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樵闲话录

渔樵闲话录 (旧题宋)苏轼 撰

  渔樵闲话录引 #

  尧夫渔樵问答字字名理,老坡渔樵闲话句句名喻,非理则不入,非喻则不启。

吾谓二书为一经一纬,噫,理者其糟粕耶?喻者未尝非筌蹄也。

醉浓饱鲜,是在得其旨而已,是书前卷凡脱数则,俟博雅者续之。

刻渔樵闲话录时 万历壬寅孟秋朔日海虞清常道人赵开美识

  东坡先生渔樵闲话卷上

  上篇

  有客谓渔樵曰:二老之谈,于治世之鄙事、民间之俗务可也;不然,则议论几席之间,有清风明月可以啸咏,有素琴尊酒可以娱乐,高谈而遣累忘怀,陶然以适物外之情可也。

奈何其间往往辄语及朝政故事,非所谓渔樵之闲话者。

吾所以不取焉。

独不闻庄叟曰,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尊俎之间而代之?所以各存其分也。

子得无失其分者乎!二老相顾而笑,曰:是客也,乌知吾闲话之端哉!伊尹耕于有莘之野,吕望钓于渭水之滨,世俗徒见其迹于耕钓之间,而不知之人也。

心存乎先王之道,大率古者有道之士,虽不见用于时,而退处深山穷谷,亦未尝暂忘圣人之道。

今之所谈,果有毫铢可补于见闻,亦足以发也。

又且何间于野人之论哉?客深然之而退。

渔曰:人之有祸福成败盛衰得失穷达荣辱兴亡治乱,莫非命也。

知之由命,则事虽毫铢之微,皆素定也。

一遇之而理不可以苟免,势不可以力回,岂非命数,岂非素定欤?景云初有僧万回者,善言人吉凶祸福,寓迹尘间,而出处言语不循常而特异于人,自恐因此见疑于时,或佯狂以自晦也,然而人见之,莫非恭敬,亦不敢以狂而见忽。

是时明皇为临淄郡王,因却左右而见之,万回辄拊其背曰:五十年太平天子,已后不可知之,愿自重。

言讫佯狂而去。

及明皇即位,开元天宝中可谓太平矣;至禄山之乱,果五十年也。

万回之言验如符契。

然至于翠华西幸,蒙尘万里,登桥望远,纳曲充饥,而困亦甚矣;挥涕马嵬,驰雨栈道,贻羞宗社,受耻宫闱,辱亦至矣;华清萧索,南内荒凉,节物可悲,嫔婜零落,气亦惫矣。

此皆人生至困至苦、至危至厄之事也,何为万回无一言以及之?抑知之而不言耶?如何?樵曰:非万回之不知也,命之所有,分之所定,不可逃也。

使当时言之,亦不足为戒也,虽诫亦不能免也。

天命之出,其可易乎?呜呼,擥天下之权,拥天下之势,赏罚号令速于雷霆,一喜则轩冕塞路,一怒则伏尸千里,天下岂有贵势之可敌哉!不幸一旦时违事变,艰戚万端,大都兴废成败虽出乎天、系乎命,然亦必先有其兆以成其事也。

开元中,用姚崇、宋璟,则天下四方熙熙然,丰富娱乐,无羡于华胥。

天宝末,委国政于李林甫,此其所以召乱也;归事权于杨国忠,此其所以召祸也。

盛衰得失,岂不有由而然也!渔曰:天宝末明皇倦于万机,思欲以天下之务决于大臣,而且将优游于宫掖之间以自适也,无何得李林甫,一以国政委之。

自此奸谋诡论交结以炽,而忠言谠议不复进矣。

日以放恣行乐为事。

一夕因乘月,登勤政楼,命梨园弟子进水调歌。

其间偶有歌曰「富贵荣华能几时,山川满目泪沾衣。

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是时明皇春秋已高,遇事多感,闻此歌凄然出涕,不终曲而起。

因问谁人作此歌?对曰李峤诗。

明皇叹曰:「李峤真才子也!」及范阳兵起,銮舆幸蜀,过剑门关,登白卫岭,周览山川之胜,迟久而不怿,乃思水调所歌之词,而再举之,又叹曰:「李峤真才子也!」感慨不已,扶高力士而下,不胜呜咽。

樵曰:天下之物,不能感人之心,而人心自感于物也;天下之事,不能移人之情,而人情自移于事也。

李峤之诗,本不为明皇而作也,亦不知其诗他日可以感人之情如此也,盖明皇为情所溺,而自感于诗也。

庄叟所谓「山林欤,皋壤欤,使我忻忻然而乐欤」。

夫山林之茂、皋壤之盛,彼自茂盛,又何尝自知其茂盛,而能邀人之乐乎?盖人感于情,见其茂盛而乐之也。

此谓之无故之乐也。

有无故之乐,有无故之忧,故曰乐未毕也而哀又继之,信哉是言也。

渔曰:旧事有传之于世,而人或喜得之,可以为谈笑之资者,时多尚之,以助燕闲之乐。

然而岁月浸远,语及同异。

有若明皇,尝燕诸王于木兰殿,贵妃醉起舞霓裳羽衣曲,明皇大悦。

霓裳羽衣曲,说者数端:逸史云,罗公远引明皇游月宫,掷一竹枝于空中为大桥,色如金,行十数里至一大城阙,罗曰此乃月宫也。

仙女数百,素衣飘然舞于广庭中,明皇问此何曲?曰霓裳羽衣曲也。

明皇素晓音律,乃密记其声,及归,使伶人继甚声,作霓裳羽衣曲。

及郑愚作津阳门诗,云「蓬莱池上望秋月,万里无云悬清辉。

上皇半夜月中去,三十六宫愁不归。

月中秘乐天半闻,玎珰玉石和埙箎。

宸聪听览未终曲,却到人间迷是非。

」释云:叶静能尝引上入月宫,时秋已深,上苦凄寒不堪久,回至半天,尚闻天乐。

及归,但记其半,遂于笛中写之。

西凉都督杨敬述进婆罗门曲,与其音相符,遂以月中所闻为散序,用敬述所进作腔,名霓裳羽衣曲。

又刘禹锡诗云:「开元天子万事足,惟惜当时光景促,三乡陌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

仙心从此在瑶池,三清八景相追随。

天上忽乘白云去,世间空有秋雁辞。

」[此下当有脱误]樵曰:不然,非欲天下之人皆愚也。

当战国之时,诸子纷然各持诡异之说,惑于当世,且欲游闻于诸侯以张虚名,而求其用矣。

故诞妄邪怪之说充塞于道路,天下之人不识其是非可否,于是各安于习尚,以为耳目之新。

既非圣人道德之言,又非先王仁义之术,宜乎焚之。

又恐其徒呼噪不已以乱天下,于是玩之。

有何不可?

  下篇

  渔曰:世常传云「欲人不知,莫若不为」,以谓既为之也,安得人之不知。

夫至隐而密者莫若中冓之事,岂欲人之知耶?然而不能使人不知。

以此知凡事而不循理者,虽毛发之细,不可为也。

明皇旧置五王帐,长枕大被,与兄弟同处于其间。

无何妃子辄窃宁王玉笛吹之,始亦不彰,因张祜诗云「梨花静院无人处,闲把宁王玉笛吹」,妃因此忤明皇,不怿,乃遣中使张韬光送归杨铦宅。

妃子涕泣,谓韬光曰:托以下情敷奏,妾罪固当万死,衣服之外皆圣恩所赐,惟发与肤生于父母耳。

今当即死,无以谢上。

乃引刀剪发一结付韬光以献。

自妃之一逐,皇情怃然,至是韬光取发撘之肩上以奏,明皇见之大惊惋,遽令高力士就召以归。

嗟乎,道路之言亦可畏也,使张佑不为此诗事,亦何由彰显之如此?然张亦何从得此为之说?以此可验其「欲人不知莫若不为」亦名言也。

樵曰:床箦之事至隐密也,尚且扬于外,而况明目张口,公然为不道之事,宜何如哉!隐衷潜虑,倾人害物,而谓人不知,诚自欺也!人其可欺乎?世有为是者,不可不戒。

渔曰:明皇以八月诞降,酺会于勤政楼下,命之曰千秋节大合乐,设连榻使马舞于其上,马皆衣纨绮、被铃镊,骧首奋鬣,举跋翘尾,变态动容,皆中节奏。

故养之颇甚优厚。

末年,禄山宠数优异,遂将数匹以归而习之,后为田承嗣所得。

而承嗣殊不知其马舞也,一日大享士伍作乐,其马于枥上辄奋首举足以舞。

圉人恶之,举足以击,其马尚谓不尽技之妙,愈更周旋宛转,以极其态度。

厮役以状告承嗣,承嗣以为妖而戮之。

天下有舞马,由此绝矣。

樵曰:祸之与福命也,遇与不遇时也。

命之与时,祸福会违者,幸不幸在其间也!是马也,当明皇之时,衣纨绮被铃镊,论其身之所享,可不谓之福乎?谓其见贵于时,可不谓之遇乎?不幸一旦失之于厮役之手,而棰楚遽苦其体,可谓不遇也;既而欲求免于棰楚,愈竭其能,而反为不知己者戮之,可谓祸矣。

庄叟又尝称,祸福相倚伏,诚哉是言也。

呜呼,马之遇时则受其福,及夫不为人之所知,则身被其祸。

士之处世,岂不然哉?伸于知己,屈于不知己。

遇与不遇,乃时命也!渔曰:张君房好志怪异,尝记一人,剑州男子李忠者,因病而化为虎也。

忠既病久,而其子市药归,乃省其父。

忠视其子,朵颐而涎出,子讶而视父,乃虎也,急走而出,与母弟返闭其室。

旋闻哮吼之声,穴壁而窥之,乃真虎也。

悲哉,忠受气为人,俄然化之为兽,事有所不可审其来也!观其涎流于舌,欲啖其子,岂人之所为乎?得非忠也久畜惨毒狠暴之心而然耶?内积贪惏吞噬之志而然耶?素有伤生害物之蕴而然耶?居常恃凶悖、恣残忍,发于所触而然耶?周旋宛转,思之不得。

樵曰:有旨哉,释氏有阴隲报应之说,常戒人动念以招因果。

若已向所述之事,失人身而托质于虎,是释氏之论胜矣,子知之乎?昂昂然擅威福、恣暴乱,毒流于人之骨髓,而祸延于人之宗族者,此形虽未化,而心已虎矣,倾人于沟壑,以狥己之私意,非虎哉?剥人之膏血,以充无名之淫费,非虎哉?使人父子兄弟夫妻男女不能相保,而骸骨狼藉于郊野,非虎哉?吾故曰,形虽未化而心已虎矣。

于戏,以仁恩育物,岂欲为是哉!然而不能使为之者自绝于世,又何足怪也!渔曰:唐末有宜春人王毂者,以歌诗擅名于时。

尝作玉树曲,略云:「碧月夜,琼楼春,连舌泠泠词调新。

当时狎客尽丰禄,直谏犯颜无一人。

歌未阕,晋王剑上粘腥血,君臣犹在醉乡中,一面已无陈日月。

」此词大播于人口。

毂未第时,尝于市廛中,忽见有同人被无赖辈殴击,毂前救之,扬声曰:莫无礼,识吾否?吾便解道「君臣犹在醉乡中,一面已无陈日月」者!无赖辈闻之,敛耻惭谢而退。

噫,无赖者乃小人也,能为此等事,亦可重也!方其倚力恃势,勃然以发凶暴之气,将行殴击,视其死且无悔矣,及一闻名人,则惭谢之色形于外,斯亦难矣。

有改悔之耻、向善之心,安得不谓之君子哉!樵曰:此亦一端也。

古今富于词笔者不为不多矣,然或终身憔悴而不遇,士大夫虽闻之,亦未尝出一言以称之,况有服膺乐善之心哉!以此知其无赖者,迹虽小人,而其心有愈于君子之所存也。

又岂知迹虽君子,而其心不有愈于小人之所存哉?渔曰:裴硎传奇尝记一事甚怪者,云有唐魏愽大将聂锋,有女方十岁,名隐娘,忽一日为乞丐尼窃去,父母不知其所向,但日夜悲泣叹思而已。

后五年,尼辄送隐娘还,告锋曰「教已成矣,却领取」,尼亦遂亡矣。

父母且惊且喜,乃询其所学之事,隐娘云:「携我至一岩洞中,与我药一粒服之,便令持一宝剑,教之以习击刺之法。

一年后刺猿猱如飞,刺虎豹如无物;三年渐能飞腾以刺鹰隼,四年挈我于都市中,每指其人,则必数其过恶,曰为我取其首来。

某应声而首已至矣。

自此日往都市中剌人之首,置于大囊中而归,实时以药消之为水。

后五年忽曰,大僚某人者,罪已贯盈,欺君罔民、残贼忠良,为国之害,故已甚矣。

今夜为我取其首来。

隐娘承命而往,伏于大僚居室之梁上,移时方持其首至。

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隐娘再拜云,为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欲下手。

尼叱之曰,已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隐娘拜谢,尼曰,汝术已成,可归。

遂还家。

」父母闻其语甚怪,但畏惧而终不敢诘,亦不敢禁其所为。

后至陈许节帅之事,尤更怪巽。

噫,吾闻剑侠世有之矣,然以女子柔弱之质,而能持刃以决凶人之首,非以有神术所资,恶能是哉?樵曰:隐娘之所学,非常人之能教也。

学之既精,而又善用其术,世有险诐邪恶者辄决去其首,亦一家之正也。

嗟乎,据重位厚禄,造恶不悛以结人怨者,不可不畏隐娘之事也!及尼之戒曰「须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是欲奸凶之人绝嗣于世,尚恐流毒余及于后,深可惧也。

渔曰:长庆中有处士马拯,与山人马绍相会于衡山祝融峰之精舍,见一老僧,古貌龎眉,体甚魁梧,举止言语殊亦朴野,得拯来甚喜。

及倩拯之仆持钱往山下市少盐酪,俄亦不知老僧之所向。

因马绍继至,乃云在路逢见一虎食一仆,食讫即脱斑衣而衣禅衲,熟视乃一老僧也。

拯诘其服色,乃知己之仆也。

拯大惧,及老僧归,绍谓拯曰:「食仆之虎乃此僧也。

」拯视僧之口吻,尚有余血殷然。

二人相顾而骇惧,乃默为之计,因绐其僧云,寺井有怪物,可同往观之。

僧方窥井,二人并力推入井中,僧遂乃变虎形也。

于是压之以巨石,而虎毙于井。

二人者急趋以图归计,值日已薄暮,遇一猎者张机于道旁,而居棚之上,谓二人曰:「山下尚远,群虎方暴,何不且止于棚上?」二人悸栗,相与攀援而上,寄宿于棚。

及昏暝,忽见数十人过,或僧或道,或丈夫或妇女,有歌吟者,有戏舞者,俄至张机所,众皆大怒曰:「早来已被二贼杀我禅师,今方追捕,次又敢有人张我将军?」遂发机而去。

二人闻其语,遂诘猎者:「彼众何人也?」猎者曰:「此伥鬼也,乃畴昔尝为虎食之人,既已鬼矣,遂为虎之役使,以属前道。

」二人遽请猎者再张机方毕,有一虎哮吼而至,足方触机,箭发贯心而踣。

逡巡,向之诸伥鬼奔走却回,俯伏虎之前,号哭甚哀,曰:「谁人又杀我将军也!」二人者乃厉声叱之曰:「汝辈真所谓无知下鬼也!生既为虎之食,死又为虎之役使,今幸而虎之毙,又从而哀号之,何其不自疚之如此邪!」忽有一鬼答之曰:「某等性命既为虎之所食啖,固当拊心刻志以报寃,今又左右前后以助其残暴,诚可愧耻,而甘受责矣。

然终不知所谓禅师将军者,乃虎也。

」悲哉,人之愚惑已至于此乎!近死而心不知其非,宜乎沈没于下鬼也。

樵曰:举世有不为伥鬼者几希矣!苟于进取以速利禄,吮疽舐痔无所不为者,非伥鬼欤?巧诈百端,甘为人之鹰犬以备指呼,驰奸走伪,惟恐后于他人,始未得之,俛首卑辞,态有余于妾妇;及既得之,尚未离于咫尺,张皇诞傲、阴纵毒螫,遽然起残人害物之势;一旦失职,既败乃事,则怆惶窜逐,不知死所。

然终不悟其所使,往往尚怀悲感之意,失内疚之责。

呜呼哀哉,非伥鬼欤!渔曰:李义山赋三怪物,述其情状,真所谓得体物之精要也。

其一物曰:臣姓搰狐氏,帝名臣曰巧彰,字臣曰九尾,而官臣为佞魃{鬼虎}焉。

佞魃之状,领佩丰[一作璇]手贯风轮,其能以乌为鹤、以鼠为虎、以蚩尤为诚臣、以共工为贤王、以夏姬为廉、以祝鮀为鲁,诵节义于寒浞,赞韶曼于嫫姆。

其一物曰:臣姓潜弩氏,帝名臣曰携人,字臣曰衔骨,而官臣为谗霝{霝鬼}。

谗霝之状,能使亲为疏、同为殊,使父脍其子、妻羹其夫。

又持一物,状若丰石,得人一恶,乃镵乃刻;又持一物,大如长篲,得人一善,扫掠盖蔽。

謟啼伪泣,以就其事。

其一物曰:臣姓狼贪氏,帝名臣曰欲得,字臣曰善覆,而官臣为贪魃{鬼委}。

贪魃之状,顶有千眼,亦有千口,鼠牙蚕喙,通臂众手。

常居于仓,亦居于囊,颊钩骨箕,环联琅珰。

或时败累,囚于牢狴,拳梏履校,藂棘死灰;侥幸得释,他日复为。

呜呼,义山状物之怪,可谓中时病矣!樵曰:然。

夫怪物之为害,充塞于道路矣,何所遇而非怪也?传声接响,更相出没,捃摭人之阴私,窥伺人之间隙,罗织描画,惟恐刺骨之不深。

非怪物之为害乎!殊不知此亦豕虱之义也,何足以怪而自恃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