,武帝以后往往用兵,虽时有胜败,然卒取而有之,不惟隶乎象胥,亦且归于职方,以其势弱故也,得之不足彰威,灭之适以明忍。

善哉昔人之言曰,蛮类虽人,宜鸟兽畜之。

其小啁啾抵触,驱而远之耳。

若必扰伏制驭,使戾其天性,噪呼咆哮,骇起而奔突,乃欲追捕穷讨,则散漫山林,我敝而彼逸,非胜算也。

御之之道,曰德曰威,曰廉曰信,当其无事,宜佚荡简易,宽小过,持大纲,正其疆域,不使邻境相争;陈其宗庶,不使袭替相讼;别其区宇,不敢强弱相兼。

而又免其饯谷之输,宽其方物之献,或有蟊讧,则乘其未滋,霆冲电激,指的而中之,勿使疽食浸淫,此攻心伐谋之大略也。

汉武开拓三方,皆非吊伐之师,总欲利彼土地、私其奇玩,而南越之端尤为无罪,且因淫夫以蛊他国之母,更为中华羞。

唐宋之君,必耻而弗为也。

考其岁月,乃在卫霍绝幕、马死大半之后,势必不能得志于北,聊取小弱以代辛螫,律以怀远之道,岂不悖哉?又东越之王初保泉山,后徙居大泽中,去险阻而家平地,于汉何罪?而朱买臣袭取以为功,此又不与负固而抗衡上国者比也。

故先儒之论,汉置安边都护而西域惊,元设征东行省而高丽惧,皆贻讥后世,非盛德之事。

善抚四夷者,亦静之而已矣。

魏征曰,中国既安,四夷自服,不易之论也。

  通好

  安边之计,无如修好,汉之和亲,有五世之利,此从来所共覩也。

但讲和既久,不能无反复,要其归宿,终以此策为便。

文帝为赵佗置守冢人,尊官厚禄,宠其兄弟,然后遣一介之使,慰以温言,遂得去其帝号,委质称臣,信乎怀远之道、驾驭之术皆无如此者。

其后祖逖与石勒通好,不闻于朝,自以己意专行于外,于国体甚尊,边民亦安,朝廷之上拱手而受其成,但使方隅无事,王心载宁。

以边事论,方叔之壮猷;以臣道论,则春秋公子结之义也。

然范仲淹曾一行之,举朝以为大罪,不能如韩昌张猛,犹得见赏于其君而不毁其盟,不致其辟。

所以境外之事,日见其难,为边臣不敢自专,必归其责于人主,人主亦不能独断,必取衷于公卿侍从,众论不同,聚讼多端,而成南宋之局。

若得祖逖在边,使和议不发于南而发于北,则尽善之举也。

然而边臣借款要功,往往受绐于外,劳费于内,必如明之宣宗,每闻请款之奏,即申敕边臣,防其诈伪,戒严倍于他日,故君臣上下皆无惰窳之心,象胥夷使,亦寝侥幸之谋,为得法也。

呼韩邪入朝,此从古未有之事,礼以义起,岂可过于挹损,使在臣僚中乎?丞相御史引先京师而接诸夏,先诸夏而后夷狄之义自是事理之常。

萧望之独谓非正朔所加,宣待以不臣,从羁糜之义,此必斟酌理势所宜,彼此所安,而后施行,未可于事后鹘突下驳议也。

荀悦起而非之,亦是论理之词,故悦亦云,汉之所行为得权时之宜,未尝全以为非。

宋人有感当时之事,故为尊大中国之说。

今且平心以观,假令元昊入觐,谅祚诣阙,持庙算者果用荀悦之论,抑姑以望之为成法?尔时夏竦之流,固不足校,即韩范处此,亦恐高论无益,必归实际耳。

愚谓春秋之义,贵者无后,待之以初。

匈奴为敌国久,原不在三代五服之内,即以亡国之礼待之,亦当不臣寓公而臣其子孙,况慕义尚化而来,岂可无加隆之典?春秋邾仪父来盟,因其接我而裦之;荆人来聘,去州举之名以奖慰之。

奈何违经义、戾事宜,以慕义之君寘班次之下而曰吾以伸中国之尊?学问不精,袭取嘉名,争小节而误大事者,或有之矣,惜乎其不讲于笃论也。

所可议者,呼韩入朝汉之礼,赐黄龙已浮甘露,竟宁复倍黄龙,至于河平又加厚焉,元寿又加厚焉,几加厚若此而犹可常继者,是亦不可不虑耳。

若夫降女之事,司马公极言其谬矣。

愚考武帝时,江都王建、楚王戊皆汉之罪人。

江都女细君、楚女解忧,大率皆贷死而养于掖庭者,故遣嫁异域,即以此属当之。

虽有降女之名,未失中国之体,非若唐室径以人主爱女往遗之也。

此亦不可不辨。

  防御

  边境有必争之地,不可失也。

周之朔方,汉之新秦中,赫连之统万城,皆西河之南,关右之屏蔽也。

朵颜三卫与渔阳仅隔一山,朝发穹庐,暮至城郭,亦渔阳之屏蔽也。

此二屏者,中国必争之地,所以唐之边臣筑三城于河外,置烽堠千八百所,据三面之险,当千里之备,更回纥吐蕃之乱,朔方常为中国所有。

明自英宗以来,舍受降而卫东胜,又辍东胜以就延绥,以一面之险遮千里之冲,遂以此失朔方。

深山大泽,顾在彼中,而宁夏外险,反备南河,此一失也。

大宁之地,明太祖以宁王镇之,其重可知。

靖难之初,首劫宁王以成功,成祖以其地与兀良哈,遂使辽东宣府声援断绝,而迤北南牧常狙伏此地以伺中国之闲,此又一失也。

汉武帝得朔方而弃造阳以北,论者犹谓失策。

王安石倡欲取故与之说,以笔画地图,弃雁门外五百里,太原之陷无不归咎焉。

明时两地并失,所以一代边事校往皆更难为也。

防御之策,敌未至而广征士马则徒费刍粮,既至而调兵应援则援不及事。

大兵既集,务远则彼或不来,持久则我师先老。

或王旅纔至,彼已饱归,假令不归,则费役更广。

又且众论不齐,任议舛错,平日先事之备,虽有智者善谋,而奉行之人必不甚力,或以虚文误实事,或以小备易大防,如赵充国请籴边粮,所需既有成数,司农仅许其半,至于有司奉行,仅供十二。

以十二之备支全事之用,必误国矣。

夷狄之人不可使居中土,汉武帝得浑邪王众,分处五郡,故塞外而皆在河南,因其故俗为属国,所夺匈奴地则徙关东贫民以赏之,盖处降胡于今河套而徙贫民于今甘肃,处降胡塞下,所以御外侮。

徙贫民新郡,所以就膏腴,末尝以远人居内地,亦未尝以吾民寘遐荒也。

赵营平、马新息反远人天性而居诸内地,欲以旦夕拘录,制其狼子野心,然而盘结既久,萌芽辄生,辛有伊川之叹,复见于后世,范史所以咎二贤之始事也。

太宗初降突厥,欲徙居内地,既有五胡之覆辙,欲井牧其人,则天地无冠冕百蛮之理,即处之近塞,若汉之南庭,亦非无事之局。

故魏征直请驱诸漠北,颜师古、李百药咸欲居之远方,分其部落。

太宗不从而从温彦博进熟之说,卒似突厥宿卫,致结社率之变,知事之不可而后从魏征言,乃知处事自有定理,纷纭异说,皆不足用,徒乱人意耳。

若夫沿边要害,令土人结砦自保,如有寇盗,诈以撃其后队,掠其归路,亦可当前代属国,犹愈弛刑减死、募戍远荒者也。

边关之禁不可不严,然以我有余易彼有用,若以茶易马之类,可无禁也。

其它物货,若纵之使来而无程数,则权与利俱在彼而不在此,法宜谨之于始,约束明而号令肃,便互市之中,折冲之计已寓,则制胜之道也。

  杂事

  以夷攻夷,虽曰中国之利,然兵事甚变,亦未知利害所归。

为中国计,不可见利辄动,恐招寇生事,未知所终也。

亦不宜有所左右而遣诘责之使,万一拒命,岂不损?即饰词应命而我无术以制之,亦为所侮。

闭关谢绝,为好言慰之,是长策也。

更有彼此相攻而以钞掠所得归功中国以邀赏赐,此夷人巧计,分怨仇于中国者也,于此尤宜慎重,稍有不当,两国皆怨,边境无宁日矣。

离间君臣,非礼义之事,不可以示远人。

宋人欲离间元昊三大将以分弱其势,仁宗不之行也。

观王莽分北边为十五单于,遂速其畔,分弱之说焉足用乎?通好之后受其朝贡,即不宜纳其亡叛,谷永伊邪莫邪之议,谋略之善耳。

若周世宗论江南修守备,在经则显比之义,在往事亦中行穆子克鼓法也。

边境之上,虽云空地,不可轻以假人,其以人者亦不可见利取之。

汉时河西一镇半入夷中,所以隔绝羌人之路。

义渠安国为羌人请田湟水,朝廷虽未许,羌人竟缘此言抵冒渡湟,郡县不能禁,卒有先零之叛。

此空地不谨而生衅也。

王根向单于求温偶駼王之地,贪奇林竹箭鹫羽而示不义于邻国,至于见拒,乃罢使臣以谢过,朝廷之耻孰大焉?此不讲王者无求之义而取辱也。

东晋之时,武昌北岸有邾城,或劝陶侃分兵镇之。

侃曰,邾城隔在江北,内无所倚,外接群夷,夷中利深,晋人贪利,民不堪命,必引敌入寇,乃致祸之由也。

后庾亮戍之,果败。

此贪慕境外而卒不能有之己事也。

故冒顿不弃瓯脱,武帝不有轮台,皆边事可鉴者。

夷人入贡,道里远近,祖宗皆有微意,不可易迂回而从直捷,恐习熟之后或启戎心。

至于已闭之道不可轻开,未辟之险不宜铲削。

一开之后未知利害所锺也,夷人之性主于趋利,利之所在有弥耳而伏者,有张吻以噬者,方其弭耳,不可属望以道义,即其张吻,亦可劫胁以制其怒心。

最不可受其欺谩以朝贡相縻,而道路不敢诘其剽掠,边圉不敢御其寇盗,皆谋国之大失也。

  ●附录 年谱 #

  按公讳承诺,字君信,号东柯。村居时号固斋,又曰隐矶渔人。晚年辞官归,复号石庄,恒自称石庄老人,世为景陵人。

  曾祖讳岫,字伯崖,乡饮大宾。

祖讳贺,字廷庆,累诰赠通奉大夫、四川布政使司、左布政使。

父讳早,字迟乡,万历己卯副车,除归州训,升广西太平府养利州学正,诰赠如廷庆公。

嗣父讳永定,字安卿,补诸生,邑侯以大宾礼致之,不就。

明万历三十五年丁末十月二十八日戌时,公生于石门。

  太夫人张出也,迟卿公初娶万夫人,生二子,长讳承诏,字君麻,由万历甲辰会魁,累官至南冏伯。

次讳承诰,字君鸾,崇祯庚午明经。

继娶张太夫人,生君访公,讳承谘,为诸生。

复生公,迟卿公命名曰承诺。

答客诗曰,伊余初生日,兄方令峡川。

先君谓此子,迟暮幸有焉。

大儿远庭闱,寘此侍林泉。

咳命承唯诺,不复顾轩軿。

  四十二年甲寅,公八岁,作爆竹赋。是年迟卿公卒。

  自述七十歌曰,一十时,甫及童龀罹偏孤,慈亲辛苦最怜渠。私赋弄物恶浮虚,长兄惊喜目家驹。素绘韬发色瞿瞿。晨出暮归授塾书,少遭闵凶憾哺乌。

  泰昌元年庚申,公十有四岁,补诸生。

  天启元年辛酉,公十有五岁,迟卿公崇祀归州名宦。

  三年壬戌,公十有六岁。

  三年癸亥,公十有七岁,孺人吴氏归。

  四年甲子,公十有八岁,安卿公卒,出继。

  君麻公在蜀,上大夫人张氏书曰,儿少钝,艰于强记而好为沈湛之思以自异,然识力尚逡巡不能决者。

先大夫庭训之外,每得吾叔片言而决之,于是引伸触类,机缄渐启。

其后捷南宫,叨列第五,吏治蒸蒸,屡称卓异,皆吾叔力也。

今吾叔以无嗣而终,天必不使其高才盛德斩而无报,四弟歧嶷可使继吾叔之后云云。

太夫人许之。

  五年乙丑,公十有九岁。

  六年丙寅,公二十岁。食饩,读史西塔寺。

  自述七十歌曰,二十时,青青衿佩食廪饩,良师胜友称品类。明经之业强人意,廿一史书供游艺。隐囊棋褥无睨视,黄锺瓦甒知何器,来日苦多畏堕弃。

  七年丁卯,公二十有一岁,感劳疾。

  崇祯元年戊辰,公二十有二岁。

  三年己巳,公二十有三岁。迟卿公崇祀乡贤。

  三年庚午,公二十有四岁。

  四年辛未,公二十有五岁。君麻公卒。在病中。

  五年壬申,公二十有六岁,太夫人张氏卒。在病中。

  六年癸酉,公二十有七岁,君访公卒。在病中。

  七年甲戌,公二十有八岁,同吴公骥选古文春汲成,三宣录成,撰西塔僧新置塔院记。

  八年乙亥,公二十有九岁。

  九年丙子,公三十岁。乡荐。子褎生。君麻公崇祀乡贤。

  自述七十歌曰,三十时,十年之内事纷多,一病五载驹隙过,慈母两兄逝如何。病山旋闻鸣鹿歌,上策不收返旧薖。却顾初服美婆娑,游梁虽好柰蹉跎。

  十年丁丑,公三十有一岁。公交车不第,从白下归,撰余君志铭。

  十一年戊寅,公三十有二岁。

  十二年己卯,公三十有三岁。有瘗流棺事。

  十三年庚辰,公三十有四岁。公交车不第,从襄阳归。嗣母刘氏卒。

  楚俗,殁于他所者家不入柩,以为不祥。故宅稍隘,殡敛毕,迎柩新居,成服受吊,悉本士礼。

  十四年辛巳,公三十有五岁。葬嗣母刘氏。

  十五年壬午,公三十有六岁。服阕入都。

  贼扰中州,公交车由白门北上,贼阻燕齐,乃留白门。

  十六年癸未,公三十有七岁。自白门归,避地三台湖,始为诗。

  公交车之期既误,间李寇蹂躏襄郢,从白门觅舟还楚,至安庆,抚军张公亮有旧,与书论贼势甚悉。

张甚善之,值荆襄既陷,大帅溃走九江,江宁戒严,大江不可行,间道往新安,至江右,复从袁州踰岭至萍乡,又由湘潭至长沙,过湖至岳阳,渡江归。

遇吴孺人携子女避地蒿台,乃迁,辟于三台湖。

  国朝

  顺治元年甲申,公三十有八岁。复避于澄湖西湾。

  时贼尚盘踞县城,左帅良玉屯重兵武昌,以荆西观察章公旷为前驱,用东乡兵与土兵万余人,由竟陵进取以图郡城,败绩。

  二年乙酉,公三十有九岁。在澄湖。

  三年丙戌,公四十岁。贼溃,移家蒿台。

  自述七十歌曰,四十时,贼骑填郛掠四圻,三载将家避湖矶,天步改玉尤堪欷,城郭如故室卢非。举目新亭风景远,身是还乡丁令威,妻孥无恙共朝饥。

  四年丁亥,公四十有一岁。在蒿台,长女适于谢。

  五年戊子,公四十有二岁,移居西山。

  六年己丑,公四十有三岁。卜居七里沔。观察周公荃以荒城吟索和,欲置幕,弗往。

  七年庚寅,公四十有四岁。游沔,遇黄公文旦,得青玉轩诗叙,作元辟传。

  八年辛卯,公四十有五岁。子褎补诸生。

  九年壬辰,公四十有六岁。青玉轩诗刻成,南牕日知录成,君鸾公卒。

  十年癸巳,公四十有七岁。子褎娶。

  十一年甲午,公四十有八岁。

  十二年乙未,公四十有九岁。部铨县职,感微疾。

  答客诗曰,蚤岁罹偏孤,先慈勖遗编。中年厕乡举,慈帏先弃捐。画荻遗荼蓼,负薪失仔肩。曲木谁檃括,粪壤莫陶甄。至今二十载,所如竟惘然。

  十三年丙辰,公五十岁。撰张太夫人行述,书严先生嗣堂记后。

  自述七十歌曰,五十时,齿纔及艾头先皓,蘧氏知非苦不蚤,黑裘再敝青门道,归向东皋借鱼鸟,野径尘坌风自扫,亟作画牛眠烟草,年过半百山中好。

  十四年丁酉,公五十有一岁。季女适于刘。

  初犹涉猎二氏之书,自是皆屏去,不复寓目。自题草堂歌云,比来读易无思虑,益信卧疴多暇豫,下帘不着老氏书,焚香那诵迦维语。

  十五年戊戌,公五十有二岁。水圮村居,还家,治城南端。

  除夜诗曰,四壁风霜气,百龄冰雪文。寒城同守岁,迭鼓正多闻。

  十六年己亥,公五十有三岁。营城居,构菊佳轩,撰竟陵水患论,与陈广文书,记家乘后。

  始营城居诗曰,南端抗列雉,阴街韫百室。虽非罗含宅,咏言自兹日。教子下里门,匪直崖栖吉。

  十七年庚子,公五十有四岁。撰万子颐庄序。

  十八年辛丑,五十有五岁。撰黉宫颂。

  康熙元年壬寅,公五十有六岁。

  二年癸卯,公五十有七岁。菊佳轩诗刻成,撰峡寇论,熊婺源逸事。

  三年甲辰,公五十有八岁。与黄慈云书。

  四年乙巳,公五十有九岁。撰赋役平图颂,与吴氏兄弟书。

  五年丙午,公六十岁。檄征入都。

  十一月俶装,稍留安陆。十二月由襄樊过南阳鸦路,自茅津渡河,历虞畈浍,岁暮抵平阳。

  自述七十歌曰,六十时,选曹檄召诣台门,自陈蒙汜日将昏,目飞蠓蠛心胚浑。蒙恩纵遗归田园,冥飞磷集乐邱樊,老人高卧起暥●,玄牝聿求天地根。

  六年丁未,公六十有一岁。告归,刻檄游草。

  正月在平阳,二月由平阳至赵城,三月抵京师。

自初告至得准,审亲往覆者凡五次。

呈严侍郎正矩诗云,垂老只思还旧业,暮年所急匪轻肥。

恐不得遂其志也。

  七年戊串公六十有l一岁构石庄子西村;

  初志已遂,宿疴稍闲,构是以为闲游处。

  八年己酉,公六十有三岁。潜邑王明府又旦,遣使存问,与吴司成书。

  九年庚戌,公六十有四岁。往潜邑,报王明府币交。

  十年辛亥,公六十有五岁。

  十一年壬子,公六十有六岁。子褎选贡入雍。

  十二年癸丑,公六十有七岁。撰二史不为王通立传论。

  十三年甲寅,公六十有八岁。撰王沱潜奏绩叙。

  十四年乙卯,公六十有九岁。失足伤面。

  十五年丙辰,公七十岁。菊佳轩诗二刻成。

  自述七十歌曰,七十时,十年抱膝兼伏腕,著书言满三十万,覆瓿是甘祈无溷,罢卷犹然关两楗,观物则兮昧道论,此中无欲亦无闷,不慕青精餐白饭。

  十六年丁巳,公七十有一岁。颐志堂诗刻成。

  自甲寅至是,诗不分体,以年为次,按集可考。

  十七年戊午,公七十有二岁。撰戴小宋诗序。

  十八年己未,公七十有三岁。

绎志成,读书说成。

自丁未至是,凡十有二年,脱稿五次,乃为订本。

述情诗曰,经始协洽岁,几度春王日。

摄提一星周,墙壁着楮墨。

交成三十万,离立分两集。

  十九年庚申,公七十有四岁。

  二十年辛酉,公七十有五岁。六月十三日卒。

  三月,旧疴偶作,精神微觉有异,然起居饮食如常。

客有至中堂者,时与对坐,未尝伏枕。

五月疾势渐增,呼吸稍急,手书遗子褎曰,一缓葬,二葬勿侈用,三不合葬,四讣去俗称。

自题铭旌云,清辞官归隐著书明道石庄胡承诺柩。

所遗导孙者皆笔砚文事之用,无玩器,无长物。

六月,屏弃医药,有劝之者,答曰,吾之五脏将与医者尝巧乎?十三日昧爽,令子褎书石庄别墅于木主,烛下手而观之曰,吾神魄将栖宿于此。

旋指身曰,不附此肉矣。

神气闲定,言词安雅,毫无愤容。

临暮,令具汤浴,拭体皆周,自立正坐,以整衣冠。

既令迁于地,敕家人衣白,哭,犹召人人而颔之。

夜过半,俨然而逝,颜色如生。

十二月十三日,葬石庄。

  二十一年壬戌。孺人吴氏卒。

  三十四年乙丑。子褎续刻颐志堂诗成。

  三十年辛未。公崇祀乡贤。

  二十八年闰三月十一日,通国状请。至是督臣丁恩孔、抚臣吴琠疏入,俞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