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洲杂言 (明)张宁 撰
景泰中,一日晨出暮归,抵家天色尽暝。
入室更衣,遂解下裳,暗中有火星星,自裙带中出。
转摺至椭上,晶荧流落,凡三四见,荆妇相顾失色不敢言。
时方严告早,户科孙珉,远戍边地,余自忆平生不家于官,何适逢此异兆?反覆研省,忽忆张茂先积油致火之说,而余所为裳,乃吴绫,俗所谓油段子,工家又多以脂发光润,况余被酒,体气蒸郁,或因以致火。
亟呼婢令于椸后力持曳裳,余以手磨拭无算,及手热几不可忍,而火星应手至。
明日入朝,见兵科王汝霖,道此事。
汝霖曰:吾为工部侍郎时,尝暮归见此,然惟绫裙中有之。
以此知事物异常者,必有所自,不可据为惊骇,传惑下人也。
予妾罗氏,何闲人,衣冠胄也。
至其父门祚少衰,以鱼盐为业。
尝早至长芦,行海滨,有虎当道,仓皇中,复有一虎绝其后。
自分必死,向之左右拜,稽颡哀恳。
久之,虎相继蹿入芦荻中。
因匍匐伏行至田舍,田舍人见其不能语,知其惊虎也,以汤灌之。
稍苏,报其家扶舁以归,病三月乃已。
《酉阳杂俎》,竖子看斗,东坡沙上抵首之说,信有之。
或言猫得鼠弗能据死,唬吓作声,俟其革骨脱惫,方能食之。
人之形神不先脱丧,虎虽猛,终不能搏啮之。
彼有冥虎圈而卒无害,理固可论哉。
先朝西域贡马,高九尺余,颈与身等,昂举若凤。
余见今京师人家,多存画本。
景泰末,西域进白马,高如之,颈亦类焉,后足胫节闲,有二距毛,中隐若鳞甲。
段九成所记,松雪斋所图六蹄,盖此类也。
天顺中,予复见之御马监坊沙道上,但不受羁絷,不知其行日几何也。
造物奇偏,固有常异,是又不可与柳宗元疑八骏图,龙凤骐麏螳螂为妄者并论。
袁尚宝忠彻世善相人,人有以相干之,则叱骂,甚有与之往还终其身,不得其言相者。
士大夫至其家,为之留连饮酌,久之,俟其喜而自言,十中八九,人谓其高贵,不肯轻用其术。
予谓此正其所以专乎术者乎,凡人之贵贱寿夭祸福,根于心而动乎体。
固有隐而难见者,必从容玩狎,得其真而后言,否则宁不言也。
不善自固其术,易干而好谈,一日所接,岂止数十,内鉴不精,目力随乱,与世之凡士何相远哉!唐举、许负而下,载诸方册者,皆其验者,不验而弗传者尤多也。
忠彻非能尽相人,能用其相人之术者耳。
汤允勣公让,信国公族孙也,博记而言诞。
天顺七年冬,坐不法除官,编籍常州。
遣发之日,诸故旧皆出饯,允勣谓所亲陈嘉猷、魏瀚曰:劳负亲友,然非久别,明年正月十七日后,便当相见也。
公等幸识之,及次年适符其语,允勣果以赦还。
考其学术,未必精凿如此,岂常遇异人耶!予出京后,允勣镇西陲逐虏殁,竟不得诘实前语云。
世之奇花异卉,莫贵于牡丹,得之者爱护培养,无所不至。
然十植一存,酷难生发。
五谷莫贵于稻,然著士辄生,得水便长,耘耨之际,功用甚粗,而秀实盛倍他物。
此见天之生物,固常厚于养人也。
草木中耐寒者极多,素馨、车前、凤尾、治蔷、薜荔、石菖蒲、冬青、木犀、山栀、黄杨、石楠、山茶,不可胜纪。
然惟松柏梅竹独擅晚节之名,岂以其材能适用,不专取其耐寒耶。
人有偏长之德,而无所取材,亦不足称矣。
但梅竹自大江以北,渐寡而无,则亦未为耐寒上品,是犹所谓一国之善士焉。
孔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岂齐、鲁之闲,不见梅竹耶。
抑别有意耶。
正统丁卯,予年二十二,初赴举。
中场之日,老父于中庭,得桂一枝,葩叶新茂,不知所从来。
因真瓶沃以水,祝曰:倘吾子获荐,花其发荣,淹宿盛开,香气满室。
是年八月二十四日,揭晓先一夕,先母孺人,梦一老叟,自门入中庭,持笔如椽,蘸毫天水缸,书孙字于挹清楼外粉墙,字崇广专堵。
母自捧泥,依字画墁圬之。
翌日报书至后,学士吕逢原,尝作瑞应记。
自是两试春官,皆下第。
辛未二月,入场之夕,沐浴焚香,祷于都城隍之神曰:宁亲老家贫,千里弃养,以求尺寸之进,今两举矣。
如功名可期,神赐显梦,如命分浅薄,神幸昭示,宁当领教一方,不复有意于进士矣。
祷毕局促就寝,夜半梦登海盐县障海石塘,前亘大山,一老叟指谓予曰:此昆仑山也,凡三指三语。
方欲诘问,忽惊悟,据起呼家童,索烛取禹贡,织皮昆仑,研省细绎。
因不复寐,亟趋试院,与支中夫遇于道,共相劳苦,叹进取未遂。
予日中夫:今日看书经题,若有昆仑字,是予佳候也。
中夫固问所以,遂以梦语之。
中夫笑曰:人尝言痴人信梦,靖之良是焉。
及得题果织皮昆仑,是年书经举人,多为所窘。
桐乡杨给事青,席舍相近,走予所疾言曰:六题皆得旨,惟禹贡一题,不能通洽。
因为开陈意义,详述注疏,是年青登第,名在第七。
录其文一篇,余竟下第。
甲戌二月初三日,予方抵京,勿促侨寓,不暇检阅旧业,自分此行,又成画饼。
初五日夜,梦前状元柯孟时过舍,以梅花见遗,方受花,柯曰:足下今年状元耶。
予方谦让,问答闲,忽雷电交作。
予素畏雷,正惊怖顷,有霹雳声,击同座一人仆遂寤。
是年予幸登榜,名在第七。
录文一篇,闻主司阅卷时,黄学士谏,欲以予为第一,与钱学士溥,张郎中穆,互持高下。
取决于主考学士商公辂,公以予策论颇优,而经书义不及彼卷,遂以彭华为首,尹直为经魁。
黄素负气,因与二公有隙,奋笔批予卷,有大廷之对,必出人头地之语。
开院后,具以此言诸人。
次日以红绒织毯一端见惠曰。
唱名之后,当以是为朝服,努力向上,幸毋相忘。
及廷试之日,属稿未半,礼部侍郎姚公,过予所,熟视墨草曰:汝即张宁耶,笔力甚高,所欠实语。
盖予方以勤劝上为中兴之务,因姚语,遂以勤德为体要。
有顷,姚与尚书胡公鍨偕来,相顾有喜色。
自是内外执事诸公,皆接踵继至,无少间。
观者咸属目期待,晷刻尽未,予方脱稿。
适胡姚二公至,胡附耳曰:此卷应当读,善自珍重。
予以纸短告,据命仪制司检纳卷,得李曰良衍纸续楮尾。
予以天晚为惧,胡曰:第自留心,吾为汝进本。
依曾棨故事,给烛,亲为添砚水,命监试官研墨以助。
天且暝,同年皆出,尚未毕,乘昏潦草,不复计端模。
忽传宣闭门,诸执事官校皆散出,胡亦不能独止,亟命仪部郎中俞钦收卷,送予宿礼部,戒勿据归。
明旦携予入朝,候直房下。
胡姚二公诣内阁,诸容足卷者三。
大学士王公文扬言曰:张宁南方人耶,若今日誊卷,如谓临轩何,胡遂不复言。
馆阁台省,因共相惜,命卷傅阅。
少保于公谦,谓如天马行空。
胡公谓某忝知贡举久矣,乃误此一人奈何。
大学士陈公循,因众论未平,取卷视之曰:此厚皮馒头也。
众知事不济,乃阴置卷于循所阅卷中,得预第二甲,胡姚之力居多。
放榜之晨,中外士不知者,犹相传谓予为第一。
及唱名乃孙贤也,自是喧传累日,声入禁中。
寻有旨取进士张宁,写不了卷,及牛伦试策,御览毕,复送内阁收贮。
闻喜宴罢,吏部尚书王公翱,户部侍郎李公贤,皆从容见问,慰藉再三,延誉甚至,是年礼部奏选庶吉士入翰林,首及予名。
自念亲老,冀沾一命之封,若俟储养,事必后期,具以情恳辞。
胡曰:吾阅士多矣,以足下之材,入翰林十年,必获进用。
姚曰:足下若不作吉士,急于仕进,天下皆薄汝。
遂引诣内阁,呼选既及,因对曰:宁质鲁年长,鞭策不前,不愿留也。
时陈王二公,因对策事,乃听出。
对策之暮,仓皇出禁中。
忘持赐策,后得之于周公修撰洪谟,而所对文字,了无遣稿。
后一年,吕公逢原,黄公廷臣,自内阁录出。
欲令装一卷,诸公咸为跋,识其详,予辞之,乃不果。
尝自观省,文虽不留陈腐,若比之古义,求为之御,且不可,何足为天下先?时新草野,不识忌讳,纵使成篇,亦不堪上读。
况先母梦兆于七年之前,已有孙字之应,予为孙贤榜下士,盖数定也。
又遗梅雷震之事,先后同符,不足多讶。
但厚负主司,及诸先达汲引之盛心,为可愧耳。
其闲捧泥墁字,至今未白,惟织皮之梦,既验而虚。
若为贤设者,及予中会试,名第事实与贤同。
造物之于人,岂固有巧哉!科目止于发身,无足为异,老病还家,偶忆旧事,用记其始末,以见予之感遇云。
王汝霖民望,聪厚清重,文行皆佳,人以其阀阅子弟,多概视之,不知其为良器也。
然好作吴语,以资笑谈。
一日与兵科刘昭,刑科陈嘉猷遇,民望谓刘曰:西门豹将何之?陈应曰:东门瓜欲何往?盖呼陕人为豹子,苏州人为冬瓜,陈实为刘复酬也。
民望正色曰:不必邪谈,吾适在科中,看汉书考异,欲与二公论之。
文帝初耕藉田时,借牛于田家,既终亩二耕叟互错认牛,喧哄不已。
帝召问之曰:父老何自错?牛物色奈何。
一叟前此小而驯者,某之牛。
彼大而劣者,臣家牛也。
始皆倾听以为正论,及落论莫不绝倒,可谓不为虐矣。
予使朝鲜,抵辽,出连山隘口二日,按营荒野。
官校指言,北山中有居人数家,一老者,自宣德末年时,已年八十余,今犹强健。
因与副使武士英,单骑徐行,约里许,抵委径寥绝处,所居累墼架梁,覆以树皮,男女皆髽髻草服,老者见客,殊不省异。
问其年几何,曰不知。
问其曾至辽城否,曰昨日曾去。
殊不解人事者,盖自来生长草野,世无服役,不过恳植收敛。
或食松榛实,蔬参菊苗,饮泉水自相煦沫,不知有营度忧虑事。
平生不经尝五味丰腴之物,清淡安全,所以致寿。
汉胡广传载,穰县菊水,其地饮之者,上寿百二十岁。
七八十者,犹以为夭。
观此老人信有之也,人能不以外物劳心,而又淡薄于世味,久而不渝,自足致寿。
彼偃仰呼吸,以求炼形服气者,适徒自苦耳。
魏人伐蜀戒严,费祎方与来敏对弈,意无厌倦,却与谢安之事相类。
然安遂破敌,祎竟为郭循所害。
大率祎性宽简过度,安外宽内密。
观安告王坦之之言曰,独不能为性命忍须臾耶,此便可见,故二子之成败亦异。
圣贤知人之明,与爱人之仁互相发。
尧之于鲧,既知其不可,犹望其能治水而已。
诸葛孔明之于马谡,先主尝言其不可大用,亮虽知之,犹冀其能受吾之节制,可以致功,其后皆败绩。
故圣贤伤其明,不忍咈乎仁。
后世若裴行俭之徒,乃欲以一见之间,鉴别不遗,此必有曲巧也。
不然史过言耳。
韩魏公盗入斋寝事,人皆羡公有量。
予谓当先称其有识也,量虽大,使盗不舍而杀之,已则已矣。
如国何,此殆与春秋战国之士等耳,于量也何益?盖公明识之深,灼见盗者之必不加刃于公,故使之既寤而与之言,因而示之以闲雅定静也。
故世之有量者,无不自识中来,此格致之功,所以先于诚正也。
尝疑昌黎先生,三上宰相书,及自荐诸书,事颇伤于难进。然观其论用世,屡以孔墨同语,宜乎以博爱为仁也,则岂以上贤兼爱为急务哉?
人才之生,如货物之产,用而求焉,则聚而见,不用不求,则散而藏。
其贱且轻者,遇贪贾犹可以屈取,其贵且重者,苟不得善价廉贾。
宁没身不售,甘遗资美于后世焉。
不反其故,而谓天下无才,是犹谓天下绝货物也。
岳州巴陵易公名海,初仕为浔州通判。
到任时,知府常州李宗美,死已一月,敛于公廨。
公视篆闲,闻其妾病甚,所随惟一仆,常使询视,遗以药饵薪米之资。
久之,妾病少差,泣告所使询视者曰:妾非李素娶,因此地云多瘴毒,其妻子仆从皆不行,就道时始纳我。
及佣此汉与偕来,不意李即死。
佣见妾病,意将不良,通府公节有所遗,佣皆擅绝为已有。
妾无织悉沾惠,幸为我达公,全余薄命。
公闻之,惊恻不已,戒使勿言,具告镇守参将马义,择行伍中谨厚老妇往侍候,日夕不许暂离询视益切,至妾病良愈。
公绝不与见,为之经营,买舟归其丧收薄其俸给及赙赠。
得白金三百两,使一吏护丧,责付其家,先为移文至常郡,会入其数。
仍遣老妇守侍李妾,抵其室,戒吏与妇,必得李家书及公文乃返。
其所以周给老妇,家,饬约吏人者,无不备尽,佣竟不得一肆其志。
而李之棺椁,得入于土,妾亦无几微少损。
时成化十二年也。
予尝闻其事于江湖士大夫中。
及公移任嘉兴,数相过从,备询其实如此。
嗟哉易公厚矣!若宗羡之处事,君子可以为鉴。
邻有患盗者,尝固守其门前,而不虞其后户。
盗觇其不虞也,常入自后户,而诡迹于前门,以售疑于主人,其守益固。
而盗益数,或告之以故,于是重关累■〈木戈〉;加之扃锁,而时其启闭。
盗亦时其慎懈也,而月犹一至焉。
主人不胜其劳也,遂塞户涂壁,绝其所由,而尤侦伺惟谨,盗乃绝。
君子曰:天之生人,凡耳目口鼻,诸有窍者毕前,而一不背系。
岂严密之则,固当在后耶。
予谓斯役,未足为居室之恒法。
然于防盗也,为可一用焉。
内肃宪副,因公务至海盐,分司旬日,以书见问,答之云云。
火浣布,予初于苏州张廷义家,及仁和县纯一僧院见者,皆大如折二钱。
近于朱孟瑜县丞家见者,狭长如衣带,渍油则可代烛,覆火则可爇香,油尽火熄,则完全如故。
梁冀帨巾,魏武时所贡。
元别怯赤山石绒所织,信皆不妄。
因记向在京时,尝于指挥胡豅寓所,见其父宗伯公,所得宣庙赐物,如钱大者二,其形色绝似云母石,类世之硝子,而质甚薄。
以金相轮廓而衍之为柄,组制其末,合则为一,歧则为二,如市肆中等子匣。
老人目昏,不辨细字,张此物于双目,字明大加倍。
近者又于孙景章参政所,再见一具,试之复然。
景章云:以良马易得于西域贾胡满刺,似闻其名为优逮。
二物皆世所罕见,若论利用于人,则火浣虽全疋,亦当退处于优逮也。
予见某侯家传美石一方,中有一人,绯袍玉带,端拱而坐。
又见观音寺胡同,寺僧所收谢廷循一石,方广三四寸,中劈为二,内函鱼骨一具,首尾皆全。
予先考葬祖考时,启祖妣殡合瘗,发砌石一紫色者,剖为二片,其中树木茂密,一人冠带立树下,若凝眸远望,了如笔墨描画。
先考谨藏,欲解为画屏,后因被灾而毁。
又家藏石蟹一枚,具体如生,以水磨之,腥气如蟹,病目者稍涂两赀,颇能定痛,大气流行融结变化,真不可强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