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府杂录

制府杂录  明 杨一清

  初予致政家居,强长史晟书云:“先生之在位也,不患于难进而患于难退。

今既得谢不患于无复起之日,而患其有复起之机。

”比起废西征,过西安,见之曰:“某不幸复起奈何?”晟曰:“朝廷以戎事起公,安得不出。

但功成之后,宜早退以全晚节耳。

”强汝南人,予提学时为真宁训导,以文学见知。

前所言非道义不及,此顾予西事甫定,旋被召命屡辞不获,愧负忠言。

宁夏有沃饶之利,故称乐土。

自抚驭非人,横征暴敛,纷然杂出,军始不堪命,逃亡接踵。

见存者日益困敝,至逆瑾时极矣。

上下交征,敛取财物,为脱祸计,盘粮科道所敛银四千两,镇巡倍之。

官军俸廪刍粮,经年不得给千户。

何锦指挥周昂素枭雄,知人怨入骨,始怀异志,锦颇通文事,乃应武举上京,见时政日非归语,昂等曰:“可举大事矣。

”属镇巡俱更代太监李增总兵姜汉虽无大善,不至如前作虐。

都御史安惟学自陕西布政擢巡抚,正德五年二月十九日,抵镇安素严明。

以藏廪空虚,军政废弛,乃与总兵约申严禁令,追征积年负欠屯粮,追补马匹,被箠挞者多无完肤。

大理少卿周东清查屯地,又复严急。

锦、昂等遂激众为乱,诸臣皆遇害四月五日也。

宁夏奏事者,皆尝被笞之人。

遂杨言于朝,谓乱乃惟学、东所激而成。

听者不察。

和出一口。

后李、姜俱沾恤典,惟学既被荫录又以言者追夺之。

且锦等蓄谋已非一岁,惟学莅任未及两月,况比并公务,比之朘削私用者有间矣。

作恶者何人,而惟学乃代伊受祸,冤哉!盖乱臣贼子必假藉事端,以为口实,故锦等必杀镇巡夺其兵柄,而后可逞。

是时惟学虽宽,亦不能免也。

  何锦之乱,镇巡既被杀,副总兵杨英领兵在外,锦招之不肯入。

其所部兵闻乱而溃,英仅以身遁。

锦又绐游击将军仇钺入城,而夺其兵。

时陕西总兵曹雄,在固原闻变,即趋至境上,首遣都指挥黄正统游兵三千入灵州,以固士人之心。

约会邻境将官,刻期进讨。

又遣兵戍宁夏中卫及广武营,以捍其所必攻密烧大坝卷埽之草,以攻其所必救。

与灵州守备史镛辈谋夺取河西之船,尽泊之东岸。

锦闻而惧,领兵出守大坝,以防决河雄。

乃议令史镛潜通仇钺书,谓河东大兵已集,以某日渡河,俾钺为内应,钺卒成大功显名天下。

而发踪指示之功何可少哉,竟以缔姻刘瑾得罪,身死家籍,良足悼已。

功名之士,固自有幸不幸者存,而世之见利忘义,托身匪人者,亦可鉴也夫。

  曹雄长子谦,读书善吟作。

有机略揣度世事多曲中又乐为义举。

陕西故李参政仑孔主事琦家贫,其妻子不能存活,雄上疏,请恤其家以劝廉官从之。

盖出谦意。

具其笔也。

高御史胤先被逮□诏岳,贫无铁两之资。

谦助之路费,令人送至京,又资给其家,类此者尚多。

然英华太露,好恶太明,自恃其才智,颇轻世傲物,故人多忌之。

雄通好刘瑾,初若避祸,然至缔儿女姻则甚矣。

谦虑不及此,不能力止之,卒以党恶被收。

乃为怨家所忌,箠死狱中,伤哉!予致仕家居时,廷议有见推者,谦以书来曰:“此何等时也,而先生可复出哉。

宜致书所厚,切勿道及起用二字。

”又曰:“近口陕西人才连茹而起,山川之不幸也。

独不留三五辈以为后地耶。

彭济物不见登用,天其有意于将来矣。

”夫以谦之明于料人,忠以处人如此。

而所以自料自处顾若是,不尤大可惜哉。

  灵州边堡壁间有诗云:堪笑书生无勇略,演营习阵日纷纷。

问之,乃总制才尚书所作。

后闻诸边将云:才公见予不操军令及行营阵图,笑曰:“此皆古本子,何足法?边兵自能杀贼,若得骁勇将官,贼来驱之使战,有进无退,何功不成?安用营阵为哉?”未几闻虏在边,檄陕西宁夏两镇总兵自兴武营出塞,促之使前直捣贼营,而亲率轻骑百余人徐踵其后。

贼数十骑自沙窝突出,百余骑皆溃散,才中矢坠马,身被数刃而死。

出不两逾时,竟以尸还兴武,恸哉!予诚书生,不谙军旅,尝以古人行谨哨探止修战备为法,每谕诸将曰:无事常如有事时,堤防有事,还如无事时镇静。

又念武侯李靖,未尝废营阵,世无岳武穆,岂可恃野战以为能哉。

才之死固出不幸,而后之易其言轻进,贪功者,可以鉴矣。

  总督张公尝语及地方事,辄斥瑾曰:“天下事被伊驱得如此。

”时瑾焰方烈,张公与予初倾,盖又左右多瑾腹心爪牙,予默不敢应。

时贵近家人随征者数十,张公每名给银百两,令买蔬肉及供马匹食用。

曰:“此外不许分毫侵扰军民,犯者以军法从事。

”瑾侄男刘奎等二人后至,独不赏。

曰:“不愁伊无有也。

”予曰:“彼亦参随之数,难分彼此。

若谓其有将听其取受耶,乃笑而与之。

”又欲将瑾盘粮招商诸事有所论列。

予恐嫌隙遂成,密告之曰:“二公皆为帷幄腹心重臣,公今在外宜存形迹,不宜轻起衅端。

”张公厉声曰:“先生不知吾何畏彼哉?”予曰:“固然彼方在帝左右,公有言能保其必达乎?且扶苏父子之亲蒙恬之有功,卒堕赵高之手,不可不虑也。

”张公首肯从之。

后乃知瑾亦颇闻张言,将谋不利。

幸其归连不及有所为,卒除奸党于呼吸间,然亦危矣。

祖宗在天之灵,实默相之。

主上之刚断,又岂近代人主之可及哉。

  中国制御夷狄,惟火器量长。

顾今所造枪炮,不能致远,兼不善用,不能多中。

近年虏人不甚畏之。

惟大将军、二将军、三将军诸铳,力大而猛。

然边城久不用,予昔在定边营教场取而试之。

总兵张安辈皆惧谓恐伤人。

予曰:“然则遂为长物耶,询诸军中必有能用者。

”西安指挥杨宏应曰:“某曩在陕城教场见用此器越三日,花马池下操,宏请先取二将军试之。

乃自装药举火,却立十余步,以俟声如迅雷远及三百步,营中皆震慑,宏神色不恸。

”予喜曰:“破大虏无逾此矣!”然以钦降者不敢轻用。

及市铁募工于固原铸造如二将军式,分发边城营堡各数枚。

俟贼大举人寇攻城札营以此击之,当不战而退。

自后陕城所在肄习用以为常。

至是花马池参将闫纲告予曰:“前岁达贼拥众出城下,用公所发铁铳击之,所伤甚多,贼遂遁去。

”又此器众云止可用之守城,予谓行营亦不可无。

乃议令二骡驾一铳,凡用八骡,可驾四器。

出御之时,置之中军,遇有危急,劫营溃围,不过数壮士之劳,而可当千万夫之力矣。

因思往年宣府张穆二游击被虏围之数重,经二三宿,使营中有此,岂至全军覆没哉?

  各边演习营阵,止按旧规而行,不知变动。

予谓地利有险易,贼势有强弱,人马有多寡,若不知活变,遇警安能济用?乃参酌旧规,间出新意,令随机应变。

如冲三叠阵毕再冲旋阵下,一条边营毕变三才营,又变五行营,又合为四门斗底营,当分而分,当合而合,分而不缺,合而不乱,或人马方行。

骤报贼至,仓卒之间,就于脚下站立拒敌。

务使彼此人马相迎,盘旋拒捺以决胜负。

凡坐作进退应援追截悉视中军旗鼓。

指挥以类而推,随意生发,如下棋局局皆新。

如此操演使人人知兵,初虽甚难,久则有益。

  今之下营布阵,或太稠密,或太空疏。

太疏恐敌人乘隙而入;太密,则旋转之间人马挤塞。

贼来冲击无所措其手足。

乃教之按古兵法止则为营。

行则为阵,阵中容阵,队间容队,营中有营,有正有奇,有常有变。

布列有广狭,回转离合,无相夺伦。

部分有疏密,左右救援,不致淆乱。

卒有外寇侵轶,坚整全备,莫可动摇。

  演阵下营,务使人人常存戒心。

就如贼在目前,军器什物,常防遗落,马匹常防奔逸。

母容外人得入,恐系奸人刺客。

如一面受敌,三面皆当提防。

敌来无惧色,敌去无惰容,久久惯熟,敌不过如此。

妆塘夜不收□人务寻达人,达帽妆作真达贼形状,若无真达衣,只翻穿皮袄,乘风拍马,直冲营阵,腥臊难闻,声势凶恶,使我马惯见,遇贼自然不惊。

是不但习人,亦且习马。

其冲击方向,悉听管塘马官临期驱使,或东或西,或来或去,或冲其前,倏击其后,使官军应接不暇。

以上皆予总务时军令才尚书之见,嗤者以此知兵者,或以为然,姑识其概,以俟后之君子。

  将领三军,司命安危所系,苟非其人,则急去之。

在其位则不可忽且侮。

予在制府,虽卫所庶僚平居,未尝妄笞轻詈一人。

有足重者必改容礼之;苟奸法干纪则亦未尝假贷故解任之后。

遗爱恒多。

才公尝怪参将阎纲、游击陈善、都指挥郭溯,不能杀贼。

褫其衣冠,加之巾帼妇服,令周游营阵。

三人皆有时名,坐是诸将解体。

出塞之役,心知其非,无一争者。

比闻其败,各按兵不救,且甘心焉。

是时变起仓卒,虽救无益。

而人情向背可知已。

  法曰:兵无选锋曰北。

凡官军一队之中,勇怯能否,必须区别。

若混为一途,非惟人心懈怠。

兵势不扬,且临敌接战,怯者先逃,群众被其动摇,壮勇亦为所累。

故选锋为兵家第一义。

然人才难得,舍短取长,皆有可用。

大将之门,兼收并蓄,庶无遗才。

予先年总制,通行各边大小将官,各于该管卫所城堡官军夜不收内,逐一试验。

拣选弓马出众,膂力兼人,有胆气,有智略,四事兼备。

或三事兼擅者,定为第一等。

四者之中二事可取者为第二等。

一事可取或二事粗可观者为第三等。

若四事俱无足取,但不系羸弱疾病者为第四等。

其老弱幼小疾病者定为第五等。

一等选备奇兵,二等三等选备正兵,四等专备守城、守堡、杂差拨用。

第五等不堪之人,责令选勾精壮户丁代补。

骑射之外,各采所长。

如善御兵车者,善放铳炮者,熟于弩弹、牌刀、骨朵者,善用钩枪斧钺鞭挝者,但一艺精熟,皆可备二等三等之选。

此外,仍须广询博访。

有知天文善占候者;识地利山川道路远近险易者;善书算者;攻巫医者;自虏中来习知虏事者;善胡语者;脚健善走者;眼善瞭者;形影诡谪善窥探者;有虽无他长,赋性直戆,决烈不顾生死者;以至百工技艺之人苟有一长,俱令开报。

阅视无异,各造册登籍。

定与操习条约,立为赏罚规格,随宜器使,各得其用。

行之一年,自觉人心奋励,精采一新后,予解任南归,此事旋废。

今部曲犹能道之,方图举行。

而召命下矣,姑识之。

古之善将兵者,不独选人,亦兼选马。

盖马身首有大小,行步有疾迟,筋力有强弱,平居之际,先为选别出战之时,量力驰用。

庶几人马相当,战功可立。

若平时漫不挑选,用之征战,人强马弱,人欲进而马不前;马强人弱,马可前而人怯惧。

虽有猛将,安能成功?予行令各将官,将所部马队官军骑坐马匹逐一慎选,精别等第,身力高大,驰骤迅疾者,选作第一等。

身力虽小,颇能驰骤者,作第二等。

身力虽大,行步迟钝者,作第三等。

若身首短小又不善行,及疮瘸老瘦者,作第四等。

一等二等专备骑征,三等以备杂差,四等责令易换。

中间若有跳荡超越之材,上山下坂,足力不倦,驻坡蓦涧,如履坦途者;及有十分调良驯熟,群马动而不嘶,金鼓喧而不惊者,亦要查出开报,以备将官遇急取用。

今敢战之兵,随处皆有。

练兵之将,子无一二。

兵不练而强之应敌,其不败者幸也。

选兵之说已多,不能知不能行。

而令其选别战马,其不呀然惊震然笑者,几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