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补文苑楂橘 朝鲜 无名氏选编
目录
卷一
虬髯客 #
红线
昆仑奴 #
古押衙 #
韦十一娘 #
义倡
汧国夫人 #
负情侬 #
崔莺莺 #
赵飞燕 #
卷二
裴谌
韦鲍生 #
崔玄微 #
韦丹
灵应
柳毅
薛伟
淳于棼 #
张直方 #
东郭先生 #
卷一
虬髯客 #
隋炀帝之幸江都,命司空杨素守西京。
素骄贵,又以时乱,天下之权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奓贵自奉,礼异人臣。
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未尝不踞床而见,令美人捧出,侍婢罗列,颇僭于上。
末年愈甚,无复知所负荷,有扶危持颠之心。
一日,卫公李靖以布衣上谒,献奇策,素亦踞见。
公前揖曰:“天下方乱,英雄竞起。
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
“素敛容而起,谢公。
与语,大悦,收其策而退。
当公之骋辨也,一妓有殊色,执红拂立于前,独目公。
公既去,而执拂者临轩指吏曰:“问去者处士第几,住何处"公具以对,妓诵而去。
公归逆旅。
其夜五更初,忽闻叩门而声低者,公起问焉。
乃紫衣戴帽人,杖一囊。
公问谁,曰:“妾杨家之红拂妓也。
“公遽延人,脱衣去帽,乃十八九佳丽人也,素面画衣而拜。
公惊,答拜。
曰:“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
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
“公曰:“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曰:“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
诸妓知其无成,去者甚众矣。
彼亦不甚逐也。
计之详矣,幸无疑焉。
“问其姓,曰:“张。
“问其伯仲之次,曰:“最长。
“观其肌肤仪状,言辞气语,真天人也。
公不自意获之,愈喜愈惧,瞬息万虑不安,而窥户者无停履。
数日,亦闻追讨之声,意亦非峻。
乃雄服乘马,排闼而去,将归太原。
行次灵右旅舍,既设床,炉中烹肉且熟。
张氏以发长委地,立梳床前。
公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虬,乘蹇驴而来。
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
公怒甚,未决,犹观刷马。
张熟视其面,一手映身遥示公,令勿怒。
急急梳头毕,敛衽前问其姓,卧客答日:“姓张。
“张对曰:“妾亦姓张,合是妹。
“遽拜之。
问第几,曰:“第三。
“因问:“妹第几"曰:“最长。
“遂喜曰:“今多幸逢一妹。
“张氏遥呼:“李郎,且来见三兄。
“公骤拜之,遂环坐。
曰:“煮者何肉"日:“羊肉,计已熟矣。
“客日:“饥。
“公出市胡饼,客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
食竞,余肉乱切送驴前食之,甚速。
客曰:“观李郎之行,贫士也。
何以致斯异人"曰:“靖虽贫,亦有心者焉。
它人见问,故不言。
兄之问,则不隐耳。
“具言其由。
曰:“然则将何之"曰:“将避地太原。
“曰:“然故非君致也。
“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则酒肆也。
“公取酒一斗。
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
“于是,开革囊,出一人首并心肝,却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
曰:“此人乃天下负心者也。
衔之十年今始获之。
吾憾释矣。
“又曰:“观李郎仪容气宇,真丈夫也。
抑知太原有异人乎"靖曰:“尝见一人,愚谓之真人,其余将相而已。
““其人何姓"曰:“靖之同姓。
““年几何"曰:“年仅二十。
““今何为"曰:“州将之子。
“曰:“似矣,亦须见之。
李郎能致我见否?“曰:“靖之友刘文静者,与之狎。
因文静见之,可也。
兄欲何为"曰:“望气者言,太原有奇气。
吾将访之。
李郎何日到太原"靖计之,某日当到。
曰:“达之日方曙,我于汾阳桥待耳。
“言讫,乘驴而去,其行若飞,回顾已远。
靖与张氏,且惊且喜。
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无伤也。
“但速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候之,相见大喜。
同诣刘氏,诈谓文静曰:“有善相者思见郎君。
“文静方与客议论匡辅,一旦,闻客有知人者,其心喜之,遂致酒延焉。
既而太宗至,不衫不履,神采扬扬,貌与常异。
虬髯默居座末,见之心死。
饮数巡,起招靖曰:“真天子也。
“靖以告刘,刘益喜自负。
既出,虬髯曰:“吾见之,十得八九矣,然须道兄决之。
李郎宜与一妹复入京。
某日午时,访我于马行东酒楼下,下有此驴及一瘦骡,即我与道兄俱在其所也。
"
靖到,果见二乘。
揽衣登楼,即虬髯与一道士方对饮。
见靖惊喜,召坐环饮。
十数巡,曰:“楼下柜中,有钱十万。
择一深隐处驻一妹毕,某日复会我于汾阳桥。
“如期至桥,道士、虬髯已先在矣。
同访文静,时方弈棋,揖起而语。
少焉,文静飞书召文皇看棋。
道士对文静弈,虬髯与公旁立而视。
俄而,文皇来,长揖就坐。
神清气朗,满座风生,顾盼伟如也。
道士一见惨然,敛棋子曰:“此局全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知复奚言!“罢奕请去。
既出,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也。
它方可勉图之,勿以为念。
“因共入京。
虬髯路语靖曰:“计李郎之程,某日方到。
到之明日,可与一妹同诣某坊小宅。
为李郎往复相从,一妹悬然如磬。
欲令新妇祗谒从容,无令前却。
“言毕,吁嗟而去。
靖亦驰马速征,俄即到京,与张氏同往。
至一小板门,叩之,有应者出,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
“延入中门,门益壮丽。
婢奴三十余人,罗列于前。
青衣二十人,引靖入东厅。
厅之陈设,穷极珍异,巾箱妆奁,冠镜首饰之盛,非人间之物。
巾栉妆饰毕,备请更衣,衣又珍奇。
甫毕,传云:“三郎来!“乃虬髯也。
纱帽紫衫,趋走有龙虎之状。
相见欢然,命妻出拜,亦天人也。
遂延中堂,陈设盘筵之盛,虽王公亦不侔也。
四人对坐,陈馔,次出女乐二十人,旅奏于庭,似从天降,非人间之曲度。
食毕行酒,有苍头自西堂舁出二十床,各覆以锦帕。
既列,尽去其帕,乃文簿匙钥之类。
虬髯举杯告靖曰:“此皆珍瑶货帛之数,吾之所有,悉以充赠。
何者某本欲于此世界求事,或当龙战二三年,建少功业。
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
李郎以英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力,必极人臣。
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之艺,从夫之贵,荣及轩裳。
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遇一妹。
圣贤起陆之渐,际会如期。
虎啸风生,龙腾云合,固非偶然也。
将予之赠,以佐真主,施功立业,勉之,勉之!此后十余年,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意之秋也。
一妹与李郎可沥酒相贺。
“复回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可善事之。
“言讫,与其妻戎服乘马,一奴从后,数步遂不复见。
靖据其宅,遂为豪家。
得以助文皇缔构之资,遂匡大业。
贞观中,公以左仆射平章事,适南蛮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数十万,入扶苏国,杀其主自立,国已定矣。
“靖知虬髯成功也,归告张氏,共沥酒向东南拜而贺之。
乃知真人之兴,由英雄所冀,况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叶,岂虚然哉。或曰,卫公之兵法,半是虬髯所传也。
红线
唐潞州节度使薛嵩家青衣红线者,善弹阮,又通经史。
嵩召俾掌表笺,号曰内记室。
时军中大宴,红线谓嵩曰:“羯鼓之声甚悲切,其击者必有事也。
“嵩素晓音律,曰:“如汝所言。
“乃召而问焉。
云某妻昨夜身亡,不敢求假。
嵩即遣归。
是时,至德之后,两河未宁,以淦阳为镇,命嵩固守,控压山东,杀伤之余,军府草创。
朝廷命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又遣嵩男娶滑台节度使胡章女。
三镇交缔为姻娅,使盖相接。
田承嗣常患肺气,遇暑益增。
每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以延数年之命。
“乃募军中勇武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其廪给,常令三百人夜直宅中。
卜良曰,欲并潞州。
嵩闻之,日夕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
时夜漏方深,辕门已闭,策杖庭隙,惟红线从焉。
红线曰:“主公一月不遑寝食,意有所属,岂非邻境乎"嵩曰:“事系安危,非汝能料。
“红线曰:“某诚贱品,亦能解主公之忧。
“嵩以其言异,乃曰:“我不知汝是异人,诚暗昧也。
“遂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遗业,受国厚恩。
一旦失去疆土,则数百功勋尽矣!“红线曰:“此易与耳,不足劳主公忧。
某暂到魏境,观其形势,觇其有无。
今一更登途,二更可复命。
请先定一走马使,具寒暄书,其它则待其却回也。
“嵩曰:“倘事或不济,反祸之速,又如之何"红线曰:“某之此行,无不济也。
“乃入闱房,饬其行具。
梳乌蛮髻,插金凤钗,衣紫绣短袍,着青丝青履,胸前挂龙纹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见。
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
时常饮酒不过数杯,是夕举觞十余不醉。
忽闻晓角吟风。
一叶坠露,惊而起问,红线回矣。
嵩喜而慰劳,询事谐否。
红线对曰:“幸不辱命。
“又问曰:“无杀伤否"曰:“不至是,但取床头金合为信耳。
“又曰:“某子夜前三刻即达魏城,凡历数门,遂及寝所。
闻外宅男止于旁廊,睡声雷动。
见中军士卒步于庭下,传叫风生。
乃发其左扉,抵其寝帐,田亲家翁止于帐内,鼓趺酣眠,头枕文犀,枕前露七星剑。
剑前仰开一金合,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
复以名香美味镇压其上。
彼则扬威玉帐,坦其心豁于生前;熟寝兰堂,不觉命悬于手下。
宁劳擒纵,只益伤嗟。
时则蜡烛烟微,炉香尽委,侍人四布,兵仗森罗。
或头触屏风,鼾而軃者;或手持巾拂,寝而伸者。
某乃拔其簪珥,搴其裳衣,如病如醒,皆不能寤。
遂持金合以归,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漳水东流,晨钟动野,斜月在林。
忿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咨谋。
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入危邦,一道经五六城。
冀减王忧,敢言劳苦。
"
嵩乃发使入魏,遗承嗣书曰:“昨来暮夜,有客自魏中来云,从元帅床头,获一金合,不敢留驻,谨却封纳。
“专使星驰,夜半方达。
正见搜捕金合,一军忧疑。
使者以马捶挝门,非时请见。
承嗣遽出,使者乃以金合授之。
捧承之时,惊怛绝倒。
遂留使者止于宅中,狎以私宴,多其赐赉。
明日,遣使赉帛三万匹,名马二百匹,及珍异等以献于嵩,曰:“某之首领,系在恩私。
便宜知过自新,不复自贻伊戚,专膺指使,敢议亲姻。
循当捧鼓后车,来在麾下马前。
所置纪纲外宅男者,本防他盗,亦非异图。
今并脱其甲裳,放归田亩矣。
“由是,两月之内,河北河南信使交至。
忽一日,红线辞去。
嵩曰:“汝生我家,今将焉往又方赖汝力,岂可议行!“红线曰:“某生前本男子,游学江湖间。
读神农药书,而救世人灾患。
时里有妇孕又患蛊症。
某误以芫花酒下之,妇与腹中二子俱毙。
是某一举而杀三人,阴力见诛,陷为女子,使身居贱隶,气禀凡俚。
幸生于公家,今十九年,身厌绮罗,口穷甘软,宠待有加,荣亦甚矣。
况国家平治,庆且无疆,此即违天,理当尽珥。
昨至魏邦,以是报恩。
今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烈士谋安。
在某一妇人,功亦不小,固可赎其前罪,遂其本形。
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
“嵩曰:“不然,以千金为居山之所。
“红线日:“事关来世,安可预谋。
"
嵩知不可留,乃广为饯别。悉集宾僚,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酒,请座客冷朝阳为词。词曰: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
还是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
歌竟,嵩不胜其悲。红线拜且泣,伪醉离席,遂亡所在。
昆仑奴 #
大唐历中,有崔生者,其父为显僚,与盖天之勋臣一品者熟。
生是时为千牛,其父使往省一品疾。
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禀孤介,举止安详,发言清雅。
一品命妓,是时为生入室。
生拜传爷命,一品忻然爱慕,命坐与语。
时三妓人艳皆绝代,居前以金瓯贮绯桃而擘之,沃以甘酪而进。
一品遂命衣红绡妓者,擎一瓯与生食。
生少年赧妓辈,终不食。
一品命红绡妓以匙而进之,生不得已而食,妓哂之。
遂告辞而去。
一品曰:“郎君间暇,必须一相访,无间老夫也。
“命红绡送出院,时生回顾,妓立三指,又反掌者三,然后指胸前小镜子云:“记取。
“余更无言。
生归,达一品意。返学院,神迷意夺,语减容沮,怳然凝思,日不暇拿。但吟诗曰:
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
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琼芝雪艳愁。
左右莫能究其意。
时家中有昆仑磨勒,顾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报老奴。
“生曰:“汝辈何知,而问我襟怀间事。
“磨勒曰:“犬言,当为郎君释解,远近必能之。
“生骇其言异,遂具告知。
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自其隐语,勒曰:“有何难会。
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妓,此乃第三院耳。
反掌三者,数十五指,以应十五日之数。
胸前小镜子,十五夜月圆如镜,令郎君来耳。
“生大喜不自胜,谓勒曰:“何计而能达我郁结乎"磨勒笑曰:“后夜乃十五夜,请深青绢两匹,为郎君制束身之衣。
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妓院门外,常人不得辄入,人必噬杀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孟海州之犬也。
世间非老奴不能毙此犬耳,今夕当为郎君挝杀之。
“遂宴,犒以酒肉。
至三更,携练【金字旁】椎而往。
食顷而回,曰:“但已毙讫,固无障塞耳。
"
是夜三更,与生衣青衣,遂负而逾十重垣,乃人歌妓院内,止第三门。绣户不扃,金钍【金工】微明。微闻妓长叹而坐,若有所伺。但吟诗曰:
深谷莺啼恨院香,偷来花下解珠铛。
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凤凰。
侍卫皆寝,邻近阒然。
生遂掀帘而人,姬默然良久,跃下榻,执生手曰:“知郎君颖悟,必能默识。
所以手语耳。
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而至此。
“生具告磨勒之谋,负荷而入。
姬曰:“磨勒何在"曰:“帘外耳。
“遂召入,以金瓯酌酒而饮之。
姬白生曰:“某家本居朔方,主人拥旄,逼为姬仆。
不能自死,尚且偷生。
脸虽铅华,心颇郁结。
纵玉筋举馔,金炉泛浆,云屏而每近绮罗,绣被而常服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
贤爪牙既有神术,何妨为脱狴牢。
所愿既伸,虽死不悔。
请为仆隶,愿侍光容。
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生愀然不语。
磨勒曰:“娘子既坚确如是,此亦小事耳。
“姬甚喜。
磨勒请先为姬负其囊橐妆奁,如此三复焉。
然后曰:“恐迟明。
“遂负生与姬,飞出峻垣十余重。
一品家之守御,无有惊者。
遂归学院匿之。
及旦,一品家方觉,又见犬已毙。
一品大骇曰:“我家门垣,从来邃密。
扃橘【金字旁】甚严。
势如飞桥,寂无形迹,此必是一大侠矣。
毋更声闻,徒为患祸耳。
"
姬隐崔生家二年,因花时驾小车而游曲江,为一品家人潜志认,遂白一品。
一品异之,召崔生而诘之。
生惧而不敢隐,遂细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负荷而去。
一品曰:“是姬大罪过。
但郎君驱使逾年,即不能问是非。
某须为天下人除害。
“命甲士五十人,严持兵仗围崔生院,使擒磨勒。
磨勒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
顷刻之间,不知所向。
然崔家大惊愕。
后一品悔惧,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
如此周岁方止。
十余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发如旧耳。
古押衙 #
唐王仙客者,建中中朝臣刘震之甥也。
初,仙客父亡,与母同归外氏。
震有女曰无双,小仙客数岁。
皆幼稚,戏弄相狎。
震之妻常戏呼仙客为王郎子。
如是者凡数岁,而震奉孀姊及抚仙客尤至。
一旦,王氏姊疾且重,召震约曰:“我一子之念可知也,恨不见婚宦。
无双端丽聪慧,我深念之。
异日,无令归他族,我以仙客为托。
尔诚许我,瞑目无所恨也。
“震曰:“姊宜安静,自颐养,无以它事自挠。
“其姊竟不痊,仙客护丧归葬襄郡。
服阕,思念身世孤孑如此,宜求婚聚,以广后嗣。
无双长成矣,我舅氏岂以位尊官显而废旧约耶!
于是,饰装抵京师。
时震为尚书租庸使,门馆赫奕,冠盖填塞。
仙客既觐,致于学舍弟子为伍,舅甥之分依然如故,但寂然不闻选娶之议。
又于窗隙间,窥见无双姿质明艳,若神仙中人。
仙客发狂,惟恐姻亲之事不谐矣。
遂鬻囊橐,得钱数百万,舅氏、舅母左右给使,达于厮养,皆厚遗之。
又因复设酒馔,中门之内,皆得入之矣。
诸表同处,悉敬事之。
遇舅母生日,市新奇以献。
雕镂屏玉,以为首饰,舅母大喜。
又旬日,仙客遣老妪以求亲之事闻于舅母。
舅母曰:“我所愿也,即当议其事。
“又数夕,有青衣告仙客曰:“娘子适以亲情事言于阿郎。
阿郎云,向前亦未许之,模样云云,恐是参差也。
“仙客闻之,心气俱丧,迟且不寐,恐舅氏之见弃也。
然奉事不敢懈怠。
一日,震趋朝,至日初出,忽然走马入宅,汗流气促,惟言:“锁却大门,锁却大门!“一家惶骇,不测其由。
良久,乃言:“泾原兵士反,姚令言领兵入含元殿,天子出苑北门,百官奔赴行在,我以妻女为念,略归部署。
疾召仙客为我勾当家事,我嫁与尔无双。
“仙客闻命,惊喜拜谢。
乃装金银罗锦二十驮,谓仙客日:“汝易衣服,押领此物出开远门,觅一深隙店安下。
我与汝舅母及无双出启夏门,绕城续至。
“仙客依所教。
至日落,城外店中待久不至。
城门自午后扃锁,南望目断。
遂乘骢秉烛。
绕城至启夏门,门亦锁。
守门者不一,特自棓,或坐或立,仙客下马徐问曰:“城中有何事,如此"又问:“今日有何人出此门者"曰:“朱太尉已作天子。
午后,有一人重戴,领妇人四五辈,欲出此门。
街中人皆识,云是租庸使刘尚书。
门司不敢放出。
近夜追骑至,一时驱向北去也。
“仙客大声恸哭,却归店。
三更向尽,城门忽开,见火炬如昼,兵士皆持兵挺刃,传呼:“斩砍使出城,搜城外朝官!“仙客舍辎骑惊走,归襄阳。
村居三年,后知克复,京阙重经,海内无事,乃入京访舅氏消息。
至新昌南街,立马彷徨之际,忽有一人马前拜,熟视之,乃旧使苍头塞鸿也。
鸿本王家生,其舅常使得力,遂留之。
握手垂涕。
仙客谓鸿曰:“阿舅阿母安不"鸿云:“并在兴化宅。
“仙客喜极云:“我便过街去!“鸿云:“某已得从良,客户有一小宅了,贩绘为业。
今日已夜,郎君且就客户一宿,来早同去未晚。
“遂引至所居,饮馔甚备。
至昏黑,乃闻报曰:“尚书授伪命官,与夫人皆处极刑,无双已入掖庭矣。
“仙客哀冤号绝,感动邻里。
谓鸿曰:“四海至广,举目无亲戚,未知托身之所。
“又问曰:“旧家人谁在"鸿曰:“惟无双所使婢采蘋者,今在金吾将军王遂中宅。
“仙客曰:“无双固无见期,得见采蘋,死亦足矣。
“由是,乃刺谒以从侄礼见遂中,具道本末,愿纳厚价以赎采蘋。
遂中深见相知,感其事而许之。
仙客税屋,与鸿蘋居。
塞鸿每言:“郎君年渐长,合求官职,悒悒不乐,何以遣时"仙客感其言,以情恳告遂中。
遂中荐见仙客于京兆尹李齐运。
齐运以仙客前御为富平县尹,知长乐驿。
累月,忽报有中使押领内家三十人往园陵,以备洒扫。
宿长乐驿,毡车子十乘。
不下讫,仙客谓塞鸿曰:“我闻宫嫔选在掖庭,多是衣冠子女。
我恐无双在焉,汝为我一窥,可乎"鸿曰:“宫嫔数千,岂便及无双。
“仙客曰:“汝但去,人事亦未可定。
“因令塞鸿假为驿吏,烹茗于帘外,仍给钱三千,约曰:“坚守茗具,毋暂舍去。
忽有所睹,即疾报来!“塞鸿唯唯而去。
宫人悉在帘下,不可得见之,但夜语喧哗而已。
至夜深,群动皆息。
塞鸿涤器篝火,不敢辄寐。
忽闻帘下语曰:“塞鸿,塞鸿!汝争得知我在此也郎健否"言讫,呜咽。
塞鸿曰:“郎君见知此驿,今日疑娘子在此,令塞鸿问候。
“又曰:“我不久语。
明日我去后,汝于东北舍阁子中紫褥下,取书送郎君。
“言讫便去。
忽闻帘下急闹云:“内家中恶,中使索汤药甚急!“乃无双也。
塞鸿疾告仙客。
仙客惊曰:“我何得一见"塞鸿曰:“今方修渭桥,郎君可假作理桥官,车子过桥时,近车子立。
无双若认得,必开帘子,当得瞥见耳。
“仙客如其言,至第三车子,果开帘子,窥见,真无双也。
仙客悲感怨慕,不胜其情。
塞鸿于阁子中褥下得书送仙客,花笺五幅,皆无双真迹。
词理哀切,叙述周尽。
仙客览之,茹恨涕下。
自此永诀矣。
其书后云:常见敕使说,富平县古押衙,人间有心人,今能求之否仙客遂申府,请解驿务,归本官。
遂寻访古押衙,间居于村墅。
仙客造谒,见古生。
生所愿,必力致之。
绘采瑶玉之赠,不可胜纪。
一年未启口,秧满闲居于县,古生忽来,谓仙客曰:“洪,一武夫,年且老,何所用,郎君于某谒分。
察郎君之意,将有求于老夫。
老夫乃一片有心人也,感郎君之深恩,愿粉身以答效。
“仙客泣拜,以实告古生。
古生仰天,以手拍脑数四曰:“此事大不易。
然与郎君求,不可朝夕便望。
“仙客拜曰:“但生前得见,岂敢以迟晚为恨邪"半岁无消息。
一日,扣门,乃古生送书。
书云:“茅山使者回,且来此。
“仙客奔马见古生,生乃无一言。
又启使者,复云:“杀却也。
且吃茶。
“夜深,谓仙客曰:“宅中有女家人识无双否"仙客以采蘋对,仙客立取而至。
古生端相,且笑且喜云:“借留三五日,郎君且归。
“后累日,忽传语说曰:“有高品过,处置园陵宫人。
“仙客心甚异之。
令塞鸿探所杀者,乃无双也。
仙客号哭,乃叹曰:“本望古生,今死矣!为之奈何!“流涕歔欷,不能自己。
是夕更深,闻叩门甚急。
及开门,乃古生也。
领一篼子入,谓仙客曰:“此无双也。
今死矣,心头微暖,后日当活。
微灌汤药,切须静密。
“言讫,仙客抱入阁子中,独守之。
至明,遍体有暖气,见仙客,哭一声遂绝,救疗至夜方愈。
古生又曰:“暂借塞鸿。
“于生后掘一坑,坑稍深,抽刀断塞鸿头于坑中。
仙客惊怕,古生曰:“郎君莫怕,今日报郎君恩足矣。
比闻茅山道士有药术,其药服之者立死,三日却活。
某使人专求得一丸,昨令采蘋假作中使,以无双逆党,赐此药今自尽。
至陵下托以亲故,百缣赎其尸,凡道路邮传皆厚赂矣,必免漏泄。
茅山使者及舁蔸人在野外处置讫。
老夫为郎亦自刎。
郎君不得居此,门外有担子一十人,马五匹,绢三百匹。
五更挈无双便发,变姓名浪迹以避祸。
“言讫,举刃,仙客救之,头已落矣。
遂并尸盖覆讫。
未明发,历西蜀下峡,寓居于渚宫,悄不闻京兆之耗,乃挈稼归襄邓别业,与无双偕老矣。
男女成群。
噫,人生之契阔会合多矣,罕有若此之奇,常谓古今所无。
无双遭乱世籍没,而仙客之志,死而不夺,卒遇古生之奇法取之,冤死者十余人。
艰难走窜,其后归,故乡为夫妇五十年,何其异哉!
韦十一娘 #
程德瑜者,字元玉,徽贾人也。
然性简默端重,有长者风。
尝行货川陕间,即得利将归,过文阶道中,饮于逆旅。
时有一妇人跨驴而至,年可三十许,颇有色,而貌甚武,亦投店饮。
店中人无不属目。
程独端坐不瞬。
饭既毕,将行,妇忽举其袖怃然曰:“适无所携,而已餐主人饭,奈何"众皆讪侮之,而店主坚求其值。
程遽起以钱酬之,曰:“此良子岂乏此数文,而君必困之耶"语毕,欲行。
妇前再拜曰:“公诚长者,请公姓名,当倍酬公耳。
“程答曰:“钱不足酬,姓名亦不足问也。
“妇曰:“少间有小惊恐,妾将有以报公,故问公,公幸忽隐。
如欲知妾姓氏,则韦十一娘者是也。
“程极讶其言不伦,漫道姓名而去。
妇曰:“余于城西探一亲,少顷,亦当东耳。
“策驴而去,其行如风。
程且行且疑,第以妇人语不足凭,又彼一饭之资尚不能措,即有惊恐,又安能相报也。
与其仆驱而前,甫过三四里,道遇一人,荷笠负芨,衣体尘暗,似远行者。
与程并道,或前或后。
程试问之曰:“此前当何所抵"其人曰:“此去六十里为杨松镇,镇有旅铺可栖泊,近则不可得也。
“程曰:“日暮可得达乎"其人视日影曰:“我可耳,君不可达也。
“程曰:“我骑尔步,何反不相及"其人笑曰:“此南有支径,可二十余里,直达河水湾,又二十余里即镇耳。
公官道迂回,故不相及。
“程曰:“果有支径,即相指示,抵镇当以酒食奉劳,可乎"其人欣而前,程驱而从之,果得一径。
初入,稍平坦,里许,渐硗确。
有山陡绝,绕岗而行。
密林如幄,仰不见天。
程惶惧,咎其人。
答曰:“前此即平路矣。
“又度一丘,则转崎岖,程悔,欲回马。
忽其人呼啸数声,即有红巾数辈涌出。
程知不可脱,遽前揖曰:“宝镪恣君取之,惟鞍马衣装留为归徒之费耳。
“盗果取其镪而去。
劻勷中,仆马俱失所在,程怅怅莫知所适从,登高望之,杳无踪迹。
忽树叶窣窣有声,回视之,见一女子瞥然而至_。
视其貌甚姝,而体特轻便。
方欲问之,遽前致词曰:“儿,韦十一娘弟子青霞也。
知公惊恐,特此奉慰。
复约会前岗之侧。
“程顿悟曩语,稍安,随女子行半里许,则韦在焉。
迎语程曰:“公大惊恐,不早相接,妾之罪也。
然宝镪已取却,仆与马当即至也。
“程唯唯。
韦曰:“公不可前。
小庵不远,能过一饭否失此处,亦无可寄宿也。
“程从之。
过二岗,即见一山陡绝,四无连属,高峰入云。
韦以手指之曰:“此是也。
“引程攀萝附木而登,每陡绝处,韦与青霞扶掖而上,数步一休,喘呵不已。
而韦与女子则无异平地。
每上望,若将入云霭中。
比中回视,则云霭又在下矣。
如此行数里许,方得石磴。
磴百级,乃有平土,则茅堂在焉,甚雅洁。
揖程坐升榻上,更命一女曰缥云具茶果、松醪、山蔌、饮程,皆芳香可爱。
酒罢,命饭,意甚勤渠。
程乃请曰:“曩不自戒,狼狈在途。
非藉夫人威力,不能出诸泥涂。
然不知夫人以何术能制诸鼠辈也"韦日:“吾剑侠也。
适于市肆,见公修雅,故相敬。
然视公面气滞,知有忧虞,故为乏钱以相试耳。
“程颇通文,读史鉴,因问之曰:“剑术始于唐,至宋而绝,故自元迄国朝,竞无闻者。
夫人自何而学之"韦曰:“剑不始于唐,亦不绝于宋。
自黄帝受符于玄女,而此术遂兴。
风后习之,因破蚩尤。
帝以术神奇,恐人妄用,又上帝之戒甚严,以是不敢宣言,而口授一二诚笃者,故其传未尝绝而亦未尝广也。
其后,张良募之以击秦皇,梁王遣之以刺袁盎,公孙述之杀来臣,李师道之伤武元衡,皆此术也。
此术既绝,唐之藩镇有相仿效,延致奇异,而一时罔利之人,皆为之用,故独见称耳。
而不知实犯大戒。
大抵不得妄传人,妄杀人,不得为不义使而戕善人,不得杀人而居其名,此最戒之大者也。
故元吴所遣,不敢贼韩魏公;苗刘所遣,不敢刺张德远;盖犹有畏心,顾前戒耳。
“程曰:“史称黄帝与蚩尤战,不言有术;张良遣力士亦不言术;梁主、公孙述、李师道所遣盗耳,亦何术之有"韦曰:“公误矣。
此正所谓不敢居其名者也。
蚩尤生象异形,且有奇术,岂战阵可得;始皇拥万乘,仆从之盛可知,且秦法甚严,固无敢击之,亦未有击之而得脱者;至于袁盎官近侍,来岑为大帅,武相位台衡,而或取之万众之中,直戕之辇毂之下,非有神术,何以臻此。
且武相之死,取其颅骨去,何其暇裕哉!此在史传,公不详玩之耳。
“程曰:“史固有之。
如太史公所传刺客,岂非其人乎!至荆轲则病其剑术疏,岂诸人固有得也"韦又曰:“史迁非也。
秦诚无道,天所命也,纵有剑术,将安施乎李聂诸人,血气雄耳。
此而谓之术则凡世之拚死杀人而以身狗之者,孰非术哉!“程曰:“昆仑摩勒如何"曰:“是特粗浅者耳。
聂隐娘、红线斯至妙者也。
摩勒以形用,但能历险阻,试矫健耳。
隐娘辈以神用,其机玄妙,鬼神莫窥,针孔可度,皮郛可藏,倏忽千里,往来无迹,岂得无术"程曰:“吾观虬髯函仇人首而食之也,是术之所施,固在仇乎"韦日:“不然。
虬髯之事,寓言耳。
虽仇亦有曲直,若我诚负,则亦不敢也。
““然则子之所仇孰为最"曰:“世之为守令,而虐使小民,贪其贿又戕其命者;世之为监司,而张大威权,悦奉已而害正直者;将帅殖货,不勤戎务,而因偾国事者;宰相树私党,去异己,而使贤不肖倒置者:此皆吾术所必洙者也。
若夫舞文之吏,武断之豪,则有刑宰主之;忤逆之子,负心之徒,则有雷部司之;我不与也。
“程曰:“杀人之状如何,何我未前闻也"韦笑曰:“岂可令君知也。
凡此之辈,重者或径取其首领及其妻子;次者或人其咽,断其喉,或伤其心,使其家但知其为暴卒,而不得其由,或以术摄其魂,使之佗傺失志而殁,或以术迷其家,使之丑秽迭出,愤郁而死;其时未至者,但假以神异梦寐以惊惧之而已。
“程曰:“剑叮试乎"曰:“大者不可妄用,且恐怖公,小者可也。
"
乃呼二女子至,曰:“程公欲观剑,可试为之。
即此悬崖旋制可也。
“女曰:“诺。
“韦即出二丸子,向空掷之,数丈而坠。
女即跃登枝杪,以手承之,不差毫发,接而拂之,皆霜刃也。
其枝樛曲倒悬,下临绝壑,窅不可测,程观之,神夺体栗,毛发森竖,而韦谈笑自若。
二女运剑,为彼此击刺之状。
初犹可辨,久之,则但如白练飞绕而已。
食顷乃下,气不嘘,色不变。
程叹曰:“真神人也。
“时已昏黑,乃就升榻上,施衾褥,命程卧,仍加以鹿裘。
韦与二女作礼而退,宿其石室中。
时方八月,程拥裘覆衾,犹觉凉凉,盖其居高寒故也。
未明,韦已兴,盥栉毕,程亦与。
韦出拜,相慰劳。
早膳毕,命青霞操弓矢下山求野鲜馔,无所得。
复命缥云,坐谈未久,缥云携雉兔各一至。
韦甚喜,命疱治命酌。
程曰:“雉兔固不易得手,山中何乏此"曰:“山中诚不乏此,彼潜藏难求耳。
“程笑曰:“子之神术,无求不获,何有雉兔"韦曰:“公何谬也。
吾术固可用以伤物命以充口腹乎不惟神理莫容,亦不得小用之如上此也。
固当挟弓矢、尽人力取之耳。
“程深叹服。
既而,酒至数行,程请曰:“夫人家世,亦可闻乎"韦踧躇沉吟曰:“事多可愧,然公长者,言之固无妨耳。
妾故长安人,父母贫,携妾取寓平凉,以艺营食。
父亡,独与母居。
又二年,以妾嫁同里郑氏子,而母亦适人。
郑子挑达无度,喜侠游,不事产业。
数谏之,辄至反目。
因弃余,与其徒之塞上立功,竞无复耗。
而伯氏不良,屡以言挑我,我峻拒之。
他日,强即我,我提床头剑刺之,不殊而走。
我自念,不得于夫,又伤其兄,虽衅不自我,亦何颜立其家。
先是,有赵道姑者,有神术,自幼爱我,谓可传其道,制于父母,未遂也。
次日,潜往投之,道姑欣然接纳曰:“此地不可居吾山中有别业。
“即携我登一峰,较此更峻。
既上,则团瓢止焉。
教我以术,至暮则径下山去,而留我独宿。
戒之日:‘无得饮酒及外淫也。
‘余意,深山中二事皆非所当有,心不然之。
遂宿其床,至更次,有男子逾垣而入,貌绝美。
余遽惊起,问之不答,叱之不退。
其人遽前,将拥抱我,我不从,彼求益坚。
抽剑欲击之,其人亦出剑相刺,剑极精。
我方初学,不逮也。
乃掷剑哀求之曰:‘妾命薄久,已安,诚不忍及乱,且师有明戒,不敢犯也。
‘其人不听,力欲加我以剑,我引颈受之曰:‘死即死耳,吾志不可夺也。
‘其人却剑而笑曰:‘可以知子之心矣。
‘谛视之,非男子,即道姑也。
因是,谓我心坚,遂尽受其术。
术成而远游,遂居此山耳。
“程听之,愈加钦重。
日将午,辞韦行。
韦出药一囊,授之曰:“每岁服一丸,可一年无疾。
“乃送程下山,至大道而别。
程行数里,则群盗举货及仆马候矣。
程命分半与之,不可;举一金赠之,不可。
问其故,曰:“韦家娘子有命,虽千里不敢违也。
违则必知之,吾不敢以性命博君货。
“程乃叹惜,束装而行,遂不相闻。
又十余年,程复出蜀,行栈道中,有少妇从士人行,数日程,程亦若素相识者,忽呼曰:“程丈固无恙乎,独不忆青霞耶"程方悟,乃与霞及士人相见。
霞顾士人曰:“此即吾师所重程丈也。
“揖程于树下,相慰。
而霞言其师尚如故。
别程后数年,师命嫁此士人。
缥云亦已从人,师亦复有弟子。
今我辈但岁时省之耳。
问其所之,云:“有少公事。
“意甚仓卒,遂别。
去后数日,传闻蜀中某官暴卒。
程心疑霞之为然。
某人者,好诡激饰名,阴挤人而夺之位耳。
是后,更不复相闻矣。
义倡
义倡者,长沙人也。不知其姓氏,家世倡籍。善讴,尤喜秦少游乐府,得一篇则手笔口咏不置。
久之,少游坐钩党南迁,道长沙,访潭土风俗、妓籍中可与言者。
或言倡,遂往焉。
少游初以潭土去京数千里,其俗山獠夷陋。
虽闻娼名,意甚易之。
及见,观其姿容既美,而所居复潇洒可人意。
以为非唯自湖外来所未有,虽京路间亦不易得。
坐语间,顾见几上文一篇,就视之,目曰《秦学士词》。
因取竟阅,皆己平日所作者。
环视无它文,少游窃怪之。
故问曰:“秦学士何人也,若何自得其词之多"倡不知其少游也,即具道所以。
少游曰:“能歌乎"曰"素所习也。
“少游愈益怪曰:“乐府名家,无虑数百,若何独爱此乎不惟爱之,而又习之歌之。
若素爱秦学士者,彼秦学士亦尝遇若乎"曰:“妾僻陋在此,秦学士京师贵人也,焉得至此。
藉令至此,岂顾妾哉。
“少游乃戏曰:“若爱秦学士,徒悦其词尔,若使亲见容貌,未必然也。
“倡叹曰:“嗟乎,使得见秦学士,虽为之妾御,死复何恨。
“少游察其语诚,因谓曰:“若欲见秦学士,即我是也。
以朝命贬黜,因道而来此尔。
“倡大惊,貌若不怿者,稍稍引退,入谓母媪。
有顷,媪出设位,坐少游于堂,倡冠帔立阶下,北面拜,少游起且避,媪掖之坐,以受拜。
已且张筵饮,虚左席,示不敢抗。
母子左右侍觞,酒一行,率歌少游一阙,以侑之。
卒饮,甚欢。
比夜,乃罢,止少游宿。
衾枕席褥必躬设,夜分寝定,倡仍寝。
先平明起,饰冠帔,奉沃匜,立帐外以待。
少游感其意,为留数日。
倡不敢以燕惰见,愈加敬礼。
将别,嘱曰:“妾不肖之身,幸侍左右。
今学士以王命不可久留,又不敢从行,恐重以为累,惟誓沽身以报。
它日北归,幸一过妾,妾愿毕矣。
“少游许之。
一别数年,少游竞死于藤。
倡虽处风尘中,为人婉娩,有气节。
既与少游约,因闭门谢客,独与媪处。
官府有召,辞不获,然后往。
誓不以此身负少游也。
一日昼寝,寤惊,泣曰:“吾自与秦学士别,未尝见梦。
今梦来别,非吉兆也。
秦其死乎"亟遣仆顺途觇之。
数日得报,秦果死矣。
乃谓媪曰:“吾昔以此身许秦学士,今不可以死故背之。
“遂衰服以赴,行数百里,遇于旅馆。
将人,门者御焉。
告之故而后入,临其丧,拊棺绕之三周,举声一恸而绝。
左右惊救,已死矣。
湖南人至今传之,以为奇事。
京口人钟鸣将之,常州校官,以闻于郡守李次山结,既为作传,又系赞曰:
倡慕少游之才,而卒践其言,以身事之而归死焉,不以存亡间,可谓义倡矣。
世之言倡者,徒曰下流不足道。
呜呼,今夫士之洁其身以许人,能不负其死,而不愧于倡者几人哉!倡虽处贱,而节义若此。
然其处朝廷,处乡里,处亲识僚友之际,而士君子其称者,乃有愧焉。
则倡之义,岂可薄耶!诗曰"采葑采菲,无以下体。
“予闻李使君言,其先大父往持节湖湘间,至长沙闻倡之事而叹异之,惜其姓氏不传云。
复书长句于后曰:
洞庭之南潇湘浦,佳人娟娟隔秋渚。门前冠盖但如云,玉貌当年谁为主。风流
学士淮南英,解作多情断肠句。流传往经过湖岭,未见谁知心已赴。举首却在天一
方,直北中原数千里。自怜容华能几时,相见河清不可俟。北来迁客古藤州,渡湘
独吊长沙傅。天涯流落行路难,暂解征鞍聊一顾。横波不作常人看,邂逅乃慰平生
慕。兰堂置酒罗羞珍,明烛烧膏为延伫。清歌宛转绕梁尘,博山空蒙散烟雾。雕床
斗帐芙蓉褥,上有鸳鸯合欢被。红颜深夜承燕娱,玉笋清晨奉巾屦。匆匆不尽新知
乐,惟有此身为君许。但说恩情有重来,何期不别岁将暮。午枕孤眠魂梦惊,惊梦
君来别如平生。与君已别复何别,此别无乃非吉征。万里海风掀雪浪,魂招不归竟
长往。效死君前若不知,向来宿约期无爽。君不见二妃追帝号苍梧,恨染湘竹终不
枯。无情湘水自东注,至今班笋盈江隅。屈原《九歌》岂不好,煎胶续弦千古无。
我今试作《义倡传》,尚使风期后来见。
汧国夫人 #
汧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娼女也。节行环奇,有足称叹,故监察御史白行简为传述。
天宝中,有常州刺史荣阳公者,略其姓氏不书,时望甚崇,家徒甚殷。
知命之年,有一子,始弱冠,隽朗有词藻,迥然不群,深为时辈推服。
其父爱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驹也。
“应乡试秀才举,将行,乃盛其服玩车马之饰,计其京师薪储之费,谓之曰:“吾观尔之才,当一战而霸。
今备二载之用,且丰尔之给,将为其志也。
“生亦自负,视一第如指掌。
自毗陵发,月余抵长安,居于布政里。
常游东市还,自平康东门入,将访友西南,至鸿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一扉。
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而立,妖姿娇妙,绝代未有。
生忽见之,不觉停骖久之,徘徊不能去。
乃诈坠鞭于地,俟其从者,敕取之。
累盼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
竟不敢措词而去。
生自尔若有失,乃密征其友游长安之熟者,以讯之。
友曰:“此狎邪女李氏宅也。
“曰:“娃可求乎"对曰:“李氏颇赡,前与之通者,多贵戚豪族,所得甚广,非累百万,不能动其志也。
“生曰:“苟患其不谐,虽百万何惜!”
他日,乃洁其衣服,盛宾从而往。
扣其门,俄有侍儿启扃,生曰:“此谁之第邪"侍儿不答,驰走大呼曰:“前时遗策郎也!“娃大悦,曰:“尔姑止之。
吾当整妆易服而出。
“生闻之,私喜。
乃引至萧墙间,见一姥垂白上接,即娃母也。
跪拜,前致词曰:“闻兹地有隙院,愿税以居,信乎"姥曰:“惧其浅陋湫隘,不足以辱长者所处,安敢言直耶。
“延生于迟宾之馆,馆宇甚丽,与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娇小,技艺薄劣,欣见宾客,愿将见之。
“乃命娃出,明眸皓腕,举步艳异。
生遽惊起,莫敢仰视,与之拜迎,叙寒焕。
触类妍媚,目所未睹。
复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洁。
久之,日暮,鼓声四动。
姥访其居远近,鼓已发矣。
生绐之曰:“生延平门外数里。
“冀其远而见留也。
姥曰:“当速归,无犯禁。
“生曰:“幸接欢笑,不知日之云夕。
道里辽阔,城内又无亲戚,将若之何"娃曰:“不见责僻陋,方将居之,宿何害焉。
“生数目姥,姥曰:“唯唯。
“生乃召其家童,持双缣,请以备一宵之馔。
娃笑而止之曰:“宾主之仪,且不然也。
今夕之费,愿以贫窭之家,随其粗粝以进之,其余以俟他辰。
“固辞,终不许。
俄,徙坐于西堂,帷幕帘榻,焕然夺目。
妆奁衾枕,亦皆侈丽。
乃张烛进馔,品味甚盛。
彻馔,姥起。
生、娃谈话方切,而诙谐调笑,无所不至。
生曰:“前偶过其门,遇卿适在屏间,厥后心常勤念,虽寝与食,未尝或舍。
“娃曰:“我心亦如之。
“生曰:“今之来,非直求居而已。
愿偿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言未终,姥至,访其故,具以告。
姥笑曰:“男女之际,大欲存焉。
情苟相得,虽父母之命,不能止也。
女子固陋,曷足以荐君子之枕席。
“生遽下阶,拜而谢焉。
曰:“愿以已为厮养。
“姥遂目之为郎,饮酣而散。
及旦,尽徙其囊橐,因家于李之第。
自是,生屏迹戢身,不复与亲知相闻,日会其倡优侪类,嬉戏游宴。
囊中尽空,乃鬻俊乘及其家童。
岁余,资财仆马荡尽。
迩来,姥意渐怠,妓情弥笃。
它日,娃谓生曰:“与郎相知一年,无孕嗣。
常闻竹林神者,报应如响。
将致荐酹求之,可乎"生不之悟。
大喜。
乃质衣于肆,以备牢醴,与娃同谒祠宇而祷祝焉。
信宿而返,策驴而后。
至里北门,娃谓生曰:“此东转小曲中,某之姨宅也。
将憩而觐之,可乎"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果见一车门,窥其际,甚宏敞。
其青衣自车后止之日:“至矣。
“生下,适有一人出访曰:“谁也"曰:“李娃也。
“乃入告。
俄有一妪至,年可四十余,与之将迎,曰:“吾甥来否"娃下车,妪逆访之曰:“何久疏绝"相视而笑。
娃引生拜之。
既见,遂偕入西戟门偏院中。
有山亭,竹树葱菁,池榭幽绝。
生谓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语对。
俄献茶果,甚珍奇。
食顷,有一人鞚大宛汗马流驰至,曰:“姥遇暴疾颇甚,殆不识人,宜速归!“娃谓姨曰:“方寸乱矣!某骑而前去,当令返乘,便与郎偕来。
“生拟随之,其姨与侍儿偶语,一手挥之,令生止于户外,曰:“姥且殁矣,当与某议丧事,以济其急,奈何遽相随而去!“乃止,共计其凶仪斋祭之用。
日晚乘不至,姨言曰:“无复命何也郎骤往觇之,某当继至。
“生遽往,至旧宅门,扃锁甚密,以泥缄之。
生大骇,诘其邻人。
邻人曰:“李本税此而居,约已周矣。
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
“征徙何处,曰:“不详其所。
“生将驰赴宣阳,以诘其姨,日已晚矣,计程不能达。
乃弛其装服,质馔而食,赁榻而寝。
生恚怒方甚,自昏通旦,不能交睫。
质明,乃策蹇而去。
既至,连叩其扉。
食顷,无人应。
生大呼数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访之,曰:“姨氏去乎"曰:“无之。
“生曰:“昨暮至此,何故匿之"访其谁氏之第,曰:“此崔尚书宅,昨有一人税此院,云逢中表之远至者,未暮去矣。
“生惶惑发狂,罔知所措,因返访布政旧邸,邸主哀而进膳。
生怨懑,绝食三日,遘疠甚笃。
旬余愈甚,邸主惧其不起,徙之于凶肆中。
绵缀移时,阖肆之人共伤叹而互饲之。
后稍愈,杖而能起。
由是,凶肆多假之令执穗帷,获其值以自给。
累月,渐复壮。
每听其哀歌,自叹不及逝者,辄呜咽流涕,不能自止,归则效之。
生聪敏者也,亡何,曲尽其妙,虽长安无有伦比。
初,二肆之佣凶器者,互争胜负。
其东肆车舆皆奇丽,殆不敌,惟哀挽劣焉。
其东肆长知生绝妙,乃醵二万索顾焉。
其党耆旧,共较其所能者,阴教生新声而相赞和。
累旬,人莫知之。
其二肆长相谓曰:“我欲各阅所备之器于天门街,以优劣。
其不胜者罚直五万,以备酒馔之用,可乎"二肆许诺。
乃要立符契,署以保订,然后阅之。
士女大和会,聚至数万。
于是,里胥告于贼曹,贼曹闻于京尹。
四方之士,尽赴趋焉,巷无居人。
自旦阅之,及亭午,历抵舆辇威仪之具,西肆皆不胜,师有惭色。
乃置层榻于南隅,有长鬣者拥铎而进,翊卫数人。
于是,奋髯扬眉,扼腕顿颡而登,乃歌白马之词,恃其夙胜,顾盼左右,旁若无人。
齐声赞扬之,自以为独步一时,不可得而屈也。
有顷,东肆长于北隅上设连榻,有乌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
整其衣服,俯仰甚徐。
申喉发调,容若不胜,乃歌薤露之章,举声清越,响振林木。
度曲未终,闻者欷歔掩泣。
西肆长为众所诮,益惭耻,密置
所输之直于前而潜遁焉。四座愕眙,莫之测也。
先是,天子方下诏,俾外方之牧,岁一至阙下,谓之入计。
时也,适遇生之父在京师,与同列者易服窃往观焉。
有老竖即生乳母婿也,见生之举措辞气,将认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
生父惊而诘之。
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
“父曰:“吾子以多财为盗所害,奚至是耶"言讫,亦泣。
及归,竖间驰往访于同党曰:“向歌者谁,若斯之妙欤"皆曰:“某氏之子。
“征其名,且易之矣。
竖懔然大惊,徐往,迫而察之。
生见竖,色动,回翔将匿于众中。
竖遽持其袂日:“岂非某乎"相持而泣,遂载以归。
至其室,父责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门,何施面目复相见也。
“徒行出门,至曲江西杏园东,去其衣服,以马捶鞭之数百,生不胜其苦而毙。
父弃之而去。
其师命相狎昵者阴随之,归告同党,共加伤叹,令二人赍苇席瘗焉。
至则心下微温,举之,良久气稍通,因共荷而归,以苇筒灌饮,经宿乃活。
月余,手足不能自举,其楚挞之处,皆溃烂,秽甚。
同辈患之。
一夕,弃于道周。
行者咸伤之,往往投其余食,得以充肠。
十旬,方杖策而起。
披布裘,裘有百结,缆缕如悬鹑。
持一破瓯,巡于闾里以乞食为事。
自秋徂冬,夜入于粪琅窟室,昼则周游廛肆。
一旦大雪,生为冻馁所驱,冒雪而出,乞食之声甚苦。
闻见者莫不凄恻。
时雪方甚,人家外户多不发。
至安邑东门,循里垣北转,第七八有一门,独启左扉,即娃之第也。
生不知之,偶连声疾呼饥冻之甚,音响凄切,所不忍听。
娃自阖中闻之,谓侍儿曰:“此必生也。
我辨其音矣。
“连步而出,见生枯瘠疥疠,殆非人状,娃意感焉。
乃谓曰:“岂非某郎耶"生愤懑绝倒,口不能言,颔颐而已。
娃抱其颈,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失声长恸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
“苏而复绝。
姥大骇,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
“姥遽曰:“当逐之,奈何容至此!“娃敛容却涕曰:“不然。
此良家子也。
当昔驱高车,持金装,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荡尽,且互设诡计,舍而逐之,殆非人行。
令其失志,不得齿于人伦。
父子之道,天性也。
使其情绝,杀而弃之,又困踬若此。
天下之人尽知为某也。
生亲戚满朝,一旦当权者熟察其本末,祸将及矣。
况欺天负人,鬼神不佑,徒自遗其殃耳。
某为姥子,迨今有二十岁矣。
计其赀,不啻直千金。
今姥年六十余,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当与此子别置所诣。
所诣非遥,晨昏得以温清,某愿足矣。
“姥度其志不可夺也,因许之。
给母之余,有百金,离北隅四五家,税一隙院。
乃与生洒浴,易其衣服。
为汤粥通其肠,次以苏乳润其赃。
旬余,方荐水陆之馔。
头巾履袜,皆取珍异者衣之。
未数月,肌肤稍腴。
卒岁,平愈如初。
异时,娃谓生曰:“体已康矣,志已壮矣。
渊思寂虑,默想曩昔之艺业,可温习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
“娃命车出游,生骑从而至旗亭南偏门鬻坟典之肆,令生拣而市之,计费百金,尽载以归。
因令生斥弃百虑以志学,俾夜作昼,孜孜矻矻。
娃常偶坐,宵分乃寐。
伺其疲倦,即喻之缀诗赋。
二岁而业大就,海内文籍,莫不该览。
生谓娃曰:“可策名试艺矣。
“娃曰:“未也。
且令精熟,以俟百战。
“更一年,曰:“可行矣。
“于是,遂一上登甲科,声振礼闱。
虽前辈见其文,罔不敛衽敬羡,愿友之而不可得。
娃曰:“未也。
今秀才苟得一科擢一第,则自谓可以取中朝之显职,擅天下之美名。
子行秽迹鄙,不侔于它士,当砻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连衡多士,争霸群英。
“生由是益自勤苦,声价弥甚。
其年遇大比,诏征四方之隽,生应直言极谏策科,名第一,授成都府参军。
三事以降,皆其友也。
将之官,娃谓生曰:“今之复子本躯,妾亦不相负也。
愿以残年,归养老姥。
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
中外婚媾,无自黯也。
勉思自爱,某从此去矣。
“生泣曰:“子若弃我,当自刭以就死。
“娃固辞不从,生勤请弥恳。
娃曰:“送子涉江,至于剑门,当令我回。
“生许诺。
月余,至剑门,未及发而除书至。
生父由常州召入拜成都尹兼剑南采访使。
浃辰父到,生因投刺谒于邮亭。
父不敢认,见其祖父官讳,方大惊。
命登阶,抚背恸哭移时,曰:“吾与尔父子如初。
“因诘其由,具陈其本末,大奇之。
诘娃安在。
曰:“送某至此,当令复还。
“父日:“不可。
“翌日,命驾与生先之成都,留娃于剑门,筑别馆以处之。
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备六礼以迎之,遂如秦晋之偶。
娃既备礼,岁时伏腊,妇道甚修,治家严整,极为亲所眷尚。
后数岁,生父母偕殁,与娃持孝甚至。
有灵芝产于倚庐,一穗三秀。
本道上闻。
又有白燕数十,巢其层甍,天子异之,宠赐加等。
终制,累迁清显之任,十年间,至数郡。
娃封汧国夫人。
有四子,皆为大官,其卑者犹为太原尹。
弟兄婚媾皆甲门。
内外隆盛,莫与之京。
嗟乎,倡荡之姬,饰行如此,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
焉得不为叹息哉。
叛臣辱妇,每出于名门世族;而伶工贱女,乃有洁白坚贞之行。
岂非秉彝之良有不间耶。
观夫项王悲歌虞姬刎;石崇赤族绿珠坠;建封卒官盼盼死;禄山作逆雷清恸;昭宗被贼宫姬蔽;少游谪死楚妓经。
若是者,诚出天性之所安,并非激以干名也。
至于娃之守志不乱,卒相其夫以底于荣美,则尤人所难。
呜呼,倡也犹然!士乎可以知勉矣。
负情侬 #
万历间,浙东李生,系某藩臬子。
人赀游北雍,与教坊女郎杜十娘情好最殷。
往来经年,李赀告匮。
女郎母颇以生频来为厌。
然而,两人交益欢。
女姿态为平康绝代,兼以管弦歌舞,妙出一时,长安少年所藉代花月者也。
母苦留连,始以挑怒,李恭谨如初。
已而,声色竞严,女益不堪,誓以身归李生。
母自揣女非已出,而故事教坊落藉,非数百金不可,且熟知李囊无一钱,思有以困之,令愧不办,庶自亡去。
乃戟掌诟女曰:“汝能耸郎君措三百金畀老身,东西南北,惟汝所之。
“女郎慨然曰:“李郎虽落魄旅邸,办三百金不难。
顾当仰诸人,倘金聚母负约,奈何"母策李郎穷途,侮之,指烛中花笑曰:“李郎若携金以入,婢子可随郎君而出。
烛之生花,谶郎之得女也。
“遂相与要言而散。
女至夜半,悲啼谓李生曰:“郎君游赀,固不足谋妾身,然亦有意于交亲中得缓急乎"李惊曰:“喜,惟惟。
向非无心,第未敢言耳。
“明日,故为束装状,遍辞亲知,多方乞贷。
亲知咸以生沉湎狭斜,积有日月,忽欲南辕,半疑涉妄;且李生之父,怒生飘零,作书绝其归路,今若贷之,非惟无所征德,且索负无从,皆援引支吾。
生因循经月,空手来见。
女中夜叹曰_:“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褥中有碎金百五十两,向缘线裹絮中,明日令平头密持去,以次付母。
外此非妾所办,奈何"生惊喜,珍重持褥而去。
因出褥中金,语亲知,亲知悯杜之有心,毅然各敛金付生,仅得百两,生泣谓女:“吾道穷矣!顾安所措五十金乎"女雀跃曰:“毋忧,明日妾从邻家姊妹中谋之。
“至期,果得五十金,合金而进,母欲负约,女悲啼向母曰:“母曩责郎三百金,金具而母失言,郎持金去,女无望生矣!“母惧人金俱亡,乃曰:“如约。
第自顶至踵,寸珥尺素非汝有也。
“女忻然从命。
明日,秃髻布衣从生出门,过院中诸姊妹作别。
诸姊女咸感激涕下,曰:“十娘为一时风流领袖,今从郎君蓝缕出院,岂非姊妹羞乎"于是,人各赠以所携。
须臾之间,簪驱衣履,焕然一新矣。
诸姊妹复相谓曰:“郎君与姊,千里间关,而行李无曾约束。
“复合赠以一箱。
箱中之盈虚,生不能知,女亦若为不知也者。
日暮,诸姊妹各相与挥泪而别。
女郎就生逆旅,四壁萧然。
生但两目瞪视几案而已。
女脱左膊生娟,掷朱提二十两曰:“持此为舟车资。
“明日,生办舆马出崇文门,至潞河附奉使船,抵船而金已尽,女复露右臂生绡,出三十金曰:“此可以谋衣食矣。
“生频承不测,快幸遭逢,于是,自秋涉冬,嗤来鸿之寡俦,诎游鱼之乏比,誓白头则皎露为霜,指赤心则丹枫交炙,喜可知也。
行及瓜州,舍使者艅艎,别赁小舟,明日欲渡。
是夜,璧月盈江,练飞镜写,生谓女曰:“自出都门,便埋头项。
今夕专舟,复何顾忌。
且江南水月,何如塞北风烟,顾作此寂寂乎"女亦以久淹行迹,悲关山之迢递,感江月之交流,乃与生携手月中,趺坐船首。
生兴发,执卮倩女清歌,少酬江月。
女宛转微吟,忽焉入调。
鸟啼猿咽,.不足以喻其悲也。
有邻舟少年者,积盐维扬,岁暮将归故里,年仅二十左右,青楼中推为轻薄祭酒。
酒酣闻曲,神情欲飞,而音响已寂。
遂通宵不寐。
黎明而风雪阻渡,少年物色生舟,知中有尤物,乃貂帽复绹,弄形顾影,微有所窥,因扣舷而歌。
生推篷四顾,雪色森然。
少年稍致绸缪,即邀生上岸,至酒肆论心。
酒酣,微叩公子昨夜清歌为谁,生具以实对。
复问:“公子渡江,即归故乡乎"生惨然告以难归之故,丽人将邀我于吴越山水之间。
杯酒缠绵,无端尽吐情实。
少年愀然谓公子:“旅蘼芜而挟桃李,不闻明珠委路,有力交争乎且江南之人,最工轻薄。
情之所钟,不敢爱死。
即鄙心时时萌之,况丽人之才,素行不测,焉之不借君以为梯航,而密践他约于前途。
则震泽之烟波,钱塘之风浪,渔腹鲸齿,乃公子之一坏三尺也,抑愚闻之,父与色孰亲,欢与害孰切,愿公子之熟思也。
“生始愁眉曰:“然则奈何"曰:“愚有至计甚便于公子,然而顾公子不能行也。
“公子曰:“为计奈何"客曰:“公子诚能割厌余之爱,仆虽不敏,愿上千金为公子寿。
得千金则可以归报尊君,舍丽人则可以道路无恐,幸公子熟思之。
“生既飘零有年,携形挈影,虽鸳树之诅,生死靡他;而燕幕之栖,进退维谷。
羝藩狐济,既猜月而疑云;燕喙龙漦,更悲魂而啼梦。
乃低首沉思,辞以归而谋诸妇。
遂与少年携手下舫,各归舟次。
女桃灯,俟生小饮,生目动齿湿,终不出辞,相与拥被而寝。
至夜半,生悲啼不已。
女急起坐,抱持之曰:“妾与郎君处,情境几三年,行数千里,未尝哀痛。
今日渡江,正当为百年欢笑,忽作此面向人,妾所不解。
抑声有离音,何也"生言随涕兴,悲因情重。
既吐颠末,涕泣如前。
女始解抱谓李生日:“谁为足下画此策者,乃大英雄也。
郎得千金,可觐二亲;妾得从人,无累行李。
发乎情,止乎礼义。
贤哉,其两得之矣。
顾金安在"生对以未审卿意云何,金尚在是人箧内。
女曰:。
“明早急过诺之。
然千金重事也,须金入足下箧中,妾始至是人舟内。
“时夜已过半,即请起为艳妆,曰:“今日之妆,迎新送旧者也,不可不工。
“计妆毕,而已就曙矣。
少年已刺船李生舟前,得女郎信,大喜曰:“请丽卿妆台为信。
“女忻然谓李生畀之,即索少年聘赀过船,衡之无爽。
于是,女郎起自舟中,据舷谓少年曰:“顷所携妆台中,有李郎路引,可速捡还。
“少年急如命,女郎使李生抽某一箱来,皆集凤翠霓,悉投水中,约值数百万金。
李生与轻薄子及两船人,始竞大咤。
又指生抽一箱,悉翠羽、明珰、玉萧、金管,值几千金,又投之江。
复令生抽出某革囊,尽古玉、紫金之玩,世所罕有,其价盖不赀,亦投之。
最后,惎生抽一匣出,则夜明之珠盈把,舟中人一一大骇,喧声惊集市人,女又欲投之江。
李生不觉大悔,抱女郎恸哭止之,虽少年亦来劝解。
女郎推生于侧,而啐詈新安人曰:“汝闻歌荡情,遂代莺弄舌,不顾神天,剪绠落瓶,使妾将骨殷血碧。
自恨弱质,不能抽刀向伧。
乃复贪财,强求萦抱,何异狂犬,方事趋风,更欲争骨。
妾死有灵,当诉之明神,不日夺汝人面。
且藏形诒影,托诸姊妹,蕴藏奇货,将资李郎归见父母也。
今畜我不卒,而故暴扬之者,欲人知李郎眶中无瞳耳。
妾为李郎涩眼几枯,翕魂屡散。
事幸粗成,不念携手,而倏溺笙簧。
畏行多路,一朝弃捐,轻于滓汁。
顾乃婪此残膏,欲收覆水,妾更何颜而听其挽鼻。
今生已矣。
东海沙明,西华黍垒,此恨纠缠,宁有尽耶!“于是,舟中崖上,观者无不流涕,詈李生为负心人。
而女郎已持明珠赴江水不起矣。
当是时,目击之人,皆欲争欧少年及李生,各鼓枻分道逃去,不知所之。
噫,若女郎亦何愧子政所称烈女哉!虽深闺之秀,其贞奚以加焉。
宋幼清曰:“余自庚子秋,闻其事于友人。
岁暮多暇,援笔叙事,至‘妆毕而已就曙矣’,时夜将分,困惫就寝,梦披发而其音妇人者,谓余曰:‘妾自恨不识人,羞令人间知有此事。
近幸冥司见怜,令妾稍司风波,间预人间祸福。
若郎君为妾传奇,妾将使君病作。
‘明日果然,几十日而间,因弃置箧中。
丁末,携家南归,舟中检笥稿,见此事尚存,不忍湮没,急捉笔足之,惟恐其复祟,使我更捧腹也。
既书之纸尾,以纪其异,复寄语女郎:‘传已成矣,它日过瓜洲,幸勿作恶风波相虐。
倘不见谅,渡江后必当复作,宁肯折笔同盲人乎!‘时丁未秋七月二日,去庚子盖八年矣。
舟行卫河道中,拒沧州约百余里。
不数日,而女奴露桃忽堕河死。
"
崔莺莺 #
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丰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
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
以是,年二十三岁,未尝近女色。
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淫行。
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
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
“诘者哂之。
亡何,张生游于蒲。
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日普救寺,张生寓焉。
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经于蒲,亦止兹寺。
崔氏妇,郑女也。
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
是岁,浑瑊薨于军,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
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
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
旅寓惶骇,不知所托。
先是,张与蒲将之党友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
十余日,廉使社确将天子命以统戎节,令于军,军由是戢。
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
复谓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
弱子幼女,犹君之生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
“命其子,曰欢郎。
可十余岁,容甚温美。
次命女:“莺莺出拜,尔兄活尔。
“久之,辞疾。
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虏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
常服悴容,不加新饰,垂鬟黛接,双脸断红而已。
颜色艳异,光辉动人。
张惊,为之礼。
因坐郑旁。
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
问其年纪。
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今贞元庚辰,生十七年矣。
“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
终席而罢。
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
崔之婢日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
婢果惊沮,溃然而奔。
张生悔之。
翌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
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
然而崔之族姻,君所详也。
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
“张曰:“予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绮纨闲居,曾莫流盼。
不为当年,终有所蔽。
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
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
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四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
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顺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
下人之谋,固难入矣。
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
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
“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投之。
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
“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入来。
张亦微喻其旨。
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
崔之东有杏花一树,扳援可逾。
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
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
红娘寝于床上,因惊之。
红娘骇日:“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矣,尔为我告之。
“亡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
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
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
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
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
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毋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
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
于是绝望。
数夕,张君临轩独寐,忽有人觉之,惊歘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置枕设衾而去。
张生试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
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
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
曩时端庄,不复同矣。
是夕,旬有八日矣。
斜月晶荧,幽辉半床。
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
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
崔氏娇啼宛转。
红娘又捧之而去。
终夕无一言。
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
是后,十余日,杳不复至。
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
自是,复容之。
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会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
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知不可奈何矣。
“因欲成就之。
亡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诗喻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
将行之夕,再不复可见。
而张生遂西。
不数月,复游于蒲,舍于崔氏者又累月。
崔氏甚工刀扎,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
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之,不甚观览。
大略崔之出人者,势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辨,而寡宇酬对。
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
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
喜愠之容,亦罕形见。
异时,独夜操琴,愁弄悽恻。
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
以是,愈惑之。
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
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
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日:“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
愚不敢恨,必也。
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
则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
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
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
今且往矣,既君此诚。
“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
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
左右皆郗歔。
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
明旦而张行。
明年,文战不胜,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云:
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
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
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
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
命也如此,知复可言。
自去秋以来,常忽忽如有所失。
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
乃至梦寐之间,亦多叙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
虽半衾如煖,而思之甚遥。
一昨拜辞,倏逾旧岁。
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
何幸不忘幽微,眷念亡歝。
鄙薄之志,无以奉酬。
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
忆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
儿女之心,不能自固。
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
及荐枕席,义盛意深。
愚细之情,永谓终托。
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
没身永恨,含叹何言。
倘仁人用心,俯遂幽劣。
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谓要盟之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没。
因风委露,犹托清尘。
存没之诚,言尽于此。
临纸鸣咽,情不能申。
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配。
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
兼乱丝一绚,文竹茶碾子一枚。
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俾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诚,永以为好耳。
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
千万珍重。
春风多厉,强饭为佳。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
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日: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
罗销垂薄露,环珮响轻凤。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濛濛。
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笼。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
因游里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环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履,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更穷。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
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清镜,残灯绕暗虫。华光犹冉冉,旭日渐瞳瞳。
乘鹜还归洛,吹箫亦止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
素琴鸣鹤怨,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度,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
然而张亦志绝矣。
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
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
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
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
吾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于是,坐者皆为深叹。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
后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
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
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
崔知,潜赋一章,词曰:
自从别后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竞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之: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自是绝不复知矣。
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矣。
予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使夫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
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
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
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赵飞燕 #
赵后飞燕,父冯万金。
祖大力,工理乐器,事江都王协律舍人。
万金不肯传家业,编习乐声,亡章曲,任为繁手哀声,自号凡靡之乐,闻者心动焉。
江都王孙女姑苏王嫁江都中尉赵曼。
曼幸万金,良不同器不饱。
万金得通赵主,主有娠。
曼性暴妬,且早有私病,不近妇人。
主恐,称疾,居王室,一产二女,归之万金。
长日宜主,次日合德,然皆冒姓赵。
宜主幼聪悟,家有彭祖方脉之书,善行气术,长而纤便轻细,举止翩然,人谓之飞燕。
合德膏滑,出浴不濡,善音辞,轻缓可听。
二人皆出世色。
万金死,冯氏家败,飞燕姊弟流转至长安。
于时,人称赵主子,或曰曼之他子。
与阳阿主家令赵临共里巷,托附临,屡为组文刺绣献临,临愧受之。
居临家,称临女。
临常有女。
事宫省,被病归死。
飞燕或称死者。
飞燕姊弟事阳阿主家为舍直,常效歌舞,积思精切。
听至终日,不得食。
待直赀服疏苦财,且颛事膏沐澡粉,其费亡所爱。
共直者指为愚人。
飞燕通邻羽林射鸟者。
飞燕贫,与合德共被,夜雪,期射鸟者于舍旁,飞燕露立,闭息顺气,体温舒,亡疹粟。
射鸟者异之,以为神仙。
飞燕缘主家大人得入宫,召幸。
其姑妹樊嫕为承光司蛮者,故识飞燕与射鸟儿事,为之寒心。
及幸,飞燕瞑目牢握,涕交颐下,战栗不迎帝。
帝拥飞燕,三夕不能接,略无谴意。
宫中素幸者,从容问帝。
帝曰:“丰若有余,柔若无骨,迁迎谦畏。
若远若近,礼义人也。
宁与女曹婢胁肩者比耶"既幸,流丹浃藉。
嫕私语飞燕曰:“射鸟者不近女邪"飞燕曰:“吾内视三日,肉肌盈实矣。
帝体洪壮,创我甚焉。
“飞燕自此特幸后宫,号赵皇后
帝居鸳鸯殿便房,省帝薄。
嫕上簿,嫕因进言:飞燕有女弟合德,美容体,性醇粹可信,不与飞燕比。
帝即令舍人吕延福以百宝凤毛步辇迎合德。
合德谢曰:“非贵人姊召,不敢行。
愿斩首以报宫中。
“延福还奏。
嫕为帝取后五采组文手藉为符,以召合德。
合德新沐,膏九回沉水香;为卷发,号新髻;为薄眉,号远山黛;施小朱,号慵来妆;衣故短绣小袖李文袜。
帝御云光殿帐,使樊嫕进合德。
合德谢曰:“贵人姊虐妬,不难灭恩,受耻不爱死。
非姊教,愿以身易耻,不望旋踵。
“音词舒闲亲切,左右嗟赏之啧啧。
帝乃归合德。
宣帝时披香博士淖方成,白发教授宫中,号淖夫人,在帝后唾曰:“此祸也,水灭火必矣。
“帝用樊嫕计,为后别开远条馆,赐紫茸云气帐,文玉几,赤金九层博山,缘令嫕讽后曰:“上久亡子,宫中不思千万岁计邪何不时进上,求有子。
“后听嫕计,是夜进合德。
帝大悦,以辅属体,无所不靡,谓为温柔乡。
谓嫕曰:“吾老是乡矣,不能效武皇帝求白云乡也。
“嫕呼万岁,贺曰:“陛下真得仙者。
“上立赐嫕鲛文万金锦二十四匹。
合德尤幸,号为赵婕妤。
婕妤事后,常为儿拜。
后与婕妤坐,后误唾婕好袖,婕好曰:“姊唾染人绀袖,正似石上花。
假令尚方为之,未必能若此衣之华。
“以为石华广袖。
后在远条馆,多通侍郎宫奴多子者,婕妤倾心翊护。
常谓帝曰:“姊性刚,或为人构陷,则赵氏无种矣。
“每每泣下凄恻。
以故白后奸状者,帝辄杀之。
侍郎宫奴鲜袴蕴香、恣纵栖息远条馆,无敢言者。
后终无子。
后浴五蕴七香汤,踞通香沉水坐,燎降神百蕴香。
婕妤浴荳蔻汤,傅露华百英粉。
帝尝私语樊嫕曰:“后虽有异香,不若婕妤体自香也。
“江都易王故姬李阳华,其姑为冯大力妻。
阳华老归冯氏,后姊弟母事阳华,阳华善贲饰,常教后九回沉水香泽雄麝脐,内息肌丸。
婕妤亦内息肌丸。
常试,若为妇者,月事益薄。
他日,后言于承光司剂者上官妩,抚膺曰:“若如是,安能有子乎"教后煮美花涤之,终不能验。
真腊夷献万年蛤,不夜珠,光彩皆若月,照人亡妍丑,皆美艳。
帝以蛤赐后,以珠赐婕妤。
后以蛤妆五成金霞帐,帐中常若满月。
久之,帝谓婕妤曰:“吾昼视后,不若夜视之美。
每旦令人忽忽如失o"婕妤闻之,即以珠号为枕前不夜珠为后寿,终不为后道帝言。
始加大号。
婕妤奏书于后日:
天地交畅,贵人姊及此令吉光登正位,为先人休,不堪喜豫,谨奏上三十六物以贺。
金屑组文茵一铺,沉水香莲心碗一面,五色同心大结一盘,鸳鸯万金锦一匹,琉璃屏风一张,枕前不夜珠一枚,含毛绿毛狸藉一铺,通香虎皮檀象一座,龙香握鱼二首,独摇宝莲一铺,七出菱花镜一奁,精金彄环四指,若亡绛绡单衣一袭,香纹罗手藉三幅,七回光莹肪发泽一盎,紫金被玉香炉三枚,文犀辟毒筋二双,碧玉膏奁一合。
使侍儿郭语琼拜上。
后报以云锦五色帐,沉香水玉壶。婕妤泣怨帝曰:“非姊赐我,死不知此器。“帝谢之,诏益州留三年输,为婕妤作七成锦帐,以沉水香饰。
婕好接帝于太液池,作千人舟,号合宫之舟。
池中起为瀛洲,榭高四十丈。
帝御流波文殻元缝衫,后衣南越所贡云英紫裙,碧琼轻绡,广榭上,后歌舞归风送远之曲。
帝以文犀簪击玉瓯,令后所爱侍郎冯无方吹笙以倚后歌。
中流歌酣,风大起。
后顺风扬音,无方长喻细袅与相属。
后裙髀日:“顾我,顾我!“后扬袖日:“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宁忘怀乎!“帝日:“无方,为我持后!“无方舍吹持后履。
久之,风霁。
后泣日:“帝恩我,使我仙去不待。
“怅然曼啸,泣数行下。
帝益愧爱后。
赐无方千万,入后房闼。
他日,官妹幸者,或襞裙为绉,号日留仙裙。
婕妤益贵幸,号昭仪。
求近远条馆,帝作少嫔馆,为露华殿、含风殿、博昌殿、求安殿,皆为前殿。
后殿又为温室、凝缸室、浴兰室。
曲房连槛,饰黄金白玉,以璧为表里,千变万状,连远条馆,号通仙门。
后贵宠,益思放荡。
使人博求术士,求匪安却老之方。
时,西南北波夷致贡,其使者举茹一饭,昼夜不卧偃。
典属国上其状,屡有光怪。
后闻之,问何噏如术。
夷人曰:“吾术天地平,生死齐,出入有无,变化万象,而卒不化。
“后令樊嫕弟子不周遗千金。
夷人曰:“学吾术者要不淫与谩言。
“后遂不报。
他曰,樊嫕侍后浴,语甚欢。
后为樊嫕道夷言,嫕抵掌笑曰:“忆在江都时,阳华李姑畜斗鸭水池上,苦獭啮鸭。
时下朱里芮姥者,求捕獭狸献。
姥谓姑曰;‘是狸不他,食当饭以鸭。
‘姑怒绞其狸。
今夷术真似此也。
“后大笑曰:“臭夷何足污吾绞乎!”
后所通宫奴燕赤凤者,雄捷能超观阁,兼通昭仪。
赤凤始出少嫔馆,后适来。
幸时十月五日,宫中故事上灵安庙。
是日,吹埙击鼓歌,连臂踏地歌赤凤来曲。
后谓昭仪曰:“赤凤为淮来"昭仪曰:“赤风自为姊来,宁为他人乎"后怒,以杯抵昭仪裙曰:“鼠子能啮人乎"昭仪曰:“穿其衣,见其私足矣。
安在啮人乎"昭仪素卑事后,不虞见答之暴,熟视不复言。
樊嫕脱簪,叩头出血,扶昭仪为拜后。
昭仪拜,乃泣曰:“姊宁忘共被,夜长苦寒不成寝,使合德拥姊背邪今日兼得贵,皆胜人,且无外搏,我姊弟其忍内相搏乎"后亦泣,持昭仪手,抽紫玉九雏钗,为昭仪簪髻,乃罢。
帝微闻其事,畏后不敢问,问昭仪。
昭仪曰:“后妬我耳。
以汉家火德,故以帝为赤龙凤。
“信信之,大悦。
帝尝早猎,触雪得疾。
阴缓弱不能壮发,每持昭仪足不胜,至欲辄暴起。
昭仪常转侧,帝不能常持其足。
樊嫕谓昭仪曰:“上饵方士大丹,求盛大不能,得贵人足,一持畅动,此天与贵妃大福,宁转侧俾帝就耶"昭仪曰:“幸转侧不就,尚能留帝欲,亦如姊教帝持,则厌去矣,安能复动乎"后骄逸,体微病辄不自饮食,须帝持匕筋。
药有苦口者,非帝为含吐不下咽。
昭仪夜入浴兰室,肤体光发,占灯烛。
帝从帏中窥望之,侍儿以白昭仪,昭仪览中使彻烛。
他日,帝约赐侍儿黄金,使无得言。
私婢不豫约中,出帏值帝,即入白昭仪。
昭仪遽隐辟。
自是,帝从兰室帏中窥昭仪,多袖金,逢侍儿、私婢,辄牵止赐之。
恃儿贪帝金,一出一入不绝。
帝使夜从帑益,至百余金。
帝病缓弱,太医万方不能救。
术奇药,尝得脊卹胶遗昭仪。
昭仪辄进帝,一丸一幸。
一夕,昭仪醉进七丸。
帝昏夜拥昭仪居九成帐,笑吃吃不绝。
抵明,帝起御衣,阴精流输不禁。
有顷,绝倒。
挹衣视帝,余精出涌,沾污被内。
须臾,帝崩。
宫人以白太后,太后使理昭仪。
昭仪曰;“吾持人主如婴儿,宠倾天下,安能敛手掖庭令争帷帐之事乎"乃拊膺呼曰:“帝何往乎"遂欧血死。
伶玄自序 #
伶玄字子于,潞水人。
学无不通,知音,善属文,简率尚直朴,无所矜式。
杨雄独知之。
然雄贪名矫激,子于谢不与交。
雄深慊毁之。
子于由司空小吏,历三署,刺守州郡,为淮南相。
又有风情。
哀帝时,子于老休。
买妾樊通德。
通德,嫕之弟子不周之女也。
有才色,知书,慕司马迁《史记》,颇能言赵飞燕姊弟故事。
子于闲居,命言,厌厌不倦。
子于语通德曰:“斯人俱灰灭矣。
当时疲精力,驰骛嗜欲蛊惑之事,宁知终归荒田野草乎!“通德占袖,顾视烛影,以手拥髻,凄然泣下,不胜其悲。
子于亦然。
通德谓子于曰:“夫淫于色,非慧男子不至也。
慧则通,通则流,流而不得其防,则万物变态,为沟为壑,无所不往焉。
礼义成败之说,不能止其流,惟感之以盛衰奄忽之变,可以防其坏。
今婢予所道赵后姊弟事,盛之至也;主君怅然有荒田野草之悲,哀之至也。
婢子拊形属影,识夫盛之不可留,衰之不可推,俄然相缘奄忽,虽婕妤闻此,不少遣乎!幸主君著其传,使婢子执研削,道所记。
“于是,撰《赵后别传》。
子于为河东都尉,班躅为决曹,得幸太守,多所取受。
子于召躅数其罪,而摔辱之。
躅从兄子彪续司马迁《史记》,绌子于,无所收录。
桓谭云:“王莽时,茂陵卞理者,不仕,以夏侯《尚书》授时人。
更始二年,赤眉过茂陵,卞理弃图书隐山中,刘恭入其庐,获金滕漆匮,发之,乃得玄书。
建武二年,贾子翊以书示予曰:‘卞理之琴师玄云也。
“’
尚书臣勖校中书。
右伶玄《赵后传》,竹简磨灭,文义交错,不可具晓。
谨与臣勖书同校定,相证别,删去其不可详,合为一篇。
其赵后、樊嫕无所终,疑玄之阙文也。
卷二
裴谌
裴谌、王敬伯、梁芳,约为方外之友。
隋大业中,相与入白鹿山学道,谓黄白可成,不死之药可致,云飞羽化,无非积学。
辛勤采炼,手足胼胝。
十数年间。
无何,梁芳死。
敬伯谓谌曰:“吾所以去国亡家,耳绝丝竹,口厌肥豢,目弃奇色,去华屋而乐茅斋,贱欢娱而贵寂寞者,岂非觊乘云驾鹤,游戏蓬壶纵其不成,亦望长生,寿毕天地耳。
今仙海无涯,长生未致,辛勤于云山之外,不免就死。
敬伯所乐,将下山乘肥衣轻,听歌玩色,游于京洛,意足然求达,建功立事,以荣耀人寰。
纵不能憩三山,饮瑶池,骖龙衣霞,歌鸾舞凤,与仙翁为侣,且署金拖紫,图形凌烟,厕卿大夫之间,何如哉!子盍归乎无空死深山。
“谌曰:“吾乃梦醒者,不复低迷。
“敬伯遂归,谌留之不得。
时唐贞观初,以旧籍调授左武卫骑曹参军,大将军赵朏妻之以女。
数年间,迁大理廷评,衣绯,奉使淮南,舟行过高邮。
制使之行,呵叱风生,舟船不敢动。
时天微雨,忽有一渔舟突过,中有老人,衣簑戴笠,鼓棹而去,其疾如风。
敬伯以为吾乃制使,威振远近,此渔父敢突过试视之,乃谌也。
遂令追之。
因请维舟,延之座内,握手慰之曰:“兄久居深山,抛掷名宦而无成,到此极也。
夫风不可系,影不可捕,古人倦夜长,尚秉烛游,况少年白昼而掷之乎敬伯自出山数年,今廷尉评事矣。
昨者推狱平允,乃天赐命服。
淮南疑狱,今谳于有司,上择详明吏覆讯之。
敬伯预其选,故有是行。
虽未可言官达,比之山叟,自谓差胜。
兄甘劳苦,竟如曩日。
奇哉,奇哉!今何所须,当以奉给。
“谌曰:“吾侪野人,心近云鹤,未可以腐鼠嚇也。
吾子沉浮,鱼鸟各适,何必矜炫也。
夫人世之所须者,吾当给尔,子何以赠我吾与山中之友,市药于广陵,亦有息肩之地。
青园桥东,有数里樱桃园,园北车门即吾宅也。
子公事少隙,当寻我于此。
“遂翛然而去。
敬伯到广陵十余日,事少间,思谌言,因出寻之。
果有车门,试问之,乃裴宅也。
人引以入。
初尚荒凉,移步愈佳。
行数百步,方及大门,楼阁重复,花木鲜秀,似非人境。
烟翠葱茏,景色妍媚,不可形状。
香风飒来,神清气爽,飘飘然有凌云之意。
不复以使车为重,视其身若腐鼠,视其徒若蝼蚁。
既而,稍闻剑佩之声,二青衣出曰:“阿郎来。
“俄有一人,衣冠伟然,仪貌奇丽。
敬伯前拜,视之,乃谌也。
裴慰之曰:“尘界仕宦,久食腥膻,愁欲之火,焰于心中。
负之而行,固甚劳困。
“遂揖以入,坐于中堂。
门户栋梁,饰以异宝,屏帐皆画鹤。
有顷,四青衣捧碧玉台盘而至,器物珍异,皆非人世所有。
香醪嘉馔,目所未窥。
既而,日将暮,命其促席,燃九光之灯,光华满座。
女二十人,皆绝代之色,列坐其前。
裴顾小黄头曰:“王评事者,吾山中之友。
道情不固,弃吾下山。
别近十年,才为廷尉属。
今俗心已就,须俗妓以乐之。
顾伶家女无足召者,当召士大夫之女已适人者。
如近无姝丽,五千里内,皆可择之。
“小黄头唯唯而去。
诸妓调碧玉箫,调未谐,而黄头已复命,引一妓自西阶登,拜裴席前,裴指曰:“参评事。
“敬伯答拜,细视之,乃敬伯妻赵氏,而敬伯惊讶,不敢言。
妻亦甚骇,目之不己。
遂令坐玉阶下,一青衣捧瑇瑁筝授之,赵素所善也。
因令与坐妓合曲以送酒。
敬伯坐间取一殷色朱李投之。
赵顾敬伯,潜系于衣带。
妓奏之曲,赵皆不能逐。
裴乃令随赵所奏,时时停之,以呈其曲。
其歌呈非云韶九奏之乐,而清亮宛转,酬献极欢。
天将曙,裴召前黄头曰:“送赵夫人。
“且谓曰:“此堂乃九天画堂,常人不到。
吾昔与王为方外之交,怜其为俗所迷,自投汤火,以智自烧,以明自贼,将沉浮于生死海中,求岸不得。
故命于此,一以醒之。
今日之会,诚难再得。
亦夫人宿命,乃得暂游。
云山万重,复往劳苦,无辞也。
“赵拜而去。
裴谓敬伯曰:“评公使车留此一宿,得无惊郡将乎且宜就馆,未赴阙,闲时访我可也。
尘路遐远,万愁攻人,努力自爱。
“敬伯拜谢而去。
复五日将还,潜诣取别。
其门不复有宅,乃荒凉之地。
烟草极目,惆怅而返。
及京,奏事毕,将归私第。
诸赵竞怒曰:“女子诚陋,不足以奉事君子。
然已辱厚礼,亦宜敬之。
夫上以承先祖,不以继后事,岂苟而已哉!奈何以妖术,致之万里,而娱人之视听乎朱李向在,其言足征,何讳乎"敬伯尽言之,且曰:“当此之时,敬伯亦自不测,此盖裴之道成矣,以此相炫也。
“其妻亦记得裴言,遂不复责。
吁,神仙之变化,诚如此乎将幻者鬻术以致惑乎固非常智之所及。
且夫雀为蛤,雉为蜃,人为虎,腐草为萤,蜣蜋为蝉,鲵为鹏,万物之变化,书传之记者,不可以智达,况耳目之外乎!
韦鲍生 #
酒徒鲍生,家富畜妓。
开成初,行历阳道中。
止定山寺,遇外弟韦生下第东归,同憩水阁。
鲍置酒。
酒酣,韦谓鲍曰:“乐妓数辈焉在,得不有携者乎"鲍生曰:“幸各无恙,挈来。
然滞维扬日,连毙数驷,后乘既阙,不果悉从,唯与梦兰、小倩俱。
今亦可以佐欢矣。
“顷之,二双鬟抱胡琴、方响而至。
遂坐韦生、鲍生之右。
枞丝击金,响亮溪谷。
酒阑,鲍谓韦曰:“出城得良马乎"对曰:“予春初塞游,自鄜坊历乌延,抵平夏,止灵武而回。
部落驵骏获数匹。
龙形凤颈,鹿胫凫膺,眼大足轻,脊平肋密者,皆有之。
“鲍抚掌大悦,乃停杯命烛,阅马于轻槛前。
数匹,与向来夸诞,十未尽其八九。
韦戏鲍曰:“能以人换,任选殊尤。
“鲍欲马之意颇切,密遣四弦,更衣盛妆,顷之乃至。
命捧酒劝韦生,歌一曲以送之。
云:
白露湿庭砌,皓月临前轩。
此时颇留恨,含思独无言。
又歌送鲍生酒云:
风飐荷珠难暂圆,多生信有短因缘。
西楼今夜三更月,还照离人泣断弦。
韦乃召御者,牵紫叱拨以酬之。鲍意未满,往复之说,紊然无章。
有紫衣冠者二人,导从甚众,自水阁之西,升阶而来。
鲍韦以寺当星使交驰之路,疑大寮夜至,乃恐悚入室,阖户以窥之。
而杯盘狼藉,不暇收拾。
时紫衣即席,相顾笑曰:“此即向来闻妾换马之筵。
“因命酒对饮。
一人须髯甚长,质貌甚伟,持杯望月,沉吟久之,曰:“足下赋云:‘斜汉左界,北陆南躔,白露暖空,素月流天’。
可得光前绝后矣。
“对曰:“殊不见尝‘风霁地表,云敛天末。
洞庭始波,木叶昼脱’“长须云:“数年来,在长安蒙乐游王引至南官,入都堂,与刘公干、鲍明远看试秀才,予窃入司文之室,于烛下窥能者制作,见属对颇切,而赋有蜂腰鹤膝之病,诗有重头重尾之犯,若如足下‘洞庭木叶’之对,为纰缪矣。
小子拙赋云:‘紫台稍远,燕山无极。
凉风忽起,白日西匿’,则稍远忽起之声,俱遭黜退矣。
不亦异哉!“谓长须曰:“吾闻古之诸侯,贡士于天子,尊贤劝善者也。
故一适谓之好德,再适谓之尊贤,三适谓之有功,乃加九锡。
不贡士,一黜爵,再黜地,三黜爵地。
夫古之求士也如此,犹恐搜山之不高,索林之不深,尚有遗漏者。
乃每岁季春开府库,出币帛,周天下而礼聘之。
当是时,儒墨之徒,岂尽出矣;智谋之士,岂尽举矣;山川林泽,岂无遗矣;日月照临,岂得尽其所矣。
天子求之既如此,诸侯贡之又如此,聘礼复如此,尚有栖栖于岩谷,郁郁不得志者。
吾闻今之求聘之礼缺,是贡举之道隳矣。
贤不肖同途焉,才不才汨汨焉。
隐岩穴者,自童髦穷经,至于白首焉。
怀方策者,自壮岁力学,讫于没齿。
虽每岁乡里荐之于州府,州府贡之于有司,有司考之诗赋,蜂腰鹤膝,谓不中度;弹声韵之清浊,谓不律。
虽有周孔之圣贤,班马之文章,不由此制作,靡得而达矣。
然皇王帝霸之道,兴亡理乱之体,其可闻乎今足下何乃赞扬今之小巧,而隳张古之大体。
况予乃诉皓月长歌之手,岂能欢于雕文刻句者哉!今珠露既清,桂月如昼,吟咏时发,杯觞间行,能援笔联句,赋今之体调一章,以乐长夜否"曰:“何以为题"长须云:“便以妾换马为题。
仍以舍彼倾城,求其骏足为韵。
"
命左右折庭前芭蕉一片,启书囊抽毫以操之,各占一韵。长须者唱云:
彼佳人兮如琼之瑛,此良马兮负骏之名。将有求于逐日,故何惜于倾城。香暖深闺,永厌桃花之色;风清广陌,曾怜喷玉之声。
希逸曰: #
原夫人以矜其容,马乃称其德。既各从其所好,谅何求而不克。长跪而别,姿容休耀其金钿;右牵而来,光彩顿生于玉勒。
文通曰: #
步及庭砌,效当轩墀。望新恩,俱非吾偶也;恋旧主,疑借人乘之。香散绿骏,意已忘于鬓发;汗流红颔,爱无异于凝脂。
希逸曰: #
是知事有兴废,用有取舍。彼以绝代之容,为鲜矣;此以轶群之足,为贵者。买笑之恩既尽,有类卜之;据鞍马之力尚存,犹希进也。
文通赋四韵讫,芭蕉尽。
韦生发箧,取红笺跪献于庑下。
二公大惊曰:“幽显路殊,何见逼之若是!然吾子非后有爵禄,不可与鄙夫相遇。
“谓生曰:“异日主文柄,较量俊秀轻重,无以小巧为意也。
“言讫,二公行十余步间,忽不知其所在矣。
崔玄微 #
唐天宝中,处士崔玄微,洛东有宅,耽道,饵术及茯苓三十载。
因药尽,领童仆辈,入嵩山采芝,一年方回。
宅中无人,嵩莱满院。
时春季夜间,风清月朗,不睡,独处一院。
家人无故辄不到。
三更后,有一青衣云:“君在院中也。
今欲与一两女伴过,至上东门表姨处,暂借此歇,可乎"玄微许之。
须臾,乃有十余人,青衣引入。
有绿衣者前曰:“某姓杨。
“指一人曰:“李氏。
“又一人曰:“陶氏。
“又指一绯衣小女曰:“姓石,名阿措。
“各有侍女辈,玄微相见毕,乃坐于月下,问行出之由,对曰:“欲到封十八姨,数日云欲来相看,不得,今夕众往看之。
“坐未定,门外报,“封家姨来也。
“坐皆惊起出迎。
杨氏云:“主人甚贤,只此从容不恶,诸处亦未胜于此也。
“玄微又出见。
封氏言词冷冷,有林下风气。
遂揖入坐。
色皆殊绝,满座芳香,馥馥袭人。
诸人命酒,各歌以送之,玄微志其二焉。
有红裳人与白衣人送酒,歌曰:
皎洁玉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芳月。
沉吟不敢怨春风,自叹容华暗消歇。
又白衣人送酒,歌曰:.
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梁胭脂一朵轻。
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
至十八姨持盏,性颇轻佻,翻酒污阿措衣,阿措作色曰:“诸人即奉求,人不奉畏耳。
“拂衣而起。
十八姨曰:“小女弄酒。
“皆起,至门外别。
十八姨南去,诸人西入宛中而别。
玄微亦不知异。
明夜,又来云:“欲往十八姨处。
“阿措怒曰:“何用更去封妪舍。
有事只求处士,不知可乎"阿措又言曰:“诸侣皆住苑中,每岁多被恶风所挠,居止不安,常求十八姨相庇。
昨阿措不能依回,应难取力。
处士倘不阻见庇,亦有微报耳。
“玄微曰:“某有何力,得及诸女。
“阿措曰:“但处士每岁岁日,与作一朱幡,上图日月五星之文,于苑东立之,则免难矣。
今岁已过,但请至此月二十一日,平旦微有东风,即立之,庶夫免患也。
“玄微许之。
乃齐声谢曰:“不敢忘德。
“拜而去。
玄微于月中随而送之,逾苑墙,乃入苑中,各失所在。
依其言,至此日立幡。
是日,东风振地,自洛南折树飞沙,而苑中繁花不动。
玄微乃悟,诸女曰姓杨李陶,及衣服颜色之异,皆众花之精也。
绯衣名阿措,即安石榴也。
封十八姨,乃风神也。
后数夜,杨氏辈复至愧谢,各裹桃李花数斗,劝崔生服之:“可延年却老,愿长如此住,卫护某等,亦可致长生。
“至元和初,玄微犹在,可称年三十许人。
又,尊贤坊田弘正宅,中门外有紫牡丹成树,发花千余朵。花盛时,每月夜,有小人五六,长尺余,游于花上。如此七八年,人将掩之,辄失所在。
韦丹
唐江西观察使韦丹,年近四十,举五经未得。
尝乘蹇驴,至洛阳中桥,见渔者得一龟,长数尺。
置于桥上,呼呻余喘,须臾将死。
群萃观者,皆欲买而烹之。
丹独悯然,问其几何。
渔曰:“得二千则鬻之。
“是时,天正寒,韦衫袄祷无可当者,乃以所乘劣卫易之。
既获,遂放于水中,徒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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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有胡芦先生,不知何所从来,行止迂怪,占事如神。
后数日,韦因问命,胡芦先生倒屣迎门,欣然谓韦曰:“翘望数日,何来晚也。
“韦曰:“此来求谒。
“先生曰:“我友人元长史,谈君美不容口。
诚托求识君子,便可偕行。
“韦良久思量,知闻间无此官族。
因曰:“先生误,但为某决穷途。
“胡芦曰:“我焉知君之福寿非我所知,元公即吾师也。
往当自详之。
“相与杖杖至通利坊,静曲幽巷,见一小门。
胡芦先生即扣之。
食顷,而有应门者,开门延入。
数十步,复入一板门。
又十余步,乃见大门,制度宏丽,拟于公侯之家。
复有、丫鬟数人,皆极姝美,先出迎客。
陈设鲜华,异香满室。
俄而,有一老人,须眉皓然,身长七尺,褐裘韦带,从二青衣而出,自称曰元濬之,向韦尽礼先拜。
韦惊,急趋拜曰:“某贫贱小生,不意丈人过垂采录。
“韦未喻。
老人曰:“老夫将死之命,为君所生,恩德如此,岂容酬报。
仁者固不以此为心,然受恩者,思欲杀身报效耳。
“韦乃矍然知其龟也,然终不显言之。
遂具珍羞,流连竟日。
既暮,韦将辞归。
老人即于怀中出一通文字,授韦曰:“知知要问命,故辄于天曹录得一生官禄行止所在,聊以为报。
凡有无,皆君之命也。
所贵先知耳。
“又谓胡芦先生曰:“幸借吾五十千文,以充韦君改一乘。
早决西行,是所愿也。
“韦再拜而去。
明日,胡芦先生载五十缗至逆旅中,赖以救济。
其文书具言:明年五月及第;又某年乎判入登科,受咸阳尉;又明年登朝作某官。
如是历官一十七政,皆有年月日。
最后年迁江西观察使,至御史大夫。
至后三年,厅前皂荚树开花,当有迁改北归矣。
其后遂无所言。
韦常宝持之。
自五经及第后,至江西观察使,每授一官,日月无所差异。
洪州使厅前,有皂荚树一株,岁月颇久。
其俗相传,此树有花,地方大忧。
元和八年,韦在位,一旦树忽生花,韦遂去官,至中路而卒。
初,韦遇元长史也,颇怪异之。
后,每过东路,即于旧居寻访不获。
问于胡芦先生,先生曰:“彼神龙也,处化无常,安可寻也。
“韦曰:“若然者,安有中桥之患。
“胡芦曰:“迍难困厄,凡人之与圣人,神龙之与蠕蠕,皆一时不免也。
又何得异焉。
"
灵应
泾州之东二十里,有故薛举城。
城之隅有善女湫,广袤数里,蒹葭丛翠,古木萧疏。
其水湛然而碧,莫有测其浅深者。
水族灵怪,往往见焉。
乡人立祠于旁,日九娘子神。
岁之水旱祲禳,皆得祈请焉。
又州之西二百余里,朝那镇之北,有湫神,因地而名日朝那神,其肝蟹灵应,则居善女之右。
乾符五年,节度使周宝在镇日,自仲夏之初,数数有云气如奇峰者,如美女者,如鼠如虎者,由二湫而兴,至于丛激迅风,震雷掣电,发屋拔树,数刻而止。
伤人害稼,其数甚多。
宝责躬励已,谓为政之未效,致阴灵之所谴也。
至六月五日午,视事之暇,昏然思寐,乃解巾就枕。
寐犹未熟,见一武士冠鍪披铠,持钺而立于阶下,曰:“有女客在门,欲申参谒,故先听命。
“宝曰:“尔为谁乎"曰:“某即君之阍者,效役有年矣。
“宝将诘其由,已见二青衣历阶而升,长跪于前曰:“九娘子自郊墅特来告谒,故先使下执事致命于明公。
“宝曰:“九娘子非吾通家亲戚,安敢造次相面乎"言犹未终,而见祥云细雨,异香袭人。
俄有一妇人,年可十七八,衣裾素淡,容质窈窕,凭空而下。
立庭庑立间,容仪绰约,有绝世之貌。
侍者十余辈,皆服饰鲜洁,有如妃主之仪。
顾步回翔,渐及阶所。
宝将少避之,以俟其意。
侍者趋而言曰:“贵主以君之节义可申,诚信可托,故将冤抑之状,上诉明公。
明公忍不救其急难!“宝遂命升阶相见,宾主之礼,颇甚肃恭,登席而坐。
祥烟四合,紫气充庭。
敛态低鬟,若有忧戚之貌。
宝命酌醴设馔,厚礼以待之。
俄而,敛袂离席,逡巡而言曰:“幸以寓止郊园,绵历多祀,醉酒饱德,蒙惠诚深。
虽以孤枕寒床,甘心没齿,茕嫠有托,负荷逾多。
但以显晦殊途,行止乖互。
今乃迫于情礼,岂暇缄藏,倘鉴幽情,当敢披露。
“宝曰:“愿闻其说,兼冀识其宗系。
苟可展分,安敢以幽显为辞。
君子杀身以成仁,狗其毅烈,蹈赴汤火,旁雪不平,乃宝之志也。
“对曰:“妾家世会稽之郧县,卜筑于东海之潭,桑榆坟垅,百有余代。
其后,遭世不造,瞰室贻灾,五百人皆遭庾氏焚炙之祸,纂绍几绝。
不忍戴天,潜遁幽岩,庾冤莫雪。
至梁天鉴中,武帝好奇,召人通龙宫,人枯桑岛,以烧燕奇味,结好于洞庭君宝藏主第七女,以求异宝。
寻闻家仇庾毗罗,自郧县白水郎,弃官解任,欲承命请行,阴怀不道。
因使得人龙门,假以求贷,覆吾宗嗣。
赖杰公敏鉴,知渠挟私请行,欲肆无辜之害,虑其反贻伊戚,辱君之命,言于武帝。
武帝遂止,乃命合浦郡落黎县欧越罗子春代行。
妾之先宗,羞其共戴,虑其后患,乃率其族韬光灭迹,易姓变名,避仇于新平真宁县安村,披榛盘穴,筑室于兹。
先人弊庐,殆成胡越。
今三世卜居,先为灵应君,寻受封应圣侯。
后以阴灵普济,功德及民,又封普济王,威德临人,为世所重。
妾即王之第九女也,笄年配于象郡石龙之少子。
良人以世袭猛烈,血气方刚,宪法不拘,严父不禁,残虐视事,礼教蔑闻。
未及期年,果贻天谴,覆宗绝嗣,削迹除名。
惟妾一身,仅以获免。
父母抑遣再行,妾终违命。
王侯致聘,接轸交辕。
诚愿既坚,遂欲援刀自刎。
父母斥其刚烈,遂遣屏居于兹土之别邑。
音问不通,于今三纪。
虽慈颜未复,温清久违,离群索居,甚为得志。
近年为朝那小龙以季第未婚,潜行礼聘,甘言厚币,峻阻复来,灭性毁形,殆将不可。
朝那遂通好于家君,欲成其事。
遂使其季弟权徙居于王畿之西,将质于我王,以成姻好。
家君知妾之不可夺情,乃令朝那纵兵相逼。
妾亦率其家童五十余人,付以兵仗,逆战效原。
众寡不敌,三战三北。
师徒倦毙,犄角无怙。
将欲收拾余烬,背城万一,而虑晋阳水急,台城火炎,一旦攻下,为顽童所辱,纵没于泉下,无面石氏之子。
故诗云:‘沉彼柏舟,髧在彼中河。
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它。
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此卫世子孀妇自誓之词。
又云:‘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牖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此邵伯听讼,衰乱之俗微,贞信之教兴,强暴之男,不能侵凌贞女也。
今则公之教,可以精通显晦,贻范古今。
贞信之教,固不为姬夷之下者,幸以君之余力,少假兵锋,挫彼凶狂,存其鳏寡,成贱妾终天之誓,彰明公赴难之心。
辄倾至诚,幸尤见阻。
“宝心虽许之,讶其辨博,欲拒以它事,以观其词。
乃曰:“边缴事繁,烟尘在望。
朝廷以西邮陷虏,芜没者三十余州。
将举义戈,复其土琅,晓夕恭命,不敢自安。
匪夕伊朝,前茅即举。
空多愤悱,未暇承命。
“对曰:“昔者,楚昭王以方城为城,汉水为池,尽有荆蛮之地,藉父兄之资,强国外连,三良内助,而吴兵一举,鸟进云奔,不遐婴城,迫于奔走,宝玉迁徙,宗社陵夷。
万乘之灵,不能庇先王之朽骨,使申胥乞师于赢氏,血泪污于秦庭。
七日长号,昼夜靡息。
秦伯悯其窘急,竟为出师,复楚退吴,仅存亡国。
况秦氏为春秋之强国,申胥乃衰楚之大夫,而以矢尽兵穷,委身折节,肝脑涂地,感动于强秦。
矧妾一女子,父母斥其孤贞,狂童凌其寡弱,缀旒之急,安得不少动仁人之心乎"宝曰:“九娘子灵宗异派,呼吸风云,蠢尔黎元,固在掌握,又焉得示弱予世俗之人,而自困如是者哉!“对曰:“父家族望,海内咸知。
只如彭蠡、洞庭,皆外祖也;陵水,罗水,皆中表也。
内外昆季,百有余人,散居吴越之间,各分地土。
咸京八水,半是宗亲。
若以遣一介之使,飞咫尺之书,告彭蠡、洞庭,召陵水、罗水,率维扬之轻锐,征八水之鹰扬,然后檄冯夷,说巨灵,鼓子胥之波涛,显阳侯之鬼怪,鞭驱列缺,指挥丰隆,扇疾风,翻暴浪,百道俱进,六师鼓行,一战而成功,则朝那一鳞,立为薤粉,泾城千里,坐变污潴。
言下可观,安敢谬矣。
顷者,泾阳君与洞庭外祖,世为姻戚,后以琴瑟不调,弃掷少妇,遭钱塘之一怒,伤生害稼,怀山襄陵,泾水穷鳞,寻毙外祖之牙齿。
今泾上车轮马迹犹在,史传具存,固非谬也。
妾又以夫族得罪于天,未蒙上帝昭雪,民以销声避影,而自困如是。
君若不悉诚款,终以多事为辞,则向者之言。
不敢避上帝之责也。
“宝遂许诺,卒爵撤馔,再拜而去。
宝及晡方寤,耳闻目览,恍然如在。
翌日,遂遣兵士一千五百人,戍于湫庙之侧。
是月七日,鸡初鸣,宝将晨兴,疏牖尚暗。
忽于帐前有一人经行于帷幌之间,看若侍巾帻者。
呼之命烛,竟无酬对,遂厉声而叱之。
乃言曰:“幽明有隔,幸不以灯烛见迫也。
“宝潜知其异,乃屏气息音,徐谓之曰:“得非九娘子乎"对曰:“某即九娘子之执事者也。
昨日蒙君假以师徒,救其危患。
但以幽显事别,不能驱策,苟能存其始终,幸再思之。
“俄而,纱窗渐白,注目视之,俏无所见。
宝良久思之,方达其义,遂呼按吏,命兵籍选亡没者名,得马军五百人,步卒一千五百人。
数内选押衙孟远充行营都虞侯,牒送善女湫神。
是月十一日,抽回戍庙之卒,见于厅事之前,转旋之际,有一甲士仆地,口动目瞬,问地所应,亦不似暴死者,遂置于廊庑之间。
及明方悟,乃使人诘之。
对曰:“某初见一人,衣青袍自东而来,相见甚有礼,谓某曰:‘贵主蒙相公垂莫大之恩,拯其焚溺,然亦未尽诚款,假尔明敏,再达幽情,幸无辞免也。
‘某急以它辞拒之,遂以袂相牵,懵然颠仆。
但觉与青衣者继踵偕行。
俄至其庙,促呼连拜,至于帏箔之前,见贵主,谓某云:‘昨蒙相公悯念孤危,俾尔戍于弊邑,往返途路,得无劳止。
余近蒙相公再借兵师,深惬诚愿。
观其士马兵强,衣甲铦利,然都虞侯孟远才轻位下,甚无机略。
今月九日,有游军三千余骑,掠我近郊。
遂令孟远领新到将士,要击于平原之上。
设伏不密,反为彼军所败。
甚思一权谋之将,俾尔速归,达我情素。
言讫,拜辞而出,昏然似醉,余无所知矣。
“宝验其说,与梦相符,意其质于前事,遂遣制胜关使郑承符以代孟远。
是月三日晚衙,于后球场,沥酒焚香,牒请九娘神收营。
至十六日,制胜关申云:“今月十三日,夜三更已来,关使暴卒。
“宝惊叹息,使人驰传看之。
至则果卒,唯心背不冷,暑月停尸,亦不败坏。
其家甚异之。
忽一夜,阴风惨冽,吹沙走石,发屋拔树,禾苗尽偃,及晓而止。
云雾四布,连夕不解。
至暮,有迅雷一声,划如天裂,承符忽呻吟数息,其家剖棺视之,良久复苏。
是夕,亲邻咸聚,悲喜相仍,信宿如故。
冢人诘其由,乃曰:“余初见一人,衣紫绶,乘骊驹,从者十余人,至门下马,命吾相见,揖让周旋,手捧一牒授吾云:‘贵主得吹尘之梦,知君负命世之才,欲遵南阳故事,思殄邦仇,使下臣持兹礼币,聊展敬于君子,而冀再康国步,幸不以三顾为劳也。
‘余不暇它辞,唯称不敢,酬酢之际,已见聘币罗于阶下,鞍马器甲、锦采服玩、橐鞬之属,咸布列于庭。
吾辞不获免,遂再拜受之。
即相促登车,所乘马异常骏快,饰装鲜洁,仆御整肃。
倏忽行百余里,有甲马三百骑,已来迎候驱殿,有大将军之行李,余亦甚得志。
指顾之间,望见一城,雉堞穹崇,沟洫深浚。
余惝恍,不知所自。
俄于郊外备帐设乐,享宴罢入城。
观者如堵,传呼小使,交错其间。
所经之门,不记重数。
及至一处,有如公署,左右使余下马,易衣趋见贵主。
贵主使人传命,请以宾主之礼见。
余自谓既受公文器甲临戎之具,即是臣也。
遂坚辞,具戎服入见。
贵主使人复命,请去橐鞑,宾主之间,降杀可也。
余遂舍器仗而趋入,见贵主坐于厅上,余拜一如君臣之礼。
拜讫,连呼登阶,余亦再拜升自西阶。
见红妆翠眉,蟠龙髻凤,而侍立者二十余辈;弹弦握管,秾花异服而执役者,又数十辈;腰金拖紫,曳组攒簪而趋隅者,又非止一人也;轻裘大带、白玉横腰而森罗于阶下者,其数甚多。
次命召女客五六人,各有侍者十数辈,差肩接迹,累累而进。
余亦低视长揖,不敢施拜。
坐定,有大校数人,皆令预坐。
举酒进乐,酒至贵主,敛袂举觞,将欲兴辞,叙向来征聘之意,俄闻烽燧四起,叫噪喧呼,云:‘朝那贼部步骑数万人,今日平明,攻破堡寨,寻已入界,数道齐进,烟火不绝,请发兵救应!‘侍坐者相顾失色,诸女不及叙别,狼狈而散。
余及诸校降阶拜谢,伫立听命。
贵主临轩,谓余曰:‘吾受明公非常之惠,悯以孤茕,继发师徒,拯其患难。
然以车甲不利,权略是思。
今不羞鄙陋,所以命将军者,正谓此危急也。
幸不以幽僻为辞,少匡不迨。
‘遂别赐战马二匹,黄金甲一副,旌旗旄钺,珍宝器用,充庭盈目,不可胜计。
彩女二人,给以兵符,赐赉甚丰。
余拜捧而出,传呼诸将,指挥部伍,内外响应。
是夜出城,相次探报,皆云贼势渐雄。
余谙其山川地理,形势孤虚。
遂引军夜出,去城百余里,分布要害,明悬赏罚,号令三军,设三伏以待之。
迟明,排布已毕,贼侈其前功,颇甚轻进,犹谓孟远之统众也。
余自引轻骑,登高视之。
见烟尘四合,行阵整肃。
余先使轻兵搦战,示弱以诱之。
接以短兵,且行且战。
金革之声,天地裂坼。
余引兵诈北,彼乃尽锐前趋。
鼓噪一声,伏兵尽起。
十里转战,四面夹攻。
彼军败绩,死者如麻。
再战再奔,朝那狡童,漏刃而去。
从亡之卒,不过十人。
予选健马二十骑追之,果生置于麾下。
由是,血肉渍草木,脂膏润原野,腥秽荡空,戈甲山积,贼帅以轻车驰送贵主。
贵主登平朔楼以受之。
举国士民,咸来会集。
引于楼前,以礼责问。
唯称死罪,竟绝它词。
遂令押赴都市腰斩。
临刑,有一使乘传来自王所,持急诏令促赦朝那曰:‘朝那之罪吾之罪也。
汝可赦之,以轻吾过。
‘贵主以父母再通音问,喜不自胜。
顾谓诸将曰:‘朝那妄动,即父之命也;今使赦之,亦父之命也。
昔吾违命,乃贞节也;今若又违,是不祥也。
‘遂释其缚,使单车送归。
未及朝那,包羞而卒于路。
余以克敌之功,大被宠赐,寻备礼拜平难大将军,食朔方一万三千户。
别赐宅第,舆马宝器,衣服婢仆,园林邸第,麾幢铠甲。
次及诸将,赏赉有差。
明日大宴,预坐者不过五六人。
前所见六七女,皆来侍坐。
丰姿艳态,愈更动人。
笑语竞夕,酣饮甚欢。
酒至贵主,持觞言曰:‘妾之不幸,少处空闺,天赋孤贞。
不从严父之命,屏居于此三纪矣。
蓬首灰心,未得其死。
邻童迫胁,几至颠危。
若非相公之殊惠,将军之雄武,则息国不言之妇。
又为朝那之囚耳。
永言斯惠,终天不忘。
‘遂以七宝钟酌酒,使人持送郑将军吾因避席再拜而饮。
余自是颇动归心,词理恳切。
遂许给假一月。
宴罢明日,辞谢讫,拥其麾下三十余人,返于来路。
所经之处,闻鸡犬,颇甚酸辛。
俄顷到家,见家人聚哭,灵帐俨然。
麾下一人令余促人棺缝之中。
余拟前,而为左右所耸。
俄闻震雷一声,醒然而悟。
承符自此不事家产,惟以后事付妻孥。
果经一月,无疾而终。
其初欲暴卒,每告其所亲曰:“余本机钤入用,效节戎行,虽奇功蔑闻,而薄效粗立。
洎遭衅累,谴谪于兹。
平生志气,郁然未申。
丈夫终当扇长风,摧巨浪,推泰山以压卵,决东海以沃萤,奋其鹰犬之心,为人雪不平之事。
吾朝夕当有所受,与子分襟,固不久矣。
“其月十三日,有人自薛举城晨发,十余里,天初平晓,忽见前有车尘竞起,旌旗焕赫,甲马数百人中拥一人,气概洋洋然。
逼而视之,郑承符也。
此人惊讶移时,因伫立于路左,瞥见如风云,抵善女湫而去,俄无所见。
柳毅
唐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
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遂往告去。
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
又六七里,乃止。
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
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
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此"妇始笑而谢,终泣而对曰:“贱妾不幸。
今日见辱问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
妾洞庭龙少君女也,父母配嫁荆川次子。
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
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
逮诉频切,又得罪于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
“言讫,欷歔流涕,悲不自胜。
又曰:“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
长天茫茫,信耗莫通。
心目断尽,无所知哀。
闻君将还吴,密迩洞庭,欲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毅曰:“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
恨无毛羽,不能奋飞。
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耶唯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
子有何术,可导我耶"女悲泣再谢曰:“负戴珍重,不复言矣。
脱获回耗,虽死必谢。
君不许,何敢言。
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
“毅请闻之。
女曰:“洞诞之阴,有大桔树焉,乡人谓之社桔。
君为解去磁带,束以他物,然后举树三发,当有应者。
因而随之,无有碍矣。
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语之。
心诚倍托,千万无渝。
“毅曰:“敬闻命矣。
“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
东望愁立,若不自胜。
毅深为之戚,乃置书囊中,因复问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祗岂宰杀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
“曰:“何谓雨工"曰:“雷霆之类也"数复视之,则皆矫顾怒步,饮龅甚异,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
毅又曰:“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慎匆相避。
“女曰:“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
“语毕,引别东去。
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
月余到家,乃访于洞庭之阴,果有社桔。
遂易带向树三叩。
俄有武夫出波间,再拜请曰:“贵客将至何所至也"毅不告其事,曰:“徒谒大王耳。
“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进。
谓毅曰:“当闭目,数息可达矣。
“毅如其言,遂至其宫,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
夫乃指毅止于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伺。
“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
“毅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
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晶。
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
奇秀深香,不可殚言。
然而主人久不至,毅谓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当毕。
“毅曰:“何谓《火经》“夫曰:“吾君龙也。
龙以水为神,举一波可包陵谷。
道士乃人也。
人以火为神,发一炬可燎阿旁。
然而灵用不同,玄化各异,太阳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昕焉。
“言粗毕,而宫门问,景从云合,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此吾君也。
“乃至前以告之。
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毅曰:“然。
“遂入拜,君亦拜,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
夫子不过千里而来,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
长于楚,游学于秦。
昨下第,闲驱泾水之涘,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所不忍视。
遂因语之,谓毅曰:‘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
‘悲泗流漓,诚怛人心。
遂托书于毅,遂许之,今至此。
“因取书进之。
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鉴听,坐贻聋瞽,使深闺孺弱,远罹辱害。
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齿发,何敢负德。
“词毕,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
时有宦人密侍君者。
君目以书授之,令达宫中。
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急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
“毅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爱弟也。
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矣。
“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
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穿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之罪,然犹縻系于此。
故钱塘之人,日来候焉。
“词未毕,而大声忽发,天拆地裂,宫殿摆簸。
云烟沸涌。
俄有赤龙长万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须,顶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缴绕其身,霰雪雨雹,一瞬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
毅初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地惧,固无害。
“毅良久安抑,乃获自定。
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重来。
“君曰:“不必如此。
其去则然,其来则不尔。
幸为少尽缱绻。
“因命酌互举,以款人事。
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怡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
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满身,绡毂【车换系】参差。
迫而视之,前所致辞女。
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
须臾。
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凝环旋,人于宫中。
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
“君乃辞入宫。
须臾,又闻怨苦不已。
有顷,君复出,与毅饮。
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于君左右,谓毅曰:“此钱塘也。
“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女侄
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
不然者,是为泾陵之土矣,飨德怀恩,词不喻心。
“毅捞【劳换为】退辞谢,俯仰唯唯。
钱塘乃告兄曰:“适者,辰发灵虚,巳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
申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上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谴执,因而获免。
然而刚肠激发,不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
愧惕惭惧,不知所还。
“因退而再拜。
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
““伤稼乎"曰:“八百里。
“曰:“无情郎安在"曰:“食之矣。
“君怃然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过忍。
然汝亦太草草。
赖上帝灵圣,谅其至冤。
不然者,我何辞焉。
从此以往,勿复如斯。
“钱塘复再拜。
坐定。
遂宿毅于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
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醴醪,罗以甘洁。
初笳角鼙鼓,旗旌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
“旌镗【土上换比】杰气,顾骤悍慓。
坐客视之,毛发皆竖。
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
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
“清音宛转,如诉如慕。
坐客听之,不觉泪下。
二舞既毕,龙君大悦,赐以绮纨,颁于舞人。
然后密席贯坐,纵洒极娱。
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
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
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
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
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
荷贞人兮,信义长。
令骨肉兮,返故乡。
永言惭愧兮何时忘。
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
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
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
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
鬟鬓风霜兮,雨雪罗襦。
赖明公兮,引素书。
令骨肉兮,家如初。
永言珍重兮,无时无。
钱塘君歌阕,洞庭君俱奉觞于毅,毅踧躇躇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乃歌曰:
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
伤嗟美人兮,雨泣花愁。
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
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
荷君和雅兮,盛甘羞。
山家寂寞兮,难久留。
欲得辞去兮,悲绸缪。
歌罢,皆呼万岁。
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亦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
毅辞谢而受。
既而,宫中之人咸以绡采珠璧,投于毅侧,重叠焕赫。
须臾,埋没于前后。
毅笑语四顾,愧揖不暇,洎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
钱塘君因酒作色,谓毅曰:“子不闻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者耶愚有衷曲,一陈于公。
为可,则俱履云霄;如不可,则夷粪垠。
足下以为何如哉"毅曰:“请闻之。
“钱塘曰:“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
淑性茂质,为九姻所重。
不幸见辱于匪人,今则绝矣。
将欲求托高义,世为亲宾。
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
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耶"毅肃然而作笑曰:“诚不知君孱困如是。
毅始闻跨九州,攘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金锁,掣玉柱,赴其急难,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
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
奈何箫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岂仆之素望乎若遇公于洪波之内,玄山之中,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之志性,穷百行之微旨,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湖灵类乎!而欲以介然之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哉!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强暴之气,唯王筹之耳。
“钱塘逡巡致谢曰:“寡人生长深宫,不闻正论。
迩者词述狂狷,搪突高明,退自循顾,戾不容责。
幸君子不为此乖间可也。
“其夕,复欢宴,其乐如旧。
毅与钱塘君遂为知心友。
明日,毅辞归。
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
男女仆妾,悉出预会。
夫人泣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殿愧戴,遂至睽别。
“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
夫人又曰:“此别岂复有相遇之日乎"毅于始,虽不诺钱塘之请,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
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怪不可述。
毅于是复循出途上岸。
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
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百未发一,财已盈兆。
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如。
遂娶于张氏,亡;又娶于韩氏,数月又亡。
徙家金陵,常以鳏旷多感,欲求继。
媒氏来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
父曰浩,尝为清流宰。
晚岁好道,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
母曰郑氏。
卢氏女前年适清河张氏,无何,而张子天亡,今母怜其少艾,惜其独居,欲择德以配焉。
尊意可否"毅乃卜日就礼。
是则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极其丰盛。
金陵之士,莫不健仰。
居月余,毅视其妻,俄忆类于龙女,而逸艳丰状,则又过之。
因与话昔事。
妻曰:“世间岂有是理乎"经岁余,生一子,端丽奇特,毅益爱重之。
逾月,乃裱饰焕服,殷勤笑谓毅曰:“君不忆余之于昔耶"毅曰:“夙非姻好,何以为忆"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
泾川之辱,君能救之。
自此誓心求报。
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乖负宿心,怅望成疾。
中间,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妾遂闭户剪发,以明无意。
虽君子弃绝,分无见期,而当初之心,死不自替。
他日,父母怜志,复欲驰白于君,值君累娶张韩,不可申志。
迨张韩继卒,君卜居于兹,父母得为心矣。
不意今日获奉君子,感喜终世,死何恨焉。
“因泣下,复谓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爱子之意。
妇人匪薄,不足以欢厚永心。
故因君爱子,以托贱质,未知君意若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
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
‘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请于君,君不许。
君乃诚为不可耶抑忿然耶君其语之。
“毅曰:“似有命者。
仆始见君于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以达君之命,余无及也。
初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洎钱塘君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是乃激人之怒耳。
夫始以行义为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耶一不可也。
某素以操直为志尚,宁有屈于已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
因率肆胸臆,酬酢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
然而,将别之日,见子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
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
吁,今子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无始心未为惑矣。
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
“妻深感,悲喜交至。
复谓曰:“勿以异类,遂为无心,固当知报耳。
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无往不适,君不以为妄也。
“毅嘉之曰:“吾不知国客,乃复为神仙之饵。
“乃相与觐洞庭。
既至,而宾主盛礼,不可备纪。
后徒居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
毅之族,咸遂濡泽。
以其春秋积聚,容状不衰,南海之人,莫不惊惑。
及开元中,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
毅不安,遂归洞庭。
凡十余岁,殆莫知迹。
至开元末,遂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望,俄见碧山出没于远波。
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
“指顾之际,山与舟稍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嘏。
其中一人呼之曰:“柳公来候耳。
“嘏省然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
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
毅词理益玄,容颜益少。
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别来瞬息,而毛发悉黄。
“嘏笑曰:“兄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
“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此药一丸,可增一岁。
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
“欢宴毕,嘏乃辞行。
自是以后,遂绝影响。
嘏尝以是说,传于人世。
殆四纪,嘏亦不知所在。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者,别斯见矣。
人,裸也,移信鳞虫。
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
嘏诛而不载,独可怜其意矣。
愚义之,遂为斯文。
"
薛伟
薛伟者,唐乾元元年任蜀州青城县主簿,与丞邹滂、尉雷济、裴寮同时。
其秋,伟病七日,忽奄然若往者,连呼不应,而心头微暖。
家人不忍即敛,环而伺之。
经二十日,忽长吁起坐,谓其人曰:“吾不知人间几日矣"曰:“二十日矣。
““与我觑群官方食鲙否言吾已苏矣,甚有奇事,请诸公罢筋,来听也。
“仆人走视群官,实欲食鲙,遂以告,皆停餐而来。
伟曰:“诸公敕司户仆张弼求鱼乎"曰:“然。
“又问弼曰:“渔人赵干藏巨鲤,以小者应命。
汝于苇间得藏者,携之而来。
方入县也,司户吏坐门东,纠曹吏坐门西,方弈棋。
人及阶,邹雷方博,裴啖桃实。
弼言干之藏巨鱼也,裴王令鞭之。
既,付食工王士良者,菩而杀乎"递相问,诚然。
众曰:“子何以知之"曰:“向杀之鲤,我也。
“众骇曰:“愿闻其说。
“曰:“吾初疾困,为热所遥,殆不可堪。
忽闷,忘其疾,恶热求凉,策杖而去。
不知其梦也。
既出郭,其心欣欣然,若笼禽槛兽之得逸,莫我知也。
渐入山,山行益闷,遂下游于江畔,见江潭深净,秋色可爱,轻涟不动,镜涵远虚。
忽有思浴意,遂脱衣于岸,跳身便入。
自幼狎水,成人已来,绝不复戏,遇此纵适,实契宿心。
且曰:‘人浮不如鱼快也。
安得摄鱼而健游乎"旁有一鱼曰:‘顾足下不愿耳。
正授亦易,何况求摄,当为足下图之。
‘决然而去。
未顷,有鱼头人,长数尺,骑鲵来,导从数十鱼,宣河伯诏曰:‘城居水游,浮沉异道,苟非其好,则昧通波。
薛主簿意尚浮深,迹思闲旷。
乐浩汗之城,放怀清江;厌谳【言换山】崿之情,投簪幻世。
暂从鳞化,非遽成身。
可权充东潭赤鲤。
呜呼,恃长波而倾舟,得罪于晦;昧纤钩而食饵,见伤于明。
无或失身,以羞其党。
尔其勉之。
‘听而自顾,即已鱼服矣,于是,放身而游,意往斯到。
波口潭底,莫不从容。
三江五湖,腾跃将遍。
然配留东潭,每暮必复。
俄而饥甚,求食不得,循舟而行。
忽见赵干垂钩,其饵芳香。
心亦知戒,不觉近口。
曰:“我人也,暂时为鱼,不能求食,乃吞其钩乎!‘舍之而去。
有顷饥益甚,思曰:“我是官人,戏而鱼服,纵吞其钩,赵干岂杀我,固当送我归县耳。
‘遂吞之。
赵干收纶以出,干手之将及也,伟连呼之,干不听,而以绳贯我腮,乃系于苇间。
既而,张弼来曰:“裴少府买鱼,须大者。
‘干曰:‘未得大鱼,有小者十余斤。
‘弼曰:‘奉命取大鱼,安用小者。
,乃自于苇间寻得伟而提之。
又谓弼曰:‘我是汝县主簿,化形为鱼游江,何得不拜我’弼不听,提之而行,骂亦不已,干终不顾。
入县门,见县吏坐而弈棋,皆大声呼之,略无应者。
唯笑曰:“可畏鱼,直三四斤余。
‘既而入阶,邹雷万博,裴啖桃实,皆喜鱼大,促命付厨。
弼言手之藏巨鱼以少者应命,裴怒鞭之,我叫诸公曰:‘我是汝同官,而今见杀,竟不相舍,促杀之,仁乎哉!‘大叫而泣,三君不顾,而付脍手。
王士良者,方砺刃,喜而投我于几上,我叫曰:‘王士良,汝是我常使脍手也,因何杀我,何不执我白于官人’士良若不闻者,按吾颈于砧上而斩之。
彼头适落,此亦醒悟。
遂奉召尔。
"
诸公莫不大惊,心生爱忍。
然赵干之获,张弼之提,县司之弈棋,三君之临阶,王士良之将杀,皆见其口动,实无闻焉。
于是三君并投绘,终身不食。
伟自此平愈,后累迁华阳丞,乃卒。
淳于棼 #
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
累巨产,养豪客。
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
家住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阴数亩,淳于生日与群豪大饮其下。
唐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时二友人于坐,扶生归家,卧于堂东庑之下。
二友谓生曰:“子其寝矣,余将秣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
“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
见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
“生不觉下榻,整衣随二吏至门,见青油小车,驾以白牡,左右从者七八,扶生上车。
出大户,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驱入穴中。
生意颇甚异之,不敢致问。
豁见山川风候,草木道路,与人世甚殊。
前行数十里,为郛郭城堞,车舆人物,不绝于路。
生左右傅车者,传呼甚严。
行者亦争辟于左右。
又人大城,朱门重楼,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
执门者趋拜奔走,旋有一骑传呼曰:“王以驸马远降,令且息东华馆。
“因前导而去。
俄见一门洞开,生降车而入。
彩槛雕楹,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茵褥,帘帷殽膳,陈设于庭上。
生心甚自悦。
复有呼曰:“右相且至。
“生降阶祗奉。
有一人紫衣象简前趋,宾主之仪敬尽焉。
右相日:“寡君不以弊国远僻,奉迎君子,托以姻亲。
“生曰:“某以贱劣之躯,岂敢是望。
“右相因请生同诣其所,行可百步,入朱门,矛戟斧钺,布列左右,军吏数百,辟易道侧。
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趋其中。
生私心悦之,不敢前问。
右相引生升广殿,御卫严肃,若至尊之所。
见一人长大端严,居正位,衣素练服,簪朱华冠。
生战栗,不敢仰视。
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贤尊命,不弃小国,许令次女瑶芳奉君子。
“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词。
王曰:“耳就宾宇,续造仪式。
“有旨,右相亦与生偕还馆舍。
生私念之,意以为父在边将,因殁虏中,不知存亡,将谓父北蕃交逊,而致兹事。
心甚迷惑,不知其由。
是夕,羔雁币帛,威容仪度,妓乐丝竹,觳膳灯烛,车骑礼物之用,无不成备。
有群女,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若是者数辈,皆侍从数千,冠翠凤冠,衣金霞帔,采碧金钿,目不可视。
遨游戏乐,往来其门,争以淳于郎为戏弄。
风态妖丽,言词巧艳,生莫能对。
复有一女谓生曰:“昨上巳日,吾从灵芝夫人过禅智寺,于天竺院观石延舞婆罗门。
吾与诸女坐北牖石榻上,时君少年,亦解骑来看,君独强来亲洽,言笑调谑,吾与琼英妹结绛巾,挂于竹枝上,君独不忆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悟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吾于讲下舍金凤钗两只,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时君亦讲筵中于师处请钗合视之,赏叹再三,嗟异良久。
顾余辈曰:‘人之与物,皆非世问所有。
‘或问吾氏,或访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恋恋,瞩盼不舍,君岂不思念之乎"生曰:“心中藏之,何日忘之。
“群女曰:“不意今日与君为眷属。
“复三人,冠带甚伟,前拜生曰:“奉命为驸马相者。
“中一人与生且故。
生指曰:“子非冯翊田子华乎"对曰:“然。
“生前执手,叙旧久之。
生谓曰:“子何以居此"子华曰:“吾放游,获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栖托。
“生复问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华曰:“周生贵人也,职为司隶,权势甚盛,吾数蒙庇护。
“言笑甚欢。
俄传声曰:“驸马可进矣。
“三子取剑佩服冕,更衣之。
子华曰:“不意今日获睹盛礼,无以相忘也。
“有仙姬数十,奏诸异乐,婉转清亮,曲调凄悲,非人间之所闻听。
有执烛引导者,亦数十左右。
见金翠步障,彩碧玲珑,不断数里,生端坐车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
田子华数言笑,以解之。
向者群女姑姊,各乘凤翼辇,亦往来其间。
至一门,号修仪宫,群仙姑姊亦纷然在侧,令生降车荤拜,揖让升降,一如人间。
彻障去扇,见一女子。
云号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俨若神仙。
交欢之礼,颇亦明显。
生自尔情义日洽,荣曜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御,次于王者。
王命生与群寮备武卫,大猎于国西灵龟山。
山阜峻秀,川泽广远,林树丰茂。
飞禽走兽,无不蓄之。
师徒大获,竞夕而还。
生因他日启王日:“臣顷结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
臣父顷佐边将,用兵失利,陷没胡中。
尔来绝书信十七八岁矣。
王既知所在,臣请一往拜观。
“王遽谓曰:“亲家翁职守北土,信问不绝,卿但具书状知闻,未用便去。
“遂命妻致馈驾之礼,一以遣之。
数夕,还答。
生验书本意,皆父平生之迹,书中忆念教诲,情意委曲,皆如昔年。
复问生亲戚存亡,闾里兴废。
复言道路乖远,风烟阻绝。
词意悲苦,言语哀伤,又不令生来觐。
云岁在丁丑,当与汝相见。
生捧书悲咽,情不自堪。
他日,妻谓生曰:“子岂不思为政乎"生曰:“我放荡不习政事。
“妻曰:“卿但为之,余当奉赞。
“妻逆白于王。
累日,谓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废,欲藉卿才,可屈往之。
便与小女同行。
“生敬授教命。
王遂敕有司,备太守行李。
因出金玉锦绣箱奁,仆妾车马列于广区,以饯公主之行。
生少年游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悦。
因上表曰:
臣将门余子,素无艺术,猥当大任,必败朝章,自悲负乘,坐致复辣。
今欲广求贤哲,以赞不逮。
伏见司隶颖川周弁,忠亮刚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处士冯翊田子华,清慎通变,达政化之源。
二人与臣有十年之旧,备知才用,可托政事。
周请署南柯司宪,田请署司农,庶使臣政绩有闻,宪章不紊也。
王并依表以遣之。
其夕,王与夫人饯于国南,王谓生曰:“南柯,国之大郡,土地丰埌,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
况有周田二赞,卿其勉之,以副国念。
“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刚好酒,加之少年。
为妇之道,贵乎柔顺,尔善事之,吾无忧矣。
南柯虽封境不遥,晨昏有间。
今日睽别,宁不沾巾。
“生与妻拜首南去。
登车拥骑,言笑甚欢,累夕达郡。
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乐车舆,武卫銮铃,争来迎奉。
人物阗咽,钟鼓喧哗,不绝十数里。
见雉堞台观,佳气郁郁。
人大城门,门亦有大榜,题以金字曰:“南柯郡城”。
见朱轩棨户,森然深邃。
生下车,省风俗,疗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
自守郡二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立生祠宇。
王甚重之,赐食邑,锡爵位,居台铺。
周田皆以政治著闻,递迁大位。
生有五男二女。
男以门荫授官,女亦聘于王族。
荣耀显赫,一时之盛,代莫比之。
是岁,有檀罗国者,来伐是郡。
王命生练将训师,以征之。
乃表周弁将兵三万,以拒贼之众于瑶台城。
弁刚勇轻敌,师徒败绩。
弁单骑裸身潜遁,夜归城,贼亦收辎重铠甲西还。
生因囚弁以请罪,王并舍之。
是月,司宪周弁疽发背,卒。
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
生因请罢郡,护丧赴国。
王许之。
便以司农田子华行南柯太守事。
生哀恸发引,威仪在途,男女叫号,人吏奠馔,攀辕遮道者,不可胜数。
遂达于国。
王与夫人素衣哭于郊,候灵舆之至。
谥公主日顺仪公主,备仪使羽葆鼓吹,葬于国东十里盘龙岗。
是月,故司宪子荣信,亦护丧赴国。
生久镇外藩,结好中国,贵门豪族,靡不是洽。
自罢郡还国,出入无恒,交游宾从,盛福日盛。
王意疑惮之。
时有国人上表云:
玄象适见,国有大恐,都邑迁徒,宗庙崩坏,衅起他族,辞在萧墙。
时议以生侈借这应也。遂夺生侍卫,禁生游从,处之私第。
生自恃守郡多年,曾无败政。
流言怨悖,郁郁不乐。
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亲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天亡,不得与君子偕老,良用痛伤。
“夫人因留孙自鞠育之,又谓生曰:“卿离家多时,可暂归本里,一见亲族。
诸孙留此,无以为念。
后三年,当令迎生。
“生曰:“此乃家矣,何更归焉"王笑曰:“卿本人间,家非在此。
“生忽若昏睡,瞢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
王顾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复见前二紫衣使者从焉。
至大户外,见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心甚叹异。
生上车,行可数里,复出大城,宛是昔年东来之迳,山川原野,依然如旧。
所送二使者,甚无威势,生逾怏怏。
生问使者曰:“广陵郡何时可到"二使讴歌自若,久乃答曰:“少顷即至。
“俄出一穴,见本里闾巷,不改往日。
潜然自悲,不觉流涕。
二使者引生下车。
入其门,升自阶,已身卧于堂东庑之下。
生甚惊畏,不敢前进。
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数声,生遂发寤如初,见家之僮仆,拥篲于庭,二客濯足于榻。
斜日未隐于西垣,余尊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生感念嗟叹,遂呼二客而语之,惊骇,因与生出外,寻槐下穴。
生指曰:“此即梦中所经入处。
“二客将谓狐狸木媚之所为崇,遂命仆夫荷斤斧,断拥肿,折查枿,寻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根,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积土琅,发为城郭台殿之状。
有蚁数斛,隐聚其中。
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一大蚁处之。
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
大蚁数十辅之。
诸蚁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国都也。
又穷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转方平,亦有土在小楼,群蚁亦处其中,即生所领南柯郡也。
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虚,嵌窞异状。
中有一腐龟壳,大如斗,积寸浸润,小草丛生,繁茂蓊荟,掩映振壳,即生所猎灵龟山也。
又穷一穴,东去丈余,古根盘屈,若龙虺之状,中有小土琅,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盘龙岗之墓也。
追想前事,感叹于怀。
披阅穷迹,皆符所梦。
不欲二客坏之,遽令掩塞如旧。
是夕,风雨暴发,旦视其穴,遂失群蚁,莫知所去。
故先言国有大恐,都邑迁徒,此其验矣。
复念檀萝征伐之事。
又请二客访迹于外,宅东一里,有古涸涧,侧大檀树一株,藤萝拥织,上不见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蚁隐聚其间。
檀萝之国,岂非此耶。
嗟乎,蚁之灵异,犹不可穷,况山藏木伏之大者所变化乎。
时生酒徒周弁、田子华,并居六合县,不与生过从旬日矣。
生遽遣家僮疾往候之。
周生暴疾已逝,田子华亦寝疾于床。
生感南柯之虚浮,悟人世之倏忽,逆栖心道门,绝弃酒色。
后三年岁在丁丑,亦终于家,时年四十七,将符宿契之限矣,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暂泊淮浦,偶觌淳于生棼,询访遗迹,翻覆再三,事皆摭实,辄编录成传,以资好事。
虽稽神语怪,事涉非经,而窃位著生,冀将为戒。
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无琅间云。
前华州参军李肇赞曰:“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
张直方 #
咸通庚寅岁,卢龙军节度使检校尚书左仆射张直方,抗表请修人觐之礼,优诏允焉。
先是,张氏世莅燕士,世民亦世服其恩。
礼燕台之嘉宾,抚易水之壮士。
地沃兵庶,朝廷每姑息之。
洎直方之嗣事也,出绮执之中,据方岳之上,未尝以民间休戚为意,而酣酒于室,淫兽于原。
巨赏狎于皮冠,厚宠袭于绿帻。
暮年,而三军大怨,直方稍不自安。
左右有为其计者,乃尽室西上。
至京,懿宗授之左武卫大将军,而直方飞苍走黄,莫亲徼道之职。
往往设置罘于通道,则犬彘无遗。
臧获有不如意者,立杀之。
或日,辇毂之下,不可专戮。
其母曰:“尚有尊于我子乎"则僭轶可知也。
于是,谏官列状,请收付廷尉。
天子不忍置于法,乃降为燕王府司马,俾分务洛师焉。
直方至东京,既不自新,而漫游愈极。
洛阳四旁,翥者,走者,见之,必群噪长嗥而去。
有王知古者,东诸侯之贡士也。
虽薄涉儒术,而数奇不中春官选。
乃退处于三川之上,以击鞠飞筋为事,遨游于南邻北里间。
至是,有分于张直方延之,睹其利喙赡辞,不觉前席。
自是,日相狎。
壬辰岁,冬十一月,知古尝晨兴,则僦舍无烟,愁云塞望,悄然弗怡。
乃徒步造直方第,至则直方急趋,将出畋也。
谓知古曰:“能相从乎"而知以祁寒有难色。
直方顾小童曰:“取短皂袍来。
“请知古乃上加麻衣焉。
遂联辔而去。
出夏门则凝霰始零,由关塞而密雪如注。
而渡伊水而东南,践万安山之东麓,而鞲弋之类甚伙,倾羽觞,烧免肩,殊不觉有严冬意。
及乎霞开雪霁,日将夕焉。
忽有封狐突起于知古马首,乘酒驰之,数里不能及,又与猎徒相失。
须臾,雀噪烟暝,莫知所如。
隐隐闻洛城暮钟,但彷徨于樵径古陌之上。
俄而。
山川黯然,若一鼓将半。
试长望,有炬火甚明,仍作依积雪光而赴之。
复若十余里,至则乔木交柯,而朱门中开,皓壁桓亘,真北阙之甲第也。
知古及门下马,徒倚以待旦。
无何,小驷顿辔,阍者觉之,隔阖而问阿谁。
知古应曰:“成周贡士,太原王知古也。
今旦,有友人将归于崆峒旧隐者,仆饯之伊水滨,不胜离觞,既掺袂马逸,复不能止,失道至此耳。
迟明将去,幸无见让。
“阍曰:“此乃剑南副使崔中丞之庄也。
主父近承天书赴阙,郎君复随计吏西征,此唯闺帏中人耳。
岂可淹久乎!某不敢去留,请闻于内。
“知古虽怵惕不宁,自度中宵矣,去将安适,乃拱立以俟。
少顷、有秉密炬自内至者,振管辟扉,引保母出,知古前,知古仍述厥由。
保母曰:“夫人传语,主与小子皆不在家,于礼无延客之道,然僻居与山薮接轸,豺狼所嗥,若复固拒,是见溺而不援也,请舍外厅,翌日可去。
“知古辞谢,从保母而入。
过重门,门厕厅事,栾栌宏敞,帷幕鲜华,张银灯,设绮席,命知古坐焉。
酒三行,复陈方丈之馔,豹胎鲂腴,穷水陆之美者。
保母亦时来相勉。
食毕,保母复问知古,世嗣宦族及内外姻党。
知古具言之。
乃曰:“秀才轩裳华胄,金玉奇标,既富春秋,又洁操履,斯实淑媛之贤夫也。
小君以钟爱稚女,将及笄年,尝托媒妁,为求佳对久矣。
今夕何夕,获遘良人。
潘杨之睦可遵,凤凰之兆斯在。
未知雅抱何如耳。
“知古敛容曰:“仆文愧金声,才非玉润,岂室家为望,惟泥涂是忧。
不谓宠及迷津,庆逢子夜。
聆好音于鲁馆,逼佳气于秦台。
二客游神,方兹莫及;三星委照,惟恐不扬。
倘或托彼强宗,眷以佳偶,则平生所志,毕在斯乎!“保母闻言,谑浪而入白,复出致小君之命曰:“儿自移天崔门,实秉懿范,奉蘋蘩之敬,如琴瑟之和。
唯以稚女是怀,思配君子。
既辱高义,乃叶夙心。
上京书路,飞且不达;百两陈礼,事亦非赊。
忻慰所多,倾瞩而已。
“知古磬折而答曰:“某虫沙微类,分及湮沦,而钟鼎高门,忽蒙采拾。
有如白水,以奉清尘。
鹤企凫移,唯侍休命。
“致词毕,保母戏日:“他日锦雉之衣欲解,青鸾之匣全开,貌如月华,室若云邃。
此际颇相念否"知古谢曰:“以凡近仙,自地登汉,不有所举,孰能自媒。
谨当誓彼襟灵,志之绅带,期于没齿,佩以周旋。
“复少时,则燎沉当庭,长夜将艾。
保母请知古脱服以休,既解麻衣而皂袍见,保母诮曰:“岂有逢掖之士,而服从役衣耶"知古谢曰:“此乃卢假之于与游所熟者,固非己有。
“又问所从,答曰:“乃卢龙张直方仆射所借耳。
“保母忽惊叫仆地,色如死灰。
既起,不顾而走入宅,遥闻大叱曰:“夫人,差事!宿客乃张直方之徒也!“复闻夫人音,叫曰:“火速斥出,无启寇仇!“于是,婢子小竖辈群出,秉猛炬,曳白棓而登阶。
知古劻劾,走于庭中,四顾逊谢,骂言狎至,仅得出门。
才出,已横关阉扉,犹闻喧哗未已。
知古愕立道左,自叹久之。
将隐颓垣,乃得马于其下,遂驰走。
遥望大火若燎原者,乃纵辔赴之,则输租车坊饭中附火耳。
询其所,则伊水东、草店之南也。
复枕辔假寝。
食顷,而震方洞然,心思稍安,乃扬鞭于大道。
此及都门,已有直方骑数辈来迹矣。
遥至其第,既见直方,而知古愤懑不能言,直方慰之。
坐定,知古乃述宵中怪事。
直方起而抚髀曰:“山魈木魅,亦知人间有张直方耶"且止知古,复益其徒数十人,皆射皮饮羽者。
享以卮酒豚肩,与知古复南出。
既至万安之北,知古前导,残雪中马迹宛然。
直诣柏林下,则碑板废于荒坎,樵苏残于茂林,中列大冢十余,皆狐兔之窟宅,其下成蹊。
于是,直方命四周张罗,彀弓以待。
内则束缊荷锸,且掘且熏。
少顷,群狐突出,焦头烂额,置罗罥挂者,应弦饮羽者,凡狐大小百余头,以其尸归之。
水人曰:嗟乎,王生,生斯世不谐,而为狐貉所侮,况其大者手!向若无张公之皂袍,则强死秽膻之穴矣。
余时在洛敦化里第,于宴集中,博士渤海徐公谠为余言之。
东郭先生 #
赵筒子大猎于中山,虞人导前,嬖奚骖右,捷禽鸷兽,应弦而倒者不可胜数。
有狼当道,人立而啼。
筒子怒,唾手奋髯,援乌号之弓,挟肃慎氏之矢,一发饮羽。
狼失声而逋。
筒子怒,驱车逐之,惊尘蔽天,十步之外,不辨人马。
时墨者东郭先生将北适中山,以干仕,策蹇驴,囊图书,夙行失道。
卒然值之,惶不及避。
狼顾而人言曰:“先生岂相厄哉!昔隋侯救蛇而获珠,蛇固弗灵于狼也。
今日之事,何不使我得早处囊中,以延残喘。
异时脱颖而出,先生之恩大颖,敢不努力以效隋侯之蛇!“先生曰:“嘻,私汝狼以犯赵孟,祸且不测,敢望报乎然墨者之道,兼爱为本,吾固当有以活汝也。
“遂出图书,空囊橐,徐实狼其中,前虞跋胡,后虞疐尾,三内之而未克,徘徊踌躇,追者益近。
狼请曰:“事急矣!惟先生速图!“乃踊踏其四足,索绳于先生,束缚之,下首至尾,曲脊掩胡,蝟蝻【南换宿】蠖屈,蛇盘龟息,以退命先生。
先生如其指,入狼于囊,遂括囊口,肩举驴上,引避道左,以待赵人之过。
已而,简子笃,求狼弗得,不胜怒,拔剑而斩辕端示先生,骂曰:“敢讳狼方向者,有如此辕!“先生伏质就地,匍匐以进,跪而言曰:“鄙人不慧,将有志于世,奔走四方,实迷其途,又安能指迷于夫子也。
忽闻之,大道以多歧亡羊。
夫羊一童子可制之,尚以多歧而亡,今狼非羊比也。
况中山之岐,可以亡狼者何限,乃区区循大道以求之,不几乎守株缘木者乎况田猎,虞人之所有事也。
今兹之失,君请问诸皮冠,行道之人何罪哉且鄙人虽愚,亦熟知夫狼矣。
性贪而狼,助豺为虐。
君能除之,固当窥左足以效微劳也,又安敢讳匿其踪迹哉!“简子默然,回车就道。
先生亦驱驴兼程而进。
良久,羽旄之影渐没,车马之声不闻,狼度简子之去已远,乃作声囊中曰:“先生可以留意矣。
愿先生出我囊,解我缚,拔流矢我臂,我将逝矣。
“先生举手出狼,狼出咆哮谓先生曰:“适谓赵人逐,其来甚远,幸先生生我,然饥馁特甚,使不食,亦终必亡而已矣,与其饿死道路,为乌鸢食,毋宁毙于虞人之手,以俎豆赵孟之堂也。
先生既墨者,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
又何吝一躯,不以啖我,以活此微命乎"遂鼓吻奋爪,以向先生。
先生仓卒以手搏之,且搏且却,拥蔽驴后。
狼逐之,便旋而走。
自朝至于日中昃,狼终不能有加于先生。
先生亦极力为之拒,遂至俱倦,隔驴喘息。
先生曰:“狼负我!狼负我!“狼曰:“吾不获食汝不止。
“相持既久,日昝荐移,先生心口私语曰:“天色苟暮,狼若群至,吾死矣夫!“绐狼曰:“民俗,为疑必询三老。
第行矣,求三老而质之,苟谓我当食,我死且无憾。
狼大喜,即与偕行。
逾时,道无行人,狼馋甚,望见老树僵立路侧,谓先生曰:“可问是老。
“先生曰:“草木无知,叩焉何益"狼曰:“第问之,彼当为汝言矣。
“先生不得已,揖老树俱述其始未,问曰:“狼当食我耶"树中轰轰有声,如人谓先生曰:“是当食汝。
且我杏也,往年老圃种我,不过费一核耳,逾年华,再逾年实,三年拱把,十年合抱。
于今三十年矣。
老圃我食之;老圃之妻子,我食之;外至宾客,下至农仆,我食之。
又时复鬻我实于市以规利,其有德于老圃其腆。
今老矣,不能敛华就实,老圃怒,伐我条枚,芟我枝叶,且将售我工师之肆取直焉。
噫,以樗朽之材,当桑榆之景,求免于主人斧钺之诛而不可得,汝何德于狼,乃觊幸免乎!“言下,狼鼓吻奋爪,以向先生。
先生曰:“狼爽盟矣,矢询三老,今值其一,何遽见食耶"复与偕行。
狼愈馋甚,望见老椁,曝日败垣中,谓先生曰:“可问是老。
“先生曰:“向者草木无知,谬言害事。
今牛又禽兽耳,更何问焉。
狼曰:“第问之,不问将咥汝矣。
“先生不得已,揖老牾【吾换孛】,再述其始未,问曰:“狼当食我耶"牛皱眉瞠目,舐鼻张口,向先生作人言曰:“是当食汝。
我头角茧栗时,劬力颇健,老农钟爱我,使群牛从事于南亩。
既壮,群牛日以老惫,我都其事。
老农出,我驾车先驱;老农耕,我引犁效力。
老农视我如左右手。
一岁中,衣食仰我而给,婚姻仰我而毕,赋税仰我而输。
今欺我老弱,遂我于野,酸风射眸,寒月吊影,瘦骨如山,老泪如雨,涎垂而不可收,步艰而可举,皮毛俱亡,疮痍未差。
迩闻老农将不利于我,其妻复妬,又朝夕进说其夫曰:‘牛之一身无弃物也,其肉可脯,皮可革,骨角可切磋为器。
‘指大儿曰:‘汝受业疱丁之门有年矣,胡不砺刃于铡以待乎’亦是观之。
我不知死何所矣。
夫我有功老农,如是其大且久,尚将蒙祸,汝何德于狼,乃觊幸乎"言下,狼又鼓吻奋爪以向先生。
先生曰:“勿欲速。
"
遥望老子杖藜而来,发眉皓然,衣冠闲雅,盖有道者也。
先生且喜且愕,啥狼而前,拜跪涕泣,致辞曰:“乞丈人一言而生!“丈人问故。
先生曰:“是狼为赵人窘,几死,求救于我,我生之。
今反欲咥我,我力求不免,誓决三老。
初逢老树,强我问之。
草木无知,几杀我。
次逢老牾【吾换孛】,强我问之。
禽兽无知,又几杀我。
今逢丈人,是天丧斯文也。
愿畅一言而生。
“因顿首杖下,俯伏听命。
丈人闻之,欷欺再三。
以杖叩狼胫厉声曰:“汝误矣!夫人有恩而背之,不祥莫大焉。
汝速去,不然将杖杀汝!“狼艴然不悦曰:“丈人知其一,未知其二。
初,先生救我,束缚我足,闭我囊中,我跼踏不敢息。
又蔓辞以说简子,语刺刺不能休,且诋毁我。
其意盖将死我于囊,而独窃其利也。
是安得不咥!“丈人顾先生曰:“果如是,亦羿有罪焉。
“先生不平,具道其囊狼之意。
狼亦巧言不已,以求胜。
丈人曰:“是皆不足信也。
尝试囊之,我观其状,果困苦否"狼欣然从之。
先生囊缚如前,而狼未之知也。
丈人附耳曰:“有匕首否"先生曰:“有。
“于是出匕首,丈人目先生使引匕摘狼。
先生犹豫未忍。
丈人抚掌笑曰:“禽兽负恩如是,而犹不忍杀,子则仁矣,其如愚何!“遂举手助先生操刃,共殪狼弃道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