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陬冶游录

海陬冶游录 (清)玉生 着

目录

 自序

 卷上

 卷中

 卷下

● 自序 #

  夫《海陬冶游录》曷为而作也,将以永既去之芳情,追已陈之艳迹,寄幽忧于香草,抒旧念于风怀。

沧桑变易,麻姑见而伤心;开宝繁华,宫女说而陨涕。

抚今思昔,写怨言愁。

则使经过曲里,尚识旧人,搜辑闲编,犹传轶事。

伤红颜之已老,嗟黑海之多惊。

谁肯买俊骨以倾襄,孰不谈劫灰而变色哉?则此编也,聊作寓言。

附诸野史,非故为妖冶之同,甘蹈泥犁之罪也。

顾或谓昔赵秋谷《海鸥小谱》,余曼翁《板桥杂记》,西溪山人之《吴门画舫录》,皆地当通都,时逢饶乐,其事可传,其人足重。

今一城斗大,四海氛多。

既无赵李名倡,又少崔张侠客。

染黛研朱,药又变相。

堕鞭投辖,猾虏争膏。

未闻金屋之丽人,能擅玉台之新咏。

矧又不能抽白刃以杀贼,取谥贞姬。

着黄絁而参禅,证名仙籍。

绮罗因之减色,脂粉于焉为妖。

是人肉班,是野狐窟焉尔。

而子犹逞其艳谈,为之暝写,不亦真乎?然而善言儿女,未免痴情;自古英雄,每多好色。

花天酒地,亦为阅历之场;红袖青衫,同是飘零之客。

伽女散花,何妨遍着;维摩人道,先以钩牵。

戒谣为法秀之妄诃,忏绮乃休文之恶习。

恨寄绿阴,无损牧之之豪宕;篇名锦瑟,宁识义山之缠绵。

铅华宝髻,不讳言情;浊酒残灯,乌能妨节?与其高谈从听,毋宁降格求真也。

况乎奇节仅矣,冶容暂耳,必貌皆苏小,诗比薛涛,媲卞玉京之慧心,配段东美之雅操,则香国中竟无下乘,章台内悉属才人。

青泥世界,尽放莲花。

碧柳楼台,遍镌珉玉。

是情之所必无,亦事之所罕有也。

余观古来文人失职,荡子无家。

偶托楮豪,遂传风雅。

晓风残月,不尽低徊。

淡粉轻烟,岂无点缀?本非实录,有似外篇。

则余今日之所编,逞妍抽秘,尽许荒唐;水月镜花,无嫌空彻也已。

且也,由盛观衰,大有乱离之感;因今念旧,弥兴身世之悲。

溯自丙午之秋,余年未冠。

勾留白下,寻访青溪,春藏杨柳之家,人闭枇杷之院。

任姬素琴,此中翘楚。

既识一面,遂订同心。

毛燥归来,音问中绝。

己酉大水,橐笔来游。

宿痾未瘳,烦忧正剧。

有梦非春,拥孤衾而听雨;看花懒出,虽晴日而闭关。

辛亥春闲稍作绮游,狂名顿着。

选花开尊,征歌按拍。

题群索扇,间有篇章,抹月批风,任传薄幸。

于是沾泥之絮,遂为逐水之萍矣。

癸丑之冬,杜门养痾。

追念前游,援笔以记。

其时赭寇纵横,金陵陷没。

珠帘碧瓦,荡作飞灰。

舞袖歌裙,惨罹浩劫。

而此间亦烟沉雨坠,月缺花残。

人往时非,哀多乐少。

迨乎贼去城空,春回燕至,旧巢已换,香梦难寻。

欢生死之无闻,嗟飘泊于何所。

凄迷烟月,谁解伤心。

而妆点池台,复开艳窟。

曾几何时,城中已复旧观。

城外环马场左右,又成妓薮矣。

惟是良辰难再,美人不来。

时局苍凉,消息茫昧。

今过其地,则故钉犹在,檀点依然。

芳树鸟栖,画纱萤点,乱冢荒堤。

今日粉影脂香之地,颓垣败壁;昔时灯红酒绿之家,境易回肠。

事如转烛,其为怆怀。

又乌能己?岂非事无可纪,而情有足悲哉!特以此中人,镜槛才安,忽然远徙,香名甫着,辄复私更。

萧郎再至,已怅踪迹于风前;徐娘重逢,错呼窈窕于月底。

倘欲按图而索骥,窃恐觅路而迷花也。

更有叹者,流俗胜则雅会稀,朱颜贱而黄金贵,乍羞觌面,己解淳□之襦;未及盟心,遽荐宓妃之枕。

继以色荒而钱尽,遂至情断而思离。

此亦情天之变态,幻海之沸波也。

余也虽堕绮因,自存真宰。

偶抒感慨,专写牢愁。

或观此篇者,遂以为此间佳丽,何异迷香;是处笙歌,正堪荡魄。

则亦未识余心者耳。

若其鄙为轻薄,讥以纤靡,为高厚之绳诗,作到溉之投地,以为意无寄托,旨乏劝惩,见斥于礼法之儒,遽指为文字之障列,亦姑听之而己。

呜呼!沪虽偏隅,固泽国之要津,海疆之险堑。

艳风相煽,极盛难继,有心人能勿深□哉!庚申春仲淞北玉魫生识于春申浦上。

● 卷上 #

  沪城,妓薮也,地频海,华夷错处,巨商大贾,往来如梭织。

比日繁艳,愈胜昔时。

舞榭舞台,连甍接栋,余自己酉杪秋,寄迹斯土。

每值赋闲,辄与二三良友,遨游其间,所见不少。

而工词曲娴翰墨者,未之见也。

旅窗无俚,因病得闲。

枨触旧怀,抽豪暝写。

姑循余曼翁《板桥杂记》之例,以雅游丽品轶事分隶之。

听雨剪灯,留宾煮茗,藉供嗢噱。

绘脂粉之生涯。

续烟花之记录,亦足以销忧起疾矣。

  洋氛己息,海市大开,劫火重圆,花光复炽。

绮阶绣陌,萃四方之奇姿;蜑妇蛮娃,夸海徼之妖艳。

每至二分月上,十里灯明,钿车交驰,香尘四溢。

狎邪公子,游冶富商络绎往来。

迄无停趾,洵可谓花月之大观,风流之胜事矣。

  虹桥左侧鳞次以居,其中纷黛杂陈,妍媸毕具,无不各分门户。

以苏常者为佳,土著次之,维扬江北又其次也。

修容饰貌,争妍取怜。

所著衣服。

竞尚新裁。

灯火连宵,笙歌彻夜,裙屐少年,鲜不丧魂惑志者,其即销金之窟与?

  唐家弄有二,唐瑜之故宅也。

在鱼行桥南为东弄,在阘水桥西为西弄。

悉丽人所居,途虽逦迤,游踪竞集。

纷壁明窗,备极闲雅。

每至更阑人静,琴韵箫声,犹彻墙外。

闽粤大腹贾,拥厚赀者,遨游其间。

意有所属,辄张夜宴。

斗酒藏钩,乐无逾此。

缠头一掷,动费不赀。

噫!焚香十斛,下箸万钱。

谁弗穷奢相尚,求其泊然雅素。

静好自娱,则未之见也。

  梅家弄以梅宣使得名,地颇幽僻。

每有丽姝,避喧趋寂。

僦屋其中,靓妆雅服,位置自高,羞与坊曲中伍。

惜以时有锄兰恶客,斫桂荒伦,摧折百端。

至一月数迁,不遑安处,是亦胭脂山之孽障,风月海之魔澜已。

  鸳鸯听侧,地亦幽深,十余家相连属。

每有富贵豪家,一月出数十金,以供美人挥霍。

自此闭置闲房,他客不能见矣。

然间多黠婢,俟其它出,则窃召所欢,以谄重金。

甘为野鹜,耻作家鸡。

烟花本质,往往然矣。

其能谢客杜门,镇日不下楼者,吾闻亦罕。

  虹桥西南为白栅,曲折以行为西仓桥。

白栅南为张家弄,其地附近多藏匿名姬。

此中间有双趺不缠,而姿首明秀,稍着名誉者,每乞录于高底,以求齿于姊妹行,其娇揉亦良苦矣。

此辈大概来自吴门,无所依着,遂作此生活。

嗟乎!风絮飘零,落藩堕溷,孰有甚于此哉?

  城外临河一带,自北至东,亦多倡家。

编竹为篱,抟泥成壁,湫隘殊甚。

稍自爱其羽毛者,每不屑处。

然亦有佳丽杂处其中,非由操术不工,即由名誉未噪,托迹下流。

为时白眼,虽名士失所,何以加兹。

顾一陷此阱,即身难自主。

情殊堪悲。

爱花成癖者,幸物色而调护之。

慎勿以其地而忽诸也。

  黄浦中有船妓,略如蜑户。

然绝无佳者,今率与番舶黑人交。

舆隶见之,皆掩鼻过矣。

其近虹口处,有西洋妓艘,岁一二至。

华人之能效夷言者,可易妆而往。

缠头费,亦不过二十余金。

彼美人兮,西方人之人兮,当不惜金钱,以领略此奇芬耳。

  勾栏院中,率皆礼伸佞佛,以祈默佑。

朔望必于户外焚纸箔,而撒以盐,谓之现银。

月必享财神,俗呼为接路头。

每值空王生日,多艺檀旃,香篆缭绕。

清晨诣寺庙,乘纱与以过者,绎络不绝。

覆袖底之文鸳,拜鞋尖之彩凤。

含情微诉,无非为所权私况,是亦陷而近渎矣。

  二月二十八日,为城隍夫人诞日。

街市悬灯,士女骈集。

清明、中元、十月朔,邑人例奉城隆出巡。

谓之三节会,妓女多着赭衣白裳蓬发银铛,乘舆后从,谓之偿愿。

油头浮滑,追逐指视,品评妍媸,媚神即以招客,计亦良得。

  沪城少水,无画船箫鼓诸胜。

春秋佳日,士女出游,多萃于西园。

园有茶寮十余所,莲子碧螺,芬芳欲醉。

时来丽人,杂坐成群。

每当夕阳将落,人影散乱,真觉衣香不远。

轻薄少年,乡曲独子,掉臂其间,多与目成而去。

  城中游览之地,以城隍庙之东西两园为最盛。

西园游人杂沓;东园则双扉常键,值令节始启之,幽草孤花,别开静境。

中有高阁,可远眺,为城西胜处。

桃花开时,士女丛集也。

是园,池石苍古,景颇空敞。

芙蕖盛放,亦可消夏。

他所皆静僻,访古者偶一至焉,美人则绝迹矣。

近城村里,如龙华观塔,静安浴佛,虽多胜事,往游者实罕。

  四月有兰花会,六月有荷花会,九月有菊花会,皆折简招宾。

征歌侑酒,荷花盛于南园,近皆呼也。

是园亭台空朗,逭暑迎凉。

游赏者殆无虚日。

纨扇罗衫,翩跹而来。

钿车珠幕,栉比以至。

洵为脂粉之逸情,裙钗之胜概也。

  八月十五,每家必烧斗香。

至夕倾城粉黛结伴闲游,踏月访亲,听趾所至,谓之走三桥。

以西园及蕊珠宫为最盛,烛光夺月,篆烟散香。

于时绮縠被体,茉莉堆鬓,粉汗蒸淫,履舄错沓。

轻薄少年,掉臂其间。

堕珥遗簪,为乐无极。

宵阑月斜,游人稍寂。

于是静女两三,素妆以出。

凉蟾如水,薄云作花。

邂逅相遇,适我顾兮。

彼俗子者,或将以花妖月魅疑之也。

  妓家食品,多以甘浓香脆为佳。

甚或取诸外肆,求其纤手亲调羹臛,千百中无一人。

近以惠林馆为巨擘,肴馔精洁,尚堪与吴门伯仲。

若其一家之中,自有厨娘。

客来咄嗟可办者,惟堂名能之。

至于顾厨珍品,董窀新茶,则近代已罕见矣。

岂能于此间求之哉?

  青楼所著画屉,镂空其底,中作抽屉。

杂以尘香,围以雕纹,和以兰麝。

凌波微步,罗袜皆芳。

此尤服之妖者。

或有置以金铃,隔帘未至,清韵先闻。

近又有曳男子履者,绣以蝴蝶,虽镂金错采,制作精工,而行步绝无婀娜之致,窃听不取。

  洋泾桥北,多粤东女子,蜑户珠娘,自远而至。

风日晴郎,连袂游行,殊足一新耳目。

大率以帕裹首,锦裤绣屉,椎髻窄袖,装束殊异。

类皆丰硕白皙,足长八寸。

其佳者,肤白如雪,眼明于波,不让顾喜肉屏风也。

远商多购为姬妾,筑屋别居。

然有所属意,辄引与为欢。

其有黠妪,假粤妆以媚远商者,亦猝莫能辨也。

  小南门外多野桃花,每值开时,乱红堕水,其地平远,烟草芊绵。

人家比屋,而居多有情女子。

春暮盛开,游士群集,短墙曲巷,寻花而语,有所属意,径往叩扉,谴诃不及也。

然镏院重来,辄有人面东风之感矣。

  沿城数里,丝柳毵毵,草色成茵,湖光摇黛,迥非尘境。

俗士之迹,所不能到。

疏窗半启,镇日帘垂。

堕钗徐闻,可人如玉。

游狭斜者,即求观其音容而不得。

惟一二素心人,时与往来,乐数晨夕,钱刀弗甚较也。

  沉香阁东,最著者为朱家庄。

过小石桥,为季家弄,画锦坊,西为薛弄。

深街曲巷,别有洞天。

循径而行,菜畦数弓,柴扉双板,自觉幽致冷然。

每至薄暮,红裙翠袖,历乱帘前,令人目不给赏。

流目送别,则荣阳坠鞭;选美征歌,则群花夺宠。

可不谓尽态极妍与?

  青楼居如栉比,其间最胜尤众狂惊者,土人谓之堂名,盖即妓院遗意,粉白黛绿,列屋而闲居,主者谓之本家。

最佳者,谓之堂顶;下者谓之堂底。

最盛者一堂中可四三十雌。

丝竹肉手,若手艺较优焉,故声价甲于他媱舍。

城中不盈十家。

院子深沉,楼阁高迥。

层槛回廓,宛如世族。

青骢白板,阗咽其间。

烛夜花开,瑶筵竞起。

钿钗争风,锦袖欲飞。

翠绕珠围,虽石季伦金谷之游,不是过也。

访艳者至此,殊有观止之叹。

  外此则曰草台,规模亦略相埒。

房栊深邃,被服丽都。

客至则调片岕供爪果,茗杯甫进,而粉黛杂陈于前。

客意有属,即可定情。

躇柳眠花,顿成鸳梦。

虽春风一度,各自东西,亦未始不可慰牢愁遣羁旅也。

其夜合之资,及他事率递减于堂名一等。

故冶游而惜费者,往往舍彼取此。

  其次曰私局,虽不敢与二者比屋。

然闲静则过之。

不能家有厨娘,每逢燕宴,辄取诸外肆。

帷帐衾裯,必务精洁。

花朝月夕,佳客过从,煮茗衔杯,略有风趣。

近日城中多至三百余家,诚称极盛。

呜呼!俗之华靡,风之淫侈,于此可见。

  或有名媛购屋僻地,俗子未易谋面。

自称住家,不与院中人等。

往来宾客,不过数人。

无门庭喧沓之咎,唱曲掐筝,捧觞调岕,皆不屑为。

率以小鬟任其事,其恃娇尚奢,有邀人传粉,不自着衣光景。

  沪城于旅邸,藏置丽姬。

若惬客意,即荐枕席。

故宾至如归,有室家之乐。

谓之花寓。

此岂管伸父女闾三百之遗意与?其僻巷中多阿芙蓉馆,调食者,率以女子。

客入以百钱赠,若留宿亦须一饼金,较之吴市看西施,稍觉便宜耳。

  沪城有卖花媪,善作雉媒。

于小街隘巷,构屋数椽。

凡客所属意之美人,虽良家妾媵,不难托其招致,但不能作夜度娘耳。

富室子弟,多饵以重金,谋片晷欢,名曰借台。

薄俗如此,求其独清独醒者罕矣。

  其余略有数等,等愈降,吊愈卑,率皆与夫仆隶所游。

大雅所不屑道,等诸自郐无讥可也。

嗟乎!沪城大仅如斗,而女闾成市。

偏多脂夜之妖,其谈艳者,犹谓尽人如玉,遍地皆花,不数扬州之盛。

正恐盛极而衰,为有心人所深虑耳。

  衣服之制,以青楼之趋尚为雅俗。

沪城之妓,皆从吴门来,故大半取吴为式。

其为客措办者,悉取诸采衣街上,丽制雅裁,任其自择。

其时下妓多呼缝人,授以新样,备诸纽织,穷极巧,靡若其淡妆素抹。

神韵独绝者,当别具只眼物色之。

  花草滨,三牌楼一带。

多设花肆,异蕊名葩,靡月不有。

美人头上,颇不嫌寂寞。

每至夏秋之交,建兰素蕙,入座清芬,佛手木瓜,堆盘鲜色。

可以参茗柯之禅味,洗酒国之俗酲。

其茉莉桂花,可结为球。

悬诸碧纱橱中,媚香四溢。

薄醉初醒,梦魂俱适,温柔乡洵有佳趣。

  闺中香品,别有妙制,粉奁脂盝,必非市肆所陈乃佳。

若能得内宫秘方,手为配合,则久用之后,肌理色泽,自觉光悦异常。

近日所行玫瑰洋皂,亦能滑肤。

微嫌其气韵不能入时。

至其琉璃瓶中各种花露,奇馥扑鼻,真有衣敝而香不灭之妙。

较之焚芸屑麝,可免焦腥之味。

然平章香国者,率以其异品而摈之。

不宫西张汉师家,著名已久。

凡口脂面药,澡豆香橐,亦颇精巧。

每当浴后茶余,芳馨袭衣,留髡送宫,薄解罗襦,令人心醉。

  酒兵茗战之余,率厌肥浓,多求鲜果以悦口。

沪之水蜜桃,尚是露香园遗种。

大几如盘,皮薄香甘,入口即化。

他如洞庭之芦橘杨梅,亦南方所仅见。

至闽之甘蕉荔枝,北之葡萄水梨。

自远毕集,夜阑消渴之际,剥肤咽液,凉沁诗脾。

  教坊演剧,俗呼为猫儿戏。

相传扬州某女子擅场此艺。

教女徒悉韵年稚齿,婴伊可怜。

以小字猫儿,故得此名。

沪上工此者数家,清桂,双绣,其尤著者,每当传粉登场,锣鼓乍响,莺喉变征,蝉鬓加冠,迷离扑朔,莫辨雌雄。

酣畅淋漓,合座倾倒。

每演少者以四出为率,缠头费,破费主人四饼金耳。

  名妓下捎多不可问,其衰退为房老者,什无二三。

安能于苦海中,别开青莲世界?西园茶寮中鬻青果者,多属女子。

皆来自锡山与吴下,眉目亦间有娟秀者。

无赖子每啜茗时,掷钱竞售。

捉腕捺胸,备诸妖态。

日斜果尽,随至其家。

是本不必为妓,而自堕恶趣中,亦可伤己。

  拣茶女子,多系小家贫户,布裳椎髻,楚楚可怜,然愈足见真色也。

晨去晚归,率皆结伴联群。

姿美者处之内室,工少而获倍,其中多不可致诘。

以日得百钱而甘玷无瑕之玉,为父母者,何愦愦乃尔。

  妇女之以罪案逮系者,例发官媒逻防之。

其地在五老峰后,粉墙书官媒二字者是也。

俗呼为官卖婆处。

其媪巧于渔利,略有姿致,即饰盛妆以迓客。

或守志不从者,则抶以非刑。

长官虽知弗问,大似有明籍没教坊之弊制。

苟案中漏网之奸夫啖以重金,仍可作野合鸳鸯,其法可谓疏己。

● 卷中 #

  沪自嘉道间名流踵至,提唱风雅。

领袖章台者,如王月仙,褚云孙。

固一时之秀也。

其时朱陈以财雄,丁王以侠着,闽粤大贾,皆拥巨赀,不惜千金。

为此中生色。

乃喧天鼙鼓,惊破仙音,环海螺桑,终沉鬼国,世易时移,不禁今昔之感。

余作沪游己晚,不及见盛时事矣。

听花月之遗闻,览繁华之新集。

尚有承平故习,淫冶余风也。

惟寻春杜牧,未见吴娘;骂坐灌夫,每多伧父。

不特减雅兴,将何以佐谈资。

则是编之作不亦赘乎?然而空谷幽兰,以无心而忽遇;天涯芳草,亦何处之不生?姑采尤者录于篇,以所见为后先,不以妍媸为甲乙也。

  明珠风情绰约,酷似洛真。

体态轻盈,蹁跹善舞,不让乐天春草也。

所居小楼三楹,枕于大道。

琢玉成片,悬于檐牙。

每触微风,锵然相击,过者谓此中有人。

辛亥孟秋,咽于曹家小阁,卮撰有序,女昆弟数人,并皆殊妙。

然无一当余意者。

最后见一姝,云鬓蓬松,往来于银灯之下。

欲语不语,若笑非笑,询之则明珠也。

酒阑灯灺,斜倚熏笼,有留髡送客之意。

是夕酒渴甚,不能成寐。

起殊早,疏星在河,斜月挂树,明珠手沦茗与余絮语。

谓余曰:「儿得千金,构屋城外。

曲房小室,幽轩短槛。

环植花卉,若得此与君偕老于中。

何如?」余笑而允之,嗟夫天涯杜牧,沦落甚矣。

安有十斛明珠,买此娉婷贮之金屋耶?

  吴门朝馥行二,风致婀娜,面有微麻,不损其媚。

居白栅,于章台中,名誉不甚着。

而诙臻妙,不以劲词忤宾客。

亦流辈之翘举者,与绣珊沈子绝相昵。

绣珊丰姿秀彻,酷似好女子。

谙音律。

尝妆束登场,演《断桥》一出,缠绵哀丽,举座皆惊。

朝馥时留之宿,未尝索夜合资。

每曰:「侬若遇张芯挈,虽为之捧溺器,亦心所甘焉。

」后嫁茶商以千金为之脱籍。

闻其于将嫁之时,犹与绣珊啜泣竟夕,啮臂为后约云。

  绿筠,姿容妍审。

稍识之无,双趺不壅纤,而举止闲雅。

自言本惠山女道士。

年及笄后,从人而逸,所欢之父母不容,立驱之出,彷徨无归,乃堕烟花。

先游邛上,转徙申江,僦屋于盐官塘。

小舍三楹,纤尘不着。

时已齿增色退。

而群屐少年,入其室者,无不迷惑失志。

岂殢人者真别有在乎?闻其于几席之间,皆能合欢,不减阿(麻女)任意车也。

  芸卿,姓陈。

兰陵人,隶籍吴门,名誉大噪。

已酉孟秋,避水沪,因家焉。

初其父为客于粤,娶粤姬绝美。

生芸卿,四岁即解音律。

及长入教坊,芳声清激,媲美宋腊。

芸卿,姿仅中人。

风格殊胜,扬蛾微眺,见者神为之夺。

既至沪,闭门谢客,侨居僻巷,入踪罕集,与笠泽沈君交綦密。

一日余偕沈往访,已薄幕矣。

张燕于小阁中。

值芸卿病齿,翠眉半锁,妩媚俞增。

娇弗禁酒,弱不胜衣,真觉我见犹怜。

酒酣为度懊侬一曲,响遏行云,清讴徐歇,余韵绕梁。

有谬以余能文告之者,芸卿喜甚。

倩余作传,余诺之而未果也。

后闻某公子以五百金为之脱籍,擅专房宠焉。

今沈君落魄江淮,余亦丐食沪上。

欲归不能,而芸卿已得所天。

其相去何如耶,更阑烛灺,濡笔记之,辄自伤也。

  双鸳,家沪之东林。

肌色虽黑,而光艳绝人。

余戏谓之墨芙蓉,盖媚猪之俦也。

家甚贫,以针凿度日。

后为陆媪所见,笑谓其母曰:「尔家有钱树子,何忧为?」其母惑之,因卜居于城,稍稍作此生活。

偶遇大贾,骤获不赀,甚矣。

刺绣文不如倚市门也。

吴叟樵珊尝钾之,其时双鸳已厌风尘,意将择人而事,嘱渠至其母家。

越数月樵珊偕余往访,天台路歧,竟迷前踪,徘徊良久,惆怅而返。

  桂馥行三,靡曼风流,纤浓合度,丹唇皓齿,旷世无俦。

居豸狮街中,斗室粉墙,备极幽闲之致。

自视甚高,不屑与院中人为伍。

性喜静,独处一楼,稀见宾客。

蓬荜既深,轮蹄罕至。

余偕李君秋纫往访,得见其面。

略序叹曲,翩然却入。

其妹素(王灵),年才十三,短发覆额,双鬟垂耳,已觉娉婷可喜。

时已向夕,设宴于阁中,有双凤校书,与秋纫旧相识,而呼桂馥为假母。

丰神韶蒨,调笑无双,亦可人也。

素(王灵)颇属意于余,黄昏微倦,余倚于怀。

更漏三滴,匆匆话别,缠绵之情,寄于言外。

恐将来瓜字初分,必当突过阿姊。

  绣云,一字琴仙,吴之吴趋坊人。

少有殊色,九岁鬻于勾栏。

房老爱之,不啻拱璧。

十五梳拢,艳名噪一时。

所交多贵公子,有刘二者,参戎介弟也,嬖之甚,出金绘为落乐籍。

僦屋城南,笔耕针耨,如倡随焉。

继而海氛不靖,流徙金阊,凡约指搔头之属,尽入质库中。

复业沪上,仍抱琵琶,余从邢子游,得识其面。

辛亥中秋,月色大好,余散步虹桥,偕杨君往访之,留宿其舍。

绣云姿韵天然,风流秀曼,肌如截肪,肤若凝脂。

坐于轻纱帐中,真如一堆艳雪。

夜凉人定,始共就枕。

桃笙簟滑,热香四流。

床中结茉莉为球,宿酲初解,芬芳沁鼻。

如游众香国里,后至云间,不复觌面。

杨花已老,不知飘泊何所,良可悲已。

  兰笙,吴门宦家女也。

胫跗纤妍,腰支轻亚。

生长豪华,为父母所钟爱。

顾年及笄,犹未字人。

深闺刺绣,幽怨盈怀。

仆张福者,美姿容,见信于主人。

出入闺闼,遂与兰笙有私,相约潜遁。

初窜云间,为匪人所劫。

既将至沪,鬻于章台,僦屋鸳鸯听畔。

清迥岑寂,杳然殊境。

疏窗明牖,玲珑相望。

檐前什骏,因风摐击。

游其室者,谓不减眉楼也。

余识兰笙,四阅岁毕。

未尝少有投赠,而徐余之意,终不衰。

兰笙深以昔事为讳,每询及之,则泪痕承睫,若不胜情。

嗟乎!若兰笙者,虽曰前因,究竟自贻伊戚耳。

  珠儿,姓常,素居北关。

与母相依,朝餐不继,恒仰给于十指。

其后所适非人,有彩凤随鸦之恨。

常把镜叹曰:「如此姿首,苟屈节入章台,何忧不曳罗着绮耶?」有丁生者,游冶子也,与之为邻,悦其美而心动焉。

时有投赠,值班母生日,丁以巨金为寿,由此往来如亲串。

丁又时与鹾贾饮酒其家,珠儿因是得小裕。

以千缗购二女,一字桂贞,尤为慧倩,亦后起之秀也。

枇杷巷里,宾从如云。

珠儿齿虽长,而风致嫣然,工于酬应,见之者无不色授魂与也。

性恶烦嚣,徙居小天竺侧。

帘栊峭静,室宇精洁。

陈设之物,究极幽艳。

世俗女子,弗能及也。

桂贞继为茶商所昵。

所掷缠头,劝盈箧笥。

后又以重赀为聘,珠儿由是闭门谢迹,以养痾为辞。

殊儿既与丁相处数载,情好弥隆。

丁家虽落,而珠儿待之益厚。

丁凡所需,无不取资于珠。

虽伉俪亦蔑以加。

嗟乎!狭斜之游,贫而被弃者多矣。

即夫妇间亦不能无交谪之言,而珠儿顾衣布茹蔬,与丁偕老,岂非情有独深,为今所罕见者哉?是则可传也已。

  巧福,沪城人,良家子也。

四岁时,其母贫不能自立。

弃诸路旁,酒垆妇取而养之。

长益慧美,虽不妆束,而云鬟星靥,艳绝如神仙中人。

有商人见而爱之,给值乞养为寄女,僦屋东关。

商素有储蓄,故巧福钗钏步摇,炫倾一时。

然巧福性动,不乐绳检,破瓜时已有所私,其父弗知也。

后遂为轻薄所诱,不殊柳絮飞花,落藩堕溷矣。

余与巧福相识时,年甫及笄。

姿容妍媚,风致婀娜。

双翘如细笋,体若环肥,不伤其雅。

巧福虽入章台,而伴置自高,不琐琐与人较钱帛。

壬岁夏间,巧福居虹桥左侧。

余薄暮往访,小燕其阁中。

银灯初上,情话缠绵,备极旖旎之致,街鼓紞如,宾客尽散,于是启秋纱之帐,佛湘纹之簟。

巧福谓予曰:「妾识郎君,匪伊朝夕,眷慕之情,既深且挚。

今得勾留小住,了此夙因,妾愿毕矣。

」巧福虽不识字,而性爱文人。

谓愿供俸砚之役,不乐为纫裤妻。

惟所交多鹾商大贾,终不惬其欢也。

余家又贫,力不能致,岂非有限之者耶?

  采芳,彩玲,徐妪之养女也。

僦屋艾家弄中,姊妹花盈盈竞秀,倚为钱树。

采芳齿稍长,风韵犹饶,善吹萧,声调遒逸。

又喜诙谐,妙解人颐。

第与人戏时,辄批其颊,绝似牙娘,伤人肌肤。

彩玲产自江北田家,见人腼腆,音殊弗佳。

然歌时声如裂帛,绝不类其吐属也。

壬子花朝,小桃才放,余始自里门来昆陵。

潘君折简招燕,特为洗尘。

采芳意在嬲宿,连举巨觥相属,醉不能归。

遂留焉,及醒则暇帘已透三丈日矣。

后绝不往,聊志于此。

以见醉乡中一段因缘,亦不可负之也。

  招福姓金,鸳湖女子也。

年十七至吴门,名噪甚。

继忤豪贵,遂徙于沪。

侨居梅家弄。

三椽精舍,布置颇幽,小阁垂帘,几榻上绝无纤尘。

客至则茗碗精洁。

招幅虽处平康,而娟静自好,不轻见人。

纤腰细颈,皓齿明眸,一时俊物也。

壬岁季夏,余偕汪子夜造其庐,雪藉冰脯,咄嗟而办,四壁多黏时人题咏。

招福能操琴,非遇雅流,弗屑发声。

是夕焚香危坐,为余一弹,觉筝琵之音,只增俗耳。

后闻与汪子往来最稔,余亦不复往访,仅于兰笙席上一见之而已。

迄今思之,往日酒痕,犹留襟袂,琴弦余韵,恍若不绝于耳也。

  云仙,少居茸城,颇着名誉。

轻躯鹤立,欣然而长。

初至瀛壖,即集褚伶于西园演剧,观者靡然倾动。

余友月舫与彼有一夕欢,壬岁季夏,偕之往访。

见其一钩罗袜,步惯凌波;八幅纱裙,行常窣地。

洵此中翘楚也。

云仙既见月舫,弗甚款洽。

背面不语,殊有怨态。

余谓月舫曰:「负情侬从何来?既得新人,忘却故人。

能不令云娘气结郁?」云仙乃启齿粲然,留余小燕,更阑始别。

临行犹持烛送出,嘱余再至,意甚丁宁,且曰:「请致意萧郎,勿以陌路视妾也。

」嗟乎,云仙其真缠绵于情者乎?出门视之,惟见疏星在天,明月满地而已。

余为恍然,若有所触。

未知月舫,亦有动于中否也。

  金玲,家在熏园。

颇多松月,精庐邃阁,诘曲深严。

疏牖不启,珠栊常垂。

猊鼎焚香,门无杂客。

鬟梳嫽俏,酷似宫妆。

虽处风尘,颇耽寥燕。

长于吹笛,声调凄远。

清秋月朗,倚楼闲弄,羁人听之增愁,佚女闻之起怨。

余当夏仲曾造其舍,揄云燕,飘雾谷。

纤秾合度,举措皆艳。

常语予本笠泽女子,少小即学刺绣,不幸总角为匪人所诱,以至今日沾泥堕溷,非复昔时。

话竟,辄呜咽久之。

金玲性恬淡,羞对宾客,每杂俳谐,辄无酬答。

秋棠主人,花月平章也。

偶过访之,曾以新诗,盖尤倾倒之至云。

  璇姑,粤人姬也。

龋齿愁眉,善为妖态。

僦屋城南,认王媪为假母,稍作烟花生活。

余识之己矣,时往其室。

壬子仲夏,粤人选事,王媪处诸妓星散,独璇姑在舍。

璇姑小病才愈,斜掠云鬟,凭阑不语。

隔帘视之,如芍药笼烟也。

日将夕,王媪设精粲于西窗,留余小饮。

情话久之,夜己深矣。

更阑雨恶,不能旋归。

蜡炬烟微,熏炉香冷。

遂与璇姑缱绻,待旦而别。

雪鸿泥印,小事勾留,不可谓非滴沥声之作合也。

  彩琴,兰陵人,辩慧女子也。

风态妖丽,言词巧艳。

淫冶善酒,狂逸不减润娘。

所居三楹,缔构颇新。

迥环四合,曲屋自通。

春秋佳日,率多名士醵宴。

往访者,结驷于门。

彩琴高髻靓妆,独坐一阁,甘果美酝,胪列几案。

榻上绘士女会合之图,酒酣则与客纵观,恣其谐谑。

余尝秋夕小饮其室,佳馔初进,清歌继兴。

俄而帘月如圭,晶莹斜射,遂撤桦烛,彩琴为席纠故设僻令。

余连沃数十觥,每飞一觥,则必立尽。

彩亦所罄无算。

余曰:「今日真为颠饮矣。

」彩琴时薄醉,虽不及乱,然己玉山渐颓,星眸微倦矣。

尹啸霞为写《海棠春睡行看子》,剧描醉态。

彩琴见之,辄自笑焉。

  小玉,明珠之养女。

素面如玉,双鬟若鸦,亦此中之矫矫者。

明珠前在吴门,工乐器,以衰退为房老。

有女曰四官,小字韵玉,有秋水芙蕖之目。

孙笠舫,旧相识也。

壬岁秋九,余极意寻芳,笠舫特举小玉以应。

初见之次,即设佳馔。

时时眄睐,意有所授。

是夕留宿,低帏昵枕,婉恋殊深。

近闻明珠弃叶为栈主,小玉亦已适人。

桃源非路,香梦难寻,曷禁惘然耶?

○附廖宝儿小记

  宝儿,粤人廖氏姬也。

室本素封,广厦曲房,蓄臧获数十辈。

后其夫以淫博顽家,乃僦屋鹌鹑桥畔。

小楼临水,斗室精洁。

宝儿亭亭玉立,顾影罕俦,肌肤明润,弓弯纤小,一时之秀也。

余小驻于兹,年华四瞬。

问柳寻花,间有所属。

然到眼差可者,卒无一人。

辛亥仲冬,张红红作蝶使,得与宝儿见。

觉其举止闲雅,酷似良家子。

所陈设之物,亦幽澹入古。

枣花帘底,对坐不作一语。

张子为系红丝,遂定情焉。

帏深烛灺,呜咽谓余曰:「荡子不归,空床难守,欲得素心人与数晨夕。

今幸观君,愿久相处,无相弃焉。

」由是酒楼酤饮,莒寮小啜之余,时至其室,脂香粉影,弥觉销魂。

余亦不知情之一往而深也。

  宝儿雅有花癖,性尤喜梅。

槛边阑角,时栽数株。

及迁桥侧,室仅如斗,无隙地可种,犹购佳卉,手植于盆,虬枝屈曲,供于矮几,花时满室皆馨。

其剪枝薙叶,别具慧心,偃仰类可入画。

宝儿自谓艺术之巧,不减宋仲儒。

不喜于鬓间插戴,又不肯折以供瓶玩,皆恐伤其生意也。

  余始见宝儿,赂以双缣,阍媪意犹未足。

宝儿自食仅菜蔬,而酒馔,月辄数万钱。

心甚疑之,红红谓余曰:「其夫实未外出,用甚奢。

所得缠头,不足供一博。

」宝儿饮食常至不给,娥脸不舒,枕函时有啼痕。

噫!命薄情深,若宝儿者其尤哉!

  一日既夕,往访宝儿。

未及门而遇警,狂伧构祸,好事多磨,悒悒若失者累日。

翌晨红红来,藉托微波,芳姿复觌,幽怨更深。

宝儿曰:「曩夕之警,是妾莽叔所为。

博无资,故至此,妾已诮诃去矣,后可勿虑矣。

」言时若有不胜其悲者。

  沪城殊乏清泉,宝儿当秋雨初过,辄涤磁瓮以贮,大罍小盎,窀室几满,有宿至一二年者。

宝儿备论茶味,尤让水色。

味取其轻醇,水辨其老嫩,有如苏广之品汤。

宝儿少尝习词曲,能识减画字,问余曰:「古人有嗜茶而著书者否?」余曰:「陆羽有《茶经》。

」即乞写一本,置于香奁侧,常令指授,亦闺阁佳话也。

  宝儿爱洁有癖,衵服必三日一易。帷帐不着纤尘。几榻盘盎,日令董媪以水洗拭。熏炉茶具,必自识别。虽与余亦不共。静坐封之,弥觉俗氛坌涌。

  余冬时喜熏香,颇有荀令之癖。

宝儿因具小炉,研芸和麝,日为焚炷。

由是枕衾衣袂间,常带芬馥。

宝儿曰:「是尚觉甜俗也,我家旧蓄海南香,非近今所有,不知犹在否?」因搜得零星数片,曰:「必待良辰爇之。

」一夕雨止月明,瀹清茗,擘佳果。

小坐帘底,拨炉细爇。

一篆微袅,万念俱寂,此境殊不易领略也。

  宝儿秉体素弱,性更畏寒,至冬熏炉不去手。

余馈以白凤丸,笑掷之旁。

曰:「妾昔盛时服之,几至百裹,复奚益哉?」偶染小恙,亦不肯饵药。

惟日啜双弓米,曰肺腑能清,病魔自却。

  宝儿门无杂宾,余适以他故,数日不往,辄有怨容。

黯然谓予曰:「妾又被莽叔逼死矣。

莽叔以妾与君欢,狺语哮声,日闻于耳,恐不得终事君,奈何?」余曰:「叔所短者,博资耳。

请以二十朱提为赠,自是久无烦言。

」宝儿亦甚乐,真如苏五奴吃(食追)子亦醉者。

  宝儿嗜旨酒,余馈以橘酒一石,然不肯轻饮。

值盆中建兰开,对之辄尽数爵。

时予夜醉失帕,宝儿以绡帕为赠。

上绣回文诗。

珍之不啻拱璧。

余笔囊已旧,宝儿特手制一囊以易之。

女红精巧绝伦,针细缕密。

彷佛露香园遗制,人见之争夺,因转乞宝儿再为之,弗屑也。

  宝儿所居小桥半圯,艰于出入。

意将为迁乔之莺,苦乏钱刀。

余以二万缗为助,然宝儿幽悒愈深,黛影凝愁,眼波盈泪,若有不可告人之隐。

余抚慰再三,移时而出。

红红尾谓余曰:「闻其夫将谋不利,欲胁君出百金,以快一掷。

」噫!余笔耕墨耨,安有盈余赀,以供博徒挥霍耶?

  自是之后,不往者数月。

仲夏与秋纫谈及宝儿之艳,秋纫亟请一见。

遂冒险偕往,宝儿适挽慵来髻,不施脂粉,见余至惊喜殊甚。

私谓予曰:「自郎别后,靡日不思。

屡遣董媪达意,而郎门深似海,无由得通,继我家老仆遇郎于途。

其时郎与数友偕行,又难启齿。

妾每晨临镜理妆,辄为泣然。

自恨命薄,不得复与郎相见。

一吐衷曲,妾金钗典尽,盖箧频搜,郎独不相怜乎?余闻言恻然,时已薄暮,因辞而出。

秋纫笑曰:「余从壁上观,犹代君销魂,况身历其境者耶?」

  秋纫与余去后,未能忘情。

复偕公寿潜往访之,茶果清谈而退,临出,呼谓曰:「不偕王郎来,君请勿复至矣。

」时宝儿凭栏与语,楼近河侧,临流凝睇,黛影横波。

公寿戏谓之青溪小姑。

  一日秋纫复嬲余同去,宝儿曳黑纱裈,着白罗襦,拖绣屉,笼玉钏,双腕如雪。

见余至,喜甚不能语。

秋纫微笑视宝儿,目不转睫,宝儿微觉含羞,俯首捻余带曰:「此非新人所赠耶?」余曰:「青楼荡妇,匪我思存。

所不敢忘者,惟卿而已。

」宝儿自携银刀剖瓜,色赤若琥珀,味甘若醍醐,汁凉若冰雪,食之溽暑顿消。

宝儿已于他处购数楹,频幽敞。

设余不至,则消息末由而通,其或尚有缘分耶?

  宝儿既迁新第,红红又回锡山,余未识其处,莫得其耗,自此遂绝。

一日过其书宅,见门上燕巢如故。

紫雏数头,引颈巢外,呢喃如旧识。

窗纱仍闭,悄然无人,桥边绿苔,长已涩户。

踯躅久之,不忍遽去。

室迩人远,徒怆我心矣。

养痾归里,郁伊寡欢。

追念绮游,真如梦幻。

宵阑月黑,触绪纷来。

玉溪锦瑟,樊川绿阴。

悲感窃深,用写之诗。

所谓断肠人远,伤心事多也。

遂作七律四章,同顾涤盦师义字韵,聊录于此。

其一云:「药炉烟里鬓丝斜,御湿还宜制木瓜久已冥心思学佛,安能抱疾再寻花。

新诗索署裙边字,醉墨留题壁上纱。

昔日绮游今始悔,情天变幻念纷叉。

」其二云:「此是销金旧狭邪,馈金愧乏一瓶瓜。

参来梵呗筵前笛,散着天魔袂上花。

水国娇娃屯画舰,蛮方中妇障轻纱。

粗才已分江湖老,天遣飘零温八叉」。

其三云:「朱楼曲院道旁斜,碧玉髫年初破瓜。

愿作小星比桃叶,自怜薄命怨杨花。

二分月上三层阁,一寸心通六幅纱。

沙叱飞来人面改,重寻香路恨多叉。

」其四云:「移居城曲板扉斜,别后音如断蔓瓜。

已分不圆今世月,可能重见此乡花。

荒凉残照昏颓壁,冷落流萤点画纱。

一度经过一惆怅,小桥欹侧老藤叉。

● 卷下 #

  海滨纷丽之乡,习尚侈肆,以财为雄。

豪横公子,游侠贾人,惟知挥金,不解文字。

每值春秋佳日,番舶估船,羽集鳞萃。

探花觅柳,按曲听歌,殆无虚晷。

妖姬名倡,狎客冶优,争奇献巧,工颦善谑,以冀一当,能于酒肉围中、笙箫队里,静妤自误,别出一片清凉界,可为雅流韵事者,未之有也。

然而豪情胜概,偶载一二,亦堪为花国生色。

四方名彦,来遨来游。

诗词点缀,居然旖旎。

安见《谱申浦》之新声,不及《续板桥》之旧艳也。

  蛟川姚梅伯作《苦海航》,填《沁园春》乐府百八阕。

出以俳谐,备诸猥亵,冀以唤醒痴人,真清夜钟声也。

虽然,茫茫欲海,堕苦趣者无量,方且溺不肯出。

梅伯欲施此一苇,令彼中人尽舍迷律,而渡觉岸,恐不能耳。

宝山蒋剑人,曾为《苦海航》作序,今附录于此:上海当南吴尽境,南闽粤,北辽蓟。

东西洋番舶估舰,羽集鳞萃。

元设市舶提举,自明以来,遂为壮县。

四明复道人以酰摩首罗王顶眼观之曰:「噫!此苦海也,海之中众生无量,苦趣亦无量」。

无已,姑举其一。

女闾成市,时则有脂夜之妖。

或天人,或沙修罗,或干闼婆,或药叉,鸠盘陀,无不有也。

其间最胜尤众狂鹜者,厥名为堂。

一堂中可四三十雌者,丝竹肉手,若口艺较优焉。

故声价甲于他媱舍。

贵游子弟,质柔脆,剧狎接,几何不夭折?商贾拥巨资倾其橐,昏夜袒败絮,毒被体,遭街子诃骂,讯之昨翩翩裙屐流也。

顾彼中人何尝不自阱?无虑粉骷髅,流浪生死,脱不死,老大鸡皮妪,何处作乞怜生活?幸少缓须臾,务为眩惑,惟恐毫发态不尽也。

悲夫!道人大不忍之,作乐府《沁园春》调,百有八解。

备诸猥亵或谓伤雅。

余曰:「是未读大雄氏之书也。

触为身尘,文殊不能出女子。

定惟如来,能摄阿难。

菩萨有情,不难化天人。

沙修罗,干闼婆,药叉鸠盘陀,而为说法。

虽然海之中,众生堕苦趣者多矣。

能入不能出,道人安施此一苇哉?

  王耕莘,邑之富户,家赀巨万。

素着挥霍名,掷千金于虚牝,无吝色。

同时有丁某者,富与之埒,而又交善。

同以倾财挟妓相尚,每裹金环约指数十事。

聚妓一堂,偏散于地,令其逐取为快。

耕莘于数年间缠头费十三余万。

丁亦耗无算。

好事者,集其事谱诸管弦。

号曰上海码头调。

至今曲罢酒酣,每每唱之供笑乐,赢得豪名传遍青楼矣。

耕莘今尚在,闻其后痛悔,竟断去一指。

而此中由是绝迹,其挥金似侠,其截指似彻。

具此手段,可证菩萨果。

  浦中旧有小船载土妓,日蒋暮。

驶附海舶,分宿各帮。

其海舶全身白垩,俗谓之白肚皮船。

俱泊浦心,舶中所携红毛酒,贮以玻璃瓶,色红味甘,辣如丁香,功胜媚药。

杨征男《淞南乐府》云:「淞南好,海舶塞江皋。

罗袖争春登白肚,琉瓶卜夜醉红毛。

身世总酕醄。

」今此风稍息矣。

  西园隙地,男女杂坐围听者,谓之说因果。

又有花鼓戏,皆淫媒色饵也。

演者约四三人,男敲锣,妇打两头鼓,和以胡琴笛板。

所唱皆秽词亵谭,宾白亦用土语,取其易晓。

观剧啜茗之余,日斜人稀之侯,结伴往听,亦时有之,然名妓则不屑一至也。

有小六宝者,能唱《黄金印》,其唱《方姑娘打布庄》,神情毕肖。

又唱《隔河相思》,音节靡荡,意绪哀婉,殆亦《郑风》、《褰赏》、《涉洧》之余意也。

  蔡韵卿所识多名士,秦次游,姚海伯皆眷之。

韵卿长身玉立,工奕善弹琴。

茶经酒谱,无不精晓。

所居楼阁枕溪,每当柳阴蝉静,檐月如水,琴声辄发。

然不屑轻见人,为客一抚也。

于云间胡公寿独以知音许之,值梅伯绘《忏绮图》成,乞诗公寿,思久未属。

倩李君秋纫捉刀,秋纫曰:「非得韵卿捧砚不可。

」胡即与同访韵卿,亲为和墨拂笺。

秋纫题二绝云:「难了茫茫兰絮因,剧怜清净女儿身。

尽教红粉归香界,大向花丛展法轮」。

「忏绮何如不忏便,绮情深处即真禅。

阿难不入摩登席,(冉阝)得楞严第一篇。

」诗成为奏《塞鸿》之曲,音调遒逸。

噫嘻!此中雅韵,今无继声矣。

  蛟川二石生,名下士也。

所眷有云霞二仙,皆尤物也。

云以纤丽胜,霞以秾粹胜。

云仙始与二石生遇于四明郡,纤丽定情,缱绻沦髓。

及来沪上,重寻旧盟,素欢更洽。

所居曰彤管冰蚕阁,湘帘裴几,砚匣笔床,居然有闺阁女史风致。

后以他事忤二石生,累月不往。

寄递简,杳不可致。

适宝山蒋剑人至其室,云仙谓之曰:「妾闻阿娇失欢于汉武,长卿为之作《长门赋》,以回其心。

今妾与姚君偶有微嫌,夙欢乖隔。

君以才名江左,能以生花笔吐妾衷情乎?」剑人诺之,即作《彤管冰蚕阁赋》,一时传遍北里。

某伯与云仙欢好如旧,剑人所作《彤管冰蚕阁赋》,不载《啸古堂集》中,今亦附录如下。

其赋及序云:「红蕤帐底,鸳鸯垂四角之登;朱鸟窗前,鹦鹅传变声之曲。

石氏绿珠之屋,翡翠成幄;卢家郁金之堂,玳瑁为梁。

其中有丽人焉。

其人也,籍隶坊曲,秀出辈行。

嫩水生香,家住芙蓉潮里;娭光曼睩,得姓苎萝村中。

霞绮十采,仙衣五铢,赠以苕华,方斯艳逸。

尔乃沾泥等絮,飘蓬若烟。

与二石生遇四明郡,邂逅定情,缱绻沦髓。

及来沪上,重寻旧盟。

瑶杵捣霜,云英再睹。

银湾驾鹊,星夕闰逢。

此一时也,上元之夜,飞觞召客,妙伎征诃,别有邯郸才人,俾侍秦川公子。

将谓珠树女床之地,鸟妒双栖;桃花玉洞之天,仙合两美。

隐语嘲谑,欢闻轩渠。

引喻山河,弗喻金石已。

无何妖暮入月,河魁在房,未授陈思之枕,先解醇于之襦。

别院银釭,张星不照。

一枝玉笛,梅花乱飞。

于是郑君薄怒,坐诗婢以泥中;宋玉微词,斥神女于峡外。

惹杜郎之春恨,黯然魂销;作子夜之变歌,闻者发指,不为己甚,尚何可言?独是虚室生白,灵镜以收照为明;古井不波,玉虎复牵丝而上。

眷言彼姝,独居深念,耻胃新宠,邈失素欢。

背烛拥髻,则蜡泪向夕。

引臂就枕,则桃骨削晨。

新花红阑,纤雨画帘。

石黛罢点,海燕不来。

感缠绵于宿昔,魂惝况其如接。

人之情也,其能己乎?乃有莺花迁客,蜨梦寓公,偶过荃居,实伤蕙抱。

欲使一双玉斧,修月仍圆;十万金铃,替花作枕。

小谪神仙,怜麻姑之狡狯;善言儿女,试曼倩之诙谐。

爰命兰翰,用代(艹湲)苏。

比兴而外,古诗之流,以彼鸾飘凤泊,畴寄苏蕙璇玑之图。

伊余瑶想琼思,聊仿徐陵《玉台》之制,其词曰:夫何佳人之独处兮,愁伊郁而谁语?思奉欢之清辉兮,自因风而微诉。

粤夷光之苗裔兮,固长颦而善妩。

家伯鸾之所栖兮,视彼德曜有余慕。

嗟实命之不犹兮,为青楼之佚女。

屏针黹而弗事兮,习韩娥之歌舞。

辞乡邦而转徙兮,行瑶姬之云雨。

匪予情之所乐兮,莲青泥而薏苦。

既宛转而随人兮,笑啼又难以自主。

欢一见而倾心兮,乍送抱而推襟。

渡鳷鹊于银河兮,鸣凤皇之玉琴。

岁冉冉其易逝兮,春华去兮霜飙侵。

别四明之山水兮,怀君子之德音。

黄歇浦兮山松城,中有女闾兮弦管声。

妾入门兮欢弭榜,欢枉绥兮妾将迎。

箫紫凤兮筝白雁,裙翠蝶兮镜红缨。

恃旧宠兮连爱,惑宿因兮重盟。

流水落花兮妾薄命,天长地久兮欢多情。

忽弃捐兮中路,羌不知其故也。

蕙兰奚入以萧艾,无惑乎欢之怒也。

欢之怒兮未可回,妾将去兮终徘徊。

抛钿蝉兮委钗芜,弃绣闼兮下妆台。

歌声沉兮隔小院,月色瘦兮笥幽苔。

朝望欢兮暮望欢,欢心回兮欢身来。

珊瑚床兮琥珀枕,待欢来兮荐欢寝。

葡萄酒兮芙蓉浆,待欢来兮劝欢尝。

欢不来兮妾伤神,欢之来兮回阳春。

春人影兮春梦痕,惜春梦兮怜春人。

重曰:欢情多兮,妾命薄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巢有鹊兮,赠有芍兮。

以遨以嬉,还于彤管冰蚕之阁兮。

  徐月娥,汪雪卿,善说平话,玉貌珠唤。

么弦脆管,真个令人消魂。

日午宵初,常于土地堂罗神殿演唱。

听者联坐接肱,每发一语,辄为解颐。

富室子弟,争交欢之,皆虑不当意。

月娥后归徐辛彝,受专房宠。

同时之以平话擅名者,如曹春江,马如飞,皆须眉中之矫矫杰出者也。

  蒯子琴,陈紫卿,沈绣珊,沈松云,皆工唱曲。

引声按拍,音节不乖。

所设有聚芳集贤二局,每日令曲师教导。

艺既精绝,遂妆束登场演试。

每当熏香剃面,鹄立氍毹,极悱恻缠绵之致。

尝演《思凡》、《断桥》二出,宛转尽态,含哀蓄怨,合座倾倒。

蒯子诸人皆喜艳游,是日招致此中人为群花会。

新妆炫服,不期毕至,可谓盛集。

  朱爱宝,以财雄勾栏中。

所蓄雏妓,俊美绝伦。

赁屋天官牌楼凌氏故宅。

其宅本非园旧址,有四石古峭拔俗,继得明张电书五石山房额。

遂筑室以颜其居。

旧有亍彳 厂窈窕窗诸胜,后为晴翠读书楼。

爱宝即居其上,非佳客至,不令入也。

其别宅寓优怜,以名流选胜之场,为歌舞生涯所托足。

虽属园林之厄,而较之为马厩爨室者,犹幸也。

  顾大,沪无赖子。

嗜酒喜为诗,打油钉铰,不自知其恶劣,尝馆北关,每至余舍,约作钾邪游。

闻其生平颇有奇遇。

有云孙者,绝色也。

韶齿玉颜,丰致淡远。

与人辄少可,而独与顾厚。

久之,情好弥笃。

时顾贫甚,常以珍异金钱相馈。

继遘疾将死,欲招顾一见为诀。

婉问哀词,日焉三至,比顾往,则已气绝。

茫茫人海,彼独情深,而身处其境者,竟漠焉视之。

恨不能致黄衫侠客,一问其负心也。

  下元灯节,例许放灯。

然未有若辛亥春之盛者,其灯皆剪纸为伞形式,或圆或六角,镂刻人物花卉珍禽异兽,细于网丝。

缨络须带,精妙无俦。

是时举国若狂,各竞奇极巧,不惜金赀,至有为之倾家者。

街衢间列炬若昼。

明幕疏帘中,青红炫目,星月皎皎,笑言宴宴。

夜游之乐,何殊焰摩天上。

李蔼堂又妆束小童为台阁,丽服靓妆,倾耀一时,经两月始散。

  任宝琴,自金阊来,风雅自高。

不屑与坊曲中伍,辄为他妓所訾。

性喜文士,多乞歌诗。

留赠短缄细字,常盈笥箧。

余尝与笠舫往访,一见即乞作传。

时当桃熟,而是年所结殊少,园圃多为官票所封,猝未能得。

余曰:能以绥山桃为寿,当为西王母点缀佳传耳。

宝琴笑诺,百计觅致。

逾月再往,则空室去。

问之邻右,则以讹讥浪传,仓皇远徙。

桃香尚盈颊,而人面已不知何处去矣。

孤此一片盛心,辄呼负负。

  侬字诗词中都用之,皆以自谓。

沪人则以呼人。

想始亦渠侬,久而渐讹耳。

苏妓至久,戏一效之。

他若以美为趣,以看为睃。

初至不能骤解,且其音重浊不耐听。

土著及江北来者,皆喜作吴语,以媚客矣。

  沪人呼妓为官人,初不解所谓。

或曰:其始以小女童唱歌侑觞,故得此名。

后遂相沿不改。

然官人二字,义取幼稚,胜于粤东之呼老举也。

欲轻妓之词曰小娘,《淞南乐府》云:「倡家煮出小娘蛏」是矣。

  沪多游民,昼则提鹇挈鹭,逐友证朋;夜则醉酒听歌,访华问柳。

绝不知生计。

亦不解其何以度日也。

至则鸨母必为之供瓜果,设片岕,否则呼群滋累无己。

妓多厌之,谓之茶会客。

佳者匿不出见,率以丑者应,陈金浩《衢歌》云:「不归葱肆不租田,十市三乡间少年。

朝弄画眉呼鸽子,夜吹笛管拨筝弦。

」道尽恶习。

  闽粤浙宁之无赖子,多跳荡好斗。

而土著则为庙帮,妓家皆呼为流氓。

畏之如虎,待之少不如意,辄纠队篡人而去;谓之拔官人。

且中隶役之有声势者,曰管班。

妓家与之重贿,作为护身符,谓之撑头;讼师营卒按节分利,谓之黑规。

  豢妓老媪,呼为父兄。

妓之以钱鬻者,率曰讨人。

多有寄他处射利,而仍自居良户者,其夫若子。

率鲜衣怒马,驰逐平康中。

以此中钱复挥霍于此中,亦循环之巧术也。

  宝山丽农山人,体短而貌不扬。

喜作绮游,所至多有与之缱绻者。

余问其操何术,则笑曰:「能于石榴裙底作三千拜耳。

」尝过北郭,见道旁有名妓金珠墓,恻然动心。

作词吊之,红颜黄土,千古为悲。

乃生厌绮罗,死则稿葬丛冢间。

晓风残月,寒树凄烟,益不胜情耳。

  赠妓楹联,率以其名嵌入作偶,以为工巧,其来久矣。

如「门前柳色藏苏小,扇底桃花识李香」之颡,往往脍灸人口。

余尝赠巧云云:「乞得天孙巧,行来神女云。

」赠明珠云:「多恐前身是明月,由来小字号珠娘」。

赠菊卿云:「菊秀兰芳人第一,卿云丽月世无双。

」虚实不伦,颇难着手。

其集成句,须极自然。

李静宣赠凤珍云:「凤鸟自歌鸾自舞,珍珠无价玉无瑕。

」梅伯赠雪香云:「阳春白雪,国色天香。

」并皆佳妙。

一妓始名太平,后易名文兰。

梅伯赠之云:「玉盘汶水供辰汰,珠箔谰言听晚评。

」则加雕琢矣。

秦次游赠韵卿云:「瘦影自临春水照,好诗诵与落花听。

」遗貌取神,不同俗派。

  明珠貌美而微患愠羝,余戏赠二十储备字云:「酒半留髡夜未央,罗襦偷解玉肌凉。

荻栏桥畔春风软,那识销魂别有香」。

较「明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窃不让其诙谐之妙矣。

  西园演剧无虚日,而弋阳腔为多。

小旦曰长寿,颇白皙,能妆束作武后及穆桂英、胡天胡帝,妩媚异常。

下台视之,眉目间殊乏娟秀之致。

昆腔则有鸿福保和,皆擅绝伎。

旦如三多,行步婀娜,以态度胜。

荣桂妍丽,如好女子。

佳期偷书两出,媚情冶态,观者倾动。

富者携妓同来,谓之戏局,东西二楼几满,当事以为诲淫,屡禁不能绝也。

  沈妹笏溪人,粗服乱头,不解酬应。

骤见若村姑,徐视,始觉其静媚也。

顾眉目间殊愁凝结,似有不可告人之隐,不让文君远山黛也。

余为易其名曰眉,字以颦仙。

谓之曰:「人生如轻尘栖弱草,矧在欢乐场,何自苦为?」则泪痕承睫,哽不能声。

徐答曰:「家有老母,以贫故,屈意为此。

欲得钱以供甘旨耳。

风尘中实非所乐。

」嘻!此孝女子也,论者当谅其心矣。

  有王月仙者,秀出辈行。

拥赀巨万,性好挥霍,以侠名青楼。

门前车马,连镳接轸。

座上之乌帽紫裘相属也,烹饪之妙,甲此中。

每一留燕,赠遗无算。

所积翠钗金条脱旨数十事,锦袄绣(衤屈),连箱盈笥。

后以疮发,百药不瘳。

为群医所诳,研珠捣珀,率以百金。

又遭肢箧,蓄赀荡然。

继遍体溃烂,为人弃置西园三穗堂侧。

丐食为活,终至饿死。

迄今沪人犹有能道其事者。

繁华转毂,媚人卒自阱也吁!

  史某者,秋风钝秀才耳。

偶以勾当西商事,骤获百金,炫其裘服。

挟以游教坊。

时薛家姊妹金玲彩玲者,秀丽倾俦辈。

金玲客众则让诸妹,而彩玲亦善伺客意,得其欢。

史虽与彩玲缔好,而实涎其姊,不一月,裘敝金尽,犹不肯去。

鸨母厌之,见于辞色。

彩独私谓曰:「此中不可久处,我姊阅人多,君前来时,尚不当意,况今日耶?前程正远,恋恋何为?」史绐之曰:「以我才应秋试,举人可立致。

卿但赠我囊中赀,必以偕老报。

」乃窃姊二金钏与之,史去杳然。

而彩玲垂几死噫!彼中有此痴女子。

吾遇彩玲,愿为作扫除隶,惜所怜者非才耳。

文君红拂,诚难觏哉。

  沪有王某者,以医杨梅疮起家,延之治病,必始剧终愈,以饵重赀。

贵游子弟,质柔脆,剧狎接,乌有不病。

富商倾其橐,昏夜袒败絮,毒被体,遭街子诃骂。

讯之昨翩翩裙屐流也,一念及此,热念都消。

  沪俗之不可解者,小家女多喜结十姊妹,迭为鸩媒。

冶游子家无宿舂粮,而养妓则百计措金。

济淫之具,四方麇集。

堕私胎,售媚药者,揭贴遍市。

片岕靡人不嗜,而鬻戒烟丸者,多自炫秘方。

他若多金则颦笑有情,钱尽以闭门羹待之。

此乃迷香洞故态,不独此间然矣。

  壬岁秋,余与廖宝儿有听雨之约。

而适为友人招集于沈氏偎鹤山房,酒罢更阑。

忽忆宝儿即席作一绝,末句云:「那堪窗外潇萧雨,料得闺中正倚栏。

」越日遣婢来促,余作札付之云:「昨宵雨声甚恶,耿不成寐。

窗外枯竹,萧槭作响。

更残起坐,人语悄然。

转觉思卿弗置。

背银灯而不明,倚绣枕而无奈、仆本善愁,至此愁煞矣。

三五团栾之夕,夜色定佳,将登画尝,入绣闼,了却相思债也。

近制新词差堪入拍,当今卿以红牙板按之,碧玉箫度之,爇瓣香,烹瓯茗,同赏人间圆月耳。

寄语嫦娥,得染兰芬否?卿其暖鸭炉熏鸳被以待。

  中秋才过,雨澹云微,重帘愔愔,薄寒如水。

宝儿小病初愈,特拂枕衾,坚留余宿。

欢以旧弥洽,情以久愈深,非寻常旖旎可比。

彼倚门浩倡,送目流盼,只增丑态耳。

隔宿宝儿复病,余缄药丸馈之云:「秋气深矣,嫩寒初历。

袖薄于纸,骨瘦于梅。

真觉憔悴羞郎矣。

昨宵绣裀香冷,银屏梦寒,致惹洋恙,懊恼何极!药丸一裹,亟令侍婢煎食,勿谓咽苦,此中有至甘也。

  宝儿后为沙叱利篡去。

月缺花残,抱恨靡极。

曰璧不还,碧穹难补。

益郁郁不自得。

张子红红知我意,绳明珠之美,与宝儿埒。

姑往访之,则明眸皓齿,媚态天然。

往还既稔,出金箑索赠新诗。

酒阑灯灺,更尽香温。

吮墨申楮,得七律五章。

并欲写寄天涯,俾领略余一段愁况也。

其一云:

  「见便含羞别便思,多情转悔识卿迟。已虚别浦迎桃叶,合向章台问柳枝。欲遣鸩媒通绮约,好修鸳牒写盟词。酒边梦里都愁绝,风味年来只我知。」

  其二云: #

  「曲巷闲门阿那家,香尘门外溢钿车。风流心性工题叶,飘泊年华感落花。故里箫娘成陌路,穷途王粲久天涯。青衫自有辛酸泪,忍向筵前听琵琶。」

  其三云: #

  「便拟温柔老此乡,不愁才少恨情长。绿蕤春梦三生果,红豆秋心九曲肠。多恐前身是明月,由来小字号珠娘。迷香洞里今才到,准向花丛醉几场。」

  其四云: #

  「己教辜负夙生缘,晼晚春光总自怜。有约玉箫成影事,无题锦瑟怅华年。难将恨石填深海,谁把情云补漏天。今日看花倍怅惆晼,丝轻扬药炉烟。」

  其五云: #

  「翠袖香消殢薄寒,熏炉斜倚拨灰残。只缘情种生愁种,肯为新欢失旧欢?小别竟成长诀绝,此生合与永团栾。恩深意重难忘却,梅子心中本自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