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焚书

续焚书 明·李贽 著

续焚书 #

  序

  新安汪鼎甫,从卓吾先生十年,其片言只字,收拾无遗。

先生书既尽行,假托者众,识者病之。

鼎甫出其《言善篇》、《续焚书》、《说书》,使世知先生之言有关理性,而假托者之无以为也。

鼎甫亦有功于先生已!澹园老人焦竑

  卷一书汇 #

  答马历山 #

  凡为学皆为穷究自己生死根因,探讨自家性命下落。

是故有弃官不顾者,有弃家不顾者,又有视其身若无有,至一麻一麦,鹊巢其顶而不知者。

无他故焉,爱性命之极也。

孰不爱性命,而卒弃置不爱者,所爱只于七尺之躯,所知只于百年之内而已,而不知自己性命悠久,实与天地作配于无疆。

是以谓之凡民,谓之愚夫焉者也。

  唯三教大圣人知之,故竭平生之力以穷之,虽得手应心之后,作用各各不同,然其不同者特面貌尔。

既是分为三人,安有同一面貌之理?强三人面貌而欲使之同,自是后人不智,何干三圣人事!曷不于三圣人之所以同者而日事探讨乎?能探讨而得其所以同,则不但三教圣人不得而自异,虽天地亦不得而自异也。

非但天地不能自异于圣人,虽愚夫愚妇亦不敢自谓我实不同于天地也。

夫妇也,天地也,既已同其元矣,而谓三教圣人各别可乎?则谓三教圣人不同者,真妄也。

“地一声”,道家教人参学之话头也:“未生以前”,释家教人参学之话头也:“未发之中”,吾儒家教人参学之话头也。

同乎?不同乎?唯真实为己性命者默默自知之,此三教圣人所以同为性命之所宗也。

下此,皆非性命之学矣。

虽各各著书立言,欲以垂训后世,此不知正堕在好为人师之病上。

千古英杰,其可欺乎!又安能欺之乎!噫!已矣,勿言之矣。

  承示私度数语,遂敢呵冻作答焉。

窃谓象山先生自见“宇宙”二字,便信此心此理之无所不同,是生而知之圣人也。

非从《七篇》中悟入也,特援《七篇》中语以自证据耳。

若王先生乃自幼参玄,欲志于养生者,虽亦泛观释典诸书,总之未得而已。

及病起入京,复得甘泉公商略白沙先生之学,然甘泉翁实实未得白沙之传也。

王先生才气如此,肯甘心于死语,作醉梦人耶?则虽耳闻白沙之学,其神弗王,而故吾自在。

直至龙场作宰,随从二人与己同时病卧乎万山之中,又思父亲见任留都太宰,万有不测,作万世罪人,颠倒困踣之极,乃得彻见真性。

是困而知之圣人也,大非象山先生之比也。

其屡屡设法教人先知后行,又复言知行合一,复言静坐,卒以“致良知”三字为定本。

则以时方盛行朱学,虽象山先生亦不免数百年禅学之冤。

呜呼!陆子静耳何曾闻一句禅语,目何曾见一句禅书乎?冤之甚矣,况王先生哉!反覆思惟,使人人知“致良知”三字出于《大学》、《孟子》,则可以脱祸,而其教亦因以行,此则王先生之善巧方便,千古大圣人所当让美,所当让德,所当让才者也。

前此而白沙先生亦曾亲见本来面目矣,几曾敢露出半语乎?然非龙先生五六十年守其师说不少改变,亦未必靡然从风,一至此也。

此则阳明王先生之幸,亦天下万世之大幸。

然则先生虽曰“困而知”,然及其知之,一也。

使当时有一毫四三教之心,亦终无入德之地矣。

草草奉复,幸终教之!

  复马历山 #

  甚快活,甚自在,但形神离矣,虽有快活自在不顾矣。此自是恋臭皮囊者宜为之,非达人事也。

  且夫形、神,两物也,生即神寓,死即神离,神有寓有离,形有死有生,则神亦与形等耳。

正所谓无始以来认贼为子者,好修者以为宝,是以徒劳而功;真修者以为贼,是以投诚而皈命。

如公所言神,正所谓识,神千万劫被伊拖累,轮转六道,未尝暂歇者,顾反宝藏而快乐之耶?孰若一超直入如来地,庆幸何如!

  尽大地是一老众生耳,安有如许多事乎?既自负是老众生,安有明白,安有糊涂,安有起灭,安有自在?就天地如此,老众生亦如此;圣人如此,老众生亦如此。

天地、圣人、老众生,同一杳然。

  与马历山 #

  昨所见教《大学》章,因有客在坐,未及裁答。

  窃谓《大学》者,大人之学也。

夫人生八岁,则有小学,以听父兄师长之教语,所谓揖让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与夫今者百千万年先圣后贤之格言皆是也,皆不过为儿辈设焉者也。

至十五而为大人,则有大人之学,岂复肯同于儿辈日夕甘受大人之涕唾乎?是故《大学》一书,首言大人之学焉。

  夫大人之学,其道安在乎?盖人人各具有是大圆镜智,所谓我之明德是也。

是明德也,上与天同,下与地同,中与千圣万贤同,彼无加而我无损者也。

既无加损,则虽欲辞圣贤而不居,让大人之学而不学,不可得矣。

然苟不学,则无以知明德之在我,亦遂自甘于凡愚而不知耳。

故曰:“在明明德。

”夫欲明知明德,是我自家固有之物,此《大学》最初最切事也。

是故特首言之。

  然吾之明德果安在乎?吾以谓其体虽不可见,而实流行充满于家国天下之间,日用常行,至亲至近,谁能离之?苟能即亲民以明吾之明德,则吾德之本明,不居然而可见乎?故又曰“在亲民”焉。

  夫道一也,学亦一也,今曰“在明明德”,而又曰“在亲民”,分明是两物矣,物则自然有本末。

亲民以明吾之明德,虽曰一事也,然一事自有一事之终始,万事亦各有万事之终始。

始终分而本末见,是二之也。

道其可二乎哉!学其可二乎哉!是故要必有至善而为吾人所止之归焉,特人未易知此至善之止耳。

知此至善之止,则自然定静安虑,而诸止自得矣。

是故苟知所止,则明明德者不为空虚而无用,即明德而亲民之道已具;亲民者不为滥而无功,即亲民而明德之实自彰。

苟未知所止,则明德为杂学之空虚,亲民为俗学之支离,胥失之矣,宁直二之云乎哉!

  是故大学之道,终归于至善之止,而以知止为极功,得止为效验云。然则学之而终身不得所止者,亦由未知所止故也。

  呜呼!知止其要矣,致知其功矣,此大人之学所以难在于知止也。师友父兄相与讨论而研究之,则无生之乐,无死之苦。千圣万贤,岂外是哉!

  与陆天溥 #

  承示足见上达真功,愧弟远离教席,不获时聆新得。

既见头绪,即加猛火,使真金一出矿,不复至入矿,岂不伟哉!火力既齐,真性自见,正不宜放手也。

甚喜甚慰!

  但所云满考事冗,及一二酬应为累,归之业力,则不敢奉命。

当知业力即是道力,一切给由遣价事业,尽是日用火候,温养圣胎,无二无别。

志道据德,依仁游艺,今之学宫匾以名斋,人人只是信口读过,不肯理会圣人吐心吐胆为人处,遂使恳切要领之言,翻为匾额剩赘无意味语,殊可笑耳!

  夫志道如志的,的在百步之外,尚尔遥远。

据德则己得而据之,然日夜惶惶,犹恐侵夺,终非己有,与我犹二也。

依仁则彼我不二矣,然犹未忘一也。

到游艺时,则如鱼游水,不见其水;如水裹鱼,不见有鱼。

自相依附,不知其孰为依附;尚无所依,而何据何志之有?尚无有仁,而何德何道之有?到此则遣价给由,种种皆艺也;由给价遣,皆游也。

岂不平常!岂不奇妙!日用应缘,但如此做去,则工夫一片;工夫一片,则体用双彰;体用双彰,则人我俱泯;人我俱泯,则生死两忘;生死两忘,则寂灭现前。

真乐不假言矣。

  孔子告颜子不改其乐,不改此也。

程夫子寻孔、颜乐处,寻此处也。

此乐现前,则当下大解脱,大解脱则大自在,大自在则大快活。

世出世间,无拘无碍,资深逢源。

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故学至游艺,至矣,不可以有加矣。

管见如此,幸与诸友商之!

  与焦弱侯 #

  “说法教主”四字真难当。

生未尝说法,亦无说法处;不敢以教人为己任,而况敢以教主自任乎?唯有朝夕读书,手不敢释卷,笔不敢停挥,自五十六岁以至今年七十四岁,日日如是而已。

关门闭户,著书甚多,不暇接人,亦不暇去教人。

今以此四字加我,真惭愧矣!

  因思每郡国志有“乡贤”则必有“名宦”,又有“流寓”者,以贤人为国之宝。

有乡贤可载,则载乡贤,以为一邦之重;无乡贤,则载名宦,亦足以为此邦之重;若无乡贤,又无名宦,则载流寓之贤,亦足以重此邦。

则如生者,虽不敢当说法之教主,独不可谓流寓之一贤乎?可与麻城之乡贤、名宦并声于后世矣,何必苦苦令归其乡也。

是岂无忘宾旅与柔远人之意哉!果若是,则邵康节当复递归范阳,白乐天当复递归太原,司马光当复递归夏县,朱文公当复递归婺源,不宜卒葬于沙县之乡矣。

生虽不敢上同于诸大贤,独不可比拟于诸贤之流寓乎?天下一家,何所而非乡县,恐不宜如此大分别也。

  且夫圣人通天下以为一身,若其人不宜居于麻城以害麻城,宁可使之居于本乡以害本乡乎?是身在此乡,便忘却彼乡之受害,仁人君子不如是也。

既不宜使之说法为教主于麻城,而令其说法为教主于久去之乡县,是重他乡而藐视目前,亦又太远于人情矣!此等见识,皆生所不识,故敢与兄商之,以兄彼师也。

  与友人论文 #

  凡人作文,皆从外边攻进里去;我为文章,只就里面攻打出来,就他城池,食他粮草,统率他兵马,直冲横撞,搅得他粉碎,故不费一毫气力而自然有余也。

凡事皆然,宁独为文章哉!只自各人自有各人之事,各人题目不同,各人只就题目里滚出去,无不妙者。

如该终养者只宜就终养作题目,便是切题,便就是得意好文字。

若舍却正经题目不做,却去别寻题目做,人便理会不得,有识者却反生厌矣。

此数语比《易说》是何如?

  复陶石篑 #

  通州马侍御,经世才也,正理会出世事业而乏朋侣,然异日者断断是国家获济缓急人士。

吉州太和王大行,非佛不行,非问佛不语,心无二念,动无杂思,他年一尊释迦是的;不然,亦上品化生矣。

今世参禅学道,未见有勇猛精进过此者。

承天之陈,旧日徽州太守也,用世事精谨不可当,功业日见赫,出世事亦留心,倘得胜友时时夹持,进未可量。

此京师所亲炙胜我师友如此,其余尚多,未易笔谈。

梅客生虽眼前造诣胜是三公,但负其奇迈,少许可,亦终为经世士耳。

  接手教即同见面,接见令兄即同见公。外《净土诀》一本附奉。

  与方初庵 #

  弟自二月初回湖上之庐,即欲附一书奉慰,素无鸿便,又不见有宁州使者,是以到今也。

  《征途与共》一册,是去冬别后物,似妥当可观,故久欲奉,不能得奉。

今春湖上纂《读孙武子十三篇》,以六书参考,附著于每篇之后,继之论著,果系不刊之书矣。

夏来读《杨升庵集》,有《读升庵集》五百叶。

升庵先生固是才学卓越,人品俊伟,然得弟读之,益光彩焕发,流光于百世也。

岷江不出人则已,一出人则为李谪仙、苏坡仙、杨戍仙,为唐、宋并我朝特出,可怪也哉!余琐琐别录,或三十叶,或七八十叶,皆老人得意之书,惜兄无福可与我共读之也。

  然兄居位临民,亦自有真功德,日积月累,以行菩萨发慈悲、布弘愿之事,又非鄙野抱空文无实用者之比矣。

知州为亲民之官,宁州为直隶之郡,江西为十三省之首。

且五品之禄不薄,一日有禄,可以养吾积德累行之身;大夫之官亦尊,一日居尊,得以行吾积德累行之政;五十之年不大,时正穷壮,正好施吾泽民报主之实:盖皆有志者之所忻望而不能得者。

汉时为吏,至长子孙,亦以其施泽于民者易也。

据近民之位,行易施之泽,又何求乎?观音菩萨以救苦救难为事业,唯恐不得,正今日之谓矣。

若谓同时登第者今为宰辅,为卿相,次亦为都堂、巡抚,未免忻羡怨尤于中,则市井人耳,岂可以语于兄之前哉!则假道学人耳,岂可以语于卓吾子之友之前哉!二月初间所欲闻之兄者,即此也,愿兄勿以迁转为念,唯以得久处施泽于民为心。

则天地日月,昭鉴吾兄,名位不期高而自高,子孙不期盛而自盛矣,非诬饰之词也。

  且久处则禄有余赢,亦可以分给宗族友朋之贫者。

我虽贫,然已为僧,不愁贫也,唯有刻此二种书不得不与兄乞半俸耳。

此二书全赖兄与陆天溥都堂为我刻行,理当将书付去,然非我亲校阅入梓,恐不成书耳。

兄可以此书即付陆都堂。

《豫约》真可读,读之便泪流,老子于此千百世不得磨灭矣。

恨恨!快快!

  复陶石篑 #

  心境不碍,非是意解所到。

心即是境,境即是心,原是破不得的,惟见了源头,自然不待分疏而了了在前矣。

翁之清气自是见性人物,翁之定力自是入道先锋,然而翁之资质禀赋原不甚厚,则此生死一念决当行住坐卧不舍。

读经看教,只取道眼,再不必急求理会,以自有理会得时也。

时来如今日春至,雪自然消,冰自然泮,学道之人宜有此等时候。

  生因质弱,故尽一生气力与之敌斗,虽犯众怒,被谤讪,不知正是益我他山之石。

我不入楚被此万般苦楚,欲求得到今日,难矣。

此观世音菩萨与我此地,赏我此等人,故我得断此尘劳,为今日安乐自在汉耳。

  文殊话乃得道后所谓无师自悟,尽是天然,外道者不可不览。

此事于今尚太早,幸翁只看“父母未生前”一语为急,待有下落,我来与翁印证。

近老刻留览,当如命批请。

  寄焦弱侯 #

  我当时送顾中丞入贺,复携妻室回府,此时已将魂灵付托顾君入京邸去矣。

数月间反反覆覆,闭门告老,又走鸡足,虽吾宜人亦以我为不得致其仕而去而闷也。

及已准告老矣,又迟回滇中不去,遍游滇中山,吾岂真以山水故舍吾妻室与爱女哉!此时禁例严,差遣官员俱不敢留滞过家,决知顾当急急趋滇也,是以托意待之一再会耳。

  果得一再会,乃别。

别至贵州乌撒,闻顾转浙少参,复留乌撒一月余日待之,度得方舟并下泸、戎也,我岂真以李将军为堪托哉!不过假此为名耳。

乃宜人又以我为舍不得致其仕而去也。

呜呼!此等贤妻尚不可告以衷曲,叫我传语何人哉!今日略为道破,亦不得已焉耳。

顾虽聪明具眼,又安能知吾心哉!世间胜己者少,虽略有数个,或东或西,或南或北,令我终日七上八下。

老人肚肠能有几许,断而复续,徒增郁抑,何自苦耶!是以决计归老名山,绝此邪念,眼不亲书,耳不闻人语,坐听鸟鸣,手持禅杖,以冷眼观众僧之睡梦,以闲身入炼魔之道场,如是而已!

  答友人书 #

  七十之人,亦有何好而公念之,而群公又念之乎?多一日在世,则多沉苦海一日,诚不见其好也。

虽公等常存安老之心,然其如风俗匈奴何哉!匈奴贵少壮而贱老弱,况鳏寡孤独合四民而为一身者哉!所喜多一日则近死一日,虽恶俗亦无能长苦吾也。

  承论逐日课程,所谓富贵学道难,信矣。

第此事甚不容易,甚不容易。

昔人有云:“我图数千户之侯,尚以为至艰;而君欲图作佛,不亦异乎!”虽然,此等说话祗可向吾无志老子一人道耳,以语公与群公之前,不以为诞,则必以为痴矣。

然唯公等能听老人妄语,能以能而问不能,决不以我为诞为痴也。

往者布施,尽是佛光,信受保不虚者。

昔人谓念佛有折摄、忻厌二门:非忻彼厌此不生西方,非一佛此折一佛彼摄不生西方。

余谓参禅亦然。

不真实厌生死之苦,则不能真实得涅之乐。

愿公等真见此乐始可。

  复焦弱侯 #

  丁公此举大快人意!大快生平!亦大有功于朝廷矣。从此大有儆省,大有震惧,不敢慢法以自作殃,何可当哉此疏也耶!

  兄事烦冗,且仍旧家食,千万勿以山中人为念!出家儿到处有一口饭吃,到处有施主,且将就度暑,稍凉即来归也。见杨复老,道仆致谢念我!

  与周友山 #

  今年不死,明年不死,年年等死,等不出死,反等出祸。

然祸来又不即来,等死又不即死,真令人叹尘世苦海之难逃也。

可如何?但等死之人身心俱灭,筋骨已冷,虽未死,即同死人矣。

若等祸者,志虑益精,德行益峻,磨之愈加而愈不可磷,涅之愈甚而愈不可淄也,是吾福也。

  夫福来何以受之乎?唯有礼三宝,塑佛诵经,以祈国泰民安,主寿臣贤而已。

又何以销之乎?唯有撙节刻厉,昼夜读书,期与古先圣哲合德而已。

夫既以此受福,又以此销福,则祸来又何必避,苦海又安知不是我老者极乐之处耶!

  今贝经已印有几大部矣,佛菩萨、罗汉、伽蓝、韦驮等又已俨然各有尊事香火之区矣,独老子未有读书室耳。

欲于佛殿之后草创一阁,阁下藏书并安置所刻书板,而敞其上以备行吟讽诵,兄能捐俸助我乎?三品之禄,一年助我,两年贻厥孙谋,未为不当也。

  与方伯雨 #

  雪松昨过此,已付《焚书》、《说书》二种去,可如法抄校付陈家梓行。如不愿,勿强之。

  《阳明先生年谱》及《抄》在此间梓,未知回日可印行否,想《年谱》当有也。

此书之妙,千古不容言。

《抄选》一依《年谱》例,分类选集在京者,在龙场者,在南赣者,在江西者,在庐陵者,在思、田者,或书答,或行移,或奏请谢,或榜文,或告示,各随处附入,与《年谱》并观,真可喜。

士大夫携之以入扶手,朝夕在目,自然不忍释去,事上使下,获民动众,安有不中者乎?唯十分无志者乃不入目,稍有知觉能运动,未有不发狂欲大叫者也。

待我回日,决带得来。

  佛屋既有条序,可喜可喜!我回,肖川决欲同来。

来则自能寻房以居,不待尔等之忙也。

雪松去,曾寄银二两与鼎甫、怀捷用,内分二钱与怀珠,三钱与三小僧分用。

袁中夫有小厮名可用者,最老实,可留住。

  我此处又读《易》一回,又觉有取得象者,又觉我有稍进处。

可知人生一日在世未死,便有一日进益,决无有不日进之理;不有日进,便是死人。

虽然,若是圣人,虽死去后与活时等,决时时进。

唯时时进,故称不死底人。

  复丘长孺 #

  仆病一月余矣,大抵旦暮且辞世也。

闻有新刻,眼且未见,书坊中人落得不闻仆踪影,且去觅利得钱过日,何苦三千余里特地寄书与我耶?实无之,非敢吝。

  兄欲往朝鲜属国观海邦之胜概,此是男儿胜事。

然兄之往,直为资斧计耳。

特地寻资斧于朝鲜,恐徒劳,未必能济兄之急也。

虽然,事亦难料。

途间只恐逢着微生亩,渠必说些无意味言语,或呼兄而告曰:“丘何为栖栖者耶!无乃为佞乎?”千万勿听之!过无终,有田子泰之墓。

若果有田子泰之忠义,何愁贫也,曹武帝固不能封之以一国矣。

若果有伯夷、叔齐之让位,则文王且将大烹以养之,亦贫不得他也。

夷、齐、田畴,兄所不屑,想必有班定远之才烈矣,且试观之。

可富可贵,可贫可贱,可生可杀,乃可以游于世。

  病甚,偶尔作答。数日后,当往湾中就医,想来时未可得会。据案草草,幸台照!

  与焦弱侯 #

  李如真四月二十六日书到黄安,知兄已到家,藏器待时,最喜最喜!此时正热,稍凉不知便可乘兴扁舟入楚不?得一相见,快乐何如!如真相见,想悉旅怀。

  当接到兄京信时,时夜雷雨,山中偶感事作二绝句,便去,亦可以见古今豪贤之感也。

  秣陵人去帝京游,可是隋珠复暗投。昨夜山前雷雨作,传君一字到黄州。

  独步中原二十秋,剑光长射斗间牛。丰城久去无人识,早晚知君已白头。

  尊翁老况何似?但能养志,不妨少九鼎之味也,况素淡其平生乎!如真已到家,其乐可知,兹亦不复赘渎,但道别后相忆最苦耳。

北陵先生当亦时晤,热甚,亦不暇作书问上。

? 庵到京任不?前寄去二《解》,彼时以兄尚未可归,故先寄丈令送兄览教,二《解》不知有当兄心不?《南华》如可意,不妨刻行;若未也,可即付之水火。

闻时君就居翰兄宅,最得。

许兄尚在和州馆中乎?和州丁艰,尚不得便附吊去。

  复李士龙 #

  名利无兼得之理。

超然于名利之外,不与利名作对者,唯孔夫子、李老子、释迦佛三大圣人尔。

舍是,非名即利,孰能免此,而可以同不同自疑畏耶!但此事无兼得之理,欲名而又利,与好利而兼名,均为不智,岂以兄宗孔为道学先生一生矣,而顾昧此义耶?若七十三岁而令人勿好利,与七十六岁而兼欲好名,均为不智,均为心劳日拙也。

幸兄详之,单择其一可矣。

  答刘敬台 #

  五台天下名山,又是文殊菩萨道场,即身在异域不能履其地者,犹神以游之,乃咫尺而甘心退托,其无志可知也,公何恕我甚也?

  叠辱盛教,愧感!愧感!素饭过于香积,非即文殊化见欲以饭维摩乎?公今真文殊也。既饱德,益不愿见五台文殊矣。

  与周友山 #

  诸侍者恐我老而卒急即世,祸及之,因有《豫说戒约》数条,不觉遂至二十余叶。

虽只豫为诸侍说约,而末遂并及余之平生,后人欲见李卓老者,即此可当年谱矣。

日者有友欲为命梓,若梓出则卓吾纵无外护,亦永远可住龙湖。

盖言语真切至到,文词惊天动地,人自爱而传,哀而怜我,惜其稿在彼处耳。

兄如欲见,径从彼索,便知老子之心苦矣。

  住居隔县三十余里,终岁经年未尝接见一人,闻有骂我“递解回籍”之语,便以为至当。

谓“不递解此人,我等终正不得麻城风化”,不知孤远老叟化饭而食,安坐待毙,于风化何损也!彼其口出“正风化”之语者,皆其身实大坏风化之人。

噫!已矣,勿言之矣,于老子无与矣。

但老子出家人也,出家之人所如之地,兴尽则去,岂待不合!今也不但不合,又已如此如此矣,此而不去,亦真无耻者。

然我若去,何须递解;我若不去,亦无人解得我去也。

何也?我老矣,可以死矣,不须去也,又何递解以去乎?

  又我性本柔顺,学贵忍辱,故欲杀则走就刀,欲打则走就拳,欲骂则走而就嘴,只知进就,不知退去,孰待其递解以去也!盖此忍辱孝顺法门,是我七八岁时用至于今七十岁,有年矣,惯用之矣。

不然,岂其七十之老,身上无半文钱钞,身边无半个亲随,而敢遨游旅寓万里之外哉!盖自量心上无邪,身上无非,形上无垢,影上无尘,古称“不愧”“不怍”,我实当之。

是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日与世交战而不败者,正兵在我故也。

正兵法度森严,无隙可乘,谁敢邀堂堂而击正正,以取灭亡之祸欤!

  《观音问》中有二条佛所未言,倘刻出,亦于后生有益。

此间澹然固奇,善因、明因等又奇,真出世丈夫也。

男女混杂之揭,将谁欺,欺天乎?即此可知人生之苦矣。

此身不向今生度,更来出世为人,殆矣!鳏寡孤独,圣人所矜;道德文章,前哲不让。

山居野处,鹿豕犹以为嬉,而况人乎?此而不容,无地可容此身矣。

故知学出世法真为生世在苦海之中,苦而又苦,苦之极也,自不容不以佛为乘矣。

  与焦弱侯太史 #

  此月初一日,弟已随柳老与定林、无念诸僧同登江舟,欲直至建昌,然后由浙江至秣陵会兄,大叙所怀矣,乃忽尔疾作,遂复还旧隐。

此点点机会亦且不得如愿,弟于世间友朋缘薄,已可知也。

今诸公既往,若相聚处少我一人,岂不恨哉!昨阅《近子集》,深叹此老日进一日,脱化如此,故知人不可以无年也决矣。

弟岂遂以此一病遽长别乎!若幸获愈,决以此秋杪相见也。

如能来一同上路,更所驰望,但未敢期耳。

  日者如真寄我《笔乘》二册,中间弟所读者过半相合,亦又以见兄于友朋无微善而不彰也。然其如弟之大言不惭,空负知人之明何哉!

  楚侗令师近有《二鸟赋》,兄曾见否?弟实感此老不忘我针砭也,当时遂妄肆批题,缴而还之,又有数字附克明呈上。今并述之于兄,以为当否何如?

  侗老作用,乃大圣人之作用,夫谁不信之者,纵非自心诚然,直取古人格式做去,亦自不妨,如隋王通氏岂非千古人豪乎!但欲以此作用教人,必欲人人皆如此作用,乃为圣人大用,则是本等阔大之样翻成小样去矣。

是以承教中戏为题刺,亦无已之意也。

入京幸执此呈上,便见区区千里之来,本无所求,有莫知其然而然者。

剥肤拐腹,虽罗江亦未能如余之真切苦心也,亦可谓愚矣!江乃状貌一似救焚拯溺之人耳,大抵自求快活者,又安肯到处与人作对头耶!但不如此则终无自成之期,亦终无成人之期。

说到此,又翻令人思近老与侗老之为得也。

  克明初七日已入京去。世间豪士不多得,得一豪士又祗如是过日,此临济门下所以毕竟无临济儿也。三圣兴化,亦仅仅当门户耳。

  夫所贵乎讲学者,谓讲此学耳。

今不讲此学,而但教人学好,学孝学悌,学为忠信,夫孝悌忠信等岂待教之而能乎?古人即孝悌等指点出良知良能以示人,今者舍良知而专教人以学孝学悌,苟不如此,便指为害人,为误后生小子,不知何者为误害人乎!则自古圣人皆误害人之王矣,可胜叹哉!

  孔子教人,教人求仁,惟求之而不得,则无可奈何。

待价而沽、不欲求售者,以天下之无豪杰也。

求豪杰必在于狂狷,必在于破绽之夫。

若指乡愿之徒遂以为圣人,则圣门之得道者多矣。

此等岂复有人气者,而尽指以为圣人,益可悲矣夫!

  与吴得常 #

  学道人脚跟未稳当,离不得朋友;脚跟既稳当,尤离不得朋友。

何者?友者有也,故曰道德由师友有之,此可以见朋之不可离矣。

然世间真友难得,而同志真实友尤其难得。

古人得一同志,胜于同胞,良以同胞者形,而同志者可与践其形也。

孔、孟走遍天下,为着甚么?无非为寻同志焉耳。

  昨见佘常吉,诚是足下同志,从此日夕不离,真实参究大事,未有不同明者。然无常迅速,时不待人,愿与常吉勉之!

  答来书 #

  来书云:“昨巡道史临县,即对士大夫说:“李卓吾去否?此人大坏风化,若不去,当以法治之。

’”又一书云:“今日所闻比前日所言更多,非纸笔能悉。

但知史道与耿叔台极厚,当初做知县时,受叔台莫大之恩,到京以叔台故,拜天台执门生礼。

今日又从黄安看叔台、天台而来,即对众说此话。

以故,乡士夫等皆信此说,不干尚宝事也。

”又一书云:“闻克念有书问周二鲁,二鲁回书甚辨其无:“龙湖伽蓝可表。

他先与耿有隙之时,京中人为耿一边者,我百计调护卓老;为卓老一边者,我百计调护侗老,为他费了多少心力,今日乃遭此。

随他打我骂我,我只受而不报。

’”

  余见此三书,因答之云:此冯亭之计也。

耿叔台为人极谨慎,若谓史道有问,叔台不辨有无则可,若说叔台从而落井下石害我,则不可。

盖彼皆君子路上人,决无有匿怨友人,阳解阴毒之事。

又我与天台所争者问学耳。

既无辨,即如初矣,彼我同为圣贤,此心事天日可表也!

  答马侍御 #

  仆老矣,唯以得朋为益,故虽老而驱驰不止也。

盘山古佛道场,宝积普化,高风千古,何幸得从公一游耶!时见太丘,令人心醉纪、群之间,又不意孔北海因是而获拜两益之友也。

已买舟潞下,迩龙门即先登矣。

先此奉复不备。

  与耿楚倥 #

  世间万事皆假,人身皮袋亦假也。

然既已假合而为人,一失诚护,百病顿作,可以其为假也而遂不以调摄先之,心诚求之乎?今日之会,调剂之方也,要在兄心诚求之耳。

此成己成物一体之学,侗老所以真切示人者,兄独不闻之乎?若谓大休歇人到处自在,只好随时着衣吃饭度日,则孔圣何以汲汲,孟氏何以遑遑,达摩不必东度,青牛不之流沙。

从前祖师棒喝交驰,建立道场,作人天眼,尽为没来由底汉矣。

此必有不容自已者。

韩子曰:“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

”他是文儒,尚是道此,况以贤圣自命者哉!知已终日钓台,整顿收拾十分全力,用之友朋,而推其余者以理纷杂,此正所望以承先圣者。

恐诸公未悉,故于此日独申明之云。

  与城老 #

  本选初十日吉,欲赴沁水之约。

闻分巡之道欲以法治我,此则治命,决不可违也。

若他往,是违治命矣,岂出家守法戒者之所宜乎!止矣!止矣!宁受枉而死以奉治命,决不敢侥幸苟免以逆治命,是的也。

  大抵七十之人,平生所经风浪多矣。

平生所贵者无事,而所不避者多事。

贵无事,故辞官辞家,避地避世,孤孤独独,穷卧山谷也。

不避多事,故宁义而饿,不肯苟饱;宁屈而死,不肯幸生。

此其志颇与人殊。

盖世人爱多事,便以无事为孤寂;乐无事,便以多事为桎梏。

唯我能随寓而安,无事固其本心,多事亦好度日。

使我苟不值多事,安得声名满世间乎?自天台与我再合并以来,一年矣,今又幸有此好司道知我,是又不知何处好风吹得我声名入于分巡之耳也。

为之忻幸者数日,更敢往山西去耶?只有黄安订约日久,不得不往。

原约共住至腊尽,兄无事可与凤里送我到彼。

盖黄安去此不远,有治命总不曾避;若山西则出境远矣,治命或不得达,是以决未敢去。

  再为我谢东里公肯念我,为我辨释。

生非木石,岂能忘恩哉!但谓湖上之筑皆出友山,则诬友山甚矣。

友山鄙吝不堪,此处不曾舍半分,唯维摩庵是友山七十金全物耳,所费之数只此矣。

此湖上筑皆四方大贤及京师尊贵闻有塑佛功德,争捐俸而来,以图福报,岂生真有德以感动之耶!然亦不满革车之数,所赖众僧出力,一人可当人家二十人,买办便宜,一件可抵人家二十件,以此用财少而成功倍耳。

既幸落成,佛光灿然,正拟请东公诸公来游,而忽有沁水之招,是以暂已;今有治命,则远出不成,请诸公尚有日也。

  与耿克念 #

  我欲来已决,然反而思之,未免有瓜田之嫌,恐或以我为专往黄安求解免也,是以复辍不行,烦致意叔台并天台勿怪我可。

  丈夫在世,当自尽理。

我自六七岁丧母,便能自立,以至于今七十,尽是单身度日,独立过时。

虽或蒙天庇,或蒙人庇,然皆不求自来。

若要我求庇于人,虽死不为也。

历观从古大丈夫好汉尽是如此,不然,我岂无力可以起家,无财可以畜仆,而乃孤孑无依,一至此乎?可以知我之不畏死矣,可以知我之不怕人矣,可以知我之不靠势矣。

盖人生总只有一个死,无两个死也,但世人自迷耳。

有名而死,孰与无名?智者自然了了。

  答友人 #

  承示《一贯说》,客生称其高出俗儒万倍,诚然哉!二祖《信心铭》有曰:“二由一有,一亦莫守。

”余谓本无一,又何守乎?一与二为对,既有一,即便有二,以至十百千万而不可穷。

生死相续,无有穷了,正是坐在生死窟中,而谓能了生死,吾不信也。

此乃落下一枝以告曾子,原不是告颜回语。

告颜回直告以克己。

克已者,无己也。

无己可克,故曰克己。

呜呼!无己,尽之矣。

若曾子岂可语此,苟不告以一贯,便无可执,便无所守。

是以颜子没而其学遂亡,故曰“今也则亡”,是绝学也,是以哭之恸也。

不然,曾子、子思等皆在,何曰“今也则亡”乎?愿细审之,莫曰颜子难继而自委也!

  与弱侯焦太史 #

  自去秋八月定林到此,得接翰教,今十余月矣。四序再更,而音耗缺然,兄其不复教我乎?然弟之念兄深矣。

  定林自到此,便住天中山,无说无言,紧守关门,一如在京时候。

然向虽未得活,犹成一死和尚也;今则弄成一个不死不活和尚矣,岂不哀哉!虽是根器生就,亦是志气全无。

今姑俟之,或陶熔之久,更得成就一不死汉,未可知耳。

  此间自八老去后,寂寥太甚,因思向日亲近善知识时,全不觉知身在何方,亦全不觉欠少甚么,相看度日,真不知老之将至。

盖真切友朋,生死在念,万分精进,他人不知故耳。

自今实难度日矣!

  去年十月曾一到亭州,以无馆住宿,不数日又回。

今年三月复至此中,拟邀无念初入地菩萨、曾承庵向大乘居士,泛舟至白下与兄相从,遍参建昌西吴诸老宿。

重念龙老没矣,近老亦又老矣,五台老未知仕止如何;兄以盖世聪明,而一生全力尽向诗文草圣场中,又不幸而得力,所嗜好者真堪与前人为敌,故于生死念头不过一分两分,微而又微也,如此,又当处穷之日,未必能为地主,是以未决。

所幸菩萨不至终穷,有柳塘老以名德重望为东道主,其佳婿曾中野舍大屋以居我,友山兄又以智慧禅定为弟教导之师,真可谓法施、食施、檀越施兼得其便者矣。

此夏当从此度日,未得会兄也。

  然念兄实不容不与弟会者,兄虽强壮之年,然亦几于知命矣,此时不在念,他年功名到手,事势愈忙,精力渐衰,求文字者造门日已益众,恐益不暇为此矣。

白下虽多奇士,有志于生死者绝无一人,祗有庵一人稍见解脱,而志气尤劣。

彼何人斯,亦欲自处于文学之列乎?他年德行不成,文章亦无有,可悲也!夫文学纵得列于词苑,犹全然于性分了不相干,况文学终难到手乎?可笑可笑!可痛可痛!虽然,彼人不知自痛而我乃为之痛,亦可痛可笑也已!虽然,亦要之知自痛耳。

功名富贵等,平生尽能道是身外物,到此乃反为主而性命反为宾矣。

我与兄相处,惟此一事,故不觉重叠如此,幸终教之!

  《法界观》幸与我一部,付常觉来。定林亦相从在此。

  又

  高使至,闻尊大人果尔,则老人已得所矣,兄之大孝亦自当从时称举也。时未暇称奠,待高使回,当致微敬。此间事,舍亲到具能言之。

  侗老入京后有书来,甚与诸老相契,盖向时有闻名而未见面者,至是更加景仰。

以其平怀不作风浪,即此可知侗老之养矣;而朝廷得人之庆,岂不更可喜哉!以兄乐闻,故并及。

所可惜者,楚倥已作古人矣!兄丧葬毕,须到此一哀之,弟便随兄还白下也。

余无言。

  答李惟清 #

  此间供养甚备,即是诸公之赐矣。

既承供养,又受折礼,毋乃太贪饕乎!将留之以为回途之费,则衡湘既接我来,自然复送我去,又不须我费念也。

若留阿堵于囊中,或有旅次之虞,怀资之恐,重为兄忧,未可知矣。

幸察余之真诚,使得还璧。

  答梅琼宇 #

  承念极感!生所以出家者,正谓无有牵挂,便于四方求友问道而已。

而一住黄、麻二邑,遂十六载,可谓违却四方初志矣。

故晋川公遣人来接,遂许之。

又以此老向者救我之恩不敢忘,相念之勤不能已,可去之会又适相值也。

  然友山爱我之心甚于晋老,知己之感亦甚于晋老,其救我之恩虽晋老或未能及,何也?耿门三兄弟,皆其儿女之托,至亲也;天台又其严事之师;楚倥又其同志之友;若叔台之相与亲密,又其不待言者也。

夫论情则耿门为至重,论势则耿门为尤重,乃友山顿舍至重之亲不顾,尤重之势不管,而极力救护一孤独无援之老人,则虽古人亦且难之,恐未易于今人中求也。

乃今以友山故,幸得与天台合并,方出苦海即舍而他去,则生真忘恩负义之人矣,是岂友山盖精舍以留生之本意哉!是以生虽往山西,断必复来。

宁死于此,决不敢作负恩人也。

  本约以是月初十往,开春便回,不意又闻史道欲以法治我,是又天不准我往山西去也,理又当守候史道严法,以听处分矣。

想晋老闻之,亦能亮我。

草草奉复,幸一照!

  与焦漪园 #

  空庵上人去后,鸿便杳然,想近日又为北上计矣。时事转眼即变,人生易老,何自苦乃尔!自欲为子孙不可动之谋,而自身不可有,则诚可笑哉!

  如真兄近况何如?侗老道有书促之至天窝,恐此兄缠缚,亦难出门。

定林不可不来也,来即为久住之计,非惟佞佛有场,坐禅有所,且侗老亦知爱之,不以方外生憎也。

烦为促之一至,万万!

  如真兄欲以李、杨旧稿见遗,至今未到。

北陵先生年高矣,近亦何状耶?千里阻隔,徒尔梦寐,非但孤寂无闻,偶开书帙欲以散闷,而奇字奥义,无从问卜,反增闷耳。

譬如六家各为一家,而以名家为礼官,则是儒家之一支,不成家矣。

太史氏谓使人俭而善失真,善失真是也,俭岂礼官事乎?墨家以强本节用为教,故以俭为家。

孟氏以兼爱辟之,又从俭上推一层,是说墨之枝叶,何以服墨之心哉!幸略推言之以教我!诸如此者殊多,笔端难形,故不尽楮。

  与耿克念 #

  前书悉达矣,嫌疑之际,是以不敢往,虽逆尊命,不敢辞。幸告叔台与天台恕我是感!

  窃谓史道欲以法治我则可,欲以此吓我他去则不可。

夫有罪之人,坏法乱治,案法而究,诛之可也,我若告饶,即不成李卓老矣。

若吓之去,是以坏法之人而移之使毒害于他方也,则其不仁甚矣!他方之人士与麻城奚择焉?故我可杀不可去,我头可断而我身不可辱,是为的论,非难明者。

  答骆副使 #

  某粗疏无用人也,又且傲慢好自用。

夫自用则不能容物,无用又不能理物,其得尔三载于滇中者,皆我公委曲成全之泽也。

物犹知感,而况人乎!优游以来,终年兀坐,户外事无知者,是以无由致私祝于下执事也。

乃过辱不忘,自天及之,何太幸!何太幸!寂寞枯槁,居然有春色矣。

  新邑僻陋实甚,然为居食计,则可保终老,免逼迫之忧。

何者?薪米便也。

若为学道计,则豪杰之难久矣,非惟出世之学莫可与商证者,求一超然在世丈夫,亦未易一遇焉。

是以开春便理舟楫,动远游之兴,直下赤壁矶头矣;而筋力既衰,老病遽作,不得已复还旧隐,且贱眷为累,亦未易动移也。

则其势自不得不闭户独坐,日与古人为伴侣矣。

重念海内人豪如公者有几,不知何时按临此土,俾小子复遂抠趋之愿,乃以近年学古所获者一一请正于大方也。

  答周友山 #

  我因人说要拆毁湖上芝佛院,故欲即刻盖阁于后,使其便于一时好拆毁也。

芝佛院是柳塘分付无念盖的,芝佛院匾是柳塘亲手题的,今接盖上院,又是十方尊贵大人布施俸金,盖以供佛,为国祈福者。

今贵县说喈者不见舍半文,而暗嘱上司令其拆毁,是何贤不肖之相去远乎!

  我此供佛之所,名为芝佛上院,即人间之家佛堂也,非寺非庵,不待请旨敕建而后敢创也。

若供佛之所亦必请旨,不系请旨则必拆毁,则必先起柳塘于九原而罪之。

又今乡宦财主人家所盖重帘、画阁、斗拱诸僭拟宸居者,尽当拆毁矣,何以全不问也?

  与焦弱侯 #

  六月初,曾有书托承差转达,想当与常顺先后到也。

日来与刘晋老对坐商证,方知此事无穷无尽,日新又新,非虚言也。

王龙先生新刻全部,真是大了手好汉,可谓三教宗师,可惜生同其时者徒贵耳而贱目,使今日有室迩人远之叹耳!京中有聪明汉子否?但得回此心向般若门中,即为幸事,勿太责备也!

  黄冈涂明府先生与刘晋老往复教言二纸,便中附上请正,便知弟此伏中甚有得朋之益,快活不可当,故虽热不觉热矣。余无言。

  与马伯时 #

  外人言语难信,昨史道只对邓东里一问耳,虽有问,不甚重也,而好事者添捏至于不可言。

何足道!何足道!但恐我辈自处实有未是,则自作之孽将安所逃乎?今唯有学佛是真学佛,做人是真做人便了。

若犯死祸,我自出头当之,不敢避也。

  我此一等与世上人真不同,设有一点欺心罪过,愧死久矣,不待他人加一言也,况加以法耶!故我一生只是以法自律,复依律以治百姓,是自律最严者莫我若也。

但自律虽严,而律百姓甚宽。

今自律之严已七十载矣,环视大地众生,再无有一人能如我者矣,谁敢不以律处我而妄意逐我耶?

  朝廷之法:死有死律,军有军律,边远充军有边远充军律,口外为民有口外为民律。

非军非民,只是递解回籍,则有递解回籍律;年老收赎则又有收赎律。

我今只知恭奉朝廷法律也。

要如律,我乃听。

如律必须奏上请旨,虽有司道官,不请旨而敢自擅天子之权乎?

  与潘雪松 #

  汪鼎甫读书人也。会读书,又肯读书,正好在此读书,而家人来催回赴试矣。试中当自识拔,不劳公汇荐,但劳公先容也。

  鼎甫沉潜朴实,似一块玉,最好雕琢,愿公加意砻砺之,毋以酸道学灌其耳、假道学群侣汩其未雕未琢之天也!

  与李惟清 #

  日者之来,承诸公赐顾,仆以山野樗散之人当之,太折福矣!夫承顾不敢不拱候,利见大人也;承赐不敢不权拜受,不敢为不恭也。

今已数日也,身既无入公门之礼,而侍者又皆披缁之徒,虽欲躬致谢而亲返璧,其道固无由也。

计惟有兄可能为我委曲转致之,庶诸公不我怒,或不我罪云耳。

谨将名帖并原礼各封识呈上,幸即遣的当人,照此进入,免致往还,使老汉为虚让是感!

  与马伯时 #

  热极,未敢出门。闻一夏殊健,可喜耳。欲知南中诸友近息,此三书可大概也。看讫幸封付大智发还!君家有信,并附上。

  所喜者,南中友朋愈骂愈攻而愈发愤。

此间朋友未能三分忠告,而皆欲杀我矣。

然则人之真实,志之诚切,气之豪雄,吾矢发必中,皆可羡者。

何也?彼初非有所为而兴,特无朋友攻击,未免怠缓,故一激即动如此耳。

然则为名与为利者,虽日在讲学之列,无益矣。

  与焦漪园太史 #

  无念既入京,便当稍留,何为急遽奔回?毒热如此,可谓不自爱之甚矣!此时多才毕集,近老又到,正好细细理会,日淘日汰,胡为乎遽归哉!岂自以为至

足,无复商度处耶?天下善知识尚未会其一二,而遂自止,可谓志小矣!

  心斋刻本璧入,幸查收!此老气魄力量实胜过人,故他家儿孙过半如是,亦各其种也。

然此老当时亦为气魄亏,故不能尽其师说,遂一概以力量担当领会。

盖意见太多,窠臼遂定,虽真师真友将如之何哉!《集》中有与薛中离诸公辩学处,殊可笑咤,可见当时诸老亦无奈之何矣。

所喜东崖定本尽行削去也,又以见儒者之学全无头脑。

龙先生非从幼多病爱身,见得此身甚重,亦不便到此;然非多历年所,亦不到此。

若近先生,则原是生死大事在念,后来虽好接引儒生,着《论语》、《中庸》,亦谓伴口过日耳。

故知儒者终无透彻之日,况鄙儒无识,俗儒无实,迂儒未死而臭,名儒死节名者乎!最高之儒,名已矣,心斋老先生是也。

一为名累,自入名网,决难得脱,以是知学儒之可畏也。

  周濂溪非但希夷正派,且从寿涯禅师来,分明宗祖不同,故其无极、太极、《通书》等说超然出群。

明道承之,龟山衍之。

横浦、豫章传之龟山,延平复得豫章亲旨,故一派亦自可观,然搀和儒气,终成巢穴。

独横浦心雄志烈,不怕异端名色,直从葱岭出路。

慈湖虽得象山简易直截之旨,意尚未满,复参究禅林诸书,盖真知生死事大,不欲以一知半解自足已也。

至阳明而后,其学大明,然非龙先生缉熙继续,亦未见得阳明先生之妙处。

此有家者所以贵于有得力贤子,有道者所以尤贵有好得力儿孙也。

  心斋先生之后,虽得波石,然实赖赵老笃信佛乘,超然不以见闻自累。

近老多病怕死,终身与道人和尚辈为侣,日精日进,日禅日定,能为出世英雄,自作佛作祖而去,而心斋先生亦藉以有光焉故耳。

故余尝谓赵老、罗老是为好儿孙以封赠荣显其父祖者也,王龙先生之于阳明是得好儿子以继承其先者也。

文王虽至圣,得武、周而益显;怀让虽六祖之后已降称师,乃其传之马大师,仍复称祖。

吾以是称诸老可谓无遗憾。

今所未知者,阳明先生之徒如薛中离之外更有何人,龙之后当何人以续龙先生耳。

若赵老则止有邓和尚一人,然邓终不如赵,然亦非赵之所开悟者也。

  弟闲中无事,好与前辈出气,大率如此,奈孤居无倡,莫可相问处,以为至恨耳。

  何心老英雄莫比,观其羁绊缧绁之人,所上当道书,千言万语,滚滚立就,略无一毫乞怜之态,如诉如戏,若等闲日子。

今读其文,想见其为人。

其文章高妙,略无一字袭前人,亦未见从前有此文字。

但见其一泻千里,委曲详尽,观者不知感动,吾不知之矣。

奉去二稿,亦略见追慕之切,未可出以示人,特欲兄知之耳。

盖弟向在南都,未尝见兄道有此人也,岂兄不足之耶,抑未详之耶?若此人尚不足,天下古今更无有可足之人矣,则其所足者又可知也。

  弟以贱眷尚在,欲得早晚知吾动定,故直往西湖下居,与方外有深意者为友,杜门深处,以尽余年,且令家中又时时得吾信也;不然,非五台则伏牛之山矣。

盖入山不深,则其藏不密,西湖终非其意也。

余观世间非但真正学道人少,稍有英雄气者亦未之见也,故主意欲与真山真水交焉。

  外近作一册四篇奉正,其二篇论心隐者不可传。《类林》妙甚,当与《世说》并传无疑,余未悉。

  复刘肖川 #

  尊公我所切切望见,公亦我所切切望见,何必指天以明也。

但此时尚大寒,老人安敢出门!又我自十月到今,与弱侯刻夜读《易》,每夜一卦。

盖夜静无杂事,亦无杂客,只有相信五六辈辩质到二鼓耳。

此书须四月半可完。

又其中一二最相信者,俱千里外客子,入留都携家眷赁屋而住,近我永庆禅室,恐亦难遽舍撇之,使彼有孤负也。

  我谓公当来此,轻舟顺水最便,百事俱便,且可以听《易》,开阔胸中郁结。

又弱侯是天上人,家事萧条如洗,全不挂意,只知读书云耳。

虽不轻出门,然与书生无异也。

公亦宜来会之,何必拘拘株守若儿女子然乎?千万一来,伫望!望不可不来,不好不来,亦不宜不来。

官衙中有何好,而坐守其中,不病何待?丈夫汉子无超然志气求师问友于四方,而责老人以驱驰,悖矣!快来!快来!

  若来,不可带别人,只公自来,他人我不喜也。

如前年往湖上相伴令舅之辈,真定康棍之流,使我至今病悸也,最可憾也!读《易》辈皆精切汉子,甚用心,甚有趣,真极乐道场也。

若来,舟中多带柴米。

此中柴米贵,焦家饭食者六百余指,而无一亩之入,不能供我,安能饭客!记须带米,不带柴亦罢。

草草未一一,幸照亮!

  复杨定见 #

  文章若未到家,须到家乃已。

既到家,又须看命安命,命苟未通,虽扬雄、东方生且无之奈何,况吾侪乎!平生未尝有十年二十年工夫,纵得之亦当以侥幸论;不得则其常,未可遽以怨天尤人为也。

在今日只宜自信自修,益坚益厉,务求到家而后已,必得前进而后快,斯为男儿志气耳。

且既读书为弟子员,若不终身守业,则又何所事以度日乎?如种田相似,年年不辍,时时不改,有秋之获如此,无成之岁亦如此。

安可以一耕不获而遂弃前事耶?念之!念之!

  刘公于国家为大有益人,于朋友为大可喜人。渠见朋友,形骸俱遗。盖真实下问,欲以求益,非借此以要名,如世人之为也。

  与刘肖川 #

  人生离别最苦,虽大慈氏亦以为八苦之一,况同志乎!惟有学出世法,无离无别,无爱无苫,乃可免也。

故曰:“吾知免夫。

”尊翁兹转,甚当,但恐檀越远去,外护无依,不肖当为武昌鱼,任人脍炙矣。

  公心肠肝胆原是一副,而至今未离青衿行辈,则时之未至,但当涵养以俟,不可躁也。

大才当晚成,良工不示人以朴,此非直为马伏波宽譬,盖至理耳。

龙先生全刻,虽背诵之可。

学问在此,文章在此,取科第在此,就功名在此,为经纶参赞之业亦在此。

只熟读此,无用他求,他求反不精,不得力矣。

  与梅长公 #

  公人杰也,独知重澹然,澹然从此遂洋谥声名于后世矣。

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公宜以此大为澹然庆。

真聪明,真猛烈,真正大,不意衡湘老乃有此儿,又不意衡湘老更有此侄儿也。

羡之!慕之!

  功名荣华,公分内物,惟有读圣贤书以增益其所未能为祝。

仆出游五载,行几万里,无有一人可为至圣大贤者。

归来见尔弟兄昆玉如此如此,真为不虚归矣!

  与周贵卿 #

  新刻一册奉览。

久不闻问,知公不以我为慢也。

仆与先公正所谓道义之交者:非以势交,非以利友。

彼我相聚,无非相期至意;朝夕激言,无非肝鬲要语。

所恨仆赋性太窄,发性太急,以致乖迕难堪,则诚有之;然自念此心,实无他也。

虽友朋亦咸谅我之无他,不特先公然也。

此则仆所自知,凡仆平生故旧亦无不以此知我者,岂有令先公而不知我乎!世未有以正道与人交,以正言与友朋相告,而反以为罪者,恐公未谅耳。

  复夏道甫 #

  公何念我之甚也,公何念我之甚也!感刻感刻!不肖回期未卜,盖所在是客,仆本是客,又何必以龙湖为是客舍耶!但有好主人好供给,即可安心等死。

  江鼎甫府考无名,想时未利耳。

然鼎甫原是读书者,何患不进学耶?有便可勉励之!再勤学数年便当大捷矣,区区一秀才,何足以为轻重。

同事诸公,乞叱名致意!

  与周友山 #

  最恨戒禅师复来作苏子瞻。

戒禅师,云门嫡孙也,载之《传灯》为双泉宽第一子,宽受云门大师印可,方再传便尔舛错,复受后有,则《传灯》诸有名籍者岂能一一出世了生死乎?既不能了,则学道何益,仆实为此惧。

  且戒禅师纵不济事,定胜子瞻几倍,一来苏家投胎,便不复记忆前身前事,赖参寂诸禅激发,始能说得几句义理禅耳,其不及戒禅师,不言又可知也。

况于文字上添了许多口业,平生爱国忧民上又添了许多善业,临到常州回首时,不但这几句义理禅作障业,我知平生许多善业口业一一现前,必定被此二业牵去,又不知作何状矣。

愈来愈迷,求复为东坡身,我知其不可得也。

盖学道之人,本以了生死为学,学而不了,是自诳也。

  《老子》云:“吾有大患,为吾有身;若吾无身,更有何患!”古人以有身为患,故欲出离以求解脱。

苟不出离,非但转轮圣王之极乐极富贵,释迦老子不屑有之,即以释迦佛加我之身,令我再为释迎出世,教化诸众生,受三界二十五有诸供养,以为三千大千世界人天福田,以我视之,犹入厕处秽,掩鼻闭目之不暇也。

何也?有身是苦:非但病时是苦,即无病时亦是苦;非但死时是苦,即未死时亦是苦;非但老年是苦,即少年亦是苦;非但贫贱是苦,即富贵得意亦无不是苦者。

知此极苦,故寻极乐。

君不见刘思云垂绝时乎?但知思云垂绝之苦,不知其正前呼后拥时,惊心动念,苦已万倍矣,特送在苦中不自觉耳。

彼不学道早求解脱,不必言矣,不知戒禅师何以强颜复出也。

果如戒禅师,则与不知参禅学道者一律,未审于何蹉过,幸一教我!

  业缘易染,生死难当,仆非病这一番,未必如此着忙。

  与夏道甫 #

  有欲染青,当用何值,幸实告我!只与人家一样值,但恃爱得真青足矣。

为托程玉峰,此时尚未热,犹可下手。

如许,即奉值与俱往。

如的的须秋,则待秋也,然不如此时为妙。

比布难染,须另说价。

  复夏道甫 #

  承惠感感,当不得也!生不敢杀生,肉谨领,活物二谨璧。幸照之!

  与焦弱侯 #

  《焚书》五册,《说书》二册,共七册,附友山奉览。

乃弟所自览者,故有批判,亦愿兄之同览之也,是以附去耳。

外《坡仙集》四册,批点《孟子》一册,并往请教。

幸细披阅,仍附友山还我!盖念我老人抄写之难,纸笔之难,观看之难,念此三难,是以须记心复付友山还我也;且无别本矣。

《坡仙集》差讹甚多,《文与可竹记》又落结句,俱望为我添入。

《坡仙集》虽若太多,然不如是无以尽见此公生平。

心实爱此公,是以开卷便如与之面叙也。

  古今至人遗书抄写批点得甚多,惜不能尽寄去请教兄。

不知兄何日可来此一披阅之。

又恐弟死,书无交阁处,千难万难舍不肯遽死者,亦祗为不忍此数种书耳。

有可交付处,即死自瞑目,不必待得奇士然后瞑目也。

《水浒传》批点得甚快活人,《西厢》、《琵琶》涂抹改窜得更妙。

念世间无有读得李氏所观看的书者,况此间乎!惟有袁中夫可以读我书,我书当尽与之。

然性懒散不收拾,计此书入手,随当散失。

呜呼!此书至有形粗物,尚彷徨无寄,况妙精明心哉!已矣!已矣!

  中夫聪明异甚,真是我辈中人,凡百可谈,不但佛法一事而已。

老来尚未肯死,或以此子故。

骨头又胜似资质,是以益可喜。

明秋得一名目入京,便相见也。

世间有骨头人甚少,有识见人尤少。

聪明人虽可喜,若不兼此二种,虽聪明亦徒然耳。

  《李氏藏书》中范仲淹改在《行儒》,刘穆之改在《经国臣》内亦可。

此书弟又批点两次矣,但待兄正之乃佳。

弟真不可一日无兄,亦无一刻不念兄,无一时不若与兄相见者。

但其如老人无筋力难移动何哉!入京事,自当遏我邪念矣。

  寄我三书俱到。无念又作秣陵行,为训蒙师,上为结交几员官,次为求几口好食、几贯信施钞而已。我所与者尽只如此,伤哉伤哉,不死何待也!

  与友人书 #

  承公问及利西泰,西泰大西域人也。

到中国十万余里,初航海至南天竺,始知有佛,已走四万余里矣。

及抵广州南海,然后知我大明国士先有尧、舜,后有周、孔。

住南海肇庆几二十载,凡我国书籍无不读,请先辈与订音释,请明于《四书》性理者解其大义,又请明于《六经》疏义者通其解说。

今尽能言我此间之言,作此间之文字,行此间之仪礼,是一极标致人也。

中极玲珑,外极朴实,数十人群聚喧杂,雠对各得,傍不得以其间斗之使乱。

我所见人未有其比,非过亢则过谄,非露聪明则太闷闷者,皆让之矣。

  但不知到此何为,我已经三度相会,毕竟不知到此何干也。意其欲以所学易吾周、孔之学,则又太愚,恐非是尔。

  寄焦弱侯 #

  明春兄可奉差来也,祗是汉阳尚未有怜我者,苟刘公别转以去,则江上早晚风波又未可知,恐未可取必于此专候兄来矣。

  杨复老未知友山入川,有书与之。

弟窃观书中意,大为斯道计虑,故大为弟解纷,此或出自传闻,当无如是事也。

夫耿老何如人哉,身系天下万世之重,虽万世后之人有未得所者心且怜之,况如弟者,其钟爱尤笃至,乃眼前一失所物耳,安得不恻然相攻击以务反于经常之路乎?谓我不知痛痒则可,若谓耿老乌药太峻,则谬甚矣!此盖误听风闻,如此间所接三人书稿者。

今将三人书稿录上,便知风闻可笑,大抵如此矣。

  夫道本中庸,苟毫厘未妥,便是作怪,作怪即谓之妖。

如何心隐本是一个英雄汉子,慧业文人,然所言者皆世俗之所惊,所行者皆愚懵之所怕。

一言行即为人惊伯,则其谓之妖,奚曰不宜?若方湛一虽聪明伶利,人物俊俏,能武能文,自足动人,而无实盗名,欲遂以其虚声鼓贤者使从己,则亦人之妖也,何可怪也!至如弟则任性自是,遗弃事物,好静恶嚣,尤真妖怪之物,只宜居山,不当入城近市者。

到城市必致触物忤人矣。

既忤人,又安得不谓之妖人乎!独一念好贤又根诸性,非近大城郭则不可以得胜己之友,故我以为胜己,人或未然,是以指目为妖,非但耿老有是言也。

弟实感此老之钳锤,而可以为不悦我乎!早晚当过黄安,与共起居数时,庶可以尽此老之益也。

  乃者杨复老即以原壤见推,是何下视原壤而厚推不肖也!夫壤,古之狂也,孔子之所许以为善人,而日以中行之极望之者也。

故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

”渠盖能不践旧迹者。

及至不可得而后思狷者如伯夷等伦,已非夫子之初心矣。

故曰:“吾与点也。

”点又不可得,乃思“归与”,以一贯授一唯之参,而中行遂绝望。

观自言回死则亡,未闻有好学者,则参虽一唯,亦不得谓之好学矣。

何也?狷者终非狂士比也,虽择善固执,终不能心斋而坐忘也,以此故未敢以好学许之。

若壤,直不入室耳,使其知学,则固颜子等伦也,安可少也?如弟者执迷不反,已非聪明颖悟之夫;性又狷介,不能会于无方之道:真虚生浪死之徒耳。

而目我为原壤,则壤之不幸可知也。

所赖向往真诚,求友专切,平居惟胜己友朋,不如己者不愿与处,是以天资虽或鲁钝,而从此真积或可几于一唯之参。

但恐时迈年过,岁月不肯待人云耳!兴言至此,殊觉刺心,惟愿诸老不以老朽弃我,俱如耿老真切教我,则未死之年,待死之身,或见天日,当世世生生,共为涅胜会,木座上酬乐育深恩,永侍杖屦,不敢自暇矣。

非敢为佞!非敢为佞!

  弟意在汉阳候兄为多。光山蔡君虽未识荆,但往往闻其好贤乐道,近虽有所听闻,或恐亦如附上三氏之教言耳。皆以影响为真实,无怪其然也。

  与凤里 #

  依教作字二样,甚不佳,取其人可也。

  一身漂泊,何时底定!昨为白下客,今日便为济上翁矣。

济上自李、杜一经过,至今楼为太白楼,经过淮济者,泊舟城下,即见“太白楼”三字俨然如照乘之璧;池经千百载,尚为南池,又为杜陵池。

池不得湮,诗尚在石。

吁!彼又何人,乃能使楼使池使任城之名竟不能灭也!吾辈可以惧矣,真是与草木同腐也哉!

  与伯时马侍御 #

  奉上楼中匾额一,轩中匾额一;又以“衡门”为药径,“虚白”为松门各一,并楼中联句一对。

俱勿刻,但粘帖匾上,使字画精彩不失,异日当与佳楼并称天中之绝矣,原非笑也。

门匾虽当风雨,然以生桐油漆封其上,坚固垂久,无异石刻。

幸照亮之!临行草此,幸无以俗人不悦故弃!楼成或有高兴,与真樵、青莲并辔而往,当更妙也。

  与友人 #

  顾冲庵毕竟又不用矣,不用当益老。生尝试评之。

  顾冲庵具大有为之才,负大有为之气,而时时见大有为之相,所谓才足以有为,而志亦欲以有为者也。

梅衡湘亦具大有为之才,而平时全不见有作为之意,所谓无为而自能有为者也。

此二公之别也,然皆当今之杰也,未易多见者也。

顾冲庵气欲盖人,而心实能下人。

梅衡湘时时降下于人,而心实看不见人。

此又二公之别也,然亦当今之杰也,未易多见也。

在宁夏时,以不干己之事而能出力以成大功,其有为也如此;今居大同,军民夷虏若不见有巡抚在其地者,其安静不为也又如此,所谓真人杰者非耶?

  顾冲庵老矣,今年六十一矣,再过五六年,恐死矣。

老不老,死不死,于英雄何损!但今日边方渐以多事,真才日以废黜,不免令人腕而太息耳!余不见冲庵一十八年矣。

  与友人 #

  今年病多,以病多,故归来就塔;既到塔所,病亦旋愈,愈又复病。

大抵人老风烛春寒,自然不久。

方病时,百念灰冷,唯知安坐以须时;然一愈则种种又生发,可知千古圣贤亦无奈此心何矣。

计今所至切者唯有两事:一者自老拙寄身山寺,今且二十余年,而未尝有一毫补于出家儿,反费彼等辛勤服侍,驱驰万里之苦。

心欲因其日诵《法华》,即于所诵经品为之讲究大义,而说过亦恐易忘。

次欲为之书其先辈解注之近理者,逐品详明,抄录出来,使之时时观玩,则久久可明此经大旨矣。

又将先辈好诗好偈各各集出,又将仙家好诗、儒家通禅好诗堪以劝戒,堪以起发人眼目心志者,备细抄录,今亦稍得三百余纸。

再得几时尽数选出,俾每夕严寒或月窗风檐之下长歌数首,积久而富,不但心地开明,即令心地不明,胸中有数百篇文字,口头有十万首诗书,亦足以惊世而骇俗,不谬为服侍李老子一二十年也。

此则余心之独切者,恐其一旦遂死,不能成,竟抱一生素饱之恨。

此是余一种牵肠债也。

  又三年南都所刻《易因》,虽焦公以为精当,然余心实未了。

何者?文王因象以设封,因封以立爻,而夫子为之传,直取本卦爻之象而敷衍之,即所系之辞而解明之,极易看,亦极难看。

何者?后儒不知圣人之心,而徒求之于高远,是以愈离而愈穿凿,至今日遂不成文理耳,何以能使人人修身齐家而平天下乎?夫文王系《易》,在里时也。

此何时也!字字皆肺腑,一人之心通乎天下古今人之心,然后里可出也。

故余以为夫子者实文王之所攸赖,不然,虽有《易》无人读之矣。

何也?不知所以读也。

惟夫子逐字逐句训解得出,而后文王之《易》灿然大明于世。

然后之读夫子之《易》者,又并夫子之言而失之,则如李卓吾者又夫子所攸赖,不然,虽有夫子之善解,而朱文公先辈等必皆目之为卜筮之书。

是以幸不见毁于秦,其精者又徒说道理以诳世,何益于人生日用参赞化育事耶!故余仍于每日之暇,熟读一卦两卦,时时读之,时时有未妥,则时时当自知,今又已改正十二卦矣。

此非一两年之力,决难停妥,是以未甘即死也。

尚期了此二事乃死,故我心中真无一刻之暇,岂亦不知老之将至者耶!笑笑!非假非假!了此二件,则吾死瞑目矣。

  刘晋老人去,曾有书否?我欲托晋老作一书与偶愚,专专劝其回心讲和为佳。

此事只可一辨白各人心事而已,安可久也?世人无见识,每每当真为之,不知天下之最宜当真者惟有学道作出世之人一事而已,其余皆日用食饮之常,精亦得,粗亦得,饱亦得,不甚饱亦得,不必太认真也。

唯公可以语此语者,故便附去。

  复梅客生 #

  陶公《乞食》诗云:“扣门拙言辞。”是屡乞而多惭也。王摩诘诮之云:“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盖讥其不忍彭泽之小屈,而屡受屈于扣门耳。

  袁二若能终身此道,笑傲湖山,如今之为,则后来未必无扣门日子;若以次入京,旋来补缺,终不免作《进学解》以晓诸生,则此刻恐成大言矣。

愿公勿羡之!得行志时,且行若志,士民仰盖公之卧治,戎夷赖李牧之在边,积功累勤,亦佛菩萨所愿为者。

若计此时有具眼人能破格欲求千里骏骨,难矣!上元灯火无论多寡,于襄阳二千石不为少,云中君油三斤不为多,总不如穷释子昏昏黑黑坐而假寐也。

一笑。

  与潘雪松 #

  本欲往南,又欲往豫章会未会诸友矣。

彷徨未定,复同肖川至潞河登舟,获遂见老丈于城下,虽非仆之得已,然亦可遂谓仆之无可奈何哉!士为知己者死,即一见知己而死,死不恨矣。

所欲暂傍西山僧舍,已托叔台丈遣使寻讨矣,至日倘遣一使迎我二人,亦大幸也。

房费、日费已办,不劳挂心。

  与焦弱侯 #

  耿子健归,承教言足矣,乃有许多物,不大为寒士费乎!中间教以勿谈世事,此弟所素不知谈者,不知兄何所闻而云尔也。

  弟自弱冠糊口四方,靡日不逐时事奔走,方在事中犹如聋哑,全不省视之矣,岂以今日入山之深而故喜谈乐道之哉!实无有是语也。

所谓立言云者,不过一时愤激之词,非弟事也,弟志也。

待木之人,望兄速了业缘,以阐扬光大此学为不朽事业,不敢专以有尽有漏之图期兄,故辄及之。

文章鸣世与道德垂芳等,然众生尽时则此名尽,大丈夫不愿寝处其中也。

  贯斋出京当已久,仲鹤、乾斋诸兄入觐,并一二会试同志再得相聚。草野之人懒散,不欲驰书京国,然此怀则尝在左右也。

  山中寂寞无侣,时时取史册披阅,得与其人会觌,亦自快乐,非谓有志于博学宏词科也。

尝谓载籍所称,不但赫然可纪述于后者是大圣人;纵遗臭万年,绝无足录,其精神巧思亦能令人心羡。

况真正圣贤,不免被人细摘;或以浮名传颂,而其实索然。

自古至今多少冤屈,谁与辨雪!故读史时,真如与百千万人作对敌,一经对垒,自然献俘授首,殊有绝致,未易告语。

  近有《读史》数十篇,颇多发明。

入九以后,雪深数尺,不复亲近册子,偶一阅子由《老子解》,乃知此君非深《老子》者,此老盖真未易知也。

呵冻作《解老》一卷,七日而成帙,自谓莫逾,今亦未暇录去,待春暖冻解,抄出呈上取证何如?

  答高平马大尹 #

  辱示翰诲,寒谷生暖矣。

何幸!何幸!仆衰朽残质,百无一解,乃晋老独怜其无归而敬养之山中,初不知仆之非伯夷也。

严冬十日不出户矣,肃此奉复,幸唯台照!

  答代州刘户曹敬台

  两辱远诲远馈,恩深愧重矣!生自少无山林之好,既老又无登临之具,所以跋涉不止者,为求道也。

道在人不在山,使五台有半个人,仆冒死先登矣,不待今日也。

今所恨者,唯是过代雁门不曾抠趋长者门下耳。

  答刘晋川 #

  令郎不痴。

令郎外似痴而胸中实秀颖,包含大志,特一向未遇明师友耳。

自到此,笑语异常,心广体胖矣。

纵尊嫂有舐犊之爱,独不可以义劝止之乎?何乃同然一辞,效儿女故态也?仆已决意从潞河买舟南适,令郎想必送我到彼,安稳停当,然后回还是的也。

  答沈王 #

  老朽久处龙湖,旷焉索居,无由长进,闻晋川居庐读《礼》,谢绝尘缘,故不远一千五百里往就之。

盖独学难成,唯友为益也。

世间居官者政务不暇,居家者家政无闲,茕独一身,几不免有穷途之恸矣。

过隙之晷,掷梭之年,七十又二,不知贤王何以教之?恭惟贤王河间懿德,兼以好善又甚东平,正老人所愿皈依者,况宠命慨然远临之乎!拜嘉之间,三叹不已。

时犹严寒,未敢出户,未卜见期,谨以为复。

  与焦弱侯 #

  近南川和尚去,曾有数字附之,甚欲得好刻《班史》,又为至切。闻馆东北转,则会晤有期矣。

  此间近得柳老高徒杨门生《上寿》一书,弟甚喜后辈有人,可为斯文庆,亦可为朝廷异日庆,谨以书稿奉览,俾同喜也。

其所著《大人不失赤子之心》等时文,及《几希》、《不贰》与《志伊学颜》三论,既系刻本,则白下自当有之,若犹未有,可烦索取观之,便见其人也。

实可喜!深可喜!斯文寥寥如此,安得不令人生难得之遭乎!此人学已入信位,从此精微圆妙不难矣。

幸兄达弟相慕之怀,使其肯以片言教弟,则弟虽家居,当参访万倍矣,以参访未必遇其人也。

  外《南询录》一册,奉翟秋潭览之。秋潭有志者,想近益精进也。并附问之,未一。

  与耿叔台 #

  令郎令侄决然高中。

弟因肖川促归,遂亦凄然。

重念老丈向者之恩未报,今咫尺而不一见,非情也,约以是月同发,一面容颜乃别。

从此东西南北,信步行去,所至填沟壑皆不悔矣。

先此奉闻。

倘得近西山静僻小小僧舍一寄信宿,则旅次有归,出入无虞,指引有使,是所望于执事者,想念故人必无爽也。

费已豫备,不缺。

  与夏道甫 #

  夏大朋字道甫,别号之曰“孔修”。

孔修者何?孔北海之小友王修也。

北海大志雄才,博学刚气,少许可,独许王修,曰:“今日能冒难来,唯修耳。

”言未毕而修至。

故北海与修虽年岁相远,而相得如时辈也。

  道甫少年郎耳,独能信余亲余,不以麻城人之所以憎余者嫌余,岂以余为有似于孔北海乎?君之辱爱厚矣,故复号之曰“孔修”,以嘉其意。

  与汪鼎甫 #

  我暂时未得即回,尔与方先生、马先生共住,亦不寂寞也。

千万勿念我,并谕怀捷等安息守舍,多多念佛!我以刘老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不忍恝然。

行之劳扰不比坐之安闲,尔亦自能悉我意。

今早晚可到淮安,有僧室安居,亦自与白下等矣。

夏初可望我至也。

  与焦弱侯 #

  弟正月末可至黄安,兄如来往吊,可约定林及一二相知者至彼一会,不惟于耿门吊礼不失,亦可以慰渴怀也。至仰至仰!

  弟自三月即闭门专为告归一事,全不理事矣,至七月初乃始离任,因兹得尽览滇中之胜,殊足慰也。

又得姚安一生为郭万民者相从,自三月起,颇有寻究下落处,窃自欣幸,以为始可不负万里游,又更奇耳。

此生虽非甚聪慧,然甚得狷者体质,有独行之意。

今于佛法分明有见,虽未知末后一著与向上关捩,然从此稳实,大段非庄纯夫比矣。

弟南北云游,苦未有接手英雄、奇特汉子,此子稍称心云。

虽非无尽、大年诸老可比,然边地得此,亦足奇矣!

  弟书籍古砚等,烦兄为我查理,倘先寄舟中同来更妙。

虚谷闻已受辱,房产尽落人手,恐弟寄物未必存也。

李如真兄曾在闽中,竟不与我一两字,诚所谓套中人也。

倘得至黄安会聚,更妙更妙。

余未一一。

  因行者系方? 庵堂弟,先欲同弟出去,偶有袁武定回府差便,即时同行,故于灯下奉讯云耳。李翰兄家事近何如?弟此间日夜追思不已也。

  与耿子健 #

  刘肖川到,得《道古录》二册,谨附去览教。

尚有二册欲奉弱侯,恐其不欲,故未附去,试为我问之何如?并为道《藏书》收整已讫,只待梅客生令人录出,八月间即可寄弱侯再订,一任付梓矣。

  纵不梓,千万世亦自有梓之者,盖我此书乃万世治平之书,经筵当以进读,科场当以选士,非漫然也。

  与焦从吾 #

  弟喜时时获通二家音问,值常觉僧又甚伶俐好游。

此僧本好游,又探知弟意如此,故强以此缘簿相请,遂妆缀数语于其前,非其心也。

果欲遍阅诸经,何处不可耶?见庵兄,幸出此相讯,云《湖上语录》有无念从旁录出,弟以其人好事,故不之禁,又不知其遂印行,且私兄与庵也。

可笑可笑!今已令其勿行之矣。

大凡语言非关系要切,自不宜轻梓以传;即关系切要,人亦必传之,又不待己自传也。

  然言语一关切,便无人肯看;纵有看者,举四海之内,不过两三人耳。

岂惟当世,即后世亦不过两三人耳。

以两三人之故而费,不如人抄写一本自览之为便。

如《解老》等祗宜欲览者各抄一册,不宜为木灾也。

何如何如?

  与汪鼎甫 #

  《说书》一册,《时文古义》二册,中间可取者,以其不着色相而题旨跃如,所谓水中盐味,可取不可得,是为千古绝唱,当与古文远垂不朽者也。

然亦不多几首尔。

愿熟读之!墨卷无好者,故不往。

  复焦漪园 #

  人来得书,时正入山,故喜而有述,既书扇奉去矣。

此地得书难,得君诗尤难,当必有报我琼瑶者,望之!有诗即书扇,并惠我白扇数握,度便时写寄焉。

寿言如命书幅,贮竹筒寄空庵上人去,今空庵复自九江还入山,不果至白下,此筒仍寄团风,故复令耿使便过赉奉,想必达也。

  东溟兄时在天窝,近山从之行,但不同至黄安耳。

东溟亦不久住此。

此兄挫抑之后,收敛许多,殊可喜!殊可喜!《雅娱阁诗序》当盛传。

文非感时发己,或出自家经画康济,千古难易者,皆是无病呻吟,不能工。

故此序与《高鸿胪铭志》及《时文引》必自传世。

何者?借他人题目,发自己心事,故不求工自工耳。

然则《卓吾居士传》可少缓耶?弟待此以慰岑寂,平生无知我者,故求此传甚切也。

  侗天为我筑室天窝,甚整。

时共少虞、柳塘二丈老焉,绝世嚣,怡野逸,实无别样出游志念,盖年来精神衰甚,只宜隐也。

《古今诗删》有剩本,幸寄我,余见前寄空庵书。

并与如真、北陵二丈数字,皆烦为致上焉。

杨、李二集幸寄我一览,又望。

  答僧心如 #

  所言梦中作主不得,此疑甚好。学者但恨不能疑耳,疑即无有不破者。可喜!可喜!

  昼既与夜异,梦即与觉异,生既与无生异,灭既与无灭异,则学道何为乎,如何不着忙也?愿公但时时如此着忙,疑来疑去,毕竟有日破矣。

  与汪鼎甫 #

  我于三月二十一日已到济宁,暂且相随住数时,即返舟来矣。

家中关门加谨慎为妙,尔方先生要为我盖佛殿及净室,此发心我当受之,福必归之,神必报之,佛必之。

我于《阳明先生年谱》,至妙至妙,不可形容,恨远隔,不得尔与方师同一绝倒。

然使尔师弟欠得十分十二分亦快人,若照旧相聚,尔与令师亦太容易了也。

  发去《焚书》二本,付陈子刻。

恐场事毕,有好汉要看我《说书》以作圣贤者,未可知也。

要无人刻,便是无人要为圣贤,不刻亦罢,不要强刻。

若《焚书》自是人人同好,速刻之!但须十分对过,不差落乃好,慎勿草草!又将《易因》对读一遍,宜改者即与改正。

且再读一遍亦自讽诵了一遍,自亦大有益也。

  焦先生近时何似?马伯时今开门从后路,而我乃不得一入其门,可知天下事亦难算就。

夜夜相聚读《易》,千古快事,十三省两京未有此会,我亦知必暂散,不能久矣。

世间生死事不可类推耶?努力是望,勿作婴儿态徒忆父母为!

  与袁石浦 #

  《坡仙集》我有批削旁注在内,每开看便自欢喜,是我一件快心却疾之书。大凡我书,皆是求以快乐自己,非为人也。

  复麻城人 #

  昔李邢州之饮许赵州云:“白眼风尘一酒卮,吾徒犹足傲当时。城中年少空相慕,说着高阳总不知。”此诗俗子辈视之便有褒贬,吾以谓皆实语也。

  答耿楚侗 #

  人能放开眼目,固无寻常而不奇怪。达人宏识,一见虞廷揖让,便与三杯酒齐观;巍巍尧、舜事业,便与太虚浮云并寿。无他故焉,其见大也。

  与刘宪长 #

  如弟不才,资质鲁钝,又性僻懒,倦于应酬,故托此以逃,非为真实究竟当如是也。

如丈朴实英发,非再来菩萨而何?若果必待功成名遂,乃去整顿手脚,晚矣!

  别刘肖甫 #

  “大”字,公要药也。

不大则自身不能庇,安能庇人乎?且未有丈夫汉不能庇人而终身庇于人者也。

大人者,庇人者也;小人者,庇于人者也。

凡大人见识力量与众不同者,皆从庇人而生;若徒庇于人,则终其身无有见识力量之日矣。

  今之人,皆庇于人者也,初不知有庇人事也。

居家则庇于父母,居官则庇于官长,立朝则求庇于宰臣,为边帅则求庇于中官,为圣贤则求庇于孔、孟,为文章则求庇于班、马。

种种自视,莫不皆自以为男儿,而其实则皆孩子而不知也。

豪杰、凡民之分,只从庇人与庇于人处识取。

  答邓石阳 #

  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

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

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食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

  与陶石篑 #

  善与恶对,犹阴与阳对,刚与柔对,男与女对。

盖有两则有对,既有两矣,其势不得不立虚假之名以分别之,如张三、李四之类是也。

若谓张三是人而李四非人,可欤?

  不但是也,均此一人也,初生有乳名,稍长有正名,既冠而字,有别号,是一人而三四名称之矣。

然称其名则以为犯讳,故长者咸讳其名而称字,同辈则以字为嫌而称号,是以号为非名也。

若以为非名,则不特号为非名,字亦非名,讳亦非名。

自此人初生,未尝有名字夹带将来也,胡为乎而有许多名,又胡为乎而有可名与不可名之别也?若直曰名而已,则讳固名也,字亦名也,号亦名也,与此人原不相干也,又胡为而讳,胡为而不讳也?甚矣!世人之迷也。

  复宋太守 #

  千圣同心,至言无二。

纸上陈语皆千圣苦心苦口为后贤后人,但随机说法,有大小二乘,以待上下二根。

苟是上士,则当究明圣人上语;若甘为下士,只作世间完人,则不但孔圣以及上古经籍为当服膺不失,虽近世有识名士一言一句,皆有切于身心,皆不可以陈语目之也。

愿相订证何如?

  与杨定见 #

  世人之爱我者,非爱我为官也,非爱我为和尚也,爱我也。

世人之欲我杀者,非敢杀官也,非敢杀和尚也,杀我也。

我无可爱,则我直为无可爱之人耳,彼爱我者可妨乎!我不可杀,则我自当受天不杀之佑,杀我者不亦劳乎!

  与曾继泉 #

  我所以落发者,则因家中时时望我归去,又时时不远千里来迫我,以俗事强我,故我剃发以示不归,俗事亦决然不肯与理也。

又此间无见识人多以异端目我,故我遂为异端,以成彼竖子之名。

兼此数者,陡然去发,非其心也。

  与袁石浦 #

  弟今秋一疾几废,乃知有身是苦。

佛祖上仙所以孜孜学道,虽百般富贵,至于上登转轮圣王之位,终不足以易其一盼者,以为此分段之身祸患甚大,虽转轮圣王不能自解免也,故穷苦极劳以求之。

不然,佛乃是世间一个极拙极痴人矣,舍此富贵好日子不会受用,而乃十二年雪山,一麻一麦,坐令乌鹊巢其顶乎?想必有至富至贵,世间无一物可比尚者,故竭尽此生性命以图之。

在世间顾目前者视之,似极痴拙,佛不痴拙也。

  

卷二 序汇 #

  开国小叙 #

  臣李贽曰:我太祖高皇帝盖千万古之一帝也,古唯汤、武庶几近之。

然武末受命,非周公则无以安殷之忠臣;汤之受命也晚,非伊尹则决不能免于太甲之颠覆。

唯我圣祖起自濠城,以及即位,前后几五十年,无一日而不念小民之依,无一时而不思得贤之辅。

盖自其托身皇觉寺之日,已愤然于贪官污吏之虐民,欲得而甘心之矣。

故时时用兵,时时禁谕诸将,无一字而非恻怛,亦无一字而不出于忠诚,故天下士咸愿归而附之,而乐为之死也。

余是以首录开国诸臣,而先之曰《开国诸臣总叙》者此也。

  盖叙而总之,正以见死事者之众,皆千古之所未曾有。此必有大根本存焉,非可以人力强而致也。故又曰《开国诸臣本根》。

  知必有本根,则知当时死事者之所以众矣,而缘起于濠城一剑之提,伽蓝神前一之卜而已。

呜呼!兵力单弱,子兴非夫,眇乎小哉,何所复望于入建业,灭江州,擒士诚,混一江南而平定山东、河南北也?夫以其所缘起者寡弱如此,而所成就者神速至大如彼,故又曰《开国诸臣缘起》焉。

  呜呼!合是三者而观之,而后知我太祖高皇帝所以取天下之由矣。

况自是而后,建文继之纯用恩,而成祖二十有二年,则又恩威并著而不谬。

仁宗继之纯用仁,而宣宗章皇帝在位十年,则又仁义并用而不失。

况正统十年之前,昭圣未宾,三杨犹在,尚行二祖三宗之政乎!则我朝仁义立国,爱民好贤,盖相继且百有余岁也,自古开创之君曷尝有此哉!

  臣是以伏读而详著之,以见今者圣子神孙所以安享太平之故,当知无忘祖宗功德于无穷也。

  史阁叙述 #

  夫子曰:“为君难,为臣不易。”此虽一时告定公语,而千万世君道臣道不越是矣。

  君之难,难于得臣;臣之难,难于得君。

故夫子他日曰:“为天下得人难。

”此言君之所以难也。

又曰:“获于上有道。

”此言臣之所以难也。

君知其难,则自能旁搜博采,若我太祖高皇帝然,唯务得人而后已;臣知获上之不易,则自然其难其慎,若我中山徐武宁然,务委曲承顺以求合我识主之初心,则难者不难,不易者自易。

此必至之理,问学之实,非若世之务为容悦以贼害其君者之比也。

  我国家不设丞相,盖实虑得臣之难耳。

是故汪、胡诛夷,善长亦死。

然而臣哉邻哉,邻哉臣哉,手足股肱,相待成体,无一时可少者,是以文皇帝复设内阁,而解大绅首当内阁之选焉。

解之天才,非但一时杰出,即先后阁臣亦当推让之矣。

所谓以至圣之主获至贤之佐,其不易为何如者!而老成若善长死,才若解大绅亦死,然则吾夫子“为君难,为臣不易”之语,遂成真难而真不易耶?

  《蛊》之上九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夫上九居艮止之地,处艮山之高,当外卦之上,正王侯之有事者,乃不事王侯之事,而以高尚为事焉,是止也。

而下之人又卑巽宽裕以成之,致蛊奚疑哉!若我二祖,乃万世大有作为之君,不肯苟止于上;二臣又万世不谄之臣,不肯卑巽于下。

固宜其若合符契,若萧韶奏而凤凰鸣也,奚谓而卒不相入也?

  盖观于《蛊》上九之象曰:“不事王侯,志可则也。

”夫不事王侯之事而以高尚为事,是蛊也,为子者反谓其志可则,而切切焉用誉以巽入之。

故夫子又于六五之象复提掇而申明之曰:“干父用誉,承以德也。

”夫为人子者既能用誉以承父之德,则父子之情大通无间,因而照旧干理,使百执事各司其事,先甲后甲,符合天行而家事治矣。

为父者喜其子之以我为有德也,自然与子同心,而无阻隔不通之情;为子者乐其父之能自优游舒泰也,自然于父情意相通,而又安有蛊坏不治之事!正所谓“有子,考无咎”者也,何必以不事事为父过耶!若必以不事事为父过,则人亦何贵于有子;若以不事王侯之事为父德,则又何患乎父子之不通,蛊事之不治!故曰“《蛊》元亨而天下治”也。

元亨者,大通也;利涉者,有事也。

有事则治而不蛊矣。

  夫上不事事,子犹以为德而将顺之,况勤于有事,若我太祖皇帝之为君,可日夜求过,进无益之《庖西万言》以事抵触,若解大绅等耶!吾以为当此之时,正所谓“五帝神圣,其臣莫及”,不可不知自揣者。

从容其间,以需顾问,纵有所陈,直推尊而表扬之,曰:“是唯我后之德焉。

”更不必索忠谏之美名,而欲以忧危其主也。

何也?履虎尾者,必使不至于咥人而后亨,而世实未有履虎而不咥者。

或者大绅亦未之思而遽易焉,以履其后乎?此实背《尚书》、《大易》之训,虽死何辞也!缙于高皇仅免一咥,至文皇终不得脱矣。

  夫大绅,文学之选也,所谓多读书识义理之人也。

乃《易》与《尚书》反束而不读,何耶?非不读也,读之而不知其义也,所谓不识字之人是也。

夫以千载不易得之君臣,一旦得之,又以不识字之故反失之,不诚可慨耶?二百余年,若刘忠宣之事泰陵,李文正之当正德,可称不易之臣矣。

若杨新都者,虽能委曲于彬、忠用事之朝,而不能致身以事达礼之主,天资近道而不知学,是最为可惜之人。

  夫学何学也?学然后知为臣之不易也。

故曰:“人不学,不知道。

”常人犹不可不学,不学则不知道,而况于事君之道,而又况于内阁史臣之道之犹不易者耶!是故谨备述之。

  附史阁款语刘东星

  刘东星曰:岁辛丑夏,李卓吾同马诚所侍御读书山中,余屡遣迎不至。

谓余宦邸非遨游之地,官署非读书之场。

是以余为不读书也。

然余虽不读书,余有禄俸可以养老,不必皆伯夷所树也。

且余虽曰仕宦,而清素未脱寒酸气习,当与马侍御等,何必分别太过乎?

  且闻其病,以好著述故病也。

老人甚不宜病,可奈何!所著何书,指示我!于是得《史阁》二十一篇以归。

其所叙述,专以“为臣不易”一语,更端言之极尽。

余因戏答之曰:“个人正坐不易一语,怠缓了国家大事,使世界无所倚托,今何为出此言也?动步不取,见勇往直前者,则指为轻进;动口不敢,见开口见胆者,则指为干名。

若皆慎重不易,则斯世何赖,朝廷何赖?”

  卓吾子勃然作曰:“我为上上人说法,不为此等人说法。

此等人乃世间患得失之人,贤者耻之,岂吾所说耶?我为世间贤人多是如此,必欲进之于大圣人之域,文王、孔子之归。

盖必如此,然后能济事,然后能有益于君。

此实载在《尚书》,著在《周易》,特无人提动,不省耳。

公看斯世谁不愿为文王、孔子大圣人者?”

  余闻之赧然愧。遂即梓行以布告天下贤士大夫仁人君子,使知其为臣之不易盖如此云。

  寿焦太史尊翁后渠公八秩华诞序

  李宏甫曰:余至京师,即闻白下有焦弱侯其人矣。

又三年,始识侯。

既而徙官留都,始与侯朝夕促膝穷诣彼此实际。

夫不诣则已,诣则必尔,乃为冥契也。

故宏甫之学虽无所授,其得之弱侯者亦甚有力。

夫侯千古人也,世之愿交侯者众矣。

其为文章欲以立言,则师弱侯;为制科以资进取,显功名不世之业,则师弱侯。

又其大者,则曰:“是啜菽饮水以善事其亲者也,是立德也。

”故世之为不朽,故以交于侯者,非一宏甫也。

然惟宏甫为深知侯,故弱侯亦自以宏甫为知己。

  万历十年春,是为侯家大人后渠八十之诞。

先是,九年冬,侯以书来曰:“逼岁当走千里,与宏甫为十日之饮。

”已而果然,饮十日而别。

别至中途,复以书来曰:“家大人三岁失怙恃,备尝难辛,能自立,不至陨获。

十六袭祖荫,掌军政四十年。

为人伉直,不以一言欺人,亦不疑人欺之,心事如直绳,可一引而尽。

盖平生无违心之言与违心之行者,自所见,惟家大人一人耳。

中年,始举伯兄,专意督教,务欲有成。

至为儿,教事一付伯兄,曰:“家有读书种子,当不断绝矣。

’及伯兄为令,所入俸尽废之官。

党或谓家大人,大人曰:“儿所持是也。

’平生布衣粝饭,澹然自居,故能无求于世,无怨于人。

有吴主簿者,部运至留都,密以八百金寄家大人。

一日暴殒,家人失金所在,家大人举而归之,仍为护其丧,还至通州。

通州人至今不知也。

年六十,即独居一室,绝荤酒不茹,日惟礼佛诵经而已。

近者复以礼诵之半室宴坐,期于冥契而未得也。

家有竹林,俯青溪之胜,举头则钟山在焉。

大人时时杖屦出入,婚嫁应酬,一切不问。

人以为皂帽布裙,行窥园囿,有管幼安之风。

故友杨道南目为古逸民,岂非谓其遗世自立,而世之垢氛有不得而缁之耶!盖家大人之少也,溷迹于轩冕而不知其荣;其壮也,教子以读书而不求其利;其老也,归心禅诵而惟深信于因果。

信心而游,尽意而已,当于无怀、葛天世求之,非今人也。

举世识真者少,谁能辨别之!敢述大都以请于门下,倘得阐发道真,一摅幽隐,当传示云仍,永以为好,非独家大人得蒙度脱已也。

  余观侯之言如此,不但谓余知侯,且谓余能知大人也。

虽然,余纵知侯,其何能有加于侯之大人也哉!夫侯之所以事大人者,非直菽水之欢云也。

吾谓大人之不朽者,尽在侯矣。

余友侯也,且藉侯以不朽,而况大人!且大人不闻程太中乎?天下至今知有太中者,以程伯子也。

大人深心念佛,亦知有净饭王矣,天下至今知有净饭王者,以黄面老子瞿昙也。

由此观之,大人之不朽者可知矣。

夫有子如侯,而后大人得以享其逸,则其谓之逸民也固宜。

  虽然,大人年已八十矣,行则超耋耄而进期颐也。诵经则神劳,礼佛则形劳,今者独居宴坐,又其宜也。夫宴坐则逸,知逸则宜,知宜则顺,是为冥契。

  释子须知序 #

  余自出滇,即取道适楚,以楚之黄安有耿楚倥、周友山二君聪明好学,可藉以夹持也。

未逾三年而楚倥先生没,友山亦宦游中外去。

余怅然无以为计,乃令人护送家眷回籍,散遣僮仆依亲,只身走麻城芝佛院与周柳塘先生为侣。

柳塘,友山兄,亦好学,虽居县城,去芝佛院三十里,不得频频接膝,然守院僧无念者以好学故,先期为柳塘礼请在焉,故余遂依念僧以居。

日夕唯僧,安饱唯僧,不觉遂二十年,全忘其地之为楚,身之为孤,人之为老,须尽白而发尽秃也。

  余虽天性喜寂静,爱书史,不乐与俗人接,然非僧辈服事唯谨,饮食以时,若子孙之于父祖然,亦未能遽尔忘情,一至于斯矣。

  余今年七十又五矣,旦暮且死,尚置身册籍之中,笔墨常润,砚时时湿,欲以何为耶?因与众僧留别,令其抄录数种圣贤书真足令人启发者,名曰《释子须知》,盖以报答大众二十余年殷勤,非敢曰为僧说法也。

  寿刘晋川六十序

  岁丁酉春正月,刘晋川之寿六十,其弟若侄先二日为寿于堂,呼余。

余不知其为寿筵也,蒙袂踏雪而至。

晋川曰:“此吾弟侄为余庆六十者也,公可无一言乎?”余谓寿必有宴饮,宴足矣,徒言奚为?晋川曰:“寿人以言,古之道也。

公其何辞?”余谓有德乃有言,公为少宰,所交皆海内豪英,岂无连篇巨椽为公祝颂者,而何待余言,且余又非能言者哉!晋川曰:“子不尝为王氏祖母寿九十乎?九十固上寿,六十亦中寿也。

  夫寿者受也,寿之上中下一视其所受,故观其所受,而上寿中寿下寿皆可不问而知之。

若夫邻姻族党之所称寿者,不过以九十为上寿,六十为中寿耳矣,此则邻里、姻戚、子姓、族属诸人皆能为公道之,而何待余也耶!

  今夫执爵? 食,擎跽上献;跪而陈果,趋而载羹;爱日如年,惜阴若岁:愿我双亲结发齐眉,百年偕老。

此则人子之所以寿其父母也。

长枕大被,犹若共乳;易衣分痛,念昔同胞。

怡怡如也,翕翕如也。

鹡鸰急难,步即相随;茱萸遍插,离即相思。

是日也,念昔者之方孩,感今日已成翁。

双亲不见,见兄维亲;怙恃何在,有弟怙余。

此则兄弟之所以相为寿也。

出而迎宾,入而拜舞;罗八珍于堂前,陈百戏于阶下;笙歌迭奏,萧鼓继作。

此则若余辈之所以寿其伯父与叔父也。

此谓家宴,咸以上寿为期,即过百岁,未以为足者也。

  若夫亲邻族党之寿,则必有以矣。

思吾散九百之卿禄,不须乞物而布惠;顿令阖郡之咸贵,不难施地为学宫。

义田尚在,麦舟非远。

于是乎感德怀恩,举手加额;遥祝则望门而拜,称觞则接踵而趋;念桑梓之有人,恨敬共之唯晚。

此则邻里乡族之所为寿者又如此矣。

  夫子寿如此,兄弟之相为寿如此,侄辈寿如此,以至姻亲族党,其寿皆如此矣。

余若更以百岁为公寿,不既赘乎!夫余辱在友朋者也,今公亦以余为真友朋也,余虽欲辞,而友朋之义不得辞,但恐言之而公不肯信耳。

虽然,余试言之,公试听之。

以公聪明,想亦未有不信者也。

  夫尧、舜与禹,天下之上寿也,而至今在。

太原狄梁公、白乐天,闻喜裴晋公,汾阳文潞公,古今之中寿也,而至今在。

此虽未可同日语寿,然皆公之乡人,皆与天地相终始,虽中寿亦上寿也。

尧平阳,舜蒲坂,而大禹安邑,与沁上壤接,文潞公诸贤不以上寿逊让三圣,而谓公肯让太原、闻喜、汾阳四贤者乎?吾不信也。

夫此四贤亦犹人耳,即可立跻上寿,亦以所受者宏也。

上寿如海,百川日注而不盈,以有尾闾以泄之,已复散为百川,故终日注,终日泄,而不溢不竭也。

此大受之量也,非与其能受,与其能泄也。

若江若河则异矣,上流若一月日霖雨不止,即冲沙颓岸,坏屋庐田土,损民不小矣。

赖其终朝赴海,不暂停止,故他处无伤。

所伤者一二,而所利济者千百,则归海之功,能泄之验,于斯尤著。

  吾故曰:“寿者受也。

”三圣如海,四贤如江河,其寿皆与天地长久,虽中寿亦上寿也。

此之谓朋友之寿。

其朋友者如此,公其以余为真朋友乎?若曰:“李卓吾虽不知其于白乐天诸贤何如也,而能切切焉以是愿余,余决不敢以为赘。

”愿书之以为刘某上寿。

  老人行叙 #

  老人之遁迹于龙湖也,亦多年矣,舍而北游,得无非计乎?何其愈老而愈不惮劳也?夫老人之本心,其大较可知也。

大较余之初心,不是欲人成佛,便是欲人念佛耳,而人多不信,可如何!或信矣,而众魔复害之,使之卒不敢信,可如何!因而谤佛沸腾,忧患丛生,终岁闭户而终岁御寇,有由也。

余虽不欲卒老于行,又可得耶?

  余是以足迹所至,仍复闭户独坐,不敢与世交接。

既不与世接,则但有读书耳。

故或讽诵以适意,而意有所拂则书之;或俯仰以致慨,而所慨勃勃则书之。

故至坪上,则有《道古录》四十二章书;至云中,则有《孙子参同十三篇》书;至西山极乐僧舍,则有《净土诀》三卷书。

随手辄书,随书辄梓,不能禁也。

又有《坡公年谱》并《后录》三卷,陈正甫约以七八月余到金陵来索。

又有《藏书世纪》八卷,《列传》六十卷。

在塞上日,余又再加修订,到极乐即付焦弱侯校阅,托为叙引以传矣。

今幸偕弱侯联舟南迈,舟中无事,又喜朋盍,不复为闭户计矣。

括囊底,复得遗草,汇为二册,而题曰《老人行》,不亦宜欤!

  夫老人初心,盖欲与一世之人同成佛道,同见佛国而已。

著书立言,非老人事也。

而书日益多,言日益富,何哉?然而老人之初心至是亦徒然耳。

则虽曰《老人行》,而实则穷途哭也,虽欲不谓之徒然不可矣。

  虽然,百世之下,倘有见是书而出涕者,坚其志无忧群魔,强其骨无惧患害,终始不惑,圣域立跻,如肇法师所谓“将头临白刃,一似斩春风”,吾夫子所谓“有杀身以成仁”者,则所著之书犹能感通于百世之下,未可知也。

则此老行也,亦岂可遂谓之徒然也乎哉!

  重刻五灯会元序

  宋季,灵隐太川禅师济公,以《五灯》浩博,乃集学徒作《会元》以惠后人。

至元至正四年,杭天竺万寿禅寺住持番易、释廷俊,因会稽沙门业海清公见《五灯会元》板毁,罄衣钵以倡施者,于是康里公首捐俸以助,而板刻复成,故廷俊序之,此第二梓也。

至我明嘉靖,平湖陆太宰五台公,始诺径山慈上人之请,为疏劝化,复锓《五灯会元》之板,则为第三梓矣。

唯兹板印行,而《五灯》罕睹。

余念杨亿通宗高禅,李遵时为同参,气盖宇内,《广灯》、《传灯》既经二老手订笔叙,必有大可观者。

余虽老,犹将翻而阅之,以快没齿也。

  抑廷俊又有言曰:“至元间,于越云壑瑞禅师,曾作《心灯录》,最为详尽,中间特援丘玄素所制《塔铭》。

以龙潭信公出马祖下,以致沮抑,不大传世,识者惜焉。

”噫!是余又未曾见瑞公所作《心灯录》矣。

  寿王母田淑人九十序

  卓吾居士曰:楚之麻城有梅姓者,实为世家名族,余过其家门不见有匾额,当孔道不见有牌坊,但见有石楼巍然出云,书曰“百岁坊”云。

其上为二方。

其一方书曰:“曾大父某,寿若干岁;曾大母某氏,寿若干岁。

”其第二方书曰:“大父某,寿若干岁;大母某氏,寿至百岁以上。

”梅氏同胞亲昆弟六人:长即客生;其四弟五弟六弟年少壮,绝聪伟,时时试为文学特等;其二弟三弟皆一时同领乡荐。

而客生又与其二弟并其妹婿一时同登进士,一为台谏,一为给谏,亦颇光荣矣。

而过门不见匾额,过街不见牌坊,倘不有“百岁”石楼横截当路,即不知此中乃梅氏之居也。

岂客生之意专以百岁为荣欤?意富与贵亦人世常有,而唯寿为难欤?故知《洪范》五福,一曰寿,非徒然也。

抑以子子孙孙所以贵且贤者,皆其大母与其大父福寿之所遗,以故欲表而扬之,以见其所自欤?然则客生之意远矣。

此余旅寓龙湖之日,所见“百岁坊”,所闻梅氏母者如此。

  今万历二十五年丁酉,余复旅寓沁水之坪上,而获见刘晋川之婿王洽者。

王洽见余,每为余道其祖母田淑人之寿:见今九十岁,其修斋诵经,念佛作福,勤俭好施,聪明快便,犹五六十岁时也。

夫王洽之父,即太参公王正吾也;其从祖父,即冢宰王公。

家世如此,而王洽每以祖母寿考福德历历为余详言之不已,岂亦有大同之意乎?

  今余将往大同矣,倘过阳城入门而化饭,则必请见尔祖母于堂而亲祝之曰:“作福须勤,念佛尤当勤也。

”又祝曰:“作福则生天,寿虽千亿,尚有量也;念佛则皈依西方佛,而以莲花为父母,其寿不可量也。

”又祝而言曰:“念经必诵《阿弥陀经》,诵《观音经》,诵《金刚经》。

  今往见大同,必为梅大同颂之矣。

他日倘再至麻城,余必大张之曰:“是‘百岁坊’也,吾虽闻其寿,未获见其人也;是梅氏之大母也,虽寿至百岁以上,犹未为无量也。

吾今亲见王氏祖母,吾又亲祝之,吾实见无量寿佛来矣。

  自刻说书序 #

  李卓吾曰:余虽自是,而恶自表暴,又不肯借人以为重。

  既恶表暴,则宜恶刻书,而卒自犯者何?则以此书有关于圣学,有关于治平之大道,不敢以恶表暴而遂已也。

既自刻矣,自表暴矣,而终不肯借重于人,倘有罪我者,其又若之何?此又余自是之病终不可得而破也。

宁使天下以我为恶,而终不肯借人之力以为重。

  虽然,倘有大贤君子欲讲修、齐、治、平之学者,则余之《说书》,其可一日不呈于目乎?是为自刻《说书序》。

  选录睽车志叙 #

  余自在秣陵时与焦弱侯同梓《感应篇》,后隐于龙湖精舍,复辑《因果录》。

今弱侯罢讲官,余又与之连舟南行。

舟中闲适,弱侯示余郭伯象《睽车志》。

余取其最儆切者,日间细书数纸,以与众僧观省,夜则令众僧诵《法华经》,念《往生神咒》,并度脱水神水鬼,则昼夜皆明鬼事矣。

  方诵经毕,回向发愿文,必叙所因,余因而直书曰:“焦弱侯状元与余联舟”云云。

弱侯曰:“此二字可勿用也!”余谓鬼神有尚贤者,不书可矣;倘不然,则状元二字亦可使致敬,何妨乎?弱侯曰:“吓鬼而已可矣。

”余笑曰:“谓神之敬之则可,谓其可吓则不可。

使公真能吓鬼,今亦不上此舟矣。

”因大笑,遂书之以为《睽车志》引。

  《睽车志》多,余所手录者,不过十之一,不知者以为好怪,其知者则以为可与《因果录》、《感应篇》同观。

若能与《感应篇》同观,则此《睽车志》岂曰“载鬼一车”也乎哉?固太上之旨矣。

  说弧集叙 #

  《睽车志》,志鬼也。疑其为鬼,则以人与鬼异,遂张弧而欲射之。《说弧集》,集鬼也。集诸鬼说,直以人与鬼同,遂说弧而不之射焉。

  夫人直至于明不见人,幽不见鬼,则幽、明、人、鬼一以贯之矣,何生死之可了,又何涅之可期?彼为无鬼之说者,又安知其非通于性命之奥者乎?

  南询录叙 #

  豁渠上人姓邓,蜀之内江人也。

蜀人多为我言:“上人初为诸生,即以诸生鸣。

其自抱负也已甚,平生未尝轻以实学推许前辈,故亦不肯谬以其身从诸生后,强谈学以为名高。

虽蜀有太洲先生者,文章气节伟然可睹,上人亦未以实学许之。

以故,师事赵老者在朝盈朝,居乡满乡,上人竟不屑往焉。

此其自负也,其倔强也如此。

其大可笑者:赵老以内翰而为诸生谈圣学于东壁,上人以诸生而为诸生讲举业于西序,彼此一间耳,朝夕声相闻,初不待倾耳而后听也。

虽赵老与其徒亦咸谓邓豁已矣,无所复望之矣,然邓豁卒以心师赵老而禀学焉。

  吾以是观之,上人虽欲不闻道,不可得也。

虽欲不出家,不远游,不弃功名妻子以求善友,抑又安可得耶!吾谓上人之终必得道也,无惑也。

今《南询录》具在,学者试取而读焉。

观其间关万里,辛苦跋涉,以求必得,介如石,硬如铁,三十年于兹矣。

虽孔之发愤忘食,不知老之将至,何以加焉!

  余甚愧焉,以彼其志万分一我无有也。

故复录而叙之以自警,且以警诸共学者。

中间所云“茅舍独坐,鸡犬明心”,虽曰水到渠成,而其端实自赵老发之。

吾固哀其志而决其有成,又以见赵老之真能得士也。

  序笃义 #

  以上皆笃义者。义固生于心也:张堪有知己之言,文季即以信于心;唯王修能冒难而来,言未卒而修至。义固生于心也,岂好义而为者之所能至乎?

  是故视之如草芥,则报之如寇雠,不可责之谓不义;视之如手足,则报之如腹心,亦不可称之谓好义。

是故豫让决死于襄子,而两失节于范氏与中行。

相知与不相知,其心固以异也。

故曰:“士为知己者死。

”而况乎以国士遇我也。

士之忘身以殉义者,其心固如此。

又曰:“吾可以义求,不可以威劫。

”可义求,是故澹台子羽弃千金之璧;不可劫以威,是故鲛可斩,璧终不可强而求。

士之轻财而重义者,其心固如此。

  附序言善篇刘东星

  刘晋川曰:《言善篇》者何?卓吾老子取其将死而言善也。

夫苟其言之善矣,奚待将死,将自幼至壮,自壮至老,未有一言之不善者。

若待将死而后善,则恐虽死亦未必善也。

  吾谓卓吾子欲人之听之也,故独以“言善”名其篇,而岂真谓将死而后善哉!夫言者,身之符、心之声也。

其言之善,则必其身之善;其身之善,则必其心之善。

卓吾子之心之身之善,余既久相与处,而知之审矣。

奚待于言,而又奚待于将死之言乎?但时无先师孔子设教于上以为之表章,故使卓吾子泯泯闷闷,遂呕弃于人世。

不然,卓吾子者固为人谋而必忠,与朋友交而必信,传而必习,战战兢兢,临深履薄,恒恐一毫之失坠,所谓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悌忠信,卓吾子之身之心皆兼而有之矣,奚独言善,又奚独将死也!

  是书凡六百余篇,皆古圣要语,卓吾汇而辑之,欲以开来学而继往圣。

余尚未见,见其《小引》三首与《言善篇目》而已。

客冬,卓吾子大困于楚,适有马侍御者自潞河冒雪入楚,往携之以出,同居通州,朝夕参请,身心之偕善。

余愧羁留淮济,不能如侍御之速也。

卓吾子曰:“公勿言!公勿言!此正余他山之石,此正余将死而大获进德修业之益也。

  呜呼!此非卓吾子之言之善乎,天下之善言更复有过于是者乎!向非身心之善真有同于曾参,真加于人数等,虽欲强勉以为此言不得矣。

遂因其语而书之,以为《言善篇》小引。

  道教钞小引 #

  凡为释子,但知佛教而不知道教。

夫道家以老君为祖,孔夫子所尝问礼者。

观其告吾夫子数语,千万世学者可以一时而不佩服于身,一息而不铭刻于心耶?若一息不铭刻,则骄气作,态色著,淫志生,祸至无日矣。

余老且死,犹时时犯此症候,几为人所鱼肉,况如杨生定见者筋骨虽胜余,识见尤后于余,而可不切切焉佩以终身欤!

  老子《道德经》虽日置案头,行则携持入手夹,以便讽诵,若关尹子之《文始真经》,与谭子《化书》,皆宜随身者,何曾一毫与释迦差异也?故独编录之以示释子之有志向,而其欲以示杨定见也尤切。

  圣教小引 #

  余自幼读《圣教》不知圣教,尊孔子不知孔夫子何自可尊,所谓矮子观场,随人说研,和声而已。

是余五十以前真一犬也,因前犬吠形,亦随而吠之,若问以吠声之故,正好哑然自笑也已。

五十以后,大衰欲死,因得友朋劝诲,翻阅贝经,幸于生死之原窥见斑点,乃复研穷《学》、《庸》要旨,知其宗实,集为《道古》一录。

于是遂从治《易》者读《易》三年,竭昼夜力,复有六十四卦《易因》锓刻行世。

  呜呼!余今日知吾夫子矣,不吠声矣;向作矮子,至老遂为长人矣。

虽余志气可取,然师友之功安可诬耶!既自谓知圣,故亦欲与释子辈共之,盖推向者友朋之心以及释子,使知其万古一道,无二无别,真有如我太祖高皇帝所刊示者,已详载于《三教品刻》中矣。

  夫释子既不可不知,况杨生定见专心致志以学夫子者耶!幸相与勉之!果有定见,则参前倚衡,皆见夫子;忠信笃敬,行乎蛮貊决矣,而又何患于楚乎?

  书苏文忠公外纪后

  卓吾曰:苏长公以文字故获罪当时,亦以文字故取信于朋友,流声于后世,若黄、秦、晁、张皆是也。

略考仁、英、神、哲之朝,其中心悦而诚服公者,盖不止此,盖已尽一世之杰矣,黄、秦、晁、张特其最著者也。

然则为黄、秦、晃、张者,不亦幸乎!虽其品格文章足以成立,不待长公而后著,然亦未必灼然光显以至于斯也。

  余老且拙,自度无以表见于世,势必有长公者然后可托以不朽。

焦弱侯,今之长公也,天下士愿藉弱侯以为重久矣。

尝一日顾谓弱侯曰:“公能容我作一老门生乎?”弱侯笑曰:“我愿以公为老先生也。

”余谓:“余实老矣,公年又少余十五岁,则余实先公而生,其为老先生无疑。

但有其实无其名,我不愿也。

唯愿以老先生之实托老门生之名,而恒念无四子之才之学,即欲冒托门下以成其名,又安可得耶?”时有从旁赞曰:“黄山谷有云:“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

’今公管城如之,孔方如之,正今之山谷老人矣。

”余喜而揖曰:“有是哉,幸然为我授记也!”遂记其语于此。

  书应方卷后 #

  此焦弱侯为灵公书也。

余馆于灵公精舍。

先是,弱侯数与灵公道余,故余遂馆于灵公。

灵公今得弱侯数语,灵公不朽矣。

先己丑为罗念庵先生,先生深于道;此万历己丑为焦弱侯先生,先生亦深于道。

人品略相似而契悟胜之,才学胜之,笔画不如念庵先生婉媚,而古拙迥别。

六十年间出此两人,又适当己丑之期,灵公其善宝藏之!

  书小修手卷后 #

  岁辛丑,余在潞河马诚所所,又遇袁小修三弟,虽不获见太史家兄,得见小修足矣,况复见此卷乎!

  小修劝我勿吃荤。

余问之曰:“尔欲我不用荤何故?”曰:“恐阎王怪怒,别有差委,不得径生净土耳。

”余谓:“阎王吃荤者,安敢问李卓吾耶!我但禁杀不禁嘴,亦足以免矣。

孟子不云:七十非肉不饱?我老,又信儒教,复留须,是宜吃。

”小修曰:“圣人为祭祀故远庖厨,亦是禁吃荤者。

其言非肉不饱,特为世间乡间老耳,岂为李卓老设此言乎?愿勿作此搪塞也!”余谓:“我一生病洁,凡世间酒色财,半点污染我不得。

今七十有五,素行质鬼神,鬼神决不以此共见小丑,难问李老也。

”小修曰:“世间有志人少,好学人益少,今幸我明世界大明升天,人人皆具只眼,直思出世为学究竟大事。

先生向栖止山林,弃绝人世,任在吃荤犹可;今日已埋名不得,尽知有卓吾老子弃家学道,作出世人豪矣。

十目共视,十手共指,有一毫不慎,即便退心,有志者以为大恨。

故我愿先生不茹荤,以兴起此一时聪明有志向之者。

忍一时之口嘴,而可以度一世人士,先生又何惮不为?”余翻然喜曰:“若说他等皆真实向道,我愿断一指,誓不吃荤!”

  西征奏议后语 #

  刘子明宦楚时,时过余。

一日见邸报,东西二边并来报警,余谓子明:“二俱报警,孰为稍急?”子明曰:“东事似急。

”盖习闻向者倭奴海上横行之毒也。

余谓:“东事尚缓,西正急耳。

朝廷设以公任西事,当若何?”子明徐徐言曰:“招而抚之是已。

”余时嘿然。

子明曰:“于子若何?”余即曰:“剿除之,无俾遗种也。

”子明时亦嘿然。

遂散去。

  盖天下之平久矣,今者非但所用非所养,所养非所用已也。

自嘉、隆以来,余目击留都之变矣,继又闻有闽海之变,继又闻有钱塘兵民之变,以及郧阳之变矣。

当局者草草了事,招而抚之,非谓招抚之外无别智略可以制彼也。

彼桀骜者遂欲以招抚狃我,谓我于招抚之外,的无别智略可为彼制,不亦谬乎!今者若循故习,大不诛杀,窃恐效尤者众,闻风兴起,非但西夏足忧也。

且西夏密迩戎虏,尤为关中要区,第示审此意当待何日乃可向人言之耳。

已而西事日急,朝廷日征四方之兵,枢密大臣选锋遣将,似若无足以当其选者。

于时梅侍御客生独荐李成梁,又不合当事者意,复成道傍之筑矣。

事在燃眉,可堪议论之多耶!嗣后警报愈急,阅时愈久,客生不得已乃复疏而上之:“此贼当早扑灭,失今不图,迟至秋,势必滋蔓,滋蔓则愈费力矣。

若徒以不信李成梁故,臣请监其军以往。

”于是上遂许之。

余时闻此,喜见眉睫,走告子明曰:“西方无事矣!客生以侍御监军往矣!”子明时又嘿然。

盖子明虽知余言之可信,实未审客生之为何如也。

意者彼我相期,或类今世人士之互为标榜者耳。

吁!此何事也,而可以牝牡索骏,坐断成事于数千里之外耶?时有如子明辈者频频相见,亦皆以西事为忧。

余皆告之曰:“军中既有梅监军在,公等皆可不必忧矣!”诸公亦又嘿然,盖诸公非但不知客生,且不知余,而又能信余之言也?

  未几而西夏之报至矣,事果大定,献俘于广阙下,报捷于京师,论功称赏,亦可谓周遍咸矣。

褒崇之典,封爵之胜,垂纶广荫,同载并举。

而客生回朝半岁,曾不闻有恩荫之及,犹然一侍御何也?余实讶之而未得其故,后于他所获读所为《西征奏议》者,乃不觉拊几叹曰:“余初妄意谓客生西事我能为之,纵功成而不自居,我亦能之。

不知其犯众忌,处疑谤,日夕孤危,置身于城下以与将佐等伍,而卒能成奇功者也!”余是始愧恨,以谓千不如客生,万不如客生,再不敢复言世事矣。

因密语相信者曰:“西夏之事不难于成功,而难于以监军成功。

何也?监军者,无权者也,自古未有不专杀生之权而可以与人斗者也。

又不难于以监军成功,而难乎任讪谤于围城之日,默无言于献捷之后也。

  呜呼!客生既能为人之所不能为矣,而世人犹然不知也。

方客生之蒙犯矢石于坚城之下也,兵粮不给,虏骑来奔,设奇运谋,贼反以城自献矣,而世人犹然不见也;况乎监军之命初下,西征之檄始飞,而我乃呶呶然断成事于数千里之外,而欲其必信我,不亦惑欤!虽然,天下之事固有在朝不知,而天下之人能知之;亦有一时之天下不能知,至后世乃有知者。

但得西方无事,国家晏然,则男儿志愿毕矣,知与不知,何预吾事!余是以密书此语于《西征奏议》之后,以俟后世之欲任事者知所取则焉。

  说汇

  汝师子友名字说

  庄纯夫长儿名祖耳,字汝师;中子名惠施,字子友。

果是亲兄弟,不必同名字也。

连登上第而外人不知,则不生嫉妒;其为贤圣而世俗不知,则不生论议。

不然,不曰“兄为程伯子,优其弟程正叔也”;则曰“陈元方难兄而季方难弟也”,又曰“季方难为弟而元方难为兄也”。

种种论议,皆从同名字来。

  何必同名字,果其才同,则八元、八恺不同名,八龙、八士不同名,何必同名字也?学同业,术同方,友爱同气,同以下人为心,同以上人为志,此宜同者却不知同,顾唯知有名字之同。

如世俗兄弟同名同字,同相争斗,同告状,唯恐其不得不同,乌用乎名字之同也?

  是为不必同名与字说。

  穷途说 #

  卓吾和尚曰:天下唯知己最难,吾出家以来,本欲遍游天下,以求胜我之友。

胜我方能成我,此一喜也;胜我者必能知我,此二喜也。

有此二喜,故不惮弃家入楚。

  入楚得楚倥力,楚倥亦甚知我。

不幸楚倥死,乃去新邑,入旧县。

入旧县又得周友山力,友山又是真实胜我者,故友山亦甚知我。

夫胜我者必知我,知我者必定胜我,兼此二喜,余安得舍此而他去也耶?况年纪又老,脚力不前,路费难办乎?是以就龙湖而栖止焉:一以近友山,一以终老朽,如此而已矣。

  住龙湖为龙湖长老者,则深有僧;近龙湖居而时时上龙湖作方外伴侣者,则杨定见秀才。

余赖二人,又得以不寂寞,虽不可以称相知,然不可以不称相爱矣。

老死龙湖,又何疑焉!

  两年以来,深有稍觉满足,近又以他事怪其徒常闻,逃去别住,余乃作书寄之,大略具在《三叹余音》稿中矣。

杨定见劝我言曰:“和尚且坐一坐!”盖念我年老费力,又以深有自是,决不听我故也。

复引《论语》“不可则止”之语以重劝余,余谓“不可则止”之语在后,而“忠告善道”之语在先,今不闻“忠告善道”而先以“不可则止”自止,何耶?况此语本为疏交泛交而发,若深有与我三人者,联臂同席十余年矣,学同术,业同方,忧乐同事,徒弟徒孙三四十人视我如大父母、真骨血一般,建塔盖殿,即己事不若是勤也。

其平日情义如此,今纵忠告而不听,尤当继之以泣,况未尝一言,而遂以为不可乎?余谓连尔亦当作一恳切书与之,诸徒弟徒孙辈亦当连名作一书与之,彼见众人俱以为言,即有内省之念矣。

况深有原是一老实之人,只为无甚见识,又做人师父,被人承奉惯了,便觉常闻非耳。

若人人尽如常闻之言,彼必定知悔也。

且深有未打常闻之先,本无失德也,虽不言可也。

今既乱以皮鞭打常闻矣,犹然不得快活,复怨怒上山,造言捏词,以为常闻赶之,日夜使其徒众搬运粮食上六七十里之高山,不管夏至之时人不堪劳,则为恶极而罪大也,是以不容坐视而不作书以告之也。

若如子所言,是何心行乎?

  定见尚不省,乃谓和尚尚不听我等之言,而欲深有听和尚之言,必不得也,况人都说是和尚赶他上山去耶!余谓既说是我赶他去,则尔此书尤不容于不作也。

不但救深有,亦且救我,使我得免热赶之罪,是一举而救我二人,尤不可以不作书矣。

即他不听,而彼此之心已尽,我热赶之罪得免,不亦美乎?纵然是我赶他上山去,我今又去接他下山来,乃所宜也,乃是真大人之所为也,乃反以我为不必何耶?

  法华方便品说 #

  此增上慢者不知佛之方便,而遂信以为佛之贞实,一闻妙法,能无畏乎?此世尊所以三止舍利弗之请而不告,五千比丘所以遂退而不返也。

  夫此妙法,如优昙钵华时一见耳,三乘圣人犹不可以遽语,而况于增上慢之人哉!舍利弗虽曰声闻之选,然植根深矣,沐浴膏泽也久矣。

其为庆快,当有不言而喻者,惜乎不一记述当时所以深信之妙法也!所有记者,安知卓吾子读之不望涯而亦返乎?然苟有妙法可记,卓吾老子虽欲不返,亦不可得也。

  是经二十八品,品品皆说妙法莲华,至求其所谓妙法莲华者竟不可得。呜呼!此所以为妙法莲华也欤!

  金刚经说 #

  《金刚经》者,《大般若经》之一也。

吾闻经云:“金最刚,能催伏魔军,普济群品,故谓之金刚云。

”人性坚利,物不能坏,亦复如是。

故忍和尚为能大师说此经典,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豁然大悟,便尔见性成佛,一何伟也!

  说者谓朱夫子曾辟此语,以为得罪于吾圣门。

不知朱子盖有为也,盖见世人执相求佛,不知即心是佛,卒以毁形易服,遗弃君亲之恩而自畔于教,故发此语,初非为全忠与孝,能尽道于君臣父子之间者设也。

使其人意诚心正而伦物无亏,则虽日诵《金刚》,亦何得罪之有?今观朱夫子平生博极群书,虽百家九流靡不淹贯,观其注《参同契》可见矣。

然则学者但患不能正心耳。

  夫诚意之实,在毋自欺;心之不正,始于有所。

有所则有住,有住则不得其正,而心始不得自在矣。

故曰:“心不在焉,视不见,而听不闻。

”而生意灭矣。

惟无所住则虚,虚则廓然大公,是无物也。

既无物,何坏之有?惟无所住则灵,灵则物来顺应,是无息也。

既无息,何灭之有?此至诚无息之理,金刚不坏之性,各在当人之身者如此。

而愚者不信,智者穿凿,宋人揠苗,告子助长,无住真心,妄立能所,生生之妙几无息灭,是自欺也。

故经中复致意云:“应生无所住心。

”是心也,而可与不忠不孝削发异服者商量面目哉!

  五宗说 #

  青原有曹洞、云门、法眼三宗,南岳有沩仰、临济二宗,所谓五家宗派是也。

  是五宗也,始于六祖而盛于马祖,盖自马祖极盛,而分派始益远耳。

故江西马大师亦以祖称,以其为五家之宗祖也。

虽药山诸圣咸嗣石头之胄,而机缘契悟,实马大师发之,马祖之教不亦弘欤!唯其有五宗,是以其传有五灯。

因其支分派别,源流不绝,则名之曰宗;因其重明继焰,明明无尽,则称之曰灯。

其实一也。

此五宗之所由以大,而五灯之所由以传以续也。

在我后人,宁可不知其所自耶!

  若永嘉真觉大师与南阳忠国师,虽未暇叙其后嗣,然其见谛稳实,不谬为六祖之宗明甚。

乃《传灯》者即以己意抑而载之旁门,何其谬之甚欤!余故首列而并出之。

  隐者说 #

  时隐者,时当隐而隐,所谓邦无道则隐是也。此其人固有保身之哲矣,然而稍有志者亦能之,未足为难也。

  若夫身隐者,以隐为事,不论时世是也。

此其人盖若有数等焉:有志在长林丰草,恶嚣寂而隐者;有懒散不耐烦,不能事生产作业,而其势不得不隐者。

以此而隐,又何取于隐也?等而上之,不有志在神仙,愿弃人世如陶弘景辈者乎?身游物外,心切救民如鲁连子者乎?志趣超绝,不屈一人之下,如庄周、严光、陶潜、邵雍、陈抟数公者乎?盖身虽隐而心实未尝隐也。

此其隐盖高矣,然犹未大也,必如阮嗣宗等始为身心俱隐,无得而称焉。

  嗟夫!大隐居朝市,东方生其人也。彼阮公虽大,犹有逃名之累,尚未离乎隐之迹也。吾谓阮公虽欲为东方、冯道之事而不能,若冯公则真无所不可者矣。

  三教归儒说 #

  儒、道、释之学,一也,以其初皆期于闻道也。

必闻道然后可以死,故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非闻道则未可以死,故又曰:“吾以女为死矣。

”唯志在闻道,故其视富贵若浮云,弃天下如敝屣然也。

然曰浮云,直轻之耳;曰敝屣,直贱之耳:未以为害也。

若夫道人则视富贵如粪秽,视有天下若枷锁,唯恐其去之不速矣。

然粪秽臭也,枷锁累也,犹未甚害也。

乃释子则又甚矣:彼其视富贵若虎豹之在陷阱,鱼鸟之入网罗,活人之赴汤火然,求死不得,求生不得,一如是甚也。

此儒、道、释之所以异也,然其期于闻道以出世一也。

盖必出世,然后可以免富贵之苦也。

  尧之让舜也,唯恐舜之复洗耳也,苟得摄位,即为幸事,盖推而远之,唯恐其不可得也,非以舜之治天下有过于尧,而故让之位以为生民计也。

此其至著者也。

孔之疏食,颜之陋巷,非尧心欤!自颜氏没,微言绝,圣学亡,则儒不传矣。

故曰:“天丧予。

”何也?以诸子虽学,夫尝以闻道为心也。

则亦不免仕大夫之家为富贵所移尔矣,况继此而为汉儒之附会,宋儒之穿凿乎?又况继此而以宋儒为标的,穿凿为指归乎?人益鄙而风益下矣!无怪其流弊至于今日,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然也。

  夫世之不讲道学而致荣华富贵者不少也,何必讲道学而后为富贵之资也?此无他,不待讲道学而自富贵者,其人盖有学有才,有为有守,虽欲不与之富贵,不可得也。

夫唯无才无学,若不以讲圣人道学之名要之,则终身贫且贱焉,耻矣,此所以必讲道学以为取富贵之资也。

然则今之无才无学,无为无识,而欲致大富贵者,断断乎不可以不讲道学矣。

今之欲真实讲道学以求儒、道、释出世之旨,免富贵之苦者,断断乎不可以不剃头做和尚矣。

  论汇

  论交难 #

  以上皆易离之交,盖交难则离亦难,交易则离亦易。

何也?以天下尽市道之交也。

夫既为市矣,而曷可以交目之,曷可以易离病之,则其交也不过交易之交耳,交通之交耳。

是故以利交易者,利尽则疏;以势交通者,势去则反。

朝摩肩而暮掉臂,固矣。

  夫唯君子超然势利之外,以求同志之劝,而后交始难耳。

况学圣人之学而深乐夫得朋之益者,则其可交必如孔子而后可使七十子之服从也。

何也?七十子所欲之物,唯孔子有之,他人无有也;孔子所可欲之物,唯七十子欲之,他人不欲也。

如此乎其欲之难也,是以终七十子之身不知所掉臂也。

故吾谓孔子固难遇,而七十子尤难遘也。

  吾又以是观之,以身为市者,自当有为市之货,固不得以圣人而为市井病;身为圣人者,自当有圣人之货,亦不得以圣人而兼市井。

吾独怪夫今之学者以圣人而居市井之货也!阳为圣人,则炎汉宗室既以为篡位而诛之;阴为市井,则屠狗少年又以为穿窬而执之。

非但灭族于圣门,又且囚首于井里,比之市交者又万万不能及矣。

吾不知其于世当名何等也!

  强臣论 #

  臣之强,强于主之庸耳,苟不强,则不免为舐痔之臣所谗,而为弱人所食啖矣。

死即死而啖即啖可也,目又安得瞑也,是以得已于强也。

颜鲁公唯弗强也,卒以八十之年使死于谗;李怀光唯不得已于强也,卒以入赴王室之难而遂反于谗。

皆千载令人痛恨者。

甚矣,主之庸可畏也!然则所谓强臣者,正英主之所谓能臣,唯恐其礼待之不优者也。

  乔玄之言曰:“君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贼。

”吾以是观之,使老瞒不遭汉献,岂少一匡之勋欤?设遇龙颜,则三杰矣。

奈之何舐痔固宠者专用一切附己之人,日事谗毁,驱天下之能臣而尽入于奸贼也!敦之咎王导曰:“不听吾言,几致灭族!”夫晋元帝其初盖奴虏不尽之琅邪耳,非王导无以有江左,至明也。

一有江左,即以刁协为腹心,而欲灭王氏何耶?晋孝武亦幼冲之主也,非谢安出东山,则桓温之逆谋其遂必矣,后乃代温位而居其任,故能却百万之师,杀苻融而降苻朗也。

既幸无事,而道子之谗遂行,又何耶?安唯恐不免于谗贼之口也,尽室以行,步丘是避,造海之装于广陵之下,欲由此还东矣,乃未就而疾作,伤哉!于是桓玄篡位,刘裕代晋,强者终能自强,而不敢强者终岌岌以死也。

  夫天下强国之臣,能强人之国而终身不谋自强,而甘岌岌以死者,固少也。是以英君多能臣而庸君多强臣也,故言强臣而必先之以庸君也。

  谲奸论 #

  谲莫谲于魏武,奸莫奸于司马宣王。

自今观之,魏武狡诈百出,虽其所心腹之人不吝假睡以要除之;而司马宣王竟夺其颔下之珠,不必遭其睡也。

故曹公之好杀也已极,而魏之子孙即反噬于司马。

司马之啮曹也亦可谓无遗留矣,而司马氏之子孙又即啖食于犬羊之群。

青衣行酒,徒跣执盖,身为天子,反奴虏于鲜卑,戮辱于厥廷之下也。

一何惨毒酷烈,令人反袂掩面,含羞而不忍见之欤!然则天之报施善人竟何如哉?吾是以知天之报施果不爽也,吾又以知谲之无益、奸之受祸也。

故作《谲奸论》以垂鉴焉。

  

卷三读史汇 #

  陈静诚 #

  夫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此常理也。

然世间固有谋其政而不在其位者,则常理之所未有,从古之所未有,而于静诚陈公仅见之矣。

后此若姚恭靖亦可谓能处身于遇主之际者,而恋恋一少师之荣,终身役役于殿陛而不肯去,则亦稍优于刘诚意而已,其视公不太远乎!

  呜呼!胡惟庸之药不待尝也,天官之九级不待历历下上也,故吾以陈静诚为我朝名臣之第一人也。

  刘伯温 #

  公中忌者之毒,以太直故;晚而上之顾薄,以太刚故。

其不肯为子房之和光同尘,曲己藏身,明矣。

此其人品识见实居留侯之前,而世人惑于闻见,反以公为不逮子房,非也。

  一进一退自有定数,一胜一负自有定时,而况于生死大事也!迷者俟命而行,达人知天已定。

公既精晓天文,安有不知己之死日在洪武八年,而己死之年仅六十又五也?今观公之封天文秘书以授子琏也,且责令琏亟上之矣;又为书以授次子仲,而曰必待惟庸败后乃可密闻。

至十三年,上竟诛惟庸,累坐夷灭者数万,果思公言,召琏拜官,而琏遂卒,孙继之袭封诚意伯,增禄五百石,且予世券。

公一时刚直之所贻,不可以观乎?而仲复奏公遗疏,拜阁门使。

琏与咸卒于洪武二十五年之前,而仲独著节于靖难之后。

公为开国功臣,仲为死难忠臣,世济其直,刚终难屈,孰谓公之独授书于仲也为无意?我故曰:“皆天也。

”公唯知天而已,不然,何贵于知天文!

  宋景濂 #

  上问公何以不受乞文之,公对曰:“天朝侍从受小夷金,非所以崇国体。

”余谓公失对矣,公亦不宜待问而后对也。

方请文时,公即宜疏列其事,言:“属国遣使求文,须奏请天朝,待皇上允许,令某臣撰作,乃敢作。

臣等既奉而后撰文,则日本必不可以有所馈而得文也。

若受其馈,即为私交。

愿圣上颁降撰文而令来使赍还所馈之金”。

如此,则朝廷尊严,小国怀畏,圣上必且大喜矣,而公何不知也?余观上之曲宴公,尝叹曰:“纯臣哉尔濂!今四夷皆知卿名,卿自爱!”呜呼,危哉斯叹!芒刺真若在背,而公又尚不知,何也?

  已告老而归,仍请岁岁入朝,欲以醉学士而奉鱼水,此其意不过为子孙宗族世世光宠计耳,爱子孙之念太殷也。

孙慎估势作威,坐法自累,则公实累之矣;且并累公,则亦公之自累,非孙慎能累公也。

使既归而即杜门作浦江叟,不令一人隶于仕籍,孙辈亦何由而犯法乎?盖公徒知温室之树不可对,而不知杀身之祸固隐于鱼水而不在于温树也。

俗儒亦知止足之戒,徒守古语以为法程,七十余岁,死葬夔峡,哀哉!

  李善长 #

  李善长安敢望萧? 侯哉!特其一时同起丰沛,迹相类耳。

汉祖百战以取天下,年年远征,乃令侯独守关中。

数千里给饷增兵不绝,厥功大矣。

且日夜惶惶,恐一言不合,一举措不慎,卒无以当上心,保首领。

最后仅仅为民请上林空地,片语稍拂上意,然亦有何罪而遂致械系,略不念故人勋旧之情也!谁谓汉祖宽仁大度者?吾以为必如我太祖,乃可称宽仁大度也。

  夫君逸臣劳,理也,亦势也。

我二祖之勤劳不敢自暇逸,三十一年如一日,二十二年如一年者也。

昔之治天下于有天下之后者,曾有若是者耶?二祖之勤劳以治天下如此,故亦望人之辅之也,亦不顾家顾亲戚而为之也。

而善长诸臣无有一人能体其心者。

今观欧阳驸马所尚者,太后亲生公主也,一犯茶禁,即置极典,虽太后亦不敢劝。

其不私亲以为天下榜样,亦大昭揭明白矣。

善长等到此时,岂犹未知太祖之心耶?善长若犹未知太祖之心,而又何望于善长之弟,与善长之侄若孙若亲戚奴仆等耶!今善长且已屡致论列矣,犹眷恋崇贵显要,不忍请老何也?年已七十有七,方且扬扬然借兵夫,起大第,以明得意。

呜呼!一介草茅,当四十一岁时救死且不暇,于今何如也,而犹以为未足耶?得自经死牖下,千幸且万幸,何足怜!

  或曰:“设身处地当如何?”曰:“当汉祖大封功臣之日,何乃三杰中人材,亦只封文终侯,未尝敢与韩彭等埒也。

我又何人,偃然而径据于中山王之上乎?百顿首力辞封,甘心退让,自处于刘诚意之下,则帝必喜。

且夫岁入禄米五千余石,何人不赡了也,推其半以分给叔兄弟侄,宗党友朋,毋使一人与职任事,得以怙势作威福,则怨奚自生,祸从何至?是谓损福以灭祸,灭福以致福,此天之道而人之事也。

”若王国用之疏,自妙;然以之陈于我太祖之前,总是隔靴搔痒。

  花将军 #

  花将军既死,郜夫人安得独完?然能知花将军之不可无后,孙侍儿之决可托子,则其独具只眼为何如也!呜呼!郜氏往矣,孙氏而后其苦可知也。

付托在躬,虽明知生不如死,而有口亦难说矣。

吾以为孙氏可敬也。

  呜呼!在天为风云,在地为雷雨;死则为雷老,生则为花云。总则一人而已,而又何怪耶?

  韩成

  纪信诳楚,楚灭汉兴,天下既定,恤典何曾!呜呼!此汉祖基业所以仅仅四百余载也。

  韩成诳汉,照映今古,惟帝念哉,刻骨痛苦。

呜呼!此太祖高皇帝之业所以历万亿载而未有艾也。

同时死事鄱湖三十六将如丁普郎者,首已断矣,犹执刀船头,若战斗状,一何忠且勇也!然帝终以成效忠致死,言念不忘,封成高阳侯,庙祀康郎山,位居首。

呜呼!爱贤乐士,视人犹己,一时英杰无不乐为之死也宜也。

  而说者犹以一二功臣不终之故,大为帝疑,不知帝之体念诸功臣也亦已无所不至矣,而诸功臣则未必能一一仰体之也。

谁其得似中山与开平,又谁其似西平与信国乎?其为高皇终始眷注何如也!

  冯胜

  冯胜以大将军统数十万众,出沙漠,平定反侧,为圣天子伸威万里之外。

粮饷不计,死亡勿恤,唯以不虏掠不扰害为言。

此为何等事,而我为何等人乎,而敢娶元纪以自肆,私夷财以自利也?吾谓不即枭首,已为大幸,乃犹以为可侯,吾不知之矣。

  且我朝圣祖于凡有功诸臣,赏赉原不薄,体悉原无所不至也。

我圣祖起滁阳,入建业,定江南,以至定山东,定河南北,凡十有余岁,始即帝位。

及即位,又享国三十有一年。

此盖上帝之所笃生,天固纵之,使多历年所以福寿我黎民,原非汉、唐、宋首创诸君假仁义以行者之所得比也。

并时惟汤信国寿跻七十,余俱不及,则至于靖难之世,又安得有故将乎?未可遽以是而遂为不惜才者之憾。

吾以为最惜才者,当无如我明太祖矣。

  罗义

  此卫卒见识胜方正学十倍。

人亦何必多读书哉!呜呼!以全盛之天下,金汤之世界,付与讲究《周礼》、精熟《大学衍义》之大学士,不四年而遂败。

可畏哉书也!

  死难诸人 #

  此或为补锅匠,或为河西佣,或为转轮藏顶之二十余人,有声者,皆未可知也。

大臣生事祸国,一至此哉!绝可悲叹!黄子澄、齐泰辈,虽寸斩亦终不足以谢天下矣。

  高翔程济 #

  高公虽与程公同邑相善,但高贵死忠,程贵智免,此两公所以自谓不同也。

  然高欲死忠固也;若程者判以其身从君逃难至满数十载,其忘家忘亲忘身之忠又如此,固人臣之大忠也,何得自以为不同也?夫一以杀身为忠,反使族属之

亲,祖考之骨,亦不得免;一以智术为忠,乃能致其主脱走,逍遥于物外,老送归阙,还葬西山,是何心之最忠,虑之最远,所全最大也!

  呜呼!吾愿世之为臣子者心最忠,而世卒莫能知以是为忠之大云。

  刘王绅 #

  王忠文之子若孙,真忠文之子孙也;刘诚意之子,真诚意伯之子也。快人哉!

  余独怪诚意善天文,知难星正过,急劝上登别舟以免,而不知己之难星在胡惟庸头上来,何也?岂老星官亦但能知人而不能自知耶?要之,总不若姚恭靖老秃卒以僧录司善世终其身。

我见其十六年于朝随班行礼,赐出宫人,不辞亦不近,茕然一比丘,以故绝无兔死狗烹之疑,又何待泛舟五湖,与夫劳劳攘攘欲从赤松子学辟谷事乎?意者必如姚而后可称善始善终而善于天文乎!

  胡忠安 #

  胡忠安之忠大矣!当永乐在位之二十一年也,犹未放心于建文之逊去;而所托腹心之臣,惟忠安一人。

孰知忠安一日在湖、湘,则建文一日得安稳于滇、粤诸山寺耶?留一建文,固无损于事永乐之忠,而反足以结文皇之宠,完君父叔侄之伦。

今观公之告文皇,直言其无足虑而已。

  呜呼!诚哉其无足虑也,公岂欺文皇者哉!上疑始释,建文无恙,吾故以谓胡忠安之忠大矣。

  姚恭靖 #

  公官太子少师,推忠辅国协谋宣力文臣,阶特进荣禄大夫、勋柱国,追封荣国公,谥恭靖,加赠少师。别号独庵老人,又自谓逃虚子。

  余时年七十五矣,偶至燕,寓西山极乐寺,访问公遗书遗像甚勤。

适有告者曰:“公自辍配享,祀大兴隆寺,而今毁矣。

今移公像于崇国西偏,甚不称。

”余斋戒择日,晨往崇国寺瞻礼,见墨迹宛然,俨有生气,俯仰慨慕,欲涕者久之。

以为我国家二百余年以来,休养生息,遂至今日士安于饱暖,人忘其战争,皆我成祖文皇帝与姚少师之力也,而其可如此苟简弃置之哉!而其可如此苟简弃置之哉!

  公像甚精峭,上有题偈,乃公亲笔,若以为古物,亦当守为世宝,况真仪乎?意欲移住祟国寺朝夕瞻拜,以致皈依,纵在世不久,亦愈于空抱遗恨也。

公有书名《道余录》,绝可观,漕河尚书刘东星不知于何处索得之,宜再梓行,以资道力,开出世法眼。

  岳正

  杨邃庵虽以叶文庄《圹志》为未详,以太白、柳州比拟为非类,以金绯在躬为非所以幸先生,字字皆滴血,可畏也!然文庄《圹志》亦自好,宜并录读之。

又责李文正《补传》成于三十年后,其言尤为真切。

呜呼!世间白日如过隙,谁能耐烦等尔一落笔遂三十年也!然文正祭文等皆淋漓可诵,有欲知蒙泉岳先生者,定当细阅文正先生之笔,文正真不谬为岳先生门下士与佳婿也。

其婿经,其女甥婿辰,祭文亦好,且道二人皆是岳先生自幼选择而成者,岂不快哉!

  李贤

  既已食君之禄,官居一品,君命起复,即宜不俟驾行矣,不必怪东怪西,谓彭华嗾使罗伦以代公表白,反使罗伦亦蒙不韪之名也。

余谓若欲尽孝,自不宜出仕;既出仕,藉君养亲,又持终丧之说以买名,皆无廉耻之甚者。

苟在朝不受俸,不与庆贺,不穿吉服,日间入公门理政事,早晚焚香哭临,何曾失了孝道?况忠以事君,敬以体国,委身以报主,忘私忘家又忘身,正孝之大者,乃反以为不孝可欤!天顺反正八年之间,非文达挺身负荷,则曹、石之徒,依然败坏溃裂,不可收拾矣,何莫而非文达行孝去处,而必以区区庐墓哭泣乃为孝耶?吾不知之矣。

  李东阳 #

  此段亦是一大议论,但当时洛阳为首相,其识见亦只是梦阳等。

虽文正为次辅,亦不敢与之商量万全之策,况韩文九卿诸公哉!故谓当时诸老尽出一时搏击之习,无一人能为朝廷计久远、图万全者可也,谓其咸相随而就梦阳之后不可也。

文正虽以才学知梦阳,然梦阳实不知文正。

使其能知文正一两分,则文正不孤矣,何待结识新都,倚托梁、费,而后致身以去耶!故知为文正者实难,后之学者慎勿容易草草论文正!

  杨廷和 #

  世庙初入,据古执礼,公当其时,可谓正直不阿,卓然名世矣,是岂赂瑾卖友取容之人乎?此市井之谈,爱憎之口,不待辨者。

  独大礼议起,人皆是张、桂而非公。

余谓公只是未脱见闻窠臼耳,若其一念唯恐陷主于非礼,则精忠贯日可掬也。

故谓公之议有所未当则可,谓公之心有一毫不忠则不可。

此赵文肃所以极力为公表也。

  善乎郑淡泉之论曰:“康陵时,刘公鞠躬尽瘁以匡其始,杨公拨乱反正以扶其终。

或去或不去,均之为大臣。

”其言当矣。

果如或者之说,于司直为卖友,于刘瑾为阿势,则大礼之议,委曲扶同,公自优为之矣。

然公之议大礼也,可以许其忠,而未敢以许其妙。

若处康陵之朝,非但人不知其妙,而亦不能信其忠。

盖大忠者不见忠,至妙者人自然不知其妙也。

是以当时知公者仅仅有李文正、梁文康、费文宪数人耳。

文正必得公而后敢以去,梁、费二公亦必得公而后敢即安,则公所系何如哉!

  余又怪其不能以事康陵者而事永陵也,岂其真挟定册之功,或恃世宗仁圣,终能听己也耶?不知之矣。

  席书

  即此一事,公之才识已足盖当世矣。

当是时,人之尊信朱夫子,犹夫子也,而能识知朱子之非夫子,唯阳明之学乃真夫子,则其识见为何如者!然有识而才不充,胆不足,则亦不敢遽排众好,夺时论,而遂皈依龙场,以驿丞为师也。

官为提学,而率诸生以师驿宰,奇亦甚矣。

见何超绝,志何峻卓,况不虞贼瑾之虐其后乎!

  王骥

  州谓靖远材而欲,武略则优。

噫!安得有大将之才如骥,又得无欲如州言者而用之,使之为我御虏征蛮以封侯乎?然既无欲矣,则虽封侯亦其所不欲者,吾又安能使之舍弃性命以为我征蛮御虏,而与其所不欲之侯封也?其言谬矣!然其曰:“靖远差宽,不然,以麓川三大役,涂炭几天下半,而卒以长世。

”此则稍有识见,非复彼时训导诸人疏语。

  夫国家用人,唯用其才,今乃使有才者不得用,卒自托于中贵人有援力者以自见,其为宰相冢宰本兵,吾谓其惭汗满面,愧死无地矣,乃反以有欲病人,何

哉?又何取于居要路者为也?

  我朝文臣世爵,今唯靖远犹存,故州独以为仁德之报,不信彼谗妒之口云。

然王越、杨善之爵安可以不复,禄又安可以不世也?世王越、杨善之爵禄,则人才自然思奋,又何必以临时乏才为恨耶?

  杨善

  唯景泰绝无迎太上皇之意,是以太上皇自不待迎而后至,岂景泰君臣当时真能寓有意于无意之中,而若是吊诡欤!则南宫不锢,太子不废,门不假夺矣。

惜哉!终始一无意思之人耳,乃也先反因之以好来归,以戕害我兄弟君臣,是真为有意而送之来归也,非果杨善之能也。

也先为巧而我为拙,也先为主而我为宾,不亦太不如人矣乎!

  虽然,事势至此,社稷为重,君为轻,身又为轻焉者也,于忠肃之功,千载不可诬也。

故论社稷功则于谦为首,论归太上皇功则杨善为最。

然则杨善其真有意之人哉,故能以无意得之。

  王文成 #

  阳明先生在江西与孙、许同时,则为江西三忠臣。

先生又与胡端敏、孙忠烈同举乡荐,曾闻夜半时有巨人文场东西立,大言曰:“三人好作事!”已忽不见,则在浙江又为三大人矣。

  且夫古之立大功者亦诚多有,但未有旬日之间不待请兵请粮而即擒反者,此唯先生能之。

然古今亦未有失一朝廷即时有一朝廷,若不见有朝廷为胡虏所留者。

举朝晏然,三边晏然,大同城不得入,居庸城不得入,即至通州城下亦如无有,此则于少保之勋千载所不可诬也。

若英宗北狩,杨善徒手片言单词,欢喜也先,遂令也先即时遣人随善护送上皇来归。

以余观之,古唯厮养卒,今仅有杨善耳。

吁!以善视养卒,则养卒又不足言矣。

此皆今古大功,未易指屈,则先生与于与杨又为千古三大功臣焉者也。

  呜呼!天生先生岂易也耶!在江西为三大忠,在浙江为三大人,在今古为三大功,而况理学又足继孔圣之统者哉?

  王晋溪 #

  州谓晋溪公贪财,好睚眦中人。

夫满朝皆受宸濠赂,独晋溪公与梁公亡有也。

杨廷和为首相,受宸濠赂,擅与护卫,乃嫁祸于梁公,而梁公不辨,卒被劾去;又嫁祸于晋溪公,晋溪公又不辨,卒被诬下狱论死。

是孰为贪财乎?孰为好睚眦人乎?

  呜呼!晋溪不贪宸濠之赂,而阴用守仁,使居上流以擒濠。

明知守仁不以一钱与人,不与一面相识,而故委心用之笃也。

少具眼者自当了了,何况州素读书作文人耶!彼不拒江彬者,欲以行彼志耳,是以能使守仁等诸大豪杰士得为朝廷用也。

当时若李充嗣之抚应天,乔宇辈之居南京,陈金等之节制两广,卒令宸濠旋起而旋灭,是谁之功乎?呜呼!此唯可与智者道。

  储

  公视阳明先生居然前辈矣。

阳明中弘治十二年进士时,公则已太仆少卿,而往来问学若弟子。

吁!此公之所以益不可及也。

后泰州有心斋先生,其闻风而兴者欤!心斋之子东崖公,贽之师。

东崖之学,实出自庭训,然心斋先生在日,亲遣之事龙? 于越东,与龙? 之友月泉老衲矣,所得更深邃也。

东崖幼时,亲见阳明。

  附阅古事 #

  裴耀卿疏救杨坐赃免笞辱准折赎

  赃官死且不怕,况伯杖乎?清官宁可受死,肯受辱乎?然则决杖赎死,正所以优待赃官而导之赃污也。

虽曰士人,实同徒隶,但论有赃否耳。

徒隶之人岂无羞耻本心高出士人之上哉!

  子子寿 #

  与寿所谓视死如归,以死为荣者耶!、寿皆宣公子,而寿又朔同母子。

若说父母种性,不应产此圣兄圣弟明矣。

人固不系于种类哉!虽恶种,其能移此二子至孝至友之真性哉!

  卫问梦 #

  《周礼》六梦:曰正梦,曰噩梦,曰思梦,曰寤梦,曰喜梦,曰惧梦。

东坡《梦斋铭》曰:“人有牧羊而复者,因羊而念马,因马而念车,因车而念盖,遂梦曲盖鼓吹,身为王公。

”夫牧羊之与王公亦远矣,想之所因,岂足怪乎!

  李温陵曰:周公、乐令、苏子,皆一偏之谈,推测之见,青天白日各自说梦,不足信也。

无时不梦,无刻不梦。

天以春夏秋冬梦,地以山川土石梦,人以六根、六尘、十二处、十八界梦。

梦死梦生,梦苦梦乐,飞者梦于林,跃者梦于渊。

梦固梦也,醒亦梦也,盖无时不是梦矣,谁能知其因乎?虽至圣至神于此,无逃避梦中,若问其因,亦当缩首卷舌,不敢出声矣。

  善哉卫形神所不接之问也,使得遭遇达摩诸祖,岂不超然梦觉之关,而何止差疾已也。惜哉好学而无其师,真令人恨恨!

  庾公不遣的卢 #

  不豪则自不达,不达则自非豪,唯达故豪,一也。但世有慕名作达者,似达而非达;亦有效颦为达者,虽达亦不达。

  庾公之不遣的卢也,曰:“昔孙叔敖杀两头蛇以为后人,……效之,不亦达乎!”方叔敖少时,宁知杀两头蛇之为达而后杀之耶?自分必死,故归而向其母泣。

唯自分必死,故宁我见之而死,不欲后人复见之而死也,是之为真达也;遂从而杀之,是之为真豪也。

彼岂有心仿效甚人来耶?

  是故阮浑欲学达,而嗣宗不许,恶其效也。

山公之荐咸曰:“清真寡欲,万物不能移也。

使在官人之职,必妙绝于时。

”识其真也。

噫!是岂易与讲道学者谈耶!

  史鱼禽息 #

  二子皆死谏,二子皆迂腐,然二子之所以痛百里奚、蘧伯玉者至矣,所以知百里奚、蘧伯玉者深矣!《易》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

”盖二人不用于世,二子之目不瞑也;与其知二人而不用,不如用二人而身死也。

惜才如此,何死生之可言乎?金虽坚,安足断耶!

  呜呼!世未有贞友而不可以事君者也。故求忠臣者,尤必之贞友之门。

  孔融有自然之性

  自然之性,乃是自然真道学也,岂讲道学者所能学乎?既不能学,又冒引圣言以自其不能,视融之六岁便能藏张俭,长来便能作书救盛孝章,荐祢正平,必以不晓事目之矣。

  嗟乎!有利于己而欲时时嘱托公事,则必称引万物一体之说;有损于己而欲远怨避嫌,则必称引明哲保身之说。

使明天子贤宰相烛知其奸,欲杜此术,但不许嘱托,不许远嫌,又不许称引古语,则道学之术穷矣。

  其思革子 #

  此革子之所以贤也。

当其时,三人皆赴楚,幸而同会于赴楚之途,不幸而同风雪于岩之间。

积日过时,无所食饮,或不奈饥之与寒,遂病以死,革子盖幸而得不死者也。

幸而不死而得以见楚王,楚王能飨之,未必能用之;纵能用,未必遽以为相,锡以千金。

其身之未敢必其为如何也,而况使王泽及其二子乎?吾固谓革子之贤不可及也:一进见之顷,奏琴之间,而没者以慰,生者以荣。

成己成物,道在兹矣。

  王维讥陶潜 #

  此亦公一偏之谈也。

苟知官署门阑不异长林丰草,则终身长林丰草,固即终身官署门阑矣。

同等大虚,无所不遍,则不见督邮虽不为高,亦不为碍。

若王维是,陶潜非,则一陶潜足以碍王维矣,安在其为无碍、无所不遍乎?

  

卷四杂著汇 #

  东土达摩 #

  东土初祖,即西天第二十八祖菩提达摩尊者。

自西天来东,单传直指明心见性直了成佛之旨,以授慧可,遂为东土初祖。

盖在西天则为二十八代尊者相传衣钵之祖,所谓继往圣之圣人也,犹未为难也;在此方则为东土第一代祖师之祖,所谓开来学之圣人也,难之尤难焉者也。

  呜呼!绝言忘句,玄酒太羹,子孙千亿,沿流不绝,为法忘躯,可谓知所重矣。

  释迦佛后 #

  释迦佛说法四十九年,毕竟不曾留一字与迦叶,其与达磨东来不立文字,盖千载同一致也。

迦叶无故翻令阿难结集,遂成三藏教语,流毒万世。

嗟夫!释迦传衣不传法,传与补处菩萨者,衣也,非法也。

传衣者,传补处;传补处者,盖合万亿劫以为一劫,合万亿世以为一世,又非止于子孙相继以为一世者之比也。

此其识见度量为何如哉!

  余偶来济上,乘兴晋谒夫子庙,登杏坛,入林中,见桧柏参天,飞鸟不敢栖止。

一草一木,皆可指摘而茎数,刺草不生,棘木不长,岂圣人之圣真能使草木皆香洁,乌鹊不敢入林窠噪哉!至德在躬,山川效灵,鬼神自然呵护。

庸夫俗子无识不信,独不曾履其地乎?何无目之甚也!

  夫孔夫子去今二千余岁矣,孔氏子姓安坐而享孔圣人之泽,况鲤也为之子,也为之孙,累累三坟,俎豆相望,历周、秦、汉、唐、宋、元以至今日,其或继今者万亿劫可知也。

盖大圣人之识见度量总若此矣,而又何羡于佛与释迦乎?

  元党怀英有诗云:“鲁国余踪堕渺茫,独遗林庙历城荒。

梅梁分曙霞栖影,松牖回春月驻光。

古柏尝沾周雨露,断碑犹载汉文章。

不须更问传家事,泰岱参天汶泗长。

”至矣哉!宜自思惟:孰与周、秦、汉、唐、宋、元长且久也!

  书胡笳十八拍后

  此皆蔡伯喈之女所作也。

流离鄙贱,朝汉暮羌,虽绝世才学,亦何足道!余故详录以示学者,见生世之苦如此,欲无入而不自得焉,虽圣人亦必不能云耳。

读之令人悲叹哀伤,五内欲裂,况身亲为之哉!际此时,唯有一死快当,然而曰“薄志节兮念死难”,则亦真情矣。

故唯圣人乃能处死,不以必死劝人。

我愿学者再三吟哦,则朝闻夕死,何谓其不可也乎哉!

  书遗言后 #

  以上原合为一手轴,偶因朗目师父之便,录出以寄焦漪老并诸相知者一览,则知余终老之概矣。

  其地最居高阜,前三十余丈为余家,后三十余丈为佛殿僧房。

仍于寺之右盖马诚所读易精庐一区,寺之左盖李卓吾假年别馆一所。

周围树以果木,种以蔬菜。

蔬圃之外,尚有七八十亩,可召人佃种,以为僧徒衣食之用。

  呜呼!死有所藏,安其身于地下;生有所养,司香火于无穷。马氏父子之意盖如此。

  栖霞寺重新佛殿劝化文

  窃惟六度万行,以布施为第一;三毒五戒,以贪毒为最先。

盖缘众生以财为命,苟未能真知性命所在,则财未易施也。

佛悯此故,乃呼而告之曰:“尔等当皈依自心三宝,勿贪世宝也。

何谓三宝?皈依佛,两足尊,此佛宝也;皈依法,离欲尊,此法宝也;皈依僧,众中尊,此僧宝也。

三宝一心,靡求不应。

故有能献华供我,我知是人必能睹佛世界,坐宝莲花,见佛成道;有能喜舍一笠,我知是人必能成就慧业,无始习气,顿然冰消。

  噫嘻!佛岂有诳语乎,人特不信尔。

所以者何?盖以因果之说尚未明了,轮回之语犹自生疑故也。

夫因果之说,种桃之喻也。

种桃得桃,必不生李;种李得李,必不生桃。

投种于地,宁有僭乎?轮回之语,因果之推也。

果必有因,因复为果;因必生果,果仍为因。

如是循环,可思议乎?由此观之,报施之理,感应之端,可以识矣。

自种自收,孰能与之?自作自受,孰能御之?但舍一文,决不虚弃,如其未曾,请从此始,种德君子当知所发心矣。

  栖霞寺住持僧清柏,旧曾谋于云谷老宿,欲大新佛殿未果。

今平湖陆公既已发疏募诸学士大夫,人成斯举矣,余复何言?不过发明因果大义,独与一二信心道人共结良因尔。

异日金碧腾辉,照映山谷,经声自天而下,老稚扶携,绕殿三匝,拜舞欢呼,共祝今皇亿万万岁寿,十方赞叹,皆曰“某州某乡某善男子善女子等信施某某等”,余知尔某等功德非细也。

  列众僧职事 #

  居山以念佛为主,所有日用事,老成者自然向前力作,不惜劳苦;但年少者又皆系大众徒弟徒孙,非其本师管束,不必乐趋不倦。

以故坐食者多,用力者少,则虽欲不废弛不得也。

今常融既与众师父商议,分定职守,自然清净无事,可省颊舌之劳矣。

  然余又有说焉:人既众多,师父不一,师父若肯严束徒弟,不致偏护,众徒子等见其师伯师叔,敬畏尤甚于本师,则自然一体为善,决无参差。

又居山田者劳苦十倍,大众尤当敬畏。

其念经领德行著闻,是又山门之领袖,所谓僧宝者是也。

外人闻之而生信心,君子因之而生渴仰,本山得之而加尊重,乃少年辈全不加敬,是皆本师之过矣。

苟不知此义,何可共住,即此是地狱种,畜生业,不待他日他年也。

我山中老成者原不如此,但人众既多,不得不预防以申戒之耳。

  人多山小,以后不许再接一个徒弟徒孙,果有闻风而来,千里不远者,我自能以师事之。不悉。

  追述潘见泉先生往会因由付其儿参将

  余向在白下门,因焦弱侯得交我见泉潘君,然仅仅数语耳,其得见泉之行事志节,则皆弱侯历历为余道也。

弱侯固乐道人善,然浮不得过二分三分;既已亲见见泉,面聆数语,则与弱侯言尽合,无半厘浮也,况二分三分乎!于是心中时时有一潘见泉。

后余入滇,又三载,得告谢,忽闻见泉来守北胜,余自谓得再见我见泉,免心中时时有一见泉也,而君逝矣,作古人矣。

呜呼见泉!其真不复再见矣!

  后余游方至楚,又闻其公子廷试磊落奇气如见泉。

偶一夕,有一姓潘者同一詹轸光举人偕至湖上见我,我留与一宿,至早欲别去,因问之曰:“君是婺源,曾识潘见泉先生否?”姓潘者立起应曰:“弟子名廷谟,是先君第四子也。

”余惊讶,即起而呕之曰:“何不早道,使我得一夕欢喜耶!尔且能饮酒放歌,果是潘见泉之子,我当令人沽酒远村,与尔沉醉,不令尔一夜寂寞也。

真拙人,真拙人!胡不早告我!”即令僧雏打扫净室,留二人读书其中。

月余日,乃别去。

  时见泉三儿廷试,正弃文就武,将所得其父精艺发身辽左,侵侵乎见知于诸大老,勃勃乎向用矣。

闻其人全与父类,未面也。

余乃戏廷谟曰:“尔与尔兄孰似尔先人?”廷谟乃更谦曰:“家兄得其似,余小子不肖矣。

”余见其推让于兄,益使余又欲一见其兄。

  岁丁酉、戊戌间,余复游方至燕、晋,而廷试在辽,犹未得面。

南旋至白下,闻廷试徙大同为游击将军,官渐升矣,地益已远矣。

我益老,终不得与廷试会矣。

岂知我仍复偕马诚所侍御又抵潞河,而廷试遂参戎于此,终当一见也耶!

  既见廷试,则大喜,乃与廷试索诸公所为见泉先生传志等观之。

大抵南溟汪公志极详,弱侯祭文及传亦见交契,总之未得见泉之心也。

见泉之心,我知之。

余时有一肚皮话欲对见泉吐,恨未同,仍复吞之。

虽复吞食此话,然终以见泉不可不闻吾此话也。

何也?世间丈夫若潘见泉者少也,非见泉固不必告以此话,若是见泉又不可以不知此话也。

我此话惟见泉可使知之,焦弱侯等虽相信,终不可告以此话也。

有可告之人而终不得告,吾宁不思乎!吾谓若见泉者,倘得与鲁仲连、蔺相如辈游,则其光明俊伟,大有益于人国何如哉!惜哉犹有酸气,则以一种道学之习渐塞其天耳,然时时露出本色,则以其天者全也。

今廷试其状貌类父,雄杰类父,而谦巽恭让,独能委曲和说,合乎上下之交,则余之恨不得与见泉言者,今皆不必与廷试言之矣。

余宁不大喜,且为见泉喜乎!

  夫文武不同,而忠孝则一,倘肯效忠尽孝,何人不可,何地不可,何官不可,况堂堂国之参戎欤!况通州京师门户,虏骑突如其来,不待信宿欤!有贤于此,朝廷之上始可高枕而卧,岂可遽以和好自安妥也?我太祖高皇帝亲置藩国于此,直塞口北之门于喉项之间;成祖文皇帝又亲建北京于此。

圣子神孙,百官万姓,宗庙陵寝,与虏直隔一墙。

如此其重也,而皆径以付与二三大臣与总兵、参将大将军,则见泉平生自负所欲为而不得者,今皆有儿以承之,而又真能克承之———我所欲言于见泉而不得者,今廷试皆已了了,又绝无俟余言。

然则见泉其真可以自慰矣!

  见泉者,佳公子,喜读书,尤好武事,不知在日曾与俞虚江、戚南塘二老游不。

此二老者,固嘉、隆间赫赫著闻,而为千百世之人物者也。

今恨无此二老耳,吾将以此二老者望于贤郎,不知见泉兄以为可否?

  说法因由 #

  万历庚子春,正月人日,山西刘用相设斋于兴善禅寺,适法师祖心在会。

余谓佛殿新兴,法师宜于此讲《妙法莲华》以落成之,俾兴善有劝,非祖心不可也。

祖心许诺,寺主续灯亦喜诺。

同与斋次,有张南湖司礼慨然出米五十石以办头斋,抢头福也;辛司礼愿施十石,次得福也。

皆孟司礼太监意也,李卓吾闻而记之。

续有施舍不断,源源水来,以毕讲事唱扬道场。

今日办斋于此,真不虚矣。

  祖心登坛讲说《妙法莲华》之日,当率众友来听。

祖心其尚思《妙法》之难说哉!余将听焉;今日同会诸友,若方时化、汪本钶、马逢旸,亦将听焉;十方善男信士,亦将听焉。

务狮子吼,无野狐禅,则续灯之意不虚,张南湖诸公之意亦不虚矣。

是为祖心说法之由。

  题孔子像于芝佛院

  人皆以孔子为大圣,吾亦以为大圣;皆以老、佛为异端,吾亦以为异端。

人人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所闻于父师之教者熟也;父师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所闻于儒先之教者熟也;儒先亦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孔子有是言也。

其曰“圣则吾不能”,是居谦也。

其曰“攻乎异端”,是必为老与佛也。

  儒先亿度而言之,父师沿袭而诵之,小子阇聋而听之。

万口一词,不可破也;千年一律,不自知也。

不曰“徒诵其言”,而曰“已知其人”;不曰“强不知以为知”,而曰“知之为知之”。

至今日,虽有目,无所用矣。

  余何人也,敢谓有目?亦从众耳。既从众而圣之,亦从众而事之,是故吾从众事孔子于芝佛之院。

  读草庐朱文公赞

  吴草庐曰:“义理玄微,茧丝牛毛。心胸开豁,海阔天高。豪杰之才,圣贤之学。景星庆云,泰出乔岳。”

  草庐《文公先生赞》,可以与文公并享两庑矣。

妙矣哉!“茧丝牛毛”、“泰山乔岳”,八字法也,可谓最善名状矣。

夫两庑之享不享,何关后贤事!所患者,以吾无可享之实也。

使吾有可享之实,虽不与享,庸何伤!祗不免重增讥诋者之罪耳。

然好讥诋者原不畏罪也。

夫讥诋者既不畏罪,彼不与享者又不相关,则恐泰山乔岳无以自安于两庑之间而已!

  读南华 #

  《南华经》若无《内七篇》,则《外篇》、《杂篇》固不妨奇特也,惜哉以有《内七篇》也。

故余断以《外篇》、《杂篇》为秦、汉见道人口吻,而独注《内七篇》,使与《道德经注解》并请正于后圣云。

  读金滕 #

  周公欲以身代兄之死,既已明告于神矣,而卒不死何耶?然犹可委曰:“神不许我以死,我岂敢自死乎?我直以明我欲代兄之心云耳,非以祈人之知我欲代兄死也。

”则册祝之词,坛之设,璧之秉,金匮之纳,何为者哉?谚曰:“平地上起骨堆。

”此之谓也。

无风扬波,无事生事,一人好名,毒流万世,卒使管叔流言,新莽藉口。

圣人之所作为,道学之所举动,吾不知之矣,不有陈贾乎?陈贾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

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

”此千古断案也。

不仁不智,从公择其一者可矣。

  李卓吾先生遗言

  春来多病,急欲辞世,幸于此辞,落在好朋友之手,此最难事,此余最幸事,尔等不可不知重也。

倘一旦死,急择城外高阜,向南开作一坑,长一丈,阔五尺,深至六尺即止。

既如是深,如是阔,如是长矣,然复就中复掘二尺五寸深土,长不过六尺有半,阔不过二尺五寸,以安予魄。

既掘深了二尺五寸,则用芦席五张填平其下,而安我其上,此岂有一毫不清净者哉!我心安焉,即为乐土,勿太俗气,摇动人言,急于好看,以伤我之本心也。

虽马诚老能为厚终之具,然终不如安余心之为愈矣。

此是余第一要紧言语。

我气已散,即当穿此安魄之坑。

  未入坑时,且阁我魄于板上,用余在身衣服即止,不可换新衣等,使我体魄不安。

但面上加一掩面,头照旧安枕,而加一白布中单总盖上下,用裹脚布廿字交缠其上。

以得力四人平平扶出,待五更初开门时寂寂抬出,到于圹所,即可妆置芦席之上,而板复抬回以还主人矣。

即安了体魄,上加二三十根椽子横阁其上。

阁了,仍用芦席五张铺于椽子之上,即起放下原土,筑实使平,更加浮土,使可望而知其为卓吾子之魄也。

周围栽以树木,墓前立一石碑,题曰:“李卓吾先生之墓。

”字四尺大,可托焦漪园书之,想彼亦必无吝。

  尔等欲守者,须是实心要守。

果是实心要守,马爷决有以处尔等,不必尔等惊疑。

若实与余不相干,可听其自去。

我生时不著亲人相随,没后亦不待亲人看守,此理易明。

  幸勿移易我一字一句!二月初五日,卓吾遗言。幸听之!幸听之!

  闻之陶子曰:“卓老三月遇难,竟殁于镇抚司。

疏上,旨未下,当事者掘坑藏之,深长阔狭及芦席缠盖等讵意果如其言。

此则豫为之计矣,谁谓卓老非先见耶!”敬录之,以见其志。

  

卷五 诗汇 #

  五七言古体 #

  卷蓬根 #

  我来极乐国,便阅主人公。

极乐主人常在舍,暂时不在与谁同?尘世无根若卷蓬,主人莫讶我孤踪。

南来北去称贫乞,四海为家一老翁。

忆昔长安看花柳,如花人面今乌有。

岂无易酒发朱颜,转眼相看尽白首。

并时不见一人存,何况千年返旧村!风萧萧兮冢累累,二十七年今来归。

不道有鸟丁令威,不道老翁竟为谁,但问主人是耶非!

  过桃园谒三义祠

  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

谁识桃园三结义,黄金不解结同心。

我来拜祠下,吊古欲沾襟。

在昔岂无重义者,时来恒有《白头吟》。

三分天下有斯人,逆旅相逢成古今。

天作之合难再寻,艰险何愁力不任。

桃园桃园独蜚声,千载谁是真弟兄?千载原无真弟兄,但闻季子位高金多能令嫂叔霎时变重轻。

  五言古体 #

  张陶亭逼除上山既还写竹赠诗故以酬之

  我闻张陶亭,直似陶渊明。

渊明求为令,陶亭有宦情。

更有相似处,不醉吟不成。

一千五百年,相看两宿星。

俯视文与可,仰接颜真卿。

袜材萃于是,抱脚而长鸣。

柴桑饶古调,多艺羡陶亭。

定有五男儿,贤于五柳生。

岁晚登黄山,言此是蓬瀛。

我为何病来,君胡自商城?惭非白莲社,误作《苦寒行》。

赠我七言古,写君雪里青。

古木倚孤竹,相将结岁盟。

张三并李四,既幸得同声。

老病一相怜,遂得附骥名。

  哭承庵 #

  我似庐行者,带发僧腰石。

羡君强壮时,早知夕死迫。

独买给孤园,性命共探赜。

阳焰初升中,明然烛幽宅。

垢尽则明现,安在践往迹。

三夏久离居,二竖生肘腋。

一病不能支,旦暮成古昔。

我为择交隘,君无众寡择。

众爱自心宽,择交常? 窄。

君心何仁厚,我心何褊刻!仁厚天所培,褊急天倾仄。

君宜寿于吾,胡为今反啬!吾闻木有根,长大盖千尺。

吾闻水有源,深厚著光泽。

兹事大不然,彼苍固难测。

忽忽年四十,遂为远行客。

  纵能啬君寿,讵能夭君德。

日闻罗汨江,勉勉真修慝。

一为豫章行,参访恣所历。

学问苟如此,何忧不得力!君今虽已矣,百世犹不惑。

人生岂无涯,百年会有极。

而既反其真,而我嗟何及!斯文太寂寥,古道罕从入。

悠悠天壤间,念我终孤立!

  歌风台 #

  歌风万古台,猛士起蒿莱。

四纪为天子,又思猛士来。

欲飞无羽翼,特地令心哀。

子房学辟谷,四皓出商雒。

今日歌《大风》,明朝歌《鸿鹄》。

为语戚夫人:高皇是假哭。

  登楼篇 #

  是篇别杨生定见、上人无念而作也。杨母及其室人俱深信佛乘,故篇末及之。

  登楼不见余,定知余已去。

此间相识人,问余去何事。

势利不在余,诸君何劝渠。

中有杨定见,三载独区区。

心事如直绳,孤立终不惧。

畏首复畏尾,谁能离兹苦。

但知道在吾,不顾害有无。

上人称具眼,居士当何如?庞公难难难,庞婆易易易。

会得无难易,与吾同居止。

  七言古体 #

  赠段善甫 #

  中州自古多才贤,去夏逢君汝水边。

君时读书二百里,我亦西行有半千。

我寓接舆狂歌者,君家原种沈丘田。

五百里内贤人聚,一时谈笑成偶然。

暑退凉生又进路,汝阳台畔敞别筵。

观君意色殊凄怆,使我立马不能前。

别来千里寒冰结,纵有南书鱼不传。

梅花寂寂仍含冻,谁知君亦上山颠。

出门恰好逢君到,摧君入共主人言。

主人别号刘晋川,乐道忘势畏少年。

中原儒雅无君此,翘首愿君急着鞭!

  盆荷

  四山寂寂雨绵绵,一盆之水芰荷鲜。

终日走盘疑可弄,有时倾盖喜相怜。

飘萧一似忘怀者,高洁真同不语禅。

不用焚香烦首座,何须品色到西天。

杨家有藕甜如蜜,精舍移根溉以泉。

精舍弥天一月雨,杨家藕田空云烟。

谁知一叶两三叶,反胜三千与大千。

无心出水真如画,有意凭栏笑欲然。

妙处形容难得似,暗中摸索自相缠。

初日徐看谢灵运,清水仍逢李谪仙。

杞菊新酣全未醒,茨菰相伴已多年。

菡萏何时呈素面,芙蓉正看未花前。

世间喜好君知否?不是繁华不着鞭。

陶潜非是爱莲客,慧远虚抛买酒钱。

曾似卓吾精舍里,一盂之水亦清涟,将诗寄与万人传。

  五言绝句 #

  客吟四首 #

  昨朝坪上客,今宵云中旅。旅怀日不同,客梦翻相似。

  其二

  少小离乡井,欲归无与同。正是狎鸥老,又作塞上翁。

  其三

  故乡何处是?夏热又秋凉。凉炎随时变,何曾是故乡!

  其四

  乘槎欲问天,只怕冲牛斗。乘槎欲浮海,又道蛟龙吼。

  汝阳道中 #

  日暮汝阳城,旅魂犹暗惊。六年今复来,又是一生平。

  观音阁二首 #

  观音发大悲,欲作清凉主。如何古希人,不识三伏苦。

  其二

  寂寂与僧闲,钟声晓漏间。绿荫垂钓者,问我何时还。

  郭有道与黄叔度会遇处

  今我看碑来,郭黄安在哉!昔人分手去,此地起高台。

  琴台二首 #

  鸣琴人已去,琴台犹在此。人今不复来,岂谓无君子!

  其二

  君子犹时有,斯人绝世无。人琴俱已矣,千载起长吁。

  望海二首 #

  望海不见海,海望欢声起。顺风而疾呼,通州二百里。

  其二

  海口望京师,山河起百二。龚遂至今在,倭夷安足虑!

  哭贵儿二首 #

  汝妇当更嫁,汝子是吾孙。汝魂定何往?皈依佛世尊。

  其二

  汝但长随我,我今招汝魂。存亡心不异,拔汝出沉昏。

  忆黄宜人二首 #

  今日知汝死,汝今真佛子。何须变女身,然后称开士。

  其二

  我有一篇书,颇言成佛事。时时读一篇,成佛只如此。

  初居湖上 #

  虽无妻与子,尚有未死身。祝发当搔首,迁居为买邻。

  湖上逢方孝廉 #

  臼首澄湖上,逢君问故乡。何期故人子,相见说高堂。

  丘长孺访余湖上兼有文玉

  春风不扫尘,竹径少行人。何自来君子,而犹现女身。

  戏袁中夫 #

  文章惊人手,傲世非丈夫。侠骨香仍在,埋头好读书。

  和丘长孺醉后别意

  难逢是白雪,难别是相知。恨我不能饮,喜君真醉时。

  答袁石公八首 #

  入门为兄弟,出门若比邻。犹然下幽谷,来问几死人。

  其二

  无会不成别,若来还有期。我有解脱法,洒泪读君诗。

  其三

  赤壁赋苏公,龙湖吟白首。君是袁伏袁,附君成四友。

  其四

  江陵至亭州,一千三百许。尚有《广陵散》,未及共君语。

  其五

  别不说今朝,去不说遥遥。路逢进履者,定知过圯桥。

  其六

  江陵一千三,十里诗一函。计程至君家,百函到龙潭。

  其七

  平生懒著书,书成亦快余。惊风日夜吼,随处足安居。

  其八

  多少无名死,余特死有声。祗愁薄俗子,误我不成名。

  七言绝句 #

  三日风 #

  春来唯见北风多,岂谓清明节未过。莫以行人心事恶,故将风色苦磋磨。

  渡黄河 #

  激浪奔雷万马追,黄河南出绕长围。我今欲渡河东去,为报天风且莫吹。

  到任城乃复方舟而进以侍御也

  明年三月济宁州,老病相随亦可羞。为逐故人天际去,何妨明月上方舟。

  挂剑台 #

  丈夫未许轻然诺,何况中心已许之。一死一生交乃见,千金只得挂松枝。

  聊城怀古二首 #

  十万聊城一岁余,鲁生唯往数行书。谁言胜却百夫长,我道万夫终不如。

  其二

  千金若可当英贤,卿相亦当羁鲁连。堪笑东西驰逐者,区区只为一文钱。

  读杜少陵二首 #

  少陵原自解传神,一动乡思便写真。不是诸公无好兴,纵然兴好不惊人。

  其二

  困穷拂郁忧思深,开口发声泪满襟。七字歌行千古少,五言杜律是佳音。

  大同城 #

  此城真与铁城同,作者何人郭琥功。更有尚文周太保,至今说著犹悲风。

  观兵城东门 #

  岛夷何敢动天兵,鱼阵今看出塞行。若使仲由闻得此,结缨直下到王京。

  同马诚所出临清闸

  千艘万舸临清州,闭闸开关不自由。非利非名谁肯在,唯君唯我醉虚舟。

  弥陀寺 #

  停舟欲问弥陀寺,正是黄霾日上时。岸柳不知人意远,故牵白发比青丝。

  轮藏殿看转轮 #

  亦曾思想出风尘,孟浪空嗟岁月新。今日法轮三度转,依稀如见上方春。

  读书灯 #

  昔日贫儒今日僧,的然于世浑无能。瘿瓢倒挂三云树,肉眼频观古佛灯。

  赠阅藏师僧 #

  休夸? 阅图遮眼,愿尔频? 到眼穿。若谓寻常难得会,慌忙急上远公船。

  送思修常顺性近三上人往广济黄梅礼祖塔

  先瞻四祖理架裟,则往黄梅路不遐。祖师若道传衣了,千万为伊讨佛牙。

  读李太史集 #

  太史当今第一流,文章经国赛骅骝。传闻久被豫且制,云雨何时往见收?

  和韵十首 #

  四大无依假此身,须从假处更闻真。风侵暑蚀非常苦,苦极方知不苦人。

  其二

  与道弥亲与世群,天空怎得碍行云。无端守着声闻耳,不道观音耳不闻。

  其三

  饥不吃饭困不眠,劳劳嚷嚷共参禅。世人尽作奇特想,欲就空中觅佛仙。

  其四

  海上仙方无数新,按方治病总难成。曾知无药亦无病,药自轻投病始生。

  其五

  何因起灶又安炉,终日奔波走畏途。为语贫儿休外走,家家自有夜明珠。

  其六

  著意堤防著意摇,天风吹动发真苗。试看自己光明藏,一点灵犀若为销。

  其七

  唯有程程不耐看,六门休闭夜窗寒。早知天网恢如许,放出樊龙任意欢。

  其八

  沧海桑田几变迁,深深海底好扬鞭。庭前柏子犹堪笑,却笑老婆亦解禅。

  其九

  谁道颓垣能御寇,我知寇不上颓垣。不如墙壁俱推倒,赢得安闲与梦魂。

  其十

  我说达摩正是魔,寸丝不挂奈余何!腰间果有雌雄剑,且博千金买笑歌。

  读顾冲庵辞疏 #

  文经武略一时雄,万里封侯运未通。肉食从来多肉眼,任君击碎唾壶铜。

  春夜

  一帘疏雨坐终宵,秉烛相看春已饶。有话不妨人尽吐,五更鸡唱是明朝。

  石潭即事四绝 #

  岂为偷闲坐钓台,采真端为不凡才。神仙自古难逢世,且向关门望气来。

  其二

  十卷《楞严》万古心,春风是处有知音。即看湖上花开日,人自纵横水自深。

  其三

  暖日和烟上碧楼,无情最是此溪头。伤心欲问前程事,不肯斯须为我留。

  其四

  若为追欢悦世人,空劳皮骨损精神。年来寂寞从人谩,祗有疏狂一老身。

  知命偈似萧拙斋四首

  命不在天不在仙,看君溥博似渊泉。从前醒却华胥梦,不到黄粱熟枕边。

  其二

  命不在心不在身,洗心何处觅真人。羲皇有画不相似,一笑灰飞任暴秦。

  其三

  命不名文不姓纯,纯文应已笑文孙。缉熙欲谢忘言者,穆穆徒劳费口唇。

  其四

  命不曾言我是命,却言是命岂真乘!我自杖头终日挂,一钱不复问君平。

  因方子及戏陆仲鹤二首

  不见中原十二年,云泥两路各依然。鹏自有青云侣,肯向人间问谪仙。

  其二

  带发辞家一老僧,三年长伴佛前灯。归鸿日夜声相续,不到滇南不敢憎。

  咏古五首 #

  卧薪尝胆为吞吴,铁面枪牙是丈夫。嗟彼力能扛鼎者,拔山气盖竟迷途!

  其二

  断臂燃身未足夸,何当垂老问年华。须知一箭双雕落,始是封侯拜将家。

  其三

  牧豕高歌沧海边,菑川屡荐不称贤。孰知真主虚怀日,即是公孙拜相年。

  其四

  李杜文章日月高,有身如许厌糠糟。由来造物难多取,但得时名气自豪。

  其五

  白头老子不求名,《道德》千言万古称。今日若论真得失,此身曾是一流萍。

  感事二绝寄焦弱侯

  秣陵人去帝京游,可是隋珠复暗投!昨夜山前雷雨作,传君一字到黄州。

  其二

  独步中原二十秋,剑光长射斗间牛。丰城久去无人识,早晚知君已白头。

  舟中和顾宝幢遗墨四首

  柴湿烟浓泪满襟,黄齑不换古人心。自从涕唾成珠后,一色清光直至今。

  其二

  酒瓢驴背看山好,两斛船头亦看山。四海闲人今我是,为君判醉出河间。

  其三

  白下人传粉墨痕,虎头千载复称尊。我今暂撇西陵路,短发长衫过石门。

  其四

  鼎食公然不著忙,兵戈消日对愁肠。渔翁独钓扁舟去,袖手轮竿卧夕阳。

  听诵法华 #

  诵经纵满三千部,才到曹溪一句忘。惭愧儿孙空长大,反将佛语诳衣裳。

  系中八绝 #

  老病始苏 #

  名山大壑登临遍,独此垣中未入门。病间始知身在系,几回白日几黄昏!

  杨花飞絮 #

  四大分离像马奔,求生求死向何门?杨花飞入囚人眼,始觉冥司亦有春。

  中天朗月 #

  万里无家寄旅村,孤魂万里锁穷门。举头喜见青天上,一大圆光照覆盆。

  书幸细览 #

  可生可杀曾参氏,上若哀矜何敢死!但愿将书细细观,必然反覆知其是。

  书能误人 #

  年年岁岁笑书奴,生世无端同处女。世上何人不读书,书奴却以读书死。

  老恨无成 #

  红日满窗犹未起,纷纷睡梦为知己。自思懒散老何成,照旧观书候圣旨。

  不是好汉 #

  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归黄泉。

  送汪鼎甫南归省母并序

  丁酉岁,余往西山极乐精舍,而鼎甫复来京师与余相就。

今为岁壬寅,六载矣,念有老母,余送将归。

时余病甚,故书数语于此。

使能复来,而余能复在世,则幸甚;使不能复来,抑能来而余复不在世,则此卷亲笔亦实有卓吾子长在世间不死矣,可以商证此学也。

世间无一人不可学道,亦无有一人可学道者。

何也?视人太重,而视己太无情也。

视人太重,故终日只盘旋照顾,恐有差池,而自视疏矣。

吾子六载一意,不征逐于外,浑若处女,而于道也其庶几乎!幸勉之!幸勉之!

  扶筇送子一登舟,六载相从岂浪游!此去彩衣欢膝下,重来必定是新秋。

  五言律 #

  楼头春雨 #

  楼头一夜雨,客叹主人夸。何意中州彦,能怜四海家。

  白云封去路,玄水荐新茶。我自出门日,知道有朝霞。

  观涨

  雨意独悠悠,河头不断流。三辰犹滞此,几日到神州?

  踟蹰横渡口,彳亍上滩舟。身世若斯耳,老翁何所求!

  温泉酬唱有序 #

  春日余同马诚所侍御北行,路出汤坑,商城张子直舜选,携其甥盛朝衮,其小友陈璧,俟我于此,连饮三日,然后复同往。

从我者:麻城杨定见,新安汪本钶,并诸僧众十数人;从侍御者:僧通安与其徒孙则自京师。

此可以见张与盛与陈之舅若甥与若小友之为人矣,因为《温泉酬唱》。

  大都天下士,已在此山中。爱客能同调,相随亦向东。

  洗心千涧水,濯足温泉宫。老矣无余弃,愿师卫武公。

  入山得焦弱侯书有感二首

  易感平生泪,难忘故旧书。三春鸿雁影,一夜子云庐。

  风雨深杯后,杉松对我初。开函如可见,是梦者非欤?

  其二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古人聊自遣,此语总非真。

  问学多奇字,观书少斫轮。何时策杖履,共醉秣陵春?

  雨后访段严庵禅室兼怀焦弱侯旧友二首

  郡斋多暇日,乘兴一登临。雨过青山色,僧归绿柳荫。

  关河来远梦,明月隔同心。为有清风在,因之披素襟。

  其二

  伯牙去已久,何处觅知音!独有菩提树,时时风雨吟。

  兴来聊倚玉,老去欲抽簪。按剑投苍璧,凭高感慨深!

  钵盂庵听诵华严并喜雨二首

  山中闻胜事,闲寂更逃禅。竺法惊朝雨,经声落紫烟。

  清斋野老供,一食此生缘。千载留衣钵,卢能自不传!

  其二

  《华严》真法海,彼岸我先登。雨过千峰壮,泉飞万壑争。

  山中迎太守,物外引孤僧。寄语传经者:谁探最上乘?

  哭袁大春坊 #

  独步向中原,同胞三弟昆。奈何弃二仲,旅榇下荆门!

  老苦无如我,全归亦自尊。翻令思倚马,直欲往攀辕。

  和壁间韵四首 #

  但得菩提路,犹然是化城。黄莺娇欲语,百舌转无声。

  天际花初落,水中月正明。身心安乐处,恨在最关情。

  其二

  若论祖师禅,何劳说大千!野花朝满径,语燕昼惊眠。

  水尽东南胜,山饶王谢前。狂呼绝叫去,或恐是飞仙。

  其三

  一句阿弥陀,令人出爱河。谢公墩上草,王子竹前坡。

  不用登山屐,宁容掩鼻歌。人生何太苦,三伏几时过?

  其四

  如何初夏日,毒暑便侵淫!地接清凉寺,人怀渴仰心。

  风高翻恨扇,树密祗藏禽。岂是群仙降,相将欲炼金!

  中秋见月感念承庵

  一死何容易,依稀四十春。他乡今夜月,万里可怜人。

  客泪金波重,交情玉露新。人琴俱已矣,皎洁为谁亲?

  雪后

  雪消人不到,孤客颇疑寒。冷眼观书易,愁怀独酌难。

  至长知夜短,人老畏冬残。应有同心者,呼童煮雪看。

  除夕李士龙至得吾字

  百年今过半,除夕岂堪吾!不尽平生事,相逢有酒无?

  岁去天将暮,灯明兴不孤。故人来白下,为我话东吴。

  中秋月 #

  飞镜何团团,中秋自可观。举杯吞玉兔,探影得金丸。

  肝胆千年在,清光万古单。惟添头白雪,顿减旅人欢。

  中秋对月写怀 #

  万里家山月,今宵拟醉看。一樽同见赏,百罚不辞难。

  旅鬓疑霜重,归心生夜寒。无因来入梦,何以托金兰?

  清池白月咏似沈国王二首

  易隆陪乘礼,难接大王风。照胆千秋鉴,观心五蕴空。

  清池悬晓日,白月映残红。所幸临衰耳,闻声犹未聋。

  其二

  万里无心客,三春碧殿风。龙钟真可笑,矍铄已成翁。

  玉来天上,金鱼? 水中。谁知极乐国,即在梵王宫。

  独坐

  有客开青眼,无人问落花。暖风熏细草,凉月照晴沙。

  客久翻疑梦,朋来不忆家。琴书犹未整,独坐送残霞。

  偶游

  独往真何事,寻芳病亦瘳。出门随杖履,藉草倚江洲。

  好鸟知时节,当杯叹客愁。归来千载恨,尽付楚江楼。

  乍寒

  初疑身似病,中夜起徘徊。炙炭敲生铁,烧煤动死灰。

  冰壶何日暖,水镜为谁开?亭亭坪上柏,知道岁寒来。

  暮雨

  一水翻江去,千山送雨声。忽听枫叶乱,始讶葛衣轻。

  万卷书难破,孤眠魂易惊。秋风且莫吹,萧瑟不堪鸣!

  大智对雨 #

  人烟城外少,寂寂北楼居。风雨三更梦,云山万卷书。

  有僧来问字,无力独教锄。八月南窗下,? 然尔共余。

  雨甚

  甲子无心记,怀人便问年。三秋度沁水,九月到西天。

  偬前溪涨,凄凉万树悬。山中饶柿枣,饱啖是神仙。

  初雪

  试看门庭雪,无风故故轻。登楼谁独倚,得句老还成。

  虚白真堪托,非花不用名。寄言车马客,此地即蓬瀛。

  至后大雪呼邻人缝衣带因感而赋之

  独有严冬雪,能希游子髯。因风时到骨,极目上钩帘。

  不以西邻好,谁当一线添。贫交诚足贵,亦复令人嫌。

  送马诚所侍御北还

  访友三千里,读书万仞山。风来知日暖,雨过识春寒。

  剪烛前窗叟,寄身萧寺间。今朝柱下史,实度老瞿昙。

  初往招隐堂堂在谢公墩下三首

  到来招隐处,暑病日相寻。地故称江左,人犹似《越吟》。

  轻风生细竹,初月挂禅林。谢公墩尚在,一眺便沾襟。

  其二

  尽日阿兰若,吾生事若何!白云留客易,黄发阅人多。

  鸟为高飞倦,墩因向晚过。无边苦作海,曷不念弥陀!

  其三

  初夏日迟迟,东山一局棋。谢玄临阵战,赌墅决便宜。

  谁识清谈客,能当百万师。世儒多不晓,君子有余思。

  寄方子及提学二首

  何人独我思?天上故人而。白眼谁能识,雄心老自知。

  滇云随绝足,昆海定新诗。此方多俊逸,长养报明时。

  其二

  为郎怜白下,秉宪忆南中。一万苍山路,三千鲁国风。

  及门谁第一?时雨迤西东。闻有袈裟石,何由寄远公?

  七言律 #

  直沽送马诚所兼呈若翁历山并高张二居士

  直沽今日赋将归,李郭仙舟亦暂违。皓首攀辕惭附骥,青云得路正当时。

  起炉作灶须君事,持钵沿门待我为。燕赵古称多感慨,而翁况复旧相知!

  顾冲庵登楼话别二首

  知公一别到京师,是我山中睡稳时。今夕生离青眼尽,他年事业壮心知。

  帘外星辰手可摘,楼头鼓角怨何迟!君恩未答黄金散,直取精光万里随。

  其二

  惜别听鸡到晓声,高山流水是同盟。酒酣豪气吞沧海,宴坐微言入太清。

  混世不妨狂作态,绝弦肯与俗为名?古来材大皆难用,且看《楞伽》四卷经。

  望京怀云中诸君子

  翩翩公子下龙城,老别新知百感生。回首不堪流水去,停鞭窃共远山盟。

  无情有恨终当死,晚节穷途哭不成。他日若逢青眼客,定知刘孟入神京。

  蓟北游寄云中欧江词伯

  老去何当蓟北游,况兼木叶又惊秋。断肠流水行人渡,绝域悲风塞草愁。

  但有新诗长记忆,莫将旧事畏沉浮!知君正是龙门客,不羡当年李郭舟。

  江上望黄鹤楼 #

  枫霜芦雪净江烟,锦石流鳞清可怜。贾客帆樯云里见,仙人楼阁镜中悬。

  九秋槎影横晴汉,一笛梅花落远天。无限沧洲渔父意,夜深高咏独鸣舷。

  又八月雨雪似晋老和之

  霏霏飒飒笑群儿,正是新凉暑退时。八月南方多载酒,葛巾纱帽坐弹棋。

  清秋或恐难为抱,白发应知慰我思。坪上故人如有意,《阳春》一曲莫辞迟

  李见田邀游东湖二律

  不到西湖已十秋,兴来涉越便杭州。眼前空阔烟波冷,天际微茫玉树浮。

  两岸桃花飞小艇,隔溪渔火宿芦洲。行人本是遨游客,何况当年李郭舟!

  其二

  湖上风多白昼阴,水云深处是禅林。清歌一曲令人醉,银烛高烧不自禁。

  游子他乡双白发,将军好客千黄金。莫邪长剑终须试,未许扁舟独鼓琴。

  使往通州问顾冲庵二首

  滇南万里忆磋磨,别后相思听楚歌。楼拱西山庭履满,尊空北海酒人多。

  一江之水石城渡,八月随潮扬子过。今日中原思将相,谢公无奈苍生何!

  其二

  一掷曾轻百万呼,良宵谁与共欢娱?人来但嘱加餐饭,书到亦应问老夫。

  已约青春为伴侣,定教白发慰穷途。请公更把上苍祷,不信倭夷曾有无。

  宿天台顶 #

  缥缈高台起暮秋,壮心无奈忽同游。水从霄汉分荆楚,山尽中原见豫州。

  明月三更谁共醉,朔风初动不堪留。朝来云雨千峰闭,恍惚仙人在上头。

  系中忆汪鼎甫南还

  嗟子胡然泣涕? ?相依九载不胜奇 (连前三年共九载。)非儿转哭儿何去,久系应添系永思。

  生死交情尔可订,游魂变化我须时。累累荒草知何处,絮酒炙鸡勿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