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妹殊遇

《孀妹殊遇》 [清] 毛祥麟

  明末虞山刘氏,世业儒,家虽落,名楣也。

兄弟守田庐。

伯曰赓虞,邑诸生,品行修饬;仲曰肇周,则狡黠嗜利,不务恒业;有妹曰三秀,慧而艳。

生时,母梦紫气绕室,醒有异香。

六岁母死,父教之读,过目辄了了,捉笔作楷,秀逸独绝。

时里有黄亮功者,居任阳之大桥,素雄于财。

亮更善居奇。

崇祯间,吴中水旱频仍,物价腾贵,藉之囤盈粜虚,家益富。

亮貌温厚,而中多机诈,蓄资巨万,节缩常若寒士。

年逾二十,始议娶妇,妇则丧夫而挟重资者。

父曰:“嫠也,里多请婚者,何必是?”亮曰:“我以车往,彼以贿迁。

嫠何害?”遂娶焉。

妇姓陈,善操持,勤纺织,相夫二十年,其业因之愈炽。

亮素闻三秀之美,适陈病瘵死,乃挽郁某为媒,曰:“果字我,聘仪惟命,冰上人亦当厚报耳。

”郁乃商之刘仲,仲曰:“吾兄素迂阔,事必不谐。

若能以二百金为聘,四十金酬我,我当曲为成之。

”亮如命。

仲遂乘间言于伯曰:“妹年十四矣,凡求婚者,卜咸不合意,良缘或自有在。

顷郁某来云:‘大桥黄氏,拥资百万,宅第连云,婢仆数十辈,现以丧偶,乏内助,欲为我妹议姻。

’弟思此事得成,妹终身可以无虑。

”伯默然。

顷之,仲夏言曰:“事固有不可执者,忆我母弥留时,执妹手,顾父及我兄弟言曰:‘此女吾所爱,他日务嫁家之裕于我者,无与寒士,酸秀才能有几人自奋为妻拿福者?但愿其安享朝夕,不至碌碌井臼旁,我瞑目矣。

’其言犹历历在耳。

若今黄氏之富,罗绮盈箱,仓瘐如栉,母若在,必诺无疑矣。

”伯顿作色曰:“汝何言!我家虽贫,固儒也。

岂贪富厚,而以妹为贾人妻者?且彼之先,陈氏奴也。

本姓王,以背主而易为黄,居昆之石浦。

乃祖名元甫,复归虞,家塘市。

元母为某宦乳姬,宦有田三千亩在虞,以妪故,委元课租,元自正犒外,复蚀其十之三,诡言农欠,积久而成小康。

乃父洪,尤凶暴。

尝女一佃女,乃假佃以金,初不责偿。

越三年权之,遂攫其女为妾,不久爱弛,将转鬻,女闻而缢。

时某宦已死,子弟皆纨袴,不问生产,田皆分裂授他姓,洪欺宦无主,吞匿其半。

自是大营宅地,居然为乡里富人,然里之衣冠士,未尝与之接也。

今亮之为人,固稍敛迹,然计升斗,权子母,刻剥图利,亦足称黄之肖子。

巨妹年十四,彼已四十余,年既不相若,门户又不相当,何可婚乎?”仲知言不能入,事遂寝。

无何,伯幕游山左,至维扬,见婚嫁者络绎。

询其故,缘讹传朝命,有中使至江浙,采民女以充掖庭耳。

乃寄书于仲曰:“此信至吴,亦必惊扰。

然是讹言,万不可信,误妹终身事。

”仲得书,喜曰:“四十金入我囊矣。

”因招郁曰:“前议可成,然宜速为择吉。

”遂复书于伯:“兄书未至,事已遍传通国,不择人而婚者,不下数百家。

目里恐临期不克应命,预稽烟户,欲将妹之年貌登册。

不得已,仍诺黄请矣。

然此番作合,非由人谋,幸勿以为弟罪。

”伯得书,抚膺顿足,复作书让仲。

书未至,而婚已成。

  婚之夕,亮忽患眩晕,草草成礼。

庙见时,木主无故倒地,家人咸疑不祥。

逾年生一女,刘爱之甚,曰:“此我掌上珍也。

”因名珍珍。

时有熊耳山人者,善推五行,言多奇中。

适游虞山,刘延至家,使推珍命。

山人曰:“是命,能富贵其夫,一生无蹇运。

”刘喜,乃以己造令推。

山人沉吟久之,拍案大叫曰:“安所得是命,而绐我哉!女子坐台垣,有执政王家气象,乡村妇,安得有是?”问:“命中有子否?”曰:“有二,且生而即贵。

”已而推亮,则摇首曰:“此如病膈人,馨香滋味,罗列满前,而欲啖不得,纵使腰缠十万,亦难享用一钱也。

”问:“何时得子?”又摇首曰:“命中无子。

”尔时,举座哄然,咸笑其妄。

然刘以星家言,每为嗣续虑。

有张媪者,为刘乳妪,寡而无子,依于刘。

刘尝私与语曰:“痴老年半百,只一女,犹兀兀然朝夕持筹握算,竟不思身后依托者为谁也,将若何?”媪曰:“俗有先取他姓子,养为己儿而引之者,往往如所愿,盍试之。

”刘点首。

时刘伯兄有子三,季曰金印,始受读,温文俊雅,刘爱之,欲抚为义子,乃言于亮。

亮以刘才敏心细,平时为亮筹画,无不中,久已奉若神明。

刘即庸奴其夫,亦不敢违颜色。

因言曰:“诺。

”乃治馔邀二刘。

时,伯归里已五六年矣,而未尝一至黄所。

刘恐其固却也,私遣张媪致书,大略言:妹非私奔,既归此家,前事亦姑含忍,兄妹之伦,不可绝也。

今仅薄具杯酌,为戚里一申款洽,念兄素怜妹,来则愈有光,不然,则是张其贱也,妹亦置颜无地矣。

  伯见日,不得已,乃偕仲往,始与亮相见。

宴毕入辞,刘谓伯曰:“珍将就学,苦无伴。

金哥来此依我,与珍同塾,可乎?”伯曰:“婴孩不能离母,且徐之。

”仲闻,遽曰:“我家七舍可来也。

”刘未应,而仲即于次日携子往。

  初,刘之为亮谋也,以伯品谊为乡里所重,故欲藉以修好,即为后日门户。

第仲则其素所心鄙者,其子亦丸猥不足数。

而亮见伯落落难合,不如仲之易笼络,因反怂恿之,遂留焉。

七性暴戾。

比长,而横益甚,尝戏珍。

珍怒,白于刘。

刘挞之。

遂宿之外舍,食亦不令同席,任其去来。

七乃日逐群恶少游,虎而翼矣。

无何,刘宇珍于直塘钱氏。

钱籍娄东,徙于虞。

贫年五十余,仅一子,美秀而文。

尝侍其母出观竞渡,邻舫则刘与珍也。

两家通问,知里居近接,乃各过船,款语甚洽。

钱母归,语翁曰:“黄氏妇固倩丽,其女则尤娴雅淑婉也。

”翁遂请婚。

刘以亲见故,遂许焉。

七忽怒詈曰:“父曾嘱我勿游荡,姑将以珍字我也,故抚我。

今乃背约别宇,将焉置我?”刘闻,怒甚。

邀仲呼七而笞之。

且诘以珍字汝何据,七无以应。

因谓仲曰:“七第欲我娶妇耳,然直言亦何害,乃敢以横语突激哉?”爰以百金为七娶妇,复置庄房一所令居,且以己之奁田三十亩果之。

曰:“刘产仍归刘氏,愿汝守之,若荡废,无入我门矣。

”七好博,未逾年,而田屋尽售,妻无所依,自溺死。

仲亦恶其无赖也,屏弗子。

七遂寄身博场。

钱生则游娄东,出赘于黄。

刘爱珍及婿,一应衣服之需,盘飧之奉,倍极丰美。

既弥月,生奉父母命告归,课举业。

刘慰留不获,始饮饯焉。

  时,七为败类,苦饥寒,常仰于刘。

一日,适遇珍。

七曰:“珍姊,向问尔几时招婿,辄怒骂。

前日衣蓝衫,冠方巾者谁耶?”珍不答。

又曰:“姊夫归矣,姊寂寞否?”珍怒,遂入。

及晚,珍于寝所觉有异,急出呼父,曰:“房中似有贼!”亮率仆妇持梃入,搜至床下,得一足,痛击之,贼大号。

视之,七也。

刘忿汲,以剪搠其股,流血盈地,缚而闭之室。

厥明,仲闻而至,欲投之河。

刘不可,令仲锢于家。

甫一日,仲妻复阴脱之。

自是,七遂欲甘心于黄矣。

黄年及周甲,而嗜利益甚。

催租索逋,事必亲历,碌碌城乡,日无刻暇。

一日晨起,持簿书将至刘寝,忽扑地,家人急扶至寝处,日未中而气绝矣。

亮死,刘痛哭成礼。

既殓,七自外至,突入繐帐,凭棺呼爹,为号泣状。

既呼刘曰:“娘,取斩衰来!”刘曰:“死者无子,安用衰?”七曰:“我固子也。

”刘厉声曰:“汝自姓刘,与黄何涉?”七曰:“幼而抚我,长而室我,田畴畀我,虽非亲生,亦是义子。

今黄乏嗣,婿外人,能独享此乎?”刘曰:“汝今何欲?”七大言欲分遗资。

刘怒甚,令仆妇之有力者缚诸庭,自取臼杵痛击数十,曰:“此我分汝之资也!”七初出恶言,继以不胜楚,号呼求免,遂释之。

七出,且走且誓曰:“必有以报!”刘乃集童仆,人给钲一具,戒以每日晚即以此分市四野,伺有所闻,当即相应。

无何,果有盗自檐而下,刘急令媪启小门,于宅后鸣钲。

四处钲声齐起,盗遂惊逸,家人咸相庆。

刘曰:“未也。

”乃更坎宝之行道为阱;穴壁数处,中贮石灰末,而承以风车。

数日后,复有盗数十,舣舟屋后之水门。

夜将半,各明火执仗,斩门而入,将及内寝,前导者遇坎即陷,余盗知有备,方仓皇间,壁穴中灰末骤飞,尽眯贼目,乃各弃械窜。

烛之,落陷者七也。

跣足散发,皂衣黑面,形同鬼魅。

刘曰:“我固知此兽所为。

俟天明当鸣之官。

”珍曰:“鸣官恐伤舅氏心,不若纵之。

”刘乃驱使出。

  自是,里中无七之迹矣。

刘连被惊扰,心常恐。

因谓珍曰:“盗犹可御,纵火奈何?我当先安死者。

”即葬亮于泖湖之祖莹。

事竣,谓婿曰:“此不可居,我将依汝。

”于是,先举什器,运至直塘。

遣珍归,以一册付之,曰:“除汝房中物,余俱在此册。

囊米二百余斛,每贮银二锭,须亲检收。

大小衣箱六十有四,各有银若干;柜三十七,或贮银,或贮钱,皆有号可稽。

汝先发,我将踵至也。

”乃佣工百人,连运数日。

既毕,刘复遍召乡里贫户,饫以酒肉,尽焚其积年债券。

且开仓凛,人给二斗,麦半之,棉花五觔,菽五升。

众罗拜曰:“夫人施恩,遍及我等,将以何报?”刘曰:“报何以敢言,第有积粟二千余石,能为我运至直塘否?”众曰:“唯命。

”时值岁饥,乡间富室囤谷,每为贫民攘夺,刘反得而用之。

不三日,而运已尽。

时刘本欲即赴直塘,视历连日不宜迁徙,三日后乃吉。

越二日,夜将半,而难作矣。

  先是,明总戍李成栋,既降我朝,统兵南下,过辄残破,所掳妇女十余艘,为嘉定乡民所焚,死与逸各半。

成栋责兵弁务掠吴妹以偿所失。

旅奉命征粤,乃嘱其弟侍母居松江,令麾下某统兵守之。

某有汛卒,七党也。

当七受杖而逃,即走松投卒,得近某将。

因言:“任阳黄氏,尝党逆,家私千万,虎噬乡里,得数百人剿之,既除民害,且实军饷。

”某乃令神将率众由刘河经昆山,至七浦塘而进。

是晚,刘方与张媪封楼房,处细事,待旦而发。

忽闻门外炮声轰然,响震屋瓦,李兵破扉而入。

启廪,廪空;搜房,房洗。

遍索无一物,裨将恚甚。

俄见众拥刘至,注视久之,曰:“赖有此,不然,何以复主帅。

”众以劳而无获,怒七之诳,即杀七,纵火烧黄居,掠近村数十家,遂掳刘去,张媪从焉。

珍闻变,惊绝,终日长号。

钱翁令子赴松探耗。

途次,即闻成栋以粤东叛降永历,亲属被收,所掠妇女悉于南京安置。

生遂邀刘仲偕往江宁,觅至一都统署,见有遵奉令条:“凡逆栋所掳妇女,俱准亲人具领。

”钱甚喜。

方欲投诉,适有武弁自内出,钱揖而告之故。

弁曰:“我本以吴人投旗,与汝岂无乡谊?”乃携钱手至静处,语之曰:“王爷固有是令,但司其事者,为黑都统,非阿堵物不可。

”钱问所欲,则曰:“视年貌以定多寡。

美而少者,必需百金。

”钱以所持不足,遂偕仲归。

珍曰:“诚得我母,金何足惜。

”遂以千金,促生复往。

钱至,即觅所识弁,且许事成后,另酬五十金。

弁以诸妇女系掌家婆二太所管,每百两例予十金。

曰:“可。

”弁即取刘之年貌、籍贯去。

久之,出谓钱曰:“无其人也。

”钱皇遽曰:“余已访确,何乃无之?”弁曰:“我亦欲得金尔,岂绐尔者?适据二太言,三百余人中,遍询竟无有,得无误耶?”仲曰:“事已至此,果否,乞查一确据,当有以报。

”弁踌躇间,曰:“得之矣。

”疾趋入。

有顷,袖一册至,谓二人曰:“此确据也。

”钱阅至末页,果有黄刘氏及从媪张氏,而朱圈标其上,傍注:“选入王府。

”如是者,共有四名。

弁曰:“如何?我不尔诳。

”钱神呆僵立,仲亦无如何也。

嗒然返虞,拟筹别策。

乃不数日,而刘书至。

初,刘被掠至松,李母见而悦之,曰:“此必宦家女,姑以母事我,行将送汝还也。

”未几,成栋叛,家属皆槛送京师。

一应婢仆悉置南京,俱听本旗发遣,刘亦挂名籍中,为黑都统承管。

妇女三百余,初至江宁,席棚露宿,几不欲生。

  越日,而满洲太太至,盖王府中总管老妪也。

年已七十余,发白如雪,鬓簪花朵,衣履皆男子式,善汉语,滑稽多智。

至则都统以下皆跪迎之。

掌家婆二太上前叩首,恭引至棚。

妪先作汉语曰:“诸姊妹无恐,我来作降福符官耳。

特不知谁真有福者。

”乃侧身入队,择当意者,拽裾使行,令至别所排列,共三十余人。

妪上下睨视,指曰:“彼太长,此略短,甲似肥,乙较瘦。

”乃去其半。

令留者至前,谛视发肤掌臂,复隔衣扪其乳,十又去七,仅存其五。

乃列坐待茶,殷勤问讯,审其音而耳属焉。

一妇声微窳,复去之。

旋立起,语四妇曰:“无动,我欲一观履式。

”因以指量其履,戏语曰:“无乃唐突,然不尔,则不见真才耳。

”徐向一妇微笑曰;“塞楞,塞楞!”塞楞者,满语。

盖言“最好”。

其妇即刘是也。

因顾二太作满语曰:“雅海沁兀律罕。

”言:“渠婢令随去可也。

”俄佣四妇登舆进王府。

刘持张媪痛哭曰:“入此,万无见珍时,我命亦不久矣。

”至暮,王宴,命四妇侍酒。

满妪戒之曰:“至王前,宜各叩首俯伏,命乃起,慎毋哭泣,致王怒也。

”已而,三妇如所言。

刘独倚左柱,向壁侧立,而额光煜煜,时与灯烛光相射,目泪睫,晕微红,如晓花含露。

王见甚异。

问何籍,不应;问年几何,又不应;问有夫否,刘忽大恸,曰:“我民间寡妇,为李兵所掳,以恋恋于一女,故不遽死,今至此已矣,盍速杀我!我良家女,决不肯为奴婢。

”声呖呖如娇莺啭树。

俄以首触柱,硁然有声,满妪抱持之。

刘且踊且号,鬟髻尽解,发长委地,光黑如漆。

王怜之。

命妪引去,嘱善护持,勿令悲损。

妪遂引刘入己寝以安之。

朝夕进参饮糜粥,糖霜果品满几案。

刘勺粒不入口,坐卧唯泣。

张媪忧之,私语满妪曰:“刘之悲毁,痛念其女耳。

前在松江,传闻李兵复扰直塘一带,乃今三旬无耗,若得通一音,以慰其念,饮食或可少进也。

”满妪为启于王。

王曰:“速令作书,当命疾足往探耳。

”妪告刘,刘乃修书寄珍。

首言:“我生不辰,叠罹险难。

河干一送,岂意竟为长别。

”中言:“七兽肆毒,唆掳往松。

方幸李母仁慈,生还有日,不料挂名眷籍,忽又送入掖庭。

所以不即死者,诚欲得汝一音,以瞑我目。

”又云:“直塘一带,是否亦遭焚掠?或七兽未遂所欲,致汝家为破巢之卵,亦未可知。

我书得达,急盼归鸿。

”未言:“茕茕嫠妇,现已密制衵衣,洁身自守。

倘罹横暴,愿投清风之崖。

汝尚自爱,弗我念云。

”珍接书,且读且泣。

方与钱生议复,而刘仲适至,反复阅书,作咄嗟状。

谓珍曰:“汝母亦太拗矣。

王非他,乃入关时从龙第一功臣也。

下江宁,降宏光,平两浙,以懿亲典枢务,功高威重。

但得为王婢,亦足安乐半生,何必峻拂其意。

回书宜劝其遇事婉从。

设使激发雷霆,恐我与若俱无噍类耳。

”珍复书,始慰以无恙,后云:“母生儿亦生,母死儿亦死。

”情殊依恋,而恰无激劝语。

仲乃私致书,盛言“王功盖复宇,得侍为幸。

”又云:“妹固女中智士,小谅宜所不为,矧绎昔年熊耳山人之言,或者事有前定。

”末则告以“房毁无归,婿家究是外人,难以倚托,不如自发根枝,使余等亦叨庇荫。

”乃于书尾署伯名,而己附之。

先是,刘知王为发书,心颇感之,已日进粥糜。

及回书至,知珍无恙,色为之喜。

继阅两兄书,沉吟久之,忽愠曰:“此非伯兄言,乃刘二所为耳。

岂四十金未满渠愿,以故又欲卖我乎?”趣张媪火之。

无何,王妃忽喇氏薨京邸。

计至,设位中堂。

按国制,本旗妇女,灶下者,例合哭临,在外则穿素而已。

满妪语媪,媪以告刘。

刘曰:“业啖此间饭,曷敢不遵大典?”乃缟衣练裙而出。

王适遇于中霤,淡冶若仙,飘目时,光恰两射。

王曰:“此非触往求死者乎?何亦雅素乃尔?”因语满妪:“以刘骨相不凡,当善视,无与群婢为伍。

”自是,满妪侍刘愈谨,启事辄跪。

  未几,王赐刘满汉衣服各一箱。

越日,又赐参十斤,东珠百颗,刘若弗闻。

旋又赐首饰一箧,宫扇二柄,荷包、帕各四件,金银锭各一盘。

满妪跪告:“此皆王爷所赐,意良重。

”又曰:“王赐,宜叩谢。

”刘惟偃卧,俱置不省。

是夜,王命刘侍寝。

刘乃大号曰:“果也!将婢妾我也,我难妇耳,生长良家,岂有罪而输为城旦者,任彼朝朝暮暮耶?”王闻即已。

满妪殊讶之,私谓张媪曰:“刘自入府以来,王待之者,恩礼亦已备至。

无论馈食、沃盥等事,俱不令值,且又赏给稠叠,实为非常异数。

王尚无于,今忽喇氏薨,群婢中亦无宠幸者,而独注意于刘,此大福将至时也,乃刘尚有不豫色者何哉?”媪曰:“刘性高抗,居家喜南面坐,诸婢仆屏息听指挥惟谨。

今一旦欲其卑躬屈膝,辱充下陈,宜其宁死不愿也。

”满妪微会意,乘间语王。

王遂以金凤花冠、一品命服为赐。

既宣命,张媪低语刘:“王今尊礼至此,宜若可从。

”时刘虽仍不言,而手受冠服,颜色甚和。

满妪从屏隙中窥知其隐,即宣言:“朝廷定例,凡正室不孕,而侧室有子者,奏闻后,即册立为妃。

今服止一品夫人耳,或尚有贵于此者。

”至夜,王以御赐金莲蜡炬导刘人寝。

刘顾妪,谓:“独忘拜谢天恩乎?”王即命移炬中堂。

王中立,刘立其后之左偏,齐行九叩礼。

至寝,刘徐卸冠,易补服,向王三拜三叩起。

王见其知大体,有淑嫔风,喜极,几无复平时威重。

是夕,刘侍寝。

次日,王常满妪钱六十缗。

妪率阖府男妇三百余叩贺刘。

刘出白金四百两酌犒之,众皆感悦。

  有貂珰二:陈某、刘某,系故明宦者,年皆七十余矣。王以二监给刘,听使令。刘乃作书,饬令赍赴虞山,以慰珍。曰:

  汝母受王恩礼,此身已不及自持矣。

特念汝父生前,初无一语忤我,以故覆水之势虽成,而故剑之思弥切。

今为之计,莫如访立本宗,授以半产,继宗祧而绵血食,既尽生者之心,即安死者之魂,善体我意,是诚望汝。

来监乃先期内臣,同日归旗者,须加礼款,使知汝非寒俭儿也。

东珠十颗,可为甥孙帽饰;京样手镯一付,俾汝佩之,如见我耳。

  书发,二监未至,钱生先偕刘氏伯仲赴江宁探信。

适王以浙西民叛,奉旨往抚,三人得径入王府。

刘见之,涕泣不能发声。

得刘仲慰劝,始渐破涕为欢。

既而满妪奉茶至,皆跪进,称舅爷、姑爷。

时,刘伯犹未知改节事,见妹盛饰华服,及颐指气使处,公甚疑之,私以问仲。

仲曰:“妹已处于王宫,又何疑?”伯大恚,作书绝妹,拂衣竟归。

仲阅书,笑曰:“腐儒语耳,何可令妹见。

”遂火之。

既而钱将告归,刘私语之曰:“我欲玉成汝名,汝入京姑勿见我。

且我行踪,南北亦尚未定,为语珍,探的后,音书频寄可也。

”钱遂归。

仲独盘桓府中,结刘监为宗人,共处值房。

  未几,王自浙归。

仲上谒,得司府中出纳册。

俄王内召还京,途次济宁,而刘病气逆,登舆辄呕。

王檄中丞召医诊视,或高湿阻,或云水土不服,各拟方进奉。

刘阅未毕,即碎而谩骂。

以王未解吴俗语,乃强起拥被坐,牵王袖于卧所,附耳曰:“我病妊耳。

群奴皆用利导之剂,岂欲以之杀我耶?”王闻大喜。

越数日,刘体果安,乃就道。

抵京陛见,回奏一二军国事后,上问王:“年已四十,何尚无子?”对曰:“臣在江南纳本旗妇刘,现有身。

”上喜曰:“男也,则亟告宗人府以闻。

”未几,刘果生男。

上闻,赐人参,果品等物,太后复赐洗儿钱百万,例册刘氏为某王妃。

适遇皇太后万寿,刘遵例,统串福晋等入宫庆贺。

太后见刘,问曰:“闻某王妻美,此其是乎?”又问年几何矣,刘以三十有五对。

太后曰:“如二十许人耳。

”更问何籍及进身始末。

刘以实对。

曰:“不意民间乃有此妇。

”翌日,又赐锦缎百端、糖果八盒、黄金四十锭、玉带一围。

  时,朝廷新开科举,命王监阅国学录科试牍。

刘得遍视诸卷,则其婿钱生与焉。

钱以拔萃生入京肄业,因遵刘诫,不入见。

刘乃语王曰:“顷见诸生录科卷,内有钱姓名沈坤者,我婿也。

”王不语。

及榜发,而钱以经魁获隽。

明年,复成进士,选部曹,始因公诣王第。

王即延入中堂,令刘出见。

刘服黄锦袍,垂紫貂皮,银鼠帕首,珠额翠翘,皂靴款步,喜形于色。

谓钱曰:“我思珍久,近已为之置宅一区,汝归可速挈眷来。

仲兄现患消渴,恐不测,汝当偕之返。

”钱遂偕仲行,半途仲死,护榇归。

即携珍至都。

刘年四十,复生一子。

尝为汉装,安车紫盖,女从百余,过珍禽欢宴累日。

一日,谓钱曰:“昨我梦处故居,簿书文券积几案,宛如黄氏盛时,觉而戚然。

我前以立后嘱汝,今得之否?”钱曰:“黄自塘市迁任阳之大桥,三世单传,别无支派。

其先自虞而昆,复自昆而虞,系皆无考,故虽遍访以示求后意,竟无应者。

”刘闻怅然。

姑出金钱,遣纪纲赴泖,为黄修墓道,且拟置田供岁祀。

至则墓木已刊,四望平畴野水,黄兆域无由别识。

盖兵燹之余,已毁其墓为河道矣。

仆乃封土三杯,藉以复命。

时,珍已举三子,刘嘱以甥嗣黄,俟其长成,即于遗址营第,奉黄祀。

珍诺之。

乃不二年,而钱次子死;更命其季,季又殇,黄遂无嗣。

刘后安富尊荣,又二十年薨,时岁已周甲。

  康熙癸丑,张媪以年老南归,为述其颠末如此。

曩余客金阊,尝于残书铺中得是事稿本,前后百纸,草率多讹,标面目《过墟志感》。

首篇即载任阳事,后半类日纪,而无撰人名。

近阅《纪载汇编》,知曾采辑,则直目为《过墟志》,并有墅西逸叟序。

然系琉璃厂排版,刷以牟利者,仅赏新奇,一过即已。

故其篇虽较稿本为约,而亦未遑剪裁。

余以其非见闻所习也,因特芟繁就简,且别其目为《孀姝殊遇》。

其间虽尽有点窜,而无失本真,将广其传,后遂镌入是录云。

  本篇选自《墨余录》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