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忧集

《埋忧集》十卷,续集二卷,清人朱翊清撰。

目录

 

自序

卷一

穿云琴 熊太太 #

嘉兴生 潘生传 #

周奎 义犬冢 #

戚自诒 可师 #

扛米 无锡老人 #

尸擒盗 钟进士 #

蛇残 赌饭 #

卷二

雪姑 吴烈女 #

程光奎 诸天骥 #

雷殛 蟋蟀 #

活佛 通字 #

海鳅 大人 #

捕鬼 郭某 #

张痴 绮琴 #

卷三

昭庆僧 双做亲 #

周烂面 狗羹饭 #

邵士梅 沈博年 #

陈三姑娘大人 #

云雨 春江公子 #

雾淞 疫异 #

水灾 谷里仙人 #

白雀 龟王 #

薛见扬 考对 #

卷四人形兽 #

异蛇 秤掀蛇 #

名医 手技 #

田鸡教书铁儿 #

金蝴蝶 柿园败 #

慧娘 贾荃 #

支氏 堕胎 #

卷五

锁阴 火药局 #

谄祸 送诗韵 #

龟鉴 阴状 #

箬包船 金镜 #

药渣 傝饼阿六 #

秦桧为猪贾似道

鬼舟

卷六

二仆传 段珠 #

金三先生读律 #

卖诗 诗谶 #

秋燕诗 樊迟庙 #

施氏 空空儿 #

鬼灯 祭鳄鱼文 #

射兔 马宏谟 #

茅山道士叶太史诗谶

奇狱 谲判 #

钱大人 夫妇重逢

宫伟镠 海大鱼 #

车夫 奇儿 #

卷七

贾义士 姚三公子

赵孙诒 严侍郎 #

星卜 常开平遗枪

人面豆 奎光 #

陈学士 徐孝子 #

男妾 上智潭鼋 #

武松墓 死经三次

卷八

宅异 柜中熊 #

遗米化珠梦庐先生遗事

捐官 辨诬 #

金氏 荷花公主 #

夜叉 奇疾 #

真生 明季遗事 #

树中人 陈忠愍公死难事

卷九

乌桕树 狮子 #

谄效 醉和尚 #

香树尚书全荃 #

周烂鼻 潘烂头 #

臀痒 草庵和尚 #

樊恼 许真君 #

茅山道人憎须 #

梁山州 诗嘲 #

陶公轶事改名 #

负债鬼 蛇异 #

卷十

鬼隶宣淫狐母 #

七额驸 瞿式耜 #

孙延龄 缢鬼 #

乍浦之变虎尾自鞭

夷船 瓮间手 #

挖眼 狐妖 #

织里婚事嗅金 #

“佛时”“贞观”剪舌

续集卷一 #

刘綎 黄石斋 #

对缢 生祭 #

熊襄愍轶事地震

王秋泉 蚺蛇 #

采龙眼 大言 #

陆世科 猩猩 #

燕妒 戒贪 #

师戒 牡丹 #

柳画 湖市 #

冰山录 泰山 #

夷俗 双林凌氏 #

杨园先生水月庵

腹语 刘子壮 #

熊伯龙 库中画 #

乩书 玉人 #

天主教 大胆 #

项王走马埒 #

续集卷二 #

无支祈 人面疮 #

陈句山 瘗蚕 #

偿债犬 剥皮 #

仙方 耿通 #

陆忠毅公传赞异兽

殿试卷 推背图 #

李自成 徐珠渊 #

毛文龙传辨 #

自序

 

  余自辛卯迄癸巳,二老亲相继见背,始绝意进取。

鸟已倦飞,骥甘终伏。

生平知交,大半零落,而又畏见一切得意之人,俯仰四壁,惟日与幼女形影相依,盖生人之趣尽矣。

乃喟然叹曰:穷矣!然身可穷,心不可穷也!余诚弃材,不足与海内诸豪俊比数矣。

夫蝉蚓不知雨雪,蟪蛄不知春秋,犹能以其窍自鸣,岂樗散之余,遂并蛄蚓之不若乎?于是或酒边灯下,虫语偎阑,或冷雨幽窗,故人不至,意有所得,辄书数行,以销其块磊,而写髀肉之痛。

当其思径断绝,异境忽开,窅然如孤凤之翔于千仞,俯视尘世,又何知有蝇头蜗角事哉!于是辄又自浮一白曰:惜乎!具有此笔,乃不得置身史馆与马、班为奴隶也,是亦足聊以自娱矣!

今兹春归里门,箧中携有此本。

诸同人见之,咸谓可以问世,谋醵金付梓。

顷来此间竹屏蒋君又力任剞劂事。

蒙诸君雅意,使得免仲翔没世之感,余亦何能复拒乎?独是余老矣,追忆五十以来,以有用之居诸,供无聊之歌哭,寄托如此,其身世亦可想矣!因书数语,以志吾恨焉。

道光二十五年岁次乙巳良月八日,归安朱翊清梅叔氏自题于浔溪寓舍。

穿云琴 #

 

  康熙间,勾曲道士忘筌,本武昌名家子,以幼孤避乱,入道劳山。性豪逸,耽书嗜饮,善画墨竹。尤精于琴,遇良材,必重价购之,至于典质不倦。

  后闻新安吴商名畏龙者,蓄琴颇富,裹粮往访。

商见其携有古琴,问:“炼士亦善此乎?”对曰:“固生平所好也,但恨未遇名材耳。

”即指手中所携者曰:“此宋贾相悦生堂中物,向以五百金购得之,然亦非上品。

闻先生多蓄古琴,故不惮远涉,未识可赐一观否?”商与论琴理,筌为细述勾拨挑剔之法,语多神解。

商一时未能尽领,请传之妙手。

筌解囊,为弹《水仙操》一阕。

商危坐竦听,如有山林杳冥、海涛汩没起于座中,辄为叹绝。

筌停琴,言曰:“此调自伯牙传至嵇康,名《广陵散》,所谓观涛广陵者也。

康死,此调已绝,某特以意谱之耳。

”商乃出其素所珍藏者十余琴,皆不足观。

最后一琴,以金猫睛为徽,龙肝石为轸,背刻二字曰“穿云”,质理密栗,古色黝然,旷代物也。

筌爱玩不忍释,请以所携琴易之,不许,增以五百金,亦不许,呼仆取入。

筌乃起,怅然而出,谋诸阍者。

阍者谢曰:“主人亦徒慕风雅耳,本无真赏。

今见师赏鉴若此,岂复能动以利乎?”筌乃出,赁居一僧寺,誓不得琴不返,然卒无可为计,惟日饮。

  无何,一夕对月独酌,念资用将竭,而宝琴终不可得,凄然泣下。

忽闻墙阴屟响有声,一女子丰姿绰约,含笑而至,曰:“如此良夜,请为清歌侑酒,以破岑寂,可乎?”筌讶问美人何来?女曰:“勿劳穷诘,当非祸君者。

”遂于怀中取黄牙拍板,唱《琴心》一折,音韵凄婉,顾盼生姿。

筌连釂数觥,竟醉倒于床上。

及醒,窗中斜月莹然矣,女犹坐于灯前。

遽起,促之归寝,女曰:“妾亦非私奔者,自蒙青盼,觉人间尚有中郎。

继知君情深如许,故背主而来,将以此身相托。

即君心中事,或者犹可借箸,不意见拒之深也。

”言已,以袖揾泪。

筌见其罗袂单寒,转更韵绝,乃拥之入怀,为诉流连之故。

女曰:“此易事耳。

”筌闻之,喜极曰:“然则今夕愿为情死。

”遂拥入,共相缱绻。

既而鸟语参横,女急起,曰:“吾二人岂可复留此耶?”筌辞以商琴未得,女笑语曰:“第行勿忧也。

”即往墙角取一小箧,出水田衣裙各一,并冠履,易作道装,相与促装,启后扉而行。

  中途入一村店沽饮,先有一道者在座,筌揖与谈,理致玄远,遂邀共饮。

女避去。

道人密语曰:“君相随少尼,非人也。

今夜共枕时,某于门外作法,君当紧抱勿释。

”如其言,果得一琴,即商所宝藏者也。

大喜,持示道人,道人曰:“此杨贵妃遗琴也,传至南宋理宗,曾以殉葬,后为杨琏真伽掘得,非君不足当此物。

亦见古今神物,必不终沦于俗子手中,然君亦不可复至劳山矣。

”筌乍闻,恍若梦醒,遂起再拜,携琴入终南山,不返。

  外史氏曰:以吴商蓄琴之富,而仅得一穿云琴,亦见神物之未可多得矣。

惜其不知所宝,而慢藏以失之。

名曰畏龙,称其实矣。

彼劳山道士者,欲得良材而以金尽饮泣,设其终不得琴,其将不复返乎?痴哉道士之好琴也!然非道士之痴,又乌能通乎鬼神若是?彼世之通脱自喜,而卒于一艺无成,皆其自谓不痴者也。

于是乎道士之痴,乃不可及。

熊太太 #

 

  宣宗时,神木秦钟岳之父,以从军过五龙山。

偶出猎,迷路,但见五峰突起,四面壁立如削,深林密箐,虎啸狐嗥。

其阴岩积雪未融,照见岩壑有洞,洞口光滑如镜,知有物出入。

益惶急,攀藤觅路未得,忽闻腥风过处,一熊突至,攫秦反走入洞。

洞广可亩许,旁漏日光,其中半藉羽毛,积厚寸余。

熊挟秦置其处,复出,举穴旁大石塞洞而去。

  秦谓熊幸得异味,必将引其类至,共试爪牙,正徬徨间,熊忽以手揭石而入,左手携一鹿掷秦前,抚秦为嬉笑状,遂取鹿肉自啖,并啖秦。

秦察其意不恶,即出所携火具取火,拾洞外落叶炙以为食。

熊弃其余肉就秦食,甫尝一言,辄点首喜跃不已。

入夜即拥秦卧。

数月竟产一男,自腰以下甬毛如蝟。

  秦初未有子,意亦良得。

熊朝夕哺乳如慈母,其后渐解人语,驯狎已久,洞门常开。

秦思遁归,顾儿未能舍去。

阅四载,儿壮伟似八九岁者,行步如飞。

后值熊出,秦携儿竟出,狂奔数十里,见猎者数人,从之,取道而还。

  初,秦出猎不返,皆以为饱于兽腹矣。

及是归,众询得其故,见儿雄伟,有熊虎之状,益惊喜,如获异宝焉。

顾儿常思熊母,屡欲往寻,禁之,辄号哭不食。

其后儿益壮,喜驰射,力挽千钧,神勇无敌,一日挟弓矢上马驰去,至暮不归,寻访无踪,意其往从熊母,然无敢往追者。

秦以儿尚幼,谓其必死,痛哭而已。

  无何,儿竟负熊归。

自言初出门时,向人问五龙所在,如其言策马而前,亦不至迷失。

惟路中不可得食,则射鸟兽食之,最后至榆林东南,遇一樵者,自言知母所在。

引至洞口,倏不见。

儿入洞,熊母倏自外来,将攫儿食,为儿所持,哭诉颠末,且解下体甬毛为验,乃止。

儿遂请母出山,不从。

儿哀祈数日,母始首肯,然非儿负以归,母亦不敢来也。

言未毕,熊直扑向秦。

秦跪谢,儿亦伏哭祈免,熊始怒目而止。

秦起,唤其妻出,与相见,熊辄叉手答拜,时钟岳年才十二也。

  天顺二年,孛来犯神木。

钟岳聚乡勇御之于定边营,所向无前,追至河套,擒孛来而还。

大帅上其功,授榆林参将。

弘治间,火筛犯塞,钟岳大破之,斩火筛。

升左都督同知,世袭。

遇覃恩,钟岳兼为熊母请封诰,天子以其生于克家,遂奉谕旨。

比诰命至,秦攀熊母出,被以命服,随例谢恩,悉如常人,惟不能跪与言耳。

后太后闻其事,为幸其第观之,赐号为熊太君。

自是人呼为熊太太云。

  外史氏曰:熊太太,余尝得之友人,以为创闻,故特叙而传之。

或云此事已见《子不语》,此篇叙事,未知能出其范围否,否则删之可耳。

《八纮译史》又言:猩猩国在大洋中,明嘉靖时,武陵商富玉泛海遇暴风,舟溺,玉及众商飘抵绝岸,饥甚,采桃李食之。

俄有披发而人形者接踵至,身生毛,以木叶自蔽,见人皆喜。

挟以归岩洞中,后一牝者与玉为偶,产一男。

其后乘间得归。

既长大,常卖茶于市,人目为猩猩八郎。

事亦可记。

故附及之。

嘉兴生 #

 

  道光辛卯浙江乡试头场,陶字十七号,嘉兴学生李某,自接题纸至上灯后,三艺已脱稿矣。

挑灯朗诵,意兴方酣。

无何,冷风骤至,灯暗似豆。

一少妇淡妆缡袂,搴帘而入,向生缔视,曰:“吾寻汝已百年矣!”生不觉失声大叫:“丽卿饶我!”既而扬尘舞蹈,口中哓哓不可辨,而吐词娇婉,细审似是中州语音。

比晓,监军往禀号官,号官至,但见其以两手作格斗状,其指尖皆赤若涂朱,旋复大噱曰:“尔其奈我何!”号官取其卷视之,嗟惋不已,遂唤青衣二人挟生出。

甫出头门,生直前向人丛夺取一眼镜,拆而抛之,拍手大笑曰:“好了好了!”众询知其病狂也,姑弗与较。

而生则殊已了了,向其同寓接考者相劳苦如故。

  归寓,众环集询状,生曰:“始见女入,殊昧平生,继遂不复省意,但见女教余举佩刀自刺,又教余解带自缢,皆为余祖夺去,谓余曰:‘此案殊未了,汝记取明日卯初,关圣行香过此,汝即出号求救,或有济也。

’次日,天既曙,忽闻空中细乐嘹亮,呼殿杂然,遥望果见香云围绕,帝君御舆冉冉而来。

余即出,伏地哀祈,帝君即左顾,命检旧案,一掌案吏,如神庙所塑判官状者,于箧中取黄册,反复良久,跪奏曰:‘此三世以前事也。

’帝君索册阅毕,复命取善恶二簿阅之,谓生曰:‘此事彼自理直,且沉冤可悯,余亦无可究诘。

但事已隔世,汝今生既无罪恶,每遇春秋祭祀,必诚必敬,即此一念,表之可以劝孝,但全汝一命可也。

’遂取硃笔,索余手遍涂指尖。

嘱曰:‘汝归号,可以此麾之使去矣。

然彼愤固未泄,须记出场时,至头门外,即向人抢一眼镜,拆开抛去,可免也。

’嘱毕,命驾而去。

  “余始归号,见女颜色仓皇,正在逐号寻觅,瞥见余,柳眉斜竖,直前相扑。

余格以手,女逡巡却立,切齿曰:‘负心汉!汝尚倚此神通,奴遂舍汝乎!’恨恨而去。

余喜极雀跃,走至头门,则有青面狰狞披发持戒者数十人,分布两行,举刀乱刺。

余急取眼镜分掷之,则霹雳一声,群魔俱杳矣。

于是往市牲帛,至照胆台酬祀而归。

自是亦不复再赴科场矣。

潘生传 #

 

  湖郡潘生,名羽虞,号梅庵。少孤贫,弱冠入郡庠,尚未缔姻,然勤学,美丰容,闺阁见者争好之。馆于吴门刘氏,书斋后故有小园。

  一日春雨初晴,生读倦,呼馆僮启后扉,步至园中。

水复山重,洞宇幽邃。

数转,见东北一带,朱栏回互,栏外杏花正开,弥望如雪。

下临一池,桥上有亭翼然。

生将往憩,忽闻檐马丁东,望见楼阁参差,涌现树杪。

折而西,至其处,有海棠两株,当风乱飐,其上云窗雾阁,杰构俯临。

徘徊间,闻楼中吟声,细细谛听,乃“他生纵有浮萍遇,正恐相逢不识君”二语,哀怨殆不忍听。

生不觉失声长叹,无何,风动帘开,一人倚栏凝睇,明艳无双,而眉锁远山,泪莹粉睫,正如带雨梨花。

生乍见魂销,既而恍然曰:“是非苏家兰姊乎?何以来此?”女点首曰:“哦,是矣。

”遂下,延生入。

问讯已,备述飘零之状。

盖女本住郡城苏家巷,为生从嫂之妹,字竟兰,嫁后随夫游幕山左,前年夫病殁,始携柩归。

自幼与生颇狎,今别已六年矣。

生因问姊家尚有何人,女曰:“有叔舅,去年携眷入京,近亦闻已殁。

家中止有老姑长洲卫氏,族姓又少,故僦居于此。

”言毕涕泗交颐,生遂移坐近前,为之拭泪。

女艴然曰:“甫相见,奈何无半语相怜,而轻薄若是!”生起谢,女始欢笑,徐问阿姊无恙,兄何时至此。

生缕述近状,且曰:“使君尚犹无妇,姊将焉置此?”女默然良久。

女仆擎杯茗至,啜毕,落日已在帘钩。

生起,女送之门,小语曰:“此后课暇,勿吝玉趾也。

”生诺之,怅然别去。

  是夕女就枕,辗转不寐。

残月既上,朦胧睡去,梦生来,就榻温存,女不复自持,遂相欢好,醒时觉绣袴犹沾湿也。

曙后勉起理妆,支頤独坐,殆难为怀。

忽女仆报生至,女出迎,笑曰:“兄可谓有尾生之信矣。

”生曰:“得觐芳姿,死且不惜,所恨文君未许相从耳。

”女不禁赭发于颊,晕若绯桃。

生神魂颠倒,遽握其手,女却之曰:“郎勿尔!如仆辈来,奈何?”生嬲不已,女乃请卜以夜,生始释手而归。

  漏既下,生潜启后扉出,至女所,则院门半掩,窗中金釭莹然,惟见女于几上摊书痴坐。

遂入,女瞥见,惊喜起立,生直前拥抱,女正色拒曰:“薄命之人,如风前孤燕,飘泊无依。

昨自瞻仪宇,知非久居庑下者。

倘蒙眷注,愿缔白头,但须俟老母终天,然后可议。

若曰始乱之,终弃之,则逐水之桃花,妾不忍为此态也。

”生闻言,遂携女至月中共矢鸾盟。

誓毕,女促之起,生长跪不起,曰:“自蒙允约,半日之别,如阅小年。

若必俟老母天年,恐文园先已渴死矣!”女近曳之曰:“痴郎何情急乃尔?”相将就寝,殢雨尤云,倍极狎亵。

鸡甫唱即起,女为整衣曰:“此身已属君矣,他日勿以秋扇捐也!”生曰:“世岂有薄幸潘安仁哉!”郑重而别。

自是往来,常无虚夕。

  然生常忧贫,是年又下第,女百计慰解,至于拔钗搜箧,曾无倦容。

其后将赴试,又虑无以为资。

女知之,竭力搜索,以资其行。

将发,生往话别,夜半,女先起,取生衣为之装绵,生卧视之,微吟曰:“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

”女目视生良久,凄然泣下。

(唐僖宗尝命宫人制战袍,以赐将士。

一边将得袍,中有诗云:“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

今生已过也,愿结后生缘。

”云云。

边将即以上之,帝问:“宫中谁为此诗者?”一宫女伏地请死。

帝笑曰:“吾为汝了今生缘。

”即以此女与之。

)生自悔失言,急起揽女于怀,极意慰解,乃已。

明日遂发。

  迨榜发获隽,是时女之姑已前殁矣。

闻捷音,窃幸好事可谐,引领以望其至。

久之,闻生已就婚郡中某氏,女未信,明年春,生以计偕过苏州,辞别馆主,而足音终杳。

自是始绝望,后半年抑郁成疾,卒。

临卒,大呼“此仇必报”者再。

年才二十三。

  后生捷南宫,选部郎。

逾年,差人至湖接家眷,因询其仆,乃知红兰久已委露,叹息而已。

然自此恒忽忽不乐。

一夕,醉卧方酣,忽见女披发握刀,颜色惨变,自中庭疾趋入,举刃当胸直刺,生痛极,大叫而寤。

家人俱惊起视之,生以手捧心,反侧呻吟不止。

家人将往延医,生不许,为述恶梦所由,曰:“吾疾不可为也。

”令预备身后事。

翌日将卒,口占一绝云:“只知好梦欲求真,岂料翻成恶梦因。

到此回头知已晚,好留孽镜赠同人。

  此事其戚某出京后为余言之。

又言生未第时,家赤贫,每夜读,膏火不继,往往独坐室中,默诵诸经,至午夜不辍。

偶值严寒,夜将半,闻窗外窸窣有声,是时月色微明,潜起窥之,见一人披发虬髯,面黝黑,如演《千金记》所扮楚霸王者。

生屏息悄立,伺其作何举动,其人旋于腰间出一物,尖长如凿,插入窗格,撬一小方洞。

生意其将探手入也,先以手浸案旁水盆中。

须臾,其人以手探入,生急以两手尽力捉住。

其人始则跳跃不止,既而不复动。

頃之,觉腕冷如冰,试一释手,则砰然仆于阶下。

大惊,拔关出视之,脉已绝而死矣。

生无如何,天晓赴县请验。

知县临验毕,细询始末,笑谓生曰:“本欲以鬼吓人,而乃为人吓死,是所谓出乎尔者反乎尔。

而汝本无心于死贼,不过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非汝罪也。

”命地保以棺瘗之而已。

周奎

 

  祟祯十七年,李自成逼京师,烈帝使内监徐成密谕后父周奎,倡勋戚助饷,奎坚拒无有。

成叹曰:“后父如此,国事可知矣!”奎不得已,仅输万金,且乞皇后为助。

比自成入,奎献太子以降。

掠其家,得金五十二万。

其后自成自山海关败还,大清兵追至,奎复降大清。

自成载辎重出奔,京师大乱,奎家人乘势掳其家财物殆尽。

已而请曰:“公贵戚也,我辈素蒙豢养,一旦无礼至此,亦何颜复见公乎!”斩其头而去。

(《纪事本末》:贼破京师,掠奎家得金五十二万,他珍宝复数十万。

义犬冢 #

 

  吴江之简村有农妇赵氏,家在东村,去简村止三里许。

妇素孝于其母。

方初冬,偶得黄雀数枚,尝之而美,辄留其余,次日晨起盥栉,易裙钗,携雀往视其母。

母适卧病,取所携雀哺之,母为之加餐。

午饭后,复呼与细谈,不觉迨暮,妇以时方收获,遂告归。

  及村外,天渐曛黑,遥望林间,微火射出。

趋至,则数丐围坐寺门外晚炊,妇告以迷路乞火。

一丐曰:“昏黄至此,非与小和尚有密约耶?”又一丐笑曰:“火却容易,然须以汝之水相易。

”遂起,将逼淫焉。

妇怒批其颊,大叫“杀人”,丐怒,取土块塞其口,呼群丐褫其衣袴,取腰间汗巾缢杀之,舁入一空圹,解其巾,覆以瓦砾,各自窜去。

  夜半妇忽苏,张目四顾,见斜月未落,四野霜浓,阴风砭骨,寒战不能遽起,但呼“救命”,适其邻一屠夫路经村口,闻之,寻声而至,将曳之出,妇拒曰:“身无寸缕,无论冻已僵,亦何面目出见人乎?”屠者悟,亟走告其夫,取衣袴,导至其处,乃去。

时天已晓,妇出,哭告以故,相随还家。

村农赴诉于县令,即饬严缉,未获。

居数日,忽闻哗传前屠为人缚石沉河而死,村农奔视,果然。

  先是,屠每于侵晨往前村肆中屠羊,尝有一黑犬相随。

是日店主早起相伺,屠竟不至,忽见犬狂奔入门,衔其衣,呜呜作哭声,叱之不去,其人心动,随之出门。

行里许,至寺后河畔乃止,而犬已跃入水中,俄而曳一尸出登岸,就视,则屠者也,反接其手面系以石。

骇绝,奔告其子,相将至河上,则犬亦蜷卧尸旁而死矣。

子乃泣请其人同返,往诉于邑,捕得丐者诛之,命瘗犬于冢旁,立石表之曰“义大冢”。

戚自诒 #

 

  戚自诒,字鉴昭,归安诸生也。

家郡中横塘上,年十四,入邑庠,丰姿美而性复佻荡。

家素饶,然每遇亲族缓急,辄反眼若不相识。

惟于脂粉队中,挥霍不计,以故家亦渐落。

年三十余,无子。

后得瘵疾,妻劝以改行,生以为妒,弃之。

  其后至马军巷侍卫府前,有两人殴于途,生却立以待。

顾见门中一少妇,姿态韵绝,时露半面相窥,生渐与目成,见其后止一老妪相随,遽前相揖,托以寡婶寄语,问其何日归宁。

女靦然下拜,姑为妄应,延入逊座,问姑母近复健否。

随命妪入取饮。

妪去,生遽起牵女衣求欢,女撑拒不得脱,乃携生入堂后左侧绣房内,中设一榻,碧绡为帐,衾裀香软,其绮丽皆目所未见。

既而代解罗襦,偎抱之际,肌香喷溢。

女荡甚,颠簸转侧,酣洽倍常,生为之疲极。

女乃引臂替枕,嘱生暂息,然犹拥抱未释。

已而忽惊起曰:“妪特至矣,郎姑安寝,妾当便来。

”遂出。

生觉小腹膨胀,殆难复支,亦起,索枕畔得睡鞋一双,纤小几如菱角。

袖之出,索女言别。

女挽留不得,泪下莹眥。

生与约夜当复至,怅然别去。

而生自归后,阴精犹流溢不止。

次日病剧,未几竟卒。

  先是生在时,常以一箧自随,扃钥甚严,虽妻妾不得窃窥。

既卒,无以为殓,其族人入房检得,意其中必有余蓄,争先启视,则满箧皆妇人履也。

或纤不盈指,或莲船径尺,朱绿黑白之色毕备,而绝无成对者,惟其上有红绣睡鞋一双,此外别无他物。

众人大失所望,为之藁葬于南门之外而散。

或言侍卫府内有女鬼绝艳,昔有女子尝与人约为夫妇,以其事不遂,自缢。

生所遇盖即其祟尔。

可师

 

  吾邑之西偏,有丰登庵。

僧名可师,以戒律自名,邻村一妇人素与僧通。

会值春社,妇浓妆艳抹,至寺中烧香,僧引入房与狎,事已相抱而睡。

适社长来问殿上缘事,小沙弥寻入,并不见僧,但见床前绣履一双,与僧履在地。

遂近前揭其帐呼之,僧惊寤,见沙弥,大怒,遂起擒之。

沙弥泣诉其误犯之由,僧转益惊讶,顾邻妇曰:“汝善守之,勿听其出也。

”遂去,少顷复入,缚沙弥,以绵塞其口,笞死。

是夕留妇宿庵中,人静后共舁尸,启后扉出,投一废井内,以瓦砾覆焉。

次日以沙弥为母家所诱、窃物潜逃控于官。

官纳僧贿,拘其父刑讯,责令交出沙弥,顾其父实无从寻访,讼系者逾两月矣。

  时梅雨乍晴,有数小儿于庵后斗草为戏,忽见井上一小蛇蜿蜒,群起逐之。

蛇入于井,一儿趋窥之,帽落井中。

儿即取稚竹一竿撩之,帽已沉矣。

再掉之,则一足翘起水面,须臾尸首浮出。

大惧,投竿奔告其父,父即呼邻保共往,相与捞起,其尸犹不腐,遣体伤痕,隐如刻划,而面目宛然可辨,遂共鸣于官。

  邑令至,验尸,系笞死者,询僧曾有控案在总捕府,即饬役往取成案,反覆久之,呼二役往搜其寝,无所得。

既至佛座后一套房,其中床榻衾帐,皆极绮丽,顾亦无他物。

惟抽屉中有辫发一根,以呈,并缕述房中华褥状。

令呼僧,问以此处缘何而设,此物更何用处,僧对不知。

令曰:“然则汝亦知杀汝之徒者乎?”僧又言不知。

令干笑曰:“汝虽不知,然凶手则有在矣。

”遂用夹讯僧,绝而复苏,犹坚不肯承。

令怒,命再刑之。

忽顾见人丛中,一少妇低头揾泪。

趋唤至案前,诘之曰:“此何地也,而汝却来此垂泪!”对曰:“妾本师之邻家,见其不胜拷掠,故不觉惨然。

”令曰:“然则视僧之拷掠其徒何如?尔时汝何忍立视其死耶?”妇骇言:“此事与妾无干。

”令大怒,命拶之,僧在旁睹其宛转娇啼,心痛如割,遂前承所以毙其徒者,且曰:“事虽由于奸情,但当毙命时,此妇实不在侧。

刀山剑树,小僧一身当之足矣。

”令笑曰:“今日汝可谓大发慈悲矣。

”因并系其妇去,案既定,斩僧于市,妇拟监候绞,年余病死狱中。

相传行刑时,砍至第七刀,僧首始殊云。

  外史氏曰:余幼时见此僧不茹荤酒,仪度谦恭,故里中咸称高行僧云。

又闻其所私,亦不止此妇。

及沙弥见瘗,即拟为打包计。

已出至通河桥,辄见桥竖空中,高数十丈,往还几次,皆如是。

徬徨达旦,自度不能脱,于是乃捏控其父焉。

盖此桥去庵里许,乃其出入所必由也。

噫!僧亦知人可愚以术,官可通以贿,而鬼神则有难欺者乎!况又有辫发之慢藏者乎?然此亦岂非天哉!

扛米

 

  松江某相国之孙某,贫乏不能自存,其故仆有富于财者,往而乞怜。

适舂米,以五斗令佣负之以随,佣不能胜,息于衢。

某问佣曰:“何无力至此?”佣叹息曰:“吾非佣工者,先祖为某学士。

”某惊曰:“如此则亲戚矣!”然两人俱弗克负荷,遂为之相抱而泣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市人聚观。

一长者与以竹梢,共举以归。

两人祖皆祟祯间相也。

时人为之语曰:“五斗米,两公子,扛不起,枉读《诗经》怨劬劳,乃祖诒谋岂料此。

无锡老人 #

 

  无锡老人,当岁除夕,贼穿壁入其室。

老人起而执之,则故人子也,老人绝不声张,私语之曰:“贤侄何至此哉!汝父与我颇厚,想汝贫迫,不得已而为之耳。

”赠百钱为度岁计,又赠数百钱为资本。

其人愧,不能复居故土,迁之他方,颇有树立。

  越数年,买舟访老人,夜分至门外,见一人缢于门上,呼同舟人抬至舟上,弃之河而返。

逾年乃再访老人,告以前事,老人曰:“藉君之力多矣。

前死者,日间曾与小儿闹事。

微君,则此时恐不及相见矣。

”此老人用意,与昔贤所以待梁上君子者无让焉,宜有是长厚之报。

  右二事,余得之传记中。富贵子弟读之,足以警矣。而老人用意之厚,尤为可法,不必论其报也。

  吾乡有戴姓者,以赌博倾其资,家中素无长物。

一日暮归,将上灯而无油,探囊中,止余钱三文,遂止,和衣上床睡,因思明日朝餐尚无所出,辗转不寐。

忽闻窸窣有声,一偷儿穴墙而入。

戴潜伺其所为,偷儿出怀中火纸,略一吹嘘,火光四照,遍觅室中,无可携取。

良久,微叹而出,戴急起探囊中之钱,追而与之,曰:“自恨家贫至此,致君失意而返。

此种光景。

只可尔知我知,区区心敬,惟乞吾儿归后,曲为包荒,勿扬其丑。

”以视老人,一庄一谐,可并传也。

(此事亦可与徐文长呼盗而与以银杯并传)

  《隋书隐逸传》:赵郡李士谦,事母以孝闻。尝有盗其田禾者,士谦望而避之。家僮尝执盗粟者,士谦谕之,曰:“穷困所致。”遽令放之。

  《都公谈纂》:俞司寇父仲良,尝一日自外归,有偷儿方窃其家堂前锡灯檠,仲良回避,俟其袖出乃入。

后家人以失器告,仲良曰:“此器久不堪用,吾业与锡工易之也。

”又一日宴客,客有贫耆,袖其银杯。

夫人屏后见之,告仲良,仲良笑曰:“酒器夜来吾已废其一,汝何见之误也。

  《隋书》又述士谦宽厚之行,不胜枚举。

或以其有阴德,士谦曰:“所谓阴德者,犹耳鸣,己独闻之,人无知者。

今吾所作,吾子皆知,何阴德之有?”是古人之厚也,古人固未有以阴德自居也。

尸擒盗 #

 

  数年以来,邑东北数十里内权厝者,棺多被盗。

或控诸官,往往隐忍不发,以故盗益肆。

余在珠村,其邻村有二人共发一棺。

其尸一少妇也,家素裕,其附于身者赢数百金,二人则大喜。

一盗以右足入棺,蹑尸两髀间,举扶而取之殆尽。

既又将褫其中衣,忽觉右足被夹如束,急拔之不可出。

其一盗救之不得,遂攫取衣物而逃,而此盗尤蹑足棺中也。

比晓,村中见者急捉而缚之,则其足亦脱然解矣。

遂献于官。

邑令来验毕,鞫之,并其党一人捕得,俱论斩。

或谓此事闻者可以警矣。

然鬼之灵于人者其暂,而人之不灵于鬼其常,是其祸岂有艾耶?

  又有某甲素嗜博,已倾其家。

后其妻病将死,谓甲曰:“余病至此,设有不测,身无寸缕,奈何?”甲曰:“今烟火屡绝,乞贷无门,汝不见吾之悬鹑百结,而能顾汝乎?”不顾而去。

其妻—恸而卒。

母家闻之,以裙钗数事至,买棺殓焉。

某甲才归,见之,意良喜,相与举棺厝之。

次日复出,与人博而负,将复局则囊已罄。

惭忿而归,一路冥思无计。

至村中,微月已上,不及入门,迳往瘗所,潜启其棺,其妻忽然起坐,骇绝反奔。

旋闻履屟之声渐近,回视,见其妻彳亍而来,相去仅十余步,尽力狂奔到家,急掩其门。

随闻打门声甚厉,窥之,则其妻被发怒目,僵立门外。

甲方寒战不敢息,已而邻鸡喔喔,东方渐明,闻门外有声,如堵墙崩塌,再窥之,则其妻已杳然无迹,启户出,见其尸仰卧地上,僵仆不动,乃笑向尸曰:“今日犹能追乃公乎?”遂曳其尸至瘗所。

尽褫其一身之所穿戴,仆其尸于棺而遁。

  嘉庆间,邑有金翁者,家饶于赀。

生一子某。

翁殁,其子饮博无赖,始贷其田庐,继鬻其妻女,犹不给。

一日毁其祖茔,取砖瓦售之,后竟发其七棺,并其父母之尸弃之,而以其棺售焉。

于是举族共愤,缚而送于县。

令来验视已,讯之,金氏子曰:“冢中棺皆数十金以上物。

祖、父有此金,不以贻子孙,而以瘗其身,不已忍乎!然赖此故至今不朽,货之可致多金也。

”令大怒,命以石灰淹而化之。

  外史氏曰: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枭獍则生而食其父母矣。

彼金氏子非犹靦然人面哉?而乃忍于其亲至此,而况于他人乎?此虽脔其肉以饲狗彘,犹将不食之矣,更何以蔽其辜哉?然不以明正典型,而徒毙其命,以为掩盖,岂无有从旁窥其微者乎?若某甲,己不能恤其妻之死而殓之,而且因以为利,至于怒及幽魂,心胆俱裂,而犹悍不知警,其人何足深论!乃至亲族亦俱甘缄默,而听其漏网,而况临之在上者哉!然自此吾恐白昼探丸之事将起,易言“履霜坚冰,由来者渐。

”吾所以志于此三事者,岂徒为泉壤虑也!

  以上数事,固足骇人视听。

自是以来,后珠村一带被盗者,不可枚举。

前年冬季北沈左侧,一夕被盗至二十四棺,亦皆在秀桐交会之处,他邑所未闻也。

顾其时犹间有控官者,去年春,芝堂之妷女一棺,亦尝被发。

芝堂控诸邑,官不能捕盗,为偿讼费以解之。

其他或有作佛事,并为之掩埋,以聊作解嘲者。

今芝堂已殁,半月前其妷女之柩又被发掘。

其同时被发者凡二十余棺,更无一人控官者矣。

盖皆习惯为常,且明知无益故也。

斯其诲盗也,岂无所由来哉!道光二十二年季秋月朔又记。

钟进士 #

 

  平湖钱孝廉,某中丞公臻之子也。

以赴选入都,至通州,日已暮,寓舍满矣,惟屋后楼房三间,相传向有狐妖,无敢宿者。

钱欲开视,众皆以为不可,钱笑曰:“何害?余向读《青凤传》,每叹不得与此人遇。

果有是耶,当引与同榻,以遣此旅枕凄凉。

”立命启之。

几榻尘封,二仆拂拭逾时,施衾枕焉。

  既就寝,不能成寐,夜将半,万籁无声,斜月半窗,颇涉遐想。

忽闻履声细碎,两女子携手自西北隅出,一女子曰:“昨宵因看月至芦沟桥,与云姊弈,妹连输两局。

本约今夜再战,顷小婢来言:‘此中有人,乃风雅儿郎,不可交臂失却。

’故邀姊偕来觇之。

”言次以手指榻上,遂近前揭其帐,含笑骂曰:“何处书呆,敢来占人闺闼!”钱视之,皆二十许丽人,乃起坐,曰:“仰慕仙容,愿得暂亲芳泽,以尽一夕绸缪。

鸡鸣戒旦,即为陌路萧郎,何云占耶?”其稍长者,即以巾拂之曰:“吾姊妹将来魅汝。

”其少者乃曰:“姊住此,妹且去。

”女遂纵体入怀。

钱不觉心动,急转念,是花貌而雪肤者,妖也。

遽引佩刀刺之,而怀中已虚无人矣,意将迁出,又耻为众所笑,乃复就枕。

倦极,朦胧睡去,忽觉浑身冰冷,惊而寤,衾褥皆为水淹,二女笑立帐外。

钱裸而跃出,大骂:“妖狐休走!”二仆齐起,则二女已遁,榻前浴盆存焉。

既而寓中俱起,其浴盆盖店主所备以嫁女者,启视后房,已失其一。

  天渐晓,钱束装遂行。

中途遇同邑武举杨某,将赴试入都,语及。

杨笑曰:“此君之畏怯所致也。

如我往,恐彼将不任驰驱尔。

”策马而至,请宿楼中。

主人曰:“君不闻昨夜某客所遇耶?”杨曰:“某正以闻所闻而来耳。

”主人知不可争,听之。

杨既寝,倚枕以待。

久之,见一老大婢,蓬头挛耳,蹒珊而前。

杨跃起,问将何为。

婢曰:“吾家莲姑闻郎君在此,偕七姑避往云姑处围棋。

适匆匆忘著半臂,今令侍蜱来取,故将搜取以往。

”杨向何故避去,婢曰:“不知。

莲姑但云:‘相君之面,殆是钟进士后身,故不敢相亲也。

’”

  杨大喜,次日出,夸于众,以为此去必中进士。众视其貌,貙目昂鼻,虬髯绕颊,面黝如鬼,绝似世所绘钟馗状,匿笑而退。然由是楼中狐亦绝不复至矣。

  余内弟吴寿驼家,尝有狐祟。

往往厨箱无故自开,床榻无端自移,或抽屉忽然火出。

一瓮内贮酥糖数十包,其后开瓮取啖,则封裹宛然,而中皆空矣。

如是者半年,百计驱遣无效,于是发念全家斋戒,延云巢僧十余辈,拜梁王忏三日。

僧甫去,而妖已寂无影响矣。

是忏悔之说,果有验也。

然不如杨某之驱狐,尤为切近而轻易也。

蛇残

 

  余父尝言,往在富阳遇一人,貌状魁梧,而须眉尽脱,肌肤纹裂如蛇皮然,疑其疯也,其人自言:“半月前,尝至一友家夜饮,大醉而归,踉跄行山径中,久之,斜月渐没,村路莫辨,忽一失足,如陷地穴中。

扪之,触手炽热,而软腻如脂,腥秽刺鼻,且迷闷更不可耐。

疑其已葬鱼腹,亟拔佩刀力划,才一举手,则掀翻震荡,地转天旋,瞑眩不已。

幸数刀后,划然已开。

径出,踉跄奔归。

比晓往视,一巨蟒长十丈许,死于涧边。

腹间一穴,刀痕宛然可数也。

盖时值醉饱,故未中其毒,然已不啻轮回一转矣。

”其人邱姓,名品三,已中戊午科武举。

自此人呼之曰“蛇残”。

赌饭

 

  乾隆时,吴白华侍郎素善饭,有宗室某将军,亦与齐名。

一日,谓将军曰:“夙仰将军之腹,量可兼人。

若某者虽无经笥之便便,至于饭来开口,略有微长。

但不知卢后王前,孰为优劣,意欲与君一决胜负。

何如?”将军笑而许之。

侍郎命左右持筹侍侧,每啖一碗,则授一筹。

饭罢数之,将军共得三十二筹,侍郎只二十四筹尔。

侍郎不服,约与明日再赌,将军笑曰:“败军之将,尚敢再战乎?”明日复至,比设食,只有饭而无肴,谓将军曰:“此亦所谓白饭也。

昨以肉食为鄙,故聊逊一筹,今与君白战,若再不胜,愿拜麾下。

”于是复计筹而食,将军食至二十碗而止,侍郎竟得三十六筹。

盖侍郎先以食肉而易饱,将军以无肴而不能下咽也。

  《史记》称廉颇见赵使者,为之一饱,斗粟,肉十斤。

使者归,为言廉将军尚善饭。

诚哉其善饭也!秦苻坚时有夏默者为左镇郎,护磨那者为右镇郎,奄人申香坚,为拂盖郎。

三人皆身长一丈八足,并多力善射。

每食,饭一石,肉三十斤。

较诸颇,已不啻臣朔之于侏儒矣。

南燕王鸾,济南人也,身长九尺,腰带十围,贯甲跨马,不据鞍镫。

慕容德见而奇其魁伟,赐之以食,乃进一斛余。

德惊曰:“所啖如此,非耕所能饱,且才貌不凡。

”拜为逢陵长。

鸾到官,政理修明,大收名誉,征为东莱太守。

使三人者而遇鸾,则又如小巫之见大巫矣。

按:《前燕录》谓三人并身长一丈三尺,余皆同其言。

饭—石,肉三十斤,盖共计三人所食也。

  朱燮元,宇懋和,浙江山阴人。

万历二十年进士。

历官至四川左布政使。

天启初,以讨平奢祟明及安邦彦,即攉兵部尚书,兼督贵州、云南、广西诸军。

祟祯初,巡抚贵州,赐尚方剑,进少保,世荫锦衣指挥使。

四年,论桃红坝功,进少师左柱国。

六年,加世荫指挥佥事。

十一年春,卒于官。

燮元身长八尺,腹大十围,饮啖兼二十人。

初官陕西时,遇一老人,载与归,尽得其风角占候遁甲诸术,临别,谓之曰:“善自爱,异日西南有事,公当之矣。

”由江平康民,奇士也,兵未起,语人曰:“蜀且有事,平之者朱公乎!”已而果然。

如燮元乃不愧廉将军之善饭矣。

然以视三人,尚未及其半,而建立如此。

三人者,仅以多力为郎,能毋愧于腹负将军乎?

  近浙闽制府孙公,名尔准,字平叔。

患水肿经年,以梦白先生荐,差官延梦庐往诊。

梦庐至,公疾已不可为。

诊视毕,问顷日所食几何,侍者从旁答曰:“此时胃气大衰,每食只可七八碗。

”梦庐骤闻讶然,曰:“健饭若此,何云胃气已哀?”侍者曰:“爷不知,较大人平日所餐,已不及十之三矣。

”因言公未病时,常餐霽供猪蹄十个,他物称是云。

雪姑

 

  明季余乡多土寇。

乡民某,妻名雪姑,素贞静,事姑尤孝。

一日其夫出,有土寇入姑室。

姑度不能免,引刃自刺,血溅寇衣。

刃夺去,不得死,竟为所辱。

姑觇刃在旁,突取击寇,中其股。

寇大恨,裸其衣,以刃刺下体,穿穴而死。

或仿世修降表李家例,题其门曰“穿臀李家”。

其家人皆以为耻,而不复言。

  噫!是何弗思之甚也!夫家人子妇,一朝被劫,而其后遂为逐水之桃花者有矣。

彼雪姑既已受玷,则此耻虽引西江之水亦不能灌矣。

使未能励操雅于平昔,何能奋死不顾若是?特不幸而为贼所辱耳。

然其志可哀也,有志风化者,犹当表而出之,以与费宫娥刺虎并传。

而当事置之,乡之人笑之,即其家亦且讳之,人心之不明,乃至是非颠倒如是!余故表而出之,以愧世之为河间妇者。

吴烈女 #

 

  吴烈女,乌程陆家兜李氏之童养媳也。

其夫因家贫糊口于楚。

女独与孀姑同居。

茹荼苦,事姑如母,乡里称之。

有无赖子某,其夫之从祖也。

觇其姑出,知女方浴,排闼而入,蹲踞捉其足。

女仓猝不知所为,急覆身盆水中发声大号。

某遽以手掩其口,一手举白金相示。

女陡然张口啮其臂,血流盆中。

再欲啮之,而某创甚,已逸去。

有顷姑来,邻里亦集。

女懑甚,心冲冲不能出一语。

良久,始泫然述其状,且曰:“我为女子而见辱如此,事虽未成,宁有活理!”遂奋身急趋,自沉于河。

有救之者,得免。

于是群相劝勉,女婉言谢之,神色较和。

姑意羞愤渐平,防闲稍懈。

乃甫及二更,女突出赴水死。

迨人知,已无及矣。

  呜呼!使烈女不死,亦未可谓之不贞,而竟死,其为名教增重何如?乃其时当道者,皆裦如充耳也。岂有慕于讼简刑清,而以为多事不如省事乎?

  无赖子字宝三,以其躯之雄伟,人呼之曰“大炮”。近以盗魁被获,系于苏州府狱云。

  安吉山中有村农妇某氏,年二十余。

初夏携筐入山中采茶。

时新嫁甫经弥月,以其所衣红裙,不便曲跪,解裙系树上。

忽举头见其邻家子施四携筐亦至,妇含羞回身下跪,不敢反顾。

施四突入搴其腕,睨而笑曰:“汝荏弱如此,而遽尝此苦,真令我见犹怜。

若能从我,请代任其劳可也。

”妇大号,施四即以一手掩其口,系妇于树而淫之。

妇撑拒无从,听其恣行轻薄。

事讫,施四径解其红裙,怀之而去。

妇羞愤不复归家,极力解脱其缚,取带自缢而死。

  迨暮,夫寻至,见妇缢于树上,其红裙已失所在,知其为人所污也。

急归,将赴诉于县。

中途陡然大风扬沙,黑云乱卷,遂返。

甫及门,忽霹雳一声,电光之中,似有鹰爪攫一人,自空际掷于庭前,顶覆红裙,跪于泥中。

揭视,则焦头烂额,其顶有细孔,似针剌者,血犹喷涌未已。

而腰际有朱书“罪人施四”四字,似篆非篆,乃知致妻之死者,此人也。

程光奎 #

 

  康熙间,江苏巡抚张伯行奏:今岁江南文闱放榜后,物议纷纷。

有数百人拥抬财神,直入学宫,口称科场不公。

寻以正主考左必番检举知县吴日新、方名所荐之吴沁、程光奎平日不通文理,上命尚书张鹏翮赴扬州,会同总督噶礼及伯行察审。

寻得副主考赵晋与程光奎交通关节实情。

部议:程光奎在贡院埋藏文字,拟斩。

其呈荐之知县方名及吴沁等,斩绞有差。

  先是,程光奎之父程翁,故山阳大商也。

性贪鄙。

年四十无子,乃至甘露寺,施僧许愿以祈焉。

有肇庆士人赵文辉者,流寓寺中,素精会计。

翁与语,悦之,遂携与偕归,使司盐筴数年。

赵请以所畜千金贮翁处,许之,盖将因以为利焉。

其后与其仆妇通,仆告翁,翁与密计,伪令其从往寿州运盐,迨夜潜归,伺其至而杀之。

仆许诺。

次日黄昏后仆至,操刀逾垣入,蹑至房前,闻其妻昵语曰:“狂郎,汝向尝以暂时相叙,未畅所欲,今乃可为长夜之欢矣。

”少顷,云雨之声继作。

仆忿焰中烧,破扉入至帐前,举刀直砍。

赵惊起,刀中妻头。

妻痛极,以两手持其刀,赵得脱去。

须臾妻竟死。

既报官,辑赵不获,仆论绞。

  其时翁妾方孕光奎,逾期未产,一夕方寝,妾梦—男子,自称姓赵,语操粤音,登床据其腹。

惊寤,大呼腹痛,遂坐蓐,产一男。

翁大喜。

妾乃告以所梦,益喜,以为异征,名之曰光奎。

顾儿自襁褓见翁至,辄啼不止。

及稍长就傅,顽钝异常,而翁之期望颇切。

年十五,携往甘露寺还愿。

遇一相者,乞相儿将来可以读书起家否。

相者谛视既久,乃曰:“令嗣貌虽丰肥,然眉目间但有金银之气,酒肉之色,而绝无一毫诗书气,恐一芹亦未可得,且其阴骘文中隐起杀形,即使夤缘得隽,亦未必为君家福也。

”翁怒骂曰:“江湖饿鬼,敢轻觑而翁!他日吾儿成名。

当来挖汝眼珠也!”拂衣而出。

自是翁益发愤。

后至辛卯乡试,翁素与监临某匿,遂以黄金百斤为寿,乞为关说,为光奎援例入闱,竟得隽。

事败,翁亦以行贿论绞,籍其家赀入官云。

诸天骥 #

 

  诸天骥,字子凯,湖郡诸生。

幼警敏,七岁能诗。

稍长,博览无涯。

美姿容,闺阁见者争掷果焉,生清介自持,勿顾也。

父母益喜,谓其必成大器,字之曰“大器”。

十四入郡庠,次年遂食饩,名噪甚。

  然生性故伉直,而跋扈文坛,下笔泉涌,常屈其侪辈。

放多见嫉,惟与龙眠方拱乾善。

而生屡踬场屋,年逾壮矣。

继妻吴氏,美而贤,生一女。

生计日蹙,资馆谷以养,所如又多龃龉。

父常训之曰:“以汝所为,岂似功名中人?汝亦知荆山痛哭,古今岂少卞和?盍稍破觚以救贫乎?”生泣对曰:“世事易知。

然玉可碎也,不可毁其白;若欲诡遇求合,无论儿饿死不屑,当亦父所不愿见也。

”自是虽炊烟屡断,生卒自如。

  无何,父母俱殁。

父临卒呼生嘱曰:“始吾虽贫,然谓汝青紫拾芥,辄用自慰。

今不及待矣,若他日能博一第,则泉下犹可藉慰。

不然,犹有鬼神,吾虽饩不来食矣。

”生恸哭受命。

比葬讫,妻继殁。

女年十五,生于是以与其友之子某为室。

遍辞戚属,办装,以拔贡生应京兆试,誓不得当不返也。

榜发又报罢,出门信步,独游陶然亭。

一日者熟视良久,叹曰:“仆阅人多矣,今视君鼻有柱骨,腹具六壬,论寿可至大耋。

而至发际以下,但有清气而无一点庸气,惟相君之背,他日当有奇遇。

然必远涉海外,若此间恐无汝缘分也。

  生愤然归寓,念京师知交绝少,岂易久居,而拱乾方公戍宁古塔,遂往视之。

比至,而方已赐环。

宁古俗本淳厚,百里往还,随所投,率如旧主。

生乃修刺谒一章京。

刺甫入,章京大怒,抽刀出,将杀之。

盖其俗尚白,以红为送终具,生适触所忌也。

反奔至东京,喘息稍定。

四顾殿础城基,夕阳明灭,揽辔踌躇,进退维谷。

  忽一骑自东驰至,生意追及,复奔。

闻马上大呼:“子凯何弗少待?”生回顾,识为远戚吴某。

乃驻马询其何来,某言:“顷自宁古贩参还。

寓舍不远,请往暂憩。

”因偕至石佛寺宿焉。

生所诉穷途之苦。

某曰:“明日余将往贾柬埔寨。

彼国谓儒为班诘,由此入仕者为清贯。

以兄高才,至彼处何愁富贵哉?”生窃计一身落魄,即浮海亦得。

迨晓即起,相将至海口,同附贾舶。

风顺帆扬,两昼夜已达真腊(即柬埔寨)。

  甫登岸,见者皆惊窜,或却立遥望。

生讶询其故,某曰:“此地已近儋耳,俗皆以黑为美。

兄冰肌玉骨,故不免蜀犬所吠耳。

”生懊恨欲死。

某日;“无忧也。

”随解装取砚磨淡墨,匀面迨遍。

次及生,生曰:“奈何为鬼脸以媚人?”强之再三,生无可如何,姑听所为。

由此遨游城市,到处莫不昵爱。

某又为揄扬,久而国王闻其才,特敕召试。

生喜,橐笔入。

  王坐七宝床上,近臣引伏阶下。

王顾其相曰:“即以貌取,亦足增辉荐剡矣。

”遂赐鹿皮粉条(其俗以糜鹿杂皮染黑,用粉如白垩为小条子,就皮画以成字。

作皆从后书向前,不自上书下也),命为《庵罗树赋》。

生援引《隋书》、《本草》,敷佐丰腴。

顷刻脱稿,疾书呈上。

王翻阅数过,卒不解。

相从旁对以中国体裁如是。

王怒曰:“既愿就试,何敢不遵程式?”裂皮掷下,斥令扶生出。

生惭汗归舟,因思忍耻毁容,适以取辱,不觉痛哭。

  时同舟货已毕售,闻其事者亦共悯其所遭,乃携与同归。

中途遇飓风,舟覆,其戚与同伴皆殁。

生幸附桅上,漂至一岛,匍匐登岸,询知已在日本。

踊躅前行,数里外渐见人烟。

遥望城南,群峰刺天,其下一带红墙,隐露丛竹间,意为贵家园林。

  稍近,见园门洞开,有数婢华妆列门外,见生,群起相逐。

内一婢绝娟好,语操吴音,见其状,讶问所自。

生泣诉由来,婢恻然曰:“君乍来此地,言语不通。

况日已云暮,投宿谁家?岂不寒饿死乎?幸是风雅士,且王犹未至,不妨暂留。

”因商于诸婢,引入复涧重山,不辨路径。

数折,入一旁舍,竹榻纸窗,雅洁可喜。

  诸婢皆散,生独坐愁思。

忽前婢携灯来,饷以肴饵。

生取啖,香美异常。

婢见其浑身寒战,即还取衾褥及薰笼至,笑曰:“适觅男子衣不得,君寝后,可自取湿衣燎之。

”生不禁感泣曰:“蒙卿生死而肉骨,异日誓必以报。

”婢复笑曰:“大丈夫不能自奋,以至于此。

妾以同乡之谊,昧死相怜。

明日国王行至,誓难更留,何云报乎?”生始知此为王之离宫。

是夕虽卧,不能成寐。

早起入园,思将更谋诸婢。

但见层峦点黛之外,宫阙壮丽,珠箔沉沉;渐觉曙分林影,翠羽啁啾,杳无人迹。

回忆家山万里,悲从中来。

乃抽毫蘸桐间露,题一诗于壁曰:“湖海飘零气尚豪,撑肠文字剩青袍。

劳薪欲驻难生角,名纸空怀但长毛。

岛国涛声穿棘竹,故园春色认缃桃。

题诗敢拟香山集,怅望乡关首重搔。

  书甫毕,遥闻墙外传呼声。

未几,前婢仓皇奔入,见诗骇曰:“王且至,若问此诗,教妾何词以对?”生大惧,将别去,而王已呼拥入矣。

婢急引生藏山后。

王辇道适经壁下,瞥见诗,驻辇读之,问为何人所题,其人安在。

婢以实对。

王不怒,但呼婢入,密谕曰:“畴昔之夜,余曾梦游此中,正读是诗,旁一人似是大士像者,谓余曰:“汝二人再世之缘,行当再合。

明日其人至矣。

谨志诗词勿忘也。

”今是诗一字不易,汝试往问,但是湖州诸生,便导与来。

  婢应声去,移时回奏,言其惧罪不敢出。

王沉吟者再,遽起扶婢至山后。

见生满面风霜,非复曩时玉貌,不胜惨恻,把生袂哽咽曰:“妾以国事来稍迟,致郎受惊恐。

今尚幸无恙,犹识再世玉箫否?”生视女年约二十以上,亭亭玉立,明艳若仙。

其发肤眉目,无一不酷肖前妻。

一时惊疑不定,拭目曰:“得非梦耶?”王摇手日;“非梦也,妾生时颇忆前世事。

昔自别后至冥司,冥司以妾未嫁时,尝为郎病,水浆不入于口三日,后郎病虽愈,妾之病瘵实始于是,此情实堪怜悯,故俾得重寻破镜,以补离恨之天。

妾所以尚未缔姻,为迟郎也。

  生乍闻,如梦始觉,乃问婢:“此汝国王公主耶?”婢掩口笑曰:“是即国王也已,吾国向奉女主。

今王以神女降生,能役百鬼,故国中奉以为君。

君不见给事左右别无男子耶?”(《魏志》:日本有男弟佐治国事,自卑呼弥为王以来,少有见者。

以婢千人自卫,惟男子一人给饮食,传词出入。

居处常有人持兵守卫。

)生于是喜极而悲,追忆从前,泪涔涔下。

女为拭以绣帕,携还,令除宫舍生。

次日即命驾,另以辇载生共还,告诸父母,授为驸马都尉,而合卺焉。

入帏之后,真不啻如初定情时也。

晓起,生即帘侧看女匀妆。

引镜自照,转恨齿长,而女情好愈笃。

  后数日,与生灯下联句,婢侍侧。

生指之曰:“数虽前定,然非此人,何有今夕?”女冁然曰:“然则何以报德?”生不言,视婢而笑。

女即辍咏,命他婢持灯携衾枕,导生就婢寝。

婢惭不能仰视,女趋诸婢曳之行。

既入房就枕,婢小语曰:“今夕之会,又岂梦想所及?但狂将不任。

”生笑曰:“老夫耄矣,然此矢所以报也,焉避唐突?”已而流丹浃席,乃止。

生从此左拥右抱,不复寻梦邯郸矣。

  后女生一男一女,女名柳稊,男名龙剑。

男绝慧,生自课读,凡经史过目辄了。

生每指谓女曰:“此奇儿也。

卿当记取,异日得返中国,必能博封诰以光泉壤。

则克盖前愆,吾虽死,目亦瞑矣。

”年七十九卒。

卒时,命以桐棺素服殓,勿归葬先茔,以志遗恨。

女不忍拂其意,如言葬讫,乃遣使奉表求入朝。

朝廷许之。

女遂传位柳稊,携龙剑及婢所出两男入朝。

留京师,为儿求试。

诏许以监生一体乡试。

联捷殿试第二,入授翰林院编修。

仕至都察院左都御史,清刚有政绩。

既以皇子生,覃恩勋赠三代。

年五十余,母卒,服讫,上表陈情,乞往迎父柩。

上嘉其事,给假六月,俾迎还合葬焉。

  外史氏曰:投书湘水,愁寄芙蓉;抱璞荆山,泪满怀袖。

况乎烟墨无言,文章憎命,古今之以红为白,以白为黑,而颠倒是非者,岂独夷俗然哉?以余所闻,诸生神清叔宝,才艳安仁,其天姿磊落,不可一世,而儒雅恂恂,不敢失声于仆隶,亦何至所向辄穷乃尔哉?嗟乎!怀刺生毛,一生作客;卖文以活,四海无家。

至于水尽山穷,而窜迹龙沙,投珠海国,亦谓琵琶别抱,庶几雪恨九泉也。

而乃遭按剑于柬埔,泣冤禽于碧海,岂吾相不当侯耶?抑此中亦无汝文字缘耶?设延津不复再舍,东野终已无儿,则此恨绵绵,一腔血更洒何处?盖至前路更无知己,而欲以识曲子期望诸巾帼也,则天下之衔冤入地,而聚哭于青枫黑塞间者,当不少矣。

噫!

雷殛

 

  天者积气,故随园谓天之祸福人,譬犹人之于蚁:投一骨则聚族而享之,以为人之所福也;少焉倾其沸汤,而群蚁胥歼,则以为人之祸之矣,而人固不知也。

其指点足令顽石点头。

然至雷之殛人,自王公以及士庶,既彰彰史册矣。

其他如章惇为妓,秦桧为猪之类,见于小说者不一。

其有为余所目击,而理不可解者。

  嘉庆间,余在郡中闻飞英塔中震死百足一条。其长径二尺余,阔赢二寸。周身完善,惟顶上一孔,仅大如针,黑水涌出未已。

  后数年,至陈庄蒋时芳表兄家,见穿堂内壁间一凿痕,自椽末直下至地,阔指许,深入半寸。

进至庭中,见檐前银杏树东南一朽枝,叶皆焦黑。

一凿痕从梢至根,深阔皆如壁间。

余从姊言:去年夏间,此树为雷火所烧,其凿痕亦皆雷殛所致。

方其霹雳大作,满室昏黑如夜。

但见火光绕屋,鼻中闻硫磺气,遍地炽热如火。

时群儿皆著草履,雨过视之,足底尽起紫泡。

或谓雷神追击妖物,故两处都有凿痕。

其树上小枝,至今无叶云。

  又芙江尝云:道光七年之秋,其家楼中一柱,尝为雷殛。柱中皆空,而其木屑插柱上殆遍,皆长寸余,尖细似针。周围如钉钉然。尤奇。

  按:《花间笑语》:国初南城遭兵燹之后,郡学前最为荒凉,大成殿春秋二祭,绝不启门。

丙戌夏,雷电绕殿三日而不下。

众学役异之,启门遍视,见至圣牌板上有物,丛丛排列,而精光外射。

细视之,乃一大蜈蚣环抱周遍,其白而丛丛者,乃其足也。

学役中有黠者,知雷之盘空旋转,定为此恶物。

但下击,牌板必碎。

怪物有灵性,知雷神必畏文宣,不敢伤残其牌板,故借此以避雷殛耳。

遂以火挠远钩牌板倒地,蜈蚣蜿蜒欲遁,而天雷下震,蜈蚣遂糜烂矣。

众乃大快,环视之,见其腹有“逆阉魏忠贤”五字。

飞英塔之蜈蚣,亦其类欤?

蟋蟀

 

  蟋蟀之戏,始自天宝宫人。

今此戏惟浙江有之。

然被冻辄死,转不如蝇蚋之能禁寒也。

间有可畜至次年者,大约其虫性必强,而又必护视惟谨。

余尝畜一虫,至次年元宵,是日大冻,余偶他往,归视则汤已冷,而虫僵矣。

又余父在时,畜一虫,至次年清明后而死。

此二虫俱勇健,未遇其敌也。

顷阅金鳌《退食笔记》,言宫中于秋时收养蟋蟀,至正月灯夜,则置之鳌山灯内。

奏乐既罢,忽闻蛩声自鳌山中出。

则本朝宫内亦有此物矣。

活佛

 

  唐太宗尝使僧玄奘至西藏求取佛经,以佛本出西域也。

康熙二十七年,以俄罗斯请和,上特命张鹏翮、陈安世前往。

至俄罗斯境,遇番僧数人,面目类罗汉,而身骨俱软,能以足加首,以首穿腋。

一僧能华语,曰:“言大西天人求活佛于中国,遍游五台、普陀、峨眉诸名山,不见有佛。

闻达赖喇嘛有之,及往见而知其非也。

又闻外国有金丹喇嘛似佛,涉穷荒视之,又非也。

值额德兵乱,抢去行李,仅存残喘耳。

”张子谓之曰:“尔舍生死,游遍中外,求活佛不得,究竟信得天下佛果有耶?”僧笑曰:“今日方知其无矣。

”然则使此番僧与玄奘相遇,二人者应各一笑而返,不至费此跋涉矣。

通字

 

  马要沈午桥,馆于郡中金氏。

其徒某尚幼,读《左传》至共仲通于哀姜,问午桥通字作何解。

午桥晓以私通之义,卒不解。

因复晓之曰:“有如男女二人同榻而卧,是之谓通。

”其徒乃点首喜笑。

时金一女仆微有姿,与仆朱某私通。

方夏日,每伺主人午睡,女辄出与某戏。

其卧榻适在午桥寝后。

午桥偶出,其徒见女上楼,久不出,潜至帐后窥之,二人云雨方酣,不觉也。

其徒急下,至中堂,拍手大呼曰:“咦!小莫与朱某通了。

”闻者无不绝倒。

  昔有塾师讲书至淫字曰:“淫者,女人之大病也。

”一蒙童窃听而志之。

后以母病,数日不至。

师问其故,辄对以其母方淫也。

师骇然,细询其状,始知其母方病。

大怒曰:“然则何以谓之淫?”将笞之,童泣而对以前日所闻,其师大笑而止。

午桥之徒,其善悟亦复何减。

  余向客合溪,赵氏有族子某,性素戆。

与岕中许幻峰交昵,幻峰漠然也。

后其邻某至合溪,赵遇诸途,询幻峰近状,备极殷勤。

其邻诧曰:“尝闻幻峰语人:“予与赵氏子泛交也。

”今观君眷注如此,则此语不应出自幻峰口中。

”盖其人素与幻峰有隙故也。

顾赵从未知有所谓泛交者,遂误以泛为饭。

退而问于人曰:“何谓饭交?”其人未审其误听也,漫应曰:“意不过是肉朋酒友之类耳。

”赵大怒曰:“赵某岂将以求食而交汝耶!”径往登门叫詈。

幻峰出询其状,赵直前奋拳殴之,至于折齿破额,而赴公堂焉。

海鳅

 

  乾隆间,乍浦海潮不退,海水过塘,漂没庐舍人畜无算。

汤山天妃庙前石狮,直滚至都统衙门而止。

其后潮退,有海鳅搁住塘坳不去。

长数十丈。

人争往割取其肉,熬油以代膏火。

已而割者渐多,鳅不胜痛,一跃翻身,压死者数百人。

大人

 

  昔有海舶,将往贾柔佛国,为飓风漂至一岛。

其地四面叠嶂,周围杳无人径。

同舟十余人,闷坐无聊,相将登岸,攀藤腰絙而上。

半日甫及山半,有巨石如磐,俯瞰海岸。

登之,觉天风浩荡,凛不可留,而鸱啸猿啼,震撼心魄,急寻去路而还。

未数武,瞥见深箐中一大人,长十余丈,披发彳亍而来。

见诸人,大喜,一跃已至。

鸟语啁啾,抚而遍嗅。

即向岩壁折一藤条,将数人逐一穿腮中,如贯鱼状。

穿毕,屈其两头系树上而去。

其人在树顶望大人已远,急抽佩刀断其藤,扳枝而下,狂奔至海滨,风势已转。

登舟甫扬帆,而大人追至。

时舟已离岸,大人以手挽之。

一人掣刀断其手,大人缩去,坠二指于舱,皆只一节耳。

称之,重八斤,长二尺余。

  陆次云《八纮译史》言:成化时苏卫军士赴崇明,所遇长人与此同。而其所断指,则长径尺有四寸,乃一指中一节耳。今犹藏嘉定库中云。

  陈曾起《边州闻见录》:康熙二十六年,有从滇南航海者,遥望浮屠峙云表,俄即之,人也。

欠伸而起,捉七人啖之,还坐于浮屠。

众潜奔走上船。

其人举足即至,曳其船。

众斧之,断指,长二尺有奇。

归献制府范公。

或曰:此独人国也。

其即海贾之所遇欤?

  至《神异经》所载,西北海人长三千里。《凉州异物志》又云,有大人在零丁,长万余里。与《楚词》所云“长人千仞”,皆太长。

  海外西南夷有万丹国,在噶喇叭之南,南临大海。

海中一山,崒兀嶙嶒,时有火焰,引风飘忽,入夏尤盛。

俗呼云“火焰山”,盖处海之极南云。

西洋番云:其国常有船至此山下。

船中人上山探望,遥见其中山番穴处而食生鱼。

觉人窥伺,噪而相逐。

群趋而逃,后者辄为其所扼,争生食焉。

比回船,仅存十六人,急挂帆而遁。

自此无敢有复至者。

  余父又言十五岁时,尝病伤寒,月余甫能起床,然犹未敢出房也。

一日午前偶倦,斜倚在床。

见一老姥,年约七十余,面阔而黑,体亦丰肥,衣褐色单衫,豆绿巾裙,手持一油纸扇至门前。

父叱问:“汝何为者?”姥曰:“要寻汝老太太。

”父曰:“老太太不在此间。

”姥应曰:“哦。

”即退出。

时有缝工数辈在房外制衣,而楼下则厨房所在也。

父疑家中素无此人来往,强起,出问缝工亦曾见此人否,皆言未见。

随下楼,则余曾祖母及祖母方于灶下午炊,问之,亦未见其人。

相与叹异。

未几,曾祖母病作,十余日而殁。

始悟来寻老太太之言,其为鬼物无疑矣。

捕鬼

 

  红墩沈雪樵,尝于暑夜移宿堂中。

时以炎热,窗户不掩。

一夕睡回,月影微斜,晶莹如昼。

见一人戴一凉帽,衣青布衫,足系麻鞋,面庞白皙而瘦,独坐西北隅。

雪樵疑其为贼,跃起擒之,其人已出至檐前。

追将及,其人跃登案上。

急以两手持其足,则空空如也,而其人已不见矣。

始知其为鬼也。

  雪樵侄玉卿言:向尝读书楼上。

板壁后,蚕月每贮叶其中。

一夕上灯后,闻壁后谡谡有声,似有人取叶入筐者。

旋闻屉声琐细,徐及于门。

一少妇年约二十余,衣水墨单缣衣,黑绫半臂,浅绛裙,明眸高髻。

探身谛视,良久乃去。

玉卿讶之,急至门外。

觅之不得,遂下楼问其母:“适来有往楼上取叶者乎?”曰:“未也。

”玉卿告以所闻见。

其祖母在旁叹曰:“此乃汝之前母陆氏也。

渠生时常至此处取叶,其鬼魂想犹恋此,且欲一见汝耳。

然其为人婉淑,今后若再至,儿勿怖也。

”然则玉卿且得见其鬼母矣,何其幸欤!

  玉卿又言:其祖翰王,生前每夜关锁门户,必亲自携灯,到处检阅一过。

其后既殁,每夜黄昏后,必有一灯荧荧然,自后门巷中出,直至第一重门而止,但不见其人耳。

如是者几及三年,乃不见。

郭某

 

  后珠村郭某者,尝自新塍卖布归。

中途遇一皂衣人,似富豪家奴。

邀至一处,高闳巍焕,仿佛官居。

入门,一阍者引入,见主人衣冠坐堂上,状貌伟然。

左右列侍数十人,或冠带肃穆,或短衣草履。

主人呼问里居姓氏,郭叩首自言无罪,乞放还。

主人曰:“勿多言,此定数也。

”遂命左右设筵,令郭与数十人者杂坐。

须臾乐作,水陆毕陈。

酒数巡,郭起告归,不许。

郭哀祈不已,主人不悦曰:“既尔,须记取来岁六月某日,当于亭子桥西畔相俟,勿爽约也。

”郭诺而出。

至门外,初月已斜,回顾并无舍宇,但见一古冢而已。

踉跄奔归,言其事,举家亦不识何故。

  无何,至次年六月。

插种既毕,偕村中数人往东岳庙看戏,日晡始还。

行过亭子桥西,未及里许,同伴回头忽不见。

众异之,相与寻至桥西,见郭危坐水际,疑其将洗浴也。

呼之不应,迫而视之,死矣。

屈指计之,适符六月某日之期也。

张痴

 

  乙未仲春之十日薄暮,予将闭关,见西邻张痴,挈篮持伞,冒雨往肆中市物。

次日晨起,闻其已死于金鼓桥之小港中。

饭后,偶至二姊家谈及。

姊言昨夜二鼓后,风雨方作,园外有数人,叫骂之声甚厉,似相格斗者,久之乃寂。

随闻隔岸有人声,乃起,从窗隙窥之,见前邻数人,执灯持竿立岸上,指水中曰:“似有二人相抱,幸尚未沉。

”遂相与捞起,则已死矣。

盖张本以市物至街上,不知何缘至此处也。

张索有痫疾,半年前,曾破其次子之棺,而出其尸,曰:“此金菩萨也。

”自是其面上青黑如靛。

予谓其殆不食新矣,然不意其竟死于水,且是时疾未尝作也。

  先是,张有媳奚氏,以张责其窃食,含愤自沉于门外溪中而死。

及是,其同居有张阿五尚幼,以拾柴至溪西,道经奚氏厝柩旁。

归而寒热交作,口中喃喃言:“婶母(即张五母)勿谓儿前日来索翁命也。

凡溺鬼必三年始上岸,又三年方可觅代。

儿时固未至,翁之死乃彼处自有一鬼交代耳。

”因问其在冥间乐否,答言:“儿此时却无管束,但苦饥寒耳。

母只须以纸钱数百、羹饭一碗送儿足矣。

”如其言行之而愈。

或者,张痴之于子媳,不慈已极,故不待媳之为厉,而特使他鬼速之死,以示惩耶?

  相传凡溺者,视其口鼻有泥,必溺鬼索命,不可救。今年五月,余方在家,见东村姚氏小儿溺水中。及捞起,泥塞其口鼻。救之,竟不复苏。

绮琴

 

  绮琴,丽水沈氏,始字湘碧。

幼孤,性绝慧,而容姿艳冶,娟娟如琼瑶。

工填词,精于音律。

母爱如拱壁,选婿颇艰,以故年十七犹待字也。

有邻妪宋媪至其家,见女啧曰:“姐苗条如此,使老身而男也,得不甘为情死?”母笑令其物色佳偶。

妪拊掌曰:“颇牧自在禁中,何必远图?”母曰:“妈谓韩生耶?吾亦稔其才久,无如其才而贫何?”妪曰:“焉有陈孺子而长贫贱者?”时韩生泰瞻者,邑中名士也,馆于其家,适断弦逾年矣。

母因商诸其子。

子曰:“得婿如生,何啻参军?然渠家须亲自操作,恐妹食贫不惯也。

”母亦犹豫。

女适至,颇阐馀言。

自是早作晏息,凡烹饪补纫之事,辄手自拮据不倦。

兄嫂微窥其意,以告母,母意乃决。

召妪,俾示意生。

生固深于情者,乍闻不胜感激,既虑事有翻复。

  先是,女以所佩汉玉拱璧,托妪求工琢双凤于上。

及闻此言,辄还家取佩,矫命以赠,曰:“此物所以志也。

”遂入复命。

旋至女所,告以所赠。

女惊且咎曰:“事若不谐,奈何?”即命婢绣春往索返壁。

绣春,女所素爱也,即下跪曰:“此事婢子为姑筹之久矣。

如生之为人,岂负约者?今若往索,不将寒生心而伤老母意乎?”女泣下,隐忍而止。

然自是生有所需,必以婢至。

  女善吹箫,尝于灯下填《凤凰台上忆吹箫》一阕,至末句,搁笔者再。

遂以草稿封付婢曰;“此曲尚有一字未稳,汝为我往问韩郎,俾足成之。

”兼命携手炉与生。

婢至斋中传女命,以词授生。

生展读,称叹不已,为援笔更定其字。

既而目眈眈视婢,婢嗔曰:“君未识妾耶!”生曰:“卿仙肌映雪,云鬓堆鸦,今夜视卿,觉更胜于昼。

异日若天从人愿,卿能否抱衾以从?”婢红晕于颊,俯首拈带,不能作一语。

生不觉神荡,遽起揽婢于膝。

婢固夙以小星自命,然不意轻薄遽尔,撑拒曰:“若必如此,有死而已!”生不忍相逼,即释手。

婢脱去,其后不复至矣。

  生时已婉致父母,将缔姻矣。

会去城二十里,有富室顾氏女,亦婉媚。

生父又惑于媒氏,艳其奁资,决意行聘。

生不愿,其父责以大义,生乃不敢复言。

亲迎有日,女始闻知,斥铅华不御,却水糁不餐,镇日蜷卧。

母来慰之曰:“儿奈何灰心至此?生虽寒盟,此外岂无良匹?”女泣曰:“母教敢不听从,但玉佩已入人手,不可返矣。

”母始悉前事。

知其不可骤转,姑嘱婢善视勿怠。

乃去。

数日,女忽强起理妆,呼婢携茗饮。

及婢携茗至,不见女。

一小婢言:“顷见琴姑入后园去。

”婢随入,则女已在池中矣。

婢亦跃入,—小婢在侧大号,家众奔救不及。

其母朝夕哭泣,未几亦卒。

  时生方新婚,与顾氏琴瑟甚谐,然常独坐咄咄,出玉佩玩之零涕。

一日,顾见之,询得其故,就其手夺取,将藏之,佩坠地折为两。

生怒,愤然出门,猝遇宋媪,睨生曰:“闻新人颇能如意,亦欲知故人消息乎?”生急叩其状,妪为缕述近事。

言未毕,生大哭曰:“吾负琴姑矣,然吾亦何心复履人世哉!”遂去。

访其友于青田,将从之学剑。

  行至括苍山中,远望见二女绰约在前,讶其独行无侣,策蹇追及。

其一人乃是湘碧,其一即绣春也。

骇问:“汝二人何得在此?”女举首见生,似有怨色。

绣春星眸微转,尤觉愤态可掬,小语曰:“琴姑去休!”相将入林中,终已不顾。

生从之,行数里,林尽,峭壁插天,杳冥无路。

二女联步以上,至山腰,壁砑然开,女入,绣春亦入。

生缘藤继至,望壁呼号,并无缝隙。

微月渐上,虎啸狼号,俯视断涧千尺,清澈如镜,仿佛二女在焉。

生即亦不惧。

返身入,则已在平地矣。

踯躅至晓,不复入城,一意渡江,将至灵隐祝发。

  至冷泉亭,遇一痫僧,迎笑曰:“汝亦欲证菩提乎?但此间从无色界仙人,且汝鸳鸯簿上一重公案,尚未勾却,何得妄想升天?”生膜拜曰:“但求忏悔冤孽耳。

”僧笑曰:“即此足证汝情根未断。

”生复拜曰:“还求解脱。

”僧教其仍往相从,生有难色。

僧怒,俯拾一砖掷之曰:“去,去!持此敲之,门当开。

”生知其非凡僧也,受之而还。

  渡江复至其处,缘壁上,才扣数下,闻壁间有人叹曰:“负心郎,汝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其语音绝类绣春。

生方侧听,忽石门豁然双启,喜极,跃入。

其间琪花瑶草,雾幔云窗,如入广寒仙窟。

数折,见女华妆倚石栏,方执红梅一枝簪髻上,瞥见欲避。

生前牵其裾,先谢负约之罪,继诉相觅之苦。

因挈佩刀将自刺,女急夺去,曰:“妾自死后,冥司以妾愤恨殒命,俾得返魂。

妾与绣春,皆已无意人世。

妾亦知负约之罪,不尽在郎,但不能使人无耿耿耳!今使郎抛弃骨肉,跋履艰险,妾心何安?然自遭罹小劫,回忆尘缘,既已冷如冰雪,今当与君为世外交,了今生缘。

若言儿女之情,则请仍归寻故剑可也。

”生因请为腻友。

久之渐狎,闺房之事,殆有甚于画眉者。

女不堪其扰,乞以绣春自代。

由此煮石为粮,采花作酿。

年余,绣春竟举一子。

  无何,秋风骤起,庭中落叶飘然,生不禁思家之感。

女劝令归省,生不忍言别。

女出羽衣一袭授之曰:“此夜飞游女所赠,如蒙记忆,衣之,半日可以飞回。

”生披上,自顾居然鸟也。

试一振羽,翩然冲举。

顷刻至家,则举目非旧。

问其妻,亦前殁,惟父在垂危,生入视,已不能言,见之一恸而绝。

生哀毁成服。

既葬,衣羽衣飞去,不复至。

昭庆僧 #

 

  丁卯乡试,乌程董生某,以录遗僦寓涌金门内。

舍宇湫隘,主人为迁其妻子出,俾下榻焉。

时溽暑乍退,残月始生,其窗外一带短垣可逾。

生孤眠无侣,辗转不寐。

夜将半,闻庭内有人逾入。

旋见纸窗一人影,头童然,僧也。

生心知其非窃贼也,假寐以伺。

僧于窗上略用摸索,窗扇砑然自开。

探身入,以手中巾扇置几上,弛其短衣,走至榻前低呼曰:“好姐姐,小僧来也!”生不觉失声笑曰:“和尚误矣,小生僦居在此,非复是汝姐姐矣。

”僧大惊,赤身从窗中窜去。

生起,取几上扇视之,其上有《小仓山房寄粱山舟侍讲》一诗,款称“某大和尚慧鉴”,盖即山舟先生所书也。

心窃喜。

  次日早起,易衣冠,袖其扇出钱塘门。

往来湖上,询其人,知某和尚为昭庆主席僧。

投刺晋谒,略叙数语,出袖中扇与之曰:“仆夙钦戒行久矣,自恨尘浊,侍讲无缘。

今幸得亲莲座,敢献此以表皈依。

”僧接视,知为昨所遗物,默然久之,合掌称谢,兼问:“尊寓何处?”生一一答毕,辞出归寓。

憩坐方定,僧忽袈裟朱履,摇扇而入,一见伏地稽首。

生扶之起,僧顾左右无人,袖中出裹物与生曰:“先生大恩,衔结莫报。

此区区者,聊备偿报之需,勿以匏叶为笑也。

”生辞谢,僧置几上而去。

启函秤之,得白金百两。

喜甚,扃置箧中。

已忽顿悟曰:“吾不可复留此矣。

”遂呼主人,酬以值,托故辞去。

  主人往呼其妻子还,迨夜相与就寝。

睡方酣,僧果复至。

启窗入,径达生卧处,索得其首,举刀力切。

其夫惊起,急捉其臂,大呼救命。

僧大骇,然知为其夫语音也。

小语曰:“勿声,小僧也。

”而室中已悉起环视,见僧手利刃,晶莹如雪,而血殷枕席,其妻身首离矣。

僧亦惨然而泣。

盖其妻本为僧而娶,僧始以赴约遇生,虽饵以金,然不保其不泄于人也。

故复至,出其不意杀之,不知其已迁去也。

  于是缚僧送县。

令来验毕,呼僧鞠得其情,饬役至乌程学访董生所在。

校官遍检册中,无其名,反白于令。

令趋提僧出曰:“杀人者死,何用董生!但恐斩汝,则尘根未断,不如易以火葬之法,送汝升天,庶几骨化烟消,他日可免再堕孽障也。

”遂命抬至教场,积薪焚之,取其灰扬之江中。

  此事董生尝自述于人,其投刺时,盖已先易其名,故无从寻访也。闻是时僧鬓已斑矣。

双做亲 #

 

  吾邑西北周家浒,有周鸣山者。

生一子,年十八,始缔姻村中杨氏女,年十七矣。

虽荆布不饰,而致极风骚。

其家故与周对宇而居,咫尺蓬山,目招心许,竟潜通焉。

后女觉腹中震动,枕边语及,恐为其父母知也,寝不成欢。

天未晓,周氏子即起去。

而其父早起,不见其子,觅之,数日不得,已绝望矣。

即女家父母,亦并莫测所以,相对叹诧而已。

  居久之,见其女腹大如壶,诘之,女初不言。

父疑其有所私也,将致之死。

女始吐实,兼述其夜所私语者。

其父乃以商于周,周惊曰:“若然,是吾儿以惧罪而逃也。

”其妻在旁笑视周曰:“吾夫妇年已垂老,今儿去不还,幸新妇已妊,若得产一男,是吾无子而有孙也。

今新妇坐蓐有日,不如邀渠来家共视之,免致他虞。

”夫思其计亦良得,遂择日迎归。

未几遂挽,及坠地,男也。

夫妇皆喜。

妇亦喜,然每思其夫不见,则抚之而泣。

  其后,儿年已十九,为之娶妇。

拜堂甫毕,忽一人虬髯绕颊,荷担踵门而入,在坐皆不识,即其父亦不识。

其人历述所自。

适其妇在门后,窃听已审。

遽出,指其儿骂曰:“负心郎,遗此一块肉,而脱然远去,妾为汝几死者数矣。

今日亦有面目复来相见耶?”翁笑曰:“痴儿既不别而行,二十年杳无音耗,将置吾二老人于何地乎?”其子涕泣谢罪。

为言始以惧罪而出,至松江卖饧以活,至是颇有余积。

然以思亲故,不避罪责而来归。

  翁曰:“吾二人幸犹无恙,但汝已有子有媳。

汝妇尚发蓬蓬作处子装束,试看是何模样?”众客闻者亦为哄堂。

因相与怂恿,即于是日为二人成婚。

妇大惭,不能仰视,遂入。

周翁亦入,与妻言之,妻亦笑不可止。

因共促女妆,女不肯。

众为之拢头抹粉,即衣以新妇所著绣袍红裙,扶掖出堂,喝令鼓吹。

于是音乐更奏,女与其夫交拜,而后拜其父母,继令子妇参拜。

拜毕,送入房中而合卺焉。

是时女之父已前殁,周翁夫妇俱逾七十矣。

周烂面 #

 

  邑西市港村,有周烂面者。

尝以窃物刺字于面,因以药敷之,使其处溃烂,人呼烂面孔云。

而自还家后,横行益甚,索诈钱物,逼淫妇女,肆毒一方。

人畏其扳害也,不敢与较。

后窃于村中富室某,赃物为其所认。

次日往市猪肝一片,归而煮以食其母曰:“今夜饭毕,当往缢于某氏之门,故以此供汝,使汝得为饱鬼。

”其母年逾七十,双目已瞽,平时乞食村中。

是夕涕泣而往,就缢于某氏。

次日烂面寻至,声言将赴县申报。

某啖以重贿,烂面得饱其欲而归。

  尝读《初月楼见闻杂记》,言:婺源董逢其,名世源。

性宽厚,于物无所忤。

顺治四年,大祲。

里中无赖子,使其父先饮酖,造其家,冀其死,可得重贿。

及入门,延之上坐。

忽自怼曰:“吾儿误我,我不忍死善人之门。

”疾趋出,踣于道旁而死。

因叹天下事,无独必有偶也。

  烂面孔后为村中人聚薪焚死。

  又尝有村妪鬻犬于屠人,逸入逢其家。妪尾至,百呼不出,偿其值而遣之。自是犬恒不离逢其侧。及逢其殁,卧柩旁不食,数日而死。

狗羹饭 #

 

  乾隆甲午,山东王伦之变,马要沈笠亭先生殉难寿张。

时署中一黑犬,昼夜伏灵柩前,哀号不食。

比殓,犬狂跃数四,以首触棺而死。

家人义之,载归,为瘗于先茔之侧。

相约岁时扫墓,必设狗羹饭祀之,至今犹不废云。

  按:笠亭先生,讳齐义,为山东寿张令。

有一女,生二岁,母陆孺人殁。

先生哺以枣栗,适其寒温,心力殚焉。

继母张孺人,以抚以育,女亦能率教。

稍长,温清定省,如成人。

与女兄暨诸昆弟友爱。

好读书,尤喜诵孝经、小学。

每遇古人捐躯授命之事,辄感慨激发,叹息弥襟,其孝义盖天性也。

  岁丁亥,女年十一。

笠亭先生筮仕山东,女瞻云流涕,恒以不得侍亲侧为恨。

辛卯夏,先生病痊,谒选。

女临别牵衣,泪涔涔下,大言曰:“吾父为国家官,愿吾父为忠臣足矣。

”先生讶其言过骤,两兄亦以其言颇不伦,怦怦然不能释于怀,而初未知其言之痛也。

  甲午秋,逆匪王伦发难。

女从叔某自寿张县脱归,缕详遭变事。

女惊闻骇愕,匍匐堕楼,昏懵深痛中,细询笠亭先生殉身始末,暨身后情形。

于时,两兄方奔驰山左,随怂恿女设灵成服。

一卮跪奠,发声长号曰:“吾父业为忠臣,亦复何恨!儿事母不终,事父伊始也。

”时家人群属昏迷,不知作何语。

久之,女起入内,人怪其久不出,视之,已投缳死矣。

时十月二十四日之夜漏二十刻也。

麻葛重袭,血泪淋漓,见者咸为之泣下。

或曰:“义女初闻乱,魂魄纷驰,时时绕柱行。

”或抚膺恸曰:“果死矣!”

  一夕,梦笠亭先生朝服立于庭,面目血濡不可认,曰:“吾幸有以报国。”呜呼!孝义之诚,通于鬼神,果若此乎!

  女于文事,不学而能成诗、古乐府,小楷亦精整可喜。此不足为义女重,特论次其死于义云。

  按:义女名玉麟,死时年十八。

乾隆四十年七月某日,浙江巡抚三保具提,部议准旌,有旨:“孝女当称曰义女。

”夫臣死君,女死父,忠义之烈,萃于一门。

备录其事,以见格及豚鱼,其由来盖有本矣。

邵士梅 #

 

  松陵尹邵君,讳士梅,字峰晖。

生而能忆前世事,惟忘其未婚以前。

十八娶妇吕,婉淑明惠,顾常言曰:“妾命不长,不能终事君子。

”家人怪之。

丙戌吕年二十,忽自言今岁当死,辄呜咽流涕,絮语恍惚不可辨。

一夕,谓邵曰:“若毋悲,妾旦夕当死,而缘固未绝。

更一世当数岁殇,更一世再为若妇,与若生子。

若他日举进士,初任,距家迩,宜有征异。

再任,宜亟归。

归诣屏静处修道数月,尔时重遇君矣。

即访妾者,家濒河,两河汇成一河,左逾陂陀第三家,妾居也,而门有井。

其姓则姓谱第三字也。

妾年且十八,而是岁闰以二月,即娶我,犹及使堂上翁见也。

”翌晨,忽沐浴,阖扉以死。

邵惊悼,逾岁乃更娶。

辛卯举于乡,己亥举进士。

谒选,改登州教授,俄迁栖霞教谕。

入邑郛,恍若旧曾历,心异之。

诸生李完真来见,邵识之曰:“我阅博士弟子籍,见李可培名,恍若曾睹其貌。

及入谒,视之惟肖,故识君尔。

”诸生传以为异。

  有言方山水泉之胜者,邵携具往。

出郭门里许,有学隶趋迓,即问:“汝家郭外耶?”曰:“家三里店。

”邵恍然凝伫良久,顿悟曰:“我前生固居三里店也。

”时诸生、傔径道旁观者,皆愕眙不能语。

步至店,视其门闾皆非是。

曰:“当前俯郭而望山岭者,始得也。

”隶白其墟旧有三里店。

邵复步访之,渐近,曰:“是矣。

”问隶:“有古庙乎?”曰:“无。

”数武上坡,忽见颓庙,盖记曩时魂过此庙门外,回睇悲思家焉。

中一神像白髭者尚在。

至店,庐舍宛然,故高长者东海家也。

邵忆殁时有三子,一女孙嫁宋氏,三子皆殇,惟二孙在。

周览闾左,记旧时游憩设宴,贸迁赁居诸事甚悉。

里父老曰:“高长者故尚义信然诺,性伉直。

族党有不平事,辄据理平之乃已。

”邵询父老:“某树下有翁髯而颐,曩卖布索值令其饮,不时与值,而谛其容甚审,亦识之乎?”应曰:“信。

”“城下大石奚在?”曰:“徙城隍矣。

”“庙之丹臒何新耶?”曰:“毁于火,撤而新之也。

”“距二十里山脊,有弹子岘,甚险峻,负薪行,战战慄慄,有诸?”曰:“果也。

”语多,不具述。

邵留数日,经纪其家,为孙议婚以去。

远近闻者,莫不叹异焉。

  戊申,迁尹吴江二邑,——二邑兼震泽言也。

赋繁催科,必事敲扑,非其好也,不二月谢病去。

己酉冬,以事至清源。

过馆陶,至一寺,甚闲敞,壁庋藏经。

因假馆翻阅,洒然了澈,若夙诵者。

客或言:“今岁季冬之闰,移明年仲春矣。

”邵攫然曰:“向者言闰二月,岂无期乎?”自此遂心动,不自释。

  一日,策马过卫河之涯,惟一傔从。

日瞑矣,过陂陀,至一家,见井干,倏忆夙约。

问第三家:“有女乎?”曰:“无也。

”里人咸趋询,告以故,愕且笑,邵怅然。

一叟指曰:“距数里有村,仿佛此间墟巷也。

”邵往迹之,到门,顾无井。

征其姓,曰:“萧。

”问其女之年,曰:“十八。

”告诸父母,恚曰:“是鬼语,何慁而公为也?”邵念“两河汇一河”,惟此为汶、卫合流处。

乘骑上下清源、陶邑间,数月无所见。

诵唐人“碧落黄泉”之句,恒歔欷沾襟。

  归济上,寻复至清源,见映水而庐者,门井宛然。

然其家孙姓,而女年十七。

邵以其姓独合,贻书太公。

太公驱牛至,促之成婚。

而女父母拒甚力,太公恚去,邵意步怠矣。

复过馆陶,道遇向时叟,叟揖之曰:“得之矣。

”导以往。

沿流迤陂,门有甃汲者,第三家也,姓董氏。

邵整衣入,董翁延座曰:“往妁氏之请数矣,而女固不愿,何图大君子宿盟不渝若是!”遂大喜订婚。

邵太公闻之,即取日嘉礼委禽焉。

时庚戌某月也。

邵未有子,独念姓谱第三字尚未叶。

后阅《万姓统谱》,谱以韵次,一为上平之东,二为下平之先,而上声之董则三也。

  外史氏曰:右为余外高祖前邱吴长庚太史所记。

篇中纯用散叙,简核错落。

文之妙在于能碎,非昌黎以下所及也。

若邵公能知前世事,固奇矣,然其事世亦闻有之矣。

至吕夫人则又能知三世以后事,为问古来传奇中,有此创闻否?题目既奇,文安得不奇?于是仆本恨人,惊心不已。

读之,始悟古今所谓慧业仙人,无非所谓情种也。

我欲将此文献之月下老翁,乞其广牖灵根,以补离恨之天,俾天下有情人,世世都成眷属,老翁其许我乎?

  德清蔡太史之定,自言前世为杭州绍桥老妪,少寡好佛,依婿为活,临死复苏,语其女曰:“余将转生蔡氏,以佛图未焚,暂归,其代烧却,以尽余心。

”因言蔡氏里居家世甚详:“惟太贫,幸是男身,汝夫后日其往看我。

”遂卒。

既葬,女夫往访,见蔡太公,告之故,出子令视。

时方数月,顾之而笑,如旧相识。

太史既长,不昧前因,每以语人。

故至今不茹荤酒,凛佛戒焉。

沈博年 #

 

  雍正初,吾邑沈博年者,精拳勇,善距跃。

一日,市中印家桥北某氏失火,延烧河南几及半里,惟临河南向一楼,为火所未及。

窗牖洞开,中一女子韶颜稚齿,侧坐床沿纱厨内,含笑若与人对语状。

而自桥以北,火势拉杂,无路可通。

救火者从桥上呼之出,女端然不动。

时博年亦在桥上,对岸火焰飞射,檐前已著,即踊身冒火跃入楼中。

见女侧一衣红袍者,须发皆赤,以两手持女腕,若束缚然。

博年曳之不起,随举床前一椅,向赤髯者劈头打落,倏不见。

遂挟女飞出。

既而博年归家,遍身紫肿,呼痛不止。

次日延医视之,医者曰:“火毒已中心胞,不可为也。

”而博年呼号转侧,未半炊许,而已死矣。

陈三姑娘 #

 

  前年冬初,梦庐先生之侄某,偶以事往北麻。

中途朔风飒至,寒气袭人。

某在舟中,忽发狂疾,口中呶呶不休。

舟子急载还家,家人环集守之,竟夕不能安枕。

而语音娇婉,其淫词亵态,有令人不忍正视者。

惟其兄芝堂至,则鼾睡帖然,出则如故。

问之,则曰:“是赳赳者,有丈夫气,不若四郎之温丽可喜也。

”于是巫医交至,迄亦无效,举家束手而已。

  后数日,村中某妪闻知,辄来探视,某笑而起万福,曰:“妈妈,今日好风吹到此也。

”言次,辄以手探袴中,为之摩弄。

妪见其憨态可掬,遂为好语劝之去,对曰:“妾与郎有夙分,其室人亦非善醋者,觉此间乐不思蜀也。

”妪曰:“然则吾为汝二人作合,合卺后乃送汝二人同归,何如?”某冁然曰:“若是,则妈乃赠红粉于佳人,敢忘大德!”妪乃与其母言,以米粉塑其像,剪爪发粘其上,兼市花烛等物,供于中堂。

唤乐工四人,为之鼓吹成婚。

是时某在房中,忽若梦醒,但呻吟呼惫不已。

妪即命以煤垩其面,又剪发粘其颔下,作于思状。

甫毕,忽见某双目竖起,失声诧曰:“奈何遽为此变相耶?”语毕,绝不复声,病若失矣。

于是以苇缚彩舆,置像于内,载之以舟,鼓乐送至其处而还。

某调理半月乃起。

  外史氏曰:夫湘妃泪竹,妒妇名津,此固至情之所钟,抑亦幽恨之所激也。

若陈三姑娘,相传其未嫁而有淫行,故为父母所沉,而至今犹能为祟。

若其犹有鬼神,不应纵令祸人如是。

若曰无之,则此妖更从何处得来耶?某曰:女十八九丽人也,风华妖冶,殆如弱柳垂烟,碧桃含露。

方其凌波微步,罗袜双钩,纤不盈指。

斯时也,真是销得一死。

而如某者,年近强壮,火色如赭,其风貌初非翩翩可爱者,何所遭之太奇也?然此事既为余所亲见,且遇其祟者,亦非止某一人,是殆有不暇选择者耶?则真色中之饿鬼矣!

大人

 

  陆星槎先生在广东,一日赴院早参,日卓午,中丞甫出。

同僚进见者五人,礼毕,中丞就炕箕坐。

未及开言,一捐班乍到禀见者,突起问曰:“请问大人贵县?”中丞曰:“原籍大兴。

”某官又问:“县系何府?”中丞曰:“顺天。

”某官点首称是。

少顷又问:“大人贵姓?”中丞曰:“满洲无姓也。

”答毕干笑,因问:“贵乡风土何如?”某对曰:“敝县土产绝少,惟山中玃狲最多。

”中丞曰:“玃狲大小几何?”对曰:“小者不过巴儿模样,大者却似大人—般。

”此其所谓大人,盖指凡人之大者言也,然不知适已犯其所忌也。

同列皆匿笑。

中丞变色起曰:“此人亦思为民父母耶?”即日令其告病回籍。

  呜呼某官,亦思大人之大何如耶?杂何唐突至此!然吾观今之以一言逆耳而夺其官者,有矣。

盖其所事之大人,非徒沐猴而冠,皆虎而冠者也。

惜乎某官,不能以狐媚假其威,而妄拟厕獐头鼠脸中也。

云雨

 

  “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二语,宋玉赋中不载,释之者亦无明文,而后世以为男女交欢之字,然皆不求甚解也。

盖天之降雨,必待阴阳既和,有云斯有雨。

此时天气下降,地气上腾,故曰:“天地絪缊,男女媾精。

”《易传》以此二语联络成文,正取象于天地之交媾也。

或曰:“然则云雨时,亦有妻在上,而夫在下者,此何说也?”余曰:“此则所谓翻云覆雨者矣!”客大笑。

春江公子 #

 

  《随园诗话》载:春江公子,貌如美妇人,而与妇不睦。

好与少俊游,或同卧起,不知乌之雌雄。

尝赋诗云:“人各有性情,树各有枝叶。

与为无盐夫,宁作子都妾。

”其父中丞公见而怒之。

公子又赋诗云:“周公所制札,立意何深妙。

但有烈女柯,而无贞童庙。

”中丞笑曰:“贱子强词夺理至此耶!”

  乙丑入翰林,尝观剧于天禄庙。

有参领某,误以为伶人而调之。

人为不平,公子曰:“夫狎我者,爱我也。

子不见《晏子春秋》诛圉人事乎?惜彼非吾偶耳,怒之则俗矣。

”可谓善于解嘲,然此事不知是何趣味,若辈究不知是何肺肠也?因戏作判语曰:

  自古男女居室,为人之大伦;夫妇媾精,有家之正则。

而乃以石田为可垦,舍正路而不由,召僚友而娶契弟,征优伶以作弄儿。

遂有巾帼须眉,甘为兔伏;不知顾瞻肩背,愿效龙阳。

辟此蚕丛,自必开山力士;凿将鸟道,竟来问渡渔翁。

臀也忽生铲柄,定教其行咨且;头乎应戴木樨,想见不可向迩。

沟边城阙(程绵庄注《郑风?子衿》一章,谓是两男子相悦之诗),何妨布雨兴云;花底舆中,不惜诲淫引盗(“花底”用秦宫事:“舆中”用冯子都事,皆内外兼宠者也)。

小则督学罢官,大则断袖倾国。

好恶拂人,阴阳易位,于是极矣。

夫淫同非法,何如以手出精;并是两雄(陈武帝《赠陈子高》诗:“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谁谓不毛可入?《聊斋》云:是宜断其钻刺之根,兼当塞其送迎之路。

老吏断狱,处决了然。

窃谓既好外矣,将空房难守。

亦有鹊巢,宜令鸠处。

彼狡童兮,或奇痒堆熬,可带蜂刺,以代蝇钻。

则野鸳社里,庶几龟鉴常昭;黄鳝梦中,无劳鸡奸访旧矣。

雾淞

 

  己亥正月上旬,人有早起者,见遍野草木皆缟,如霏玉屑,如垂缨络;著人辫发间,皆结成珠琲。

时方冱寒,残雪尚在,村农竟相传,谓之为雱云。

按:雱字见《毛诗》“雨雪其雱”是也。

字书音普郎切,亦音铺郎切。

雨雪之状,何得以谓天所雨之物?

  《南丰集》有“咏雾淞”诗(字作淞,惟《宋史纪事本末》作松),盖北地苦寒,夜间雾起,著树结成珠琲,故谓之雾淞。

主岁稔之兆。

今村农所见,殆即是物。

偶读《惜抱轩集》,有《新城道中所见》长歌,中云:“或云休征备饭瓮,捆载千亿收禾麻。

或云此咎达官怕,有鬼欲瞰高明家。

”是休咎亦未可定也。

疫异

 

  崇祯辛巳,江震一路大疫。

尝有一家数十人,合门相枕藉死者。

偶触其气必死。

诸生王玉锡师陈君山一家,父子妻孥五人一夜死,亲邻无人敢窥其门。

玉锡独毅然曰:“平日师弟之谓,何忍坐视耶!”乃率数丐入,一一棺殓之。

有一子在襁褓,亦已死,犹略有微息。

亲自抱出,药乳得生。

陈赖以有后,而玉锡卒无恙。

岂非人之好义,天亦不能为之制耶?

  后十七年,疫又作。

有无病而口中喷血辄死者。

相率祈鬼神,各家设香案,点天灯,演剧赛会,穷极瑰奇。

庙中吏卒,俱以生人充之。

时闻神语呼喝空中,枷锁捶挞之声。

如是者将及一月。

见《吴江县志》。

与旧说所传“京师大疫,午后人鬼杂行街上,听之有声,逐之有影。

肆中所收多纸钱,故必设水盆,命市者投钱其中”者正符。

水灾

 

  《吴江县志》:万历三十六年大水,高田淹没,城中居民皆架阁以居。

鱼虾螺蚌满室,卧榻之下,可俯而拾也。

《乌青志》亦载:是年之水,陆可行舟。

道光三年,自五月以后,郡邑街市,多以舟楫往来。

乡村中有睡酣而于床上翻身落水死者。

其他漂没庐舍及棺冢,不可胜计。

七月之晦,有二僧自塘栖一夕漂至八斥永福寺前,寺僧捞起,皆未死,盖二僧素谙水性也。

  时余客震泽,欲归不得。

至中秋后,水稍落,然舟行尚未能过市桥。

自田间绕道而出,到家,堂中尚有浅水,鱼虾泳跃遍地,荇藻被于墙壁,视柱上水痕几四尺。

比于万历之水何如也?

谷里仙人 #

 

  钮玉樵《觚剩》所记枣核船,于枣核上刻东坡游赤壁故事,叹为神工。

《坤舆外纪》言;热泉马尼亚国,其人工作精巧,能于戒指内纳一自鸣钟。

近有于纽珠上作一时辰表者,其物盖出鬼子,则亦巧夺化工矣。

余昔于郡中见道场山费氏,有一谷里仙人。

以楠木粒许,琢成一黍,劈开两瓣,于中镂作一麻姑仙。

头腹手足,悉皆嵌空玲珑,而其眉目妍妙,袴褶工细,以及指爪之尖长,一一分明,栩栩欲活,虽芥舟老人士女不过也。

或云此物能避火灾。

其时郡尊某公以七百金购之,不可得。

白雀

 

  余父尝言:里中花家板桥南岸白杨树,昔尝有一白雀来栖其颠。

树大可荫亩许。

其时凡雀之随之者,环集树间殆遍,迨暮白雀飞去,而群雀乃散如败叶。

或言是雀之王也。

  杨琢在淄青,尝见一百姓家燕窠。

其燕哺雏既飞,一旦有诸野禽飞入庭除,渐集栋上无空隙。

厨人馈食于堂,盘馔皆被搏撮。

其老人罔测灾祥,以杖击破燕巢。

随手有一白凤雏,长三寸许,自巢而堕,未及于地,即掀然出户,望西南冲天而去。

诸禽亦应时散逝,须臾而尽。

盖凡禽鸟遇凤必相随,犹江汉之朝宗于海也。

是此白雀者,或即凤雏之偶见耶?

龟王

 

  《金华子杂编》:龟直中纹,名曰千里。其近首之横纹第一级,左右有斜理通于千里者,龟王之纹也。今取常龟验之,莫有也。

  昔黄焜以舟师赴广南,将渡小海,军将忽于浅濑中得一琉璃小瓶子,大如婴儿之掌。

其内有一小龟子,长可一寸,往来旋转其间。

瓶子项极小,不知所入之由也。

取而藏之。

其夕,忽觉船一舷压重。

起视之,有众龟层叠就船而上。

大惧,以将涉海,虑致不虞,因取所藏之瓶子,祝而投于海中,众龟遂散。

既而语于海舶之胡人,胡人曰:“此所谓龟宝也,稀世之灵物。

惜其遇而不能有,盖薄福之人不胜也。

倘或得而藏于家,何虑宝藏之不丰哉!”惋叹不巳。

得非即所谓龟王耶?不然,何龟之随之者众也?

薛见扬 #

 

  吴人薛见扬,家专诸巷。

饮博无赖,而性极凶狡,里中呼为东太守,尤好渔色。

比邻李某,娶妾杨氏,绝娟好。

薛艳之,每伺其出汲,兜搭与语。

杨氏故静婉,拒而不答。

薛无如何,转念李贫,可以利诱也。

伺其窘,辄馈以钱米。

李故世家子,虽家徒四壁,而清介自持,且恶其素行,却之,薛惭而出,指其门曰:“任汝盛铁柜中,终当篡取去也。

  后值季夏,溽暑雨作。

李睡后,忽为雷所击。

其妻惊醒,时电光闪烁,见有似雷公形者,奋翅拨关而出。

视李顶门一穴,阔半寸许,深入数寸,血液喷涌。

始犹呼痛,未几已卒。

大哭,李母亦惊起,抚尸恸曰:“以儿生循谨,何缘得罪于天耶?”又顾杨氏曰:“家中素无儋石储,今骤遭此祸,无论日后饿殍,将何以为棺殓资?”言讫恸绝。

是时邻里咸集,薛亦奔入,见众皆束手叹息,乃攘袂言曰:“事势至此,行路犹伤之,若皆坐视,亦安用邻里为也!”母泣谢。

薛遽返,取三十金至,谓母曰:“有此诸费可粗了,但须母自署券,将来克日措还可也。

”母乃署券以付。

薛复为之拮据殓毕。

姑妇再三感谢,薛始去。

  然自此老弱茕茕,涕泣相对,时或断炊经日。

虽历盛寒,其妻犹麻衣如雪也。

而所署券已届期,薛走索。

母出垂泪,约以次年夏季,薛强诺而去。

及期至,母复请缓期,薛不应,变色起出。

少顷偕其党某甲,悻悻而入,出券掷与甲曰:“汝既保券,力能代偿则偿之,不然将鸣诸官,勿嫌相累也。

”甲伪为缓颊也者,薛不许,携券欲出。

甲力挽之,顾谓母曰:“以母之龙钟,抚此荏弱,方愁朝不保夕,又何时得偿此债?今薛郎鳏居久矣,计不如以汝妇归伊。

既可得余金以供母残年,妇亦得啖饭处,岂不两全?”母惨然入,谋诸妇。

妇闻言,脉脉不作一语,但有垂泪。

良久,哽咽而言曰:“妇薄命不足惜,但如老母何?”母泣曰:“事至此,尚容顾我乎?”遂出以语甲。

甲商诸薛,为之立券署保,取前券焚之乃去。

迨暮,彩舆至,妇草草登车,痛哭而去。

  顾自归薛后,房中箱箧,惟妇所有者,得自司启闭,余皆不听启视。

一日,薛他往,妇独坐。

忽闻一箧中窸窣作响,如有鼠戏逐其中。

乃起,从其后去铰链,启之,则别无他物,惟有雷公面具,及双翅宛然,斧凿皆备,犹带血痕。

骇极,始悟去夏之事,即薛所为也。

持以语人,咸以为然,因共舁箧首诸官。

令拘薛刑讯,始吐其实。

盖薛蓄意已久,是夕乘雷雨掩入,伏床下,伺其寝,潜出击之,瞥然径出,故死生皆莫测其端。

令讶曰:“昔裴袭能作三里雾,后以行雾作贼被拷,然止以作贼而已。

今汝欲求为云为雨,而先以雷殛其夫,其凶狡乃至是乎!”遂命反接其手,为戴面具,取双翅插两腋,手执斧凿,牵出遍游六门,而后斩之。

甲以通谋充军。

  杨氏归,羞惭自缢死。

  按:此道光十六年七月某日事也。

《不可录》;铅山人某,悦邻家妇,挑之,不从。

值其夫病,天大雷雨,乃著两翼花衣跃入邻家,奋铁椎杀之,仍跃出。

后遣媒求娶妇,伉俪甚笃。

一日,妇简箧见衣,怪其异,夫笑而言其故。

妇佯为言笑,俟其出,即抱衣赴官诉之。

论绞。

绞之日,雷雨大作,若支裂者。

薛盖袭其故智也。

考对

 

  彭芸楣尚书督学浙江,试湖属府三学生员,以“没齿,被发,易牙”三句命题。

有数人抄袭刻文。

惟归安张桂森出场后,将所抄坊本搜买略尽,署中不及吊查,以此食饩。

其余一字不移者,置二等;误抄者,置三等。

人皆笑之。

比发落,尚书唤其人近案,曰:“余往曾督学某省。

案临时,唱名既毕,退坐堂上。

援笔将出文题,一教职忽趋前曰:‘禀大人,此处地近蛮夷,向来应试者,从无作文之例。

’余愕问:‘然则所考云何?’教职对曰:‘出一对足矣,但字不可多,只消一字已足。

’余初闻,不胜怪叹。

既已无可奈何,姑出一柴字与之。

于是诸生皆攒眉摇头,及卓午,忽一生前来交卷。

展视其左行对一炭字。

教职在旁谓余曰:‘此卷当置第一矣。

’余思以炭对柴,何以当置第一?忽又一人来交,则其左仍添一柴字。

余怒将责之,教职曰:‘大人勿怒,此卷已可置第二矣。

’余怒曰:‘此人仍对一柴字,奈何云当拔置第二?’教职曰:‘大人若不信,试看以下,并此柴字忘之矣。

’既而竞无一人来交者,始叹其言不谬。

今汝等以髫年所诵习者,抄写不遗一字,记性却佳。

不然,则平日温故之功,亦自可取。

故姑取二等,以为勤读者劝。

”又指二人曰:“若汝辈卷中脱讹太多,想此调不弹久矣,今后当再加温习。

若来年仍蹈覆辙,定置劣等,将不免四十板子也。

”遂命左右取其所抄刻文一部与之,逐出。

  昔某公督学吾浙,壬戌之秋,按临邑中,试拔贡题。

有《函三为一论》一篇。

通场止邵生某一卷,本《汉书》立论,及榜发晋谒,某公晓之曰:“《汉?志》:“太极元气函三为一。

极,中也。

元,始也。

行于十二辰,始动于子,参之于丑得三,又参之于寅得九,又参之于卯得二十七,历十二辰得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

此阴阳合德,气钟于子,化生万物者也。

”不知此乃求历之长短体算立成法耳。

为史者,但见其数奥博,莫测所用,乃曰:此阴阳合德化生万物者也。

尝有人于土中得一捣帛杵,持归以示邻里,莫不怪愕。

后有一书生过而见之,曰:‘此灵物也。

吾闻防风氏身长二丈,骨节专车,此其胫骨也。

’乡人皆喜,作庙祀之,谓之胫庙。

班固此论,亦有近于胫庙也。

今贤之论,似不免为班氏所误。

然以此时风气,即五经亦希有全读者,况其他乎?而贤能知是题出处,可不相赏于风尘外乎?”盖是时场中能知题之出处者,更无第二卷矣。

人形兽 #

 

  腾越有猎户,常掮一木屋行山中。

一日至磨盘山,忽见山麓狐兔数十成群,从深箐中窜出。

继而熊虎貙象,纷纷然帖耳垂尾,接迹狂奔,如有物驱逐者。

心异之,遂止于道侧潜窥。

久之,见一物状如猩猩,而长不满四尺,被发金眼,遗体白毛,从后彳亍而来。

猎者急启窗,迎面发一鸟枪。

是物冒烟扑至屋前。

以两手搨板上者再。

既见其寂无人,乃去。

猎者窥其去远,出视搨处,已陷入寸许。

所未穿者,仅厚如钱耳。

大骇。

遽入屋中,荷之而返。

自是不敢复往矣,但不知此物究为何兽也。

异蛇

 

  余在合溪山中,暑夜尝闻虎啸。

次日以语人。

人问:“啸时屋瓦可震动否?”余曰:“否。

”其人曰:“然则非虎也,其蛇也。

往时尝行山中,忽闻虎啸一声,近在咫尺,骇极。

仰视,则有蛇倒悬于树而鸣。

其蛇长不盈丈,遍身斑黄。

每暑月则见,山中人往往遇之。

鸣则天必大雨。

但虎啸近者屋瓦皆震。

蛇鸣则不震也。

  闻孟浪边外有蛇,每日必上树,跌而下,则碎如粉。俄而又合成一蛇,蜿蜒而去。盖生气郁勃,必一散以泄之也。捕以为接骨治伤之药。殊胜。

  《滇黔纪游》言:脆蛇出土司中,长尺余。

伏草间,见人辄跃起,跌为数段,少顷复合为一。

其色如白金,光亮可爱。

误拾之,触毒即死。

其出入有度,捕者置竹筒径侧,蛇以为穴也,而入之。

急持之则完,稍缓则碎矣。

暴干以治疯疾,视其身上中下以治头腹胫股,罔不效,又可接断骨。

即此蛇也。

  又有圆蛇,状如石卵,斑烂可爱。

误持之,得人气,即化为蛇。

啮人即毙,尸不敢收。

五里内外,人不敢行,触其秽气,肿胀而死。

苗人三日后,以竹矢插死所,七日取用。

中人即毙。

此蛇变态愈幻,而毒愈甚矣。

  又有方蛇,形如牛皮。高五寸,纵横各二尺。其色黄黑,其行如矢,吐气如炊烟,腥不可闻。见人辄迸出脊中黑水射之,中者立毙。粤西近楚山有之。

  又有扁蛇,阔五寸、长五尺,厚一寸。

首尾俱齐,色如缊绸,五色相错成文而方。

不知者以为栉沐之巾也。

口甚巨,其行如飞,能逐狡兔。

广西及南海山中,间有之。

(以上二蛇见《蛇谱》)

秤掀蛇 #

 

  俗传有秤掀蛇,人被称者必死。

余年十六,偕弟载熙,至东栅金怀亭舅太翁家,探病而还。

至大悲桥之西,闻耳后泼刺一声,回视之,则一蛇在地,昂首疾追而来,遍身星点斑然如秤。

离地约四五尺,惟后半著地,其行如风。

余及弟魂魄皆飞,狂奔至赵冢坟,始敢回顾,而蛇已不见。

到家问余母,母言此秤掀蛇也。

后至冬杪,而弟病,至次年春分后竟卒,年十二。

今忆之,心犹怦怦然动也。

  相传蛇之量人,其长过于是人则死。

解之之法:当蛇之起立,随手拾一物抛起,呼曰:“你长不及我长。

”蛇辄翻身而卧,舒其足盈千。

必散发示之曰:“你脚多不如我发多。

”蛇乃收足伏地。

即取身上衣带尽断之,呼曰:“我去矣!”蛇必死。

说见李绪光《台湾杂记》,恨当时未之知也。

名医

 

  吴某,禾中名医也。

其幼时,尝于药肆学贾。

比长,稍涉方书。

后以失业无聊,遂以悬壶谋食。

某村一富翁,暮年得一子,才七岁,遘疾。

其始但不欲食,日渐虺羸,而胸腹肿胀,未几大如鸱夷。

疗视经年,百药罔效,翁束手涕泣而已。

吴侦知,径造其门。

时已迨暮,遂假宿焉。

翁出询姓氏,托言自某村视病还,经此地,敢从长者乞借枝栖。

翁闻之喜,请入诊儿病。

既毕,吴出而言:“是疾吾能愈之,但须偿我千金,且不得令庸医杂治,以掣吾肘。

”翁一一谨诺。

因索观所曾服教方,略加增减,抄撮成方与之。

翁得之,几以为赎命金丹矣。

遂请止其家,以便不时诊视。

无如连服数剂,依然罔效。

诘之,则大言曰:“病已积年,岂旦夕所能奏效?若必速愈,则另请高明可也!”翁再三谢罪乃已,从此供奉愈谨。

  吴明知无能为役,计欲遁归,而以恋栈,思更得一方,以作旬日之淹。

一日,出至田间闲步,瞥见一蕈,大如箑。

心念此奇货也,摘取怀之。

急反,呼翁出,与之曰:“令郎所服药,本当以此为引。

今幸得此,岂非天赐?”遂令持去入药煎服。

约一炊时,其子腹中雷鸣,大痛欲死。

既而大泻,下黑血数斗,中有血块一团。

谛视,见发裹一物,坚韧如铁。

而其子腹已缩小如故,病若失矣。

翁狂喜,走相告。

且曰:“今而后,犬儿之生,皆出先生所赐。

但尚乞屈留数日,调治复原,乃可备礼送归耳。

”吴故作难色,翁许酬以三千金,始诺而止。

然究亦不解其故,次日复至其处,掘视之,见其根生一败梳上,始悟发中裹物,必待此而后解也。

然吴自此名大噪,在家则门常如市,出门则每一里须酬番钱一枚。

不数年致富巨万焉。

  其后洞溪沈氏某,素患损怯,每服药必用参附。

癸酉之秋,偶患暑疟,复延吴至。

吴诊之,以为其体素赢,属是阴症,投以附子理中汤。

沈饮之,狂噪嚼手指尽碎。

遽命灌以雪水,茶匙亦被咬断。

须臾竟卒。

吴遁归,沈举家愤甚,将控诸官。

吴闻惊惧,服生鸦片而死。

手技

 

  尝见有击鼓乞钱于市者。

鼓有耳,贯之以绳,络于项。

其击之,凡用槌三:手执其二,而掷其一于空中。

随落随接,此上彼落,左右递更,疾徐中节,绝无累黍之差。

技亦神矣哉!

  又有能拄物于鼻者。

每至市中,随手举一物,如桌椅则仰承其足,刀斧则竖置以柄。

尤奇者,取一秤系锤于颠,而植其末于鼻。

又取稻草,摘取其末尺许,揉之极熟。

而后捋之使直,缚二十钱于杪,而以其末竖置鼻尖,皆横出于外,从未有失坠者。

田鸡教书 #

 

  有人于市上出一小术匣,启其盖,取横木一条,广半尺余,高寸许,下有四足,横列柜上。

向匣中喌喌数声,倏有一虾蟆跃出,以前两足案横木上,南面而踞。

随有小蛙十余,一一跃出,依次以两足据横木,北面踞坐。

既定,其人取小板拍一下,于是虾蟆发声一鸣,诸小蛙辄以次齐鸣。

既而虾蟆阁阁乱鸣,则小蛙亦阁阁鸣不已。

久之,其人复取板拍一下,则虾蟆止不复鸣,诸小蛙亦截然而止矣。

其人复喌喌呼之,虾蟆仍跃入匣中,诸小蛙亦相随入。

谓之田鸡教书。

  又一人截竹为二管,畜蚁两种,一红一白。

将戏,则取红白小纸旗两面,东西插几上。

取管去其塞,分置两边。

各向管口弹指数下,蚁随出。

其行自成行列,分趋止于旗下,排列如阵,其人复出一小黄旗,作指挥状,群蚁即纷纷齐进。

两阵既接,举足相扑,两两互角,盘旋进退,悉中节度。

久之,即有一群返走,扰乱若奔溃者;其一群争进,其行如飞,居然战胜追奔也。

其人复举黄旗麾之,其胜者即返,以次入管,其一群亦络绎奔至,争相入,无复成列者焉。

  夫蛙之为物,微而且蠢,而蚁则尤微乎微者也,而皆可以扰而教之。奈何靦然为人,而有如穷奇、梼杌之不可教训耶?

  高江村扈从《西巡日录》:都城外南海子之东南有蚂蚁坟,清明日必有蚁数万聚此,故名。

  潮州大蚂蚁山,又有蚁祖庙。

每年五月群蚁来朝。

是蚁也,而又知尊祖敬宗矣。

按《水经注》:益州叶榆县,自唐蒙始开之。

县西北八十里,有吊鸟山。

众鸟千百为群,其会鸣呼啁哳,一岁则六至。

伺其来吊,夜燃火取之。

其无嗉不食似特悲者,以为义,则不取也。

俗言凤凰死于此,故众鸟来吊,因名。

亦可与蚂蚁坟并传。

  又有畜金鱼者,分红白二种,共贮一缸。

用红白二旗引之,先以红旗摇动,则红者随旗往来游溯,紧转紧随,缓转缓随,旗收则鱼皆潜伏。

白亦如之。

再将二旗并竖,则红白错综旋转,前后间杂,有如走阵者然。

良久,将二旗分为两处,则红者随红旗而仍为红队,白者随白旗而仍归白队。

《易》曰:“信及豚鱼。

”其信然欤!

  按《东京梦华录》:京瓦杂戏有刘百禽弄蛇蚁,元宵大内杂戏,又有李卧宁猴呈百戏、鱼跳禹门、使唤蜂蝶蛇蚁等剧。

盖凡物有知即可教,如蝇虎舞凉州之类,其师传匪自今始也。

铁儿

 

  铁儿,义乌人。

姓顾,名孝诚。

父尺木,少以材武称,娶同里龙氏。

期年,以徐渭荐,从胡宗宪征倭,三载不归。

龙独居,夏夜纳凉。

园中有小山曰铁舟,以亭中铁柱得名,乃园中最胜处。

夜将半,独行至山顶看月,顾影凄然,殆难自任,遂入亭中小憩。

迎面铁柱黝然,屹如人立。

龙抱之,意有所感。

后数月竟产一铁,眉目肢体皆备,惟不动亦不哭。

戏以粉笔书铁儿二字于背,命老妪弃之堤下。

  越宿,有广西军官陈大纲者,以倭平率镇兵先归。

经其地,闻芦中儿啼声,迹之,有虎方乳一儿,见之辄逃。

时陈无子,大喜携归,抚为己子。

及长,肤色漆黑,因名之铁儿。

儿自幼刚猛有父风,至性过人。

稍长,豪侠喜结客。

有笑其不知书者,乃更折节从师。

偶与同舍生忤,詈以异种。

铁儿愤,返叩于陈。

陈告以故,儿痛哭,急欲往寻父母。

陈以其年尚少,不许。

  会其州杨应龙反,调陈柯兵从刘綎往征,儿请从。

转战至四川,闻贼有骁将吴日华、杨珠二人者,故与铁儿结为兄弟。

请于綎,往说之归。

应龙失恃,遂输款。

綎奏其功,授为永宁参将。

  既而朝鲜再用师,铁儿请自率所部,从海道直捣王京。

意将以便道祷于补陀,即过浙中访其父母音耗也。

朝议不许,铁儿乃嚼指血,上疏陈情,愿弃官备行伍以从,乃许之。

铁儿率舟师出琼州,举帆直指补陀。

适西风大作,半日已至斋祓。

上山问寺僧,求见菩萨。

一老僧前曰:“菩萨不在此山。

贵官将何所祷?”铁儿备诉心事。

僧啧曰:“孝子,孝子!请从老僧来。

”遂引至寺后,俾遥望对面山凹内,亦并不见菩萨。

但见一老姥双鬓皤然,蓬首垢面,似被囚者,对之而泣。

铁儿不解,还问老僧。

僧对曰:“是殆菩萨为此变相以相告也。

”铁儿更乞前导,僧曰:“此山可望而不可即,君即能飞度,太夫人亦不在此间。

但谨志其像,他日自有相见时也。

”铁儿涕泣,归舟遂发。

  至朝鲜,则倭已弃王京。

又闻平秀吉死,将遁。

陈璘命与副将邓之龙帅战舰邀之,歼其徒三百,贼窜入乙山,崖深道险,将士莫敢前。

铁儿偕其客教人,率死士百人,乘夜入,围其岩洞。

贼凭高据守,铁儿先登,百余人继进,贼无一得脱者。

  于是搜其洞中,金帛山积。

至一处,妇女被系者累累,释而遣之。

中一老者,独泣而言曰:“老妇已无家可归,若蒙垂悯,愿从贵官去,为军中补纫,以终余年,幸矣。

”铁儿瞠视久之,忽忆及补陀对山之像。

既审其乡里,俱与陈父所言相印。

于是哭而拜曰:“母亦知铁儿尚在否?”母大骇曰:“先夫从胡公征倭,止产一铁,已弃诸野。

其后夫以有功,为赵文华所谮而死。

妾以被掳至此,为贼中缝补,苟活至今,从何处得此贵子耶?”铁儿乃袒示以背,则粉书二字宛然,又述陈父所尝言。

母始疑,然卒不解。

时璘亦已至,在傍笑曰:“母勿讶也,盖儿本受气于体,故见风辄凝。

及虎来覆而乳之,乃即融而为人,故物理之常也。

”母始顿悟,于是相抱大哭。

  其时故乡庐舍,已为兵燹荡尽,遂奉之仍归广西。

始知杨应龙复叛,王公之败,陈父战殁于松门垭,朝廷已赐祭葬。

又叙朝鲜功,加铁儿都督同知,迁山海关总兵。

铁儿力辞,且求解官,不许。

铁儿挂冠径归。

或议其矫,铁儿曰:“吾涉海远征,非为邀功地也。

今既得依老母,此乐虽万户侯岂与易哉!若更恋恋富贵,他时马革尸还,或宦海风波所及,虽欲长侍膝下,岂可得乎?”

  其后,母年八十余卒。

比葬,躬亲负土。

忽有群鸟数万,衔土成坟,人呼其坟为孝鸟坟。

然铁儿竟以毁卒。

将葬,举其棺若空虚然。

其子启视,仅一小铁人,长不满二尺云。

金蝴蝶 #

 

  汉阳闻人也,名先秦。

康熙初诸生。

博学多通,工诗古文词,善画梅。

长洲文点,尝见其诗画,谓为近代所未有。

先秦知之,不远千里,往与定交。

性狷介,不善为时文。

然每一篇出,辄为人所传诵。

既而连不得志于有司,惟卖文及画以活。

若非其人,虽辇千金不顾。

以故人遂无过问者。

晚年筑室鹦鹉洲上,以诗酒自娱,足迹不入尘市。

虽炊烟屡绝,不屑也。

然每醉,必携其所为诗文,至祢衡墓,朗诵教过,痛哭而返。

  会新太守湖郡王某至,闻其名,召使作画。

不赴,太守怒。

时方葺文庙,檄令绘壁辱之。

先秦秉笔以往,画梅于壁。

题其后云:“偶从处士陪琴鹤,未许山矾作弟昆。

月落参横人不见,只留清气满乾坤。

”书毕,拂袖竟归。

后太守至,见之大惊,从一仆亲造其庐,酬以百金,不受。

时已盛暑,见其犹衣木棉,顾其仆,往取絺绤各一端与之。

先秦辞曰:“性不知暑,故无需此物也。

”乃止,委金而去。

先秦追掷之,不及,乃返,投置败簏中,终不复顾。

数月,其金化为蝴蝶,一一飞去。

先秦后以穷饿死。

柿园败 #

 

  崇祯时,孙公传庭柿园之役,以帝命监军御史苏京促战而败。

幕客某谓之曰:“昨余昼寝,见有人皆长尺余,披铠持矛,乘车装马,自陷中出,乘几登灶。

”蒋山道士朱应子,令作沸汤,浇所入处。

因掘之,有斛许大蚁死穴中。

乃叹曰:“吾误听道士,遂以儿戏杀百万生灵。

彼其持矛登几时,非俨然从军出塞者乎?”孙公大哭。

慧娘

 

  和州诸生,名宛霞。

少孤贫。

天资颖敏,读书五行俱下。

年十三,入邑庠,随以岁试食饩。

邑中名士,咸叹为不及。

顾生虽才藻丰腴,而文品极峻。

自是屡困场屋,又丧偶,益复无聊。

  先是,生有母姨,嫁新城马氏家,颇饶。

生时往探视,母爱其丰神俊爽,辄留经旬,不遣。

侄女曰慧娘,年逾笄矣,未嫁而寡。

娴词翰,兼善琴奕,而风姿艳色,性贞静。

惟生至,辄款语不避。

  庚申秋,生下第,复至新城。

女迎问慰解,且曰:“以君才华,岂长贫贱者?然以此时风气,若稍能降格,何愁榜上一名哉?”生曰:“今帘内固多师旷、和峤一流,但若必以此诡遇,吾将披发入山,不愿求知音于前路也。

”因泣下。

女亦惨然,遂近前,以巾为之拭泪。

  适母出,询其故,不胜叹息。

母素嗜奕,乃呼婢取楸枰,与生对奕遣闷。

女侧坐观之。

俄黑子一角甚危,女目视生曰:“西南风急矣,此角君甘弃却耶?”生曰:“何为?”女约略指示曰:“此即所谓倒脱靴势也。

”母微笑曰:“儿何言之昵也,岂非女身外向?”语未毕,女颜发赪,遽起避去。

生亦心动,推却棋枰起揖曰:“得如母言,其他更何足惜!”母自悔失言。

既念姊氏已衰,况玉女金童,良缘难得,越宿述其意于女父逢乐。

逢乐贫之。

母言其才可托,逢乐曰:“其如数奇何?必若所议,且待来岁文战后可也。

”遂罢去。

生闻,负气欲归。

母留课其二子,生恋女,未忍蘧舍,遂强诺焉。

  无何,母卧病。

生入视,适女来视汤药,遇之东厢。

生顾无人,小语曰:“卿知我所以留此故乎?”女叹曰:“深情久篆于中,妾以怜才之一念,遂如春蚕吐丝自缚。

乍闻父言,几不欲生。

此后若能藉文章为薄命人吐气则已,否则当于泉下相觅也。

”生曰:“我若终不得卿,今生亦不愿更娶矣。

但恐人事难知,请定密约,以当息壤,可乎?”女变色曰:“若是,是负吾父,兼负婶矣,君焉用此不廉妇也?”即于腕上脱一金钏与之曰:“此物所以誓也,海枯石烂,用矢勿谖。

”生怀之而出,自是不复言归矣。

  后母病寻愈,每晨起必啖莲子。

女私以一盏令婢饷生,适为逢乐所遭,诘之,婢不能隐,遂以实对。

逢乐怒,将还诘女。

会里中富商王某为子请婚,其子不慧。

逢乐以怒女,竟许焉。

后数日,行聘有期,女始闻之,遂病。

眠食皆废,渐至绵惙。

不得已,姑为召医。

医至,诊之曰:“病以郁怒伤肝,致心液为火灼尽。

必得人心血合许,以合欢皮煎汤饮之,庶可奏效。

不然,恐非药石所能为也。

”逢乐以商诸王,王笑曰:“痴哉!是欲以尔泉下物,而剜吾儿现在心也。

”逢乐惭恨而返。

  诣生述医言,且许缔姻。

生微笑曰:“翁不愁异时煮字疗饥耶?”逢乐再欲有言,生执卷而起,出至母所。

语其事,且泣曰:“慧妹若有万一,甥何忍独生?适翁来言,要使人不能无耿耿耳!”语毕,解怀取佩刀欲刺。

母急起持之曰:“痴儿,奈何先自戕乎?儿姑住此,俟老身往视慧娘再来。

”生请从。

  既至,揭其帐,见女恹恹垂绝。

母问:“今早亦少进饮食乎?”随告以生来,兼述所由。

女张目见生,脉脉但有垂泪,既而叹曰:“妾负郎矣!畴昔之夜,梦郎来共戏:郎捉妾双趺,脱睡鞋纳袖中,妾急探郎袖,求之不得。

郎嗤笑曰:“绣鞋早为阿鸿将去矣。

”妾讶曰:“此物岂可入他人手乎?今将奈何?”郎不答,起去。

妾疾呼,终不复顾。

醒而思之,知此事必不可谐。

妾向所以不忍蘧损廉耻者,正为今日。

今魂魄已游墟墓,郎若为此,势必丧尔生,妾亦岂能复活?但未知尚有来生否?”遂伏枕痛哭。

  母抚之曰:“儿姑自爱,昨而翁已许吾甥,此事尚可图也。

”于是,携生至逢乐所,为申宿诺。

且曰:“儿病至此,叔尚忍立而视其死乎?”逢乐欣然从之,其母乃返以告女,女意少解,自是著意强饭,未半月已起。

  王氏闻之,复遣冰来,将谋纳聘,逢乐许之。

母乍闻恚甚,即往责其负约,逢乐以王氏约在先为辞。

母拂袖出。

适女来,微闻余言,知事已中变,盈盈欲涕。

母慰谕百端,卒不可解。

遂复病,未几竟卒。

  生入临,已将殓矣。

才止尸傍,尸辄跃起。

众大骇,女为缕述冥间事,言:“始死,神魂飘忽,回忆家乡,都如隔世。

惟思郎不能去,心私念诉诸冥王,或可邀其垂悯。

于是信步而前,至一处,见殿宇巍焕,鬼卒森列可怖。

踯躅间,恍惚有一老父,从门内呼之曰:‘儿何得来此?汝之齿尚未尽,且与吾儿夙缘未了,可随我去,乞冥王判此公案。

’遂入,见冥王冕旒坐殿上,气象严肃。

老父跪禀久之,王顾令唤妾至案前,谕曰:‘汝父俗人也。

汝二人早为红丝系定,今虽为情死,犹不失为贞义,仍当归圆破镜耳。

’即唤鬼卒押令还阳,不意顷刻即能到家也。

”乃皆转悲为喜。

惟生细询老父状。

  方相与笑啼交作,忽闻金鼓之声,遥震屋瓦。

俄一仆奔入曰:“谢迁作乱,土寇引贼兵入城,大掠将至矣!”母与慧娘方仓皇间,乱兵拥入。

生窜去,母家劫掠一空。

贼见女美,掳之去。

  及新城收复,生返,始知女已被掳,噭然而哭。

逢乐与母亦哭。

生有仆曰鸿奴,勇健,能控甲跃十丈,是时在旁劝生曰:“奴愿往侦慧姑。

其无恙也,奴力能返璧。

但问太夫人何以报我?”母未及答,逢乐破涕曰:“奴乃能身古押衙耶?他日女归,当以予尔主。

”鸿再拜曰:“谨闻命矣。

”遂起,携剑出门。

  时余贼屯于淄川,鸿径往其营乞降。

居数日,有胁从者为言:“慧娘被掳时,谢迁将纳之,不从。

胁以刃,慧娘请俟三月后,毕母丧而后唯命是从,不然,请就刃。

贼爱其美,故至今犹扃置楼中。

”鸿窃喜,夜半后蹑至楼畔,仰望灯火荧然,跃而上,窥窗隙,见慧娘独坐灯前垂泪。

破窗入,二侍女惊起,鸿手剑斩之,挟慧娘飞出。

守者始觉,追之不及。

天甫明,至新城,入门。

慧娘见家人环集,如梦乍醒,备言见逼之状,悲喜交至。

  既而母顾逢乐曰:“今可为吾甥议婚乎?”逢乐笑诺。

生请还白其母。

母笑曰:“此事尚容姑待乎?”生悟,乃止。

合卺甫毕,贼已平。

道通,生携女偕归,登堂拜母,母询知前事,不觉感泣曰:“然则吾当拜此贞妇耳。

”戚友来贺,见者亦莫不啧啧艳之,以为义烈之报。

然自此生益厌势利,闲居惟日与慧娘抚弦斗韵,绝意不复进取云。

贾荃

 

  江阴贾行芳,字士香,邑中名士也。

家素不丰,而清介自持。

不可干以非义。

一妹名荃,字心香。

容华绝世,性端静,工吟咏,兄嫂咸爱之。

年十六,字同邑鹾商江氏子诗涛。

  后岁余,迨吉有期。

有汪妪者,业鬻珠,闻之,以珠往售焉。

女为市数珠,兼出奁中数十珠,俾扎一珠凤。

妪扎毕,持与女曰:“画中人荆布犹佳,而复饰以明珠翠羽,江家郎真有福也。

”女笑,酬以值而去。

适其嫂以镜来倩为描样,见几上所扎珠凤,取视之,讶曰:“此即汪妪所穿者耶?若辈原不可许其入门,妹今受其欺也。

”女就其手中谛视,乃知珍珠早被换却,懊恨无及。

嫂还,以语士香。

后士香出,遇妪于门,拒之,且詈其不识廉耻。

  妪惭而出,既以老羞成怒,径至江氏,谮于江母,言女尝令其同里金妈传书某生,顷闻其已有身矣。

昨故以鬻珠为名,探其信否,不意果如所言。

母听毕,以告江翁,翁将信将疑。

数日,有女仆引一卖花媪入,问其姓,即汪妪所说金妈者也。

诸女竟与市花,已皆散去,母从容询及贾氏之女,媪为缕述前事,与汪妪所言如响。

母即令女仆请江翁至,证其事。

于是决意离婚,竟造媒氏,掷以庚帖,俾返璧焉。

时媒氏亦闻人言藉藉,不敢与争,遂以致贾生。

生骇绝问故,媒氏微露其情,生怒掷庚帖于地而入。

  媒氏不得已,返白于翁,翁遂控于官,以金妈为证。

生亦赴县申诉。

及对狱,生词气激切,令不能屈,谕之曰:“汝姑退,明日挈汝妹偕来听质可也。

”生归以商女,且曰:“奈何使吾妹摧残至此!”女慨然叹曰:“妹自蒙兄嫂抚爱,常思勉企郝、钟,以慰父母于地下。

今横罹此辱,尚容姑忍乎!妹志已决,兄勿惜也。

”语毕,痛哭达旦。

草草理妆,衣履尽易缟素。

拜其嫂曰:“妹命薄,不及与嫂相守以终,负吾嫂矣!”嫂此时但有挥泪,亦不复辨为何语,而女已从兄登车去矣。

  比至,指天誓日,清辨滔滔。

令曰:“此事证据确然,何容强辩?”命拶之。

女曰:“残酷之刑,弱质不堪,势必诬服。

服不如死。

老父母奈何以诬良杀人乎?”令乃趣唤稳婆至,引女至别室验之。

出而禀曰:“所验贾氏已孕四月。

”与金氏言正符合。

令大笑诘女曰:“今汝又何词以对?”女对曰:“不然,妾谓不如老父母亲验之信也!”言未已,袖中出佩刀,解衣直剌其腹,刳未及半,而身已仆。

士香趋就女,手取刀力剖至小腹,肠胃俱流。

投其刀曰:“老父台请验!”令急呵止,已无及矣。

  生于是控上台复验定案:江翁及汪氏、金氏皆论斩,邑令以得赃枉法论绞;而以贾女建烈女祠祀焉。

支氏

 

  无锡朱贞妇者支氏,朱灿聘妻,年二十四。

灿死,归朱守贞。

嗣从子应埈,有田二十四亩。

已而应埈夭,议他嗣。

应埈本生父文耀,利其产,与族人材任谋曰:“立嗣以母,无母何子?”胁之嫁,不从,辱之百方。

支取剪刀自戕,复欲投水死。

遇弟锡昌,告之故,诉于邑令。

文耀私交通判某,诣令,言支有别情。

令鞫之,支解衣求刀剖胸自明。

令遣妪验之,果室女也。

乃重惩之,而为支立嗣,并作传表之。

  此令犹不致以徇弊致死。若某通判者,其计亦险矣。支氏之得生也,幸矣哉!

堕胎

 

  邑西偏有村曰河南浦,村妇李氏性荡。

夫卒,妇日与里中恶少狎。

未几遂妊,逾五月矣。

邻妇杨氏者,能堕胎,以此渔利。

妇素与昵,至是与以番钱五枚,乞为之谋。

妇受之,留与晚饭,且饮以酒。

妇醉矣,草草下手,胎未堕而李已死。

乃呼其夫共缚以石而沉诸河。

人无知者。

  越六年,妇偶自邻村收生回,才入门,忽自挝其颊,骂曰:“老娼妇,汝尝为吾言:为某某堕胎,其人后俱无恙。

我故以性命交于汝手,岂料汝毫不经心,乃以沸汤渍草鞋取而摩之。

我所以低声呼痛者,恐为人知觉故也,岂犹是寻常腹痛哉?而汝犹力摩不已,致予腹中胎上冲而死。

且汝既骗余钱,而致余死,即买棺阻葬余尸,或犹可恕。

乃坠以石而沉诸河,使骨肉俱葬鱼腹,此仇尚可恕乎?”语毕,口吐白沫而仆。

其夫为之叩首乞哀,许以拜忏超荐。

妇忽嗔目曰:“老龟精,尚欲以巧言解释耶?余向以一时不能登陆,故饮恨至今,才得吐此恶气。

汝妇可死余,余独不可死汝妇乎?”盖凡溺鬼必三年而后上岸,又三年始得索代。

方沉尸时,李气犹未绝,故至此乃登陆索命也。

于是其妇狂益甚,跳掷叫号,或攒眉捧心,大声呼痛,目上视,作李氏临死状。

至夜半竟死。

  此嘉庆间事,余得之吴香圃云。

锁阴

 

  竹墩沈某,本儒家子。

自幼无赖,稍长,弃书放荡,性淫毒。

既娶,倾奁具以供狎邪游;不足,则烙其妻以继之。

妻闵氏,貌亦端丽。

某渔猎遍于族党,人畏其横也,相视以目。

闵氏忧其及祸,尝微讽之。

某大怒曰:“尔不知乃夫固色中豪杰,而敢吃醋耶!”裸而笞之,体无完肤。

闵氏垂毙,哀祈乞命。

某曰:“今番应知吾手段。

但余淫人妻多矣,狁自未足。

汝在家止余一人,余又常夜宿于外,焉保汝毋生他事?”语毕,竟出,取一钻至,缚而钻其阴,探怀中出一小锁锁之。

闵受伤重,兼以下体被锁,寸步难行。

然畏其虐,犹日起为之执炊。

会其兄来探视,见其行步蹒跚,憔悴殆无人色,询之,不言,但有垂泣。

一女甥在旁言其状。

遽归,述于母并其族人。

族人共愤,呼舟偕至竹墩。

视之,闵氏已蜷卧不能起,见母一恸而绝。

  于是沈氏之族亦集,其族长某前启曰:“母勿怒。

此子恶贯已盈,村中三害未除,此其一也。

今请除之,以雪公愤。

”遂命众人擒某至,积薪焚之。

观者数百人,无不踊跃称快焉。

  昔亳州有一士狎其婢,其妇知之,捣蒜纳婢阴中,而以线缝之,婢痛苦殊甚。

邻人咸为不平,群讼于官。

官大怒,檄拘妇至,并唤革工数人携锥线欲缝妇阴。

士惧为门户辱,力为求免。

官曰:“今城楼将坏,公如能重为建造,庶可免耳。

”士罄家所有,始能竣工。

至今土人呼其城楼为“缝阴楼”云。

  又顺治时,毗陵某官,偶狎一乳妪。

夫人知之,以锥钻其阴而锁之,弃其钥匙于井。

乳妪叫号欲死,不得已觅铜匠以铁丝掭开之。

至今常州人呼为锁阴奶奶。

  二事俱见《坚瓠集》,不意今竟得之目击也。

火药局 #

 

  道光二十三年夏,杭州火药局一夕为雷火所移,不遗一瓦一椽,即柱础亦无存者,不识何故。

或言:“想雷公需此应用,故与六丁六甲下取之耳。

”非也。

盖近世用兵专恃火攻,火药之为祸烈矣,故取之以示警耳。

不然,何必并其局移去耶?

谄祸

 

  奚慕玄,明末进士,娄东人也。

国变后隐居养志,恬淡寡欲。

福王时屡征不起。

豫王下江南,备札致敬,见王不拜。

荐为国子监祭酒,不就。

王重其志操,厚为之礼而遣之。

其后金声桓至浙西时,已有逆谋,召掌书记。

玄至,恭惧过礼,叩头至数十。

声桓大怒曰:“吾以国士待汝,汝奈何以非类处我!汝昔不拜豫王,今独何为拜我?非以我为不能容物而玩我耶?”遂杀之。

(赫连勃勃之征隐士韦玄亦然。

  外史氏曰:巧言令色足恭,孔子耻之。

又曰:不有祝佗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千古一狐媚世界也,然亦有傲不必祸,谄不免祸者。

如慕玄之以恭慎撄怒,其视殷浩之以空函获罪,抑又惨矣。

呜呼!士之生逢离乱,以不能屈节伪朝而婴祸者多矣,况如声桓之杀人如土芥者哉?玄则不死于不屈之时,而死于见屈之日,其死岂不可惜?顾其见礼也,惟不畏死也;其见杀也,惟畏死太过也。

善乎侯朝宗之言曰:“今有两人行而遇虎者,其一惶恐拜跪而乞哀以死,其一大呼奋臂,斗不胜而亦死。

”余谓声桓之虓暴犹虎也,则非拜跪之所能祈免也。

君子见机而作,当自有道矣。

或谓谄亦有道,盖必生有媚骨,而又工于揣摩。

若《壮悔堂集》之传马伶,《谐铎》之述贫而学谄,真深于阅历之谈,而媚世之衣钵也。

若慕玄者,殆惟以终南为捷径,而未尝伺候于权贵之门,而不学无术,以致此祸也。

惜哉!

  又按张鷟《耳目记》:周春官尚书阎知微,奉命诣默啜议和,司宾丞田归道为副。

至牙帐下,知微舞蹈宛转,抱默啜靴鼻而吮之。

归道长揖不拜,默啜大怒,倒悬之,经一宿乃放。

及归,与知微争于殿廷,言默啜不必和。

知微坚执以为宜和。

后默啜果反,陷赵、定,知微诛九族,拜归道夏官侍郎。

工于行媚者,其效又可睹矣。

《记》又云:右拾遗赵良弼使入匈奴,坐帐下。

以不洁食之,良弼食尽一盘。

放归,朝廷耻之。

则又不知其如何下咽也!

送诗韵 #

 

  山阴平公在京师续娶,纪晓岚先生使送贺礼,佐以诗韵一部,凡四册,分题以“之子于归”四字。

平不解。

既而先生来赴燕,酒半,平从容问曰:“昨蒙宠贶,内有诗韵四册,及所题之字,皆未识命意所在,今愿窃有请也。

”先生曰:“无他。

诗韵者平上去入而已,‘之于于归’,自应是平上去入矣。

”合坐大噱。

  又闻晓岚先生新制一蟒袍,与其亲家某戏曰:“昨亲母来舍看女,见弟新袍,徘徊熟视,弟曾有诗赠之。

”亲家曰:“愿闻佳咏。

”先生遂吟曰:“昨宵亲母太多情,为看花袍绕膝行。

看到夜深人静后”,诵至此句遂止。

亲家曰:“还有结句。

”先生曰:“没有了。

”亲家曰:“诗如何无结句?”先生曰:“结句无非平平仄仄仄平平而已。

”其诙谐亦犹是也。

龟鉴

 

  沈秃头,桐乡人。精于风鉴。尝为人择地,既得一穴,谓其人曰:“此地葬之,当生贵子,后世亦累代公卿不绝。”友人喜,即以其父母葬之。

  数年,有紫云和尚者自虎林来,夙擅其术。

友慕其名,邀至其地,访以吉凶。

僧相之曰:“此处前临大道,子孙已被踏尽,且其后又犯拖刀煞。

将枝叶凌夷之不暇,何论贵盛也?”遂力劝其改葬。

友惑之,即乞其另觅一地,以千金购得之。

  将迁葬,秃头忽至,力争曰:“谁为汝破吾术者?此中已有金丝缠绕,奈何复迁?”友不信,命启其域,果有金丝藤绕遍棺外。

友悔恨,将还诘僧。

秃头止之曰:“此等播弄,是若辈长伎,然亦岂非命耶?”叹息而去。

  其后秃头家厨中缸面浮出一龟,大如盘。

背上有篆书“佩税殿削懵蒙”六字,大俱寸许。

不解,以问人,或谓:“佩税殿在龙宫内,或此龟获罪龙王,故谪降出海。

然何以至此?得毋祸汝家?”秃头归,祀而放之于河,讫亦无他异。

  秃头性迂拙,虽隆冬常脱其帽,故人以此呼之。

  余谓秃头既精于其术,而又不为今世鬼蜮之谋,安知非邀神鉴,故使龟来告祥?若以如秃头者乃能削去懵蒙,而无愧为龟鉴欤?

阴状

 

  吾乡朱先生某,中年丧偶,无子。

遗一女,年十六矣,意态幽闲,颇娴闺训,先生视如拱壁。

一日倦绣欲睡,甫就枕,见一书生,裙屐翩然,搴帷而入。

女惊起欲遁,生遽前拥之,手足如缚。

女将号,而舌已入口,昏不知人。

由此昼夜颠狂,忽歌忽笑,或自褫其衣,有令人不忍见者。

先生百计驱遣,卒无一效。

或言东岳庙城隍神颇著灵爽,可往诉也。

先生喜,遂自缮疏,列状以往,祝而焚之,乃还视女。

甫入房,女忽起坐床沿,以手指窗外,笑问朱曰:“阿爷,亦见其枷锁郎当、回首涕泣而去耶?”先生异之,就问其状,则掩袂羞赧不能言。

再问之,则盈盈欲涕,而其病巳如梦骤醒矣。

  郡有富室某氏子,娶妇金氏,才数月,为祟所凭。

其妇貌仅中人,自遇祟后,放诞风流,殆无宁晷。

惟夫入与共寝,帖然安枕,绝无狂态,出则如故矣。

或问之,则曰:“以两雄共一雌,不禁意索,故暂且避去。

然被岂能长守此鸿沟耶?”其母在旁唾曰:“淫鬼扰害如此,吾将诉之天师,遣法官来捉汝,塞瓶内烹却,始雪吾恨。

”妇笑对曰:“母勿嗔。

某为归安城隍三太子,爱汝妇肌莹如玉,气息吹兰。

今后尚应蠲吉迎归署中,永为白头之好,必不忍中道乖离也。

”时其父亦在,闻之,退即具状投城隍庙焚之。

比返,则其女已沉沉睡去,安帖如常矣。

惟醒后神气怯弱,药之数剂而起。

  以上二事,皆在嘉庆间。

然亦有不尽然者。

《吴江县志》:莫轩字季昂,少有俊才,工书法。

永乐中,尝至京,与客登随山,谒萧梁公主庙。

临风咏诗,醉卧廊下。

梦女华装至,相与绸缪,至于月落参横,乃起而别。

莫归遂病,病中喃喃言“公主来迎吾”,竟卒。

然则淫昏之鬼,果可以自为政也。

轩卒一年,其同门袁约以税事入京,中途忽下驴,空揖三四,后复上驴回拱而去。

众问之,曰:“遇莫季昂相揖耳。

”众知莫已物故,大骇。

送约还家,不数日遘病,曰:“莫兄迎我。

”亦卒。

是为魅者,又不必受制于神矣。

皆不可解。

  全谢山言:“城隍不知始于何时,所祀何神。

”按《宾退录》;齐幕容俨、粱武陵王祀城隍神,皆书于史。

以城以盛民,而隍即城下池也,宜祀之以邀福利。

唐开成中,睦州刺史吕述,亦谓有合于礼之八蜡祭坊与水庸者,至宋而盛行于东南。

有城土之责者,莫不像而祠焉。

若市镇,第应有里社,不当设有城隍。

而吾里中有东平庙,本祀颜鲁公,而以张雎阳同时殉难并祀之。

直名东平王祠,已失其本,今竟额以城隍,则非特名义不协,而旧迹全湮。

流俗无稽,大率类是。

箬包船 #

 

  道光丁酉九月,禾中三塔寺之南,有村妇王氏,居与其母家相近。

时新谷方登,妇制饽饽一器,将往馈其父。

其夫以次日将入城贸布,嘱其速返。

妇诺之,携一子而去。

无何,待至日暮不至。

次日走问,始知其并来到家。

各处寻访,不得,乃还。

入门倒于床上,辗转思维,不知其存其殁。

  未几,朦胧睡去。

忽见其妻被发立于床前,流血被面,涕泣言曰:“吾已为恶丐所杀。

明日君但往南塘一路,觅得昨日所携饽饽,即吾冤可雪。

但今生与君永诀矣!”村农急起持之,倏不见。

惊寤,遂起。

坐而待旦,出门沿塘行,未至万寿山北里许,遥望隔岸一箬包船泊于河侧,心疑焉。

急呼塘畔行舟,渡至船边,见船尾二小丐方与争食。

一小丐手中擎饽饽二枚,骂曰:“昨师父以汝不曾乞钱,故不许汝吃,以此一篮赏我。

汝何得更来夺食?”村农近视其饽饽,酷似妻所作者,因问:“汝师昨从何处得此?”小丐曰:“昨有妇人携一儿,招我师父摆渡。

我师父遂撑过对岸,赚其进船。

其所携饽饽共有一篮,今犹剩此数枚也。

”村农乃奔告妇翁,聚集数十人,操械而往,跃登船上,则老丐二人已归。

缚而搜之,其前后舱底有数瓮,或鲜或槁,皆断脊堕臂,贮满其中。

又有小瓮泥封其口,撬开,则其妻与儿之首,血淋漓尚未干也。

于是并取其瓮,相与解官,击鼓申报。

  邑令即提二丐鞠之,二丐直认不辞。及问其干腊所自,则坚不肯招。闻二丐皆鸱视深顄,状貌狞恶。其拷讯时,亦并不呼痛也。此案不知作何结构也。

  《乌清文献》:浙西丐子结党驾舟,散行各处。

用迷药拐骗子女,剔其目,挑其筋,曲折其手足,号曰“盆景”。

令行街市,日责钱若干。

其女子殊色者,则卖为娼,或自行淫。

其稚而肥者,直煮而食之。

故其人多强壮狰狞,不忌夹打。

其老者亦割折之,而取其脑髓肝肾,卖以为药。

故积财甚富。

贿势豪为之窝;事露于官,则夤缘说情释放。

顺治乙酉六月,有一数岁瞽目女子乞于市,悉其详。

相与踪迹擒之,计十余人。

解至捕衙,衙官欲庇之。

众大哗,乃扑杀之,并焚其舟。

  按:此即瓯北所咏之箬包船也。

余幼时尝见捕衙中捕得二人,究其党羽,一任拷掠,终不招,亦绝不呼痛乞饶。

搜其船,得肝肾等数件。

遂并其船发县,其后亦不知如何发落。

或谓此辈常食人脑髓,故能熬刑,且上下无所不通,故其类卒不可灭。

  昔万历中,高寀督矿闽中,原奏宫魏天爵、林宗文,百计媚寀。

因进一方云:“取童男女脑髓和药服之,则阳道复生,能御女种子。

”寀大喜,多买童稚碎颅刳脑。

贫困之家,多割爱以售。

恶少年至以药迷人稚子售于寀,博取多金。

税署池中,白骨齿齿。

嗣买少妇数人,相逐为秘戏,以试方术。

歌舞娈童,又不下教十人,穷极荒淫。

其后魏阉亦用此法,故能与客氏奸通。

及其死,宫女私孕者数人焉。

是此辈为祸,由来已久,不独文献所云贿势豪为奥援已也。

金镜

 

  金镜,字鉴昭,灌县人。

少孤,聪悟好学。

年十余,诸经毕读,文理粲然可观,师劝使赴试。

其兄以坐糜膳修,责令学贾,遂废读,非其好也。

稍长,性极狷介,好施予。

兄以其不知蓄聚,数谯让之,鉴昭卒自如。

于是为之娶妇,析箸以居。

妇孟氏,美而贤,每助之施。

而鉴昭所如不利,数年家益窘。

  尝岁暮,其族兄有以亲死无棺告者。

鉴昭无可为计,遂与往谋诸兄。

兄方与嫂盛设迎神,闻之,视其嫂而笑。

嫂亦笑曰:“今兄乃逋负山积,自顾尚无所措。

叔有余资,自应慷慨赴义,乃尔奈何欲以此科及乃兄耶?”言已竟入。

其兄亦入,更不复出。

鉴昭废然而退,罄囊中,止余数百青蚨。

乃谋诸妇,拔髻上钗,并付之去。

  无何,岁已除矣,妇以盎中无粟告。

鉴昭不得已,复走告其兄,乞贷千钱。

兄曰:“嘻!吾家中仅余斗米,借箸无门,何能更为若计?”再三言,乃呼其妻量赤米二升与之。

鉴昭不受,痛哭还家。

妇迎慰之曰:“妾闻韩信寄食,亭长为之轹釜。

豪士例应寒饿,何至作牛衣儿女态!”鉴昭拭泪曰:“固也。

吾所痛者,以兄弟而竟及此也!”言未竞,适妇翁令傭负米五斗至,夫妇始用相庆焉。

  越月后,乏食如故。

一日妇翁至,不能备午餐,坐谈既久,有稚子索食而啼。

翁叹曰:“如是,举家不且为饿殍乎?”乃为书,荐与其友陶继朱为掌会计。

年余,廉其诚谨,命往河南货药。

比反,竟遭盗劫。

忽一人锦衣貊帽,从车骑甚都,驰至,询其何由至此。

鉴昭仰视,乃其邑中贾生也。

数年前,生尝以计偕无力,鉴昭资之入都。

至是以进士选知县,将赴任归德。

鉴昭述其状,生恻然,为谒邑宰,缉得原赃。

临别,复赠以百金。

鉴昭归家,亦稍裕矣。

  先是,其庭中有郁李二枝,自鉴昭乞贷还,洒泪其上,树遂枯死。

及是,其西偏一树,骤发繁华。

鉴昭喜,以为异祥。

会陶遣至浮梁收债,乃私市厚朴以往。

至则以货者太多,到稍迟,不能售,失意而归。

会白莲教匪反,被兵处,所艺朴树皆被斧作薪,价涌贵。

鉴昭甫至,闻者争往购焉,利数十倍。

于是辞陶旋里,大起第宅,列肆连楹,不数年致富巨万。

  而是时其兄家已落,又以嫂挞婢致死,讼系者经年矣。

鉴昭上下营贿费千金,狱犹未解。

乃复至河南,谋于贾,贾为致书邑令,始得赎罪释归。

而全家十余口,待哺为忧,鉴昭时河润之。

兄以为未足,竞以其构宅时侵占基地控于官。

官来踏勘,不直兄,将予杖,鉴昭乞免。

退而私畀以五十金乃已。

是夜盗入其室,缚其夫妻,烙以火,尽搜其金去。

既而长子庆馀举于乡,将觞客,往请其兄。

兄曰:“弟今将作封翁矣。

此时贺客盈门,试看而兄悬鹑百结,将毋为华筵羞乎?”谢不往。

鉴昭乃返,命家人馈以羊酒,并鸡鹅数物。

既晚甫散,忽闻兄家失火,率众奔救,其庐舍延烧已尽。

盖其时嫂将燂汤燖鸡,以供晚膳,以致此灾也。

鉴昭叹息不已,亟返,推宅舍之。

其后兄嫂以穷老死。

鉴昭既为收葬,狁时时恤其子焉。

  外史氏曰:余述此事,盖为之辍笔而叹者屡矣。

夫以鉴昭之为人,而使之岁除粮绝,泪湿唐棣,慨然曰:“田氏之荆,乃复见乎?何天道之愦愦也!”及货药起家,显亲有子,则恍然曰:“彼苍岂真无情耶?”抑思急难分金,报怨以德,彼于骨肉之间,固如此其厚也。

至如乃兄,其于弟之窘厄,犹忍于袖手若此,则平日之利析秋豪,而于他人可知,而卒莫保其身家。

然且报之愈厚,则祸之愈惨,为之兄者,亦可思其故矣。

及观其谢弟数言,则又叹其乖离猜妒,虽至死而不悟也。

是心也,直得寒饿死矣。

呜呼,岂非人事哉?

药渣

 

  京师有富家子周某者,娶妻某氏,有殊色,情好颇笃。

其后专务娈童,常数月不进内。

妻为之饮食俱废,恹恹寝疾,某始入视,命召大夫视之。

大夫至,某适他往,一老妪导之入房。

诊视毕,出语妪曰:“病由幽闭日久,郁火不舒,治宜越鞠丸以发其郁。

但其始并非由外感寒湿积食所致,必得精壮少年侍之,俾悦而好之,以快其气;融而化之,以调其血;投以所好,以悦其胃;畅其所欲,以夺其火。

然后导之于窍,以利其湿;补之以阳,以解其寒。

半月后,病当自愈。

此真万金良药也。

不然,恐非丸散所能奏功。

”言毕,更不书方而去。

妪反述于其妻,妻以为然,密倩妪觅得少年数辈,如法治之,病若失。

  月余,某入,见其妻光艳焕发,如晨葩著雨,神采倍常,大喜。

拥之入帷,将与之狎,忽见帐后数人,皆面黄肌瘦,形如枯腊,骈肩而立。

惊问若辈何来,其妻遑遽对曰:“药渣药渣。

  外史氏曰:此事余尝闻之友人,偶忆及,遂书之。

或言已见昔人小说,余初未寓目也。

余述此事,盖为昵比顽童而广田自荒者戒,非敢拾他人牙慧也。

故复存之。

傝饼阿六 #

 

  傝饼阿六者,邑北栅沈氏子,名凤翔。

自幼狡黠无赖,少长以赌为业,而窝娼窝贼,无不为也。

凡远近盐枭积盗,无非羽翼也,郡邑胥役,无非耳目也。

以故官府不能捕。

邑有乌将军庙,在司马署南半里而近,俗称土地堂。

堂之前,小赌场数十。

开赌者,皆其爪牙也。

人呼为堂前兵。

  时东栅徐氏,以居积致富。

六之党小木匠、桃花桥等,先以索诈不遂,将寻衅,未得间也。

一日,徐命店伙往村中收账,还至三里塘,日已暝,乃就一相识家借烛笼以行。

适其党与堂前兵经其门,侦知为徐氏店伙,遂拥入,诬以奸,执而缚之,搜橐中有番钱五十余枝,尽攫之去。

  某归白于徐某,控六及诸人于县。

县令王故与徐有旧,然不能治六。

遂扬言于众曰:“有我在,区区一县令何能为!寄语徐某,如不能治我,我当有以报也。

”徐闻,乃赴省控诸巡抚。

巡抚差官至县,坐提不得。

差官乃密与干仆数辈至邑中,乘夜出不意,先擒六,交邑司马某公。

乃赴湖州启太守林公,请拨武弁二人,镇兵二千,与偕至邑,并缚堂前兵数人而去。

巡抚委杭州府某公亲提定案,六等七人俱问徒,充军者保长杨四一人。

中途,堂前兵逸去三人,惟六等数人解至其地。

未及两月,六已自绍兴逃还,石老虫、小木匠等亦自他邑返。

盖有顶替在彼处应卯也。

六于是于北宫桥复开赌场,其势愈横。

至七月娶妻某氏,会者千余人。

  先是,某氏本绍兴良家女,嫁为某氏子妇,琴瑟颇敦。

后某氏子为六所诱,挟重赀,随六至邑中,久不返。

其妇以念夫寻至,遂家焉。

某自从六纵赌,已耗其赀大半。

及是,六窥其妻,艳之。

乃复招某至家,相与共博。

迨暮,出土妓数辈劝酒,漏既下,六起出。

某时已醉,径拥一妓入旁舍共戏。

甫就枕,六率其党持械而入,执某及妓,将杀之。

某愿罄囊中金以酬,不许。

众劝其更往取五百金益之,便可释却,且许售以此妓。

某辞以床头已尽。

众曰:“汝家蓄有千金奇货,而不知耶?”某不解所谓,众教其以某氏归于六,即日间所输二百金亦可一笔勾去。

遂逼其书券,某涕泣不忍。

六挥刀而前,某于是饮泣署券。

  众即蜂拥至某家,呼其妻出,告以某在六家卒病仆地,救之不醒,趣其奔视。

某氏即随之去,入门见某无恙,惊甫定,而某遽前捉其臂,顿足大哭。

良久,乃哽咽而语以故。

妻骇绝,欲返奔。

众曳之曰:“汝得嫁沈郎,亦复何憾而更欲思归?事至此,尚容汝自来自去耶?”某故亦桀黠,顾见势已难挽,即收泪慰其妻曰:“汝住此诚大佳。

即复从我去,恐终不免饿殍也。

”言毕,拂袖自出。

而心中愤焰欲烧,行数十步,复返及门,门已阖矣。

遂解带自经于檐,带绝堕地,乃归,将取索以往。

  入门,见灯火莹然,四顾阒无人影,痛哭不已。

既思此时不知妻犹在否,若得一见而死,死亦可瞑。

于是携灯就寝,而辗转不能成寐。

历忆从前始与六遇,携赀偕来,今所携既已荡尽,并其妇亦为所赚。

遽跃起,捶床大叫曰:“阿六,汝其喜也!”顷之,天晓,出至市中,市一短刀藏之,将伺便刺六,未得也。

忽闻喧传六方娶妻,往探之,知其妻已别抱琵琶,相从而去矣。

愤极遽归,取所藏刀厉之,袖而出。

自是更不复归矣。

  一日,天微雪,寻六至唐家巷。

将至其门,闻钉鞋声阁阁然来,趋视之,六也。

厉声曰:“傝饼,今夜乃相逢耶!”出刀刺之,六腾右足起,中其腕,刀辄抛落。

以用力过猛,其钉鞋跌堕雪中。

某随手拾得,劈头一击,恰中顶门,六仆于地。

某复前击之,顶上数十孔,血如箭激,满地都成红雪,而六已不复能动。

盖六本秃发而躯干短小,故所击皆在顶上也。

某弃鞋,取刀刺其腹。

立死。

  奔至其家,跌开门扇,呼其妻出告之,且责其负心,将并杀之。

妻泣曰:“妾所以含垢忍辱以至今日者,欲得一见君面而死也。

今大仇已雪,又何面目与君相见乎?”即夺刀刺其喉,急夺之,已深入半寸,血溢不止,而仆于地。

某抱至床上,为裂帛裹其创。

曙后,始渐苏。

  此道光十六年十月间事也。

时厅司马适在省,某乃至青镇司自首。

巡检某公,询知为绍兴人,权令弓兵管押,密使人谕令逃归。

某以无赀难之,与以五十金,某始携其妻而去。

今石老虫等尚在焉。

  外史氏曰:《十六国春秋》;杜育少时,尝从濮阳人为贼。

母笞之,育曰:“天下将乱,且以习胆。

如意,望封侯;不如意,但不使他人砍头。

”育为贼,被甲三重,持戟转蓬而出。

呜呼!

  五代时,王俊以走及奔马得官,欧阳公尝以慨乱世之人才矣。

无如世当衰乱,建非常之功者,多出自此辈中也。

余尝谓杨亦愚曰:“天下有事,如傝饼阿六辈,皆草泽英雄也。

吾与若区区犹以王法绳之,抑迂矣。

此持法者之所以胥及于宽政欤?”一叹!

秦桧为猪 #

 

  顺治初,蔚州魏果毅公官刑部尚书,尝梦至冥司,代阴曹决冥中事。

一日,汤文正公斌访之,值公午睡,待之良久,甫出。

汤因以昼寝谏。

公笑曰:“非寝也。

此事本不欲言,因有关臣节匪细,故不妨为知己道也。

适梦至冥司,提问秦桧公案耳。

”汤惊问曰:“此案至今犹未了乎?”公曰:“非未了也。

渠前世本在涿州一富家为犬。

其夜有数盗持刀入,执缚主人。

主人不敢号,任其搜括。

盗犹未慊,疑其尚有窖藏,胁以刃,使指其处。

而室中实无余蓄,盗举刃欲砍。

犬从旁力啮其足,盗反身断其首,而主人得乘间逸去。

冥官嘉其义,俾其托生秦氏为子。

故生后眼有夜光也。

不意忘其本来,害贤卖国,罪恶至此。

阎罗用罚令三十世为猪,以示杀害忠良之报。

而桧仍欲乞为犬。

”汤公曰:“犬岂有胜于豕乎?”公笑曰:“此其所以为奸狡也。

犬不尽杀,而豕则未有能免屠割者也。

适笞之三百,渠犹不承。

继以炮烙,乃服。

今押往汴州为猪去矣。

”问:“以前却在何处?”曰:“此案未可骤结。

自瀛国公入燕以后,始令其世世投生岳氏,为鼠以饲其猫,俾偿武穆之怨。

迄今才令往生他处耳。

”汤曰:“宋自和议成,而岁贡金币,偷安半壁。

君臣游燕荒嬉,无复中原之志,以迄于亡。

而南自南、北自北之议,桧发之,桧实成之。

是其卖国之罪更大也。

”曰:“此意授自金人,主于高宗,南渡享国不长,半由自取。

既斩桧嗣,俾其先宋而亡,已足蔽其辜矣。

但其毙武穆于狱,及诛杀不附和议诸贤,罪孽尤难末减。

需为猪三十世,乃可泄一朝忠臣之愤也。

”汤叹息而退。

  汤与陆清献,皆为公所荐引者也。

  又按:《异识资谐》:万历丙子,京口邬汝璧游于杭。

见屠豕者。

去毛尽,腹上有五字云:“秦桧十世身。

”康熙中,震泽某游武陵,适屠家宰一猪,蹄上及肺管皆有“秦桧”字,众无敢买者。

某毅然买之,携归付仆。

煮既熟,率众携至岳王祠,罗拜以献,祀毕,恣啖。

闻者大快。

青州徐相国溥家,尝宰一猪,燖去毛,肉内隐有字云:“秦桧七世身。

”烹而食之,臭恶异常。

相传相国之祖,在宋朝为秦桧所害。

故生平最敬武穆,特于青州城北建岳王祠,铸秦桧、万俟卨像跪阶下。

此豕岂以示偿欤?然则果毅之说,信有征矣。

《坚觚集》又载:万历戊戌,去凤阳城三十里朱家村,雷震一白牛,燎毛尽,背有“秦桧”二字。

岂为其所规免,故不为猪而为牛?而卒死于雷,奸臣之不能逃天网也,如是夫!

  又按:秦熺本王氏子,桧素不悦。

性畏内。

妾尝孕,其妻逐之,生子为仙游林氏子,曰一飞。

以桧故,仕至侍郎。

金罍子《宋史》:秦桧曾孙巨,通判蕲州。

金人犯境,与郡守李诚之竭力捍战。

城破,巨率兵巷战,后归署自焚死。

子浚、滭皆从死。

奸臣之后,一门死忠孝,岂复系其世类乎?然桧无子,以妻兄王唤子为后,则秦氏世绝于桧久矣,云云。

是亦以秦熺非桧之子也,史不足据也。

  闻嘉靖初,秦桧裔孙某宰汤阴,有政声。

每欲谒岳忠武祠,逡巡未果。

将及瓜,谓同僚曰:“岳少保虽与先世有恶,岂在后嗣?吾守官无愧神明,往谒何害?”遂为文祭之。

拜不能起,呕血数斗,扶出庙门,遂死。

观此与《宋史》所载,则秦桧有子可知。

然安知非王氏子之后欤?《明史》:邱琼山谓范仲淹为生事,岳飞未必能恢复,秦桧有再造功。

惊人之论!据其言,是南宋之享国赖桧之力,而魏公此举为滥罚矣。

史称其博辨而多偏激,信哉!

贾似道 #

 

  康熙时,张松村先生尝游七闽,佐闽藩某公幕,平朱一贵之乱。

其归也,舟泊漳浦。

晚饭后,波心月上,沙雁磔磔惊起,怅然不能成寐。

遂登岸,欲访木棉庵遗址。

未知所向,信步行去,入一古寺。

有三人团坐共饮,绿桂荧荧,一美人衣天水碧绡茜纱裙,年约十八九,妙丽婉约,抱琵琶侧坐。

见先生至,齐起揖之。

入席,先生历叩姓氏。

一杨子玄,一钱湘灵。

其一人语操吴音,自称厉姓友竹,乃樊榭先生之族侄也,性嗜山水,慕雁宕名,渡江游东瓯,转至武夷,今流寓于此已十年矣。

言已黯然。

钱嗔曰:“嘉客相逢,如此良夜,乃絮絮作楚囚对语耶?”于是洗盏更酌,痛饮酣呼。

  先生素豪饮,连釂数觥,为述平台之事,杨嗟叹不已。

钱生拍手曰:“我得一酒令矣。

”厉曰:“善!遇风雅士,岂容牛饮喧呶,徒作伧父面目?但需出新意,倘有拾人牙慧者,罚如金谷酒数。

”钱乃浮白曰:“砍杨头(见《五代史补》),羊头烂,官福建。

三语诸君能对否?”杨应声曰:“穿钱眼(亦见《五代史补》),泉眼通,死浙东。

”盖杨本以入赀为淡水同知,随为朱一贵所杀,而钱以游幕客死绍兴,故二人还相嘲也。

次及厉,厉曰:“我亦有二语请对。

”遂宣曰:“天上月圆,人间月半。

”众思久不属,请其宣示。

厉曰:“此语向来觅对不得,故以烦诸君。

”众哗然,将取巨觥罚之。

厉曰:“此时已不胜酒力矣,请为小诗偿责,何如?”众笑曰:“亦得。

吾不忍其觳觫,姑舍是。

”厉遂吟曰:“夜深立尽板桥霜,橘柚知寒已变黄。

无限青山湖上路,只随烟月梦钱塘。

”其二曰:“风吹旷野怪禽啼,叶叶征衣化作泥。

今夜送君吹铁笛,荻花枫叶也含凄。

”钱急掩其口曰:“君开口便含酸茹叹,使人不欢。

”顾美人曰:“为我妍歌,以当羯鼓。

”美人即笑援琵琶,低唱《三笑月中行》一阕。

音节娇婉,合座尽倾。

时杨已醉,辄抱置膝上,解锦半臂赠之。

忽一人肩舆至门,闯然入,骂曰:“贱婢无耻,又来此卖俏耶!”美人仓皇遁去。

杨怒而起曰:“汝今犹为此骄态,来吓谁耶?”奋拳殴之,众劝令代歌以赎。

  其人靦颜就席,取拍而歌,钱吹横笛倚之。

歌曰:“恨个依无赖,卖娇眼春心偷掷。

苍苔花落,早印下一双春迹。

花不知名,香才闻气。

似月下箜篌,蒋山倾国。

半解罗衿,蕙薰渐度,镇宿粉栖香双蝶。

语态眠情,感多情,轻怜细阅。

休问望宋墙高,窥韩路隔。

寻寻觅觅,又暮雨凝碧。

花径横烟,江扉映月,尽一刻千金堪值。

卸袜薰笼,藏灯衣桁,任裹臂金斜,搔头玉滑。

更恨檀郎,恶怜深惜,尽颤袅周旋倾侧。

软玉香钩,怪无端凤珠渐脱。

  歌未毕,杨起拍案曰:“此乃廖莹中《个侬曲》也。

吾辈今夕相约,不许袭旧。

汝本一市井无赖,不过偕内宠以作奸盗柄,料岂知世间有笔墨事!偏又假慕儒雅,倩门客刊书鉴帖,托附名流,今居然忘却本来矣。

如此无耻小人,尚可耐乎?”据地一吼,忽化为虎,衔其人去。

众惊散,先生亦起。

厉挽之曰:“公无恐。

适歌者,乃即宋之贾似道。

故杨公为此变相以啖而夺之魄。

其先歌儿,即贾窜时所携沈生也。

今仆尚有一书,烦带至家中。

”遂于怀中取书出,付先生,相送上船,挥泪郑重而别。

  后先生至杭访厉氏,果有其人。投以书,其子发视之,始知其物化已久,书尾嘱其速往收骨焉。叹息而返。

鬼舟

 

  余嫡兄戴荣,小字学麟。

幼聪慧,性尤醇笃,孝弟蔼然,而于余尤狎。

以家贫不能从师学,二伯父亲课之读。

然犹不能给,才读《学》、《庸》二书,遂废而学贾。

迨二伯父母既没,三兄行贾武林,兄亦往梅里经商,然未尝一日废书也。

时余父母俱无恙,岁时常来省觐。

暇则必从余问经训,尤好谈诗。

书学米、董,颇得其似。

其好学盖天性也。

余每见,如得良友。

与之谈,辄至午夜。

然兄又以勤于其业,不能久留。

余既无兄弟,既别,常惨然如失手足。

已而兄渐有所蓄,余父趣其娶妇,遂于嘉庆二十一年结婚梅里某氏。

次年仲春,娶有日矣,乃附贾舶来家,将请余父及三兄同往。

行次常州,以覆舟溺死。

  后三兄至常州挈其柩。

常人云:“是夕风雷大作,继之雨雪,舟不能行,已泊于塘坳矣。

俄见岸口一舟,其行如马,桅颠一灯莹然,其上有‘登仙’二字,仿佛有人呼之曰:‘风利如此,汝等何犹泊此为?’于是同舟相谓可尾以行也。

遽扬帆出,而前舟已杳,风势愈猛。

急欲舣棹,已不及矣。

”时同溺者七人,惟舟子以善泅得免。

时年三十有三。

  外史氏曰:世之死于溺者多矣,如吾兄之为人,亦何罪而至于斯耶?余每念之,常达旦不寐。

拟效柳州《招海贾文》以哭之,而援笔辄烦冤不能成章,至今常自呼负负也。

今三兄尚存,年六十有四矣,而未有子。

岂余二伯父之后,又将绝乎?是又可为痛哭也已!

二仆传(《杲堂文钞》节录)

 

  明季鄞李忠毅公有二仆。

一曰任瑞,体长,能饮,解音律,性甚黠,喜逐轻薄儿游。

一曰孔瑞,状黑,体短小而其中猾,母弟俱依公家。

公家待此二人甚厚。

公蒙难,家失势,遂俱谢去。

任仆投海门道为夜不收,孔为某副将营健步。

  其后公械至西陵,公夫人使人持金钱,徼随公为给用。

适任仆以事至省,道遇公,因乘醉呼主人名谩骂,欲遮夺所持金。

其故人在西陵图援公者,俱徙舍避之。

竟分所赍财乃已。

而孔仆在家,时与营中二伙将突入公家,取器物去,复为告匿状投副将,逼取公家数百金,以一貂裘献将官。

其叛主之恶皆如此。

  未几,某副将使孔仆持急书至省,下投大帅府。

此仆行数日,见途中一人刀笠担囊,稍稍就近与语,知各为某营健儿,赍书至省告警备事。

因与同宿对饮,卧一榻。

次夜,其人益大买酒,探囊中牛鹿脯纵饮,约拜香烛。

几夜半,方各酣寝。

行至钱塘,其人曰:“若先行,吾待后曹,须次至省,与若酣饮吴山某酒家。

”遂别。

而孔有一子在省间,与父相遇,大喜,共赍书投帅幕。

大帅坐帐中发视,忽大怒,立命人拽出断头。

此仆惶急,不得一辨语,父子头已并落。

盖途中所遇健儿,乃山寨谍者,持谕降檄,方酣寝时,已潜易之矣。

  而任为夜不收数年,以罪除粮。

日纵博大嚼,靴笠偿酒家资,无所投,日拥败絮,空腹卧榻上,无面出见人。

一日偶出门不归。

比晓,人传南湖有一尸抱一尸浮出,其一尸即任也。

俱谓此仆不能忍冻饿,自投水死。

或曰:“此仆行遇一故酒徒,饮得醉。

归黑,坐桥上,谓其家卧榻上,仰卧,堕磕桥下石。

故其死脑碎。

”或曰:“人有堕水死者,其魂常为水鬼,必得代方已。

此奴醉后坐步口,为鬼拽入水中,教相与抱出。

  要之,任仆之死,人不知其所以死。至孔仆之死,即彼亦不自知其死也,而且父子同死。天之报恶人,诛叛主贼,亦太奇已。可畏哉!可畏哉!

段珠

 

  雍正时,石门有段七者,以拳勇名天下。

其妹名珠,从乃兄学艺绝精。

年十六七矣,韶丽绝世。

一日,有少林僧访之,叩其门,七不在,妹从楼上应之。

僧戏之曰:“既尔,使老僧得近芳容,岂不更胜乃兄?此天假之缘也。

”女怒,跃而下,以鞋尖蹴其两太阳,洞入寸余,僧目珠突出而死。

  嘉庆初,苗匪扰川楚。

齐林者,本襄阳总役,习白莲教,破案伏法。

及其儿之富等既反,迎林妻齐王氏为总教师。

诸贼听其号令,贼首也,谓之“齐二寡妇”。

最悍毒,大书旗上曰:“替夫报仇”,势尤猖獗。

久之乃败。

《戡定教匪述编》谓其姿颇艳冶,双翘纤细,偕群狼豕野逐山眠,名冠诸贼之首,真人妖也。

相传齐二寡妇每临阵,戴雉尾,衣红锦战袍。

于马上运双刀,矫捷如飞,所向无敌。

有时翘一足,自山顶疾驰而下,注坡蓦涧,从无蹉跌。

其劲捷亦可想矣。

王氏有婢名黑女子,亦勇鸷善斗,为群贼所服。

后为官兵败于卸花坡,俱投岩死。

金三先生 #

 

  金三先生者,武陵人。

其拳法得乃祖石音之传。

尝以授徒来邑中,一日与其徒演伎于乌将军庙。

有孔六者,方壮年,自负其勇,欲试金。

出不意,腾一足起。

金笑曰:“勿恶作剧。

”骈二指插入鞋缝中,其足即不能举。

视之,鞋圈脱矣,而足不伤,盖适当其凹处也。

既而出至山门外,有数雀栖于池南戏台之颠。

金探囊中,出一弹丸如梧子大,置食指上,笑谓孔曰:“请为君落彼第三雀。

”即以拇指拨去,此雀乃应手堕。

孔乃大服。

孔言金前以保镖至山西,尝独行至山中,遇一青兕追之,疾如奔马。

行里许,前横大溪,深敛丈,金乃面溪而立,视其及,猝竦身以双足蹬其背,兕跌入溪而死。

  金体干短小,不及中人。然所用一练柄铁椎,其重乃不下五十斤也。

读律

 

  世传江西人好讼。

有一书名《邓思贤》,皆讼谍法也。

其始教以侮文,侮文不可得,则欺诬以取之,欺诬不可得,则求其罪以劫之。

盖思贤,人名也,人传其术,遂以名其书。

村学中往往以授生徒。

  今禾中大理港陈氏人多以游幕为业,其子弟自幼率皆读律。

有一人自读《四子书》,更不读他经书,而专读律一部。

以此游痒,屡试优等。

盖其书笺注详明,引证多本经史,较《邓思贤》更胜矣。

卖诗

 

  莲花庄闵生,某中丞公峙亭之孙,太常卿缄三之从弟也。

中丁卯副车。

其人落拓不拘,性嗜饮,面赪如赭。

尝衣敝缊袍,著破靴,垢腻如镜,日向街头索醉。

有与谈文艺者,辄高谈雄辨,旁若无人。

尤长应制诗,常以卖诗自给,每首五十文。

诗文皆顷刻成,然所得辄随手尽。

以是每不免枵腹论文焉。

  《渔隐丛话》:仇万顷未达时,尝挈牌卖诗,每首三十文,停笔磨墨,罚钱十五。今闵生不必插标于市,而价又远增于仇,则固后来居上矣。

诗谶

 

  徐鹤舟,吾乡诗人也。

少时。

以《梅魂》诗为程筠轩先生所赏,以女妻焉。

未几病痿,困床褥者三十年,竟不能娶而卒。

程氏以处女终,今年逾六旬矣。

鹤舟未死前数月,赋《残荷》诗四章,自是遂绝笔。

人咸谓为“诗谶”云。

秋燕诗 #

 

  戊子之秋,余馆于新城马氏。

马生钟英以《秋燕》诗索改。

余嫌其后半不免应制气,为改之曰:“落月空梁惊断梦,秋风古巷怨斜晖。

夭桃稚柳都零落,犹自喃喃恋绣帷。

”才搁笔,而余妻吴氏讣音至矣。

归家殓毕,即赴武林乡试。

未及返,而幼女阿盈又死。

始悟前诗之不祥也。

樊迟庙 #

 

  余尝偕金古春至崇明游樊迟庙。

庙中香火颇盛。

雨至,庙祝以鱼鳞一片覆酱缸,其大如席。

其廊前悬甏灯二,色莹澈而白。

谛视,非玻璃,亦非明角。

讯之,庙祝曰:“此乃镂鱼目为之者。

”相与嗟异久之。

  余谓古春曰:“樊迟本齐人,未闻其曾至南海也。

何由为此间所崇祀?”庙祝笑曰:“二客亦知孔子之所以为圣人乎?”余曰:“不知。

”庙祝曰:“昔鲁人有浮海而失津者,至于亶洲。

见仲尼与七十二弟子游于海中,与鲁人木杖,令闭目乘之归,告鲁侯筑城以备寇。

鲁人出海,投其杖,乃龙也。

具以状告鲁侯,鲁侯不信。

俄而有群燕数万,衔土培城。

鲁人乃大城曲阜。

既毕,而齐寇至,攻城不克而还。

此所以为圣人也。

惟是孔子素性廉介,在海中饥不得食,请弟子亦束手无策。

惟樊迟从来好利,乃至此地贩术棉,以给衣食。

其后更贩至口外地方,与易皮裘,来吴售之,获利至巨万。

后值吾邑大饥,樊述辄以粟来赈济,饥民始赖以全活。

及其没,邑人思之,故祠祀至今未绝也。

  余顾谓古春曰:“汝闻之乎?今天下之庙貌巍焕,血食一方者,大抵皆樊迟贩棉花之类也。”一笑而出。

  昔在常熟方塔寺,内有一青魈菩萨,即雎阳张公迹也。

赤发蓝面,口衔巨蛇,作夜叉状。

或言公自矢死当为厉鬼杀贼,此盖厉鬼之状。

吾邑东平庙,其始本亦以张公与颜鲁公并祀。

今改城隍庙,其神犹然黑面虬须,努目怒视,盖流俗无知,仍沿其旧。

伍髭须、杜十姨,亦何地无之耶?

施氏

 

  吾乡有施氏者,其父尝在余家主会计。

父殁,嫁为贾人妇。

常来余家。

其后贫乏不能自存,遂自缢。

时适有养媳曰阿福者,入房见之而号。

其子奔视,则悬于梁间,披发乱动,口中白沫流溢。

急解而救之,逾时始苏。

后至余家,自言其时亦不觉痛楚也。

越二年冬,吾母方撤席,午前,施来哭之痛。

余姊妹劝之,良久始止,然犹流涕不已。

劝之食,亦不食。

将晚,乃告归,留之不可,涕泣而去。

迨夜,其次子某方与众客饮,忽其邻某奔至,呼之曰:“汝母已缢死矣。

”其子奔救之,竟不复活。

  尝闻缢于桑树及床栏上者,皆不可救。

里中蔡阿三者,素无赖。

后与同里沈某有隙,至其家门前,叫骂不已。

沈父子皆避之。

一日晓起,忽传蔡已缢死沈氏桑地中。

余往视之,见其悬于桑间,一足踏地上,其右足亦著地,而屈其膝,但口中舌微吐出,不及半寸。

此其死时亦未必能知痛楚也。

  又余蒋氏表弟妇张氏者,少时性颇刚。

后得颠疾,疗治经年乃愈,且更柔婉,好奉佛。

于是举家相爱。

然年逾四十,自缢已两次矣。

又数年,其家将祀神,予表弟入索香烛。

适仆妾皆不在,张氏请至佛箩中取之,遂自上楼去,良久寂然。

予表弟不耐久俟,走视之,则已缢于梁上而死。

后余从姊为余言:“半年前,似尝言每行时,辄有四人相随。

中一美妇人,衣紫绫袄,皂半臂,常顾而笑。

其前一人须发皓白,方袍幅巾,似庙中所供土地像者。

其后二人须发亦苍,似五六十岁人。

三人间或不见,此妇辄引入一洞户。

比醒,始知已就缢。

今竟不免。

”观此与施氏,则迟速之数,亦无可强也。

空空儿 #

 

  乾隆时,两江制府黄太保巡边至镇江府。

舟泊京口,忽失其项上所挂数珠,大惊。

传地方著令严缉,限一月内交出。

府县官受命退,即饬役各处缉访,了无踪影。

  无何,限期已迫,追比俱穷,令某焦思无策,乃离署微行密访。

数日,至勾曲山后,遇一韶丽女子,衣绛绡衣,弓鞋窄袖,行绝壁间采女贞,于树下上如飞鸟,异之。

伺其归,尾至溪边,入一洞穴,某亦蹴入。

其中大可数亩,而幽折蛇旋,迥非人境。

穴将尽,有茅屋数间,门外槿篱萦绕。

一老妪涤器于灶,见某讶曰:“是非某官耶?何以至此?”某前揖,具道来意。

妪微笑曰:“哦,想又是吾女与贵上人作剧耳。

此女憨态未改,致贵官惶急至此,自当惩之。

但此时不知何往,请姑归,明日当令送还,贵官于午后至报恩寺塔顶携取可也。

”某悚然,敬诺而出。

疾驰禀太保,太保不胜骇异。

  次日命副将某率兵往环塔,彀弓注矢以待。

至日中,众目睽睽,仰注塔上,忽见一道红光,瞥如飞电,而数珠已挂于顶。

一时万弩齐发,渺然如捕风影焉。

于是令健卒梯而登,取珠下。

珠上系书一封,题曰“空空儿手缄”,以呈太保拆视,大略言其莅任以来,挟威以扰士民,挟术以欺君上,挟势以辱长吏,以诇察纵武弁,以罗织为腹心,以凌辱称孤立,济贪以酷,行诈以权,身荷封疆之任,心怀鬼蜮之谋,—方遍罹荼毒,而绅士无所控,科道不敢纠。

故取公此物,聊用示警。

若不速图悛改,仍蹈前愆,即当取公首级,以为为大吏者戒,云云。

  太保读毕,毛骨俱悚,其贪暴从此稍戢焉。

鬼灯

 

  桐乡徐小山,家三家村。

尝至郡中归,舟至永兴堰,已薄暮,忽浓云四布,风雨交作,天黑如漆,不辨东西。

舟子大怖,进退失措。

榜徨间,倏睹林薄中燐火一点,光巨于灯,渐移近岸,闪影晶莹,照水如白昼。

舟行则燐亦行,如为导引者。

直至村中大虹桥,光始不见,计所照水程已三十余里矣。

此可石所述,以为小山之善报云。

然余尝询小山,于此地旁近初未尝收葬残赀朽骨。

小山素精风鉴,而此处未尝为人营穴,亦并无祖父冢墓也。

  外史氏曰:唐段成式《金刚经鸩异》:贞元中,先君自荆入蜀,应韦南康辟命。

后韦薨,贼辟知留后。

先君旧与辟不合,闻之,连夜离县。

辟寻有帖,不令诸县官离县。

其夕阴雨,出郭二里,见火两炬,百步为导。

初意县吏迎候,且怪其不前。

高下远近不差,欲及县郭方灭。

及问县吏,尚未知府帖也。

时先君念《金刚经》已五六年,向之导火,乃经所著迹,云云。

然小山素亦未尝持经咒,即成式之父所遇导火,亦未必果为诵经所致也。

祭鳄鱼文 #

 

  昆甸国在于吧萨国之东南沿海,顺风行,约一日余至其地。

海口亦荷兰番镇守,洋舡俱湾泊于此。

由此买小舟入内港,行五里许,又东北行约一日,至万喇港口,又行一日至东万力。

其东北数十里为沙喇蛮,皆中华人淘金之所。

乾隆间,有粤人罗方伯者贸易其地。

其人豪侠善技击,能得众心。

尝有土番窃发,方伯率众平之。

又有鳄鱼为民害,国王不能制。

方伯为坛海滨,陈列牺牲,取昌黎《祭鳄鱼文》宣读而焚之。

顷之风雨大作,鳄鱼遁去,其患遂绝。

于是华夷皆尊为客长,死而祀之至今云。

此与前人书韩文后者相似。

所谓文章有神,其信然欤!

射兔

 

  泰安富室周某者,性好外。

尝蓄一娈童,姿极妖媚。

与周寝食必俱,情好颇笃,呼为张毛弟。

未几张死,周为瘗于秦观峰侧。

数年后,有猎者持弓矢入山射猎,遥见残雪中,一兔方与狐交。

逐而射之,中其尻。

兔带箭而逃,入一破棺中。

即之,竟不见,但存一枯骸而已。

或言此周氏所蓄张童之冢也,今固应与狐魅为偶矣。

猎者悚然,投弓矢而返,自是遂不复猎。

马宏谟 #

 

  彰德马生,名宏谟。素以操行自许,年逾壮尚未娶也。尝言人以鲁男子为铁石心肠,然已乱男女之别,吾窃笑其柔情未断也。人谓其不愧斯言。

  父若虚,老矣,馆于富室赵氏。

每入夜,辄先就寝。

一日,其徒二人以课艺未完,苦搜至半夜,方始脱稿,忽见壁间所悬关帝像自帧中冉冉而下。

二人大骇将逃,帝君止之曰:“毋恐。

吾非祸汝者。

”遂索观其草稿,为之点窜讲解,皆精妙入神。

良久,仍归画上。

二人重加缮录,次日以呈若虚。

若虚阅一过,并皆佳妙。

讶其进学之速,诘得其故,惧祟之见及也,托故辞归,以语家人。

宏谟闻之,笑曰:“此画妖也。

从来妖由人兴,几见邪魅而能惑正人端士者?既吾父慖怯不敢复留,儿请往代摄其事,看此妖敢来魅我否。

”若虚阻之不得,束装迳去。

托父命以进,主人姑为下榻焉。

顾自是斋中神像竟不复下,人咸谓生之正气,虽鬼神亦避之矣。

生亦益自负。

  后值重五,塾徒皆散,旅窗枯坐,不禁思乡之感。

遂信步至后园,其中亭屋颇极幽邃。

远望东畔一小池,荷花已开。

急趋之,池上有楼翼然。

意将登览以豁幽怀,而扃鐍甚固。

正徬徨间,忽双扉砑然自启。

一二十许丽人迎门,瓠犀微露,以手相招。

风流靡曼,世间无其匹也。

生对方久旷,乘兴从入。

女转身上楼,生亦抬级随上,直前拥抱。

此女忽变一厉鬼,被发相攫。

骇绝急奔,及梯而仆。

忽头上砰然作声,其左足已为楼扉所压,而身倒悬干下。

大嗥,群集救之,竭力启扉不可得。

其主人仰视久之,心知其异,急出呼一犬至,取械击之,犬嗥声大作,而生足脱然出矣。

扶掖至斋中,细询其状,生此时惊魂丧惘,不觉吐实。

主人从旁笑曰:“先生不知,此楼向为狐魅所窟,故终年常扃闭不启。

不意先生乃亦为狐魅所惑也。

”众皆粲然。

生汗颜,不能仰视。

翌日,乃以足蹇辞主人归,竟不复已。

  外史氏曰:马生色厉而内荏,意其生平醇谨,如微生高之直,张君瑞之远色,有足以盗取虚声者。

然未有实学,故无定力。

其卒也,遇尤物而迷乱失次至此。

幸此妖忽现变相以相戏,虽伤其足,而不至失足焉。

然其失足过半矣。

茅山道士 #

 

  戴旷如,戴家山村人。

业疡医,而门可张罗。

一日,有游方道士,葛巾布袍,造门化斋,自云自茅山来。

戴具鸡黍以饭,款洽颇殷。

道士德之,启皂囊出丹方一卷授之,云:“此方传自孙真人,真人得之老龙者也。

今后第以此济人,一生吃著不尽矣。

”戴感其意,请为方外交,道士亦喜,遂与定交而去。

  后数日复至,谓之曰:“前所授方虽妙,然须辨症施治。

仆尚有小术,君固欲得之乎?”戴大喜,请教。

道士于怀内出小竹筒授之,曰:“此中有人,呼之可出。

若遇疑难,问之无不应也。

”兼授以咒语,戴欣然。

去其塞,咒之,一小人出,长二寸许,眉目端秀可辨。

才至地,骤长丈余,金睛睒闪,青面披发,两齿出唇外赢寸。

戴大骇,哀祈收去。

道士笑曰:“以君固善士,故愿以秘术相传,乃反见疑乎?但此物既入,祠之须得十金,乃不复出。

”戴乃谋诸弟,贷金以献。

道士从容攫取入筒,初不觉其隘也,纳筒于怀,长揖而去。

  外史氏曰:从来僧士羽流,多以幻术欺人。以余所见,其为所欺而受害者有矣,未有获蒙其利者也。

  往时郡中有杨道士者,故府小吏也,善以禁咒疗人疾。

有延之者,辄往。

然不受值。

若须斋蘸者,则取忏资焉,以其必延他羽士也。

以是人皆信以为神。

余尝馆于钮氏,其第三子某病已垂危,诸医束手,乃往延杨。

杨至,命取白雄鸡一,并水一斗,至病者帐前,具香烛,口中喃喃咒。

良久,取雄鸡裂其首,向空掷去。

及堕地,视之,曰:“疾尚可为也。

”随取水画符在上,擎与病者曰:“若要活,当饮此水。

”时其子溲便久闭,勺饮不纳者数日矣,且昏不知人。

闻其言,忽若梦醒,就手中一吸而尽,放头便睡。

至夜半乃觉,遗溲盈斗。

于是举家谓可幸更生矣。

杨谓此有冤业,尚须忏悔。

次日乃为招黄冠数辈,广设坛场。

迨暮,满堂钲铙鼎沸,旁列烛笼鼓十,烂若白昼。

杨方披发仗剑升坛,禹步作法,忽老仆自内奔出曰:“三少爷已绝气,汝辈可收拾回去。

”杨及同伴皆失色。

仓皇间,堂上灯火皆灭,阒无人矣。

此可为发一大噱也。

  呜呼!吉凶由人,穷达有命。人之觊幸富贵而妄求非分也,其不为茅山道士所笑者,几希。

叶太史诗谶 #

 

  秀水叶太史维庚,嘉庆甲戌进士。

以翰林出宰江左,时嘉庆己卯秋试,应聘入帘。

八月十五夜,梦有人邀至一处玩月,且示以东坡催试官考校之作及《水调歌头》一阕,俾和之。

和毕,复引至一官署,游览殆遍。

问其地,曰:“澄江。

”亦不知其在何省也。

遂醒。

后丁内艰,由宝应令量移江阴,因忽忆前梦,盖江阴一名澄江也。

故其《留别宝应绅士》诗中,有“料得下车圆旧梦,澄江真个月分明”之句。

次年遂卒于澄江。

一时以为前定。

按公作宰有政绩,及卒之前一夕,二鼓后,宅门已闭,其门役忽见烛笼数十,掩映门外,于门隙窥之,见有“靖海伯”字样。

靖海伯,江阴城隍封号也。

既闻嗽声而没。

阅日,城隍庙道士某,夜梦一神语云:“官舟适送叶太爷至东岳,为罗酆山都录司命。

橹后为树枝所损,宜亟修之。

”道士醒而异之。

及晓,视丧司船左裂一缝,于是知公之没而为神也。

  外史氏曰:太史少有文名。

余于嘉庆甲戌读其《德之不修全章会墨》,爱其天机骏利,理解清真,因手录以为揣摩。

既闻其未第时,尝馆于白石浜沈氏。

有仆素无赖,见公文弱,尝恃酒嫚骂。

公方晚饭,笑起,酌而揖之曰:“若有触忤,明日再容负荆,此时能更饮一杯否?”仆惭而退。

及主人出问何事,公曰:“无他,顷渠以醉仆于地,故号救耳。

”公尤好学,一日方夜读纸窗下,闻窗外窸窣之声。

视之,窗前一女子,淡妆缟袂,已将窗纸舐破,含笑相招。

遂拈笔题一诗于窗曰:“挖破纸窗容易补,损人阴德最难修。

今宵倘逐文君去,正恐芳心也自羞。

”题甫毕,忽闻裂帛一声,此女竟化作缢鬼而没。

未几公赴省试,与同伴祈梦于于忠肃公祠。

梦至一处,见庙貌阴森,旁列鬼卒,殿上一人冕服中坐如王者,有二人侍侧如判官状。

公急趋,俯伏阶下。

王者命之起,赐坐,霁颜曰:“闻汝砥志颇坚,且文名藉甚,自应擢为好学者劝。

但检汝禄籍,应以优贡生终身,奈何!”因左顾,命取阴骘簿检阅,至一行,谛视而笑曰:“善哉!是其长厚而有度也。

”继检至拒奔女事,复笑曰:“是其严正而有守也。

此二事足以请于帝矣,但从此尤当勉行勿怠也。

”遂命鬼卒送归。

醒而异之。

是科竟登第。

夫以公之绩学,犹必藉阴德以显,况其逊焉者乎?以此见冥中之重德行,更胜于文章也。

奇狱

 

  郑梦白先生,宰星子。

邑民杨翁者,晚得一子某,自幼循谨,翁极爱怜之。

为聘童养媳某氏,性亦柔善。

后二人皆长大,为之成婚。

是夕共寝,观其意甚相得也。

无何,至次日辰后,二人不起。

入视,见新妇裸死于床,而新郎杳不知何往。

验妇尸并无伤痕,惟衾间桃浪沾焉。

不解,觅其子不得,遂命往报妇家。

  时方暑,三日后其父始至,则已殓而瘗诸野。

翁以恐妇尸腐烂为言,其父大疑,谓翁父子同谋死其女,故匿子而瘗妇以灭迹,径出,控诸县,请验。

及开棺,则并非女尸,乃一六七十老翁也。

其尸须发皆白,背上斧伤痕致处。

先生益骇,问翁,翁亦茫然。

又问其子何在,亦不知也。

加以刑讯,卒无以对。

先生无如何,始命瘗棺而以翁返。

  讼系之月余,忽报翁子自投。

亟出讯之,自言是夜与妇相狎,戏掐其神潭,匿笑方剧,而妇忽寂然不动。

挑灯视之,死矣,一时惧罪而逃。

昨自旁邑闻父被刑,将抵罪,故不惮自言以白父冤。

盖其子本业修发,故能捉搦为乐,然但知作剧,而未谙解之之法,故逃去。

于是系其子,释翁归。

顾妇尸何以忽易男尸,且尸有伤痕,悬示相招,绝无尸亲出认,此情卒无从究诘。

不得已,请更展期再缉,然计犹未有所出也。

  无何,翁归后月余,偶以事至建昌,道经周溪,遥望一少妇浣衣溪畔。

渐近,似是其妇,猝呼之,妇举首见翁,讶曰:“吾翁也。

何缘来此?”遂请泊船过其家,翁是时惊定而疑,乃问曰:“汝其鬼耶?其人耶?”妇惨然曰:“非鬼也。

姑请到家再述。

”翁乃登岸从之去,入一草舍,却非农家光景。

询其何以在此,妇欲言先涕,良久,备述其详,且曰:“幸渠今适出门,儿得遇翁。

事已白,愿相从至溪头,葬身鱼腹足矣。

  初,妇既仓卒被瘗,半夜复苏。

天晓后,适有建昌寇氏为木工者叔侄二人从此经过,闻号救声,乃相与撬棺出之。

妇本少艾,又时方新婚,服饰华整。

其侄乍见心动,将以偕归,而乃叔执不许,细询里居,将送之还家。

侄争之不得,乃斧之致死,即以尸入棺掩盖毕,携妇还,逼为夫妇。

妇不敢拒,故至此犹得见翁也。

翁听毕,泫然抚之而泣曰:“儿不幸遭此强暴,亦复何罪?且儿若不归,此案终无由白。

可速行,稍迟恐无及也。

”遂以俱归。

  将次到家,忽途中一少年负斧锯茫茫然来,瞥见妇,大骇,将行篡取。

妇骂曰:“妾向以荏弱,为汝所劫,今天幸见怜,俾与翁遇。

汝死在旦夕,尚敢肆恶乃尔乎!”翁于是知其为某也者,忿与争。

村中人咸集,相与执缚诣县,兼携妇为证。

先生出,一鞠而服。

乃释其子于狱,妇见其枷锁郎当,不禁掩泣。

先生怜其娇痴,又能为乃夫雪罪,皆恕之,命翁携还,复谐伉俪焉。

  盖是时某至南康佣作,比反,纡道至邑中侦其事,不意适值翁与妇也。

  外史氏曰:杨氏子以憨戏而致死其妇,乃翁又以卤莽而误瘗其妇,其不免刑狱也亦宜,然非其罪也。

若寇某者,本以见色而动,乃至甘心于其叔而不惜。

使非翁与妇遇,则此案虽皋陶不能定矣。

即幸已遇父,而某亦在家,则奇冤犹未易洒也。

幸也某既出门,而翁乃过之,翁以妇归,而某又遭之,此其中殆有天焉!然非先生之清慎折狱,恐有掩盖而周内者矣。

是皆可纪者也。

谲判

 

  乾隆间,苏州乐桥有李氏子。

每晨起,鬻菜于市,得钱以养母。

一日,道中拾遗金一封,归而发之,内题四十五两。

母见之,骇然曰:“汝一窭人,计力所得,日不过百钱,分也。

今骤获多金,恐不为汝福也。

且彼遗金者,或别有主,将遭鞭责,或逼偿致死矣。

”促持至其所以待,遗金者适至,遂还之。

其人得金辄持去,市人咸怪其弗谢也。

欲令分金以酬,其人不肯,诡曰:“余金固五十两,彼已匿其五,又何酬焉?”市人大哗。

  适某官至,询得其故,佯怒卖菜者,笞之五。

而发金指其题,谓遗金者曰:“汝金故五十两,今止题四十五两,非汝金矣。

”举金以授卖菜者曰:“汝无罪,而妄得吾笞,吾过矣,今聊以是偿,而母所谓不祥者验矣。

”促持去,一市称快。

  又昆山张潜文予焯,早岁有至行,父疾,割臂肉和药以进,时称其孝焉。

性好施,漆工祁天章,年四十,贫不能娶,张与金劝之娶。

祁喜受金去。

明日过之,察其有戚容,诘之,不言而泣。

出询其邻,曰:“是以金归而道遗。

”张返取金如前数,往问之曰:“昨尔金已遗乎?”曰:“否。

”张曰:“尔无诳我,我已闻诸人矣。

”出金袖中曰:“此非尔所遗乎?”祁大喜,以为真其所遗也,直受不辞。

又尝遇一卖菜佣亡其百钱,忿欲死。

张托买菜,呼至家,令家人称之。

而阴纳钱菜中。

及堕地,张佯惊曰:“尔钱故在乎?”其人大喜,拾取收余钱而去。

用是家中落,而施终不衰,人呼之张善人。

  外史氏曰:李氏子以卖菜佣而拾得多金,谁能复舍?乃以母之一言而还之,绝无难色,即平日之事其母可知。

若其母,固菜佣之母耳,而明达乃如是,此其于去取之间,与王陵之母何异?祁天章者,既已遗其金矣,乃问之而不肯告,其介可知也。

而皆卒享其利焉,亦可以见天之报施矣。

而张公之为人谋,何其厚且笃欤!善哉善哉!孰谓今之世,而犹有斯人也?

钱大人 #

 

  钱中丞臻,始尝筮仕江右,偶以公事经龙虎山,访天师。

甫入见,天师笑迎曰:“公贵人也。

适才本县城隍司来见,坐谈未毕,忽仓皇起曰:“平湖钱大人来。

当谨避之。

”已疾趋出矣。

”公不信,天师笑曰:“城隍顷以走太疾,至庭中,一足践潭水中。

如不信,请至其庙觇之可也。

”公犹逊谢不遑。

既而出,试往庙中验之,其左足泥痕犹湿。

夫妇重逢 #

 

  康熙时,耿逆作乱浙闽间,土寇出没,道路梗阻。

新选闽中邑令王公挈眷之任,中途遭寇掠,夫人为贼将所得。

将犯之,泣曰:“妾本将从夫之任,今满地烽烟,重逢亦未可必。

自顾荏弱无依,幸将军见怜,得以蒲柳之姿,奉侍巾栉,于愿足矣。

然妾固世家女,祖父皆前明显宦,苟合所不能堪。

若得备礼而后荐寝,则可以永缔白头耳。

不然,请就刀俎。

”贼从之。

夫人故善饮,及合卺,着意劝酬。

贼已醉,屡欲犯之,夫人索金斗满斟自饮,然后更斟一杯,手持以进曰:“今夕妾之侍饮,天缘也。

请将军更尽此杯,共谐好事,岂不更增佳趣乎?”贼益喜,笑曰:“佳人爱我哉!”就手中一吸而尽,然不觉玉山颓矣。

时漏已二下,夫人尚将独酌,命侍者取饮。

侍者出,亟起,就贼腰间抽佩刀刺之,立毙。

遂隐身门后,伺侍者入,斩之。

扃其扉,由寨后潜逃,幸中夜无觉者。

  天既晓,乃毁妆以垢涂面,乞食于野。

至西安,乃啮指血题绝命词于壁,将投井死。

村人救而免,以告邑宰。

宰询悉颠末,为之恻然,且嘉其节,请姑留署内,为女公子师。

乃出示访王所在。

  来几,王忽至,投刺谒宰。

延入,细询历难状,王语及其妻,流涕不止。

宰亦为惨恻也者,然不以夫人告也。

退而阴使其夫人治馔以进,酒半,王复泣下。

宰佯问故,曰:“此味绝类亡荆所治,其断葱亦以寸为度,对此不觉感触耳。

”宰佯为太息,既请以妹妻之。

王曰:“亡荆此去,不知其存其殁,高谊所不忍闻。

”再三强之,终不可。

宰乃别设馆舍,治奁具,而以夫人归之。

戒婢仆蒙夫人以巾,扶令交拜。

王辄转身面壁,泣绝不一顾。

  其夫人固预闻其谋,至是则悲喜不胜,更难少忍,泣而语曰:“王郎王郎,乃犹念及糟糠乎?”王惊顾,乃其妻也,遂前相持而哭,各述流离之状。

至贼中之事,王益痛哭不止。

宰从旁解之曰:“贤阃此事,智勇兼之,足与费宫娥并传矣,不独节义可钦也。

仆以为当喜不当悲耳。

”王乃收泪,拜之曰:“非老父母收恤之恩,亦何得复见于此时?”

  王文凭已失,宰许为详咨补给,俾携之到官。夫人愿拜宰为父,宰逊谢不敢。入闽后,岁时馈问不绝,若兄妹然。王寻以行取擢御史。

  蒋季卿曰:“此事余尝见之《熙朝新语》。

其间夫人为贼所得一段,则《新语》所未详也,而前后亦间有增损。

或谓此先生润色为之耳。

然先生多闻,其所据未必皆《新语》所可赅,乃其文则以奇而生色矣。

宫伟镠 #

 

  伟镠,字紫阳,号紫悬,泰州人。

崇祯进士,官翰林院检讨。

《国变难臣钞》谓其与郑二阳、曾樱、施亢徵、张伯鲸、汪维效,翁希禹、程北斜、陈子奇、胡遇凯、施升礼、良友史、夏隆、严通、林饬、王崇简,皆能潜身者也。

入国朝,两以荐起用。

援终养例辞归,筑室于小西湖遗址。

闭门著书,有《春雨草堂集》五十卷。

以子梦仁贵,赠光禄大夫,盖遗民也。

  顾伟镠本中崇祯癸未十八名进士,而其孙懋言亦中康熙癸未十八名进士,且俱系诗四房,房考俱系翰林李姓。

初,懋言公车北上,梦祖与之履,觉而喜曰:“此绳其祖武之兆也。

”果中式,如其言。

则乃祖之精灵未泯,岂故国故君之感,久而渐忘于怀,而亦以其子孙之贵显为荣耶?抑岂别有所凭耶?

海大鱼 #

 

  《南汇县志》:国初有大鱼过海口,蠕蠕而行,其高如山,过七昼夜始尽,终未见其首尾。

嘉庆丙子,海州沿海有大鱼一头,两目已剜去,长三十六丈,自脊至腹高七尺有余。

居民咸脔食之,其肪甚厚,腥不可闻。

然以较《南汇县志》所载,则渺乎小矣。

  或言崇祯初,海外忽涌一大鱼,至朱头堰近岸而止。

鱼背有山,山有草木鸟兽。

游人舣舟而上,凭眺登临,渐成蹊径。

或把酒赋诗其上。

有以篙楫触其鳞鬐者,鱼负痛一动摇,浪涌涛飞,舟辄覆。

乃相戒曰:“此必神鱼,为龙王所谴谪而来,暂尔失水,勿犯也。

”后上江秋涨,洪涛大至,一夕拥鱼负山而去。

车夫

 

  淮安太守赵公瑶,尝因公赴徐州。

途次,见推小车者将客人行李抛掷路旁,怒形于色,不愿推送。

客错愕无所措。

赵停车同之,车夫乃言曰:“小人自徐州受雇,推送此客行三日矣,尚不知其姓。

今日偶问及,知伊姓秦,小人姓岳,安能为仇家仆御耶?”赵大笑,乃谕之曰:“秦岳之仇,乃六百年前事。

尔何憾于客耶?”车夫乃悟。

赵与之钱二千文,命仍送客往。

此与皮匠杀秦桧事相类,真赤子之心也。

此《熙朝新语》所纪也。

  余幼时尝闻父老言,皮匠因观优至《扫秦》一剧,不胜愤激,取皮刀直奔台上,将秦桧杀却,不禁失笑。

今读此纪,益喜此言之有征,而忠义之动人,乃如是其深且远也。

  周忠毅公蓼州,尝为杭州司理。

到任后,同僚公宴。

演剧至《秦桧东窗画计》,公奋起,前殴秦桧几毙,筵遂散。

次日或问公:“是时主人有何开罪致此忿怒?”公笑曰:“无他,亦一时义愤所激耳。

”盖至性之在人,固无分乎贤愚也。

奇儿

 

  吴县民家一小儿,方八九岁。

每日往塾中读书,迨暮归,必已昏黑。

其父本寒贱,志不在读书,又以儿尚幼,一日诣垫师叩其迟归之故。

师讶曰:“每日放学时,日犹未落,何嫌晚也?”某言其状,师疑其中途或与群儿遨戏。

  是日,儿既出学,潜蹑其后觇之。

儿辄疾驰至范坟,以书包授石人,石人即举手奉持维谨。

儿乃跨石马疾驰至山巅,复驰而下,往返数四,顾盼自如。

师不胜骇愕,伺其至平地疾呼之,趣其早还。

儿惊顾见师,策马驰去,更不复返。

  此道光二十年事也。至今其石人手中,犹牢握书包不释云。

贾义士 #

 

  贾义士,逸其名,山西汾州人。

汾州人挟其资,以放债营利,往往遍天下。

义士尝之楚之安陆。

安陆人樊嶷者,方设药肆市中,义士贷以资。

而依以居,甚相得也。

嶷长义士十一岁,呼义士为弟。

居年余,嶷病将卒,谓义士曰:“始吾以营业乏资,势且殆矣。

自弟来吾家,家用小裕,弟之视余犹兄也。

今不幸中道分离,吾死,以妻子累若矣。

”义士涕泣许诺。

  嶷妇某有殊色,性狡而淫,嶷亡未三月,即思卷其资他适。

邑有李监生者,艳妇色,且利其重资,遽遣冰往。

既成说矣,樊氏宗族群起争之,不得;则请终其丧,弗许;请待期月,亦弗许。

义士从容讽以大义,妇恚曰:“若何人斯!而亦欲与吾家事。

吾且还若资,逐若出矣。

”义士不敢复言,然居常忽忽不欲生,数日,亦遂病。

病七日,跃然起曰:“吾得之矣。

”走告妇曰:“而果欲嫁乎?而家簿籍皆吾经管,而资大半吾所贷,若以偿,而所余资几何?且而有子在,将使安归乎?吾在此正苦岑寂,欲谋家室久矣。

而若为吾妇,是而丧夫有夫,肆中事皆可无改,即而子可为吾子,岂非两全之道?”妇大喜,遂与李氏绝婚,诹吉与义士成婚。

李氏争之,将控官,义士使人婉告之曰:“某氏与贾相处久,今将却原聘,而琵琶别抱,其情可知。

君焉用此不廉妇为?”李亦顿悟而止。

由是安陆人莫不詈义士,而笑樊嶷之所托非人焉。

  及成婚,义士盛设筵宴,招其乡亲与饮,大醉。

夜漏已深,义士玉山颓矣,众相与扶入洞房,覆以香衾而去。

妇遣女仆出,卸妆就枕,撼之不醒,低声呼之,则酣声齁齁作矣。

妇辗转不能成寐,乃赤身以下体暱就之。

义士惊觉,小语曰:“佳人爱我哉!”语甫毕,沉沉睡去。

无何,鸡既鸣矣,义士急起曰:“昨日余真大醉乎?今某伙将赴广州市药,尚有一事未处置,舟得毋已发乎?”曳履而出。

自是遂托病酒,常宿于外,妇使人邀之不得。

数月,妇不能堪,诟詈交作。

义士使人为好语谢之曰:“属有微恙,故久使汝孤另。

疾愈当就汝。

”又数月,妇已微窥其意,乃出索离婚书,义士约以明日。

  次日值嶷忌辰,义士早起,具衣冠,三揖嶷之灵而告之曰:“弟受兄重寄,所不能成事以报兄者,鬼神有知,罚及其躬。

”顾谓妇曰:“汝向谓吾异乡人,难与汝家事。

今汝为吾妇,得制汝否?”乃执妇裸而悬诸梁,拔佩刀割取臀肉,炽炭于炉炙之,陈于灵几。

复三揖曰:“无耻妇败兄家风,请兄食其肉,弟亦陪兄一脔。

”因取啖之,且啖且詈。

妇哀号乞命,乃幽之楼上,凿一窦以通饮食。

  如是者十年,妇年已四十,其子年十八。

义士有所善王贡士者有女,义士为樊子聘为妇。

遣往从学,昼营生业,夜则课樊子读书。

数年入于庠,乃为涓吉完婚,为酒食以召乡党樊氏宗族毕会。

乐作,义士乃言曰:“吾为樊兄所托,非娶妇不足以制其死命。

十年假夫妻,受人唾骂,期成事以报樊兄也。

今儿幸成立,妇亦老不复嫁。

吾今年四十有七,尚无子。

吾妻独居,为樊兄故,迟我十年,今将归而生子矣。

”出一籍,付其子曰:“若父遗资数百,今已赢数千。

谨守之,无忘乃父创业艰难也!”既而慨然泣下曰:“樊兄樊兄,今而后可以瞑目于地下矣!”

  遂即日雇骡车辇行李上道。樊子涕泣留之不得,乃分与千金。挥手不顾而去。于是安陆之人,争叹樊嶷之能知人,而交口颂贾君之贤曰:“义士义士!”

  外史氏曰:此事予得之《愈愚集》所书,略加删润录之。

其间自“及成婚”以下一段,余特为之补书云。

自古忠臣烈士,皆有噭然而不欺,确乎其不拔之志,而后白刃可蹈,鼎镬可赴。

此非豪侠徇名者之所能勉为也。

观义士之以醉卧自全,其时非终夜不醒也,以妇之百计求合,而卒无以动其心。

此其事视黄石斋先生之与妓共被而眠,虽自有别,要其志固不可及矣。

盖惟有不负死友之心,而后可与妇为婚,可以受千万人之笑骂,而卒有以自白于天下。

所谓使死者复生,生者可无愧乎其言,义士诚有无愧其言者。

推此志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天下亦何事不可为哉?愈愚子拟以程婴,而谓婴之存孤,乃甘冒不韪而受卖主之名,其事更难于杵臼。

谅哉!

姚三公子 #

 

  姚三公子,仁和人。

父某,尝巡抚湖南。

公子生贵游,喜遨荡,不事诗书。

值春暮,从一仆至吴山火神庙观剧。

遇一中年妇人偕少女自庙中酬愿还。

窥女年约十七八,容华绝世,然梳妆淡雅,静若雪里幽兰。

公子愈益好之,尾至鼓楼侧,有老妪从门中招之,妇降舆携女入。

公子徬徨其侧,仆劝之还,曰:“日已将曛。

奴识此妪,少时曾在府中为绣工。

如公子意犹有未释,请暂归,明日更访此妪,事当可图也。

”公子怅然返,竟夕不能成寐。

  天既晓,即唤仆往妪家访女踪迹,谋纳为妾。

妪摇首曰:“大难大难!女家故小康,婢妾必不能堪,且既有家矣。

女又秉资贞静,即欲订密约,谁敢入以游词?永丰柳未可移植也。

”公子无如何,姑请为通殷勤,并许重酬。

妪曰:“此必不可得。

顾女时来吾家学绣,雅善饮,公子明日午后当来,请醉以酒,而后听命。

若劝之不饮,则望绝矣。

”公子乃出—金钗与之,再三谆嘱而别。

  次日如期往,妪迎门小语曰:“公子大好福命,顷饮之,已作阳台梦去矣。

”遂曲折导至一房。

指帐中曰:“好自为之,软弱莺莺,未惯经也。

”即转身反关去。

公子前揭其帐,见女钗光溜枕,晕上玉肌,正如海棠春睡未醒。

公子至此,魂消魄荡,即就枕舐其面,以手探绣袴,私处坟起。

女似已觉,而遍体酥融,不复能撑拒,任其轻薄而已。

无何,女家遣婢来迎。

妪仓皇入,促公子起,启后扉送之出。

  时女尚含余醉,云髻蓬松,强起理鬓。

其婢在外伫久,乃入视,女方对镜理妆。

妪从旁语婢曰:“汝家姐儿顷以痧发腹痛,暂憩于此,呼之至再乃起耳。

”言次,女举首见婢,不禁泣下。

婢问:“此时体中尚有不适乎?”女不答,草草妆束,扶婢迳出。

妪请少留,亦不顾。

至家,才入门,抱其母哭曰:“儿负阿母矣,奈何!”母不解,婢为缕述所见。

母抚之曰:“儿得毋为人欺负耶?试言之,而母好为问罪也。

”女哭愈痛,久之,昏昏睡去矣。

覆以翠被而出。

上灯后,婢往呼与晚饭,则已缢于床上矣。

奔告母,相与入,救不复苏。

  母抱其尸恸哭曰:“儿不幸早孤,又无兄弟,即有奇冤,不妨留待申雪。奈何遽舍吾死乎?”

  是时女父盖前卒矣。及殓下体,隐有伤痕,益悟为羞愤所致。将欲穷究其事,而不忍扬其丑也,遂止。而其母亦以思女故,抑郁成疾卒。其室常扃鐍不开。

  年余,有广州人胡有征者,游幕至省,侨居焉。

一夕方于灯下作家书,一女子婷婷自西北隅出,近案万福,曰:“郎君客居岑寂,亦念窦家锦字乎?”生固少年,跌宕负奇气,见其韶颜稚齿,如弱柳依人。

但觉可爱。

起揖曰:“正苦孤枕无聊,既蒙小娘子垂顾,愿留为长夜之欢。

”因挽与共坐。

女却之曰:“君误矣。

妾知君素负义侠,故不惮瓜李之嫌,觍颜相见。

前言聊以试君耳。

今欲实相告,可乎?妾冯氏,小字浣秋,自幼读书,颇娴闺训。

去岁因为强暴所污,愤激自尽。

所以冒涉嫌疑者,正为有事欲奉托也。

若作弄珠人,则生前之耻,虽西江不能濯矣。

”言毕,挥泪不止。

生因问:“仇家为谁?”女曰:“此事非古押衙所能借箸。

妾所仇乃涌金门姚氏之子。

妾前控冥司,以未详其名,不准。

今闻其已仕于广东,为海防同知,妾将往寻焉。

闻君锦旋在迩,意欲附骥以行,何如?”生曰:“人言枉死者冥中初无拘管,然则卿亦可来去自由?”女曰:“固然。

但所历之关津,必藉本乡人带挈,如人间保给然。

否则即有路神阻之也。

”生曰:“此易事耳。

但仆尚需秋以为期,获睹芳颜,便牵魂梦,卿去不使人闷欲死乎?”女许卜以夜。

  自是每昏后辄至,至则谐戏杂作。

女尤善双陆,生负,辄罚令烹茶以偿。

后适赢数筹,欲得女所佩紫荷囊,不与。

生捉其襟解之。

女红晕于颊,起而去,数夕不至。

生思念不置,绕室周呼,逾时始出。

然双蛾惨绿,相对无言。

生极意抚慰,女长叹曰:“今而后知求人之不易也。

妾死时系帛于颈,后虽解脱,尚在东北阁子中。

遇天阴绳湿,喉间辄作隐痛。

每欲乞为焚却,今不敢复请矣。

”生请改过,女干笑曰:“正恐狂奴不忘故态耳。

  既如此,焚帛之后,每日尚烦为诵《金刚经》一通。至七日可解此厄。”生许诺。即命仆至阁中,取帛焚之。晨起,辄盥漱,取经庄诵一过。

  七日后,女来申谢,欢笑异于平时,转更娇媚。

生笑曰:“从此远山芙蓉,可以终日相对矣。

”因告以明日当发,女曰:“妾思若与君共载,能无被人耳目?乞君以片纸书妾年庚并小字,纳笥中。

欲见时,于无人处低呼妾字,妾当自至。

”生如其言,藏讫。

及中途,女取生枕,绣其顶以“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风霜起要迟”二语,生得之,如获拱壁。

女曰:“妾本不欲以手迹示人,君尝怨妾不能长侍几砚,今相聚料已无多,姑为制此。

他日君所至,常如妾在侧也。

”生亦凄然揾泪曰:“此去会短离长,卿将焉置此也?”女曰:“天下事有聚必有散。

妾死时,冥王以妾能尽节,令托生泽州陈相国家为儿。

妾以大仇未复,故从君以来。

君大恩自当图报,惟廉耻所不忍捐。

君何恋此负心人耶?”痛哭而罢。

后半月达广州,女即别去。

  生至家,以念女故,往往独宿书斋。

岁暮,女忽至,见生,喜溢眉宇,告生曰:“畅快!今罪人已得矣。

”生起问其详,女曰:“妾始至惠州,其署有门神守御。

徘徊间,忽闻喝道而来,既近视,舆中人良是。

其舆后插袋中半露名帖,遂得具控本省城隍,幸蒙批准,随饬鬼役拘姚及妪至,鞫之不服,用刑讯始服。

狱具后申冥府,判姚某宜斩于海上。

其在任所亏库款项,着令鬻妻女以偿。

姚妪罚投生娼家为妓,后以色衰寒饿,自缢死。

今姚某已以交通海盗,于午刻枭示香山城外。

其女有绝色,君可速往纳为妾,用遣离愁;妾亦聊以谢责。

”匆匆欲去,忽又返曰:“几忘却,君来岁必须赴试,君功名在此一举,勿忘却也。

”洒泪言别,挽之已渺。

  生后忆女言,就本省乡试。

闱卷已被斥,主司方就寝,仿佛有红裳女子促其起曰:“驹字十号之卷,乃元墨也,奈何以头脑冬烘屈之也?”主司惊起,见案上一硃卷,取阅,即日间所斥者,然文字却佳。

心知其有异,竞以定元。

先是,生买得姚女,其韶丽亦正不减浣秋。

嘉庆末,生以挑选作令蔚州,始悟女“功名在此—举”之言也。

赵孙诒 #

 

  赵孙诒,字诵莪。

父寄庵,止生此子。

幼清赢。

稍长,性颇颖悟,读书入邑庠,早岁食饩。

父母愈加钟爱,凡服食必与佳者。

迨冠,家益窘,不畜奴婢,父母皆躬自拮据,不欲以一事劳生。

生习为常,不知世间有子弟服劳事也。

既娶妇,家徒四壁,不得已游幕于外。

以人品竣洁,所如常不合。

时二亲老矣,饥寒有所不免,生视之漠然也。

后其父卒以穷死,逾年母亦病。

  是时其妇已前殁,遗一女。生素不能奉侍,室中止一仆供爨,一切汤药扶持,惟女是使。及母卒,生事事追悔,而已无及也。

  于是日夜哭泣,私念相从泉下,犹可幸赎前愆。

  会寒食,祭于所厝柩。

将就缢焉,一老妪白发龙钟,扶杖自林间来,诧曰:“谁家郎君?乃不乐生而爱死耶?”生述姓名,泣言其情。

妪曰:“汝是赵寄庵子耶?若然,则犹吾儿耳。

”生不解。

妪曰:“儿不知而父在时,尚有一外舍乎?自而父之殁,老身顾影凄凉,常恨生无儿女相伴晨昏。

儿不如从我去,倘能事我,亦所以报而父也,且异时或可一睹慈颜。

”生恍惚忆少时闻母言,父本有一狐妻。

而视妪眉目间,亦有一二略似其母者,先以心动。

窃念死后重逢,尚未可必,今得似吾母者而事之,而可卜再见之期。

计亦良得。

遂曰:“家尚有幼女,幸荷垂怜,请至家,俾得供养。

”妪许诺,乃相与携持至家。

  生朝夕承欢,竭尽子职,惟时以瓶罄为忧。

妪叹曰:“吾此来,本欲为娱老计。

今若此,一家吸风度日乎?”遂为之经理家务,凡有所需,无不应手得。

其视生与女,亦一如己出。

生呼以母,亦不辞。

偶小有忤,笞责不贷,生辄嬉笑曰:“儿能改过矣,勿伤母手。

”妪亦为流涕乃已。

女及笄,更为遣嫁。

生始以选贡授官泰安,迎妪赴任。

居官清慎,遇有疑难,妪辄为剖析,明察如神。

  后值父讳日,生彻奠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

”妪曰:“不孝儿亦知有今日乎?然相见固不适矣。

”生惊问何从得见,妪笑而入。

生随入,见一婢方以黄锡涂纸陌作冥镪,妪即就几上取蛱蝶罗刻金镂为步屧。

生问作此何为,妪曰:“后日为碧霞元君帨辰,儿父当往祝,路必由此,将以寄祝耳。

”生问父今在何处,妪曰:“而父以生前无隐慝,得为临湖国长史。

其地总受泰山控摄,故当往朝耳。

”生默识于心。

  至期,呼舆请妪共往郊外。

伫立良久,忽见呼殿纷然,车中一人古衣冠,疾驰至。

遥语生曰:“官声好,吾无恨矣。

”近瞩之,真其父也,不禁攀辕号哭曰:“吾父可携儿以行乎?”父不许,命左右掖之起,驱车自去。

生力追不及。

至一处,但见横峰侧岭,白云弥漫,不辨路径。

正待徨间,忽狐母自携纸箔等物自后至,呼曰:“痴儿,被汝缠扰,几令当面错过。

尔既欲从渠去,可携此去。

嘱渠为致元君。

”因曲折指其迷途,且曰:“自此至元君祠,不过十里矣。

”言讫不见。

  生洒泪寻路而行,至其地,朱甍碧瓦,宫阙枕溜,笙歌缥渺,羽葆绣幢,往来如织。

生却立遥望,适其父自内朝献出,讶问:“儿何得来此?”生述从前悔恨状,并致狐母所献物。

父曰:“此物留与录事司转呈可也。

余在国中,蒙国王厚遇,享受快乐,无劳系念。

今尔母及妇咸在,尔既知悔罪,姑从往一见可也。

但阴阳分途,终当归去耳。

”于是载以俱还。

  至国中,入一官署,鬼隶奔集,传呼升堂,趣召生母及妇出。

生趋拜母,母见生,惊疑不定,生历诉思慕之苦,伏母怀痛哭。

母亦哭,携生入曰:“儿来此亦大好,当为汝觅一良匹去,为吾家血食计。

汝妇在冥间孤苦无依,前故招之来。

冥王以其生时克尽妇道,将令托生为男矣。

”生曰:“渠在家时备尝艰苦,儿尝思之痛心。

今得与共侍膝下,儿愿已足,不愿归也。

”时生父甫入,辄呵曰:“汝阳数未尽,且未有子,奈何遽作此想?”母有婢名秋燕者,适捧茶至,父指谓生母曰:“此婢有宜男相,可以与儿。

”母笑曰:“顷已筹之矣。

妾闻鬼女能于雪中步行而有迹者,可与人作配。

未知婢子能否?”生窃窥婢,含睇宜笑,风致嫣然,婢羞拦避去。

已而晚膳,生奉觞跳舞为楚歌以侑食。

二人饭毕,始与妇共馂其余。

及就寝,生欲从父宿,父斥之去。

鸡初鸣,即奔侍其侧,扶持抑搔,未尝顷刻离左右也。

  如是数日,父趋其归。

生不从,父怒曰:“吾二人今日何需汝侍养?汝欲留,当为吾供役。

现在析薪司缺一斧薪者,汝能任此役,则留可也。

”生言愿往。

盖临湖地濒北海苦寒,六月间常有僵冻者。

凡斧薪所历皆冰山,山多剑树,常需斩伐,否则枝蔓塞途,不可行。

伐之者,每流血被体。

生受命即行,朝出暮归,经旬不厌。

父密嘱其母与妇,劝使逃归,亦不听。

父无如何,乃牒冥司饬鬼役来押令还阳。

未几,鬼役至,父入语生母,令觅秋燕,俾偕生归。

有灶下婢言:“顷至后园,见秋燕易绣履,在雪中微步。

”母心知其意,即令呼至,骂曰:“贱婢不羞,乃先自试耶!”父笑,使老妪往验,瓣瓣莲花,宛然犹在。

还报父,嘱令随生同归。

秋燕惭忿娇啼,不肯去。

生尤凄恋宛转,牵裙不忍言别。

乃令鬼役牵之以行。

生步步回头,狁冀防范稍疏,乘间逃还。

  行三日,途中迎面一峰刺天突起,役指谓生曰:“此名思乡岭。

行人登此,可望家乡。

”生求役导二人至其巅,望泰安城郭人民。

历历在目,而署间阒无一人。

惟上房有僵卧榻上者,貌酷类已,有—二老仆侍侧。

方涉疑怪,鬼役从后一推,随手堕落,觉己身已卧榻上。

拭目四顾,老仆俨然在侧。

跃起,问:“汝等何犹在此间?”仆言:“自尔日主人攀辕道左,扶起后,犹植立如有所伫,呼之亦不应。

奴辈乃相与负之回署,然昏迷如故,群疑为妖魅所凭。

于是史巫纷若,卒亦无效。

今署中皆鸟兽散,吾二人以受主恩深,未忍弃去故耳。

”生始悟向之从父者,乃已之魂也。

但不知秋燕又在何处,萦系未已。

忽秋燕翩然自空中飞下,言:“顷见郎君堕崖,妾即拉鬼役将往冥司索命。

而以腕弱,反亦为其所挤,不意竟得重相见也。

”生视之,泪痕固犹莹睫也。

  先是,上官意生病将不起,已委新令至。

生虽苏,然以乌私未遂,恋栈无心,决意以痼疾告,挈秋燕及二仆旋里。

秋燕饮食操作,无异常人。

惟夜间若非欢好,恒独坐不寐。

生情爱逾常。

一日向生似有欲言,生诘之再三,秋燕红晕承颧,小语曰:“数日来呕恶间作。

顷在阶下摘花,自顾已有小影矣。

”生问何故,答曰:“凡鬼在日中无影,今有影,想腹中孕得稚阳也。

”逾半载,果举一男,生名之念慈。

甫四岁,即令就塾。

秋燕谓其尚早,生曰:“汝不知,他日恐无人教督耳。

”秋燕不识所谓,姑听之。

后月余,生以家事付秋燕,托言往嵩山访友,不复返。

严侍郎 #

 

  吾邑严侍郎我斯,尝梦至一山僧舍中,见座师及房师、诸同年俱僧服,讶之。

诸公曰:“宁忘却此地耶?”因问:“山何名?”僧曰:“嵩山。

”忽悟曾晒鞋于阶,视之尚未燥,寻寤,数日卒。

口占偈云:“误落人间七十年,今朝重返旧林泉。

嵩山道侣来相访,笑指黄花白雀前。

”见《尺五堂诗删》、《旷园杂志》等书。

  按:侍郎号存庵,少时尝馆仪凤桥畔。

一夕,天未明,闻桥上洒扫声。

一人问:“何等神过,而除道特虔?”扫者曰:“明日五更,八仙经此。

”侍郎窃志之。

次晚人定后,潜至桥上伺之。

时方秋杪,皓月在天,照桥石如烂银,人声寂然,凉露侵袂。

久之,不觉困倦,倚桥栏假寐。

恍惚闻人语,急张目,则丐者成群而过,状貌秽陋,醉态可憎。

最后一人跛足,荷担若缝皮匠。

侍郎暗数,适八人,急趋迎之。

七人者去已远,惟跛丐蹒跚不前。

公抱其足,跪求指迷。

跛者曰:“我缝皮不能自给,特从群丐博一醉,何所见而仙我?”生嬲不已,跛者乃启担后桶示之,窥之,则汪洋如海,巨浪蹴天,鱼龙出没。

正错愕间,跛者举担力推曰:“真严牛也。

”而人与担俱杳矣。

  康熙甲辰,侍郎廷对第一,由翰林院荐升少宗伯。

一日圣祖召对良久,侍郎体素魁伟,拜起独艰。

上命内侍掖之,笑曰:“真严牛也。

”公悟仙语。

遂乞骸骨,时年五十九。

在籍食禄俸十余年而卒。

星卜

 

  吴人张姓,以星卜游公卿间。

尝许缪念斋彤状元,康熙丁未果第一人及第。

吴中惊以为神,门外车马不绝。

张亦自高声价,累致千金。

韩宗伯菼时教授陋巷,托友人代问。

张厉声曰:“此人来岁当死,还问功名乎?”及韩中会状,张遁去。

常开平遗枪 #

 

  金陵开平王第,相传其中有怪物,故入者辄死。

自国初以来,凡邑宰履任,必加封条一重,莫敢启焉。

忽一夕,第中火光烛天,以为失火,相率奔救。

启扉入,但觉殿宇沉沉,黝黑不见一物。

方共疑讶,忽狂风骤起,雷电交作。

殿后东北隅,一丈八霜矛拔地而出,化作龙形,蜿蜒冲霄而去。

  方共叹诧,一道人披衲支离,曳杖而过。

闻其事,笑曰:“开平王在时,尝手提是枪,佐太祖扫平宇内。

后自北平还,道中病亟,遗命以此枪瘗于殿侧。

此枪本开平从刘聚为盗时所收之毒龙,今埋地中已五百年,当化去矣。

”众问姓名,道人不答。

再叩之,乃骈三指曰:“羊城人。

”言讫不见。

识者曰:“明初张三丰本羊城人,其骈三指者,殆即三丰之谓乎。

  《北墅绪言》有《黎峨仙影记略》云:出平越郭门,行六七里,径转崖横,有高峰自天而下,水绕其下。

履石梁而西望,见有人焉。

顶笠披衣,步虚东向,冉冉乎其将下也。

即而视之,则影也,有形模而无眉目。

影之左四粉字,曰:“神留宇宙”。

行者相告曰:“此明初仙人张邋遢遗迹也。

为避征召,走入石中,特遗此石。

  按《张仙传》:仙为羊城人。

幼在塾,婢馈鱼羹,同学者匿其鱼,而仙怒挞婢,婢缢死。

仙还得鱼,悔之,遂弃家学道。

道成,师曰:“鱼羹之愆当偿矣。

”因为闽吏,诖误,戍平越。

平越有张千户子,善奕,仙屡败之。

张凝神入寐,梦老妪教之,遂胜仙。

仙笑曰:“骊山母大是饶舌。

”由是知其神。

时欲入楚,张送之,脚蹰把袂不忍去。

仙指示葬地:“葬此当封侯,十年后会子于太和峰际。

”遂别去。

越数载,靖难兵起,张上表,封隆平侯。

敕祭武当,遇仙子岩溜之侧,破衲支离,秽不容鼻。

见侯命坐,探怀得枣以食侯。

侯不食,怀之。

欲辞去,仙牵袂语之曰:“能留此乎?”侯曰:“愿俟异日。

”甫下山,而枣长及尺。

惊而悔,返觅仙,仙逝矣。

后朝廷诏求三丰,得其弟子邱元清,而三丰终不可得。

尝闻仙与冷谦同学于沙门云海,得其字法。

盖此处四字,乃仙所书也。

则其影固仙影,书亦仙书矣。

否则洪永至今数百年,粉墨微痕,何不为风雨所蚀哉?

  余按张邋遢轶事,所见于他书者不少。是记能详其学道所自,故特附录于此。

人面豆 #

 

  《异识资暇》:金陵有丞相府,胡惟庸所居。

园有五谷树,一树而兼五谷丰歉之征:如其年麦熟,则树发麦叶。

黍熟则发黍叶,五谷皆然。

闻惟庸造逆,树发豆,豆皆人面,忽尽落,未几族灭。

树若得气之先也。

余去岁在禾中,友人尝以数百粒见示,云是漕卒自河南带来者。

眼鼻皆具,醋肖人面,但无须眉耳。

不知主何祥也?

  又按:《道场行者野语》言人面豆产滇南。

一苞数粒,宛然人面。

小儿服之,可免出痘;临出服之,危者可安。

彼地亦珍之,不可多得。

有觅得者,其形大如扁豆,色白。

  江浙间曩有豆作人面状,说部家以为兵戈预兆,意与此豆亦同,特少见多怪耳。

此说则非。

盖彼处自有此一种豆,若江浙所产及余所见,皆偶于黄豆中觅得,非常有之物。

且黄豆岂有大如扁豆者乎?

奎光

 

  丁酉乡试,余寓天后宫,时郡中修飞英塔甫竣。

偶门斗来收册费,谓余曰:“老爷今科必需要中,来岁状元当在湖州,时不可失。

”余问:“汝何以知之?”门斗遂言:“今年夏季,某日乍晚,忽见飞英塔上有红光烛天。

众惊,以为火起,相率奔救。

至塔边,红光已散,绝无他异。

于是知其为奎光发见也。

是非大魁之兆乎?”次年钮松泉(福保)竟魁天下。

余自幼尝闻道场文笔峰创建之异,而未之信,以今观之,岂流俗之说果足凭欤?

陈学士 #

 

  余家藏国初陈学士大睔草书单条一幅云:“严君平、司马相如、杨子云皆不复出。

”凡十四字。

背临右军而劲装古服,似从柳公权出。

学士不以书名,而笔力卓绝如是。

必传之作也。

  相传学士初入学时,年十九。

偶病剧,梦紫衣僧自称玄圭大师,握其手曰:“汝背我到人间,盍归来乎?”陈未及答,僧笑曰:“且住且住,汝尚有琼林一杯酒,瀛台一碗羹,吃了再来未迟。

”屈其指曰:“此别又需十七年也。

”言毕而去。

陈惊醒。

病遂瘥。

己未成进士,入翰林,官至侍读学士。

年三十六岁,病痢不休。

因忆前梦,笑谓家人曰:“大师未来,或又改期未可知。

”一日辰起,焚香沐浴,索朝衣冠著之,曰:“吾师已来,吾去矣。

”跏趺而逝。

徐孝子 #

 

  徐孝子,昆山人,大司寇乾学之玄孙也。

父某,为邑诸生,放诞不治生产,家资荡然,生徒亦散尽。

孝子年十三即为县胥抄写,得值以养父母。

父故嗜酒,无三爵不能举箸。

孝子力不给,贳于肆。

久之不能偿,恐市侩之怒之也,日过肆中,抵掌谈《三国》、《隋唐演义》,声色逼肖。

肆主悦之,竟不问酒值。

孝子遂佯狂歌唱,藉此易酒食以养。

父致母病,孝子又苦目眚不能作书,居然抱弦索弹盲词以为故业矣。

  昆邑于雍正十年分设新县,曰新阳。

另建城隍庙于城东之罗汉桥,即叶文敏家半茧园故址也。

孝子每日歌于斯,听者云集。

日将午,辄告归,强留之,则泣下。

众异之,或尾之去,则以所得金钱市饮膳归。

母食已馂,而后复来。

或询其家世,则伪为聋状,憨笑不答。

盖以操术卑,不欲污先人门阀也。

其母死,孝子遂不见。

或曰自沉于河矣。

  外史氏曰:徐孝子,其古之所谓降志而辱身者与?传中历叙其自十三岁废学,以至母死不见,读者亦可以谅其志矣。

故即其留之而泣下,可知其歌笑之中,无非涕泪也。

呜呼!何所遭之不幸也?以徐氏先世门阀,后嗣之式微,不应若是之遽。

然近有人改《国策》语曰:贫贱则亲戚畏惧,富贵则父母不子。

  余又读《乐郊私语》,言蔡京专政日久,及子攸权势既与相轧,浮薄者间之。

由是父子各立门户,遂为仇敌,别居赐第。

一日攸诣京,遽握其手为切脉状,曰:“大人脉势舒缓,体中得无有不适乎?”京曰:“无之。

”攸即辞去。

客窃窥见,以问京,京曰:“君固不解,是儿欲以吾为疾而罢我耳。

”越数日,果以太史鲁国公致仕。

  桐城一丐者,尝诣沈孟渊所请丐,凡所得多不食。

沈异之,令人瞷其所往。

至野岸,一舟虽陋,颇洁,有老妪处其中。

丐出物列陈母前,倾酒跪奉,俟母持杯,方起跳舞唱山歌,嬉戏以娱母。

日常如此。

母死,丐不复见。

  夫攸与丐皆人子也,与为攸也父,孰若为丐也母?然则使徐氏而有富贵子如攸,何如有子贫贱而如丐?是天之所以待徐氏为不薄,而孝子亦可对先人于地下矣。

孝子更何惭于人世,而耻言其姓氏哉?

男妾

 

  板楯之西有女国,其俗女悍男恭,女为君,男为妾媵,多者百计,择少俊者充焉。

昔安乐公主尝荐六郎于武后,曰:“陛下圣寿日增,谓宜广置男妃,以娱暮年。

”盖亦有所受之也。

上智潭鼋 #

 

  杭城藩署前池中,鼋大小数十,极为蕃衍。好事者或市饼饵,碎而投之,诸鼋尽来水面争食,掀波鼓浪,蹒珊可观。

  相传国初藩库银屡被窃,缉贼久而未得。

后以阴沟淤塞,召工葺之。

启视,有二尸,一顺一逆,以首相触,填塞其中,始悟此为盗银之贼,由池中而入者。

因畜鼋以御之,自是盗始绝。

盖此中只容一人出入,能前进不能却退,二人始未相谋。

故适然相值,不能退,不能遂,而偕毙焉。

  若吾邑上智潭之鼋,自宋代已有之矣。

莫渊《乌将军庙记》言:绍兴壬午,有虏使道,祟德闻之,督吏取鼋以献。

吏俄感疾,使者亦梦鼋自诉而复归焉。

或曰:“即乌将军之神,盖神物也。

”然莫志言当时固有数十。

余幼时犹及见一两头,今则绝不复见矣。

岂灵物之隐现有时?抑地运使然欤?

武松墓 #

 

  六和塔在进泷浦上。

塔下旧有鲁智深像,今毁矣。

当日听潮而圆应在此处。

进泷浦下有铁岭关,说是宋江藏兵处。

昔江中有盗,劫得商舟财物,相与携而藏其中,为伏弩所射而毙。

自是人不敢入。

国初时,江浒人掘地得石碣,题曰“武松之墓”。

当日进征青溪,用兵于此,稗乘所传,当不诬也。

惟涌金门金华将军,俗传即张顺归神,则无稽矣。

今又讹为青蛙将军。

  史言刘豫降金,骁将关胜不从,杀之。是关胜亦有其人,但不可据为《水浒》之关胜耳。一则死于忠,一则传以盗,是耐庵之罪也。

死经三次 #

 

  今年春,晟舍闵氏五柳居中,以瘟疫死者三人。

而友梅之嫂凌氏者,则死而复苏者再。

自言始死时,有蓝面鬼二人,如皂役装束者,戴红帽,貌甚狞恶,拘之出门。

一路黄沙白草,旷莽无人。

行数十余里,鬼役嫌其蹇涩,将笞之。

正惶急间,忽见前面一叟白髯飘拂而来,近视之,乃其翁香岑也。

时翁死十余年矣。

始悟己身已死,哀泣求援,翁辄张两手阻之曰:“此何地也!而汝亦来此,且蓝缕如是,岂可去见阎君?”方被摄时,氏盖未及更衣也。

顾叱二役曰:“恶鬼乌得无礼!”二鬼顿缩如小儿,顷刻奔散。

于是曲折导至家,觉世界光明。

甫入门,则身已卧灵床矣。

于是举家共喜,以为鬼卒之误勾也。

  居二日又死,死一日复苏。

言此番被拘时,非复向者去路。

但觉阴风惨淡,天地异色。

中途遇一皓首茧袍者,见之讶然,曰:“汝非某氏妇耶?汝阳数未尽。

宜遽返,再迟则尸已腐矣。

”因向鬼役缓颊数语,鬼役释之而去,乃得还家焉。

进以汤药,神气渐夷。

咸谓其终不应死也。

无何,病复剧,翌日竟死。

自是不复苏。

  外史氏曰:小说家者言,人之死也,必有鬼役勾之。

然有以误勾而卒放还阳者,有以他案牵连就质而释回者。

若《子不语》之遇土地神,而导之向狮子大王诉冤者,则以冥吏之作弊,其事得白而复归者也。

若凌氏之死至三次,而卒不复苏,则非误勾者矣。

然其始之死而再苏者何耶?真不可解。

宅异

 

  红墩沈雪樵家,去冬以收租,其前面楼房为租户聚众拆毁。

其言兰堂尚无恙也。

今年正月二日,雪樵暨松秤方与客坐堂上,忽有青烟自砖缝中透出,既而弥漫一室,主客对面不见。

良久乃灭。

次日遂有虞阿南之变。

其诸《五行传》所称火土之沴者欤?

  又,今年春,可石家厨下一瓮无故自鸣。其声清越以长,若有击之者然。少倾复作,如是者旬余,举家以为不祥,徙之门外乃已。

  按汉《五行传》引《左传》昭公八年:石言于晋,师旷曰:“石不能言,神或凭焉。

……作事不时,怨讟动于民,则有非言之物而言。

今宫室崇侈,民力凋尽,怨讟并兴,莫保其性,石言不亦宜乎?”刘歆以谓金石同类,是谓金不从革,失其性也。

成帝鸿嘉三年五月乙亥,天水冀南山大石鸣声隆隆如雷。

石长三丈,广厚略等,旁著岸胁,去地二百余丈,民俗名曰石鼓。

石鼓鸣主兵,是岁广汉钳子谋攻牢,篡死罪囚,盗库兵,劫略吏民,自号山君。

明年冬乃伏诛。

及四年,尉氏樊并等谋反,逾年乃伏诛。

是时方起昌陵云。

  窃谓瓮固石类,今国家未兴土木之功,而逆夷不靖,攻伐非时(夷匪之入寇,三年以来,无间寒暑也),瓮之鸣也,或亦主兵象欤?

  《碣石剩谈》载:罗田西门外一民家,水缸中作小鸡声。碎之,片片作鸡声不止。后其家竟遭水厄,而可石家至今无恙也。

柜中熊 #

 

  崇祯时,流寇日炽。

驸马都尉巩永固目击权奸当道,知大势已去,抑郁不自聊,猎于居庸界。

见草中一柜,扃锁甚固。

命发视,一少女在焉。

问其所自,女言姓莫氏,伯叔庄居。

昨夜遭光火贼,贼中二人是僧,劫某至此。

言次,含颦动腕,冶态横生。

巩悦之,乃载以后车。

时帐下有慕荦者方获一熊,即以置柜中,如旧锁之。

  时周皇后方密遣采艳四方,驸马以莫氏乃衣冠子女,即日表上之。

越三日,京兆奏:“昌平州食店有僧二人,以钱十千独赁居一昼夜,言作法事,惟舁一柜入店中。

夜已深,闻房中腷膊有声。

日出不启门,撤户视之,有熊冲门走出,二僧不见,仅骸骨存焉。

”上览之,大笑,以疏稿示之曰:“驸马大能处置此僧也。

”即以女赐之。

遗米化珠 #

 

  相传今武英殿大学士潘芝轩先生悬弧之日,其庭前忽产一芝,鲜润可爱。

后先生因以自号。

道光三年夏,公先以大司徒忤旨家居。

适江浙大水,饥民乞食载道。

公首倡蠲赈,每自辰至午,至者人给一升,过午则止不给。

一日已交未初,饥民皆散去。

忽有白发老妪携青布囊龙钟而至,阍者拒之,妪号泣不肯去。

阍者不得已,走告公。

公恻然,命呼之入。

视其囊可容升许,且中有一孔。

量与之,至斗余不足。

妪止之曰:“足矣。

公乐施如此,天必锡福。

”遂携其囊而去,并无泄漏,惟案上遗米数合。

公呼仆拾取,则粒粒皆明珠也,其大者圆湛如戎菽。

或疑此妪为菩萨化身也。

梦庐先生遗事 #

 

  余以七月十二日至后珠村,时梦庐之病已亟。

闻其前一夕二鼓后,忽呼雪村兄弟趣为沐浴更衣。

雪村等视其神明不乱,未忍轻动。

君乃指床前促之曰:“现有金甲神将二,奉上帝命赍文书来,召余为天下城隍副司。

余辞以家事未了,不就。

二人曰:‘此上帝命,不可违也。

少间,当具笙乐驺从,来迎莅任。

’余决意不赴,然使命自不可慢。

闻尚有四人偕来在外,当速备酒筵相待,遣去。

恐定数亦未可逃,汝等勿怠缓以误余事。

”不得已,乃为之沐浴更衣而俟。

三更后,忽又呼令去其衣曰:“此时不来,今夕殆无患矣。

汝等可且去暂憩。

”众人稍稍散去。

是夕竟无恙,然病已不可为。

比余入视,则双目上视,而口不能言,须臾遂逝。

  伤哉!岂天生此才,不欲其久留于世耶?抑地下之需才实殷。

而必速夺之去耶?夫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如君之为人,诚不忝为上帝之所简任。

况自垂危至没,曾未闻有一言之瞀乱。

是其所指示者,当自不谬。

雪村又云:“方其呼予兄弟时,别无他异。

但闻满室异香而已。

  顷自数年以来,梦庐以余无家可归,常留余在其家度岁。

今年元旦,天已晓矣,余忽又睡去。

梦见珠村草堂前荷花缸内,周围荷叶如云,青翠欲滴。

其中只有一箭花开,高出叶上尺许,花大如盘,亭亭独立,别样红鲜。

余方徘徊爱玩,而此花忽瓣瓣零落遗尽,惟莲叶惨碧如故。

一时不胜骇异,醒而心知其不祥。

然尔时第自念老病之身,本以丙午六月二十三日初度,恐迨及其时,不免望秋先零尔。

岂知自春徂夏,君之病日以深。

六月十二日,余自麻溪往视,知君病殆必不起。

别后未尝一刻去怀,乃于十九日作书问讯。

而芝堂来书,艨胧慰藉,读之转益忧虞,然犹未忆及所梦也。

  至二十三日,默念今为余之生辰,自顾此身居然无恙,因而忽忆及元旦之梦,俄而又忆及君之病,不禁心动。

盖俗以念四日为荷花生日,窃揣过此以往,余或者可援枯杨生稊之义,幸免馀生。

但恐妖梦之践,转在君身,是余之梦适为君告也。

岂意秋以为期,不幸而余之占竟验也。

  呜呼!吾闻兄弟手足也。

君之生也,视余犹弟,而余之事君犹兄,其于痛痒休戚,固不啻手足之在一身。

而以一气之感通,先见于余梦,亦固其所。

且以君才德之茂,声望之宏,其于世道所关,门户所系,曾何异一柱之擎大厦?而莲之品似君子,惟君可拟之而无愧色。

则是梦之为君告也,岂偶然哉?独是以余之孤茕衰朽而穷于世,反得以不材全其天年,而如君之素负聪强,竟以溘先朝露!然则盛衰倚伏之理,固难问之于天,而浮生百年之梦,更如是其不可恃也。

悲夫!

  自六月之望至于七月,余两次又梦微雪如霜。

盖余于君之亲,固犹是无服之丧也。

而于君卒之前夕,梦于人丛中见君在前急走,呼之,不顾而去;醒后固决知其凶也。

然则祸福孰非前定?梦庐有知,其亦可以无恨。

  附录记梦数则 #

  戊子孟夏,余在新溪,夜梦在寓楼凭眺,但见四野同云,漫天飞雪,殆非光天化日世界。

尝闻凡非时而梦雪者,主有丧服。

迨孟秋,继妻吴氏亡。

其后先君之丧,则梦大雪平地尺余;先慈之丧,亦先梦雪,但差减耳。

两次皆以仲夏,乃悟昔人之言非妄,而余乃以身试也。

伤已!

  己丑午日,寓斋微倦,午睡。

梦至一处,院宇轩敞,颇有山林气象。

一老人似是显者,端坐堂上,出《悲秋图》命题。

余题七绝三句而醒,亦不知其何祥也。

迨辛卯九月,既遭先君大故,始悟“悲秋”二字,乃先示以兆也。

其缺末句也,盖犹四季之缺其一冬也。

时先君犹康强无恙,而妖梦已兆于二年以前。

及今追忆,能不悚然!

  己丑仲春,馆于陆氏之承寿堂。

夜梦至一楼中,四顾无人。

但壁上悬画数幅,中一幅画拳石,缀以水仙数叶,题七律一章于上。

恍惚间知为叶琴柯先生及第,而其夫人所作。

比醒,记其二语云:“青鞋布袜寻常事,我意须看第一流。

”不知当作何解也。

捐官

 

  松江赵某者,以贩布起家。

其后捐一通判,引见时,上问其出身所自,对以向来贩布。

上曰:“然则何以捐官?”对曰:“窃以做官较贩布生涯更好也。

”上怒,即着革职。

某愤然退,至吏部堂上大噪索金,曰:“既夺我官,应须还我捐赀也。

”堂官闻之,发所司掌嘴五十,笞一百,逐去。

辨诬

 

  里有土妓某氏,其夫尝佣于密印寺。

寺僧囊颇饶,或唆使控僧淫其妻。

郡守陈公幼学,批仰乌程提讯,某令略审一过,挞僧申报。

陈公疑之,亲提复审。

密召铁佛寺一僧,置之闲房,而置其夫于门外。

召妇问曰:“若所告僧,若熟识其面乎?”妇曰:“淫我日久,送我某物,如何不认得?”乃趣召铁佛寺僧至,问妇曰:“是乎?”妇曰:“正是。

”太守大笑。

缚其夫进,痛责之,妇亦去衣杖决。

观者咸称快焉。

  此不奇于愚夫愚妇之孟浪与太守之折狱,而如邑令之将错就错,尤为可笑而可叹也。

金氏

 

  郑遵谦,字履恭,会稽人也。

父之尹,山西按察司佥事。

遵谦少喜任侠,轻财结客,与东阳许都为死友。

名娼金氏一见喜曰:“豪士也。

”遂偶焉。

遵谦挑其侍婢,金氏杀之。

诸不逞于遵谦者,嘱婢家讼于官,系金氏狱,辞连遵谦。

遵谦不出对簿,而散千金,与金氏日酣饮犴狴中。

时松江陈子龙司理绍兴,许都驰谓之曰:“天下方有事,奈何欲杀豪杰?”乃出之。

  福王出奔,杭州不守。

乃召故所知少年及郡,将举兵。

部署甫定,其父从杭州纳款,剃发归,见之大惊,扶遵谦叩头曰:“汝幸贷老奴命,毋令覆宗。

”遵谦不顾,绝裾去。

会鲁王监国诏至,乃遣子懋绳,率副将胡明杰迎王至绍兴。

王命挂义兴将军印,赐二品服。

十一月,以功封义兴伯。

子龙亦起兵松江。

贻书曰:“仆真淮阴少年,不识韩王孙。

”明年师溃,隆武遣使召之至闽。

而帝蒙难,王次长垣。

遵谦来谒,乃依郑彩以居。

后以忤彩,赴海死。

时金氏在军,束草象郑彩,每馈食,斩草人以侑。

彩闻之,沉诸江中。

(遵谦既强取海舶二,又以大学士熊士霖被害不平,形于词色。

彩乃挞部将吴辉,辉挟伤就遵谦,求书投郑鸿逵。

遵谦入辉船送之,被擒,赴海死)

  外史氏曰:遵谦之举,诚豪矣。

逸史谓其虽非性忠孝,而卒以是传名,与夫华衣美食,酣豢声色而名不传者有异,谅哉!惜其志大才疏,不能虑患,以致殒身逆臣之手也。

若金氏者,故娼也。

乃其始也,独能识豪杰于风尘;其卒也,更能致其死以殉夫,此真烈烈大丈夫之所为。

其视顾横波、柳如是辈,相去远矣。

娼乎,足以传矣!

荷花公主 #

 

  彭德孚,南昌才士也。

性跌宕,貌尤颀秀,翩翩裙屐少年也。

尝以访友至钱塘,寓昭庆寺。

一日,偕其友游南屏。

归舟,觅渔者网得一蟹,大如盘。

心异之,买而放诸湖。

蟹入水,举双螯向船头作拱揖状者再而去。

后数日,独行堤上,遇一十七八女郎,衣碧绡衣,从老妪自圣因寺出,光艳绝代。

生乍见魂销,笑向:“美人何来?”女羞缩顾妪曰:“阿姆去休。

”莲步蹇涩,时复回眸。

生益神荡,尾之以行,疾趋不能及。

数折,转入水仙庙后,从之已渺。

时已曛黑,生怅望伫立若稿木。

适其友自灵隐还,曳之归。

而生归后眠食俱废,每日辄往孤山,一路寻访,殊无踪影。

于是恹恹卧病。

  迨夜,有双鬟携灯推扉入曰:“公主遣迎郎君。

”生不答,转身面壁,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二语。

婢乃曰:“所谓公主非他,即前日郎君在水仙庙所遇者也。

”生闻言,觉精神顿爽,跃起从之。

行去至庙后,瞥见宫阙参差,背山而起。

双鬟曲折导入别院,花木丛杂,丘壑既尽,洞户双开,颜其上曰“水晶蜮”。

其院宇不甚高敞,而珠箔红栏,四面临水,水中荷花方盛开。

其窗壁皆水晶结成。

  公主方倚栏玩月,见生入,迎笑握其腕曰:“痴郎,数日不见,骨瘦如许矣。

”乃命取碧霞浆一杯,亲擎与生曰:“此前日绿萼夫人所赐,饮之可以忘忧。

”生取饮,色绀碧,芬芳甘冽,泌入心脾。

因问此为何地,女戏曰:“此是广寒香界。

君当即去,勿以凡质秽我太清。

”生见其憨态可怜,骤起拥之入房,代解绣襦。

女虽星眼含瞋,而娇羞不能运肢体。

已而菌褥流丹,女屡乞休,始止。

女乃引臂替枕,抚之曰:“消瘦如是,奈何轻狂遽尔耶!”生问:“卿得非合德后身耶?何体香也?”因嗅其体殆遍。

女掩口笑曰:“妾乃荷花之精,君弗怖也。

实告君,妾本水仙王之女。

昨自遇君,知君情深如许,放愿以此身相托。

但彼此形迹诡异,妾蒙舅氏抚育,舅氏家法严厉,设有疏漏,恐无颜复相见也。

”生问舅氏为谁,女曰:“渠乃蟹中之王。

向以有功水府,敕封中黄伯。

今为西湖判官。

”细语未终,相抱睡去。

既醒,闻远钟已动,急起。

女再三中约而别。

自是戴星往还,殆无虚夕。

  一夕共寝忘晓,为保姆所觉,告诸其舅。

舅命押生至,生仰望乌巾绿袍坐堂上者,仪容怪伟,畏缩不敢前。

其人忽惊起离座,下阶迎跪曰:“郎君犹忆渔舟邂逅时耶?自蒙垂救,此恩未有以报。

顷老婢来言,不知何处来一莽男子,扰吾甥闺闼,故致此冒渎,某罪大矣。

”遂起,延之入坐,生犹跼蹐不安。

某为追叙往事,生始悟其为所谓西湖判官者。

某乃展问邦族,兼询壸内何人。

生言:“向以聘妻物化,尚在求凰。

”某喜曰:“若是,岂非夙缘耶?吾甥才貌颇不俗,今得君为配,何啻参军?若不以非族见嫌,则愿言倚玉。

”生骤闻,喜出非望,前揖申谢。

某乃命妪唤女至,告以其意,女惭不能仰视。

适某妻闻其事,亦出,见生亭亭玉立,亦喜。

相与力赞,始携女入。

某于是蠲吉为之合欢,送至水晶域馆焉。

  女善吟,尤嗜鼓琴。

尝剪纸为双白凤,与生携琴跨之,游天台、雁宕。

鼓《彩鸾下嫁》之曲,生倚琴而歌《水调》,拍女肩曰:“吾老是乡矣,不愿效武帝求白云乡也。

  后年余,午日,女从生至湖中观竟渡。

忽其友从邻船呼生,问向在何处,随取一书与生曰:“此令兄所托致也。

”生展视,书中具言母病方危,趣其速归。

生读毕流涕,急回寓收拾起程,惟恋女不忍言别。

女惨然曰:“奈何以妾故弃其亲?然亦岂可舍郎独归乎?”遂挈生返告其舅,将谋偕往。

舅不许,曰:“甥荏弱不任奔波。

计太夫人此时当已愈矣。

郎君仁孝,自应归觐。

”因出药一丸授生曰:“以与太夫人饵之,可以却老。

但当速来,勿久稽也。

”生拜受。

退而束装,与女约秋以为期。

女泣曰:“数月来腹中震动,尔时君当记取。

正恐人事难齐,重逢亦未可必也。

”生亦洒泪别去。

  到家,母病果已愈,慰甚。具述所遭,将奉母偕至浙中。母不乐远行,居数月,复辞母兄渡江,仍寓昭庆。

  次日即往觅女,至则棒莽塞途,更无舍宇。

日将暮,怅然始返。

至西泠桥,见女华妆冉冉自东来,生前问讯,并道所见之异。

女曰:“妾家前以罹灾,已徙湖南。

今可就此渡也。

”相将呼舟,至雷峰塔畔,望楼阁涌现,女命舣棹其下。

携生登岸,命酒叙阔。

酒未阑,辄起拥生入帏,倍极款洽。

生殆难复支,次日遂病。

女汤药必亲,倾刻不离于侧。

顾寝后必强与合,生虽厌之,而无如何。

由是日就沉绵,势已垂毙。

  忽一女子突至榻前,抚生而哭,涕泗汍澜。

良久,以一手指女骂曰:“妖魅,今郎病已至此,汝犹不舍耶!”语未竟,生忽张目,见女面目衣履与前女无毫发异,居然又一公主也。

慨然曰:“卿休矣!已知命在呼吸,更何烦双斧伐之耶!”女大哭,顷之拂袖径出。

  日将晚,见女偕婢抱一玄鹤至,遍体纯黑而丹顶。

甫入门,前女顿缩如蝟,伏地不敢动。

婢纵鹤击之,此女脑裂,身化白蛇。

剖其腹,得一珠径寸。

以示生曰:“此冒妾者,雷峰塔蛇精所为也。

妾前从舅氏至瑶池为王母庆寿,致妖物为此狡狯误郎。

及见郎病不可为矣,妾既无以自解,且此妖虽舅氏不能制,故复往见母,乞其囿中所蓄玄鹤来除之。

今妖幸已诛,但郎受毒已深。

必以此珠合雄黄饵之,疾乃可起。

”生昏瞀之中闻女言,如梦始觉。

叹曰:“此物始与共枕,但觉气息之间,不如卿之芳兰竞体,且荡甚。

及卿来视,心益骇诧,但尔时亦何能顿释乎?”女乃以珠付婢,趣令合药饵。

生三日已起,载与俱归。

  时儿生已两月矣,生抚之,喜极更悲,曰:“此来何啻再世韦箫也!是儿可名曰来复。

”女忽哽咽语生曰:“善抚之,君宗祀赖此一线。

妾不能见其长成,岂非数也!”生骇问:“此言何故?”女曰:“妾本紫府侍书,以一念之痴,缠绵自缚。

前至层城,王母以妾已破除色戒,谪使降生黄冈刘修撰家。

今诞期至矣。

”遂起,将出门,复返,就生怀取儿乳之。

既毕,欲去,生按令小坐,女曰:“纵少留,终须别去。

善自爱,勿念此负心人也。

”挥泪自出,十步之外,犹复回顾。

生追之,倏不见。

痛哭携儿归,更不复娶。

夜叉

 

  道光初,王店有李某者中年丧偶,遗一子,已十岁矣。

一日,有二妪踵门求匹。

某恶其老也,拒之。

妪请暂奇室中,某辞以不能供亿。

妪曰:“但相容,勿愁日用也。

”某始许之。

  居数日,某以资用既竭,将搜箧中衣质诸库。

启之,则白金一锭,灿然在上,取称之,适得十两。

知为二妪所为也,愈加敬礼。

自是凡布帛菽粟及酒肴之属,偶有所需,无不从心立应,某家用以小裕焉。

  后某以事出,迨暮归,失儿所在。

询二妪,皆言不知。

觅之不得,是夕虽寝,不复成寐。

而转侧间,席底似有物为梗。

取火揭视,有一人皮,折叠其下。

其眉目肢体,宛然儿也。

但骨肉皆空矣。

大骇,出以语人,共往觇之。

遥见二妪俱长丈余,锯牙青面,口如血盆,始知其为夜叉也。

骇绝,将反奔,而此物已失所在矣。

  外史氏曰:夫无因至前,虽夜光之璧,明月之珠,犹不免按剑相盼,而况于人乎?而况倘来之物之即出自其人者乎?今李某于二妪之突如其来,既不能辨之于早,而于财物之无因者,复不能虑之于终,究之所得几何,而夜叉之索负乃已至此矣。

哀哉,哀哉!然天下之能为夜叉化身者,又岂止二妪哉!

奇疾

 

  今年夏,沈远芗言:禾中有富室某,其妻得一疾,每日必有男女二人来其前,见辄昏晕不知人,然亦惟痴坐不作一语。

视其色红晕若碧桃,转益娇艳。

二人去,则唾出清水一口而愈。

如是者日必数次,而神气日瘁。

问以二人何所为,则终不肯言。

延医诊视,或有言其脉有鬼气及病不可为者,归途必遭扰害。

故延医时,辄先戒以往,远芗亦尝往视也。

  按随园老人之志:徐灵胎先生言,芦墟迮耕石卧病六日,不食亦不言,目炯炯直视。

先生曰:“此阴阳相搏也。

”投一剂,须臾目瞑能言;再饮以汤,竟跃然起,喈曰:“余病危时,有红黑二人为祟。

忽见黑人为雷震死,顷之红人又为白虎衔去。

”先生笑曰:“雷震者,余所投附子霹雳散也;白虎者,余所投天生自虎汤也。

”据医经,固有因病而见鬼者。

然如某之戒医者,当必有妖厉凭之无疑也。

真生

 

  婺源真生,名璞,字荆山。

有俊才。

尝受知于汪瑟庵先生,评其试卷,谓英姿飒爽,才气无双,从此精进,可以成家。

遂拔为优贡生。

既而屡踬南闱,郁郁不得志。

偶出其文示人,人皆以其奇气满纸,不肯一语凡庸,相惊愕。

生笑置之。

然以贫故,思欲负石田为作嫁计。

而荐剡所投,亦遭按剑。

生叹曰:“穷至此乎!”于是谢绝人事,键户下帷。

每文成,辄走山中抱髑髅归,置几上,爵以酒,且读且饮,读竟痛哭。

  一日方哭未已,髑髅亦涔涔泪下。

生骇然,乃不复抱还。

迨夜,方挑灯读,忽一美人翩然入,骂曰:“劫坟贼,不畏死耶?”生视其人,韶颜稚齿,宫样梳妆,而眉锁远山,亦无愠色。

已知所由来,起揖曰:“得遇知音,死亦何恨!但如此三生罗隐何?”女曰:“妾亦弱女子,尚不能保遗骸,何能与人功名事?”生许为收葬,女始冁然侠拜。

生见其娇娜可爱,如弱柳泥人,挽与共宿。

女变色曰:“妾以怜才之故,兼觑垂悯枯朽,故不惮冒行多露至此。

妾本海盐吴氏,自先人殉难京师,家属南奔,会福王嗣立,被选入宫。

未及邀幸,大兵破金陵,为一裨将所掠。

将纳为室,妾请淋浴而后听命。

遂入浴室,以佩刀自刭死。

某亦怜之,为藁葬于此。

今若此,是为河间妇也。

”绝裾而去。

  生帐然归寝。

次日抱其髅至故处,为之竭力营葬。

有不足,则继以典质。

且伐石表其贞烈,数日甫竣。

是夜女复至,笑谢曰:“今而后,知君真天下有情人也。

妾不能遂捐廉耻,仰答深恩。

然自幼尝蒙庭训,于制艺亦颇窥其奥。

今愿得长侍砚席,以备康成诗婢,可乎?”生大喜。

出近著读之,辄为窜易数语,生服其精绝。

女掷笔叹曰:“妾亦何能益君?”因指一艺曰:“如此艺非不沉博绝丽,但恐白雪调高,少见者不以为蜀之日,则以为越之雪耳。

”生为爽然。

自是女无夕不至,生对之读,恒忘倦。

女悯其劳也,则为置博局相与戏笑。

有时瀹茗弹琴,常至达旦。

  一夕女至,生录一课艺甫毕,举示。

女接置于案,不视亦不语,脉脉旁坐。

生诘之,惨然曰:“妾本思为他山之攻,俾君成名,以报大德。

今吾父以忠节为上帝所录,敕为灵芝馆仙官。

以妾在此地飘泊无依,召为紫府侍书。

昨归时玉符已到。

顷欲言之,又恐伤君心。

忆畴昔之夜,君命妾歌,曩时羞颜所不能及。

今别离在即,请为一曲,以致永诀。

”遂起奋袂,歌张祜《宫词》一绝。

一字数转,一转数泪。

曲束终,哽咽不能成声。

顷之,仆地而灭,觅之不得。

随至墓上周呼:“吴娘安在?”而香魂终杳,痛哭而返。

自此生遂得咯血疾。

  时已届秋试,带病入场。

闱卷已入彀矣,以孟艺“若伊尹莱朱”三句题,文中用金版玉筐等字。

主司未解,卒为所斥,即女所指为沉博绝丽者也。

榜既发,生病益剧,未几竟卒。

  顾生亦不自知已死也,信步出门,意将寻女,但惘惘不知所从。

方徘徊旷野,忽见羽幢绣幌,从数婢自东方来。

一女子皓腕搴帘睇视,讶曰:“是非真郎乎?何得至此?”生泣诉相觅之故。

女笑曰:“郎亦太痴心矣。

妾以郎病未愈,别后常不能去心,故复纡道来视近已安否。

今有一喜信报君知,昨闻真官韩愈奏:今番考试不公已极。

来岁恩科,须先将试官甄别,庶免屈抑人才。

帝即以命愈。

愈以顺天犹为人文渊薮,拟将以汪廷珍为顺天正考官。

此人素为君知己,君若赴试,自应针芥无差。

”遂拔髻上一玳瑁簪与之,曰:“妾此时将赴南岳夫人宴,不能久留。

君持此速归办装。

前程努力,勿恋此负心人也。

”生受之,视其簪头上嵌二珠,大如戎菽,光耀炫目。

方欲问讯,而香车已去如驶。

  将返,适遇同学歙县曹某将入都,招与偕。

生以资斧为忧,宝钗更不忍货去。

某力任其费,约到京可徐为计。

生喜,遂从之行。

冬杪始达,投刺谒汪公。

公亦喜,延入下榻焉。

明年戊寅,果以万寿开科。

公以都御史主试,得生卷,决为江南名宿,选为南元,会试联捷。

嗣以殿试第三人授编修,给假旋里。

  比入门,见其妻方缞麻哭于堂中,大呼曰:“我今以及第归来矣。

”妻回头,见生裘马赫奕,大骇曰:“君前以下第哭死,适已周年矣。

勿作此态来吓人也。

”生闻言,如梦始觉,长叹一声,奄然竟没,衣冠如蜕焉。

  后十余年,有人于青城山遇之。

葛巾道服,颜色转少。

偕一女子,明艳若仙。

乘翠轩,从十余骑,将入山。

呼其人,问及故乡,顾仆取彩囊中两书寄回:一与其妻,言顷已得女为偶,度为地仙。

一与曹生,谢其解衣之谊,兼托其妻子。

盖宛然旧时手笔也。

明季遗事 #

 

  康熙时,明季内监曾有在御前服役者,言正统在沙漠时,曾生一子,今有裔孙在旗下。

天启呼魏忠贤为老伴,凡事委之,而己不与。

杨琏、左光斗受杖,老内监犹有目击者。

宫中用度奢侈,脂粉银四十万两,供应银数百万两。

紫禁城内砌地砖,横竖七层。

宫女至九千人,内监至十万人。

饮食恒不能遍,至日有饿死者。

宫中用马口柴、红螺炭,日以数十万斤。

马口柴者,约长三四尺,两头刻两口,净白无点黑。

今惟天坛焚燎用之。

  又其时所行,多迂阔可笑。

建极殿后,阶石高厚数丈。

采运至京时,不能舁入午门。

运石太监参奏此石不肯入午门,命将石捆打六十御棍。

崇桢尝学骑马,两人执辔,两人捧镫,两人扶鞦。

甫乘辄堕,乃命责马四十,发往苦驿当差。

如此举动,岂不令人发一大噱!

树中人 #

 

  康熙间,顺德有民,尝入德庆山中采术,忽闻顶上儿啼声。

仰视,见古木上有气缕缕如烟,飞鸟过之皆坠。

遂斫视之,其中有人,状类凝脂。

问之不应,拂之则笑。

一同伴曰:“此非恶物也。

”蒸而食之。

食已觉热,寻浴溪中,肉尽溃裂而毙。

不知是何怪也。

  尝见《北户录》言:大食国西邻大海。

其西岸有一大石,石上有树,干赤叶青。

树生小儿,长六七寸,见人皆笑,动其手足。

若使摘取一枝,小儿辄死。

此《西游记》人参果之所本也。

盖彼生树上,此隐树中,彼为常产,此以幻成,故其能为灾如此。

  尝闻菌人国其人绝少,朝生夕死,如芝苗。其地有银山,树上生小儿,日出能行,日入而没。是树上生儿,非大食国所独也。

陈忠愍公死难事

 

  公讳化成,字莲峰,闽之同安人。少起戎行,佐李忠毅公长庚平蔡牵。受仁宗皇帝知,累迁至闽省水师提督。

  道光十九年冬,逆夷以乌烟之禁,犯粤,犯浙闽,破定海,瞰招宝山,连丧数大帅。

公于二十年夏调任松江。

越旬日,而定海失守,裕公谦自尽。

(公方登城督战,知势已不支,遂自城上跃投于地,不死;复投水,为从者援起,卒吞金而死。

)吴淞江并海上,西南与舟山近,东则崇明,东北则福山狼山,相倚为唇齿。

公防御三年,整饬营垒,抚驭弁兵,严而有恩。

终岁居帐中,有为除官舍,公弗入处,曰:“士卒皆露宿,吾何忍即安?”或饷酒食,曰:“麾下众多弗能给,独享非所当。

”却弗受。

江左倚以为重。

  越二年四月,夷匪破乍浦,去吴淞二百余里。

奉命与湖北提督某公并力防御,主西炮台。

时两江总督牛公主东炮台。

五月甲寅,夷人忽至,攻西炮台。

公身先士卒,击损其火轮船三,巨舰一,夷匪数千。

丙辰,夷人举大炮于桅杪连发之,铅弹如雨,洋枪火箭交集,台坏。

时松江太湖兵当其前,徐州兵在后,安徽兵伏土城内备东路。

公顾势已危,驰骑请援于牛公鉴。

而牛已先退,遂无意应援,惟遣骑邀公偕遁者再。

公叱去,已而叹曰:“我无援而彼麕至,事难为矣!”解印绶付一千总赍至松江府上之,仍坐西炮台下督战未已,夷人不敢前。

而左翼既虚,徐兵因乘机遁,徽兵继之。

日向午,夷人遂由东炮台陆路入。

火箭及帷幕,甲盾俱著。

公股被重创,犹屹然不动。

而夷人已蜂拥至,右胁又中洋枪七,血涔涔沾袍襗,犹秉旗促战曰:“尔毋畏,尔施枪炮。

”未几,声渐微,乃北面再拜而绝。

  同时战殁者,有守备常印福,千总钱金玉,把总龚龄增,外委许林、许攀桂,额外外委徐大华。

武进士刘国标夺公尸匿芦苇中。

越十二日,殓于嘉定城中。

肤体不败,面色如生。

年六十有九。

事闻,上赐白金千两,于殉节处所及本籍各建专祠。

下部议恤,谥曰忠愍。

  先是,香山之败,殉死者有提督关公天培;定海阵亡,有王公锡朋、葛公云飞、郑公国鸿,江公继善、谢公朝恩、祥公福,其余大率皆望风先遁。

迨乍浦之破,竟无一人死者,并无有向夷匪发一矢施一炮以拒守者。

盖自广东用兵,上命御前大臣宗室奕山为靖逆将军,二大臣为参赞。

及夷匪破浙省数县及宁波府而据定海,而上命协揆宗室奕经为扬威将军,文伟等为参赞,而夷匪复破乍浦。

然自公始至松江,即语属吏云:“我善水性,我能任海防事。

尔毋恐。

”又授以避炮诀曰:“烟色白者乃空炮,惟烟黑者宜亟避。

”而其待士卒,能以恩济法,与同甘苦。

当时咸谓此间犹有好官也。

尝获晏士咑喇嘛,谓夷中以吴淞炮多,不敢攻。

而闽粤之商上海者,传广东洋商语,谓夷人素惮公名,且谓其犹能直行己意,收发左右如往时。

故夷中有“不畏江南百万兵,只畏江南陈化成”之谣。

观望至三年而后入,乃卒以羽翼无人而赍志以殉。

  盖自公之殁,而夷人入宝山,达京口,已未入上海,庚申火轮船至春申浦,遂渡三泖,破松江,直逼金山,而苏、常、江、镇诸大郡皆震动戒严,而二三重臣通商议和之谋售矣。

呜呼!使当时阃外诸将帅尽能如公,亦何遽至此哉?

  相传夷鬼尝于千里镜内照见公形为黑虎。

及三月上海火药局灾,盖奸商通夷者为之。

有游鱼千万,大者盈丈,浮黄浦至泖。

又有巨鼍长蛇,出于炮台外洋面。

四月,夷匪遂破乍浦,进逼松江。

既而旋去。

公知其必来,大享士卒,谕以大义,且曰:“即至万无可为,必以吾死为度。

”复给药人一丸云:“临阵纳诸口,可壮胆。

”皆感泣拜受。

盖逆匪未来,异征已为先告;而公之志,固自素定也。

  道光二十有二年五月朔,夷匪至松江,距城八十里。

监司邑令各买一舟备走路。

上海典史杨君庆恩闻之,求见监司,不得。

见邑令,讽以大义。

令曰:“诺。

”洎吴淞失守,监司县令各乘船去。

君顿足叹恨,为尺牍达上官,竟曰:“吾亦从此逝矣!”有长随高升者,潜从之行。

见君仓皇出小东门,呼扁舟渡春申浦,探怀百钱与舟子。

至中流,君跃入水,舟子失声。

长随遥指曰:“此上海捕厅杨爷也。

”时夷匪已率众入城,高升亟还,率家人觅渔舟,溯流求之,于周家渡芦丛见十余尸,其一即君也。

觅棺殓之,载还。

上其事,奉上谕:杨庆恩捐躯尽节,情殊可悯,交部议恤。

蒙予恤赠如制。

  呜呼,君之死烈矣!然松江之破,自经略至督抚以下及监司,其官之尊于典史者多矣,而乃兽骇鸟散,率如陈庆镛疏中所言。

而死节者,乃在区区一典史也。

见危授命之难也如是夫!(英吉利一名英圭黎,西北红毛番人也。

距广东五万余里,自古不通中国。

我朝康熙五十八年,始来通市。

雍正七年,互市不绝。

嗣是一再来朝,均不克成礼而去。

而踵和兰谋噶喇玘故智,造阿芙蓉诱中国民。

自嘉庆十三年图占澳门,蠢蠢欲动者屡矣。

乌桕树 #

 

  数年前,余在后珠村。

其邻人某来言,其家有一乌桕树,大才逾拱,而以场地颇隘,有妨收获,将伐而售焉。

甫锯一旁枝,见其中心皆黑,有脂液流出,如琥珀色,乃止不伐。

意将觅售主,俾其伐取也。

闻其树为乃曾祖某遗植,计其寿已二三百年矣。

  按《魏志》:建安二十五年武帝薨。

注《世语》曰:王自汉中至洛阳,起建始殿,伐濯龙祠树,而树血出。

《曹瞒传》:王使苏越移美梨,根尽血出。

越白状,王躬自视而恶之。

还,遂寝疾。

事近怪,然木经岁久,岂必无神?《伽蓝记》:昭义寺有池,即春秋之翟泉也。

后为晋侍中石崇家池。

池南有绿珠楼,西南有愿言寺。

佛堂前生桑树一枝,直上五尺,枝条横绕,柯叶旁布,形如羽盖。

后复高五尺,又然。

凡为五重,每重叶椹各异。

观者成市,施者甚众。

帝闻而恶之,命给事中黄门侍郎元纪伐之。

其日云雾晦冥,下斧之处,血流至地。

观者莫不悲泣。

又《从征记》:泰山有上中下三庙,墙阙严整。

夹两阶有柏树大二十围,盖汉武所植也。

赤眉尝砍一枝见血,至今斧刨犹存。

则非曹氏所仅见矣。

  毕秋帆先生巡抚陕西,曾上华山顶,宿僧舍,梦有人长身玉立,著古衣冠揖之曰:“某住此山中已千年。

近有僧人以大铜钟挂吾左臂,吾甚苦之,乞为解释。

”明日入寺,果见有钟一口挂大银杏树上。

因命山僧移置他所。

盖树老成精,理所固然也。

狮子

 

  元魏时,波斯国献狮子,为万俟丑奴所获。

丑奴破,始达京师。

庄帝谓侍中李彧曰:“朕闻虎见狮必伏,可觅试之。

”于是诏近山郡县捕虎以送。

巩县山阳并送二虎一豹。

帝在华林园观之,于是虎见狮子,并皆瞑目不敢动。

园中素有一盲熊,性甚驯,帝令取试之。

熊至,闻狮子气,惊怖跳跃,曳锁而走。

帝大笑。

  又,国朝康熙间,西域贡狮子二,形如图画。

后口外打围遇两罴,人不能胜,召狮子搏得之。

老狮力尽而毙,小狮继亦逸去,其罴皮实之以草,置雍和宫,悬牌腰间,一重一千三百余斤,一重八百余斤。

是熊之与罴,勇怯又悬殊矣。

  按《尔雅?释兽》:“狻猊食虎豹。

”注:“即狮子也。

”《正义》引《说文》云:“虓,狮子也。

”《大雅?常武》云:“阚如虓虎。

”虽与虎并举,其实虎之力猛,乌足拟狮子哉?然《博物志》又载魏武帝伐冒顿,经白狼山,逢狮子。

使人格之,杀伤甚众。

忽见一物从林中出,大如狸,起立车轭。

狮子将至,此兽便跳起,立狮子头上,遂杀之。

至洛阳三十里,鸡犬皆伏,无鸣吠者。

不知此为何兽。

亦可见猛如狮子,又有能制之者矣。

则凡天下之自负其勇者,又何异辽东之豕乎?

谄效

 

  乾隆间,广平一知县某,将引见。

遇大学士和公于朝房。

某趋拜,和公掖之起。

某必欲下拜,推让间,竞将和公数珠扯断,散落满地如雨,和公失色。

思必有以泄其怒。

因嬉笑备询职名,牢记于怀。

后数日,上召见,奏对毕,时磁州缺出,上问何人可补。

仓卒间,凡与和素昵者,皆不能省忆,不得已随举某名以对。

上俞其请,即谕著某补授。

此亦善媚之效也。

醉和尚 #

 

  国初浮石周氏披缁者三:通城,佯狂以死,所谓颠和尚者也;思南,沉湎以死,所谓醉和尚者也;顺德,苦身力持不入城市以死,所谓野和尚者也。

其志常之奇,尤莫若思南。

  思南讳元懋,字柱础,文穆公应宾从子也。

以文穆任,累官南京都事、屯部郎中,奉使蜀中归,知贵州。

国难作,先生跌宕自喜。

本思以门资置身馆阁,及受门资之宠,非其好也。

都御史廖大亨慰之曰:“门资岂足以屈人,人自辱之耳。

李卫公非自此起者乎?”先生则大喜。

江东建国,钱忠介公招之,故人徐锦衣启睿亦招之。

先生方丁内艰,固辞,而破家输饷不少吝。

丙戌六月,家人白江上失守,先生恸哭,自沉于水,以救得免。

  先生故善饮,乃削发入灌顶山,益日饮。

无何,又不喜独酌。

呼山僧,不问其能饮与否,强斟之,夜以达旦。

山僧为所苦,遂避匿。

则呼樵者强斟之。

樵者以日暮,长跪乞去。

先生无与共,则斟其侍者。

已而侍者醉卧,则呼月酬之,月落,则呼云酬之。

继以灌顶深山难觅酒伴,始返城西枝隐轩中。

每晨起,则呼其子弟饮之。

子弟去,则呼他人。

或其人他往,则携酒极之于所往;不遇,则执途之人而饮之。

于是浮石十里中,望见先生辄相率走匿。

不得已,乃独酌。

既积饮且病,凡劝止酒者无算。

大都以先生未有嗣子言,先生辄浮大白灌之,否则张目不答。

有同志者规之,曰:“君不思养其身以待时耶?”先生为之瞿然,乃不饮者三日,既而纵饮如初。

  先生虽困于酒,而江湖侠客有以事投止者,必蹶然起接之,倾所有以输,惟恐不给。

以是尽丧其家。

庚寅呕血不可止,竟卒,年四十。

恭人俞氏,亦以毁相继卒。

  前太常博士王公玉书哭之曰:“德林之倔然狂放于曲蘖间,几不知身外有何天地,是何世界。

舍此且不知置吾身于何地。

昔人诗云:“酒无通夜力,事满五更心。

”德林盖期于无复醒时以自全也。

”同社高士韩国祈诔之曰:“知雄守雌,为天下溪;知白守黑,为天下谷。

德林不闻,乃以身殉。

悲夫!”(事见《鲒琦亭集》)

  外史氏曰:德林当国破君亡,求死不得,至期于日夜纵饮以死。以视信陵之醇酒妇人,其志尤可哀也。

  尝闻乾隆间成都有三异人。

其一曰笑和尚,见人不言,一味憨笑。

喜吸烟,向人索之,其人必多吉利事,故人争与之,转有固却者。

居宝光寺,寺僧恶其懒,故迟其饭。

或未明即食,乃举箸,笑和尚即在。

邻人张裁缝者,知其非常人,俟其出,必从之游。

一日笑和尚谓张曰:“尔无间寒暑,俟吾六载,必有所欲。

但吾性懒,不耐为人师。

此间东洞子门有徐疯子者,堪为尔师,我当送尔至彼。

”即偕往。

适徐燕火炙死鼠,饮白酷。

遥见之,责笑和尚曰:“尔不耐为人师,又何苦拉别人乎?”笑和尚大笑不止。

时朔风正劲,城门外寒气尤甚,笑和尚与疯子赤足露顶自如。

及夜半,疯子脱身上破衲与张曰:“服之可御寒。

”张披之,非絮非帛,奇暖而香。

自是张遂从疯子不去。

居数年,二人共往访笑和尚。

和尚迎笑曰:“汝二人来乎?好!好!”抱张颈狂笑。

声如鸾凤,使人心魄俱摇。

疯子从旁骂曰:“憨和尚,汝笑至今日犹以为未足耶?”和尚膜拜曰:“吾知罪矣。

然老僧不死,笑终不可止也。

”竭力忍笑上床,趺坐而逝。

徐笑顾张曰:“可以行矣。

”携手出门,忽不见。

仙乎仙乎!

  或谓笑和尚生长太平,其以乐死也,自非生逢离乱者所可拟。

然观其临逝数语,乌知其中无长歌当哭时耶?此笑和尚之溺于笑,殆犹醉和尚之溺于饮而意不在饮也,则其笑亦可传已。

  郡中马军巷郑生,名复良。

暖田先生之孙也。

幼绝慧,读书过目成诵。

为人木强,嗜饮,精于医,博极群书。

然遇其饮,即延之,不往。

又尝以醉捶其婢,至绝而后苏。

其妻乃禁之饮。

生无如何,则日倚门前,伺其亲知过者,邀之入,留与共饮。

其人或以有事执不入,往往至于拜跪泣下不止。

后其妻知为生之谋,客至则操杖逐之,一客尝被笞伤股。

自是至马军巷者,皆相戒纡道,不过其门。

则真可笑者也,然良工心苦矣。

香树尚书 #

 

  永乐十二年,东宫遣使迎帝迟,帝怒。

黄淮至,系狱。

杨士奇及金问至,益怒曰:“问何人,得侍太子!”下法司鞫,连杨溥,逮系锦衣狱十年,读经史诸子数周。

仁宗即位,释溥。

溥出狱,哭大行,伏地不能起。

帝亦哭,擢翰林学士,入阁典机务,进太常卿,仍兼学士。

窃叹当日君臣相遇,何啻家人父子!

  相传钱香树尚书,在雍正末年奉使外藩。

及还,已乾隆初年矣。

上问及先帝出使时事,尚书不觉痛哭,上亦哭。

钱从此受上知,擢至侍郎。

其后尤以诗与沈归愚先生同受知于高宗。

上尝曰:“二老乃江浙之大老。

”其宠眷盖无异仁宗之于杨溥也。

  《杨溥传》:英宗初立,溥后入内阁。

太皇太后临朝,一日坐便殿,帝西面立,后旁坐。

召士奇、荣、溥及英公辅尚书胡濙,谕曰:“卿等老臣,嗣君尚幼,幸同心共安社稷。

”又召溥前曰:“先帝念卿忠,屡形愁叹,不意今复得见卿。

”溥泣,太后亦泣,左右皆悲怆。

初,仁宗为太子时,以谗故,官僚大臣多下诏狱。

溥及淮一系十年,濒死者数矣。

仁宗每于宫中言及东宫时事,惨然泣下。

故太后及之。

  太后又顾帝曰:“此五臣先朝简任,俾辅后人。

皇帝万机,宜与五臣共计。

”读此数语,想见当日君臣之际,患难相依,有不堪追忆者。

又见宫廷之上,圣贤相遇,如家人父子,不啻宋宣仁太后撤金莲烛,送东坡归院时也。

全荃

 

  柏乡全生,名荃。

邑诸生。

其行八,故人呼为全八。

家本典商。

父殁,生不事生产,好读书,喜殉人之急,以是家日落。

为人佣书以活,又不时给,其后竟以穷饿死。

遗一妾,及子女各一。

子名春霖,亦尚幼,无以为棺殓。

其友朱虚侯者,慷慨意气丈夫也,读书好剑术,故与生为贫贱交。

闻之,走视其丧,为谋诸族党,迄无应者。

痛愤还家,拔钗搜箧,至于典及琴书,事姑倚办。

而母子三人啼号壁立,朱不能复顾也。

  一仆曰金忠,朴而憨,素忠于其主。

及是,怜其娇稚伶仃,依依不去。

常时断炊,为之卖屦织席以供,虽忍饿不辍。

举家赖延旦夕焉。

顾其妾年犹少,自生殁,脂泽不去手,又不惯食苦。

邑有富室子潘某,无赖,好渔色。

会妾以负主人房租,将谋移居。

某艳其姿,推宅旁一区舍焉。

朱已微窥其情,亟往戒其勿就,妾不听。

自是朱始绝迹。

后女年稍长,某并通焉。

  既而秽声渐露,其仆走告某妻,令嘱勿复至,至则必将杀之。

时朱亦闻人言藉藉,使人呼春霖至,问曰:“侄亦知尔母所为乎?”春霖瞋目击案曰:“潘某吾仇也!微吾叔召,儿亦将走诉诸叔,还报此仇。

儿死,尚冀收骨焉!”遂叩首乞假其佩剑。

朱曰:“侄之齿未也。

若画虎不成,而父之鬼,不其馁而?尔父一生倾身殉友,卒时曾以而母子相托。

今言犹在耳,忍坐视乎?”春霖涕泣而去。

  后数日,某忽为人所杀,弃尸于野。

其妻追忆仆言,遂据以控官。

邑令来验尸,不见其首。

讯其仆,仆言不知。

乃趋拘妾至,讯之,妾供向固未与某奸,何知其他。

命拶之,妾本以仆尝讽令改行,早疑为仆所杀,及是遂吐实,兼述仆平昔所讽以证。

令始唤仆,用刑讯,五毒备至,仆亦自诬服。

问其首所在,对以尔时已烹以祭其主墓,祭毕即以喂狗矣。

乃释妾而系仆于狱。

无何,其妾至家,又为人所杀。

令访知仆子素刚猛,横于乡,并疑其为仆所使也。

复拘其子去,锻炼成狱。

时令已入潘贿,坐以争妒相杀,抵仆父子罪,定案申报矣。

  春霖闻之,走县庭号哭自承,代白其冤。

令疑其少,转诘主使者,且恐之曰:“若杀其生母,不惧抵死耶?”春霖曰:“父仇得雪,儿死愈于生矣。

”令怒系儿,将并抵之。

  是夕方寝,忽闻帐前有声甚厉。

起烛之,见案上插一匕首,晶莹如雪,岌岌欲动。

旁有一纸书,言:“前杀奸夫淫妇者,某所以为死友雪恨也。

今汝以五百金而忍诬杀孝义者三人,某反不能杀汝乎?”云云。

  令读书,颜色如土。

立出,释三人于狱。

次日,即以匕首及书往禀上台。

上台嘉杀人之义侠,释而不问。

赏春霖五十金,以旌其孝。

令以得赃妄报革职。

时春霖年甫十六也。

周烂鼻 #

 

  周烂鼻者,吾邑圆义庵僧也。

性嗜酒,不拘细行。

少时曾入妓馆,因烂其鼻。

后自痛恨,原受戒作佛弟子。

为人伉直,无一语欺人,人亦以此信之。

见大殿倾圮,击柝募葺。

人以其廉洁不欺,争施舍焉。

顾虽皈心释氏,而酒终弗能戒也,无日不饮,每饮辄醉。

常入市肆,据炉头按拍高歌。

环而听者,窃掩口笑。

又或于街市徐步而行,唱“大江东去”。

儿童拍手嬉笑,随者成群,亦傲然不屑意也。

里中正法禅师(俗名唐玄竑)雅重之,曰:“此再来罗汉也。

”而周浮沉于世,年已七十余矣。

  忽一日,欲柬招常所往来者百余人,克期回首。

其徒不从,曰:“是难得于善知识者,岂可求诸酒肉中耶?”数强之,不得已,为招客。

客笑曰:“周烂鼻乃亦坐化耶?”至期群集,周与相见,如平生欢。

日卓午,沐浴更衣,焚香于殿阁房廊,遍礼诸佛,还至正殿,取万年藤椅于佛前,南向趺坐,举手与众作别。

谛视之,目已瞑矣。

众方作礼赞叹,忽张目大呼曰:“厨中尚有烧肉一器,可将来吃完了去。

”其侍者进肉,恣意啖尽,未释手而逝。

  外史氏曰:余尝读《醉婆提传》,而叹道济之颠为不可及也。

夫众人皆醉,非荷锸随行,何以共处此世耶?众人皆瞽,非运木起棺,独显神通,谁为欲觉晨钟耶?然非有善知识如瞎堂和尚,虽佛门广大,谁能容之?若周烂鼻,其亦知此意乎?故烂醉街头,狂歌市上,其意盖谓彼之长斋绣佛,谈经说偈于昭昭,而眠香盗饮于冥冥者,殆不足与为伍,不如与小儿酣歌之为乐也。

志称其人伉直,诚哉其不愧伉直也!不然,若专于酒肉中求罗汉,则今之罗汉固已遍天下矣。

潘烂头 #

 

  潘烂头,邑之东北前朱庙黄冠也。

能呵致风雨,往来濮川,尝与人玩月,其人失礼于潘,潘于壁上画一月,以片纸粘之,月遂云翳。

其人求潘去纸,月皎如故。

一日,召天神至,竞无事。

神以硃笔点其头,头烂。

人号为潘烂头云。

(见《桐乡县志》)

  按《乌青文献》:“以本庙师弟相承,实无其人。”而唐之凤《前溪里东岳庙碑》云:“系在是庙者。”未详孰是。

臀痒

 

  姚庄顾文虎,累叶簪绂,习享丰都。

忽一日,促家人持竹篦,解裤受杖二十。

后习为常,家人厌之。

杖稍轻辄加呵责,或反以杖杖之,必重下乃呼快。

如是数年,渐觉疼痛而止。

  有医者闻之曰:“过嗜辛辣发物,故热毒内攻,因成奇痒。

适打散不至上攻,否则疽发背而死矣。

”余独以为不然。

彼盖酣豢于滋味,而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故无以泄其气,以致热毒下注,作痒难忍,非关过嗜辛辣也。

然则今之坐享膏粱,如圈牢之豢物者,皆当以此杖予之。

草庵和尚 #

 

  海昌徐汝琏者,多膂力,工技击。

一日,余值于山屏沈君家,问曰:“子好武事,曾阅异人乎?”汝琏曰:向者吾偕同人,访草庵和尚于太湖之滨。

观其状貌雄伟,知非常人。

与之论技艺,辄心动,不自知汗之下也。

因询曰:“以子材艺,当力王事,何混迹浮屠为?岂有托而逃耶?”

  和尚叹曰:“余至此,命也。

曩者曾侍卫内廷,奉上命,随将军某征苗。

一日,大队并进,突遇贼槊。

余挺刃前斗,未百合,贼窘,弃骑走林。

余穷力追之,灌木杂糅,兵器不及施,遂弃刃与搏。

贼拳勇绝精,且拒且走。

逾数十岭,至一绝壁,扼其吭而挤之。

彼亦猛掣余肘,拽入巨涧中。

余乘势出匕首刺之,枭其首。

时余力已乏,跃出少憩。

登山四望,乱云杂沓,万木蔽天,杳无人迹,其地去大军盖五十余里矣。

寻路归,至中军,以首缴令而退。

自以为功无出余右者。

军中有知者,潜告余曰:‘歼厥渠魁,功非不巨。

然子殆矣,将军谓子没于军,业具名申奏,子之功已为人夺。

不去,惧祸及。

’余察之信,不敢复留,星夜出奔。

自是恒栖息乱山草莽间。

默念功高不赏,反至得祸,命也,遂徜佯方外,以终吾年。

岂以为浮屠可隐而至于是耶?”

  汝琏请观其艺,和尚曰:“汝来亦不易,试观之。

”遂见其两肩互动,自身以上长者六七寸。

请短之,自首以下短亦如之。

既定,摄衣下阶。

庭中有木大十围,手撼之,枝叶皆岌岌动。

同人以材艺自负者,莫不挢舌木立,茫然若失。

和尚曰:“此运气功也。

若辈不足以语此。

”和尚之姓名不传,以住草庵,故呼之为草庵和尚云。

  杨煜闻而叹曰:“天下非无奇特英伟之材,而恒至不遇。

若和尚者,岂非特出于凡众者哉?何其材之奇而数奇耶?而能屣脱远害,其见机之哲,为尤不可及矣。

乃功高见夺,姓氏莫传,湮没于湖山榛莽闻也,悲夫!”

  此传,余于已丑岁从《易安斋文抄》中录出。

原本笔意生动,而结构稍宽,叙次亦稍冗,因为增删数句。

今读之,犹觉生气满纸,草庵和尚为不死矣。

夫古今之以功高不赏,而娟嫉成名者何限,读此又不禁为青史一恸也!辛丑中秋前一日,于珠村草堂重阅此传,屈指已十阅寒暑。

亦愚既头颅如雪,而余亦衰病侵寻,无复向时与亦愚笔砚周旋乐境矣。

可胜三叹!

樊恼

 

  四明曼氏,家世读书。

至某,以甲榜筮仕,致富为典商。

有子二人,教之读,数年皆游泮,然屡试未第。

而其次名年盛者,好狭邪游,兼嗜博。

从恶少数辈,昼夜朋淫于外。

故所识老成庄士,遇之如敌仇焉。

于是家骤落,典卖俱尽矣。

不得已,乞贷戚友。

援例为别驾,分发广东。

莅任一年,适捕得通夷匪者七人,皆盗魁也。

讯之确,姑令讼系。

其党馈以三千金,乞为开释。

年盛见金心动,纳之,遂为复讯申请。

辄被驳诘。

中丞某公亲提严鞠,皆伏诛。

年盛亦无如何,顾每念辄心悸者数日。

  一日薄醉,坐上房,仆为捶背。

一四岁儿戏其侧。

会乳媪抱一儿至。

儿方索抱,忽一人突至其前,貙目虬髯,势急威猛,出利刃如雪,直刺其首,并两儿毙之,兼中乳媪。

仆大号。

众至,其人已不见。

诘阍者,亦不知所自入也。

相与禀诸大吏,图形缉凶而已。

然终岁未得正犯。

于是尽室南还,扶柩至里门。

所过仪从赫奕,弥望缟素,犹逾里许。

然知之者,谓其柩中仅存无头之鬼焉。

  先是,年盛将赴任,恐庭参时仪注未娴,招恶少辈至家,与为番替演习。

次及年盛,既拜而起,忽顾影不见其首。

时日方中,众共见之,大骇。

识者已知为不祥。

  比柩至门,其兄方以母设帨宴集,召伶人佐觞。

数出后,有三人著本朝冠服,以兄弟相呼,旁一人问姓名,其长者曰樊迟。

又问何人所取,曰孔子;次及仲,曰樊哙。

问所取,曰汉高帝;更及季,曰樊恼。

问所取,曰自取。

众为哄堂。

其兄忽忆前事,且悟其有所讥也,痛哭而罢。

许真君 #

 

  嘉庆时林清之变,是日天宇晴霁。

及变作,贼匪数人已登宫墙,禁兵仓猝未集。

贼自膳房之上自西而北,皇次子(即今上)发鸟枪击之,殪一贼。

续至者执白旗以指挥,复击之,又殪。

仪亲王子贝勒绵志亦以枪击贼,贼复殪。

皇次子驰至西长街西厂,督同常永贵率内侍击贼。

日将晡,贼势渐蹙。

将纵火,忽大雨迅雷,二贼震死,堕武英殿之御河。

电光中恍惚见关帝端坐午门。

群贼股栗,不能奔窜,皆就擒。

  相传贼党与各省俱有。

先是,清曾遣谍至江右,约其党克期进兵。

此贼行疲,少憩一山下。

旁有一道士对之呵气,贼遂倦卧,醒而道士已不见。

及其党得书,所克期乃在九月后。

至期而清已平。

江右督抚亦擒其党以献。

比入狱,清询其稽迟之故,则对以克期未届,故不敢妄发也。

还问谍者,则以所遇道士对。

既而释其谍,俾为导,觅道士于江右,不得。

偶憩许真君庙,见塑像,宛然所遇道士也。

乃奏而加封焉。

圣人在上,百神效灵,其理洵非诬也。

茅山道人 #

 

  杭郡金铭如,妇死,继娶于氏,於潜令于公妹也,颇悍戾。

未匝月,铭如恒居宿于外。

一日,夫妇忿争,于氏拔头上金钗屈吞之。

俄痰塞胸膈,气厥不属,合家皇遽无术。

  忽门外来一道人,谓阍者曰:“汝家主合有急难,余已望气知之。

”阍者惊曰:“师父知之,可垂救否?”道人曰:“余方以此来。

速报主人,迟则无及矣。

”遂与偕入,合家俱大欣慰。

兼问当酬几何,道人曰:“吾辈学道者以慈悲为本,财帛非所贪也。

速备净水一盂。

”水至,戟手书符,俾授病者吞之。

未几于氏胸稍舒,家人咸拜谢。

道人笑曰:“未也。

顷在胸,死生在呼吸,今入肠矣。

少时将腹胀肠裂而死。

余茅山之玉峰羽士也,以庙圮募缘于外。

今能予我三千金,夫人可生。

否则请辞耳。

”许以八百金,道人曰:“天下莫贫于盐商。

即许我八百金,可如数以钱置阶下,俾事毕得携以去。

”众讶其前后违异,姑如其言以伺焉。

道人复书三符于黄纸,使焚以灌夫人。

又令速备圊桶于侧,曰:“难星将出矣。

”顷之便血于桶斗余,则金钗闪闪在焉。

道人曰:“此妖金也,不去必更贻害。

当将去铸天将像,为汝家禳之。

”令取出,洗而纳诸袖。

徐于腰际取一搭囊长七寸许,对之嘘气片时。

徐以钱纳之,须臾而尽,亦不觉其隘也。

系囊于腰,顾金曰:“贫道今日骚扰处士矣。

”举手作谢而去。

  外史氏曰:茅山道人,其有道者与?其始也,能以望气知其厄;其继也,能以书符解其患;其卒也,又能以取其钱。

运此神力,几于芥子须弥焉。

然方问其所欲,既谓“我辈以慈悲为本,财物非所贪也”,及金已入肠,而又邀以重利。

且以金为妖金,当携铸天将以禳之,天下亦有从粪秽中淘金以铸神像者乎?其言曰:“天下莫贫于盐商。

”意金生平日守钱如命,其于亲族缓急,欲拔其一毛亦不可得,故道人显此神通,警彼悭吝。

不然,何前后所言之谬且诞也?或曰:道人殆三茅化身,以游戏人间者欤?未可知也。

憎须

 

  成都张船山先生为郡守时,有一巡检差回禀见。

船山曰:“太爷一路辛苦,然风致颇佳。

”巡检误解公意,自捋其须,半跪曰:“卑职蒙大老爷恩遇,每思报效。

惜年长多留此须,不能倾身图报耳。

”船山大笑遣之。

梁山州 #

 

  富海帆先生抚浙时,公事之暇,每与僚属谈诗文为乐。

适杭守乏人,委一同知摄篆。

一日上院,富公问以粱山舟之事。

守作而对曰:“卑职管下只有海宁州,没有梁山州。

大人查《缙绅录》就是。

”海帆大笑而入。

诗嘲

 

  蒋桃溪言:有王姓者,家粗温饱,报捐从九品,好以门族夸于人。

见有悬石谷画者,辄曰:“此家二房叔曾祖也。

”有持梦楼书扇者,又曰:“此余未出服之族兄也。

”凡王姓仕宦者,必引为同宗。

同寮皆匿笑之。

后分发江西,时柏田袁公为方伯,好诙谐。

一日,属员进见,袁笑谓众曰:“仆有俚言,欲赠王左堂,试为诸君诵之。

”时王亦在座。

袁诵曰:“天下三王本一家,任君东扯与西拿。

太常山左称同族(瑯玡),方伯江南号梦华(时有为江南布政使者,亦王姓)舍弟粤东贻羽缎,家兄黔口寄团茶。

行香若过灵官庙,五百年前叔太爷。

”合座为之大噱。

陶公轶事 #

 

  陶制军澍未第时,家极贫,课徒自给。

而公性颇豪,嗜饮善博,虽家无儋石储,不顾也。

后值岁暮,其妇崔泣谓公曰:“贫迫如此,妾实不能同为饿殍。

为君计,鬻妾亦可度岁。

不然,愿赐绝婚书,俾妾另谋生活。

”公笑曰:“卿识何浅!我未交大运耳。

日者谓我命当至一品。

姑徐之,勿愁富贵也。

”妇曰:“君有此大福,自有与君同享者。

妾不敢作此想,请与君辞,听君好消息矣。

”公不得已,书离婚书与之。

会同里—饼师将谋娶妇,妇得书,忻然嫁之而去。

公由是更无聊。

  初,郭外火神庙有道士素善公,公暇日常宿于庙。

道士性嗜奕,其技绝劣,然好胜。

有从旁教客者衔次骨。

或豫以酒食啖客,令客欢,且谕意焉。

知其癖者,每与奕必让,令胜己乃已。

公自与订交,恒终岁奕无一胜,故道士尤心倾焉。

至是遂襆被来止庙中,为道士书疏章。

有所得,以供饮博辄尽。

人皆呼为陶阿二。

衣冠咸屏,不与交矣。

  山阴碣石村有吕某者,精星相、卜筮,禽遁诸术。

求之者户屦常满,于是积赀至巨万。

然好施,故人以员外呼之。

后于富阳设靛青行,置称平准不欺客,故贾富者必就与市。

而富为徽、闽、浙交会之地,众贾辐凑,凡酒食之馆,江山船恒集于江岸。

吕间或与客偕游,则呼吕三爷者载道。

姊妹行有落拓者,乞吕一顾,声价顿起。

夜则呼卢彻旦,客有负者,吕必为调剂。

而吕博有异传,每博辄胜。

所得金常置床头,客或取用之,亦不问。

间问之,则笑曰:“银子本活物,想幻化矣。

”其大度皆此类。

  戴痴者,吕翁之值行也。

性至孝,以不得养父母,故不娶。

每饭必先以一豆祭其先乃食。

好拳勇,豪侠而勤俭。

故所得俸,常贮主人处。

惟见人之急,则手麾千金不惜,人往往以痴目之。

亦善饮,每以无饮友为恨。

一日晚饮于市,见公袒衣而沽饮,饮颇豪,呼而问为谁,公答姓陶。

曰:“市中有陶阿二者,非子乎?视子貌状,似非碌碌者。

子饮可几何?”公曰:“予好饮,而终未有能醉我者。

汝岂能为查太史者乎?何劳絮问。

”戴喜甚,曰:“我将与子较量。

”遂沽浊醪二瓮,曳与对饮。

两瓮既罄,公微醺,而戴已玉山颓倒矣。

公起去。

次日戴醒而忆之,复觅陶公饮,极欢。

自是,遂与公为酒友。

  富有业卖浆者窦翁,止一女,极陋,青瘢满面,广颡而豁齿。

日者尝谓当受一品封,翁疑其戏己也。

顾女齿加长,问字者婿辄病故,故三十犹未嫁也。

至是忽梦黑猿扑于身,惊悟。

以告翁,翁曰:“得毋有申属者问字于汝乎?”翌日藏痴来沽浆,见女,问亦曾相婿否,翁答尚未。

且曰:“吾贱而女陋,更谁婿?”戴力以斧柯自任,因言公。

翁曰:“是非陶阿二乎?溺赌而滥饮,异日令吾女吸风度日乎?”戴曰:“嘻!只恐汝女无此福。

不然,如陶秀才而长贫贱,当抉吾两目。

”翁问其年,曰:“属猴。

”翁忆女梦,稍心动,谓戴曰:“明只可偕与来。

”旦日,邀公诣翁,一见许订婚。

公辞以身栖于庙,囊无半文,焉能娶妇。

乃与翁谋赘诸其家。

女能纺织,不致相累。

公曰:“即目前亦需少有所备,妙手空空,奈何?”戴又从旁怂恿,力任其费。

诣吕翁索银三十两,吕问所为,语之故。

吕诧曰:“秀才也。

子何自识之?”戴言:“此人终非人下者,故与暱。

”吕欲相之,使戴招公去。

一见惊曰:“此天下贵人也!但早年寥落耳。

自后交印堂运大佳,惟木形人不及享髦期,然已足矣。

”回顾戴曰:“此事我当相助。

”立赠公五十金,谓公曰:“婚后愿与新夫人一光顾也。

”公许诺,且言此恩必有以报。

翁曰:“区区者本无足挂齿,但有所托者,仆已有四孙,次孙命犯官刑,他日当出于台下。

倘蒙记忆,尚幸垂怜。

”即呼其孙出叩,公心识之,受金归。

婚三日,挈夫人诣吕。

吕亦许为一品夫人,欢宴终日而返。

  自是伉俪相得,机杼之声,每与书声相间也。

公学亦大进,次年举于乡。

入都以教习授知县,分选湖北,有能吏名。

未及十年,至方面。

其后巡抚江南,值岁饥,公为请于朝,赈蠲并举,活数十万人。

吴人皆尸祝之。

继以清理盐政,受上知,眷注颇深,而公已卒于两江总督任所。

是时窦翁亦已物故。

公临卒,属子孙世世奉祠翁云。

  方公之巡抚江苏也,吕翁孙以素旧遽至苏,殴人伤重死。方讼系,公即为赎罪释归,赠以千金。

  其捕盐枭王乙也,诸官吏咸惴惴恐激变。公密敕武弁率兵往擒获。枭示时,棋道士适在抚署,笑曰:“不意陶二有此辣手。”公不为忤也。

  先是,有粤僧游于绍,善相术。

尝相戴痴年过四十,当以武职显,得三品封。

戴笑曰:“天下岂有为人值行而受封诰者乎?”及公贵,为援例捐守备。

湖广赵金龙之变,公荐戴从征。

凯旋,以军功超授副镇。

  数年,予告回籍,驺从煊赫。

崔氏方曳杖乞食道左,询旁人,尽悉戴发迹所自。

卧辙乞怜,戴诘其由来,叱之去。

妇归号泣终夜,自缢死。

其所嫁饼师,盖久以寒饿死矣。

  外史氏曰:此事予得之万颐斋所记,予读之而泫然不知涕之何从也。

盖吕翁诸人,不独其豪侠好义也,其识英雄于未遇,岂非风尘只眼哉?慨然曰:张负漂母,世果犹有其人哉?于是为之一哭。

顾其施于人者,皆即其施诸己者也,其受于己者,即其受诸人者也。

是又足为公诸人破涕矣。

至陶公为人所弃,栖身庙中,则又叹曰:苏季子、朱翁子乃复见今日乎?于是为陶公哭。

其卒也,饼师既去,丐妇攀辕,岂知萎韭不可以入园,覆水不可以复收耶?则又为崔氏哭,且为天下之非崔氏而学为崔氏者痛哭不止也。

呜呼,亦可鉴矣!

  按梁敬叔《劝戒近录》言:文毅与其父为壬戌同榜进士,同官京师。

两家内眷,时相往来。

其母郑夫人尝见陶夫人右手之背有一疣凸起。

问其故,蹙然曰:“我出身微贱,少尝操作,此手为磨柄所伤耳。

”盖文毅少极贫,聘同邑黄姓女。

有富室吴氏者,闻其女美,谋纳为继室,以厚利啖黄翁。

翁许之,迫公退婚,公不可,女之母亦不愿。

而女利黄之富,决欲嫁之。

其父主持又甚力,势不可回。

有侍婢愿以身代,母许之,公亦坦然受之。

即今膺一品诰命之夫人也。

后吴氏以占曾姓者田,两相争竞,吴子被殴死。

翁亦继死。

族中欺黄女寡弱,侵其田产殆尽。

时公已贵显,丁外艰归里,闻而怜之,恤以五十金。

黄女愧悔,抱其银,终日号泣而不忍用。

旋为偷儿所窃,忿而自缢。

后朱文定士彦自浙江学政还朝,——亦壬戌同年也,——过吴门,公觞之,演剧。

命演《双官诰》,公为之泣下。

朱曰:“此我之大失检,忘却云汀家亦有碧莲姊也。

”云云。

  此录与传中叙事始末,互有异同。要之,黄氏女之见金夫而负义则一也。至谓膺诰命之夫人,即其家婢所代,则传闻异词耳。然离婚之事益信矣。

改名

 

  杭郡冯生,好诙谐。

后捐直隶同知,候补安徽。

一日早参,既见而出,遇同寮赣县徐公名琲者于门房。

时将俟看验,略与叙谈,徐起小遗。

冯乘间取其名纸,于王字下添一钩,徐不觉也。

比入参礼毕,抚军某公略诘数语,笑谓徐曰:“太爷仪貌温文,尊名何不雅也?”徐目瞪,良久不解。

公命取其禀示之,徐骇然惭汗,不敢久留。

退至门房,与阍者相诘责,欲殴之。

冯乃从旁笑解之,且曰:“此小弟所为也。

乞饶其初犯,愿献印花房中元宝一箱赎罪。

何如?”徐无可如何,忿然而出。

同寮绝倒。

  房中元宝者,乃夫妻交媾时垫腰者也。

昔禾中有富室子新婚,其妇妆奁中有一箱,所贮皆此物也。

富室子不识何用,窃取其一,出示乃翁,问所用。

翁掩口不能答。

见者无不匿笑。

负债鬼 #

 

  吾乡有甲乙相友善也,而皆贫。

值寒食,甲墓祭归,见道旁有破棺遗骸暴露。

甲恻然,归家取畚锸为之掩覆。

是夕梦一茧袍人来,感泣作谢曰:“蒙君子泽及枯骨,泉下无以为报。

仆生时习六壬数,君从今可垂帘于市,仆当少效微劳,亦可为救贫之计。

”甲疑为素所不习,鬼曰:“但听我言,自当有验。

”甲谢之,醒而异焉。

窃念一寒至此,何妨姑试其术,于是悬挂招纸。

凡问卜者,鬼辄教之剖断。

有以失物告者,鬼阴语甲曰:“此物在渠家房后西北厢复壁内,然非人所窃也。

”甲以语某,果如其言获之。

盖其妻临卧,以珠环置镜台上,为鼠所衔入也。

里中某翁家一白犬,忽于空中起,行至墙头,翁遂病伤寒,剧甚。

往问之,占曰:“此有野鬼求食,祀之可愈。

”家人归祀之,病良已。

由是其门如市,年余积赀累千金。

  乙偶诣甲,询其何遽神验乃尔。

甲述其由,乙心羡焉。

归后亦荷畚锸至郊外,觅得败棺,如其法行之而返。

是夜果有一鬼来谢,其状颦眉蹙额,褴楼如丐。

乙遂告以所欲,鬼欣然愿为效力。

乙大喜,以为指日可作富家翁矣,遂亦托其术。

无何,问以所卜,鬼辄曰:“明日来。

”易一人,鬼又曰:“明日来。

”乙皆如其言应之,其人辄怀卦金而返。

翌日更无有过而问焉者。

乙还,以责其鬼,鬼曰:“某生前凡遇索债者,则应之以是。

其他固未娴也。

”言已寂然,自是绝不复至。

某懊恨不已。

访诸邑中,其人盖以负欠累累,忧郁成疾而死者也。

  外史氏曰:老氏有言:“上德不德。

”居今之世,欲求厚施而不望所报者,难言之矣。

然欲冀获报,而至于残胬朽骼中求之者,亦已痴矣。

况如某乙之锲舟以求者哉?宜其为鬼所揶揄也。

昔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

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走。

彼知美颦,而不知颦之所以美也。

如某之弄巧成拙,使前鬼而在其侧,能不为之抚掌?

蛇异

 

  康熙初,东河之新桥柱下忽出两蛇相斗,移时不解。观者渐众。桥忽崩坏,压而死者千人,蛇亦不见。事见厉樊榭《东城杂记》。此二蛇殆天使之欤?

鬼隶宣淫 #

 

  京师宝泉局有神祠,门内塑鬼隶四人,颇著灵异。

有工匠数人宿于门侧,梦中常被其污。

其来时手足如缚,欲喊则不能出声。

醒而扪其股间,每有青泥填塞,且肿痛不能起立。

初不知何物为祟也,后有一黠者,又为所污,梦中默识其像,醒而忆之,始知即鬼隶也。

相与告诸司官,而毁其像,其祟乃绝。

狐母

 

  盛京参领达基之父某,尝猎于山中。

会日暮,归途遇一少妇,年约二十,姿容绝世,告以迷途,求附载。

某心念山僻安能有此妇,得非狐乎?尝闻人血可制鬼狐,使不得遁形。

将试其术,遂许同车。

日渐瞑,潜破鼻出血诛其额。

妇皇急,骂曰:“黑心郎不畏死耶!”然卒不得遁。

遂与俱归,逼为伉俪。

逾年生达基。

  妇遇家人有礼,举家亦不讳。

见者惊其艳,而忘其为狐也。

达基尝谓人曰:“吾母一切服食无异常人,惟顶心常戴一纱笠,寒暑不去。

盖其顶中空,下窥见脏腑故也。

”及卒后,众共验之,果然。

七额驸 #

 

  嘉庆时,成德行刺,伺仁宗皇帝御朝,猝放一袖箭。

一侍卫见箭来,不及御,辄以身覆御座,箭洞胸而死。

是时七额驸在旁,急以两手抱成德,众侍卫群趋持之,遂醢成德。

  相传成德武艺,侍卫中无有敌者。或于地中钉短柱一行,成德腾一足扫去,柱皆拔起。七额驸亦能之,然额驸只能扫七柱,而成德可扫至十二柱云。

  后驾幸木兰打围,群臣方驰逐,有一熊突至御前,连伤侍卫数人。

七额驸向前与熊手搏,良久,为熊擒去坐身下,不得脱。

额驸急屈右足,竭力跌熊去,仆于山足,糜烂而死。

然其足自是跛矣。

瞿式耜 #

 

  初,王师入桂林,瞿公方巾燕衣,危坐署中。

胡一清联马入,劝之去。

公举杯曰:“能饮酒乎?”一清曰:“今日岂饮酒时?”遂跃马去。

适总督楚师司马张同敞自灵州回,公喜曰:“敞至,吾死不孤矣。

”敞曰:“公将何行?”公曰:“封疆之臣,知有封疆,封疆既失,更复何去?”敞曰:“将欲得当以他图也。

公有命,敞敢不死!”遂止,饮酒。

督标致远将军戚良勋牵马请公出城,再图恢复。

家人泣请少忍须臾,待次公子之至。

皆不许。

遂被执,见定南王孔有德。

有德曰:“公阁部耶?好阁部。

”公曰:“汝王子耶?好王子。

”有德箕踞地上,顾曰:“坐。

”公曰:“我不惯胡坐。

”有德肃然起,且揖之。

见同敞,左右命之跪,同敞大骂。

旁武士或以刀背折足,强之跪,同敞不屈,牵去将斩之。

公正色叱曰:“张司马国之大臣,不得无礼!死则我同死。

”有德素重公,悚然遂止。

说降百端,卒不屈。

有德愈重之,馆二公于别所。

防御甚严,而供张饮食如上宾,二公赓和自若。

  会公遣死士遗焦琏书,极言清兵赢弱,劝琏急提兵抵桂,且曰:“中兴大计,无以我为念。

”逻卒得之以献,有德大恐。

闰十一月十七日晨,请二人。

公方食,食撤,公笑曰:“与总督多活四十一日,今事毕矣。

”同敞曰:“快哉此行!今日得死所。

”见者皆为泣下。

二公颜色不变,扬扬如平常。

总督藏一白网巾于怀,至是服之,曰:“为先帝服也,将服此以见先帝。

”至独秀岩下,公指曰:“一生只爱泉石,愿死于此。

”整衣冠争就刃。

  被杀时,大雷冬发,远近士女皆为流涕。

马蛟麟莅杀,雅重公,命以芦席覆之。

越三日,侍御姚端,公门下士也,与杨爇入王邸,谋殓两公。

启视,见公刃血在颈,身首不殊,面色不变,抚之而哭曰:“忠魂俨在,知某等殓公乎?”忽张目左右视,杨抚之曰:“次子来见公耶?长公子失所耶?”目犹视,端叩首曰:“我知师心矣。

天子已幸南宁,师徒云集,焦侯无恙。

”目始瞑。

遂具衣冠,浅葬二公于风洞山之旷地,筑室于旁,守墓不去云。

  公孙翰林院检讨昌文,于十月遣诣永明王,辞临桂伯世爵,且陈桂林不可守状。

闻警辞归。

先是,浙人魏元翼以墨吏黜,心恨昌文,将甘心焉。

未至一日,元翼家中铁索铿然,绕室有声。

元翼伏地请罪,忽作吴语曰:“汝不忠不义,乃欲杀我孙耶?”元翼叩头乞缓三日,少毕家事。

又忽楚语曰:“此不义奴,速杀之,何问焉?”九窍流血而死。

  有德疾,遣将祷于城隍,忽见“宫侯司马”四大字。

入殿,见总督南面俨然,大惊,拜之。

归以告有德,有德骇然,为供双忠神位于铁佛寺。

昌文适至,有德因厚礼之。

昌文遂迁留守柩于明月洞,清凝亦迁总督之柩,与夫人合葬焉。

  初,安仁王英明特达,才略过人,有知人之鉴。

尝曰:“居安可寄社稷,临难不夺大节者,惟瞿先生一人而已。

”一日宴罢,夜半疾作。

急召公入,付以后事。

执手流涕曰:“孤负先生。

”顾永明王曰:“国家事一听先生处分。

”且自言其前世曰:“孤再生伽蓝,而王第一罗汉也,先生好辅之。

”言毕而薨。

相传永明王尝至宝鼎寺,礼肉身无量佛,佛忽起立。

然则罗汉后身之说,果不诬也。

  后王师袭绩溪,执督师御史金声。

被杀时,洪承畴监斩,既死,尸不仆。

洪入院,见声衣冠俨然危坐。

洪惊入内,恍惚不敢出者数日。

此与瞿留守、张司马之身后现示者仿佛相似。

盖忠魂义魄,固当如河岳日星,不容掩抑也!

  外史氏曰:余尝读沈廷芳《重修明兵部右侍郎左公祠碑铭》,后《自记》曰:“顺治二年闰月二十日,公授命。

是日莱阳乡人见公衣白衣,乘白驴,进南门至家。

夫人刘淑人问公:“归来乎?”曰:“吾为兴朝所囚。

”问以他事,则曰:“吾方可已乱矣。

”时北窗下有木榻,公坐良久,乃去。

其乡人仍见公由南门出。

无何,懋泰遣人御公柩归矣。

越日,公所知从南来,云是日暮遇公于扬州,言欲往南京谒先帝,衣饰与所乘皆同。

盖公之忠诚,生死不忘君国如此。

至今乡人称大忠先生。

吾闻诸赵元睿。

”云云。

  按:公之与陈洪范、马少愉衰绖入都也,请祭告诸陵及改葬先帝。

不可,则陈太牢于廷,哭而奠之。

旋遣还出都。

洪范请留公勿遣,乃追还,改馆太医院。

公题院门曰:“生为大明忠臣,死为大明忠鬼。

”又画苏子卿像悬壁间。

继闻南京失守,公南向恸哭,绝粒七日,呕血。

题诗有云:“寸丹冷魄消难尽,荡作寒烟总不磨。

”及谕降不从,遂与从行兵部司务陈用极等俱被杀。

公仆左夏、王联州争死,亦并杀。

  从来精忠大节,要皆有其素定者,故没世犹有生气如此。

或谓南都不亡,则公可不死。

然公即不死,亦终为郝经之馆于真州耳,岂遂能背主屈节乎?盖玉可碎也,不可毁其白,此则数公之所同也。

若碑后所记,则公之灵爽尤为凛然,故兼录之。

孙延龄 #

 

  李定国攻桂林,孔有德谓夫人曰:“我受国厚恩,誓以身殉,若辈亦早为计。

”夫人曰:“君无虑我不死。

”指其子及女曰:“第儿曹何罪,而亦遭此劫乎!”嘱老妪负之去,泣而送之曰:“此子苟脱于难,当度为沙弥。

无效乃父,一生驰驱南北,下场有今日也。

”言毕自经。

有德纵火焚其府,拔剑自刎死。

子寻为定国军士所获,死于安隆。

女以幼,养于军中。

  广西平,女得归。

世祖与太皇太后悯有德殁于王事,令送入宫,为太后养女,名孔四贞。

四贞年十六,太后为择婿,四贞自陈有夫。

盖有德存日,已字孙偏将之子延龄矣。

因下诏求得之,奉太后命为夫妇,赐第西华门外。

广西之再定也,上念孔后无人,并虑孔师无主,乃封四贞为和硕格格,掌定南王事,遥制广西军。

延龄为和硕额驸内辅政大臣,世袭一等阿思尼哈番。

  延龄美丰姿,晓音律,长于击刺。

体劲捷,能超九尺屏风。

惟不喜读书,然偶有章奏,辄能斟酌可否。

与人交,必尽其诚,能容人过失。

四贞美而才,自以太后养女,又掌藩府事,视延龄蔑如也。

延龄以太后故,貌为恭谨,以顺其意。

四贞喜,出入宫掖,日誉其能。

太后亦善视之,宠赉亚于亲王。

四贞不知以计愚之,谓其和柔易制,事益专决。

延龄内愈不平,日思所以夺其权。

  会三都统戴良臣等专权,四贞大悔恨,仍与延龄和好。以良臣等僭乱不法事诉于上,三都统亦讦之。上命督臣金光祖究其事,大臣皆不直延龄。

  十二年,吴三桂反,以书招延龄。

延龄招良臣等议事,伏力士掷盏为号,尽缚斩之。

即举兵,三桂封为临江王。

广西提督马雄亦降。

雄本三都统之助,延龄畏其逼。

四贞日夜感上恩,劝其归顺。

计且决矣,雄探得之,密告三桂。

三桂命其侄世宾为金吾大将军,领兵以恢复广东为名,驻节桂林城外。

延龄出迎,叙故旧,相得甚欢。

及送之辕门,有苗兵数十,突起马首。

延龄于马箠中出利刃奋击,毙数人,力不支,为所杀。

世宾送其头于马雄,雄对之掀髯大笑曰:“延龄亦有今日乎!”头忽瞋目张口,跃起直扑雄身。

雄大叫曰:“延龄杀我!”呕血数升而死。

  此与《三国演义》言吴斩关公,送其首于曹操,操开函问“云长别来无恙”事绝相类。

然被固附会无稽语,而延龄事则载之四王合传者也。

呜呼!其果然耶?

  四贞幼曾为三桂养女,遂拘之入滇,其子亦为世宾所杀。云南平,四贞归京师,奉有德祀焉。

缢鬼

 

  秀水汪如洋,号云壑。

未第时,馆于邑某绅家。

尝夜读至二鼓后,一少妇缟袂素裳推扉入。

汪讶之,起诘所自。

妇言故与主人女芳姑稔,将假迳寻旧好焉。

汪以形迹可疑,阻之。

  妇争之不得,返身蹲户外,以手探槛下,移时始去。

汪益疑,急返,移灯往视,得一圈,围尺许。

携还,向灯审其物,非绳非带,如环无端。

心知有异,即就火爇之,腥秽之气,触鼻难耐。

  忽闻哭声自内出,询馆僮,知主人女已以自缢死。

正惊诧间,前妇突至槛前,觅其圈不得,复入,向汪索取。

汪对云:“顷已焚却。

”且叱其速退。

妇怒曰:“与君素无仇怨,何忍下此毒手?然君贵人也。

”痛哭而去。

未几,馆僮又来报,主人女顷已解救复苏矣。

  汪后中庚子会状,出为云南学差,旋卒。卒时有老僧至门,呼之归去,先生亦自言前生峨眉山僧也。

乍浦之变 #

 

  去年夏,英夷破乍浦,杀掠之惨,积胔塞路,或弃尸河中,水为不流。

其最可惨者,尤莫如妇女。

匪有黑白二种,黑者愚蠢殆如犬羊,听白者所驱使,亦不知畏死。

故临阵必使施放鸟枪。

然破城时,亦知淫掠。

凡所掠妇女,少艾者必以供白鬼,黑者则自取老丑者多。

有以数人迭淫一人而死者。

  有杨生者,少年才俊,入邑庠。

娶妇某氏,慧丽绝伦,至是才逾年耳。

前一日,妇闻警,促生即往觅舟先遁,谓若待城破,将恐求死不得也。

生恋家,未忍决去。

及夷匪至,始出觅舟,而满城大乱,舟已不可得。

急返,闻妇哀号声彻外。

趋入,见黑鬼六七人,捽女发,将按淫焉。

生跪为祈免,群匪怒,即捉生手足钉于门上。

旋捉女,褫其下衣,迭就淫之。

良久,宛转呼号而死,乃弃之。

后搜得仆妇数人,皆毙之而出。

有老仆匿于床下,至是跃出,拔去其钉,抱生下。

生不能起立,枕妇尸痛哭。

久之,蹒跚出门,意将觅死。

适遇白鬼数人,询知状,携生归。

令认取黑鬼七人,杀之。

  有郭某者,汉奸也,素为夷匪所倚,掌兵权。

犒以三十金,俾另娶。

生携还,以其金命老仆往市两棺至。

将妇殓讫,长号数声,以头触棺死。

老仆即取空棺殓之,而自缢焉。

其他遭其毒者,亦不胜举。

顷阅《扬州十日记》,历叙城破被难之苦,令人不忍卒读。

乱离之际,大体一辙也。

  又闻白鬼性亦淫毒,殆不下黑鬼。

其所得妇女,嬖爱特甚。

每日必用鼓乐交拜,坐筵一番,如新婚者然。

顾颇好文墨,每入人家,遇名人书画,如获拱壁,争取无少遗焉。

虎尾自鞭 #

 

  广陵某翁,尝挈其子游楚。

路入九疑,偶日暮,借宿僧楼。

时十月之望,羁思无聊,倚窗观月。

忽风起,山术皆震动,叶簌簌落,见一虎跃入后园,坐大石上,俄而大哭,声极凄楚。

既乃自舒其尾,鞭背数百乃去。

父子大恐,不敢复睡。

坐而待旦,以语寺僧。

曰:“此间常事也。

”因问虎何哭,曰:“虎之性健忘,方食人时,不知其为人也,觉已晚矣。

然其所食人,爪独不能化,常梗胸中。

当清夜月明,必自悔,悔必哭。

意谓天地好生,而我食之,故鞭其背以自惩。

然遇风发威震时,适有人至,则故态复萌矣。

” 

  外史氏曰:余自幼即闻父老言,虎之食人,必自踵而上。食至首,乃知为人,则为之下泪弃去。当时已觉其为诳己也。

  后读唐代丛书,穆宗时,有孙生与李生某者,素友善。

一日李生忽亡去,其家觅之,久不得,相传已化为虎。

后孙生以事出京,道经华阴山下。

忽遇一虎于丛草中呼生,问:“故人无恙?”兼述己之为虎,问及家中消息,继以痛哭。

生乃呼之出见,答以自惭形秽,恐惊故人,故不愿见。

其言每有所遇,亦知不可食,但馋涎不能自主。

且嘱其勿复至,恐适遭饿吻也。

生悚然谨诺。

乃口占七律二首赠生,大哭而去。

其所言食人之故,与此小异,而其所以自恨为兽,则无不同也。

  余独怪世之虎而冠者,其健忘既有甚于虎,而其忍于横噬以杀人者,初不知所悔也。呜呼!虎犹如此,奈何名之曰人,而反不如虎乎?

夷船

 

  数年前,传闻琼州境外忽来一船。

其长逾于洋船,大称之。

上有三层,楼橹帆樯,壮丽高大,行疾于风,而舟中不见一人。

中置铜铳,周径丈许,亦能无人自放,中国大炮远不及也。

于时人情汹汹,以为必有岛夷将与内地为患,故为是先声以示威云。

  按:海外惟荷兰最长于用舟与铳。

其舟大者长三十丈,广五六丈,板厚二尺余,鳞次相衔。

树五桅舶上,以铁为网,外漆打马油,光莹可鉴。

舟设三层,旁置小窗,各置铜镜其中。

每铳张机,临放推窗以出,放毕自退,不假人力。

桅之下置大铳,长三丈余,中虚如四尺车轮。

云发此可洞裂石城,震数十里,敌迫则裂此自沉,不能为虏也。

其役使有乌鬼,尝居高自投于海,徐行出涛中,如履平地。

舵后铜盘长大径数尺,译言照海镜,识此可海上不迷。

  今英夷犯断,自六月望后来定海。

闻其总兵百美及布尔利所驾船,尚泊招宝山不去。

其船并长数十丈,其形制与荷兰之船无异。

而其中船板俱用铜包。

我军尝遣善泅者潜行水底,至彼钻之,不能入。

据杨炳南《海录》云:英吉利国即红毛番,而《外洋考》谓红毛自称和兰,则此船即来自英夷者矣。

  闽中红夷本日本属国,旧往来闽地市易。

明神庙末年,辄筑堡于海堧,为久驻之所。

甲子春,有漳州李姓者自日本归,云日本国王婿也。

盖李本闽中优人,先因渡海失风,漂至日本。

日本主爱其人物秀丽,以女侄妻之。

数年,思归祀其祖,故返。

时抚臣南居益闻知,召询岛中事,且以解散红夷请画策。

李云:“此系我国属役者,谕之当去。

”随传命使归,各弃堡去,遂隳其所筑。

闽中腹心之患顿释。

是当时虽为海堧之忧,然止为日本属国。

不似今之强大,竟至与中国抗衡也。

  附录

  据《外洋考》及《海录》:英夷即荷兰遗种,亦即红毛番。

《外洋考》言其长技惟舟与铳;《海录》亦言其最善连珠枪,而舟制尤极机巧。

其兵制颇得《周礼》遗意。

俗奉天主教,其于内地诸神,从无敬礼者。

惟见庙中所塑白无常鬼,必瞻拜顶礼。

其他虽孔圣像,亦任意亵玩,甚有摧为薪者。

  相传前年寇宁波时,其陆路统帅布尔利入城隍庙,曾褫去城隍冠服,将改其服色。

及还舟,忽自投作神语曰:“吾奉上帝命为斯土神,虽本朝未尝以国制加我,必欲令我易服。

汝辈犬羊,辄敢毁裂我冠服乎?”言毕,即取佩刀自刺而死。

于是诸夷震悚,次日仍如旧制制作衣冠,备牲札送至庙。

为神像穿戴毕,相与罗拜谢罪,然后去。

此其事虽近怪,然亦其慢神之一征也。

瓮间手 #

 

  《七修类稿》云:余尝纂《谈圃》,载元丰间修城,掘得一物,活而如人,但无眉目,或谓之太岁。

正德末,崇德地名高田村(今属桐乡)民家,掘地得活小儿,即时烧死。

此又不知何异也。

余谓此或人之所埋,本不足异。

  余二姊家张氏之族,有同居娣妇某氏者,素病咯血。

一日,日方中,至厨下午炊,瞥见墙下水瓮之侧一手伸出,五指皆备,俨然人也。

妇大骇,方呼众往视,倏已不见。

众即其处掘之,无所得。

然妇自是常心悸,未几竟死。

  按《熙朝新语》:徐太史用锡未第时,偶如厕,见大肉块,遍身有眼。

因记书言鞭太岁者,可转祸为福,遂击之。

每击一眼,则遍身眼愈明灼。

自是领乡荐连捷,官至侍讲。

则谓太岁如人而无目者非矣,抑其类有不一欤?

挖眼

 

  《明史稿》载:韩雍(长洲人)征广西瑶僮,尝与僚属论兵辕门,取俘斩数人,探心脑啖之,立尽。见者失色,而雍谈笑自若。此真威克厥爱者也。

  顷有督抚某公镇海疆者,凡遇剧贼,辄抉其目珠。

尝微行至茶肆中,见一英吉利人,方与同伴相争,拔刀欲刺,同伴逃去。

其人将追杀之,问之,其人言本将往杀其仇家某,而某独为之劝阻,故将先刺之。

某公好言曰:“杀人者死,汝国中之法亦然。

今其劝汝者爱汝也,汝奈何欲杀之也?”其人大恚曰:“汝何人?敢来为渠游说乎?可亟去,勿尝吾刃。

  某公即返至署,立饬捕役数辈,往拘其人至。

公衣冠坐堂皇,喝令抬头。

其人仰视,始悟即肆中所遇也,乃慴伏不敢动。

公即起,至阶前,一手捽其发,扠两指插入目中,则血淋漓,双珠随手出矣。

随乃撩襟拭其指血,且拭且骂曰:“贼匪,先教汝知本部院手段,待拿汝同伴并诛可也。

”凡抉目,公必亲自举手。

抉毕,辄以衣襟拭其指,故襟上尽赤如胭脂。

盖此事隶役莫能任使也。

  窃谓此法以处剧盗大猾,纵不即行诛戮,亦可杜其后患,非但以立威也。然公今已以淫刑为御史所参矣。

狐妖

 

  国初时,邑中某为其戚招饮,迨暮始归。

过铁店巷,遇一美鬟,莲步蹇涩,姗姗然来。

时秋雨乍收,路淖,女乞某负过淖处。

某喜诺,径负至家。

女询知为其家,双波斜转而笑曰:“痴儿负我来,欲何为?”某亦笑曰:“卿试猜之。

”女曰:“然则子宜僵矣。

”某狂喜,挽与入帷,略亦不拒。

狎昵既毕,女顾见四壁萧然,床中敝衾败荐,嗤之曰:“一寒至此,而犹思作风流措大耶!”生觉有惭色,已复疑其为妖。

女已知之,曰:“我诚非人,然不为汝祸,勿怖也。

”某心恋其美,即亦不惧,惟以其荏弱不堪糟糠为虑。

女曰:“但能共矢白头,此亦易耳。

”某益喜。

  次日偶出门,比归室中,几榻衾褥,灿然一新。

惊问所自,女曰:“适借之姊家尔。

”至晚膳,某叹曰:“有客无酒,相对亦属无聊。

”女不答。

一转眼,则斗酒只鸡,胪列几上矣。

自是凡某有所需,无不应手至。

某尝戏问曰:“卿具此神通,何难为致千金,—洗酸态?”对曰:“妾与君有夙缘,故冒嫌为此。

凡人饮啄有定,过此恐不为君福也。

  后月余,女托往省姊家,数日乃返。

诘之,女曰:“姊氏偶染微疾,故少留扶持也。

”某疑其别有所私也,谓之曰:“沈宗善家好,勿去祟他。

”女曰:“彼家墙高,又多犬。

且彼福人,不可近也。

  无何,某以酒后误伤人命入狱。

女朝夕入视,时携肴饵相饷,狱卒无知者。

会于七倡乱山东,一日,官军方与对阵,忽见一女子白锦战袍,首戴雉尾,持绿沉枪,跃马率数十人驰入贼阵。

贼乃大溃,七就擒。

问其所自,女以某妻对。

将军上其功,某因此亦得末减,发锦州充军。

临行,女请从,某不可,曰:“有押役在。

”女曰:“彼何知?至淮上,我别有投。

”比至淮,别去。

  后二年,遇赦。

还过淮,逆旅主人曰:“自往年客去,此间有妖大为祟,今不敢屈留。

”某心疑是女,固请止宿楼中。

入夜,某于灯下独酌。

忽见女华妆而至,向某万福曰:“郎亦无恙耶?”某大喜,邀与共饮,絮问前事。

女曰:“但为君故,致卧榻之侧,不容他人。

今幸可相从去矣。

”次日遂携以行。

过苏州,方届五日,有龙舟之戏,某偕女游焉。

女饮大醉,枕于膝上而卧,辄化为狐。

  初,邻舟一乡宦某,见女窗中,艳之。

及是乃招某去,许以五百金购焉。

某心念:彼异类也,终非良匹。

若守死柱下,何日得富贵?遂与署券而还。

女已觉,骂曰:“负心贼!妾自问于汝不薄,今才得生还,遂忍以数百金而弃如敝屣乎?今不忍杀汝,但箧中钿盒,须见还也。

”言讫,向箧内取其盒纳怀中,径出登岸,挥泪而去。

盖此盒乃女送某往锦州时所赠,凡遇窘急,启之,必有数金存焉。

某以是在戍得免冻馁。

至是自悔负女,然不可追矣,怅然解缆至家。

年余,竟以穷饿死。

  附录《袁氏传》

  广德中,有孙恪秀才者,因下第游洛中。

至魏王池侧,有一大第,洛人指此袁氏之第。

恪径往扣扉,良久,忽有女子启阍,容光鉴物,艳丽惊人。

珠初涤其月华,柳乍启其烟媚。

兰房灵濯,玉莹尘清。

恪疑主人处子,潜窥而已。

女摘庭中萱草,凝思久立,遂制诗曰:“彼见是忘忧,此看同腐草。

青山与白云,方展我怀抱。

”吟讽既毕,遂来搴帘。

忽睹恪,惊惭入户。

使青衣诘之,且曰:“小娘子少孤,更无姻戚,见未适人,且求售也。

”良久,女子乃出,美艳愈于向者所睹。

命侍婢进茶果曰:“郎君既无第舍,便可迁囊橐于此。

”恪未室,又睹女子婉丽如是,乃进媒而纳为室。

  三四岁,忽遇表兄张闲云,恪止宿其家寝。

张生握手密谓曰:“兄于道门曾有所授,适观弟词色,妖气颇浓,未审别何所遇?”恪辞以未有所遇。

张曰:“夫人禀阳精,妖受阴气。

魂掩魄尽,人则长生;魄掩魂消,则立死。

故鬼怪无形,而全阴也,仙人无影,而全阳也。

阴阳之盛衰,魂魄之交战,莫不表白于气色。

向观弟气色,阴阳侵位,邪干正府,真精已耗,识用渐隳;精液倾输,根蒂浮动,骨将化土,颜非渥丹。

必为怪异所铄,何坚隐也?”恪方惊悟,遂陈娶纳之因。

张大骇曰:“即此是也。

”恪曰:“某一生迍邅,久处冻馁,因兹婚娶,颇似苏息。

不能负义,何以为计?”张生怒曰:“大丈夫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且义与身孰亲?身受其灾,而顾鬼怪之恩义乎?”授以宝剑曰:“此亦干将之亚,凡有魍魉,见者灭没。

倘携置密室,必睹其狼狈。

”恪遂受剑,张告去。

  恪携剑隐于室内,而终有难色。

袁氏俄觉,大怒曰:“子之穷愁,我使畅泰。

不顾恩义,遂兴非为。

如此用心,则犬彘不食其余!”恪惭颜,叩头曰:“受教于表兄,非宿心也。

”袁氏遂搜得其剑,寸折之,若断轻藕。

袁氏乃大笑曰:“张生一小子,不以道义诲其表弟,使行其凶毒。

然观子之心,的应不如是。

吾匹君已数岁矣,子何虑哉?”恪方稍安。

后十余年,袁氏已鞠育二子。

治家甚严,不喜参杂。

  后恪之长安,谒旧友王相国缙,遂荐于南康张万顷,为经略判官。

挈家而往,袁氏每遇青松高山,凝睇久之,若有不快意。

到端州,袁氏曰:“去此半程有峡山寺。

我家旧有门徒僧惠,幽居此寺,别来数十年。

僧行极高,能别形骸,善去尘垢。

倘经彼设食,颇益南行之福。

”恪遂办斋蔬之具。

及抵寺,袁氏欣然易服理妆,携二子诣其僧院,若熟其径者。

遂持碧云环以献僧曰:“此是院中旧物。

”僧亦不晓。

及斋罢,有野猿数十,连臂下于高松,而食于台上,复悲哮扪萝而跃。

袁氏怛然,俄命笔题僧壁曰:“剖破恩情役此心,无端变化几湮沉。

不如逐伴归山去,长啸一声烟雾深。

”乃掷笔于地。

抚二子咽泣,语恪曰:“好住好住,吾当永诀矣!”遂裂衣化为老猿,追啸者跃树而去。

将抵深山,而复返视。

恪惊怛良久,抚二子一恸。

  询于老僧,僧方悟曰:“此猿为贫僧为沙弥时所养也。

碧玉环本诃陵胡人所施,当时亦随猿颈而往。

今方悟矣。

”恪惆怅,舣舟六七日,携二子回棹,更不能之任矣。

(此传为唐顾夐撰。

予爱其叙次中工于描写,中间论人妖分界,精辟如《黄庭》、《阴符》诸经,而其事又可以为警,故节录以附于此)

  外史氏曰:太史公曰:“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向其利者,为有德。

”归震川先生曰:“凡人当厄困时,得人一言之善,辄不忘于心。

”况袁氏之子孙生者乎?且以孙生之贫不能娶,而骤得一神仙中人,而可以育子,可以治家,为孙氏更绵血食于无穷。

与生处十余年,而琴瑟曾无间也。

袁氏复何负于生乎?无负于生,则人之可也,室之可也。

奈何以一人之言,而忍以齿其利剑哉!然使生惑于张生之危言,而不复顾夙昔之恩义,则以袁氏神通如此,安知不反受其祸,如某生之于狐女也?幸也天良未泯,抚剑犹豫,卒为袁氏所谅而克保其终也。

然抑已危矣!

织里婚事 #

 

  织里某翁,家饶于财。

生一子,质颇聪秀,翁视为家宝。

稍长,为聘同邑某氏女。

年十八,即为之成婚,某氏女才及笄耳。

无何,已届期矣,某子忽遘暴疾。

乃倩媒氏至女家,备述翁意,言:新郎之病虽大势无妨,然医者云:“若此时遽令出门迎娶,恐生意外之变。

”若蒙曲赐周旋,免其奠雁,临时当仍备舆从,迎令爱往与成礼,则所全者不少矣。

女家父母皆许诺。

媒氏还报,明日迎女去。

顾婿病已亟,实不能行礼。

草草送入洞房,竟夕扰攘,不复能就枕。

次日其子竟死,女犹未及庙见也。

此道光二十五年九月间事。

  先是,翁以将宴客,召屠者宰猪,屡宰不绝,而又无血,及其他鸡鸭等物皆然。

其庖人所烹猪蹄,个个皆作殷红色,如涂鲜血。

识者已共知为不祥,而翁犹迷而不知止,以致此误也。

惜哉!

  外史氏曰:此事余闻之丁子香。

时许汝樵亦在座,恻然曰:“此女固未庙见也,嫁之可矣。

”余谓:即已庙见矣,已与某子合欢矣,而以十六七之红颜少妇,又无遗孤可抚,而必令其以寡鹄终也,于心安乎?然此女既已归婿门矣,此非如置器者,以不得其用,而遂可转售诸他人也。

况以今之世,虽在闺阁,皆喜矫立名义,甚有未婚而舆主迎娶,与殉其夫者。

此固小儿女一时激烈之所为,君子所不愿见也,然而王法犹有所不禁也。

况其婿之死,固已在迎娶之后乎?昔者宋伯姬不肯下堂,以及于难,君子谓其女而不妇。

是女子之出门,原不容轻举,而况在嫁娶之际?故《曾子问》言:“取女有吉日,而女死,则婿齐衰而吊,既葬而除之。

夫死亦如之。

”“如”之云者,谓亦如婿之服齐衰以吊。

“既葬而除”者,不终丧也。

其所以不终丧者,不以为妇之服服之也。

不以为妇,则别嫁他族可矣。

然此固为未入门者言也。

其在入门之后者,岂得复援此例乎?惜也,某翁请之,女之父母许之,此皆庸人自扰。

而此女之身,则已为覆水之难收矣。

可胜叹哉!

嗅金

 

  林邑船官徐狼川,言外夷皆裸身,男以竹筒掩体,女以树叶藏形,所谓裸国者也。

虽习裸袒,犹耻无蔽。

惟以暝夜与人交市,暗中嗅金,便知好恶。

晓看皆如其言。

据《八纮译史》,乃罗刹国人也,在婆利之东。

其人朱发黑身,兽牙鹰爪。

与林邑人作市,辄以夜,昼则掩其面云。

  又有罗刹鬼国,在东海大洋之中。

田漪亭雯言巡抚广州时,有一孝廉,黄姓,名之骖。

耳不能听,以眉听。

尤奇。

盖不独牛以鼻听,龙以角听,异气之钟于物也。

  相传商丘宋公荦精于赏鉴,能于暗中辨书画之真赝,百不失一。

此别以绢纸之精粗厚薄,而得之于手者。

吾邑沈宾谷(青斋先生之子),双目皆瞽,不能出门一步。

然好与人为叶子戏,摸其牌而配合弃去之,虽巧者莫能胜也。

尤奇。

“佛时”“贞观”

 

  姚秋农先生典试广东,闱墨中有用“佛时”字者。

呈荐时,先生以“佛时”字出佛书黜之。

及道光庚辰,先生以都御史为总裁,三场中有一硃卷举及贞观年号者,又以贞观乃汉代年号被黜。

或缀一联嘲之曰:“佛时”云出梵书,菩萨呼冤夫子笑:“贞观”乃称汉代,武皇长叹太宗惊。

事却可笑。

然先生学有根柢,疏谬当不至此,或闱中同事者为之也。

剪舌

 

  刘燮,字隐园,吴郡人。

父尝作令江阴,宦囊颇富。

燮性鄙而质钝,作文常苦思终日,不得成章。

迨其成也,错写金根,颠倒紫凤,见者无不绝倒。

其父遂为之援例入监。

  后父死,每忌日祭仪,俱极不堪。

妻以为言,则曰:“渠辈从不为子孙计,讵尝想啖子孙羹饭耶?”以其父在时,好结交也。

以祖母为庇,其少子则以老娼呼之。

居常数米而炊,自僮仆以及子女,蔬食常不得饱。

遇其妻尤酷,亦不知有亲族交友,惟自奉极奢。

蓄一婢张氏,性悍戾。

以其善于床第也,遂纳为妾。

  妾索饕餮,刘亦非肉不饱。

一日妾思食鳗鲡,命女仆就肆市焉。

妾以为少,疑其窃食,抵其器于地,大骂。

婢力辨其诬,妾愈怒,命仆某捉住,剪其舌,立毙。

盖婢有国色,刘尝与狎,妾侦知之。

妾性本奇妒,思置之死而未发也。

至是乃偿其夙恨焉。

及女父控官,刘行贿于知县某公,蔽其罪于他婢。

婢不胜拷掠,遂诬服。

详报后,上官遽为咨部,婢引领以俟秋决而已。

  然刘自是家骤落,妾不耐清苦。

遂与刘谋为倚门计。

刘欣然曰:“饥寒至身,不顾廉耻,古人已教我矣。

”许之。

妾虽貌仅中人,然以其善淫也,接客之后,车马填门。

刘感其活命之恩,且畏其威,求所以媚妾者,无不至。

偶购得石涛和尚白描春宫,命酒赏之。

酒至,甫展首页,忽闻叩门声甚急。

惊起出视,有县隶数辈持牒入,系刘与妾而去。

  盖是时前令以侵蚀赈米褫职,新令某以进士班来代。

入署,见门中一兔伏焉,心异之。

既而悟曰:“门中有兔,乃冤也。

邑中得毋有冤狱乎?”及寝,梦一女子披发跪床前,张口喷血,似诉冤状。

而口中无舌。

恍惚间,又一女在旁痛哭,久之,起至庭中,取一弓竭力挽开,将射令。

令惊寤。

晨起点囚至婢,婢呼冤。

审视,即夜中所梦也。

因思其挽弓而射者,乃张字也。

立唤役持牒拘刘与妾至,一鞫而服。

遂出婢,而杀妾。

刘以同谋行赃论绞,瘐死狱中。

  按《医经》:舌为心苗。

故断其舌则死,然亦有不死者,直隶吴直诠素无行,好渔色,不避亲族。

一日将奸其女,女伪许之。

从入卧内,裙腰甫解,先索其舌。

吴狂喜,伸舌舐之,女一口啮断其大半。

呼救命,家人咸集,执而诉于官,以乱伦论死。

是其人初不死也。

  又邑中沈某者,尝游幕,以刑名致富千金,援例分发东河县丞。

性喜娈童。

一童素以少俊得幸,后以恃宠忤意斥出。

童衔恨,倩人求复入服役,某许之。

遂入,长跪谢罪,某视其婉媚可怜,搂入怀中。

童故与缱绻,索其舌啮得其半,某昏绝于地。

童出至署外,声言某官欲行强奸,已不胜忿,故啮其舌。

遂赴黄河死。

某以有玷官箴革职,然未死也。

  此皆嘉庆戊寅事也。

刘綎

 

  刘少保綎,字省吾。

以都督家居。

时有贼窃发宁州,势张甚。

巡抚遣县令郡守请救,少保辞以疾,复命藩臬往请,坚辞。

皆大怒。

命医往验,诈则将参之。

医至,则奄奄床褥也。

众惶急,策无出。

未几,忽报刘将军破贼归矣。

众大骇,谓:“将军出,吾属固不能知,亦何施此狡狯为?”曰:“贼为陈友谅之裔,蓄谋数传以俟衅。

今发不易遏,若知某往,必大备,故密扑之。

此兵法也。

”众乃服。

  时方右文,每公会,坐少保诸生下。

郡绅士有公宴,醵金不给,辄目少保字呼曰:“省吾以办此。

”少保恒什佰于众输办。

或酒酣,令家卒驰马娱宾。

少保兴发,往往上马舞双刀。

观者但见白气旋绕眩目,不辨其面。

虽奇其艺,亦但作戏玩观也。

  少保子念述,矫捷有父风。然少保袖箭为绝艺,透坚甲,及五六十步;念述止及二十步许,不能穿札,勇不如也。

  少保有女亦勇,嫁于某,奁具丰盛。有盗数十,突围其家,尽室惶恐。女命婢取软甲披之,率婢挥刀出杀贼。贼不能支,遁去。

  按《明史》列少保平缅、平罗雄、平播酋、平倭、平倮功盖详,而遗平宁州事,以寇一发即灭耳。

然其出奇之功大矣。

至若时俗鄙武,里有达官,缘与少保结婚,至削籍。

明之不振有由矣。

  按:少保最善拔距,能纵跃十丈,横跃十丈。

拔距者,《左传》谓“魏犫距跃三百,曲踊三百”,《汉书》谓“甘延寿少以良家子为羽林,善骑射、投石、拔距,尝超逾羽林亭楼”是也。

  又按:此篇见《张瓜田集》。

原本篇末言“《明史》列少保平缅、平罗雄、平播酋、平倭、平朝鲜,平倮功”,似有误,盖少保平倭时,本与朝鲜兵合也。

今特为删此三字。

黄石斋 #

 

  祟祯时,余中丞集与谭友夏结社金陵。

适石斋黄公来游,与订交,意颇洽。

黄公造次必于礼,诸公心向之,而苦其拘也,思试之。

妓顾氏,国色也,聪慧通书史。

抚节按歌,见者莫不心醉。

一日大雨雪,觞黄公于余氏园。

召顾佐酒,公意色无忤。

诸公更劝酬,剧饮大醉。

送公卧,特设榻上枕衾、茵席各一,使顾尽弛亵衣。

随键户,诸公伺焉。

公惊起,索衣不得,因引衾自覆荐,而命顾以茵卧。

茵厚且狭,不可转,乃使就衾。

顾遂昵就公,公徐曰:“无庸。

”侧身内向,息数十转即安寝。

漏下四鼓,觉,转面向外。

顾佯寝无觉,而以体傍公,公酣寝如初。

诘旦,顾出,具言其状。

且曰:“公等为名士,赋诗饮酒,行是乐而已矣。

为圣为佛,成忠成孝,终归黄公。

  及明亡,执于金陵。

在狱中,日诵《尚书》、《周易》,数日貌加丰。

正命之前夕,有老狱卒持针线向公而泣曰:“是我事主之终事也!”公曰:“吾正而毙,是为考终。

汝何哀?”故人持酒肉与诀,饮啖如平时。

酣寝达旦,盥漱更衣,谓仆某曰:“曩某以卷索书。

吾既许之,言不可旷也。

”和墨伸纸,先小楷,次行书。

幅甚长,乃以大字竟之。

加印章,乃出就刑。

其卷藏金陵某家。

  顾氏自接公,自怼归某官。李自成破京师,顾氏谓其夫能死,我先就缢。夫不能用。

  外史氏曰:此《望溪文集》所纪黄公轶事,与左忠毅公并书者也。

夫古来忠臣义士,莫不以天下为己任。

即至时丁板荡,世际沧桑,犹将以一身力扶阳九,不得已而以一死报国,其意固以为未堪塞责也。

故当其从容授命,即忠义之名,有不忍言,而何有于身家,更何有于声色货利?余读佛书,迦叶曰:“金刚之身,非世间火所能烧。

”又《瑜伽论》曰:“魔有四女,端正无伦。

共来菩萨前,呈诸姿态。

菩萨以义心定力,四女皆变老丑,羞惭而退。

”盖理之不胜夫欲,足令贲、育失其勇,良、平失其智,惟仙、佛为能制之。

然仙佛一切不动,而圣贤则有动有静。

以左公罹祸之惨,凛凛数言,至今犹有生气。

使其平居有如顾氏者,而与之键户同卧起,谓能动其一顾哉!此先生发潜阐微意也。

至黄公临命数语,则分定固然,亦二公之所同也。

然此岂二公始念哉?此则可为二公痛哭者矣。

对缢

 

  《如是我闻》:京师有富室吕氏娶妇者,男女并韶秀,亲串皆望若神仙。

窥其意态,夫妇亦甚相悦。

次日天晓,门不启。

穴窗窥之,则左右相对缢,视其衾,已合欢矣。

婢媪皆曰:“是昨日已卸装矣,何又着盛服而死耶?”此狱虽皋陶不能听矣。

  按花庵《中兴绝妙词选》:钱塘吴礼三,字子和,有《顺受老人词》五卷。

有陶氏者,与王生情好甚笃。

计生时虽暂为萍水之聚,而死后终必长离,因于月夜共沉西湖。

赋《霜天晓角》吊之云:“连环易缺,难解同心结。

痴呆佳人才子,情缘重,怕离别。

意切,人路绝,共沉烟水阔。

荡漾香魂何处?长桥月,短桥月。

”事亦载《西湖志》。

然则天下固有此一种情痴。

吕氏夫妇既在合欢之后,得毋亦为情死耶?

生祭

 

  明崇祯十五年,洪承畴为我朝所败,时传其已殉难,崇祯帝赐祭十六坛,御制祭文以旌之。

其后,我朝兵下江南,洪又经略江南川湖等省。

从入关,有土人迎而请见,洪纳之。

其人入而长跪,出袖中御制祭文朗诵一过,大哭而去。

  按:承畴之才,在明末诸臣中,似犹可任以兵事。

史中所纪战功,亦有可观者。

然黄梨洲先生尝议其所叙战功之多诬,则有不可尽信者矣。

《檐曝杂记》言:承畴兵败时,其子弟在家,已刻行状散吊客。

崇祯帝方祭十四坛,而承畴生降之信至。

后金声起兵徽州,与门人江天一俱败。

承畴谕令生降,天一诵御制祭文以愧之。

其后从本朝归没于京师,其子弟又刻行状,不复叙前朝事,即从本朝入关序起。

有轻薄子得其两行状,订为一本,以作笑端云。

  《明史》又言:崇祯十四年,大清兵围松山。

承畴与邱民仰誓死固守,外援不至,刍粮并竭。

至明年二月,已围半年矣。

力不支,城破,承畴降。

民仰不屈,死,赠右副都御史,赐祭六坛,官为营葬,命建祠都城,与承畴并列。

帝将亲临致祭,后闻承畴降,乃止。

熊襄愍轶事 #

 

  《全谢山集》载:始宁倪生为予言:其尊人曾从里中仓桥陈氏见其先世《秋曹日录》一书。

其人在熹庙时尝为狱官。

凡魏阉所杀君子,不下东厂而下刑部者,皆载其狱中事。

  其言襄憨自入狱,一饮一食,阉皆令狱官以帖子报知。

然襄愍亦无所异。

其卧用一藤枕,不分寒署,未尝去身。

每晚人静,再拜礼北辰,则取此藤枕供之,莫能知其意也。

或以问襄愍,亦笑不答。

已而刑有日,襄愍神色不变,手出遗疏,犹为上言边事,又作绝命词。

其疏稿为西曹郎所遏,曰:“囚安得上书?”襄愍曰:“此赵高语也。

(原注:缺十二字)圣朝安得有此?”怡然就刃。

  时奉有传首九边之旨,西曹郎俄录其首,则法场中空无所见,但一藤枕。

大骇,相戒勿泄。

密报魏阉,则命取熊氏子弟家人拷问,大索,竟无所得。

魏阉计无所出,遂秘其事。

其九边所传之首,非真颅也。

魏阉败后,公子兆璧连疏请公首归葬蒲州,亦明知其非公首,特借以消此冤案耳。

  此说在明野史中,俱未之及。吾谓李公映碧《三垣笔记》极言襄愍临刑之惨,与此不符。然陈氏乃亲见者,当不诬也。(蒲州大学士韩爌也)

  按:史稿但纪襄愍保辽之功,而不言其通术数。

惟于万历三十五年巡按辽东时,岁大旱,行部金州,祷城隍神,约三日不雨,毁其庙。

及至广宁,逾三日,大书白牌,封剑,使使往斩之。

未至,风雷大作,雨如注。

辽人以为神。

据此,则狱中之事自非无稽也。

地震

 

  《天变述略》:五月初六日,哈哒门火神庙庙祝见火神飒飒行动,势将下殿,忙拈香跪告曰:“火神老爷,外边天早,切不可走动。

”火神举足欲出,庙祝哀哭抱住。

方推阻间,而震声旋举矣。

  有一绍兴周吏目之弟,因兄荣选。

思做公弟,到京方三日,从菜市口买一蓝纱褶,摇摆而还。

途遇六人,拜揖尚未完,头忽飞去,陷入墙内寸许。

眼睛飞在对门墙上。

粘住犹动。

眉毛又粘在一处。

其六人者无恙。

  粤东会馆路口,有蒙师开学,童子三十二人。

一响之后,先生学生俱不见。

又,宣府新推总兵在元宏寺街,一响,连人及长班七人俱不见。

所伤男女,俱赤体寸丝不挂,不知何故。

有长班于方震时,弁帽衣袴鞋袜,一霎俱无。

一人因压伤一腿卧地,见妇人赤体而过:有以瓦遮阴户者,有以半条脚带掩者,有被半条褥子者,有被一幅被单者,顷刻得数十人。

是人又痛又笑。

  庆宏寺街有女轿过,一响掀去轿顶。女全身衣尽去,赤体在轿,竟尔无恙。惟冯相公夫人单裤奔走街心,然亦仅见矣。

  长安街一带,从空飞堕人头,或眉毛和鼻,或连一额,纷纷而下。

大木飞至密云石驸马街,五千斤大石狮子飞出顺城门外。

震后有人来告,衣服俱飘至西山,挂于树梢。

昌平县教场中衣服成堆,人家器皿金钱首饰俱有。

而德胜门外堕落人头人臂尤多。

  先是,五月初一日,山东济南知府往城隍庙行香。

及庙门,忽然知府皂隶俱各昏迷。

有一皂隶之妻来看其夫,见其前夫死已多年矣,乃在庙当差。

前夫曰:“庙里进去不得,天下城隍在此造册。

  《传异记》:宋熙宁中,恩州武城县有旋风自西南来,发屋拔木。

县令一门及人民俱卷入云霄中,坠地死者不计其数。

近道光庚寅之岁,直隶一带震裂不下千里,压死者以万计,然皆未有吹去衣服及肢体者。

而此记言之凿凿如此。

考《明史?帝纪》及《五行志》,并无五月初六日之变。

然《明史》前后多脱误。

如天启四年三月甲寅、六月六日丙子,京师地震,《帝纪》及《五行志》俱有之。

独《志》言三年京师地震者三,而《帝纪》不载;《纪》言四年三月戊午夜京师地再震,《志》亦不载。

庚申夜复震者三,而《志》但云庚申再震。

则其不足征明矣。

王秋泉 #

 

  王秋泉者,吾邑名医也。

有某富人病且死,延秋泉。

秋泉适治某贵人疾,不果往。

富人念不已,中夜绵惙,谓其子曰:“吾宁得一当王先生,死不恨。

”子乃复走仆秋泉所,顿首敦促。

会所治贵人疾良巳,又数日贵人起,治具觞秋泉,奉金币为寿。

秋泉饮大醉归,归至舟中,语家人曰:“今可赴富人约矣。

”而富人子所遣仆,业踊跃解维代摇橹。

抵其家,传呼曰:“王先生至矣。

”举家惊喜出迎。

  秋泉方酣睡,家人起诸梦中。

主人已盛衣冠,鞠躬入舟肃客。

秋泉谢以暮夜,请得诘朝栉淋登堂。

主人固请曰:“老父忍死待先生,先生幸辱临,何栉沐为?”强之入。

诊脉已,与药竟出。

主人盛馔揖秋泉,秋泉但摇手谢。

还舟,解衣卧。

鸡鸣酒醒,呼其家人骂曰:“惰奴旷乃公事!且某富人迟我久,当夜赴之,何尚泊此?”家人曰:“公顷已诊脉与药,忘之耶?”秋泉大惊曰:“审与药乎?吾真大醉,必杀之矣!”顿足,促解维归,谓不去必受辱。

  家人匆遽解维,而主人已遣仆伺秋泉。

闻去,即入报。

须臾门启,望岸上烛笼数十,传语止王先生。

秋泉不知所为。

俄而主人踉跄至,入舟顿颡,泪下承睫,谢曰:“老父得先生刀圭,乃者熟寝,病若脱矣。

先生存,父存;先生去,父且大去。

惟先生终哀怜之。

”秋泉自疑曰:“世岂有是事哉?必绐我。

”然已无可奈何,强随之登堂,门且掩,心犹怦怦然。

坐定,主人申谢再三:“先生用药何神验乃尔?”秋泉乃漫应曰:“昨已得其概,请更得审视。

”遂入视,索药渣观之,私自慰曰:“幸不误!”更与数剂,起其疾,厚获而归。

人呼为醉先生云。

  外史氏曰:此事见《乌青志》。醉梦之中,而用药之神效如此,岂其中有鬼神耶?然亦可见医术之不尽足凭,而生死之自有命也!一笑。

蚺蛇

 

  《水经注》:交趾金溪究山有大蛇,名曰蚺蛇。

长十丈,围七八尺。

常在树上伺鹿兽,鹿兽过,辄低头绕之。

有顷,濡湿讫,便食头角。

三月骨皆钻皮出。

山夷始见蛇不动时,以竹签签蛇头至尾,杀而食之,以为珍异。

一说以妇人衣投之,则蟠而不起走,便可得也。

  杨氏南裔《异物志》曰:“蚺惟大蛇,既宏且长。

采色驳荦,其文锦章。

食猪吞鹿,腴成养创。

宾享嘉宴,是豆是觞。

”言其养创之时,肪腴甚肥,可为宾筵珍味。

惜其吞食鹿冢,逢足以供老饕之大嚼也。

  蚺蛇大者,能吞鹿食人。

性极淫,取妇人敝袴掷地,以首戴之,俯仰顿撼甚乐。

捕之者,度其出入之地,先钉罗桩数行,狭仅容其身。

壮士持橄榄棍伏其中,出一人于外,飏妇人裙裤招之,蛇即昂首高六七尺来追。

人退入罗桩,蛇身既巨,到狭处曲折转身不便,人持棍击之,且击且退,数人迭出,视其首俯地,则无惧矣。

每击一下,则皮肉皆缩。

有一泡,死而血凝(即护身胆也),其力大减。

多以乱真,真者值兼金。

此《岭南杂记》所言,与《水经注》合。

惟《桂海虞衡志》言:蚺蛇大者如柱,常出逐鹿食之。

寨兵善捕之,数辈满头插花,趋近蛇,蛇喜花,必注视,渐近俯其首。

大呼“红娘子”,蛇益俯其首不动。

壮士大刀断其首,众悉奔散,远伺之。

有顷,蛇奋迅腾掷,道旁小木尽拔,力竭乃毙,一村饱其肉。

其法更奇。

然石湖所志,率经亲历,必非无据。

  又按《岭表录异》云:普安州有养蛇户,每年五月五日,即舁蚺蛇入府,祗候取胆。

余曾亲见,皆于大笼中藉以软草,盘屈其上。

两人舁一条在地上,即以十数拐子从头翻其身,不得转折。

即于腹上约其尺寸,用利刃抉之。

肝胆突出,即割下其胆,曝干,以备上贡。

即合内肝,以线合其疮口,收入笼。

或云舁归放川泽。

据诸书所称,蚺蛇力大若许,必不可以生而致。

今观此录所载,则取之固自易易。

其信然耶?

  南裔《异物志》:蚺蛇牙长六七寸,土人尤重之,云辟不祥,利远行。卖一枚,值牛数头。

采龙眼 #

 

  龙眼枝甚柔脆,熟时赁惯手登采。

恐其恣啖,与约曰:“唱勿辍,辍则弗给值。

”树叶扶疏,人坐绿阴中,高低断续,喁喁不已。

偶听颇足娱耳,细思之,令人欲笑。

大言

 

  少读《王莽传》,凡自法禁号令,以及名物郡县,莫不剽摹古籍,以恣粉饰,不独仿《大诰》等著作也。想见当时居之不疑,如醉如痴之状。

  后读《孟蜀世家》:宋太宗遣王全斌等伐蜀,孟昶遣王昭远御之。

昭远好读兵书,以方略自许。

兵始发成都,昶遣李昊等饯之。

昭远手执铁如意,自比诸葛亮,酒酣谓昊曰:“吾此行岂止克敌?当领此二三万雕面恶少年,取中原如反掌尔。

”既而与全斌一战于三泉而败,再战于剑门而被擒。

真是写成一笑!

  然自古此等妄人,却又不少。

南燕有王始者,莱芜人。

慕容德建平四年,始以妖术惑人,众至数千,聚于太山莱芜谷。

自称太平皇帝,署置百官,号其父曰太上皇,兄林为征东将军,弟泰为征西将军。

帝遣车骑将军桂阳王镇讨擒之,斩于都市。

临刑,人皆骂其自取族灭。

或问其父兄何往,始曰:“太上皇蒙尘于外,征东、征西乱兵所害。

朕躬虽存,复何聊赖?”其妻赵氏怒之曰:“君正坐此口以至此,奈何临死尚尔狂言?”始曰:“皇后何不达天命?自古岂有不亡之国,不破之家耶?”行刑者以刀环筑其口,始仰天视曰:“朕即崩矣,终不改帝号也。

”此其可笑,尤堪与王莽“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之言并传。

  又《宋稗类抄》:嘉泰开禧时,郭倪位殿岩,自谓卧龙复生,酒后辄咏“三顾频烦,两朝开济”二语。

陈景俊为军漕宴之曰:“木牛流马,则以烦公。

”师既溃(即富平之败),自度不复振,对客泣。

时彭法传在坐,语人曰:“此带汁(字借作职)诸葛也。

陆世科 #

 

  鄞县陆世科为诸生时,尝馆于邑中一富室。

值黄霉,命馆僮焙被,僮转付婢,携就主妾房中焙之。

至晚,夹带主妾之睡鞋而出。

世科欲睡,展被始见,抛之帐顶。

  后主人入斋中见之,伺其出,袖之以去。

迨更深,密令妾往扣其门,而操刀随之。

世科问为谁,低应曰:“妾也。

”世科曰:“焉有昏夜而女客可见先生者乎?”又令再三恳之,曰:“第开门,妾自有说。

”世科曰:“女客与先生有何可说?即有说,明日与主人同来。

如再不去,当即捉付尔主,勿嫌见辱也。

”主人见世科毅然难犯,即应之曰:“请开门,小弟在此。

”既入,世科见主人持刀,大惊。

主人曰:“无惧。

”出鞋示之,备述所以。

世科笑曰:“幸我无私,否则已污君刃矣。

”明日遂辞去。

  后登万历己丑进士,仕至大理卿。是时,人多附魏阉,公独特立不阿,以完节终。

  事见《乌青志》。

或曰:此事已见《子不语》,彼作镇台某,不知孰是?余按《警心录》:陈淳祖为贾似道之客,守正,为诸客所恶,内侍亦恶之。

一日诸姬争宠,密窃一姬鞋,藏淳祖床下,意欲并中二人也。

贾入斋见之,心疑焉。

夜驱此姬至斋门诱之,淳祖不应,继以大怒。

贾方知其无他,勘诸姬得其情。

由是深契淳祖,后有南安军之命。

金、元院本演其事,与此正相类。

意当时或有有意为之者,不然,或有构之者欤?据《录》中所载,则其出于依托,未可知也。

猩猩

 

  非非子曰:“夫林密渊深,鱼鸟自有乐地。

而卒为人所制者,贪其饵也。

”《水经注》:“猩猩形若黄狗,又类貆豘。

人面,颜容端正,音声妙丽。

”楚太原王纲曰:“猩猩好酒及屐,里人置之山谷。

常数辈为群,见酒物,知人张设,取之。

知张者祖父姓名,詈曰:“奴欲杀我,亟舍尔去也。

”即复还曰:“姑尝酒。

”迨醉,取屐著之,卒为人擒焉。

”放翁诗:“已醉猩猩犹著屐,入秋燕燕尚营巢。

”此物爱酒与屐,他书亦言之厉历,当不虚也。

  按唐人小说载:安南武平州封溪中,有猩猩焉。

如美人,解人语,知往事。

以嗜酒故,以屐得之。

槛百数同牢,欲食之,众自推肥者,相送流涕。

时饷封溪令,以帕盖之,令问何物,猩猩笼中语曰:“惟有仆并酒一壶耳!”令笑而受之。

盖此物之灵慧如是,其胜于陆机之黄耳传书多矣。

而卒以爱酒与屐,为人所制。

《礼记》:“猩猩能言,不离禽兽。

”信夫!然岂独禽兽已哉?

燕妒

 

  广陵牛氏家,堂燕方育雏。

其雌为猫所毙,雄啁哳久之,翻然而逝。

少选偕一雌来,共哺其子。

明日有雏堕地,至晚诸雏毕死。

取视之,满吭皆枲耳,实盖为雌所毒也。

嗟乎!禽鸟犹疾其前雏如此,而雄不悟,悲夫!

  去年仲夏,沈荔堂家远香书舍中,燕已育雏,一雌为蛇所噬。

越宿,其雄偕—雌至,相与哺雏。

未几蛇又至,时雄出未返,雌惊起,啄其目。

蛇甫吞一雏入口,不能反噬,急吐出,蜿蜒遁去。

雏已垂毙,雌覆而翼之,间衔庭中旱莲草哺之,未几遂愈。

然自此雌偶出必速返,朝夕不离于侧,蛇亦绝不复至。

是此雌又能为诸雏之义鹘也。

戒贪

 

  《金楼子》:齐桓公卧于柏寝。

白鸟营营,饥而求饱。

公开翠纱之厨而进焉。

有知礼者,不食而退;有知足者,隽肉而退;有不知足者,长吁短吸而食。

及其饱也,腹为之溃。

盖戒夫贪也。

  余尝见蚊有腹已果而作红色者,其尾血滴不止,而吸食犹未已也。驱之,则栖于屏案间,不能复飞。斯时不知亦悔其饕餮太过否?

师戒

 

  里中有走无常者,尝一卧数日。

一日乍醒,遽问其家人曰:“吾里外科岑氏子,昨已死乎?”家人曰:“然。

君至冥中亦见之乎?”曰:“吾昨于岳庙城隍庑下,见鬼卒拘岑至。

城隍拍案怒曰:‘汝在阳间做得好事!’岑叩首涕泣曰:‘小人生前并未敢造恶。

’城隍怒曰:‘观尔獐头鼠脸,胸中岂有一点墨?奈何既以牛医杀人,更托名教书诳钱财而误人子弟乎?’命鬼卒拽下予杖。

岑复叩首曰:‘小人虽托名世医,然从无过而问津者,势不得草菅人命。

第为饥寒所迫,权行训蒙度日。

身分生平所读,止有一部《四书》,又大半句读不全,故所取修金,极丰不过二两。

大约不过菜佣舆卒、目不识丁者之子弟,愿相从受业。

彼亦只图省费,无意深求。

若《四书》以上,小人亦不敢妄教,故犹不致大误。

’城隍色少纾。

  “顾判官取册检视,至岑首一行,注曰:’绵蛮(读作变)黄鸟。

‘城隍怒曰:‘此辈只合转入畜生道中耳。

’又检至下一行,注云:‘如恶恶(皆读作屋)臭,如好好(皆读上声)色。

’城隍笑曰:‘二字如此读,试问作何解?’岑曰:‘此当读为四句,言如其为恶,须如恶臭,斯为真恶;如为好人,须如美人,斯为真好。

则善恶之意皆诚矣。

’城隍曰:‘然则后文恶而知其美者,又作何解?’岑曰:‘此恶字当读去声。

盖恶之为物,天下未有以为美者。

但据《本草》,则人中黄之益人多矣。

是其味美于回也。

故孟子日:恶(句)在其敬叔父也。

  “城隍骂曰:‘畜类!汝平日以此教人,尚谓未尝误人耶?’遂命罚作狗,恣其食恶以偿之。

岑复叩首曰:‘小人生前以饮啖兼人,中多痰火,每当暑喘作,其苦万状。

愿大王垂谅,罚作一牛。

’城隍讶问曰:‘此又何说?’对曰:‘小人向读《千家诗》有云:赤日行天牛不知。

惟牛能不受暑热也。

’城隍大笑,令鬼卒拽下,先杖一百,仍押回里中,俾投生为牛,为课徒者示警云。

  家人皆未信。次日,闻比邻畜牛生犊,往觇之,果然。戏呼其名,犊辄昂首掉尾而鸣,若应声然。

牡丹

 

  《日知录》:山东人刻《金石录》,于李易安《后序》“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不知“壮月”之出于《尔雅》,而改为“牡丹”。

凡历代以来所刻之书,皆“牡丹”之类也。

  又《拊掌录》:绍兴九年,金归我河南地。

商贾携长安秦汉碑刻,求售于士大夫。

王锡老得一碑,无一字可辨,王独称赏不已。

客曰:“此何代碑乎?”王不能答。

客曰:“我知之,是名没字碑。

”一笑而散。

今之赏鉴家,大率皆没字碑之类也。

柳画

 

  乾隆辛丑十月,萧山陆敬轩为永城尉。

署中旧有柳树一枝,年久半槁。

命工伐之,其中纹画如淡墨写成:左右峰石峻削,悬崖之上有松一株,藤缠累累;老树一株,枝叶皆倒垂。

下有一叟,挟杖立,高冠长袖,须眉宛然。

其左手纳袖中,著胸前,右脚前行露其舄,左脚隐衣下,回顾若听泉状。

虽妙手写生,不是过也。

从来木理之成文者,有影木之类,乃得之柳树中,则又闻所未闻也。

造物之巧,岂可思哉!

  又康熙壬寅,京口檄造战舰。

江都刘氏园中,有银杏一株,百余年物也,亦被伐。

及锯开,则木之立理有观音大士像二,妙曼天然。

众共骇异,乃施之持南福缘庵中。

此似有神物凭之者,尤奇。

  闽人吴玉长璧,尝适杭。

适金中丞家招宴,庖人烹圆鱼。

既熟,剖之,一肉观音,头戴金冠,盛妆饰,眉目衣褶皆如画,右手下垂,左手中按,足踏芙蓉一朵。

座客无不惊惋,遂命覆羹。

  此事见樊榭《城东杂记》。

岂真大士现身,以为杀身之戒者欤?其他如《酉阳杂俎》载:炀帝食蛤,中有一佛二菩萨像。

唐文宗时,鳖中有观音大士像。

《续夷坚志》载:史浩食蛤,中有二佛像,螺髻璎珞,足踏莲花。

《异识资谐》载:邵崇益剖蚌,中有罗汉像。

隽区言:双林镇民剖蚌,中有珍珠八仙。

《夷坚丙志》载:郑伯膺于楚州蚌中得观音像,妙相端严,杨枝净瓶备具。

又于蟹腹内得鬼判,毛发森立,怪恶可畏。

《坚觚集》言:遂昌县民剖鳖中,有比丘端坐,握牟尼珠,衣履斩然。

唐询家鸡卵中,有菩萨坐莲花。

凡此犹曰仙佛现身,以示杀生之戒。

  至如他书所载,蚕茧中有小佛像,状如入定观音。鸡卵中有猕猴。如此类,则又何说?盖妖异之兴,终非常情所可揣测也。

湖市

 

  嘉庆庚午四月,高邮县西门临湖石堤倾圮,河帅委员修筑。

有州署幕友夏友香者,督工役往来堤上。

日将暮矣,忽见湖中城市宛然,林木繁茂,断岸一带小桥亘之,桥旁有斥堠列栅与拒马咸备,桥上有人持板伞作迎风急走势,而柳阴之下,二驴啮草于其间。

惟时落日沉山,暮霞四起,适当湖中城门阙处,金碧万道。

沿堤水纹如縠,与夕阳相激宕,光怪陆离,不可名状。

  城中炊烟缕缕,杰阁嵯峨,浮屠高耸,钟声如在耳也。

晚风乍起,而所谓城市林木桥亭楼阁者,渐淡渐远,顷刻尽灭,然已逾数刻矣。

尝闻山东登、莱有海市,四川青城、钱城有山市,今此处更有湖市,亦奇观也。

冰山录 #

 

  分宜籍没,有为《冰山录》以纪其事者。

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杨国忠权倾天下,进取之士争诣其门。

进士张彖者,有大名。

有劝彖修谒国忠,可图荣显。

彖笑曰:“汝辈以为杨公之势,倚靠如泰山。

以吾所见,乃冰山也。

或皎日大明之际,则此山当误人尔。

”后果如其言,人以张生见几。

后年,生及第,释褐华阴县尉。

时令守皆非其人,张生有吏道,每有申举,守令辄抑而不从。

生慨然曰:“大丈夫有凌霄盖世之志,而拘于下位,若立身矮屋中,使人抬头不得。

”遂拂衣归,遁于嵩山。

《录》盖本此义。

泰山

 

  或言泰山没字碑非碑也,度其中必有所藏,当是封禅碑铭及玉版检金泥之属。

昔有一巡方恶其疑众,命撤之。

甫动其盖,风雷骤作。

说似近怪,然其中有物无疑。

顾宁人则谓《史》、《汉》但言立石,而不言刻石。

足见读书心细。

然《隋书?经籍志》有《秦皇东巡会稽刻石文》一卷,当即指所立之石。

是此言亦未可据为定论也。

夷俗

 

  《高丽图经》言:其俗往往男女同川而浴。而西南苗夷跳月之法,必先野合生子,而后成婚。以为夷俗之难以廉耻喻也。顾其间亦自有所谓廉耻者:

  粤西瑶僮山居者,妇人四月即入水浴,至九月方止。

男女时亦相杂,或触其私,不忌;惟触其乳,则怒相击杀,以为此乃妇道所分,故极重之。

此一种节义也。

  暹罗之俗:遇华人与其妇通者,则其夫皆喜,以为荣。

或邀之共饮,谓其妻美,故华人爱之也。

此一种见识也。

(又闻暹罗男阳皆镶嵌镜铃珠玉,富贵金银,贫用铜锡,行则琅琅有声。

婚娶:群僧迎送,婿至女家,僧取女红帖男额,谓之利市。

  台湾土番,其人不知历日,无祖先祭祀。

自父母外,无伯叔甥舅之称。

重生女,不重生男。

不论有无生育,往往互相交易。

暑月男女皆裸体对坐。

淫欲之事,长则避幼,若弟妹子女,略不羞避。

此又一种分别也。

  若夫乌浒之人,娶妻而美,则让其兄。罗鬼之卒,新妇见舅姑不拜,裸体而进盥,谓之奉堂。则居然习于礼让也矣。

  西洋文郎马神,其俗不淫奸者论死。

惟华人与夷女通,则削其发,即以女妻之,不听归也。

昔有人杀其夫者,其妻控诸邑。

邑令怒,即以其妻妻之,曰:“使汝妻亦守寡。

”其断狱之法,盖有所受之也。

双林凌氏 #

 

  常熟沈孝子墓志:鼎革时,尝负母而行于野。

遇盗夺其糒,母不与,盗怒,将杀之。

孝子泣而求代,并舍之。

邻失火,延母寝。

母病方剧,不可以变。

孝子号痛呼天,反风火息。

后母年八十余遘危疾,医者皆曰法不可治。

刲股以进,弗瘥。

梦神绯衣告曰:“疾非五药所治。

医凌某,在双林。

”亟致之。

凌至,以针达之,脱然愈。

见《望溪集》。

言孝子之至行,足以格盗而感神也。

而凌氏之以针灸名其家也,岂偶然哉!凌氏子孙,盖世其业至今云。

  孝子名育,卒于康熙四十九年,年九十四,雍正间翰林编修淑之祖也。

  附录《碧里志存》

  凌汉章,湖州人。

成化间针灸神灵,擅名吴浙。

《两浙名贤录》称其慷慨负义气,见人之病,如痛在身。

有延之者,昏夜风雨,无不疾赴。

砭石所投,诸恙脱然。

每辰起门启,舆疾求治者日数十百人。

贫者未尝受直,故身死之日,家无余资。

杨园先生 #

 

  杨园先生葬其亲,既卜兆,而村民阻葬,弗克。

因厝柩于庄,命佃户居守。

盗至,纵火焚其庄,灾及两柩。

及罪人既得,斩首祭墓,而先生衵衣用粗麻终其身。

  婿尤介锡,幼而能文,负笈从游,言规行矩,甚相得也。

先生以女妻之。

及其兄师锡举进士,耽酒色,介锡背先生而效焉。

屡训弗悛,其后买娼为妾。

先生女素娴闺训,引诗书以讽谏。

婿以其逆耳,与妾谋,鸩杀之。

  先生往哭,见其被鸩状,讼之官。褫其衿,逐其妾,卒未正其杀妻之罪也。而先生自子死后,其孤孙亦相继夭殂,后嗣绝矣。

  外史氏曰:陈古铭先生曰梓,年二十,侍姚蛰庵先生。

先生为言:“下愚不移,如尤婿玷杨园。

而周婿又玷诚庵,其执柯者杨园也。

此亦先师痛心事。

然天下固有不可化诲之人,一杀妻,一为盗,于两先生何病哉!”此论固然。

然如杨园先生之所遭,何其酷耶!余尝与梦庐论之,梦庐曰:“是则所谓命也。

”呜呼!其信然耶?

  按先生年谱,崇祯七年甲戌,先生年二十四,馆颜士凤家。

时东南文社方兴,先生与士凤相约毋滥赴,但与同学数子邱衡辈,文行相切磋而已。

然先生自与严颖生、邱季心、凌渝安诸君子游,往往以举业为戒。

或有延课子弟者,相率辞不赴,以其为功利起见也。

年六十,姚公玉瑚偕其弟琏,谒先生于张佩葱斋中。

适语溪以《东皋遗选》数十册,托佩葱发出。

舟子负上,连呼重甚。

先生戏语曰:“此未必重,吾以为轻如鸿毛耳。

”姚因问:“学问之于举业,固可并行而无妨耶?抑必屏去而后可从事耶?”先生正色曰:“《诗》有之:荼蓼朽止,黍稷茂止。

”盖其持己之严如此。

  又先生与吴裒仲书曰:“天与仁孝,知有勿药之喜。

读终天一记,辄为泫然不已,真与‘蓼蓼者莪’同一哀切也。

人子至此,盖已无可如何,惟有临渊履冰,如曾子之志而已。

《记》曰:‘终为难。

’而申之曰:‘终也者,非终父母之身,终其身也。

’然则人子未死一日,是亦事亲之一日也。

愿与仁兄终勉之耳。

水月庵 #

 

  武林艮山门外水月庵,即水月老人故居。

老人姓孙名文,字文石,号水月。

会稽诸生。

国变后,隐于杭,榜所居曰梅园。

性恬静,一介不取,间为长短歌词。

问其年,尝称九十。

发尽秃,人多以僧呼之。

  沈阳范忠贞公幼时,老人尝抚其顶曰:“是儿当建节吾土,吾犹及见之。

”及忠贞抚浙,太夫人言于忠贞,物色得之,屏驺从往谒,谈论数四。

时西溪多虎,公告之故。

老人曰:“山头大虫任打,门内大虫怕惹。

”及忠贞任闽督,老人送之曰:“耳后火发时,须要有主意。

”后忠贞竟死耿难。

人始悟其前知,争就之。

老人厌恶避去,不知所终。

土人思之,改其居为水月庵。

肖老人若僧像奉之,为香火院。

《池北偶谈》称为水月和尚。

  外史氏曰:《熙朝新语》亦尝载此事,而不及“耳后火发”两语,并不详其生平为明季遗老也。

夫事由前定,老人已知之矣,而卒不肯屈节于新朝,亦犹龚诩之不仕成祖,谓恐负金川门一恸耳。

古来忠臣孝子,岂肯以时命之故移其志哉!

腹语

 

  《聊斋志异》言:有—盗被刑,数武之外,犹旋转而呼曰:“好快刀!”此只极形刀之快耳。

尝举以语人,而人皆笑之。

按《明史?杨维斗传》:国变后,先生临刑不屈,首已坠,而声从项出,则《聊斋》之说非诬也。

又汉贾雍为豫章太守,与敌人战,丧元,犹带弓擐甲,挟马归营,问众将曰:“有头佳乎?无头佳乎?”众将曰:“有头佳。

”雍腹语曰:“无头亦佳。

”凡此亦如醉者坠车不死,其神全也。

  尝闻唐花卿为剑南节度使,命讨段子璋,平之。

其后出师,以单骑出战,陷入重围,丧其首,犹临溪沃盥。

有浣女见之曰:“无头何以洗盥?”闻言遂仆。

此神散之验也。

  又:太原王穆,至德初,为鲁旻部将。

于南阳战败,贼骑自后追及,以剑斫穆颈,筋骨俱断,惟喉尚连。

初不自觉死,食顷方悟。

而头在脐上,旋觉食漏,遂以手力扶,还附颈。

须臾复落,闷绝如初,久之方苏。

正颈之后,以发分系两畔,乃能起坐。

而所骑马,初不离穆;穆方一足践镫,而左缚发解,头坠怀中。

夜复苏,复系发正首,心念马卧方可得上,马忽横伏,穆因得上马。

马亦随起,载穆东南行。

穆两手捧两颊,行四十里。

穆麾下散卒数十人,群行见之,扶寄村舍,寻载适军。

穆于城中养病二百余日方愈。

绕颈有肉如指,头竟小偏。

此则头落数次而可续也,尤奇。

  嘉庆初,苗匪煽乱楚蜀。

官兵讨之,战于香炉坪,贼败。

有贼目为官兵所杀,头已落,犹手持大斧作迎敌状,颈中白气一缕冲起,径二丈许,逾时乃仆。

此或有邪术焉,又非寻常所可同语矣。

刘子壮 #

 

  刘子壮,字克猷,湖北黄冈人。

少颖慧,读书一目数行。

属文奇肆,中崇祯庚午举人。

领荐后,梦神告之曰:“尔须朱之弼作房官,方中春榜。

”及至京,偶出寓散步,见数童子携书包经其门。

一童子特秀出,执手与谈,见其书上写学名朱之弼,大惊。

随至其家。

其父乃开柴厂者,赠笔砚数事,珍重而别。

后遭流寇之乱,不赴春官。

及本朝顺治己丑会试,朱之弼已为分校,得首卷,即刘也。

  亦见《熙朝新语》。读此知穷达有命,迟早亦有定数,为之慨然。

熊伯龙 #

 

  先时廷对策,俱用四六。

顺治己丑科,世祖临轩策士,命勿用四六旧套。

刘子壮对策称旨,亲定一甲第一名,与榜眼熊伯龙齐名。

熊典试浙江,一榜得三状元:乙未史大成,甲辰严我斯,庚戌蔡启傅。

士林荣之。

库中画 #

 

  明大内有画藏库中,累朝不开。

至崇祯时,上欲开视,珰以从来未开为言。

而上意甚坚,珰不敢逆,遂开。

进,无所有,惟后小红箱一只。

捧至,上书崇桢某年某月日开。

上以其预定也,益异之。

及启视,止盛画三轴:其一作无数军民相反背,其一则无数官吏士民仓皇逃窜之状。

上曰:“嘻!乱离不远矣。

”其三则止有一人披发赤体,悬于树上,其貌则俨然御容也。

群珰动容,上怃然不乐而出。

乩书

 

  崇祯时,宫中每年或召仙,或召将,叩以来岁事,无弗应者。

以前一召即至,至是久之不至。

良久,武帝下临,乩批云:“天将俱已降生人间,无可应召者。

”上再拜,叩以天将降生,意欲何为?尚有未生者否?批云:“惟汉寿亭侯受明深思,不忍下降。

”批毕寂然,再叩不应矣。

玉人

 

  鹤民国人长三寸,日行八千里,其疾如飞。

每为海鹤所食。

其人性极机巧,乃刻玉为己状,鼓百成群,聚子荒野水次。

鹤以为小人也,吞之而死。

后他鹤见真者,反不敢食。

  今世之傅虎以翼而食人者多矣,然其中岂无玉人焉?惟食之者之智不如鹤,故往往饕餮相踵而不悟,不免为小人所误耳。

天主教 #

 

  天主名耶稣,大西洋人。

自万历间,有大西洋意利亚人利玛窦,航海九万里,抵广东之香山澳,始传其教于中土。

其言谓耶稣生子如德亚,其国在亚细亚洲之中,一名拂菻,即古大秦国。

于时为汉哀帝元寿二年,历一千五百八十一年,至万历九年卒。

其国自开辟以来,六千余年矣,天主乃肇生人类之邦。

帝嘉其远来,给赐优厚,遂于京师宣武门内建天主堂。

藻绘诡异,供耶稣像。

右圣母,貌若少女,手一儿,耶稣也。

于是其教大行。

  相传愿入救者,其师令服清水一盂,心遂迷惑,乃予之白金五十两,故投者甚众。

其归也,必令家人毁祖先牌位、灶神、门神之属,而专奉十字木架。

遇物作十字形者,即不敢亵。

若奉教者物故,其师辄遣两人至尸傍唪经,以布掩尸,视验讫,始去。

或以为窃取两目瞳子故也。

  尝有人贫甚,称贷无所。

稔知入其教者,可得五十金,乃预戒家人,俟得银而归,灌以药物使吐。

后其人受教归,果欲毁神牌,奉十字架。

家人絷其手足,以药灌之,始吐清水,最后涌出一血团乃止。

其家人将血团贮于水盆,经宿血散,中有一物不散,乃成人形,须眉毕具。

细视其状,即授教师也。

大胆

 

  《吴应箕传》:南都不守,起兵应金声。

败走山中,被获,慷慨就死。

时有吴汉超者,亦起兵与邱祖德、麻三衡诸军相合,连取句容、溧水,高淳、溧阳、泾、太平诸县。

明年正月,袭南城宁国,夜缘南城登,兵溃。

城中按首事者,汉超已出城,念母在,且恐累人,入见曰:“首事者我也。

”剖其胆,长三寸。

如是则姜维之胆如鸡卵,又不足言矣。

项王走马埒 #

 

  《石柱记》:弁山旧有项王饮马池、系马石、走马埒。

朱少师《考异》云:项羽避难吴中,过大溪。

有异物。

早暮以尾卷人畜食之。

羽跨其背,一手扼颈,两足夹其腹,一手抱树,连拔大树数章。

天曙视之,马也。

遍体黑龙纹,遂以名溪,今之龙溪是也。

明郑明选诗:“项王昔走马,四面黄金埒。

时衰骓不逝,悲歌对红颊。

无支祈 #

 

  《古岳渎经》:禹治水三至桐柏,惊风迅雷。

禹怒,召百灵,命应龙搜逐之。

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祈,形若猿猴,缩额高鼻,青躯白首,金目雪牙,伸颈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疾,倏忽不可久视。

禹授之童律,不能制;授之乌术田,不能制;授之庚辰,庚辰持戟追获。

颈锁大索,鼻穿金铃,徙之淮阳之龟山足下。

《山海经》云:水兽好为雷雨,禹锁之君山足下,其名巫支祈。

即其物也。

  唐时有御史欲见此孽,出罪人遍摸其所,抓得之。用牛六十四头,以盘车拽锁出之。锁将尽,怪跃空中,大呼一声如霹雳,锁连人牛俱没。

  吾乡都御史唐公世济,曾为淮阳御史,尝为笠泽周孟侯言之。

  按《水经注》言,禹治水至淮,淮神出见,形乃一猕猴,爪地成水。

禹命庚辰执之,锁于龟山之下。

《坚瓠集》:明高皇过龟山,令力士起而视之。

因拽铁索盈两舟,而千人拔之起,仅一老猴,毛长盖体,大吼一声,突入水底。

  《酉阳杂俎》:明皇封泰山,张说为封禅使。

说女婿郑镒本九品官,旧例封禅后自三公皆迁转一级。

惟镒因说骤迁五品,兼赐绯服。

因大酺。

次日,明皇见镒官位腾跃,问之,镒无以对。

黄旛绰曰:“此泰山之力也。

”今人以妇翁为泰山,其自此昉乎?

人面疮 #

 

  昔江左一商人,左膀生疮如人面。

初无所苦,饮啖如人,或戏滴酒口中,其面亦赤。

凡物必食,食多则膀上坟起,如有胃在其中者。

或不食之,则一臂痹矣。

一医者教其历试诸药,金石草木悉与之。

至贝母,其疮乃聚眉闭目。

商人喜曰:“此物必治也。

”因以小苇筒毁其口灌之,数日成痂而愈。

陈句山 #

 

  陈句山兆仑,雍正庚戌进士。

乾隆初,荐举入翰林,官至顺天府尹。

生平和易近人,有寸美,爱不去口。

有以诗文请质者,备极奖借,故人乐亲之。

书法兰亭,取意简远。

梁山舟侍讲云:“本朝不以书名,而书必传者,陈文简公元龙、陈句山先生两人而已。

瘗蚕

 

  邑中伍氏,每岁养蚕。

其年因蚕多叶少,饲之不继,乃瘗蚕十余筐于土窖中。

命家丁三人,仍驾船行市桑叶。

归途忽一大鲤鱼跃入舟中,三人大喜,载以还。

路经皂林,巡司异其船小,而用两橹急驾,追捕之。

搜检别无他物,及头舱,有人腿。

诘三人,皆茫然不知所自。

巡司即缚解按察司,拷掠备至,诘其身首所在,三人不胜锻炼,漫认云:“见埋在家隙地内。

”即饬隶卒押至其家,发之,盖即瘗蚕处也。

而蚕皆不见,惟一尸,身体俱全,只少一腿。

证验即符,遂以三人及家主俱抵罪。

事见《乌青志》。

  外史氏日:夫天地以好生为德,瘗蚕者心固忍矣,然当蚕多叶贵之时。

今亦有瘗其蚕,而以其叶售者矣,未闻其辄受惨报也。

而伍氏乃独有此奇祸,盖其残忍如此,则平日之积不善,必有甚于瘗蚕者。

是其冤孽所由,当自有所在矣。

  尝闻父老言:昔有一村农,以叶贵尽弃其蚕,而其子妇乃私藏其蚕数筐。

农故有桑地数亩,叶尚在也。

其子以无所得叶,乘夜窃往采之。

农适在地中巡守,昏黑之中,误为他贼,挺枪刺之,立死。

既而知为己子也,悲恚自缢死。

而其妻及妇号哭至晓,亦就缢以死,一门斩焉。

夫村农之刺其子也,固未知其为子也,然试思即在他人,亦不过窃取桑叶之贼,其罪亦何至于死而必戕其命焉?其凶忍为何如乎,天之假手以杀其子也!报施之惨,岂不可畏哉!

  按:瘗蚕事,已见皇甫枚《三水小牍》,但彼为新安县慈涧店北村居民王公直。

其鬻蚕也,得钱三千,市彘肩及饼饵以归。

至徽安门,门吏见橐中殷血洒地,诘之。

公直对以所市,且请搜索。

既发囊,惟有人臂若新支解者,乃送于居守。

居守付河南尹鞠之。

公直以实对,尹判差役领公直至村,集邻保责手状,皆称实知王埋蚕,别无恶迹。

及发蚕坑中,有箔裹一死人,阙其左臂。

取臂附之,宛然符合。

以白府尹,尹谓公直虽无杀人之辜,而蚕为天地灵虫,绵帛之本,故加剿绝,与杀人不殊,遂命于市杖杀之。

与此略同。

《志》所载,盖得之传闻者也。

偿债犬 #

 

  邑中某,尝畜一犬,每夜辄涉水至河南某氏家守宿。

一日,某呼犬詈之目:“汝食于我,而为他人守夜。

明日必觅杀犬者卖汝矣。

”是夜,某梦犬人立而嗥曰:“我尝负河南人家钱,故每夜往守以偿。

今止欠十三文,偿毕,即不渡河,誓报主人大德也。

”至晓,某呼犬至前,以十三文系其颈曰:“昨梦汝云云,今往还之,可免涉水矣。

”犬垂首受戒,遂带钱往掷其家而返。

从此更不复去。

  后某以探女,更深醉归,失足溺池中。

犬大嗥跃入,衔其衣拖至岸上。

跳而至家,以首撞门,主母惊起。

随至池边,见某僵卧未醒,扶至家,迨晚乃苏。

语其故,夫曰:“前梦犬云,誓必报德,今果不食其言矣。

  越数月,家中不戒于火,举家方熟睡。

犬复走某寝,以头撞门,且撞且吠。

夫妇惊起视之,则火焰焰将及屋矣,急救得熄。

后犬死,主人以棺埋焉。

此杨周先生《果报见闻录》所记也。

  噫,夫犬也,而能不忘所报如是乎?是殆兽其面,而不兽其心者欤?余故节书之,以为世之负恩而背主者戒。

  《夷坚志》,许元惠卿,乐平士人也。

其父梦有乌衣客来语曰:“吾昨贷君钱三百,今以奉还。

”未及问其为何人及何时所负而觉。

平常畜十余鸭,是日归,于数外见一黑色者。

小童以为他人家物,约去之。

鸭盘旋于旁,遗一卵乃去。

自是历一月,每日皆然。

凡诞三十卵,遂去不至。

竟不知为谁氏者。

计其值,恰三百钱。

盖负人而不敢忘报,虽禽兽往往有之,奈何以人而不如禽乎!

剥皮

 

  崇祯末,一术士言:熹庙时,尝游都下。

宥五人共饮于旅舍,一人大言忠贤之恶,不久当败,四人或默或骇,讽以慎言。

此人言:“忠贤虽横,必不能将我剥皮,我何畏?”至夜半,方熟卧,忽有人排门,以火照其面,即擒去。

旋捉四人并入,见所擒者手足俱钉门板上。

忠贤语四人曰:“此人谓不能剥其皮,今姑试之。

”即命取沥青浇其遍体,用椎敲之。

未几,举体皆脱,其皮壳俨若一人。

四人骇欲死,忠贤每人赏五金压惊,纵之出。

此见于《幸存录》者。

呜呼!忠贤之凶毒,诚亘古所未有矣。

  然亦有威力所不能及者。

《耳新》言:丁卯三月忠贤诞日,公卿台省咸集。

忽有道人幅巾布氅,藤杖麈拂,踵门请见。

阍者叱之曰:“几许元老巨卿,竟日伺候。

不能接见;汝一游食之徒,如何便欲见我千岁乎?”道人曰:“我与魏公贫贱交,今日觌面一言,为寿千秋也。

”阍者不敢报,举瓜椎斧钺指其头颅,詈且逐之曰:“汝辄敢狂言无忌,幸今寿日,若他日,当膏此耳。

”道人以杖叩鼓,众皆失色。

随拥之进,言:“此道人求见,不容,擅自击鼓,致犯天威。

”道人长揖,厉声曰:“与公久别,今日复得相见于此。

今公富贵极矣,宁相忘耶?”忠贤大怒曰:“妖道敢肆狂妄,我岂与汝交乎?”叱左右缚付镇抚司严究。

道人曰:“我风鉴一世,阅人多矣,独不识汝盗贼其形,虎狼其心乎?第欲挽回,以全忠臣义士之多命也。

”一手指天曰:“汝能欺君欺人,彼苍可欺乎?吾当看汝寸磔,殆狗彘不食汝馀也。

汝岂能杀我耶?”举手振跃,绑索俱断,两袖拂空,举座咸惊,蓦地不见。

此与《续虞初新志》张献忠设朝时之狗皮道士,皆足令逆贼凶威无所施,差快人意耳。

  按:剥皮之说,从古未闻。

惟野史载:景清欲行豫让之计,成祖搜得剑,命剥皮援草系长安门。

明晨驾过,系忽断,为犯驾状。

乃命藏于库中。

然景清之死,其说固不一。

惟张献忠尝用此法,若所剥之皮未竟而其人已死,即将行刑者剥皮。

盖未得其法耳。

甚哉!魏阉之残酷,诚何异献贼哉!(《耳新》又言:魏阉发冢凌迟时,身尸未化。

及临刑,似犹有微息,鲜血迸流,若留以待天刑者。

仙方

 

  《七修类稿》:元末,桐乡后朱村徐通判素慕洞宾,朝夕供礼。

一日疽发于背,势垂死,犹扶起礼之。

偶见净水壶下白纸一幅,上有诗云:“纷纷墓土黄金屑,片片花飞白玉芝。

君主一斤臣四两,调和服下即平夷。

”意其仙方,然不知何物为黄金白玉。

乃召仙,以大黄白芷为问,仙曰:“然。

”服之果验。

后以医人,无不效。

  徐无子,方传婿沈氏,至今以此治生。

数百里来货药者无虚日。

沈族大而分数十家,惟嫡支居大椿树下者,药乃验。

沈子尝从吾友徐院判学,闻其药今加穿山甲、当归须、金银花矣。

然大黄既多,不问阴阳之疾而投之,恐亦有害。

而源源往来,又独于椿树下者验,岂非天意之所与欤?云云。

  然沈氏,余于嘉庆间尝见其中衰矣。

当其盛时,有名耿文者,尤精外科,一时有华佗之目。

及今医道复兴,虽百里犹相延致,亦不闻其专以此方疗人也。

若今之业医而尤著者名泰,即余亲家张梦庐先生之徒也。

耿通

 

  本传言:当时给事中号敢言者,通与陈谔,举朝惮其风采。

  谔字克忠,番禺人。

永乐中以乡举入太学,授刑科给事中。

每奏事,大声如钟。

帝令饿之数日,奏对如故,曰:“是天生也。

”每见呼为“大声秀才”。

尝言事忤旨,命坎瘗奉天门,露其首,七日不死,赦出还职。

谔性诙谐,当被瘗时,叹息谓其人曰:“吾不意今日乃死于大瓮!”人问其故,曰:“咄嗟而不知耶?朝廷瘗人当以瓮,令速死耳。

”瘗者如其言,遂得屈伸不死。

盖瘗人者,以土掩至胸前,即气闷欲绝。

若仅露其首,必有刻不可耐者,乌能至七日而不死乎?

陆忠毅公传赞 #

 

  林璐曰:公母初孕时,梦神人羽葆鼓吹,从云际直坠入怀,始生公。

公少时,丰神英毅,博学擅江右。

文成,四方目之曰“西陵体”。

及登贤书,于太保忠肃入梦与语。

语多秘,人莫有能解者。

沈君鼎新暴卒而苏,言见公与某某方副冥司决事,如王新建故事。

呜呼!忠孝人极也,惟不愧乎人,斯乃可以为神,乌足怪!

  按:公名培,字鲲庭,号曰部娄,籍钱塘。

兄弟六人,伯圻叔阶,与公先有声。

公儿时即尚气节,意或小忤,辄流涕矢死。

母裘及大母极爱怜之。

既长,兄弟名益著,与娄东云间倡道东南。

陈给事大樽尝曰:“某与陆氏交,如孔融在纪群间矣。

”年十六,补诸生。

己卯举于乡,拜大母堂下。

母喜曰:“汝父汝叔歌《鹿鸣》如昨日,吾年垂八十,犹见汝成名。

国思厚矣,勉之!”明年成进士。

  公丰棱峻整,平居杜门读书,与诸名士切摩为古文辞。

交遍海内,好引掖后进。

然喜面折人过,邪慝者见公,辄屏气逡巡避去。

尝与陆君骧武客秣陵,吊方正学及徐常功臣庙。

客赠陆君弓矢,陆方赋诗,公愀然曰:“神州坐视陆沉,某鹿鹿无所树立。

以君之才,当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差快人意。

”坐逆旅,日读史,酣饮经月,一夜身渐短,可三四寸,良久方能引长。

  岁甲申,逆闯犯阙,北向长号,思攀龙髯。

其妇亟止之曰:“君素读书,不闻晋宋间事乎?犹有待。

”未几,赴建康,拜行人司,副熊给事汝霖,持节祭淮。

熊负直谏声,与公谈时事,益扼腕。

  明年乙酉,乱兵溃江上,公兄弟奉母居盐官,公命其子繁弨从。

省会嚣然,公遂避入黄山之桐坞。

经故人陈君廷会居,握手流涕曰:“行将别君。

”陈君止之,公曰:“即死,无益国家,聊以塞责。

  至家,妇敕左右守公,公笑曰:“死岂可复生乎?吾母春秋高,当避桃源抱犊耕矣。

”既而阖户自经,为客救免。

又一日辰起,呼笔砚冠带,北向叩头者五,南向叩头者三,以袜绳授二仆曰:“若属知乃公意,便可相成。

”遂向大床坐,从容就缢而卒。

几上留书三函:一奉母,一遗兄弟,一别故友。

年二十八。

  妇誓死从公,自楼坠地,若有神持之者;又饿经旬,不死。姑裘语曰:“是天欲生汝也,违天不祥。”乃不死。

  公兄圻、弟阶,亦皆能笃于风义,盖遗民也。

  公死未逾年,陈给事就缚,奋身沉渊死。

御史中丞潜夫陈公,携妻妾赴激湍死。

陈公先以偶忤于俗,俗,公移书责之者也。

熊公入闽,为郑芝龙所忌,与其子俱沉于海。

迁客自海南来言:姚公奇允自刎其头死矣。

方公移书御史时,奇允曾劝止之,而公弗善也,而卒俱死。

呜呼!如四人者,可称公死友。

  时同郡王别驾道焜,闻公死,亦死。江东赠公谥曰“忠毅”。董户部守曰:“两人同死,岂以道焜非进士耶?”乃得谥“节愍”云。

异兽

 

  楚中一孝廉,自山中入城。

因有虎患,以两猎户持铁叉自随。

日暮向邮亭小憩,忽一虎咆哮而来。

两人致孝廉亭前树上,挺又迎虎而斗,虎毙。

又一虎偕二小虎至,两人力尽,死。

孝廉方惊悸,俄一物似狗而小,白毛红发,眼金色,走如飞,直前啮三虎。

三虎伏不敢动,皆死。

各食脑少许,先死者嗅而不食。

须臾至树下,望孝廉大叫,耸身一跃,忽坠崖下藤蔓中,罥之空中不能脱。

孝廉惶骇,自念待死已愚,不如先杀之,遂下树,取叉刺而杀之。

持送县令某,某取其皮为领,雪不沾衣。

  夫苛政猛于虎,酷吏之肆虐,实皆贪心之所致。若此物既已食三虎矣,而犹贪而不知足,以致自陷网罗,其亦可鉴也已。

  按:此与《博物志》所载胡人来献猛兽如狗者略相似。

然彼其称能食虎,而此并欲食人矣。

又《逸周书》言:露犬能飞食虎豹。

而此又似不能飞也,果何物耶?

  王渔洋《陇蜀余闻》言:角端产瓦屋山,不伤人,惟食虎豹。

山僧恒养之以自卫。

按《中华古今注》:渠叟国献鼩犬,能飞食虎豹。

此以鼩犬为角端也。

余按《逸书?王会解》:渠叟以鼩犬。

鼩犬者,露犬也,盖即鼩犬之别名。

初不闻有角端之称。

《尔雅》:驨似马,一角。

麟,麕身,牛尾,马足;黄色,圆蹄,一角,角端有肉。

是角端固即麟之属,奈何与鼩犬并为一谈乎?

  又:汉武帝时,大宛之北胡人献一物,大如狗,声能惊人,鸡犬闻之皆走,名曰猛兽。

帝怪其细小,及出苑中,欲使虎豹食之。

虎见此兽,即低头着地。

帝谓虎欲低头作势,而此兽见虎甚喜,舐唇摇尾,径往虎头上立,因搦(原注:当作溺)虎面。

虎乃闭目低头,匍匐不敢动。

搦毕下去之后,虎曳尾去。

兽顾之,虎辄闭目。

余尝闻先人言,虎忌柴狗。

狗之形小于畜狗。

虎见之,辄伏不动,狗乃圈其外溲之,则此虎不能出外一步矣。

殆即此兽也。

殿试卷 #

 

  武进县文介公万历二十三年殿试对策,公官礼部时,自取出,藏于家,迄今尚在。

每行作三十二字。

凡乡会试有横直硃丝行,殿试但有直行。

推其立制之意,盖以对策文有长短,则字从而疏密无不可者。

今时相习书殿试所对策,率行二十二字,失为法之本矣。

  又,乾隆五十年以前,同考官犹以经艺分校,面试帖诗题在第=场,今则移于第一场,而房官无五经之名。

其不以五经分房者,以士皆习五经也。

然余尝见先辈专经者,其于所习之经,必有手抄本。

其间考证源流,贯穿经说,几于习一经而五经皆通。

今则讲章时艺而外,概置高阁。

往往入场时,问以此题出自何篇,而茫然矣。

可胜叹欤!

  附录

  康熙三十九年,给事中满晋条陈科场积弊,总督郭琇条陈学校弊端,并下九卿议。

议上,命录示巡抚李光地、胡鹏,总督张鹏翮、郭琇。

李光地疏推广科场三条,学校四条。

其末言:

  迩来学臣率多苟且从事,致士子荒经蔑古,虽《四书》本经,不能记忆成诵。

仅读时文百十篇,剿袭雷同,侥幸终身,殊非国家作养成就之道。

前岁旨下学臣,使童子入学,兼用《小学论》一篇。

至其时幼稚见闻一新,就中顿明古义。

此以小学诱人之明验也。

然书不熟诵,终非已得。

宜令学臣于考校之日,有能熟诵经书小学,讲解《四书》者,文理粗成,就与录取。

如更能成诵三经及五经者,更与补廪,以示鼓励。

又童生既令熟习小学,以端幼志,生员及科场论题专出《孝经》,每重复雷同。

似当兼命《性理》、《通鉴》,以励宏通之士。

  疏入,仍下九卿,与张鹏翮等三疏参合定议。其乡试另编官字号,以民卷九、官卷一为额。此出自上意,光地特赞成之。

  论题以《太极图说》、《通书》、《西铭》、《正义》一并命题。

呜呼!自明以来,士习之坏,江湖日下。

附录此议,以见国家立法未尝不善,而有治法,无治人,以致积弊不可复返,而其法亦旋废不讲。

安得如数君子者而挽之,使近于古哉!

  又:《戒庵漫笔》曰:余少时学举子业,并无刻本窗稿。

有书贾在利考朋友家往来,抄得《灯窗下课》数十篇,每篇誊写二三十纸。

到余家塾,拣其几篇,每篇或二文,或三文。

忆荆川中会元,其稿亦是无锡门人蔡瀛与其姻家所刻。

薛方山中会魁,其三试卷,余为怂恿其常熟门人钱梦王,以东湖书院活板印行,未闻有坊间板。

今满目皆坊刻矣,亦世风华实之一验也。

  杨子常彝曰:十八房之刻,自万历壬辰《钩玄录》始,旁有批点。

自房王仲(士骕)始选程墨。

至己卯以后,而坊刻有四种:曰程墨,则士子与主司之文;曰房稿,则十房进士之作;曰行卷,则举人之作;曰社稿,则诸生会课之作。

至一科房稿之刻有数百部,皆出于苏杭,而中原北方之人市贾以去。

天下之人,惟知此物可以取功名、享富贵,此之谓学问,此之谓人才,而他书一切不观。

  昔邱文庄当天顺、成化之盛,已谓士子有登科名,全不知史册名目、朝代先后、字书偏旁者。

举天下而惟十八房之读,读之三年五年,而一幸登第,则无知之童子,俨然与公卿相揖让,而文武之道弃如弁髦。

嗟乎!八股盛而六经微,十八房兴而廿一史废,此《日知录》所以叹也!

  余按文庄所言,则当时已有房稿,今则更有束去天、崇、国初于不观者,无论嘉、隆以上矣。此又世风之一变也。

推背图 #

 

  《桯史》:唐李淳风作《推背图》,五季之乱,王侯崛起,人有倖心,故其学益炽。

开口张弓之谶,吴越至以遍名其子,而不知兆昭武基命之烈也。

宋兴,受命之符尤为著名。

艺祖即位,诏禁谶书,惧其惑民志以繁刑辟。

然《图》传已数百年,民间多有藏本,不复可收拾,有司患之。

一日,赵韩王以开封具狱奏,因言犯者至众,不可胜诛。

上命取旧本,凡已验者,皆紊其次而杂书之。

凡为百本,使与存者并行。

于是传者懵其先后,莫知其孰讹。

间有存者,不复验,亦弃弗藏矣。

今之所传,所由纷然杂出欤?

  宋宣和初,尚方织绫,谓之“遍地桃”。

又急地绫漆冠子作二桃样,谓之“并桃”,天下效之。

又香谓之“佩香”。

至金人犯阙,无贵贱,皆逃避背乡,为金虏去,亦应此谶也,岂在《推背图》哉?

李自成 #

 

  何璘《澧州志》云:李闯之死,野史载通城罗公山,《明史》载通城九宫山,其以为死于村民,一也。

今按:罗公山实在黔阳,而九宫山实在通山县。

其言通城,皆误也。

  有孙教授为余言:李自成实窜澧州,至清化驿,随十余骑走牯牛坝(在今安福县境),复乘骑去,独窜石门之夹山为僧。

今其坟尚在云。

余讶之,特至夹山,见寺旁有石塔,覆以屋。

塔面大书“奉天玉和尚”。

前有碑,乃其徒野拂文,载和尚不知何氏子。

一老僧年七十余,尚能言夹山旧事,云:和尚顺治初入寺事佛门,不言来自何处,其声似西人。

后数年,复有一僧来,云是其徒,乃宗门,号野拂,江南人。

事和尚甚谨。

和尚卒于康熙甲寅岁二月,约年七十。

临终,有遗言于野拂。

彼时幼,不与闻。

寺尚藏有遗像。

命取视之,则高颧深顄,鸱目蝎鼻,状貌狰狞,与《明史》所载正同。

自成僭号奉天倡义大元帅,后复自称新顺王。

其自称奉天玉和尚,盖自寓加点以讳之。

而野拂以宗门为佛门弟子,事之甚谨,岂其旧日臣,相与左右者与?《明史》于九宫山锄死之自成,亦云:“我兵遣识者验其尸,朽莫辨。

”而老僧亲闻謦欬,其西音又足异也。

  右《李自成墓志》,江宾谷(名昱志)所著。

据《澧州志》以驳《明史》“通城”之误,则“罗公山”之谬,更不待辨。

其所征引亦精确。

但据前史所称,则自成之死于村民无疑。

其言村民既锄死自成,剥其衣,得龙衣金印,眇一目。

村民乃大惊,疑为自成。

其说原非无据。

此老僧既能知和尚入寺之始,及其卒时年月,必能记忆其面目。

惜当日孙教授未及一问其详也。

  按《何腾蛟传》:李锦(自成从子,后赐名赤心)、高必正(自成妻高氏弟)之归腾蛟于荆州也,腾蛟上疏,言“元凶已除,稍泄神人愤,宜告谢郊庙”。

唐王大喜,立拜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封定兴伯,而疑自成死未实。

腾蛟言:“自成虽死,身首已糜烂。

”不敢居功,固辞封爵,不允。

是当时亦有疑其未死者,故本传兼存。

大清遣官验尸之说,与豫英亲王奏“有降卒言自成窜入九宫山,为村民所困,自缢死,尸朽莫辨”者合。

然果其未死,则所称得龙衣金印而眇一目者,伊何人耶?

徐珠渊 #

 

  施彦恪《施氏家风述略续编》曰:庶母徐氏,名珠渊,字善怀,广陵人。年十三,归先君。

  先是,有北官欲纳之,泣曰:“彼富贵累叶,殆纨袴习也。儿何归乎?儿愿得侍文人,为东坡之朝云足矣。”先君闻而怜之,聘焉。

  四年,举一女弟,殇,遂不复孕。岁己未,先君改官侍讲,庶母寄诗,有“老天若解妾心苦,北地风霜尽转南”之句。继母李宜人命淳兄奉之入都。

  又三年,先君疾。

兄适咯血归,予亦南还。

庶母焚香吁天,刲股以进,且誓于神曰:“主翁生平德积于躬,纵必不起,亦延待其子一诀乎?否则,以儒林伟人,死妾妇之手,主目不瞑矣。

”因长号达旦,如是者三昼夜。

丙夕,有白光如匹练,自屋上落,有奇香起榻前,先君忽苏,自是始能粥食。

癸亥三月二十七日事也。

予闻报奔视。

  又七十日,先君殁。庶母朝夕哭奠如生,五年如一日,卒悒郁以死,遂与先君合葬于螺蛳冲。

  庶母能诗,每自焚其稿。死后检得数首,附见《学余集》。

  《小粉场杂识》:珠渊尝有《寄北》诗云:“风紧牵离别,灯残人未眠。

此身无羽翼,安得到君边?”愚山寄和云:“莫怨经年别,天寒耐独眠。

老夫魂欲断,梦不到君边。

”又和寄小镜诗曰:“白头相许伴青山,天意驱人不放闲。

寄到菱花将锦字,断肠独自照愁颜。

  按先生诗文,皆温柔敦厚,品如其人,无非真性灵所结撰。故其道学风流,原属千古情种,宜得是人。而珠渊之情深如许,真不愧先生之朝云矣。

毛文龙传辨 #

 

  文龙之袭取皮岛以牵制本朝,于当时制敌之谋,不为无助。

然自其建阃岛上,抗御本朝,每战辄败。

而其靡饷、违禁、杀降诸罪案,当时朝士既屡言之,即崇焕所面数十二罪,亦言之凿凿,则其跋扈要挟,原有可斩之理。

故当天启二年,廷臣大议经抚去留,张鹤鸣独言:“王化贞一去,毛文龙必不为用,辽人为兵者必溃。

”是其骄蹇难制可知。

而《崇焕传》亦言:东江形势虽足牵制,顾文龙本无大略,往辄败衄,而岁糜饷无算,且惟务广招商贾,贩易禁物,无事则鬻参贩布为业,有事亦罕得其用。

即谓其罪未至于叛,而双岛之会,崇焕先与议更营制,设监司,而文龙怫然不受,祟焕决意斩之。

此其杀身皆由自取。

  特是崇焕之专戳,原足与人以口实。

传中叙杀文龙事,与正史小异,而笔力稍弱,措语芜而近俚。

至其叙“促膝耳语”数行,及后文“回缴百刀之誓”数语,直似小儿学扮村剧然。

盖因《崇焕传》有“臣不能成功,皇上亦以诛文龙者诛臣”,及传末“崇焕妄杀文龙,至是帝悟杀崇焕”之言,而附会及此,竟说成一重果报。

不知崇焕之诛,本由钱龙锡主定逆案。

故忠贤遗党,遂以“擅主和议,专戳大帅”陷崇焕以及龙锡耳。

而思陵诛崇焕时,兼中于本朝之间。

然即此足见崇焕之实心谋国,致为本朝所忌,逆党所不容矣。

故其磔也,史言天下冤之。

而谓每肉落一块,人竞买食之,即崇焕生平何至于是?岂先生果为文龙后裔欤?然此传本欲为文龙泄愤,而不知已流于小说之无稽也。

  至徐泉一尝为熊廷弼颂冤,其人盖刚正之士也。其疏具载《廷弼传》内,而此疏独不载《明史》,殆即作者所依托而为之欤?然当以正史为据。

  按《烈皇小识》言:文龙惮上英明,思有以自立。

乃通情于清,愿捐金三百万,易金、复二卫地,奏恢复功。

已成约矣。

袁崇焕之督师出关也,上召问方略,对以五年可平辽。

及履任,觇知文龙有成约,急遣喇嘛僧入清,啖以厚利,欲解文龙议以就己。

而清最重盟誓,坚持不可。

喇嘛僧曰:“今惟有斩毛文龙耳。

在清不为负约,在我可以收功。

”崇焕遂以阅兵为名,直造皮岛。

文龙置酒高会。

次日进谒,崇焕亦留宴。

酒半,称有密旨,即座中擒斩之。

时文龙在营严整,众亦不敢犯。

事定,然后入告,朝廷亦姑容之。

后清来索赂,祟焕特疏请增三百万,谓五年之后,全辽皆复,此一劳永逸之计也。

廷议皆执不可,遂听清入犯,致有遵化之变。

是崇焕之斩文龙,本为争功起见。

而本传不载,或未见此识欤?

  附录《毛文龙传》

  毛稚黄作《毛太保传》,言文龙以万历四年[某月]十四日,生于钱塘松盛里。

美须眉,目炯炯如电。

为人落拓,不治生产,好谈兵。

尝与人群饮酒楼,酒酣拍案曰:“不封侯,不罢休。

”众皆笑之。

  年三十,走燕中,不遇,又走辽左。

辽帅收之幕下,授海州军官,渐至都同。

后以王化贞荐,授空札数百道,得便宜行事。

时天启元年也。

公于是率麾下百九十七人,东据皮岛。

皮岛者,故朝鲜地,四面皆山,陡绝,惟西面一隅可通舟楫。

公得之,金、复、海、盖诸州皆震。

朝廷遂以公为正总兵,赐尚方剑,进左都督,又加封太保,封三世,袭一子锦衣卫指挥。

  于是公益自奋励,筑城修楼橹,立火炮为守御具,又建府铁山,立文庙,设学,诸生得附北直隶山东乡试,有中式者。

屯田铸钱,通商舶,为长久计。

遇敌敢战,屡捷,出奇无穷。

尝战于大石岭,矢来如雨,再易马,皆射死。

夜半,公登山入废庙,顾见庑下有黑马,遂跨之出。

马行甚疾,敌望之,皆辟易。

天明还军,军士皆欢呼。

及下马,则一黑虎跳跃而去。

众大惊曰:“将军天人也!”

  丁卯冬,有时贵人膺召入都,与所亲客言别。

问曰:“方今以何事为亟?”会此客与公私隙,故为沉吟曰:“东岛大可虞。

”初,公所招集士已十余万,日费朝廷数千金,饷不时发,公屡上疏,仍不发。

最后公疏云:“脱使士伍一朝脱巾而呼,臣虽万死,不能禁其离心,如国事何?”廷议已疑其要胁,而时贵适入,时袁崇焕新起经略,驻辽左,时贵阴令图之。

  屯田主事徐泉一,念公功高,而愤朝议之多舛,乃上疏论不可解者四,谓:关宁一镇,每岁用银三百万,米一百三十万。

今皮岛自天启二年至七年,共银一百九万有奇,米豆共九十余万石,犹纷纷然责其多乎?此不可解者一。

关宁极望不过四百里,乃拥兵至十八万。

皮岛所属岛屿二十余处,皓淼一千里,非得多兵,何以联络而相策应乎?今文龙用兵才十五万,乃谓其实止二万八千,馀皆虚冒钱粮也。

不可解者二。

文龙妻子久已归浙,或亦王翦请田宅之意,而犹虑其尾大不掉,不可解者三。

既谓皮岛为扼要之地,而倚任文龙,而阻其饷。

是委之敌耳。

即谓文龙—身不足惜,而皮岛既丧,内地必危,不此之虑,而顾日夜以文龙为忧,不可解者四。

其余为文龙辨白者,累累千二百余言。

且曰:“敢以三子一孙保文龙无他。

”不省。

  崇焕乃以书召公会双岛。

双岛在皮岛西。

崇焕云:“有密语。

”公坦然扬帆来,且欲因是细陈军饷事。

时军中颇以为疑,请多从者。

公曰:“我大将任东隅一面,彼不奉诏,岂敢杀我?果有诏,虽多人何益?徒滋猜贰。

且不闻郭汾阳赴鱼朝恩之宴乎?”既相见一古寺,崇焕谓公:“吾所欲与公语,他人不得闻。

”两人各屏去驺从,独崇焕后一书生随。

崇焕顾曰:“此吾幕中奇谋士,故尝与俱。

”因共挽手入寺。

书生者,状短小有力,袖短刀。

既入,坐定。

祟焕故移坐就公语,良久忽曰:“吾今日欲断将军头。

”公笑曰:“毋谑。

”崇焕曰:“奉密旨。

”怀中出片纸,盖矫诏也。

公疑之,崇焕曰:“我如屈杀君一刀,他日偿君百刀。

”公即坐下拜,涕泪无一言。

书生遂出刀斩公。

祟祯二年六月五日也,年五十四。

  崇焕既杀公,而公有族子承禄,公养以为子,从公在岛中,官副总兵。

闻变,弃官归杭州。

祟焕捕得,锻炼之,令诬服与父文龙谋叛。

盖欲借以解己擅杀罪。

承禄取纸笔,大书“岳家父子”四字。

人皆悲愤,崇焕亦变色,已竟杀之。

于是皮岛诸将士共棺殓公,载柩东北去。

柩至海中不肯行,船反逆而西流。

诸将士无如何,乃共拜之,而浮诸海,相率东北去,皮岛墟矣。

失左臂自此始。

  徐泉一复上疏白公冤,不报,泉一遂挂冠归。

未几军书旁午,都城大震。

朝廷知公实枉死,又颇思其功,逮祟焕磔于市。

每肉落一块,人竞买而食之。

百刀之誓,至此而符。

时贵人亦得罪。

  公之为将也严,赏罚必信,与士卒同甘苦,有古名将风。然恃其功能,于权要绝不馈遗。或送白金千两,须人参百斤,公但如其价报之,故亦以此致祸。

  铁山、皮岛俱祠公。辽左遗民,有挈妻子来,无所归,号泣自经祠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