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湖南学风

  近百年湖南学风  (近人)钱基博 著

  一 导言 #

  湖南之为省,北阻大江,南薄五岭,西接黔蜀,群苗所萃,盖四塞之国。

其地水少而山多。

重山迭岭,滩河峻激,而舟车不易为交通。

顽石赭土,地质刚坚,而民性多流于倔强。

以故风气锢塞,常不为中原人文所沾被。

抑亦风气自创,能别于中原人物以独立。

人杰地灵,大德迭起,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宏识孤怀,涵今茹古,罔不有独立自由之思想,有坚强不磨之志节。

湛深古学而能自辟蹊径,不为古学所囿。

义以淑群,行必厉己,以开一代之风气,盖地理使之然也。

  天开人文,首出庶物以润色河山,弁冕史册者,有两巨子焉:其一楚之屈原,著《离骚经》,以香草美人为比兴,以长言永叹变四言,铿锵鼓舞,于三百篇之外,自成风格,创楚辞以开汉京枚马之词赋。

其一宋之周敦颐,作《太极图说》、《通书》,契性命之微于大易,接孔颜之学于一诚,而以太极人极发明天人之蕴,倡理学以开宋学程朱之性理。

一为文学之鼻祖,一为理学之开山,万流景仰,人伦模楷,风声所树,岂徒一乡一邑之光哉!然为生民立极,为天地立心,而辅世长民,一本修己者,莫如周敦颐之于宋,其次王夫之之于明。

周敦颐以乐易恬性和,王夫之以艰贞拄世变;周敦颐探道原以辟理窟,王夫之维人极以安苦学。

故闻夫之之风者,顽夫廉,儒夫有立志;闻敦颐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也。

敦颐,道州人;夫之,衡阳人。

湖南人而有此,匪仅以自豪乡曲,当思以绍休前人。

  自昔子思作《中庸》以说天命之性,而孟子道性善以修率性之道,开宗明义,而未有体系,所以“理”而不为“学”。

至周敦颐乃本《中庸》以上推之《易?系辞传》,而后天命之性、率性之道,有体有系,厘然秩然。

犹若以为未足,更本《易?系辞传》以旁推交通诸《老子》“道可道,非常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拈出“太极无极”之义,以补《易系》之未所言,而后先天之道,天命之性,有体有系,厘然秩然。

观其《太极图说》曰:“无极而太极。

太极动而生阳。

动极而静,静而生阴。

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

分阴分阳,两仪立焉。

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

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

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

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

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

”盖融《老子》《易系》之义而冶之一炉者也。

“太极”之词,出自《易系》;而;“无极”之义,则参老子。

老子言:“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无极而太极”也。

老子言:“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则所谓“五行一阴阳”、“阴阳一太极”、“太极本无极”也。

“太极无极,二而一,一而二”,此老子“有”“无”双观之所以“同谓之玄”也。

太极图■中间一○,即“易有太极”也,○旁两抱,即两仪二画也。

不过伏羲在太极上面直画两画成三。

而敦颐却把伏羲两画弯转,抱在太极两旁,亦从《老子》“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之说悟出。

老子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统体一太极也。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物物一太极也。

“太极”二字,原本《易系》,尚是祖述孔门之旧。

至于“主静立人极”,“人极”二字,则自敦颐始发之。

其后从“人也得其秀而最灵”云云,皆说“人极”。

人极与太极对勘而论,以明天人相与之际,绝非矫揉造作。

故人能践形,即能尽性;能尽性,即能达天。

天人一理,此敦颐立言之旨,而以《太极图说》挈其要,以《通书》畅其义。

“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主静”二字,是立人极之本。

“中正仁义”,又是主静之实落处。

然“主静”之下又自注曰“无欲故静”。

“无欲”者,无人欲。

无人欲,则纯乎天理矣。

而“诚”以立其本,“几”以神其用。

夫道非“诚”不立,非“几”不行。

事之大小,天下之治乱,皆有“几”者行其间。

天也,固人也。

事有理有势,而行之必有其几,此则众人之所忽,而豪杰有为者之所必争也。

敦颐言“诚神几谓之圣人”,“诚”者本也,“神”者用也,“几”者介乎动静之间。

故曰。

“动而未形,有无之间,几也。

” 蒞事之初,有审几之明;及事变之歧出,又有赴几之智。

一日得其几,而万险胥平。

一失其几,从脞百出,咫尺皆荆棘也。

然非“主静”者,不能审几赴几;而非“定之以中正仁义”,则审几赴几而或流于狙诈惨礉,吾见亦多矣。

此敦颐所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也。

程氏颢、颐,理学之宗,而兄弟受业。

敦颐每令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

颢尝曰:“自再见周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

”以其世居道州营道县濂溪上,世称濂溪先生。

  周敦颐生当太平,王夫之身历世屯,而以明庄烈帝崇祯十五年举于乡。

目睹是时朝政,刻覈无亲;而士大夫又驰骛声气,东林复社之徒,树党伐仇,日寻于恩怨;发而为文章,黜申韩之术,嫉朋党之风,长言三叹而未有已。

既一仗桂王,为行人司,知事终不可为,乃匿迹永、郴、衡、邵之间,终老于湘西之石船山,世称船山先生。

清盗诸夏而抚定之,搜访隐逸。

次第登进。

虽顾炎武、李颙之艰贞,而征聘不绝于庐,独夫之深閟固藏,邈焉无与。

平生痛诋党人标榜之习,不欲身隐而文著以求反唇,用是其身长遁,其名翳寂。

其学出于宋儒张载,载著有《西铭》《正蒙》等书,其学以仁为宗,以礼为体,而深信周礼为必可行于世。

夫之则注《正蒙》数万言以讨论为仁之方,为《礼记章句》数十万言以阐明记礼之意。

昔仲尼好语求仁,而雅言执礼;孟子亦仁义并称。

盖圣人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争,内之莫大于仁,而外之莫急于礼。

因人之爱而为之文饰以达其仁,因人之敬而立之等威以昭其义,虽百变而不越此两端也。

夫之荒山敝榻,终岁孜孜,以求所谓育物之仁,经邦之礼,穷探极论,千变而不离其宗,旷百世不见知而无所悔,虽未为万世开太平以措施见诸行事,而蒙难艰贞以遁世无闷,固为生民立极。

周敦颐光风霁月,饮人以和;夫之则茹苦含辛,守己以贞;周敦颐以道自乐,从容涵泳之味洽,夫之则历劫勿渝,厉世磨钝之节坚。

翘企高风,诗不云乎:“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降而晚近,世变亦益亟矣!百年以还,欧化东渐。

挠万物者莫疾乎风,君子以独立不惧。

而习尚之所蒸,抑有开以必先。

汤鹏尚变以自名一子,魏源通经而欲致之用,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扶危定倾以效节于清,郭嵩煮、谭嗣同、章士钊变法维新以迄于革命。

新旧相劘,问学殊途,而要之有独立自由之思想,有坚强不磨之志节。

湛深古学,而能自辟蹊径,不为古学所囿。

志在于淑群,行不害违众,精神意趣,则无不同。

余违寇来湘,披览著书,颇亦窥其指要,观其会通。

睹记所及,写成是编,裒录汤鹏、魏源以下,得若干人以尽其变。

上推周敦颐、王夫之两贤以端其趣,而行毋绳以求备。

人不拘于一格,大者经文纬武,次则茹古涵今,略其是非功罪之著,而彰劬学暗修之懿。

所贵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用之则辅世长民,不用则致知穷理。

内圣外王,在湘言湘,岂徒为诏于来学,抑亦自振其衰朽。

凡我共学,倘能恢张学风,绳此徽美,树规模,开风气,以无忝于前人,岂徒一校之私以为幸,国家景命,有利赖焉。

昔罗泽南以一老诸生,假馆四方,穷年汲汲,与其徒讲论濂洛关闽之学,师弟【石靡】切。

而其弟子王錱、李氏续宾、续宜兄弟,杀敌致果,卓有树立。

吾党身厕上庠以糜大官之廪,所凭藉什伯于罗氏师弟,则所树立亦必什伯于罗氏师弟,乃足以副国家之作育。

景行行止,在吾党好为之耳。

尚乃勖哉,毋陨越以遗前人羞。

  二 汤鹏 魏源

  清治至道光而极敝,清学至道光而始变。

于时承平之日久,主溺晏安,大臣委蛇持禄,容说以为忠;士人汨没科举,诗书以干泽。

即有魁异杰出之才,不安固陋,而声气标榜,呼朋啸侣,桐城文章以学古,休宁名物以张汉,文史雍容,姑以永日,而辅世长民,以为非分。

傥有文章经国,志气拔俗,发强刚毅足以有执,文理密察足以有别,发聋振瞆,大声疾呼者,可不谓之豪杰之士哉!吾得二人焉:曰汤鹏,曰魏源。

  汤鹏,字海秋,益阳人。

擢道光三年癸未进士第,年甫二十,所为制艺,列书肆中满街。

土人模拟相踵得科第,而鹏唾弃不复道,专力为诗歌,自上古歌谣至三百篇、《离骚》、汉魏六朝下暨唐诗,无不形规而神挈之,未几得三千首。

其始官礼部主事,为文章下笔不自休,大臣以为才,选入军机章京,补户部主事,转贵州司郎中,擢山东道监察御史。

年始三十余,意气卓厉,谓大下无不可为者,徒驰骋文墨以自标置,无当也。

于是勇言事,未逾月三上章,卒以得罪,罢御史,回户部员外郎,转四川司郎中。

是时,英人扰海疆,求通市。

鹏已黜不得言事,犹上书大臣转奏善后条陈三十事,报闻而已。

鹏居曹司久,而负才气,郁不得施,以谓:“事有积之已久则弊,而守之以固则枯,坏之已甚则匮,而处之以瞆则愚;振之以大声疾呼则訾其激,而荒之以流心佚志则厚其羞,料之以深识早计则嫌其躁,而亟之以颓光倒景则郁其忧。

是故君子不能毋尚变。

尚变云何?尔乃君毋过尊而自比于天地之大,臣毋过卑而下同于犬马之贱。

大臣毋席尊荣以谩小臣,毋小其职掌乃并其聪慧气力而一例小之也。

小臣毋畏谴何以媚大臣,毋大其爵秩乃并其神理骨干而一例大之也。

国故毋有所支离禁忌而不以告人,民情毋有所增饰而不以上闻也,是则与天下臣民共其趣向,非则与天下臣民共其【忄典】墨,功则与天下臣民共其欢欣,过则与天下臣民共其惩创。

必辅毋自其岁月资格为之,将帅毋自其宗藩世胄为之也。

机密宜选老成忠謇以厚其德、直其义;封圻宜兼文武干济以鸿其体、实其用,谏议宜格君心杜门户以申其直、示其大;守令宜引英俊擢三公以重其选、拔其尤。

轻重贵贱之等,毋封已见以成倒置也,治忽安危之机,毋戾众志以得惨报也。

科目毋徇文字,登进毋涉苟且也。

军旅毋溺晏安,训练毋徇故常也。

粟米之产,毋委以地气而不广生,毋限以农工而不众也。

盐筴之利,毋敝以官守而不约束,毋画以疆界而苦迂滞也。

而归之览上下古今善败得丧,毋涉其故而参其新。

闻变则骇者,无识而陋者也;稍变而留其半者,有志而懈者也。

可变则变者,智也;不变不止者,勇也。

变然后宜,宜然后利,利然后善者,仁也,义也。

苟不得施于事而著之言。

”于是为《浮邱子》一书,立一意为干而分数支,支之中又有支焉,则支复为干,支干相演以递于无穷。

大抵言军国利病,人事情伪,开张形势,根极道德,一篇数千言者,九十一篇,计四十余万言,而植之以学,索之于古,以谓;“君子纳之于轨物,然后能裁之于义理;裁之于义理,然后能详之于体段;详之于体段,然后能鸿之于作用。

君子曷施而每进益上如此也?《说命》之言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

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

’是故君子必于古乎索之。

曷索之?曰于古载籍乎索之。

……是故读经则思其意,读史则思其迹。

思其意,则奥而衍,使人变动光明而济;思其迹,则炯而严,使人中正比宜而静。

”“是故君子必读书则古,以握宰世服物之本。

考之《诗》,然后知性情;知性情,然后能款万物。

考之《书》,然后知政事;知政事,然后能著万物。

考之《易》,然后知阴阳;知阴阳,然后能妙万物。

考之《礼》,然后知典则;知典则,然后能衷万物。

考之《乐》,然后知声音;知声音,然后能和万物。

考之《春秋》,然后知名分;知名分,然后能戒万物。

考之《论语》《孝经》,然后知言行;知言行,然后能体万物。

考之《大学》《中庸》,然后知体用;知体用,然后能总万物。

考之历代之史策,然后知成败之凡;知成败之凡,然后能操万物。

考之当代之彝训,然后知创述之委;知创述之委,然后能巩万物。

”每遇人,辄日:“能过我—阅《浮邱子》乎?乃所愿,则学周公孔子之学,志周公孔子之志,以文周公孔子之文也。

”然其学主王、霸杂用,出入儒与名法,而不纯学周公孔子。

其语杂糅孟轲韩非,引物连类,旁征史实,而归宿于称说《诗》《书》,则又似《荀子》书之引《诗》以卒篇。

而其行文,则好为排比,体仍制艺,而自出变化,震荡陵厉,时而云垂海立,时而珠圆玉润,连犿旁魄,时恣纵而不傥,读之者目眩神夺,争之强,辩之疾矣。

足以夺人之心,移人之志。

傥后来康有为、梁启超报章文新民体之所昉乎?他所著述,如《明林》十六卷,指陈前代得失。

又有《七经补疏》,阐发经义;《止信笔初稿》,杂记见闻。

诸书皆出示人,惟《止信笔初稿》人多未见。

或问之,曰:“此石室之藏也。

”尝谓其友人日:“汉以后作者,或专攻文辞,而义理不精,经纶不优;或精义理,优经世,而不雄于文。

克兼之者,惟唐陆宣公、宋朱子耳。

吾欲奄有古人而以二公为归。

”其自许如此。

  魏源,字默深,邵阳人。

嘉庆己卯及道光辛巳两中湖南副榜。

壬午,举顺天乡试,冠南籍。

试卷进呈,宣宗手批嘉赏,名籍甚。

明年为道光三年癸未,典会试者必欲罗致之以邀上眷。

得一卷,文章绝类,及揭晓,则汤鹏也。

而源不第,入资为内阁中书,改知州,游江南。

而安化陶澍方官江苏巡抚,寻擢两江总督,兼管盐政,于源为乡先达,用其议以创海运,改盐法,国裕而民亦利,有遗爱焉,焯为名臣,则源之以也。

道光二十四年甲辰,第进士,发江苏,以知州用,补高邮州。

前此治经而张今文者,则《春秋》而已,至源乃推而大之以及《诗》《书》,遍于群经。

著《董子春秋发微》七卷,曰:“所以发挥《公羊》之微言大谊,而补胡毋生条例、何邵公解诂所未备也。

”《诗古微》二十二卷,曰:“所以发挥齐鲁韩三家之微言大义,补苴其罅漏,张皇其幽渺,以豁除《毛诗》美刺正变之滞例,而揭周公孔子制礼在乐之用心于来世也。

”《书古微》十卷,曰:“所以发明西汉《尚书》今古文之微言大谊,而关东汉马郑古文之凿空无师传也。

”而总其凡于《两汉经师今古文家法考》,曰:“今日复古之要,由诂训音声以进于东京典章制度,此齐一变至鲁也。

由典章制度以进于西汉微言大义,贯经术政事文章于一,此鲁一变至道也。

”宣究今学,抰经之心,而博综子史,高谈王霸,宏我汉声,通经致用。

以谓;“豪杰而不圣贤者有之,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

贾生得王佐之用,董生得王佐之体,合之,则汉世伊颜之俦也。

秦汤方燠,九州为炉,故汉初曹参盖公沐之清风而清静以治。

若乃席丰履豫,泰久包荒,万几丛脞于上,百慝养痈于下,乃不厉精图治以使民无事,而但以清静为无事,有不转多事者乎?皇春帝夏,王秋霸冬,气化日禅,虽羲黄复生,不能返于不古之淳。

是以尧步舜趋,禹驰汤骤。

世愈降则愈劳,况欲以过门不入,日昃不食之世,反诸标枝野鹿,其不为西晋者几希。

《诗》曰:‘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

’工骚墨之士,以农桑为俗务,而不知俗学之病人更甚于俗吏。

托玄虚之理,以政事为粗才,而不知腐儒之无用亦同于异端。

庄生喜言上古,上古之风必不可复,徒使晋人糠秕礼法而祸世教。

宋儒专言三代,三代井四封建选举必不可复,徒使功利之徒以迂疏病儒术。

君子之为治也,无三代以上之心则必俗;不知三代以下之情势则必迂。

其不可变者道而已,势则日变而不可复者也。

天有老物,人有老物,文有老物。

柞薪之木,传其火而化其火;代嬗之孙。

传其祖而变其祖。

今自为今,古乃有古。

执古以绳今,是为诬今;执今以律古,是为诬古。

诬今不可以为治,诬古不可以语学。

自古有不王道之富强,无不富强之王道。

《易》十三卦述古圣人制作,首以田渔耒耜市易,且舟车致远以通之,击柝弧矢以卫之。

禹平水土,即制贡赋而奋武卫;《洪范》八政,始食货而终宾师。

无非以足食足兵为治天下之具。

后儒特因孟子义利王霸之辩,遂以兵食归之五霸,讳而不言,曾亦思足民治赋皆圣门之事,农桑树育即孟子之言乎!王道至纤至悉,井牧徭役兵赋,皆性命之精微,流行其间。

使其口心性,躬礼义,动言万物一体。

而民瘼之不求,吏治之不习,国计边防之不问;一旦与人家国,上不足制国用,外不足靖疆圉,下不足苏民困,举平日胞与民物之空谈,至此无一事可效诸民物,天下亦安用此无用之王道哉!曷谓道之器?曰礼乐。

曷谓道之断?曰兵刑。

易谓道之资?曰食货。

道形诸事谓之治,以其事笔之方策,俾天下后世得以求道而制事,谓之经。

藏之成均辟雍,掌以师氏保氏大乐正,谓之师儒。

师儒所教育,由小学进之国学,由侯国贡之王朝,谓之士。

士之能九年通经者,以淑其身,以形为事业,则能以《周易》决疑,以《洪范》占变,以《春秋》断事,以《礼》《乐》服制兴教化,以周官,致太平,以《禹贡》行河,以三百五篇当谏书,以出使专对,谓之以经术为治术。

曾有以通经致用为诟厉者乎?以诂训音声蔽小学,以名物器服蔽三礼,以象数蔽《易》,以鸟兽草木蔽《诗》,毕生治易无一言益己,无一事可验诸治者乎?呜呼?古此方策,今亦此方策;古此学校,今亦此学校。

宾宾焉以为先王之道在是。

吾不谓先王之道不在是也,如国家何!《诗》曰:‘匪先民是程,匪大犹是经,维迩言是听,维迩言是争。

’自乾隆中叶后,海内士大夫兴汉学,而大江南北尤盛。

苏州惠氏(栋)、江氏(声),常州臧氏(镛堂)、孙氏(星衍),嘉定钱氏(大昕),金坛段氏(玉裁),高邮王氏(引之),徽州戴氏(震)、程氏(瑶田),争治诂训音声,瓜剖脉析,视国初昆山、常熟二顾(炎武、祖禹)及四明黄南雷(宗羲)、万季野(斯大)、全谢山(祖望)诸公,即皆摈为史学非经学,或谓宋学非汉学,锢天下聪明智慧,使尽出于无用之一途。

独武进庄方耕倍郎(存与),生于其时其乡,其学能通于经之大义,西汉董伏二先生之微淼,未尝凌杂脉析,世之语汉学者鲜称道之。

呜呼!吾所谓真汉学者,庶其在是。

所异于世之汉学者,庶其在是。

至嘉庆道光间,而李申耆先生(兆洛)出,独治《通鉴》《通考》之学,以地证史,以史治地,起三代两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用康熙乾隆《皇舆一统图》朱印,墨注古地名其上。

每代各为一图,号曰《历代沿革图》。

疏通知远,不趋声气,而恶夫以饾饤为汉,空腐为宋。

醰然粹然,莫测其际也。

并世两通儒,皆出武进,盛矣哉!余于庄先生不及见,见李先生。

”其学出于吾常州庄李二氏,经经纬史,而润泽之以文章。

词笔奥衍,熟于元明以来掌故,篡录《元史新篇》若干卷、《明代食兵二政录》七十八卷、《圣武记》十四卷、《皇朝经世文编》百二十卷。

旁搜博采,尤悉心河道水利,海防边防,上下古今而明究其得失,如聚米画沙,如烛照数计。

自谓坐而言,可起而行也。

于时,英人以贩鸦片,绝通市,构衅于我。

而兵舰东来,薄我广州,纵横海上,掠闽浙,入长江,师徒挠败。

于是割地通商,而有南京城下之盟。

中外大吏,相顾蓄缩。

于是源发愤而道曰:“夷之水战与火攻,强于倭。

倭之绝夷不与通市者,防其贩烟与传教。

而夷之畏倭,畏其岸上陆战也。

倭国三十六岛,港汊纷歧,其海口更多于中国,其水战火攻尚不如中国,止以陆战之悍,守岸之严,遂足詟夷心,绝市舶,而不敢过问。

又止以刑罚之断,号令之严,遂足禁异教,断毒烟,而莫敢轻犯。

吾之水战火攻不如夷,犹可言也;守岸禁烟并不如倭,可乎?不可乎?不能以战为款,犹可言也;并不能以守为款,可乎?不可乎?令不行于海外之天骄,犹可言也;令并不行于海内贩烟吃烟之莠民,可乎?不可乎?夫财用不足,国非贫;人才不竞之谓贫。

令不行于海外,国非羸;令不行于境内之谓羸。

故先王不思财用而惟亟人材;不忧不逞志于四夷而忧不逞志于国境。

尝观周汉唐宋金元明之中叶矣,瞻其阙,夫岂无悬令?询其廷,夫岂无充位?人见其令雷行于九服。

而不知其令未出阶闼也。

人见其材云布乎九列十二牧,而不知其稿伏于灌莽也。

无一政能申军法,则佚民玩;无一材堪充军吏,则傲民狂;无一事非耗军实,则四民皆荒。

伏民玩,则画箠不能令一羊;傲民狂,则蛰雷不能破一墙;四民皆荒,然且今日揖于堂,明日觞于隍,后日胠于藏。

而以节制轻桓文,以富强归管商,以火烈金肃议成汤,奚必更问其胜负于疆場矣。

《记》曰:‘物耻足以振之,国耻足以兴之。

’故昔帝主处蒙业久安之世,当涣汗大号之日,必虩然以军令饬天下之人心,皇然以军食延天下之人才。

人才进,则军政修;人心肃,则国威遒。

明臣有言:‘欲平海上之倭患,先乎人心之积患。

’人心之积患如之何?非水非火,非刃非金,非沿海之奸民,非吃烟贩烟之莠民。

故君子读《云汉》《车攻》,先于《常武》《江汉》,而知二雅诗人之所发愤;玩卦爻内外消息,而知大《易》作者之所忧患。

愤与忧,天道所以倾否而之泰也,人心所以违寐而之觉也,人才所以革虚而之实也。

去伪去饰,去畏难,去养痈,去营窟,则人心之寐患去其一。

以实事程实功,以实功程实事,毋谈天,毋画饼,则人心之虚患去其二。

天时人事,倚伏相乘;知已知彼,可款可战。

”于是搜采欧美各国国情地理以著中国攻守之宜,成《海国图志》一百卷,厥为国人谈瀛海故实者之开山,而其要归于“以守为攻”、“以守为款”、“以夷制夷”、“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语重心长。

时异势迁,生百年以后之今日,而籀源之所以为言,则有建诸天地而不悖,百世以俟天挺伟人而不惑者。

日本之平象山、吉田松阴、西乡隆盛辈,无不得《海国图志》读之而愤焉诽焉,攘臂而起,遂以成明治尊攘维新之大业,则源有以发其机也。

于时。

海疆震动,东南汲汲,而西北边备弛,新疆协饷不继,于是源大声以呼曰:“伊古以来,中国边患,西北恒剧于东南。

盖东南以大海为界,形格势禁,西北则广莫无垠也。

国家平准噶尔之地,易其名,曰伊犁,曰乌鲁木齐,曰巴里坤,曰哈密。

及平西域诸回部,若辟展,若哈拉沙拉,若库车,若沙雅尔,若赛里木,若拜城,若阿克苏,若乌什,若喀什噶尔,若叶尔羌,若和阗,咸入版图。

设将军、参赞、都统、提镇及办事、领队诸大臣,遣兵驻防以资镇守。

或谓地广而无用,官糈兵饷,岁解赔数十万,耗中事边,有损无益。

曾亦思西兵未罢时,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勤西顾忧。

且沿克鲁伦河长驱南牧,蹂躏至大同归化城。

甘陕大兵不解甲,费岂但倍蓰哉!且夫一消一息者,天之道;裒多益寡者,政之经。

国家醰醲孳生,中国土满人满,独新疆人寥地旷,牛羊麦面蔬果之贱,播植浇灌之易,毷裘贸易之利,金矿之旺;穷民服贾牵牛出关,至则长子孙,百无一反。

是天留未辟之鸿荒以为盛世消息尾闾者也,是圣人损益经纶之义,所必因焉乘焉者也。

奈何狃近安,忘昔祸,惜涓埃之费,昧溟渤之利,以甘闾闬鄙儒眉睫之见!”其后左宗棠用其言以我疆我理,政建行省,谓:“新疆不固,则蒙古不安。

匪特陕甘山西各边时虞侵轶,即直北关山亦将无晏安之日。

近以用兵新疆,益叹魏子当日所见之伟为不可及”云。

于时,兵败于海防,财匮于河决江淹。

而河无岁不决口,以淹地数千百里,无岁不筹防以耗帑五六百万。

于是源按图而陈曰;“我生以来,河十数决。

但言防河,不言治河,故河成今日之患;但筹河用,不筹国用,故财成今日之匮。

夫地势北岸下而南岸高,河流北趋顺而南趋逆。

自古北行,而今每上游豫省北决,必贯张秋运河,趋大清河入海。

何不顺其就下之性,筑堤东河,导之东北。

北不驾太行之脉,南不驾泰山之脉。

介两脉之间,所刷皆尘沙浮土,日益深通。

于是河由地中行,无高仰,自无冲决。

而官可裁防河之员数千百人,岁可省防河之帑五百万金。

河不为患,帑不虚糜,而后国家得以全力以饬边防、兴水利也。

然历代以来,有河患,无江患。

河性悍于江,所经衮豫徐,地多平衍,其横溢溃决无足怪。

而江流所经,狭者束于山,宽则潴于湖,宜乎千年永无溃决。

乃数十年中,告灾不辍,大湖南北,漂田舍,没城市,无虚岁,而与河同患,何哉?承平二百载,土满人满,湖北、湖南,江南各省,沿江沿海沿湖,向日受水之地,无不筑圩捍水,成阡陌、治庐舍其中,于是平地无遗利。

且湖广无业之民,多迁黔粤川陕交界,刀耕火种,虽蚕丛峻岭,老林深谷,无土不垦,于是山地无遗利。

平地无遗利,则不受水,水必与人争地,而向日受水之区,十去五六矣。

山地无遗利,则凡菁谷之中,浮沙壅泥,败叶陈根,历年壅积者,至是皆铲掘疏浮,随大雨倾泻而下,由山入溪,由溪达汉达江,由江汉达湖,水去沙不去,遂为洲渚。

洲渚日高,湖底日浅,近水居民,又从而圩之田之,而向日受水之区,十去其七八矣。

江汉上游,旧有九穴十三口以泄水,今则南岸九穴淤,而自江至澧数百里。

公安、石首、华容诸县,尽占为湖田。

北岸十三口淤,而夏首不复受江。

监利、河阳县,亦长堤亘七百余里,众占为圩田。

江汉下流,则自黄梅、广济,下至望江、太湖诸县。

向为浔阳九派者,今亦长堤数百里,而泽国尽化桑麻。

下游之江面湖面日狭一日,而上游之沙涨日甚一日,夏涨安得不怒,堤垸安得不破,田亩安得不灾?然则计将安出?曰:除其夺水为利之人而已。

人与水争地为利,而欲水让地不为害,得乎?湖南地势高于湖北,湖北高于江西、江南,楚境之湖口日蹙日浅,则吴境之江堤日高日险,沿江四省数十百万之荡析,孰与一邑一垸数千百家之饶衍乎?然而湖南、汉口大潦,诸县诸垸之民人之漂溺者,亦岂少乎?损人利己且不可,况损人并损己乎!乾隆间,湖南巡抚陈文恭公劾玩视水利之官,治私筑豪民之罪,诏嘉其不示小惠,此所以为大人也乎!”源以咸丰五年殁于扬州。

而前一年,河决铜瓦厢以北流,由大清河入海,而河患消息,河防以纾,卒如所言,盖犹及见之。

而夺湖为田之为江害,下民昏垫,迄今百余年,祸未有艾也。

然而君子立言,不为一时,氓之蚩蚩,于源何憾焉。

后人辑录其文,为《古微堂内集》二卷,《外集》八卷。

  三 罗泽南 李续宾 王錱

  汤鹏、魏源,大言经世而行或不掩;罗泽南、李续宾、王錱,笃实辉光而其德日新。

汤鹏、魏源,犹以华士腾口说;罗泽南、李续宾、王錱则以醇儒笃躬行。

而遭逢世屯,奋身扞乡里,练丁设防,遂创湘勇,而起书生以当大敌,蹈难不顾,师弟僇力,转战大江南北,师殕而弟子继之,智名勇功,后先彪炳,羞武夫之颜,关其口而夺其气,亦其素所蓄积然也。

汤鹏、魏源,高文雄笔,沛然出之,声采炳琅,腾诵士大夫。

而罗泽南、李续宾、王錱,文采不艳,辞达而已;然其声教遗言,皆经事综物,公诚之心,形于文墨,尤足以匡世拂俗,而有补于当世。

  罗泽南,字仲岳,湘乡人。

十岁能文。

家酷贫,大父拱诗屡典衣市米,节缩于家,专饷于塾。

而泽南溺苦于学,夜无油炷灯,则把卷读月下,倦即露宿达旦。

年十九,即课徒自给,而丧其母。

次年,大父及兄嫂相继殁。

十年之间,迭遭期功之丧十有一,至二十九岁,而长子、次子、三子连殇。

是岁为道光十五年乙未,大旱饥,泽南罢试徒步归,夜半叩门,则其妻方以连哭三男丧明。

时饥甚,索米为炊,无有也。

泽南益自刻厉,不忧门庭多故,而忧所学不能拔俗而入圣;不忧无术以资生,而忧无术以济天下。

三十三岁,乃补县学生。

逾四十,乃以廪生举孝廉方正。

假馆四方,穷年汲汲。

与其徒讲论宋儒濂洛关闽之绪,瘏口焦思,旸衍厥旨。

其大者,以为天地万物,本吾一体,量不周于六合,泽不被于匹失,亏辱莫大焉。

凛降衷之大原,思主静以研几,于是乎宗张载而著《西铭讲义》一卷,宗周敦颐而著《太极衍义》一卷。

幼仪不慎,异说不辨,则趣向不端,于是乎宗朱熹而著《小学韵语》一卷,辟王守仁而著《姚江学辨》二卷。

严义利之闲,于是乎有《读孟子札记》二卷。

穷阴阳之变,于是乎有《周易本义衍言》若干卷。

旁及州域形势,而有《皇舆要览》若干卷。

百家述作,靡不研讨,而其本躬行以保四海,则交通旁推而不离其宗。

其后太平军洪秀全、杨秀清起广西,乘胜远斗以躏藉湖南,而里中书生多攘臂起,团民壮,捍寇患,死绥踵接而逐之湖外,则泽南之教也。

咸丰二年,洪秀全围长沙,县令召泽南练乡勇,巡抚张亮基檄赴长沙。

而同乡曾国藩以侍郎在籍,奉诏督治团练,亦在长沙。

因与泽南讲求束伍技击之法,晨夕训练,湘勇自此始,而太平军之势日以沮。

泽南以所部与太平军角逐,历湖南、江西、湖北三省,积功累擢官授浙江宁绍台道,加按察使衔、布政使衔。

所部将弁,皆其乡党信从者,故所向有功。

前后克城二十,大小二百余战,其临阵审固乃发,以坚忍胜。

或问制敌之道,曰:“无他,熟读《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数语,尽之矣。

《左氏》‘再衰三竭’之言,其注脚也。

”亦本周敦颐主静察机之说。

其治军以不扰民为本。

而视东南安危,民生冤苦,如饥溺之在己,与其所注《西铭》之指相符。

军行所至。

士民欢跃,或输敌情,或诉所欲,餽肉饷饭,如家人父子。

得道多助,屡破大敌,而善以寡击众。

乡人化之,荷戈从军,蔚成风气。

时为之语曰:“无湘乡,不成军。

”藉藉人口。

而不知无泽南,无湘军。

惟泽南以宋儒之理学治兵,以兵卫民,皎然不欺其志。

此湘军所以为天下雄,而国之人归颂焉。

傥好驰马试剑,漫事从军以攫富贵,豪闾里,而不体泽南之以宋儒理学治兵,以兵卫民之指,意气自雄,是则泽南之志荒,而湘之所以为勇者亦耗矣。

自来言宋儒之理学者,往往小廉曲谨,可以持当躬,而不足以任大事。

顾泽南义勇愤发,本之问学。

朝出鏖兵,暮归讲道。

中间屡遭惨败,而志不挠,气益壮,讨部众而申儆之,或解说《周易》以自遣云。

泽南以咸丰五年帅所部随湖北巡抚胡林翼攻武昌,一日,大破太平军,追薄于城,城上炮如雨,一弹中额,裹创战。

归而剧,日夜危坐不寐。

越三日,病甚不能起,语喃喃皆时事,忽开目索纸笔书曰:“乱极时站得定,才是有用之学。

”仰卧,汗出如沈,握林翼手曰:“死何足惜,恨贼未平。

愿以兵属迪庵。

”迪庵,其弟子同县李续宾字也。

语毕而瞑,予谥忠节。

著籍弟子数十人,同县王錱及李氏续宾、续宜兄弟尤显名。

而续宾久相随,引为贰,遂代将。

  李续宾,字克惠,迪庵其号也。

身长有膂力,习骑射,挽三石弓。

泽南讲学里中,折节受学。

及泽南练湘勇,遂引为佐。

而泽南分所部为二营,以右营属焉。

特敢战,所称湘右营者也。

寻擢左。

自从军,待泽南循循弟子列,退然若无所知能,而临阵骁锐,善出奇制胜。

每太息谓:“天下本无难事,心以为难,斯乃真难。

苟不存一难之见于心,则运用之术自出。

今之时,岂无济变之才?而其心不挚。

即有济变之心,而其计不决,所以难耳。

军事之成败,其所争则在利钝,成与败显然易解。

所谓利钝者,大约先一著为利,后一著为钝。

徒以心不挚,计不决,而军兴以来,这贼每先走一著,官军每走后一著,一日纵敌,祸成滔天。

”其用兵专以救败为务,疾击争先。

其在军中,泽南挈持大纲,而战守机宜,胥续宾主之。

湘军之兴,诸将多以勇烈自诩,慷慨陈辞;续宾则含弘渊默,稠人广坐,终日不发一言。

恒曰;“事由心定,毋张皇。

”遇敌则以人当其脆,而己当其坚;粮仗则子人以利,而己取其成;分军则留强者以予人,而留弱者以自隶。

士卒归心,乐为之用。

既代将,转战湖北、江西,克九江,累官擢浙江布政使,加巡抚衔。

于时太平军英王陈玉成据安徽,放兵四出,号敢战。

胡林翼谓:“非攻安徽,不足以守湖北。

”乃请续宾以兵八千人进规安徽。

时为咸丰八年八月。

逾月,连下潜山、太湖、桐城、舒城四县。

留兵守之,而兵分益少。

于是所部仅五千人,进攻三河集,毁太平军九垒,而锐尽于攻坚。

陈玉成与侍王李世贤以十万众至,连营亘数十里,遮粮道绝。

续宾突围不得脱,跃马陷阵,死之,而余卒犹力战,一军尽殁,殆六千人无苟活者。

其弟续宜,出收集散亡,哀迫之际,入则损食悲咽,出则拊循溃卒,思乡者遣归,愿留者编伍。

哺粟赐衣,接以温语,差讨偏裨之罪,而简用其良,相与申儆简练,而湘军复振。

续宾战必身先,而续宜则规画大计而不甚较一战之利。

至其临阵,百审一发,则与续宾无不同。

续宾刚毅木讷,选士以知耻奋勇朴诚敢战为上。

每临阵,安闲镇静,不苟接刃。

驭军极宽,终年不见愠色,而号令严明,如有犯者,挥涕手刃,曾不以情恕也。

湘军营制,创于泽南。

编队立哨,略仿戚继光束伍法。

行之既久,诸将多以意更张,惟续宾独守师法,曰:“立法者但求大段安善,行法者当于小处弥缝。

”尤能以少击众,霆奋鸷捷,务制敌先,而亦以是败。

然与太平军战之日久,洞悉情伪,而得制胜之算。

与王錱书曰:“贼军飘忽变动,无不活着;我军为贼牵制,总是滞着。

若不变计。

平贼无日。

某以为围城堵隘之兵,固可静不可动。

但贼善于乘虚,长于攻瑕,多方误我以入彼之彀中。

我亦明知而不能不入者,则以我军别无一枝足以流动活泼,电掣风行以预先扼击而制彼之计也;然则非别立常动之兵不为功。

而兵常动,专击窜贼援贼,乍至便迎头速剿,既败则拦尾猛追,务使虚无可乘,假无可攻。

夫静驻之兵,既得以制贼死守之命;而常动之军,又可制贼飞扬之患,庶定澄清之局矣。

但常动之军,因贼乃动,动之以机者也。

有时无事而闲暇,则较静驻之而更静。

相机而动,维吾之所欲为,然后致人而不致于人。

”其后王錱出兵江西,殄强敌,克名城,常以动制胜,则用续宾之说也。

续宾军行所至,百姓欢迎,不扰耕市,不造守令,不索供张。

与人接,呐呐不言,而意溢于色,色余于辞。

虽他军之将士,逃难之流民,皆归之若父兄。

闻其死,哭之皆恸云。

予谥忠武。

传有《李忠武公道书》四卷。

  王錱,字璞山。

生三岁,母贺授以经,辄能背诵。

十岁读书家塾,弱不好弄。

日方哺,诸童为儿嬉戏,而錱不与。

手《通鉴纲目》一册,默然凝视,心所领会,动形于色。

常大言:“人生一息尚存,即当以天下万世为念。

”而书数语于壁曰:“置身万物之表,俯视一切,则理自明,气自壮,量自宏。

凡生死祸福,皆所不计也。

”时年十四。

及二十岁,授经里中,不沾沾于章句,为书塾学约八则示学者,大指以求放心、化气质为归;而益自淬厉于学,欲以身先之也。

二十四岁,补县学生。

会罗泽南家居讲学,往受业。

日夜讲习明善复性、修己治人之道。

錱体貌清癯,目光炯炯射人,声大而远,好为议论。

同门侍坐,辞气湓涌,他人莫能置喙。

泽南徐哂曰:“璞山盍少休,让吾侪一开口乎。

” 錱亦自笑也。

明年夏,大旱饥,土寇啸聚百人于县南掠食,居民惶骇无所措。

錱自学舍归,驰集里中人,略以兵法部署,而出境捍逐,应时解散。

然后白县官发仓谷平粜,劝富绅出余谷赈济。

饥而不害,时道光二十九年也。

于是邑人推重,籍籍有任侠名。

会太平军起广西,湖南亦震,而盗贼四起,乃倡团练保伍之法。

邑人狃承平久,闻錱议,莫不掩耳。

而錱不计成败利钝,不顾祸福生死,上说下教,将之以诚。

以谓:“团者,团拢一气,尔我相救,生死相顾,此之谓‘团’。

练则练器械,练武艺,练阵法,尤要练胆,而练胆必练心。

胆有大有小,心则人同此心。

人人欲保全身家性命,非杀贼不能自保,而非练器械、练武艺、练阵法,不能杀贼,所以要‘练’。

然一人之力,能有几何?而盗贼则先啸聚多人,非大众随心,同心共死,互相保,不能自保,所以要团。

非编民甲、清宵小,内奸不清,则外寇乘,所以非保伍,则团练亦无用。

”湘乡之办团练,实錱倡之。

疑难百端,曾不自馁,积诚相孚,久而信赖。

居恒太息,以谓:“每当盘根错节,掣肘违心之会,益叹民情之易与,而信王道之可行。

抚躬内疚,窃恨世不我负,我自负世。

然则无可道,何敢以自弃者弃人。

凡分所当为者,勉而行之,以求尽夫力之所能至焉。

”然颇以此自信矣。

咸丰二年,太平军入湖南,破道州。

錱上书知县朱孙诒,请练民兵。

于是以意创为营制号令,日夜与罗泽南束伍选士,亲教之步伐技击,摄衣登台,陈说大义,声容慷慨,而湘勇自此始。

既而巡抚张亮基檄举将才,朱孙诒举錱以应。

乃率三百人赴召。

罗泽南亦奉檄率所部赴长沙,遂合军。

而泽南将中营,錱将左营。

出剿衡山、安仁、桂东各县土寇,咸有功,叙绩以知县用。

会国藩方练兵衡州,知其才勇,亦倚重之。

谓:“王璞山忠勇男子,盖刘琨、祖逖之徒也。

”錱则自恨任事太早,用心太苦,出身太轻,上书乞归以力于学。

国藩复书劝慰,欲增募其军为三千人。

而錱欲增兵万人,议论不相中。

国藩疑全不为用,又以言大而夸,持之不固,发之不慎,气骄已盈,必以偾军也,下令汰为七百人。

时左宗棠以举人参巡抚骆秉章幕府,谓其兵可用,乃仍所募三千四百人,留不汰。

錱则即募即练,以铁瓦缚士卒足,习超距;以重械勒士卒运,练臂力。

习步伐,演阵式,无日不申儆所部,三令五申,而讲明分合之法,以于阵势变化,行伍不乱,乃可以少胜多,以静制动。

于是重改定勇制,撰营制、职司、号令、赏罚、练法五篇,曰《练勇刍言》。

而尤注意于练胆、练心。

又以意为阵法,撰《阵法新编》。

其书变通古人成法,务于以定持变,以整暇胜剽悍,诏偏裨演之。

及左宗棠出总师干,为元帅,而錱己殁,凡錱偏裨,悉罗致,而以錱从弟开化领营务处,行军布阵,一依錱规。

平浙平闽,追奔逐北,遂歼太平军以平粤。

而西出潼关,平陕甘,则以提督刘松山为大将,盖以勇丁从募而隶者焉。

善用城墙、梅花、大鹏诸阵以角悍回,虽突骑万千,坚不能入。

迨其布阵方圆,平锐迭用,得古人静如山、动如水之意,盖錱之遗教也。

然錱则以谓:“将兵者练固不可废;而训尤不可缓。

孔子言:‘善人教民七年,可以即戎。

’子路,勇者也;其治兵也,有勇必使之知方。

五霸尤圣门之所羞称,然晋文用其民,必先教之;而子犯谆谆然以民为未知义、知礼、知信为惧。

三代以后,节制之师尚多,仁义之师绝少。

降至今日,则并节制之师亦无之矣。

呜呼,练且不讲,训于何有?”在军中,尝教土卒习字读书,日课《四书》《孝经》,以义理反复训谕,而引论经史大义,譬晓耸切,听者至潸然泪下。

迨夜,营门扃闭,刁斗之声与讽诵声相间也。

将出战,必手地图,召偏裨,环而坐,为言敌军出入何路,我师奇正孰出,揣情审势,人人献议,而相诘难,各尽其意,然后定谋。

谋之既定,然后部分诸人,各专其任。

有不如议,则罚无贷。

纪律之严,诸将莫及也。

然曾国藩则知錱之不为用,而亦知已之不能用也,于是遗书骆秉章曰:“璞山之勇,若归我督带,则须受节制,此一定之理。

既不受节制,自难挈之同行。

今日大局糜烂,侍岂复挟长恃势,苛人少节以自尊?又岂复妒才忌功,不挟健者以自卫?难一将不受节制,则他将相效,离心离德,何以策功?若听璞山自成一军,公宜先行奏明,此亦一定之理,世虽大乱,而纲纪不可紊也。

”然而左宗棠则笑之曰:“涤生每叹人才难得,吾窃哂之。

涤问其故,吾日:‘君水陆万余人矣,而谓无人,然则此万余人者无可用乎?集十人于此,则必有一稍长者,吾令其为九人之魁,则九人者必无异词矣。

推之千万人,莫不皆然也。

’吾之所用,皆涤公用之而不尽,或摈不复召者,王璞山其一也。

及吾用之而效,而涤又往往见其长而欲用之矣。

然则涤之弃才,不已多乎!非知人,不能善其任;非善任,不能谓之知人。

非开诚心布公道,不能得人之心;非奖其长,护其短,不能尽人之力。

非用人之朝气、不用人之暮气,不能尽人之才;非令其优劣得所,不能尽才之用。

亦于是讲求之而已。

”国藩亦无以答。

及国藩亲督水陆万人自衡州东征,而秉章檄錱前驱。

连克湘阴、岳州,疾进至羊楼司,而太平军大至。

一接而败,退守岳州。

而国藩部将邹寿璋驻焉,曰:“城空无食,不可守也。

” 錱不听,而寿璋以所部退。

錱婴空城自守,而为太平军所围焉,一日不得食。

国藩遣船至西门,各勇纷纷出,錱问故,曰:“曾帅以船来迎矣,不出何为?”錱羞而怒,拔刀自刎,众拥登舟。

而营官钟近衡、近濂兄弟及刘恪臣十数人先后战死焉,皆楚之良而泽南弟子也。

军声大挫,国藩骂日:“狂夫,几何不败事!”而以大军继进,败于靖港,亦愤投水,厪乃获救也。

参上书秉章自劾,而请收散亡,图后效。

宗棠始终护持之,褫其官而不夺其兵。

錱则痛念前此致败之由,而深求古人所以致胜于万全之道,参以当日之所宜,若恍然有所得。

日集各勇而训练之,务求使之人自为战。

贻友书曰:“不敢躁,亦何敢怠。

张睢阳诗曰;‘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錱惟随时随事,尽分所能为,力所能至而已,他何知焉。

”自是国藩以罗泽南、李续宾师弟军,转战江西湖北,所向克捷,湘军威震天下。

而錱独将,听宗棠指挥以防湖南。

其时东南各省,为太平军所掩有,独湖南号为完善,奉清廷号令,援师四出以拄太平军。

太平军既奠都江宁,其徒在两粤者,日夜图北出与会。

而湖南缘边列县,人心动摇,太平军至,则蜂起应。

錱所部不过千人,而又苦乏饱,常数日不得食,拊循教练,相孚以义,相励于勇。

崎岖湘粤边境万山之中,所遇皆强对,其众数倍,朝东而暮西,此灭则彼起,孤危百战,经三四年,卒以扫荡太平军余党,不得阑入湖南境一步,俾北出湘军得以尽力征战,无反顾之虞,则錱之力也。

积战功累官加按察使衔以湖北道员记名简放。

其时曾国藩困江西,分军四出,屡为太乎军翼王石达开所败,而与先后巡抚文俊、耆龄咸不相能。

御史萧浚兰条陈江西军务,国藩奉旨责问。

而錱贻湖北巡抚胡林翼书曰:“涤公心事如青天白日,而刚正之性,不可屈挠。

其行之通塞,系世之否泰。

彼己之子,固亦无如之何耳。

”既则遗书江西以致国藩曰:“世固有迹似终睽,而实神交于千里之外者,此不特难以见谅于流俗也。

即一二有识之士,亦多泥其迹,莫察其心,夫岂咎人之不相知哉!生平读书论古,窃见夫贤豪者流,或于其志同道合之人仍有龃龉,自负昂藏傲岸之概,不肯降心。

君子谓其所执者隘,而所亏者多也。

乃匆匆焉而躬自蹈之,不亦伤哉!錱之受知于阁下也,甚于壬子之冬,而极于癸丑之秋。

自远于阁下也,肇于加募之初,而成于败衄之后。

其中离合远近之故,未始非彼苍之默为颠倒位置。

而疏狂之罪,在而无可辞矣。

数年来,徬徨奔走于岭表洞庭之间,欲求如衡州抵掌之一日而不可得。

呜呼,茫茫天壤,同志几人?觌面构交,知心谁是?此錱所以情不自禁,而欲一献言于阁下之前者也。

”国藩意亦释然。

寻国藩丁父忧,回籍固请终制,而江西郡县陷于太平军者四十余城。

湘军李续宾攻九江,刘腾鸿、李续宜围瑞州,刘长信、萧启江规临江,黄冕、赵焕联攻吉安,皆顿兵坚城,久不下。

战数败绩,而良将死,军气大熸,队于是左宗棠为骆秉章草奏言:“石达开在诸贼中,能以狡黠收民心,以凶威钤其众。

每战则选死士,厚供给,隶为亲兵,多至数千。

其临阵也,以他部前驱,而以死士监其后,层层设伏待之。

前战败,而挥之赴援,往往转败为胜。

胜则尽锐冲压,官军每为所乘。

其止也,乍东乍西,倏隐倏现,冀乱吾之谋;其行也,忽驰忽骤,或合或分,冀伺吾之隙。

此贼凶狡,非王錱一军不足制之。

”于是錱选锐三千人,谓:“持之以小心。

出之以多算。

严申号令,明示赏罚,屡胜而气不敢骄,无贼而备不敢弛。

禁骚扰以收民心,作忠义以邀天眷,让功能以和诸将。

以此众战,其有济乎!”又乃以咸丰七年三月出兵江西,不攻坚而游击,声东击西,纵横驰突;而伺其瑕,并兵一向。

太平军猝莫知措,为之语曰“出队莫逢王老虎!”旬月之间,大捷十二。

而錱亦惫奔命,感热疾,卒子军,年才三十三,予谥壮武。

其军则偏裨分领之,世称“老湘营”。

及曾国藩再起督师,:转战江西安徽,则资老湘营以自强。

其大将张运兰、运桂兄弟尤其选而錱之偏裨也。

錱之治军,好整以暇,无日不课弁卒读书,而己亦无日不读书。

尤喜《周易》,玩辞观象,窃叹人事之变迁,不外阴阳之消长,泰否之乘,剥复之运,其理甚著,而其几甚微。

伊古来治乱兴亡之迹,不出乎此。

而自恨胸中绝少宁静之致,太息曰:“由平日养心养气未能用功耳。

稍暇则温《周易》而心不与理洽;掩卷时,忧书自书,我自我。

然犹稍胜于悠忽过去也。

试观古今来能胜大任者,虽身极劳,心极忙,此心必常有休暇之致。

故万汇杂投,应之绰有余裕。

盖暇则静,静则明自生;休则通,通则灵机常活。

明与灵,吾心所恃以酬万事者也。

大抵治兵与治心,事虽异而理则同。

少纵即逝,常操乃存。

危微之机,所关甚巨。

将之以敬,贞之以诚,一有未至,则罅瑕立见,而流弊遂不可胜言,自非常惺惺不可也。

天下事,坏于玩怠者固多,坏于张皇者实亦不少。

镇静二字,实任重致远、酬酢万变之本。

几须沈,乃能观变;神必凝,方可应事。

若纷纷扰扰,不惟自损,且负国负民矣。

”及其大捷于江西也,致左宗棠书曰:“吾卒惫矣。

幸气愈王而神愈敛,或尚可用。

”宗棠复日:“璞山以治心之学治兵,克己之学克敌。

知兵事以气为主,而多方养之,俾发而不泄,故其劳烈遂至于此。

来书气愈王而神愈敛一语,直揭古今用兵要诀,非深于此道,不能说,不能知。

果能此道矣,则静专动直,虽千万人何慑焉。

尝论用兵须全体《周易》,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才为万全。

能此者有几人哉!”对李续宾方领兵九江,而錱贻书规之曰:“大丈夫出身为国计,名固不求,罪亦勿避。

切勿效小英雄手段,知进而不知退,知经而不知权,胶拘于一成之见,听操纵于庸人之手也。

”传有《王壮武公遗集》二十四卷。

  四 胡林翼 曾国藩 左宗棠

  罗泽南、李续宾、王錱,三人者,披坚执锐以当太平军,身经百战,未享成功。

而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三公,则知人善任使,指挥若定,幕府画啸,而坐享其成;身兼将相,爵至通侯。

显晦不同,劳逸亦殊。

然其困心横虑,裕以问学,以忧患动心忍性,而不以忧患丧气堕志,一也。

如以勋名之崇庳,而定人品之高下,抑浅之乎为丈夫已。

  胡林翼,字贶生,号润芝,益阳人,道光十六年丙申进士。

咸丰朝,以战太平军,积功累擢官湖北巡抚,卒于官,谥文忠。

其行事世多知,不具著,而著其动心忍性,见于经世宰物之大者,以为后世法。

道光之季,林翼以知府分发贵州,历署安顺、镇远等府。

捕盗锄奸,其平日训练壮勇,仿戚继光《纪效新书》、《练兵实纪》而变通之。

勇不满三百,而锐健果敢,一可当十。

搜剿匪徒于深林密菁,上下驰骤,与同甘苦。

而著《保甲团练条约》及《团练必要》诸篇,颁之属县,督以必行,以固民志、清盗源。

行之有效,夜不闭户。

顾每以谓:“团练之效,外助官军,内消宵小,此为治乡之要;而亦与吏治之用人、兵政之选将相似。

假如守令不得人,则州县必坏;将领不得人。

则兵勇必溃。

团练亦然。

以正士良民为一团之长,则一团之民皆可御侮。

以劣生莠民为一团之长,则一团之民可使抗粮犯法、可使攘夺为乱。

假乡民以兵刃,而官吏不能躬亲董劝,旌别淑慝,则目前之成效难期,而日后之流弊滋甚。

”咸丰元年,补黎平府。

洪秀全、杨秀清起广西,永宁、怀远、融县环黎平西南界,皆蜂起以应。

林翼则举保甲,办团练,修建碉堡,连屯相望,以谓:“言战不如言守,用兵不如用民。

用民力以自卫,不如先用地利以卫民。

”自后黎平迭为太平军及叛苗环扑,而屹不可拔,则林翼之以也。

累擢四川按察使,留湖南办理防剿。

以咸丰五年署理湖北巡抚。

洪秀全已都金陵,倾锐而犯,武昌、汉阳、黄州、德安,皆为所据。

林翼坐困金口,无官无幕,一身悬寄,独念自古平东南必争上游,武汉,则金陵之上游也,荆襄绾南北之孔道,而武汉又荆襄之咽喉,非力图之,无以救败。

其时水陆军万人,多新募未经战阵,太平军所向披靡。

林翼从容谈笑,处以坚定,军屡挫而气弥厉,鼓舞诸将,以忠义相感发。

尝谓:“兵事以人才为根本,人才以志气为根本。

兵可挫而气不可挫,气可挫而志不可挫。

”因以抚循温恤,整饬其军而简练之,遂克武汉而奠定焉。

乃上疏言:“武汉形势壮阔,自古用武之地。

荆襄为南北之关键,而武汉为荆襄之咽喉。

昔周室征淮,西出江汉;晋代平吴,久谋荆襄。

王濬造船,循江而下。

陶侃之勋,镇守武昌。

宋臣岳飞、李纲之谋画岳鄂,均以此作高屋建瓴之势。

控制长江,惟鄂为要。

夫善斗者必扼其吭,善兵者必审其势。

今于武汉设立重镇,则水陆东征之师,恃武汉为根本,大营有据险之势,军士无反顾之虞。

军火米粮,委输不绝,伤痍疾病,休养得所。

应请于武汉设陆师八千人,水师二千人。

此万人者,日夜训练,则平时有藜藿不采之威,临事有折冲千里之势。

且东征之师,孤军下剿,善战者必伤,久役者必疲。

伤病之人留于军中,不仅误战,亦且误饷。

若以武汉之防兵更番递代,弥缝其阙,则士气常新,军行必利。

至水师以炮为利器,炮声震迭,无半年下修之船,亦无一年不大修之船。

更番迭战,以武汉为归宿,则我兵常处其安,而不处其危矣。

”于时官私扫地赤立,吏好货,民骛乱。

而林翼以乱之生由法度废弛,吏敝民偷,因循苟且以有今日。

不务讨贼,则乱之流不塞;不务察吏,则乱之源不清。

劾参镇道府厅以下数十员,与属吏更始,禁应酬,严奔竞,崇朴实,黜浮华。

于是在官者推廉让能,稍知吏治矣。

综核之才,冠绝一时。

每于理财之中,暗寓教民察吏之法,谓:“天下非鄙吝之人不能聚财;非抑勒不能散鄙吝之财。

明崇祯之劝慰而不助军饷,李自成之脑箍而一献百万,叔季人心,大率类是。

夫不得已而养兵以杀贼,即日费万金,亦出于救民。

取税赡军,使人民同仇,即以教忠。

多入少出,使局员洁己,即以兴廉。

”养兵六万,月费四十万,而民无怨谤,兵无乏购,自是湖北军强天下。

顾不为自固之谋,南征九江,北取安庆,发踪指示,皆出林翼。

以为江楚唇齿相倚,而九江扼长江之冲,实江楚门户,九江一日不复,江楚一日不得安枕。

九江既复,而太平军所扼长江险要,独有安庆。

而有清一代,督抚之用兵出辖境,自林翼始。

其治军务明纪律,而选将尚志气,用兵贵审固,以谓“将以气为主,以志为帅。

专尚驯谨之人,则久而必惰;专求悍鸷之士,则久而必骄。

兵事毕竟归于豪杰一流。

气不盛者,遇事而气先慑,而目先逃,而心先摇。

平时奉令慎谨,而真意不存,则成败利钝之间,顾忌太多,而趋避愈熟,必致败乃公事。

然军事何常之有:以为兵力厚,而胜负之数又不系乎厚薄;以为将才勇,而胜负之事又不尽系乎勇怯。

将在谋而不在勇,于战胜攻取之道具有心得,以静制动,以预应猝,以我料敌,以经行权,读兵书而通其变,而知进知退,能正能奇,虽古名将,不是过矣。

凡事当有远谋,有深识。

坚忍于一时,则保全必多;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为小将须立功以争胜,为大将戒一胜之功而误大局。

盖侥幸而图一胜之功,不如坚忍以规远大之谋。

兵事不在性急于一时,惟在审察乎全局。

全局得势,譬之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

贵乎审机以待战,尤贵蓄锐以待时。

知敌之不可以力争,莫若审势而避其坚;知事之不可以勇斗,莫若择利而蹈其瑕。

临阵分枝,不嫌其散;先期合力,必求其厚。

择贼所不防之处,并力一战,如破竹然:于根本节要批之,则势钝;于竹尖竹尾批之,则势利。

贼从东来。

西面必轻;西面破,东面自懈矣。

兵法攻瑕,不可不思。

夫战,勇气也,当以节宣、蓄养、提振为先;又阴事也,当以固塞、坚忍、蛰伏为本。

譬之南塘矛法,须先让对手打一下,然后应之。

此理至微妙。

坚持以待其弊,伺其瑕而蹈之,一发即破矣。

不战则已,战则须挟全力;不动则已,动则须操胜算。

非算定,非多算一二著,不能成功。

以多蓄兵力,预留活著为第一义。

凡兵事有先一著伐贼谋而胜者,有后一著待贼动而后胜者,此时须待贼动而后应之,躁者必败,静者必胜。

动者必躁,静者有所恃,有所谋,不可测也。

”抚驭诸将,量能授事,体其隐衷而匡其不逮。

或家在数千里外,辄馈资用,问遗其父母,珍裘良药,使岁月至;而败军政,罚亦不贷也。

生平以天下为己任,而体羸善病,咳血久,欲寐则咳,叹曰:“吾欲耽半夜之美睡不可得,而百年之美睡又不即至,吾已矣夫。

”既而曰:“吾疾苦,不祈死,亦不怨生。

惟义之趋,此心坦然,而精气迥异前数年矣。

”及咸丰十年,曾国藩为两江总督,用林翼之谋以围安庆,久不克。

而林翼亦出兵英山,进驻太湖为声援,调兵筹饷,日不暇给,而委己于学,夜则延老儒姚桂轩会讲《论语》,未尝稍间。

一日,病甚,不食,左右请曰:“公休矣。

”笑曰:“吾口不能食耳,吾舌尚存,吾耳有闻,何必不讲书,不听书?”自言:“读书有得,临政治军,与文武将吏叙论,无不尽其情伪,而心目涣然,指画秩然。

”终日危坐,讲求兵事吏事之要,汲汲施行。

顾左右叹曰:”闻道苦晚。

今虽稍有所见,而不及行者多矣。

”与曾国藩、左宗棠共济艰难,推诚相接。

而两人者,名位高下迥殊,一与为亡町畦。

每曰;“涤帅德高而谨慎之过,季高才高而偏激之过,咸性情之所独至,不能易也。

涤公之德,吾楚一人;而季高谋人忠,用情挚,特伤于偏激;如朝有忠臣,室有节妇,平时尝小拂意,临患难乃知其可恃也。

”而国藩之称林翼,则曰:“润公聪明,本可霸术。

而讲求平实,从日常行事以见至理,开口皆正大之语,举笔则正大之文,不意朋辈中进德之猛,有如此者。

其于朋友,纯用奖借,而箴规即寓乎其中。

有权术而不屑用,有才智而不自用,有如此襟怀气局,岂与仓猝成功名权宜就事会者比哉!”李续宜隶林翼久,告国藩曰:“胡公待人多血性,然亦不能无权术。

”国藩应曰:“胡公非无权术,而待吾子昆季,则纯出至诚。

”续宜笑曰:“然,虽非至诚,吾犹将为尽力也。

”传有《胡文忠公全集》四卷。

  曾国藩,字伯涵,号涤生,湘乡人,道光十八年戊戌进士。

咸丰朝,累官两江总督。

以平太平军功,封一等毅勇侯,晋大学士,卒于官,谥文正。

湘勇之战胜攻取,国藩资之以有成功,而威震天下。

然而事之初起,国藩独焦心苦思,虑湘之不成其为勇,以谓;”湘勇不佳处有二:一则归心极切,无长征久战之志;一则体脆多疾病,不耐劳苦。

将帅亦皆煦煦爱人,少英断肃杀之气。

大抵衡湘之士,狃于风气,不惯面食。

冬则皮帽皮衣,炭盘手炉,刻不能离。

罗李名将,亦不免冬烘。

”尝贻书刘蓉、左宗棠诸人太息论之,则湘之所以为勇者亦仅矣。

而一时之风气转弱为强,因恃有一二贤豪长者为之倡。

而忧勤惕厉,抑亦国藩矢此寸衷,有以鼓舞而大振奋之也。

国藩幼而端默,未尝啼泣,花开鸟语,注目流眄,状若有悟。

稍长,研穷经史,因文见道,而尤好韩愈义,慨然欲蹑而从也。

既以二十八岁登进士,遂官京师,从太常寺卿善化唐鉴游,讲求为学之方。

时方读史阐经世之学,兼治诗古文词。

鉴则专以义理之学相勖。

遂以朱熹之书为日课,而肆力于宋学矣。

与蒙古倭仁、六安吴廷栋、昆明何桂珍、窦垿、仁和邵懿辰之徒,往复讨论,为日记,有过必记,力自绳检。

每太息谓:“今之学者,言考据,则持为骋辩之柄,讲经济,则据为猎名之津。

言之者不作,信之者障耳,转相欺谩,不以为耻。

至于仕途,奸弊所在,蹈之而不怪,知之而不言。

泄泄成风,阿同骇异。

谓今日而言治术,则莫若综核名实,今日而言学术,则莫若取笃实践履之士。

物穷则变,最浮华者莫如言。

积翫之后,振之以猛,意在斯乎!”咸丰初,以直言极谏有声。

累官侍郎,丁母忧回籍。

而太平军长驱入湖南,奉诏督办本省团练。

国藩语湖南巡抚张亮基曰:“团练仅卫乡里,法由本团醵金养之,不饷于官,缓急不可恃。

请改募成军,乃可资以讨贼。

”湘勇之说自此始。

而事权不属,文酣武嬉,召闹取怒。

独以公忠诚朴为天下倡,与左宗棠书曰:“今日百废莫举,千疮并溃,无可收拾。

独赖此耿耿精忠之寸衷,与斯民相对于骨岳血渊之中,以求塞绝横流之人欲,以挽回厌乱之天心,庶其万有一补。

”而以提督鲍起豹龃龉,嗾标兵与湘勇哄,移驻衡州以避之,增募勇丁足六千人。

以谓:“所募之勇,全在立营时之严训练。

训有二:训打仗之法,训作人之道。

训打仗,则专尚严明,须令临阵之际,兵勇畏主将之法令甚于畏贼之炮子。

切不可使其因扰民坏品行,因嫖赌鸦片而坏身体。

个个学好,人人成材,有殷殷望其成立之意,庶感发而日趋于善。

练有二:练队伍,练技艺。

练技艺,则欲一人敌数人;练队伍,则欲数百人如一人也。

”每逢月之三八日操演,集诸勇而申儆之,反复谆谆至千百语。

每日召诸裨将轮对,至一时数刻之久。

自言:“不敢说法点顽石之头,亦欲苦口滴杜鹃之血。

练者其名,训者其实。

”哓口瘏音,耳提面命。

然成师以出,大败靖港,而初困于江西,再围于祁门,诸将奔命,危然后安。

其过人识力,在不摇定见。

当死生存亡之交,持孤注以争命;值危疑震撼之际,尤百挫而不挠。

盖其所志所学,不以死生常变易也。

其在军也,终日凝然,奏牍书札,无不躬亲。

危城之中,益诵书史。

尝谓。

“军事变幻无常,每当危疑震撼之际,愈当澄心定虑,不可发之太骤。

”盖其生平所得力者在此,所以能从容补救,转危为安也。

持己平实,不为矫激,而欲萃诸子百家之长于当躬。

曰;“游心如老庄之虚静,简身如禹墨之勤生,齐民如管商之严整,而持之以不自是之心。

虚心实做,庶几乎道矣。

”综其一生,定为戒律,守之甚严,而持之有恒者,一曰不诳语,二曰不晏起。

任事之初,横逆四面至,无所措手,以为天下事必无幸。

与友人谈:“当今之世,富贵无可图,功名亦难就,惟有自正其心以维世道。

所谓正心者,曰厚实。

厚者恕也。

已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存心之厚,可以少正天下浇薄之风。

实者,不说大话,不骛虚名,不行驾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如此可以少正天下浮伪之习。

”以此自励。

亦以此戒所属。

然挫败既多,德慧亦生。

常诫诸将曰:“宁可数月不开一仗,不可开仗而毫无安排算计。

凡用兵之道,本强而故示敌以弱者多胜,本弱而故示敌以强者多败。

敌加于我,审量而后应之者多胜。

漫无审量,轻以兵加于敌者多败。

兵者不得已而用之,常存一不敢为先之心,须人打第二下,我打第一下。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余于数语,常常体验。

大约用兵无他谬巧,常存有余不尽之气而已。

孙仲谋之攻合肥,受创于张辽;诸葛武侯之攻陈仓,受创于郝昭;皆初气过锐,渐就衰竭之故。

惟荀罃之拔偪阳,气已竭而忽振;陆抗之拔西陵,预料城之不能下,而蓄养锐气,先备外援以待内之自敝。

此善于用气者也。

愿学陆抗,气方锐而厚蓄之;不愿学荀罃,气已竭而复振之。

愿算毕而后战,不宜且战而徐算。

与悍贼交手,总以能看出他的破绽为第一义。

若在贼者全无破绽,而我昧焉以往;则在我者必有破绽,被贼看出矣。

毋乘以躁气,毋摇以众论,自能觑出可破之隙。

若急于求效,杂以浮情客气,则或泰山当前而不克见。

昔作有《得胜歌》云:‘起手要阴后要阳,出队要弱收队强。

初交手时如老鼠,愈打愈狠如老虎。

’虽粗浅之言,而精意不外乎是。

大抵平日非至稳之兵,必不可轻用险著;平日非至正之道,必不可轻用奇谋。

稳也,正也,人事之力行于平日者也;险也,奇也,天机之凑泊于临时者也。

军事如枪法,门户宜紧;如拳法,有伸有缩。

若入之太深,则有伸无缩矣。

”然自将则败,命将则胜。

其用兵也,不善制胜,而善救败。

折而不挠,神闲气定;常以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以是诸将久而服之。

居官治军,粹然儒者,戎马仓皇,不废文事。

以谓:“古之知道,未有不明于文。

吾儒所赖以学圣贤者,独藉于文以读古圣之书,而究其用心之所在。

然则此句与句续,字与字续者,古圣之精神语笑,胥寓于此,差若毫厘,谬以千里。

词气之缓急,韵味之厚薄,属文者一不慎,则规模立变;读书者一不慎,则卤莽无知。

故欲明先圣之道,不得不精研文字。

”及其自为文章,盖诵说桐城姚鼐之义法,至列之《圣哲画象记》曰:“国藩初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也。

”然寻其声貌,略不相袭。

大抵以定气为主,以影响为辅,力矫桐城懦缓之失。

探源扬马。

专宗韩愈。

奇偶错综。

而偶多于奇。

复字单谊,杂厕相间,厚集其气,使声采炳焕而戛焉有声。

异军突起,而自成湘乡派。

门弟子著籍者,武昌张裕钊、桐城吴汝纶最为绝出,先后主直隶保定之莲池书院。

新城王树枬、武进贺涛,得其法脉,声光迸出以称宗于河北,传授徒友。

于是河北之治古文者,皆衍湘乡之一脉焉。

桐城之文,由归有光以学欧阳修,由欧阳修以追《史记》,蕲于情韵不匮,意有余妍。

湘乡之文,由韩愈以摹扬马,由扬马以参《汉书》,蕲于英华秀发,语有遒响。

桐城优游缓节,如不用力,而湘乡则雄奇跌宕,肆力为之。

其大较也。

自来言宋儒程朱之学者,无不拘谨。

而罗泽南发之以大勇;为桐城方姚之文者,多失缓懦,而国藩矫之以神奇。

然则湖南人之所以为湖南,而异军突起以适风土者,一言以蔽之曰强有力而已。

奖拔英豪,如恐不及,而择其尤,同升诸朝。

左宗棠以举人参湖南巡抚幕,而为湖广总督官文所劾,欲逮讯,则以深明将略荐为帮办军务,授浙江巡抚。

李鸿章以年家子相依,管奏记,则以文武兼资荐为江苏巡抚。

咸致大用,弘济艰难。

其后宗棠故相违异,以见丰采、明孑立。

而扬言于朝,则曰:“曾国藩知人之明,谋国之忠,非所能及。

”及国藩之殁,乃制其语为挽联曰:“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自以为和而不同,君子之道焉。

传有《曾文正公全集》二百二十八卷。

  左宗棠,字季高,湘阴人,道光十二年壬辰举人。

洪秀全、杨秀清起广西,进湖南,奄有江东。

宗棠起参湖南巡抚骆秉章军事。

挥兵四出,遂以知兵历仕咸丰、同治、光绪三朝,平太平军,平陕捻,平甘回,克复新疆。

累官浙江巡抚、闽浙总督、陕甘总督、两江总督,晋大学士,封一等恪靖伯,晋二等侯,谥文襄。

历古以来,书生戎马,而兵锋所指,东极于海,西尽天山,纵横轶荡,未有如宗棠者也。

世之人,徒震其功名冠时,才高意广,而不知优勤惕厉,操心之危,虑患之深,固无不与胡林翼、曾国藩二公者同。

胡林翼聪明绝世而纳之于平实,曾国藩谨慎持躬而发之为强毅,而宗棠则豪雄盖代而敛之以惕厉。

语于人曰:“古之读书修身卓然有立者,无不从艰难困苦历练而出。

若读书不耐苦,则无所用心之人;处境不耐苦,则无所成就之人。

‘动心忍性’四字,最可玩味。

‘动’字之义,如乾之惕,震之恐也。

‘忍’字则艰贞正固之义。

人情耽于逸乐;当无事之时,觉眼前无可复虑,耳目口体之欲日盛,而德慧术智日即消亡,冥然顽然。

遇不如意事,见不如意人,斯可以验平素之道力。

至成败利钝,在我者不能不明辨深思,在天者不敢参也。

窃以为近时人心之蔽,每因此关未能勘破,而丧其心之所明以扰淡定之天。

不如索性做去,成败利钝,不置于怀,世上尽有风波,胸中自无冰炭。

而忧烦抢攘之中,时获一恬舒休裕之境,庶可担当世事也。

”自童儿时,即知慕古人大节。

稍长为壮语,视天下事若无不可为。

而贫无钱买书,于家塾得前巡抚桂林陈宏谋在湖南刊行大字本《四书》,辄欣然忘食。

日有粗粝两盂,夜有灯油半盏,即思无负此光景。

而无奇书可得,惟就四书五经,讽诵咀嚼。

自谓:“一生受用不尽。

四十年以后,抱负措施,都从此时蕴蓄。

筋骨体肤,都从此时磨练也。

”迨年十八九,于书肆购得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潜心玩索,喜其所载山川险要,战守机宜,了如指掌。

又参以顾炎武《郡国利病书》及齐召南《水道提纲》,汇编手抄。

又读贺长龄所纂《皇朝经世文编》,丹黄殆遍。

而长龄以江宁布政使居忧长沙,闻而召延焉。

发所藏书,借与披览。

梯楼以取,而数登降,不以为劳。

及宗棠之还书也,必问所得,讲论孜孜。

每曰;“天下之大,人才之少,幸毋苟且小就,自限其成也。

“遂介之见其弟熙龄。

熙龄方以御史家居,主城南书院,而诏以读宋儒义理之书。

乃与罗泽南为友,批而学行。

而以二十一岁与兄宗植同榜乡试中式。

宗植领解,而宗棠中式第十八名,遂入赘于湘潭周氏。

妇名诒端,字筠心,常时敛袵危坐读书史。

香炉茗碗,意度脩然。

而宗棠每与谈史,遇有未审,随取架上某函某卷示宗棠,十得八九。

宗棠阅方舆书,而授妇绘图,为《舆地图说》,详绘山川道里,条列历代兵事,而不及形势。

盖以地无常险,险无常恃,攻守之形,不可前定也。

历岁乃成,署联于楹曰:“身无半亩,必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

”少而力耕,喜读农书而躬验有得。

以区种为良,作《广区田图说》,指陈其利。

而以食为民天,必资于农,思为一书,分类撰著,曰《朴存阁农书》。

自负平生以农学为长,尝问之而得其事,亦学之而得其理。

以谓:“今之农者,亦如今之学者,欲速见小,自误而以误人。

吾三十以后,读书渐多,阅世渐深,知区区之存于心中,自以为是者,仅足以仿当今无足指数之人。

而于古之狂狷尚未逮也。

则愿力耕读书以自勉其所为。

”兄宗植假馆四方,岁暮归,辄出所著录相示。

或谈掌故,论时事。

然学求心得,不尚苟同。

尝各持所见,断断辩难,穷日达夕,至颜发赤,妇周乃温酒解之。

酒后,或仍辩诘,或遂释然。

三试礼部不第,伏处田里,半耕半读,而隐然具公辅之望。

两江总督陶澍、云贵总督林则徐、贺长龄,交相推重。

及洪秀全以其徒徇湖南,巡抚张亮基、骆秉章先后延佐军幕。

是时民不知兵,兵不经战。

宗棠以谓:“欲遏贼势,先固民心,须先使民知兵。

”会曾国藩奉诏办团,乃就商,所见略同。

遂罗致豪杰,募练勇丁。

国藩率师东征,而宗棠佐骆秉章以坐镇湖南。

湖南之得以保境安民,湘勇之用能杀敌致果者,曾国藩倡之,骆秉章主之,而宗棠实力赞之。

所用人才,皆国藩所不喜,曰:“天下之才几何?若不宽以录之,则凡需激厉而后成、需磨炼而后出者,胥遭屈抑矣。

凡用人,用其朝气,用其所长。

忠告善道,使知意向。

勿穷以所短,迫以所不能,则得才之用矣。

然才之难得,不在谋而在勇。

汉高百战而得天下,其《大风歌》,则曰:‘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是真阅历有得之言,留侯,曲逆,若不得韩、彭、绛灌之流,亦不能济事。

大凡才气恢廓之人,时有粗豪之病。

人之性质,各有短长,不可概以绳墨相拘,亦不必求其相谅。

梦想奇才,求之不得,则以世之游侠必有奇才出其中也,不知若辈只能为乱民耳。

试看历来游侠有几成人?屠狗贩缯中所以有豪杰者,所执虽卑,而其心尚朴,其性尚完。

若游侠,则已凿其天。

纵其偏至之性,不畏不仁,不耻不义,吾安得与之游节义之林哉!”选将训士,募府雍容;南征北讨,指挥若定。

而申儆之曰:“兵事属阴,当以收敛闭塞为义,战阵尚气,当以磅礴郁积为义。

知柔知刚,知微知彰,则皆乾之惕若之心为之也。

至用兵之道,察地势险易,审彼己情形,规模局势,尚可预计。

而临敌之审机致决,瞬息不同。

兵情因贼势而生,胜负止争呼吸,断无遥制之理。

自系军事,阅历颇多,其中有算至十分而用七八分已效者,有算至七八分而效过十分者,亦有算至十分而效不及三四分者,更有我算多而贼算不应,并有贼算出于我算之外者。

大抵胜局须防一著之错,败局原有一著之生,其分在用之之人,其效在一心之用而已。

兵事利钝,未可预知,而锐进须防其退速,后劲尤重于前茅。

盖战阵之事,最忌前突后竭。

行军布阵,壮士利器厚集于后,则前队得势,锋锐有加,战胜而兵力愈增,必胜之著也。

若全力悉注前行,一泄无余,设有蹉跌,无复后继,是乃危道。

”曾国藩出师屡挫,而宗棠用兵必胜。

岸异自负,署号“葛亮”。

特诏以四品京堂帮办国藩江南军务。

一募五千人,自树一帜,一号曰“楚军”。

遂以平浙,平闽,平粤,平陕,平甘,平新疆,战胜攻取,威殚旁达。

而始出兵,之江西,与石达开战于景德镇。

以新集之勇,当方张之寇,斩将奉旗。

军声遂振。

而诒所部将卒曰:“汝曹亦知我之所以胜乎?始贼以重围困我,贼众我寡,其锋锐甚,不可战也。

贼见我不动以为怯,数挑战,骄也,骄极必怠,俟其怠而击之,用力少而成功倍也。

兵之强弱,在乎气之盛衰。

无以司其消长之权,则强者弱矣,今日之贼是也。

我有以妙其鼓舞之用,则弱者能强矣。

”大兵之后,赤地千里,而宗棠教将士种树艺蔬,辟田野而抚残黎,因地制宜,诏以山农泽农之法。

其入甘度陇而平陕甘也,首师行所至,辄以屯田为务。

至则相度形势,于险要之口安营设卡,而垦平原为广田。

督弁卒战阵之余,即释刀仗事锄犁以艺谷蔬。

农功之暇,则开沟洫,便灌溉以兴水利,筑堡塞以居遗民,给耕具种子以劝农田。

官道两旁,种榆柳垂杨以荫行旅。

兵民杂作,而宗棠日巡行看视以劳来而劝勉之。

及其流亡渐复,客作渐集,则去而之他。

所有兵屯之地,尽付之民,缓催科而劝储时。

自凉州以西至玉门关,井灶相望,而杨柳夹道,延数千里,绿阴沉沉。

盖所部楚军。

向募农家,不收游惰,而偏裨亦多来自田间,故以其所习课其所能,不烦教督而自劝也。

尝诏其子曰:“古人经济学问,多在萧闲寂寞中学得。

积之既久,一旦事权在手,随时举而措之。

吾频年兵事,颇得力方舆之学。

入浙度陇,兼及荒政农学。

大都昔时偶有会心,临急遽以得力。

以此知读书之有益,而问学之宜豫。

儿曹但知吾频年事功之易,而不知吾频年涉历之艰;但知吾此日勘定之功,而不知吾此后负荷之不易也。

”新疆既定,而俄人以兵占伊犁,不肯还。

李鸿章方为直隶总督,遥执朝政而主媾和,诏下总理衙门问宗棠。

对曰;“泰西各国,船炮虽利。

而重洋远隔。

彼以客军深入,虽得吾地,战则势孤,守则费巨;彼如思逞,亦有戒心。

俄与中国,则壤土和连,狡焉启疆,得寸即寸,得尺即尺。

苟无以制,患莫大焉。

主战固以自强为急,即主和,亦不可示弱以取侮,譬之围棋,败局中亦非无胜著。

惟心有恐惧,则举棋不定,不胜其耦矣。

自海上用兵以来,其始坏于不知洋务之人,不知彼己,侥幸求胜。

其继坏于深悉洋务之人,不知大计,苟且图存,愈办愈坏,莫知所措。

西人狡诈,每于仓皇之际,乘吾猝不及详之时,危词迫促以要之,鲜不堕其度内。

而和战未定之际,宜定计于先,而出之从容暇豫。

以战为备,不妨以和为款。

譬乘船遇风,当用风掉枪时,操船者欲张帆,必先下帆,令舟无欹侧,乃免遭险。

若随风转脚,必有倾覆之虞。

昔与多礼堂将军论黑龙江事,多将军力言‘非由黑龙江出兵深入俄边,不能掣爱呼俄兵之势。

’意以用棋局劫著为宜。

且谓:‘俄越境入中国,所坏者中国地方;我越境入俄边,所坏者俄国地方。

得失固不相侔也,俄人须防后路,自不敢一意向前。

’多名将,不徒以武力见称;丰镐旧家,未有其匹;惜不逢此奇杰,快睹壮猷也。

”英风霜气,老当益壮,而出其余事为文章,亦复生气远出,磊落英多。

胡林翼谦不敢言文事,而宗棠则仗气爱奇,殊不以唐宋八家自限,而欲驾出其上,大抵以汉京之典茂,救宋人之轻侠。

略与曾国藩伺。

曾国藩力学而资禀拙,每有累句;宗棠则天分高而功夫浅,不免拙笔。

然大方家数,不为描头画角,而出以灏气流转,拙处亦见姿致。

顾不喜接文士,以谓华而不实,无补时艰。

湘潭王闿运以文章傲视公卿,擅声东南,而与之书,怪其不以贤人相师,谓“天下之大,见王公大人众矣,皆无能求贤者。

”顾宗棠则言:“王壬秋为易篁村传,将胡文忠说得极庸,李忠武说得太愎,于理未安。

即起篁村问之,亦必有蹙然不安者。

徇一家之私言,乱天下之视听,文士笔端,往往如此。

”妇周戏言:“君不喜华士,日后恐无人作佳传。

”笑曰:“自有我在。

求在我,不在人也。

士君子立身行己,出而任天下事,但求无愧此心,不负所学。

名之传不传,声名之美不美,何足计较!‘吁嗟没世名,寂寞身后事’,古人盖知之矣。

”既而同县郭嵩焘、巴陵吴敏树,欲纂《楚军纪事本末》,遗书索钞奏稿书牍,宗棠复言:“吾湘二十年以来,内固封守,外从王事,所历多危险阻绝之境。

他人咋舌敛手不敢引为己任者,吾湘毅然一身当之。

其初何尝有天下后世在其念虑,亦何尝预计所事成否,为寂寞身后之图。

会逢天幸,各有所就,战绩昭彰,此乃天下一大转机,吾湘祷祀求之者。

岂谓功必自湖南出,名必自湖南出乎?其人先世,率守耕读,不但仕宦稀少。

而经商服贾以至外省者亦不数见。

老生宿儒,耐寒饿而厌声称,岁得馆谷数十石,即为称意。

及兵事起,谨厚者走匿山谷,徐乃觉事尚可为,强起从戎,学骑马,学击刺,今所指为达官贵人,由此其选也。

自今以观,高官厚禄,焜耀一时,何莫非先世贫苦困乏,蕴蓄积累所致乎?诸君子为桑梓谋,则凡所以去奢去泰者,莫如保先世纯朴愿悫之风以保世滋大。

俾湖以外得长享萧闲无事之福,为幸多矣。

”自言:“余出山十余年,跃马横戈,气扬心粗,恐善源日涸,得暇即亲六籍。

”亦与胡林翼行军必讲《论语》、曾国藩临戎不废书史之旨趣同。

胡林翼以聪明成其虚怀,可谓善用其长;曾国藩以愚直成其忠诚,及宗棠以刚愎成其势锐,则皆善用其短。

而泽之以文章,养之以学问,以艰难自励其志气,以强毅自振于挫败,三公者,又不同而同。

传有《左文襄公全集》一百二十三卷。

  五 刘蓉 郭嵩焘

  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功成名显,身都将相,刘蓉、郭嵩焘,方振即蹶,中构谗慝,遇与不遇,固以不伦。

左宗棠荐刘蓉自代以参骆秉章之军事,郭嵩焘为左宗棠劾去而荐蒋益澧为粤抚,交道离合,亦难言之。

然处官以廉靖,委己于问学,位高者固以不懈于学善全其勋名,身退者亦以不懈所学自励于家园。

德业尽异崇庳,而苦学则固同归。

特刘蓉以宋为学,以廉自诩。

而左宗棠则与人书以切论之曰:“廉仅士之一节耳。

不廉固无足论,徒廉亦何足取!吾湘之人,厌声华而耐艰苦,数千年古风未改。

惟其厌声华,故朴;惟其耐坚苦,故强。

惟其朴也,故塞而鲜通,惟其强也,故执而不达。

今之曾侯相及郭筠仙、刘霞仙,皆是也。

至于操守一事,则曾、郭、刘皆无讥焉。

朋友之道,贵规其短而知其长;论人之道,贵持其贫而止于当。

霞仙若以其廉而傲人,则吾湘之人,尚无不廉而在位者,又何傲焉?若谓廉之外不必深求,则廉而在位者,又非湘所乏也。

何以不闻自责以责人,而反据人所同有者以傲人乎?霞仙生平好论学,且好以宋之程朱轨辙自命;实则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告子阳明一路人耳。

”极言贬讥。

然而生乎今之世,由今之道,真能以宋为学而心安理得,以廉自诩而不间人言,吾见亦罕矣。

  刘蓉,字霞仙,湘乡人。

少有志节,与曾国藩、郭嵩焘布衣订交为兄弟。

而国藩早贵,官京朝,蓉尚未补诸生也。

国藩集苏东坡句为联以赠曰:“此外知心更谁是?与君到处合相亲!”盖以子由相视,而贻书告以因文见道之说。

及国藩奉诏办本省团练,蓉规以书曰:“执事,今世所谓贤者。

称执事之能者曰;‘文祖韩愈也;诗法黄庭坚也。

奏疏所陈,欧阳修、苏武之伦;志量所蓄,陆贽、范仲淹之亚也。

’数者诚足以暴于天下矣。

道丧而文敝,得贤者起而振之,岂曰小补。

然此特士君子不得志于时之所为耳。

既已达而在上矣,则当行道于天下,以宏济艰难为心。

托文采以庇身,而政纲不问;藉诗酒以娱日,而吏事不修;陋习相承,已非一日。

君子推原祸殃所自始,将唾弃之不暇,忍复蹈覆辙而躬为之驾哉!大疏所陈,动关至计;是固言人所不能言、所不敢言。

然言之而未见其效,遂足以塞大臣之责乎?国是未见其益,而闻望因以日隆;度贤者之心,不能无歉然于怀也。

若夫陆、范之志量则远矣。

匡主济时之略,先忧后乐之怀,执事雅量及此,庶能任天下之重者。

亦望陈古训以自鉴而不矜于气,规大道以自广而务宏其度,集思广益,庶几近之。

若规永叔、子赡之节概以自多,采退之、鲁直之词华以自豪,此承平无事之世,所为优游以养大臣之望者,而非当今之所急,以无救于治乱之数也。

颂执事之贤者,曰:‘其廉可师’;明执事之志者,曰:‘以身殉国’。

虽执事之自许也亦然,曰:‘不爱钱’、‘不惜死’,壮哉言乎!虽然,以此二者明执事自待之志,可矣;若以慰天下贤豪之望,尽大臣报国之忠,则岂但已哉!贪夫之殉利也,如蚁蚋之逐臭。

于此有人,志节皎然,可不谓贤乎?然自君子观之,特士行之一节耳。

贞女之自号于众日;‘吾能不淫’,不淫遂足以该淑女之贤德乎?不规其大而遽以自旌,则何见之陋也!今天下祸乱方兴,士气弥懦,欲驱天下智勇才辩之士,捐坟墓,弃亲戚,出没锋镝以与死寇角,非赏不劝。

汉高捐四千户封赵壮士,而陈豨授首。

项羽印刓不忍予,而韩信、陈平间行以急去。

故滥赏则志士耻与庸竖为济,而吝赏抑无以系豪杰之心。

以廉自奖,则抑将以廉绳人,而功名之士,乃掉臂而去之矣。

故曰;‘廉介之操,以语执事自待之志可也。

大臣之道,盖不止此,而抑非可以泛责之人人者也。

’”国藩深纳其言,顾招之以书曰:“吾不愿闻弟谈宿腐之义理,不愿听弟论肤泛之军政,但愿朝挹容晖,暮亲臭味,吾心自适,吾魂自安。

筠仙深藏梓木洞,亦当强之一行。

天下纷纷,鸟乱于上,鱼乱于下,而筠独得容其晏然乎?”蓉赴召,而嵩焘继之。

二人者与国藩约:“服劳不辞,惟不乐仕宦,不专任事,不求保举。

”国藩诺,而诏管理银钱所主计曰:“郭、刘二君,吾兄弟交,不与众同。

薪水惟所支用,不限数也。

”然二人从国藩数年,不支一钱,国藩意颇不安。

一日,欲登蓉荐牍,曰;“此亦古人之常。

”蓉曰:“萧朱、王贡以转相汲引为贤,盖汉人踵战国余习,非君子相交以道也。

士各有志,何以强为?”国藩乃止。

国藩每谈经,好举汉学家言。

蓉应曰:“汉人诂经,各有专门,守师说;虽所得有浅深,不尽当于古人精微之旨,要不失慎重传信、笃学好古之意。

近世所谓汉学家,何谓者耶?异论歧出,其说千变,以为宋儒去今仅数百年,汉则数千年,于时较古,又宋儒者,功令所崇,众人之所同趣也,吾亦从而同之,不足为异,则创一解焉,引汉人笺注,曲为证附以成吾说;既可援汉儒以自尊,又可贬宋儒以立名,而吾之学,遂以超宋轶唐,独承汉以来二千年之绪。

及叩以六经之大义微言与宋儒所以不合于道者,茫然莫知所谓。

然则彼以汉学自鸣,非师古也,师心而已矣。

其所为终身由之而不厌者,非好学也,好异而已矣。

朱子于诸经讽诵反复盖数十年,精思熟读以求古人广大精微之蕴,汇众说而折其衷,推其用力之勤,知其所深造而自有得者,未可几及。

特朱子于古今时务政治之宜,靡所不讲,而后之学朱子者,但守心性理气之辨,《太极》《西铭》之说,闭门独坐,泥塑木雕。

一涉仕途。

便无措手,所值皆无可奈何之事,所应皆未之前闻之务。

此智略之士,睨视窃笑,以道学为废物也。

至其行己立身,去就取舍,严义利之辨。

就兢不敢少过,则犹庶几君子。

道虽未宏,学与行尚出于一也。

至为汉学者乃歧而二之,‘学则吾学也,行则吾不知地’。

世亦遂无以行义责之者,以谓彼特为名物度数之学以资考证而已,不当以道义相苛。

泯泯棼棼,学术坏而人心风俗随之。

”国藩亦无以难也。

及咸丰十年,左宗棠以佐骆秉章而专其政,为总督官文所劾,远引而荐蓉自代,以起之于家。

明年,秉章移督四川,携蓉而往,平巨寇蓝李二姓,散其徒众,遂授四川布政使。

会太平军翼王石达开以其众经滇入川,而前扼大渡河,后阻苗山,陷绝地,饥无所掠食,于是蓉以兵往,抚其众而絷达开以归。

问起兵状,达开历陈金田发难之后,战胜攻取,一一如绘,而猛鸷之气不衰。

自言:“南面称王十余年,屠戮官民千万计,今天亡我,何借一死!”临刑怡然。

蓉颇壮之。

而左宗棠贻书,欲以葛亮一号貤赠。

蓉戏对:“诸葛食少事繁,鞠躬尽瘁,所不欲承,谨以奉璧。

”寻以关中汉回交哄,而捻乘之,移蓉陕西巡抚,而为御史蔡寿祺劾罢。

将去官,闻左宗棠奉诏以陕甘总督督师剿贼,而移书告,以谓:“关陇用兵不可不早计者有六:一、剿贼不难,所难者筹饷筹粮。

筹饷筹粮尚易,尤难者运粮。

非宽筹粮饷,运有办法,切勿进兵。

一、军糈无资,当缓新疆西征之师,先肃清陇境。

辟地屯田,储糗粮,练马队,然后振旅出关。

一、办甘贼,当以陕为根本。

资粮转输。

皆须借力于陕,非得同心膂、共忧乐之人为陕抚,持中定志。

不足与济艰屯。

一、捻贼入陕,号四五万,然能战者不过六七千人。

每战,辄以马队万骑四面包裹,懦卒怯将,慑而望风靡。

、其实但能严阵坚持,屹立不动,则亦不敢进逼吾阵。

俟其锐气之惰,奋起突击,必无不胜。

一、办甘回,当先清陇东,次捣河狄。

两地既定,其余可传檄而定。

专事剿,则力固不逮;不痛剿而议抚,则叛服无常,亦何能济。

一、关陇将才吏才,无可用者。

然地瘠势艰,虽杰然者视为畏途,须广罗艰贞坚苦、仗义相从之侣,以资襄助。

此六者其大端也。

以公智虑渊涵,固可即此以得大凡矣。

”其后宗棠平陕捻,平甘回以定新疆,一切经略,大率如蓉言。

蓉既放归,营遂初园,杜门讲学者十年。

其论学一以宋儒程朱为归,力排汉学之穿凿,亦不取陆王之禅悟,而于学者之不能反躬、徒以矜私知而炫多闻,尤不惮深贬而痛绝之。

乃至讼其乡人以湘乡之功名日盛,而湘乡之风俗日敝,语重而心长以慨乎有言曰:“吾邑风尚素号愿朴,农民勤稼稿,士子励廉隅。

放军兴以来,文职武弁,崛起草泽,以能为国宣力。

而迁流日久,侥幸之心生。

以利禄为易得,而争事繁华;变朴厚之旧风,而群趋嚣竞。

乡村每有争讼,不问理而较势,及其呈控到县,亦复以是为衡。

由是有势者恃以横行,而无力者亦借资于有力之绅衿以张其焰而求一胜。

此民风所以浇漓,人心所以窳坏也。

二十余年来,东南遘祸,举凡衣冠文物,竞逐纷华之国,无不残破。

故家世族之所留遗,巨贾豪商之所积累,莫不荡为灰烬,化为飞烟。

子女仳离,乞食道路。

独湖南晏然无恙,吾乡人因此跻致名位,广积金钱。

旧时凿井耕田之子,椎牛屠狗之夫,皆高牙大纛、美衣华屋以自豪于乡里。

果有何功德在人,宜食此报以长保富贵而无后灾哉?智者见祸于未萌;凡无功有享厚报,无德而致大位,皆智者之所视为不祥而深自警惕者也。

矧各省皆罹于难,吾乡独蒙其休。

天道忌盈,物极必反,如不惕厉修省,懔持盈保泰之思,正恐暑往寒来,福过灾生。

前日之膺祉蒙休,冠于他郡;后日之遭殃罹祸,亦且烈于他邦。

此古今盈虚消息之常理,非同释氏因果报应之谈。

每举以语朋辈,款语谆谆,听若虽颇面从,退则或相迂笑。

人心陷溺,如何如何!”观其持论不徇风气,知制行不为诡随矣。

论文不持宗派之说,而为文章条达疏畅,如己意之所欲出,其源盖出于苏轨云。

传有《养晦堂诗文集》十二卷。

  郭嵩焘,字伯琛,筠仙其号也,湘阴人。

年十八,补县学生。

游岳麓书院,识刘蓉,而曾国藩自京师归,道长沙,与蓉旧好也,介相见,欣然联欢为昆弟交,以问学相切劘。

国藩称引汉学,蓉褒大宋儒,而嵩焘则言:“宋儒发明圣学至精密,独有一事与圣道大反。

圣人之立教,曰‘慎言’,曰‘其言也訒’,曰‘古者言之不出’,无相奖以言者。

尧舜禹之授受,曰:‘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内自毖于一心,而不敢及于天下之得失,而即继之曰:‘无稽之言勿听’,是自圣贤之治天下,与其所以自治者,无不以言为大戒。

宋儒顾不然,凡有言者皆善也,乃至劾欧阳公,劾富郑公、文潞公,皆谓之直臣矣。

凡事皆可言也,乃至采宫禁之传闻,陈鄙夫之猥陋,皆自负为善谏矣。

其间贤愚错出,人才勿论也。

自汉唐迄今,政教人心交相为胜,吾总其要曰名利。

西汉务利,东汉务名;唐人务利,宋人务名;元人务利,明人务名。

二者不偏废也,要各有其专胜。

好名胜者气必强,其流也揽权怙党,而终归于无忌惮。

好名胜者量必容,其流也倚势营私,而终归于不知耻。

故明人以气胜,得志则生杀予夺,泰然任之,无敢议其非。

本朝以度胜,得志则利弊贤否,泛然听之,无敢任其责。

一代之朝局成而天心亦定。

终明之世,居位者大率负强使气魁人也。

本朝则贤者优容,不肖诡随。

稍能待正议,核名实,振肃纪纲,考揽人才,辄曰‘无度量’。

吾不知所谓度量者,将奚以为也!司马德操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吾则以不为风气所染为俊杰。

虽讲学治经亦然。

宋明之语录,本朝之汉学,皆风气之为也。

君子未尝不为之,而固非道之所存矣。

自非深识特立之君于,介然无与于风气之会,乌足与论时务哉!”其意渊然以大下为量。

尤自厉勤苦,以谓:“古无有以‘士’名者。

自公卿大夫之子,下及庶人,皆入学。

其能为士者,与其耕者工者,各以所能自养。

其有禄于朝,则有上士、中士、下士之等,其次则任为府史。

制行尤高,其志尤隐。

舜、伊尹之耕,傅说之工,吕尚之屠且渔,胶鬲、管夷吾、孙叔敖之贾,皆任为士者也。

至汉犹然。

路温舒、卜式、王尊牧羊,公孙宏、承宫牧豕,兒宽为都养,朱买臣刈薪,匡衡佣作,梁鸿任舂,韩康卖药,徐穉耕稼,申屠蟠为漆工;或历仕公卿,或怀道守节,隐见不同,而皆不辞贱役,所资以为养然也。

唐世尚文,人争以文自异而士重。

宋儒讲性理之学,托名愈高而士愈重。

人亦相与异视之,为之名曰‘重士’。

不知所谓士,正周官所谓闲民也。

士愈多,人才愈乏,风俗愈偷。

故夫士者国之蠹也。

然且不能自养,而资人以养,于国家奚赖焉?然自士之名立,遂有峨冠搏带。

从容雅步,终其身为士者,而士之实乃终隐矣。

”举道光二十七年丁未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

回籍,会洪秀全以其徒徇湖南。

曾国藩以侍郎居忧,奉诏办团练,欲不出。

嵩焘驰谒,苦口陈说。

国藩乃为起,而苦费绌。

嵩焘则为建厘捐之议,规盐厘之法。

国藩有所资以募勇制器,而湖南亦恃以保境安民,支柱东南,皆国藩有以发之也。

既而帅勇援江西,俘太平军卒,讯知战罢则登舟,因言;“贼掠舟东下,纵横驰突,独占长江,而我无一舟与争利,非治水师,何以应敌?”而长江水师之议自此起。

国藩亦以造船自任,移驻衡州,亦国藩有以发之也。

江西围解,论功擢编修,入直南书房。

而左宗棠在巡抚骆秉章幕,为总督官文所劾,诏下逮讯。

国藩以谓:“宗棠去,湖南无人支持,东南大局不可问矣。

”为尚书潘祖荫言之。

祖荫遂据入告,直言:“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诏问曾国藩意如何,遂授宗棠四品京堂。

襄办军务。

于是宗棠事解,而柄兵大用矣。

则嵩焘之为斡旋也。

同治元年,特授嵩焘苏松粮储道,再擢署广东巡抚。

而宗棠以闽浙总督为钦差大臣督师入广东,连四摺纠参,褫嵩焘职而以畀其属蒋益澧,曰:“此以人事君之义也。

”嵩焘叹曰:“季高至交三十年,吾一生为之尽力,而相煎何太迫若此!”因论:“世俗语大人先生。

动曰‘有来历’,佛家所谓‘前生因果’也。

少年征逐,见朋辈中天分绝高而终无所成,是谓有来历而无积累。

积累者,积功累行,冥冥中所以厚植其基根本盛大而后发生锦繁。

然其建功立名,如曾涤生、左季高之成就,又自有因缘。

若或使之,若或助之,随所至而机缘巧合,争相拥护,而觌面者景从,闻声者响附,三者合而后功成名立。

自问此生谓‘无来历无积累’不可。

而相煎迫出于至交,堕我成功,岂所谓‘无因缘’者耶?”其致怨于宗棠深矣。

宗棠在官颇循名课实而为治尚严。

嵩焘则言:“曩读船山书辟申韩之说,极论诸葛公不当用此为治。

窃疑诸葛公生扰攘之世,值群雄并起,仓猝以就功名,所自命者管乐,而其量固远矣,岂能以三代王政期之?其后从政粤东,稍以知轻重缓急,见诸言事者毛举多端,为综核名实之说。

而后慨然太息思船山之言。

盖亲见万历以后,头会箕敛,用操切之术以求挽虚诬锢蔽之习。

繁刑峻法,愈益不当其罪,坐使人心解散、国计消靡以迄于乱。

是以言之痛切如此。

处末世,纪纲法度废弛久矣,人心变幻,不可穷诘。

如此当益穷求吏治,培养国脉。

静以俟之,宽以容之,安民保国,不至困乱无告,则犹可庶几矣。

昔官京朝,推求国家所以致弊之由,在其例文相涂饰,而事皆内溃,非宽之失,颟顸之失也。

宽者宣圣之明训,国家积累之至仁,乌可轻议哉!今一切以为宽,而以严治之,徒使武夫悍卒乘势罔利以相陵藉。

向者之宽,与今日之严,其为颟顸一也。

颟顸而宽,犹足养和平以维人心,颟顸而出之以严,而弊不可胜言矣。

”宗棠在边,亦整军经武以对外主战,嵩焘则言:“西洋负强争胜,怀乐战之心,而用兵具有节度。

其发谋常在数年数十年之前,而后乘衅以求逞,犹不遽言兵也。

挟其所争之势,曲折比附以为名,常使其气足以自伸以求必得所挟,是以先事有预定之略,临变有必审之几。

以彼之强,每一用兵,迟回审顾,久而后发。

其阴谋广虑,括囊四海,而造端必以通商。

迎其机而利导之,祸有所止,而所发明之奇巧转以为我利用厚生。

国家办夷务二十余年,受其陵藉,其原坐不知事理,天下籍籍相为气愤,皆出南宋后议论。

孙武之言战也,曰‘知己知彼’。

所谓‘知彼’者,知其国势之强弱,知其人才之能否,知其势之所及与其计划之所从出,而后可以总揽全局以决胜负之机。

韩信攻赵,知广武君之计用与不用。

魏武知袁绍之不能袭许,又知刘表之不能袭邺,则可谓能知其深矣。

知敌之深,乃益有余地以自处。

西洋之患亟矣,中外诸公,懵焉莫测其所由,先无以自处。

主战愈力,自处愈穷。

一将之能而晏然自以为安,一战之胜而嘎然据以为喜,以当小敌不足,况若西洋之气方盛而势方强者乎?彼固无求倾中国之心,何为激之使狂逞也!”于时直隶总督李鸿章,则不言战而通商劝工,练兵购械,讲制造,力图富强,嵩焘则言:“富强者,秦汉以来治平之盛轨,常数百年一见,其源由政教修闳,风俗纯厚,百姓家给人足,乐计趋公以成国家磐石之基,而后富强可言也。

施行本末具有次第,然不待取法西洋,而端本足民,则西洋与中国同也。

国于天地,必有与立,亦岂有百姓困穷而国家自求富强者?今视富强为国家之计,于百姓无与;不知西洋之富,专在民,不在国也。

数百年来,顺通海道,尽诸岛国之利括取之,其奉固已厚矣。

而治矿务日益精,五金出产之利,制备器具日益丰。

又创为电报,数万里消息灵通。

轮船、火车,驰行数万里以利转运。

然必囊括四海,觑天下之利以为利,故能富也。

中外情势之异,由来久远,以成风俗,未易强同。

而其间有必应引其端而资其利,可以便民,可以备乱,可以通远近之气,而又行之甚易,历久而必无弊,则电报、轮船、火车是也。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末,本者何?政教、人心、风俗是也。

末者何?通工商之业,立富强之基,凡皆以为利也。

利之所在,而政教修、人心厚、风俗醇者,国家与民共之。

而又相与忘之,斯所以为大公而以美利利天下也。

不然,争民施夺,上下交征利,民与民争则扰,上与民相匿则溃。

扰者势有不能行,溃者情有所不能交达也。

无其本而言富强,只益其侵耗而已矣。

夫以西法为名,一切务为泰侈。

士民失业者,亦皆引领以望,环集以求薪食,为利多少不能计,而所耗不资,久且不支。

人人言利,而卒之无利可图以成败局。

何者?无其本也。

机器者,末之末也,凡用机器,必西人为之,中人多不能尽其法。

此时宜广开西学馆,有人服习其业,知其所以为利,庶几人心所趋,自求之而自通之。

所用机器,亦须因地制宜。

何地何器,层累以求。

贸焉而以机器往,愚者惊扰;即有知者,亦莫辨其所以为用。

即此末中之一事,亦自有本末存焉。

而百姓之为利,与所以求利国家,又自有本末次第。

盖西洋富强之业,资于民人,其民人趋事兴功,而国家用其全力护济之,岁计所需以为取民之制。

大兵大役,皆百姓任之,而取裁于议院。

其国家与其民人交相维系,并心一力,以利为程。

所以为富强者,人民乐利劝业,厚积其势以拱卫国家,行之固有本矣。

未闻处衰敝之俗;行操切之政,而可以致富强者。

日本在英国学工技者二百余人,其户部尚书恩娄叶欧举至奉使讲求经制出入,欲仿更制。

而学兵法者甚少,盖兵者末也,各种创制,皆立国之本也。

”自谓考古证今而知其通,由汉唐推之三代经国怀远之略,与今日所以异同,而有以见损益之宜。

光绪元年,起为福建按察使,寻命以侍郎候补,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

遂建议讲求邦交,遣使各国,以谓:“西洋立国,本末兼资。

其君臣上下,同心一力以求所以自立;正宜推究其情势,洞知其利病,遇有交涉事,即可略得其梗概而资以因应。

”诏以充出使英法大臣,补兵部左侍郎。

中国之驻使外国自此始。

命下之日,湖南人之官京朝者,以为大辱,正言切论而劝之辞。

嵩焘曰:“苟利于国,不敢避就。

身之不恤,何有于名?主忧臣辱,在此行也。

”道员刘锡鸿求随使,嵩焘以其矜愎而不达事理,不之许也。

锡鸿固以请,遂荐为贰,而相畔异,患生肘腋,劾以十款,末言:“由候简运使而授闽臬,由闽臬擢兵部侍郎,朝庭何负于郭嵩焘而日夜怨望?”嵩焘读之惶骇曰:“此真恶交矣,尚何言哉!君子之行道也,必有以振厉天下之人心而使之服,柔和生人之气使之驯,而后不疑于所行,而吾不能。

自宋以来,尽人能文章,善议论,无论为君子,为小人,与其有知无知,皆能用其一隅之见,校论短长,攻剖是非,不能辨也。

辨之愈力,攻者愈横,是以君子闻恶声至,则避之。

避之者,所以静生人之气而存养此心之太和也。

比匪之伤,吾道固穷,亦功业无因缘之明效大验矣。

”径归卧家而不敢入朝也。

因太息为人言:“数十年出处进退以及辞受取予,一皆准之以义。

服官之始,即自誓不以不义之财贻子孙。

及巡抚粤东,出使西洋,人之所视为利我也,照例开支,分毫不溢。

在官之日,视国家公款重于私款,私款或供友人称贷,公款无迁就也。

以是准之今人,多与鄙衷违反,或至用相诟病,辄为怃然。

少时读《张子全书》曰:‘士君子处治朝,则德日进;处乱朝,则德日退。

’怃然有感于其言。

程子谓:‘朋友相处尤莫如相观而善之意多’,亦是此意。

及莅仕以后,而所见有进。

世之衰也,大抵营私利,负意气,惟意见之争,而于事理之当否,流弊之终极,竟一无考览。

遇事有涉,陈说纷纭,每觉语言多而情事迂回。

庄生有言:‘此一亦是非,彼亦一是非。

’其实匿情以自图私便。

阅历多而体验深,则常愀然怀薄视之心。

已而乃大悟曰:‘张子所谓德日退者,其在斯乎!’夫不反躬而怀薄视人之心,则德之退有不胜穷也。

夫任事在我,而展转有未遂,由学识有未充也!”自海外归而里居者十三年,主讲城南书院;兼辟思贤讲舍,祀王夫之,与学者讲肄其中。

尤善言礼。

早年与曾国藩商量旧学,国藩尝谓:“先王修己治人,经纬万端,惟在于礼。

”而未有成书。

嵩焘则学礼而深造自有得。

以谓:“礼者,征实之书,天下万世人事之所从出,得其意而万事理。

”于是研炼岁月,成《礼记质疑》四十九卷,折衷群经,以见诸行事,其素所蓄积然也。

及其发为文章,理足辞简,特寓拗折劲悍之意于条达疏畅之中,坦迤之中自有波峭;不同曾国藩之瑰伟,亦异刘蓉之畅发。

曾国藩追韩愈之雄茂,而语不检;刘蓉学苏轼之疏快,而味无余。

嵩焘则得王安石之峭劲,而锋欲敛,畅而不流,拗以出遒。

碑传之作,以简驭繁,以叙抒议,语无枝对,义沙明当,出入欧王,允裨史裁。

传有《养知书屋诗文集》四十三卷,《奏疏》十二卷。

  六 王闿运 阎镇珩

  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刘蓉、郭嵩焘,一代名臣,声施四海;王闿运、阎镇珩,老儒暗修,独抱遗经。

道际不同,出处攸异。

然学不仅占毕,志在于匡俗;通经欲以致用,文章蕲于经国,则固不同而同。

  王闿运,名满天下,谤满天下。

目论者徒见其行己之通脱,与人之亡町畦。

而莫知其振于孤童,鲁而愤悱,为学之不厌,诲人之不倦。

其学人所知,不具著,而著其夙夜强学以待问,启迪后生如不及,恢张学风,不知老之将至。

此则吾意中所欲言之王闿运。

而不惮缕息旁搜以见景行之意。

王闿运,字壬秋,又字壬父。

壬父二字,刻篆文小印,颠倒之如文王二字,稳自喻于素王之改制也。

相传生时,父梦神榜于门曰:“天开文运”,因以闿运为名。

而性实鲁;幼读书,日诵不及百言,文不能尽解,同塾皆嗤之。

师曰:“学而嗤于人,是可羞也。

嗤于人而不奋,毋宁已。

”闿运闻而泣,退而刻励。

昕所习者,不成诵不食;夕所诵者,不得解不寝。

年十五,始明训故。

十九补诸生,与武冈邓辅纶、邓绎、长沙李寿蓉、攸县龙汝霖结兰陵词社。

摈弃世所谓诗古文,而诗取潘、陆、谢、鲍,文则推源汉魏,号“湘中五子”。

二十四而言礼,作《仪礼讲》十二篇。

二十八达《春秋》。

其治学初由礼始,考三代之制度,详品物之体用,然后通《春秋》微言。

张公羊,申何休,今文家言于是大盛也。

于时,学者承乾嘉以来训诂名物之学,习注疏,为文章法郑玄、孔颖达,有解释,无纪述,重考证,略论辨,掇拾丛残,而不知修辞为何事;读者竟十行,欲隐几卧。

而闿运不谓是,因慨然曰:“文者,圣之所托,礼之所寄,史赖之以信后世,人赖之以为语言。

”辞不修,则意不达,意不达,则艺文废;俗且反乎混炖。

况乎孳乳所积,皆仰观俯察之所得,字曰‘文’,言其若在天之星象,在地之鸟兽蹄迹,必其灿著者也。

今若此,则文之道或几乎息矣。

然辞不追古,则意不循今;率意以言,违经益远。

是以文饰者普尚虚浮,驰骋者奋其私知。

故知文随德异,宁独政与声通!欲验流风。

尤资总集。

”为辑《八代文粹》,广甄往籍,归之淳雅。

并为述其本由,使必应于经义。

自以起孤童,未冠即与缙绅长者接,恐不礼焉,则高自标置,放言高论。

而成名之后,弥以无让,貌似萧散,意实矜持。

以二十二岁中咸丰三年癸丑举人,应礼部试入都,尚书肃顺方柄政,延为上客。

一日,为草封事,文宗叹赏,问属草者谁,肃顺对曰:“湖南举人王闿运。

”问:“何不令仕?”曰:“此人非衣貂不肯仕。

”曰:“可以赏貂。

”故事,翰林得衣貂,而闿运嫌以幸门进,不出也。

既,文宗崩,孝钦皇后骤用事,以谋逆诛肃顺,余党株连,而闿运先以事赴山东。

得肃顺书,驰入京,闻其诛,临河而止。

寄南昌高心夔伯足诗曰:“当时意气备无伦,顾我曾为丞相宾。

俄罗酒味犹在口,几回梦哭春华新。

”心夔亦肃顺客也,盖不胜华屋山丘之感。

后数十年,闿运老矣,而主讲船山书院时,一夜为客诵此诗,说肃顺事,曰:“人诋逆臣。

我自府主!”泪涔涔下。

其岁,走京师,托言计偕,而实未与试,阴以卖文所获数千金,致肃顺之家而恤其妻子云。

闿运诙诡多智数,独于朋友死生之际,风义不苟如此。

肃顺既败,乃踉跄归,伏匿久不出。

及曾国藩起督师而入其幕,告国藩曰:“公之文,从韩愈以追西汉,逆而难,若自诸葛忠武、魏武帝以入东汉,则顺而易。

”而国藩不之省也。

国藩好荐士,其尤者至起家为巡抚、布政使。

士争相效,闿运独为客,文章雍容,不受事,往来军中,或旬月数日即归。

其后国藩益贵重,其客皆称弟子,而闿运为客如故。

尝至江宁谒国藩,国藩未报而招之饮,闿运笑曰:“相国以为我餔啜来乎?”即束装行,国藩追谢之,不及也。

及撰《湘军志》,叙国藩之起湘军及戡定太平军本末,虽扬诩功绩,而言外意见,婉而章,尽而不汙,焯有史法。

曾国荃者,国藩之弟也,自负血战下江宁以佐其兄,劳苦功高;读之而忿,致诘曰:“皆君故人,何故刻画之?”毁其板。

闿运笑语人曰:“吾于《湘军志》著‘李秀成者,寇所倚渠首,初议生致阙,及后见俘寇皆跪拜秀成,虑生变,辄斩之,群言益哗,争指目曾国荃,国荃自悲艰苦负时谤’云云。

吾为曾沅甫发愤而道,沅甫乃以为恨而切齿于我,不知文之人不可与言文,以此叹令尹子兰之不可及也。

”然其书实无大讥弹,自曾国荃以谤书为诋,而向声背实,不悦曾氏者,乃真以太史公目之矣。

呜呼,动而得谤,名亦随之,世情自古如斯,所以闿运不怒而笑也。

既以肃党摈,不用于时,大治群经以开教授。

四川总督丁宝桢礼致之以为成都尊经书院院长。

至之日,则进诸生而告之曰:“治经之法,于《易》,必先知‘易’字含数义,不当虚衍卦。

于《书》,必先断句读。

于《诗》,必先知男女赠答之词,不足颁于学官,传后世。

一洗三陋,乃可言《礼》。

《礼》明,然后治《春秋》。

”又曰:“说经以识字为贵,而非识《说文解字》之为贵。

”又曰:“文不取裁于古,则亡法。

文而毕摹乎古,则亡意。

然欲取裁于古,当先渐渍乎古。

先作论事理短篇,务使成章。

取古人成作,处处临摹,如仿书然,一字一句,必求其似。

如此者,家信账记,皆可摹古。

然后稍记事:先取今事与古事类者,比而作之;再取今事与古事远者,比而附之,终取今事为古所无者,改而文之。

如是者,非十余年不成也,人病欲速。

”遂教诸生以读十三经、二十四史及《文选》。

汉儒人专一经,诸生亦各治一书,毋贪多,毋不经意。

日有记,月有课,而闿运精勤校阅,将顺其美,而匡正其不及。

暇则习礼,若乡饮投壶之类,三年皆彬彬矣。

厥后廖平治《公羊》《谷梁》《春秋》,戴光治《书》,胡从简治《礼》,刘子雄、岳森通诸经,皆有师法,能不为阮元《经解》所囿,号曰“蜀学”,则闿运之以也。

既归,主长沙校经书院,移衡州船山书院。

在船山之日久,大吏造拜,或偃蹇不见;而引接后生,则温霭逾恒,曰:“位高而齿尊者,菁华已竭,不如后生可畏也。

”循循善诱。

有献诗者,即陋劣不中律,未尝不为改窜。

其弟子县人杨钧请曰:“此不成语,何必枉抛心力?”应曰:“人有好学之心,即有诱之之责。

若因其陋而薄之绝之,心沮气堕,不得无望于进,即此恶诗亦不为矣。

”县人张正阳者,本锻工也,耽吟咏而为人佣,一夕,睹白桃花盛开。

而月色绮映,忽得句曰:“天上清高月,知无好色心。

夭桃今献媚,流盼情何深!”姜畲陈鼎见之大惊曰:“子诗何似孟郊?然非王先生不能成子名。

”会大雪,戴笠著屐,单衣磬踔,造门投卷。

阍者见其面垢衣敝,拒不为通,则大呼曰:“我以诗谒王先生,乃却我耶?” 阍者不得已为进。

方设筵宴邑令,邑缙绅先生咸在,闿运即席开卷读,顾曰:“邑中有此诗人耶!”延之上座,座客愕然。

正阳泥淖满身,而貂狐裘丽,嫌为所污,莫敢与酬对。

闿运则殷勤问讯,遂使受学而补诸生,通三礼、《春秋》、《尚书》、《诗经》,讲评孜孜,撰有《诗经比兴表》、《礼经丧服表》,闿运叹为前人所未发也。

然宏奖之中,不废规诫。

龙阳易顺鼎者,幼而英秀,闿运呼之仙童者也。

既而以道员自伤侘傺,署号“哭庵”。

闿运则规以书曰:“仆有一语奉劝,必不可称哭庵。

上事君相,下对吏民,行住坐卧,何以为名?臣子披昌,不当至此。

若遂隐而死,朝夕哭可矣。

且事非一哭可了,况又不哭而冒充哭乎?闿运言不见重,亦自恨无整齐风纪之权,坐睹当代贤豪,流于西晋,五胡之祸,将在目前。

因君一发之。

”其峻厉如此。

其弟子杨钧请业,曰:“如何?”答曰:“成名有余。

”钧大惧曰:“所谓‘成名有余’者,殆谓自立不足也,敢不勉夫!”闿运言:“诗有家数,有时代,文无家数,有时代。

余学晋宋诗,骎骎入古。

至于文力追班马,极其功力,仅得似《明史》,心甚耻之。

及作《湘军志》,乃超时代矣。

以数十年苦心孤诣,仅仅得免为明文。

若学八家,数月可似。

学话易,自运难。

故不甚劝人学文,恐误人抛心力也。

不如学诗,离去时代,专讲家数。

成家,即上跻其代矣。

”而钧则言:“吾师门人,文字通顺者不多,皆谓唐宋之文不屑意,而以《史记》《汉书》为学。

故虚字多反用,造语尤晦涩,反不若时手之驾轻就熟,无词不达也。

古诗不求明畅,以拙为宗,稍可掩不通之迹,故师门多诗人。

”其为文章,长于抒情叙事,从容讽议,中含诙诡,以优游出顿挫,而不以驰骋为曲折。

尝教人以学范晔《后汉书》及魏武帝文。

钧则言:“魏武帝文无长篇,而亦不多,如何学?余初闻而疑之,久乃知其短篇无不具长篇气势,不骈不散,有子长之遗风也。

”闿运为钧言:“作人墓志,须叙其生平不得意事,以别于传记。

”乃授以所为《刚直彭公墓志》,寥寥短幅,中曰:“然其遭际,世所难堪”,果叙其不得意事也。

于是文思大进,深悟化繁为简、举重若轻之法。

门弟子辑其诗文笺启,为《湘绮楼集》,凡若干卷。

而钧则言:“湘统之文,墓志第一。

数千年来,传志不分,变为一体。

而湘绮崛起,体格判然,峭妙轻灵,难于踪迹。

”闿运为钧言:“汪容甫云:‘读书十年,可以不通。

’‘不通’二字,俗人多不能解,非读书有得,又肯虚心者,不肯出此言也。

然而难言之矣。

汉学始有不通境界;宋学以意断,遂无不可通矣。

此境甚高,读经可得。

而治文史者则无所谓‘不通’。

吾未信汪容甫之真能不通也。

”宣统元年,巡抚岑春萱以闿运老儒,上所著书,赐翰林院检讨。

及革命成功,而袁世凯为临时大总统,以年家子手书聘问,则复曰:“今之弊政在议院,而根由起于学堂。

盖椎埋暴戾,不害治安;华士辩言,乃移风俗。

其宗旨不过弋名求利,其流极乃至无忌惮。

此迂生所以甘跧伏而闭距也。

”既而世凯强起为国史馆馆长,以民国三年抵北京。

人问“咸同中兴,先生及见其人物。

今之人才,何如曩日?收拾时局,有其人乎?”闿运沉吟有顷,笑曰:“以今视昔,才智殆有过焉。

惟昔人做事认真,而今人做事不认真,收拾时局,殆未之信。

”寻以龃龉归。

而其殁也,以联自挽曰:“春秋表仅成,赖有佳儿习诗礼;纵横计不就,空留高咏满江山。

”盖不为诗人自居也。

其弟子杨度,颇传授心法而得其纵横之术,方以佐袁世凯谋称帝而负世谤,乃挽之曰:“旷代圣人才,能以逍遥通世法;平生帝王学,只今颠沛愧师承。

”亦以政治家推之。

然而同治之末,龙阳易佩绅者,易顺鼎之父也,以郭嵩焘之介而谒闿运,谈学论政极欢。

嵩焘则以书诫之曰:“君子之学,必远乎流俗,而必不可远道。

壬秋力求绝俗而无一不与道忤,往往有甘同流俗之见以畔道者。

但论文章,友之可也,师之可也。

至于辨人才之优绌,语事理之是非,其言一入,如饮狂药,将使东西迷方,玄黄易色,颠沛蹉失而不可追悔,独奈何反用其言以自求迷乱哉?”则固盛以文章推之矣。

  阎镇珩,字季蓉,石门人。

喜读书而生长穷谷,书不可得,从友人假得《文选》并注读之,数月皆能记。

既而闻邻翁有《史记》,请借,不许,请就其家读之,又不许。

而翁所居少薪,镇珩家有山场,请日馈肩薪,乃许之。

正珩朝食毕,则荷薪携笔札往读之。

且读且写,数月成诵矣。

及补县学生,以制举八比之文教授乡里,而推之通经学古。

方当王闿运誉满东南,文采照映之日,而暗然潜修,不骛声气。

学本程朱,文为欧曾。

因文欲以见道,经世必以明礼。

途辙所自,推本曾国藩;而文章浩落,不事涂饰,同国藩之宽博,异国藩之茁轧,然亦不为桐城末流之虚声摇曳;直抒欲言,意尽则言止,其意确然,其辞沛然。

一时耆旧杨夷珍、郭嵩焘之伦,折辈行与交。

而夷珍尤以古文自负,则以女继其室。

然古文不为步趋以自名家。

夷珍刻炼而笔驽,不免雕饰;镇珩则坦夷而气浩,自然方雅。

是时汉学大盛,风流湘楚,人人骛通博以为名高,而耻言程朱。

至于文章,则穷诡极妍,宗尚齐梁。

镇珩每诰于门人曰:“学无古今,适于用之谓贤。

章句烦碎之学,有用乎?无用乎?百余年来,人人嗜奇炫博以倡汉学,自谓度元明而轶宋唐。

然彼遭时无事,幸而窃据上位,如纪昀、阮元之徒,果何补于国家乎?自君子论之,貌荣闻而苟富贵,虽谓不有其人,可也。

学以穷理为先,其次莫如通识古今之务,诗文抑其末尔。

古之君子,学充积于心,其理得,其事该,未尝尽意以为辞,而辞莫善焉。

今之学者,炫奇博,骛夸丽,哗世取宠利,而返之其中,无有也。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韩子曰:‘本深而末茂。

’二语者,非直为文言也,即文不外是矣。

盖古之圣贤,未尝有意学为文,其中有所不得已,因事而书之于策,则道为之体,气为之用,道充,故气亦充焉。

今之治文者,所得皆古人肤末,一字之奇崛,于文无关轻重,而斤斤然自许为谐古。

其道,吾不知焉,其气,吾又不知焉。

夫如是,其求孟韩也愈似,其去孟韩也愈远矣。

且韩子诸碑铭,多仍汉魏雕刻之习,特文中一体尔,于道无与。

古人极至之诣,不在是也。

若其《原人》、《原道》、《原毁》、《争臣论》、《佛骨表》、《上张仆射》、《答孟尚书书》、《送王秀才》、《浮屠师文畅序》,其言宽平质直,无有艰苦拘涩之态,读之但觉真气充塞行间,与六经孟子相出入;而其词与其意适,则自荀卿、贾谊、司马迁、刘向、扬雄以来,未有过之者焉。

夫所贵乎文者,非独声音采色之极其工,使人不能有加也。

其得于中者,有至有不至;其发于外焉,无不肖之以出。

凡勉强而伪为之者,皆不肖夫其中者也。

故眉山苏氏之论,以为‘辞至于能达而文不可胜用’。

虽孟韩之文,要于能达而止,然其所以能达者何在,吾不可不熟思而慎取之也。

文至唐季五代,其气苶累而不能举。

北宋诸子,矫而振之。

其尤显者,庐陵之欧,临川之王,并南丰曾氏而为三焉。

大抵浸润六经以出之,而曾氏最为无颣。

夫文非可以徒作也,六经言道之祖,诸子时或叛而去之。

扬雄、王通,无其道而强饰经言,其貌得,其实丧,学者卒莫之贵焉。

曾氏之学,湛深经术,于道粹然,故其发之文者,湛深而精纯,往复而多不尽之致,汪洋自恣,与道大适。

其于孟韩,将殊途而同归也。

近世言文者,诋方苞而进胡天游。

天游于文初无所得,其外虽张为怪险,而中实寒馁,气塞滞而不流,譬诸画鬼者欺人以所不见,工拙不足论也。

方氏渐渍经术者深,不烦涂雕,自然雅洁,粹乎儒者之言。

姬传修饬之功,诚自有得于古人,然举唐宋以来觉裕恢博之气象,一变而为促狭,读其文者,如游穷岩绝壑,目隘而心不舒。

视方氏未知何如,要其去韩欧远甚。

近代文家,曾文正才力豪纵,恃其骏足。

一往奔放,时或轶出法度之外,然未尝与道不相准。

盖其辞伟以辩,而其气沛焉能达,古之立言者类如是,宁独孟韩云尔哉!”曾国藩探源汉之扬马以学韩愈,力造雄奇瑰伟之境,以矫桐城缓懦之失。

而镇珩则取径宋之欧曾以学韩愈,务为坦荡浩落以出,一洗湘乡茁轧之语;涵蓄宏深,发挥盛大。

义宁陈三立治古文有名,而镇珩与言:“近代作者,最难得优游宽博气象。

”三立以为然,曰:“愿与吾子共勉之矣。

”镇珩推本其意以为骈文,亦不涂泽,不使事,放言落纸,气韵天成。

湘乡张怕纯妇何氏能诗,为序其集,有曰:“关河晓别,良人万里。

”善化瞿鸿禨读之,激赏曰:“真六朝人语也。

”所作如《漂母祠碑》、《吊春申君文》、《吊吴越钱武肃王文》、《吊罗昭谏文》、《屈贾合集序》、《游兰亭记》,浮藻既湔,古艳自生。

与王闿运同时而不同格,同其散朗,异其弘润,标致不如,而意度过之。

盖闿运取径徐陵以出入潘岳、陆衡,而镇珩则脱胎范晔以参随曹植、孔融也。

自言:“初学唐四杰及李义山,志在流丽而已,往往混入袁吴一派。

至作《吊钱武肃王文》,始专为魏晋人体。

”诗亦肆意有作,务为优游宽博,盘硬而不入于生涩,疏宕而不落于浅俗,不为曾国藩之生奡排宕以学昌黎、山谷,亦不同王闿运之华藻丽密以追士衡、康乐,只是学杜而得其跌宕昭彰尔。

性勤恪,一息不肯以自懈;而受人之托,必为尽心。

瞿鸿禨以光绪十九年督浙江学政,延校文。

之杭州,舍馆甫定,鸿禨示所取优贡卷,颇不慊镇珩意,即捉笔改首次二名陈生、王生卷,涂乙几尽。

鸿禨大服。

学政署西有亭曰定香亭,故学政阮元建也。

鸿禨新葺而为之记,使人持示,且贻书谓:“昔人诗云:‘平生风义兼师友’,乞痛绳削,如改诸生之卷,惟恐其不多耳。

”镇珩如旨。

明日,鸿禨诣谢曰:“记劳点窜,惟以阮文达自比,殊愧其僭。

”镇珩笑曰:“文达非有丰功盛德可比迹古贤,徒以文采风流烜耀一时而已。

公以自比,吾犹为公羞之,奈何反疑其僭乎?”鸿禨默然。

顾性实乐易,见人一技之善,必广为延誉,如不容口。

尝主澧州之渔浦书院,病目已久,而白昼篝灯,据案校诸生课文,劣者,案左,不列等,佳者右而给奖。

一生狙伺肘后,见己卷之左也,掣而杂之未阅卷内,寻阅而又左之,再掣之,如是者三。

于是搓眼起立大呼曰:“此宁科场,吾校文亦有鬼神瞰督耶?”诸生传以为笑,而无不叹其校阅之矢慎矢勤为不可及。

湖南学政以“博通古今,孤介绝俗”荐于朝。

授官训导,部选缺,不赴。

至宣统时,征为礼学馆顾问,亦不起也。

独杜户摈人事,发愤著《六典通考》一书,以谓:“文墨俗生,往往掎摭汉儒章句,穿凿立异,谓之经学。

耳食者因而惊宠之。

其实庸猥下材,无足置齿论。

夫士当为国家设施耳,区区操简牍,注一经,安足贵乎?尝论古先哲王经世之法,莫善于礼;礼之体用灿备,莫具于《周官》之书。

曾子固盛引唐六典以为得《周官》精意,而明太祖因时立政,革中书省,重六尚书之权,几欲复周人设官之旧,相沿至今,遂莫之废。

盖六经,圣人经世之书,其言无一不与道俱者也。

汉以后诸君,于道或合或离,然即其行事得失,可以推见当时之治乱,而二三坠典遗文赖史家纪载以存者,未尝不与经训相表里,孔子所谓百世可知也。

往览秦氏《五礼通考》,伟其通博,亦颇疑其征引丛杂,骈拇枝指,旁见歧出,观者不无惝恍而失所守。

且五礼者,于六典仅一端,而不足以赅其全,欲以汇集睹记,别次为书,读史有得,随事著录。

积十三年,成《六典通考》,凡二百卷。

自以谓于先王之大经大法,究悉原委,蕲于匡补杜、马二《通》及秦蕙田《五礼通考》之书,而于世道之治乱兴废有补焉。

昔曾国藩作二圣哲画像记,谓:‘先王之道,所以修己治人,经纬万汇者,曰礼而已。

辨后世因革之要,而欲周览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

马端临《通考》,杜氏伯仲之间,莫不以礼为竞竞。

而秦尚书蕙田遂纂《五礼通考》,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而一经之以礼。

”是则镇珩之学所由本也。

于时王闿运才高意广,欲自外于国藩以别开风气;而镇珩严气正性,则推本于国藩以模楷后生。

闿运通而门户大,镇珩介而不免固,然不得镇珩之固,无以救闿运之通。

闿运啸傲公卿,跌宕文史,以经术为润泽,以文章弋羔雁,声气广通,宕而不反;而镇珩遗外声利,君子暗然,笃实辉光,足以日新其意矣。

独居深念,身当叔季,每太息于民生之况瘁,士风之己偷,学术之不纯,而发愤言之,以谓;“君子之守身,不可以不正。

而其为学也,必造己于广大。

智足以周万物,仁足以利无穷,匹夫匹妇,有一不被其泽者,若己推而纳之沟中,宁日淡然而已哉!山林幽默之士,违天而自用,闭门而孤游,彼徒知用贫贱为已乐尔。

抑知先忧后乐之君子,其身虽处穷约,而未尝不引天下国家为己任。

劳苦变动,而其心益进于光明。

盖坚忍之操,夙定于中,则事之卒然外至者,莫能以困我也。

故曰:‘贫贱忧戚,玉汝于成。

’彼流俗之人勿察,顾以其身不自佚乐为君子訾笑焉,岂不谬哉?始罗忠节公为诸生,家窭甚,岁尝聚徒讲授,所言皆古今经世大略,无一语及世俗利禄之学,乡里闻而窃笑,公勿为变。

其后军事起,倡率义旅,为国讨贼,功虽未究,而其学术之正,气烈之高,无待余论矣。

独其皇皇不自佚乐之心,由布衣以陟台司,未尝一日或异。

然非知公生平之深与学道而自有得者,见不逮此。

予尝谓今日人心之弊,患在居贫而强效富,无资而好为侈靡。

耳目声色之娱,恣欲自快,脱手千金如稊稗;至其昆弟族戚之寒馁者,视之漠然,不啻秦越人之相值焉。

夫如是,虽举天下国家畀之,岂能知忧哉?私其乐于一身而已矣。

”传有《北岳遗书》二十一卷。

郭嵩焘读其文而善之,贻书推挹,以谓:“议论沉实,有关世教。

而力诋近世言汉学者,上及高邮王氏,要皆实有心得,非以门户争胜。

想当施手时巨刃摩天扬矣。

往时孙芝房著《刍论》,推原汉学流弊足以乱天下,曾文正颇以为过。

愚尝原《刍论》立言之旨,非谓乱天下者汉学之为也,为其意气之凌厉,闻见之烜赫,尽宋元以来所守程朱之藩篱而务抉去之。

但为规行矩步,屏不得与于学,积成贪戾暴慢之习,夷然不以为非。

当乾嘉间创为此名,亦多聪明宏通辩博之士,十年间消磨既尽矣。

而其习中于人心,相为披靡,无复廉耻礼义之存,则谓以其学乱天下,非过也。

前时此风莫甚江浙,今又渐被湘中,人人排斥程朱为名高,心有惧焉。

甚望得如阁下者相与匡正而维持之。

读其书,想见其人,亦邈然深长以思也。

  七 邹代钧 罗正钧

  王闿运、阎镇珩肥遁邱园,邹代钧、罗正钧浮沉仕宦,而孜矻所学,上说下教,锲而不舍,终身以之,则固辅世以长民,同归而殊途。

乃知进退无恒,非离群也;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

  邹代钧,字甄伯,将生,而从大父汉章梦毕秋帆沅相造,故又字沅帆也。

新化人。

祖汉勋,博学名湖南,尤习州城形势沿革,而代钧儒染家学,尝言:“切于经世之用者,莫史家地理若也。

”史学地理之学,始于吾无锡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其后武进李兆洛朱印康熙、乾隆两朝《皇舆一统图》,而墨注古地名其上,起三代两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为二十图,曰《历代沿革图》,而后中国地域,古今沿革,了如指掌。

魏源则私淑于李氏,而颇不慊顾氏之书,以谓:“多言取而罕言守,言攻而不言防,乃抢攘策士之谈。

”顾左宗棠不谓然,独称顾氏“熟于古今成败之迹、彼此之势”。

而潜心玩究其书,手绘其图,以谓;“康熙舆图,以测度定地而成。

乾隆中,命何侍郎携带仪器,遍历各省而增订焉,是为乾隆内府舆图。

欲知往古形势,当先据之以成图,然后辨今之某地,即先朝之某地,又溯而上之以至经史言地之始。

以史印图,以图绳史,虽不必尽得实,而失实也亦寡矣。

”然而未有成书。

代钧则推本家学,而成宗棠之所未成,一以今地为依据,而沟通历代疆域、战争、港运及江河迁徙等事,肆力探穷。

年二十余,补县学生。

发箧读祖所著书,负之走千里,谒左宗棠于酒泉军次。

乞序而行之。

宗棠以参军谋奏保,得官县丞。

光绪十一年,贵池刘瑞芬以太常寺卿奉诏出使英吉利、俄罗斯两国,而代钧以两江总督曾国荃之介,得为随员。

随员者,例二十人,而代钧得厕十九人之末。

顾志节磊落,不以卑官自囿,长图大念,纵观欧亚全势,而陈议:“修铁路起东三省,亘蒙古以达新疆,与俄起中亚细亚以横贯西北利亚之铁路并行,而移民殖边,通商惠工,我不视之为瓯脱,俄自不敢起戎心。

”又言:“高丽介日俄两大之间,势不能自保,而我又无力以相保,狡焉启疆,何国蔑有?不如联东西友邦,公保其国为永久中立,比如欧洲之瑞士、比利时、卢森堡焉。

”说瑞芬据以入告,为属草。

奏入,留中,十九人者目笑存之,而代钧心独忧之,叹曰:“吾谋适不用,异旧必有噬脐之悔,何嗟及矣!”英人争哲孟雄为印属小国。

总理衙门以咨瑞芬。

瑞芬集随员议,相顾莫发一言。

代钧独侃侃而陈,谓:“哲属西藏,非印度属也。

”援古证今,退而具议以献。

顾瑞芬素倚任记室方某,召而示之,方厉声曰:“书生泥古,而昧于时务,何知大计?我大朝泱泱大国,岂在此七十里之小部落哉?英之所欲,不如与之以为好焉。

”参赞马格里者,英人也,顾折之日:“邹君,舆地家也,其说凿凿有据,苟以译复英外部,何必不得当也?”方乃蓄缩,而瑞芬从之。

英外部果无辞,照租借例定议。

全是交涉无不咨谋,而意气稍稍发舒矣。

暇则究心地学。

一日闭户,潜推度里相差之所以而憬然有悟,谓:“以尺量地,尺有差,地亦随之而差。

以地定尺,地有准,尺亦随之而准。

以地定尺,是谓迈特,迈特者,法兰西之尺度名也。

一迈特为四千万分地周子午圈之一,以吾华一尺与迈特比,为一万二千九百六十万分与四千万分之比,华之一尺,适等于百万分迈特之三十万又八千六百四十二。

”遂以此率制中国舆地尺,而图绘乃有准绳。

期满回国,叙劳报知县。

时清廷方开馆续修《会典》,代钧上书五千言,言测绘地图,其要有三:一曰测天度,二曰测地面,三日依率成图。

立说周详,后来测绘者以为楷式。

西士傅兰雅读之心折。

而其论测天度,原本经术,熔冶欧法,尤发前人所未发,而阐扬家学。

先是魏源之著《书古微》也,乃祖汉勋尝为绘《唐虞天象总图》,次璇玑内外之图,次玉衡三建,皆建北方定于位,分平旦、夜半、初昏及中星、用事分绘各图,而言:“善言地者必合于天。

地之合于天者,惟北极高度与东西偏度为最著。

地图而不合天度,势必少准而多差。

”代钧盖推本其说而上征于《周官》,以谓:“地体浑圆,其南北二点,正当天空之南北两极,其中腰大圈,亦与天空赤道相当。

如人在北极下,则以北极为天顶。

人渐向南行,见北极渐低,至赤道,则北极与天平合。

南极亦然,是地之南北不同,则北极出地之高低必异也。

东地之日出入,早于西地之日出入。

周三百六十度,与天周相应,每度六十分,都为二万一千六百分。

日历周天为昼夜,分二十四小时,时六十分,都为一千四百四十分。

故时之一分,等于度之十五分。

四分时等于一度。

此地在彼地之东一度,则此地之日出入早于彼地之日出入四分时。

是地之东西不同,则日出入之迟早必异也。

而测天度者,必先定午线,如京师之有中线,英吉利之格林回次,法兰西之巴黎,昔年西图所用之福岛,皆是也。

《考工记》曰:‘匠人建国,水地以县,置【执/木】以县,视以景,为规识日出之景与日入之景,昼参诸日中之景,夜考之极星。

”按此言匠人建国而于夏至日定其国之午线也。

‘水地’,言以水平地,如西人之用瓶水准。

‘县’,垂线也。

言地平者,必使地与垂线成直角。

‘【执/木】’,表臬也,植表臬使正如垂线而视其景也。

日出之景与日入之景必等长,虑所识景端或不确,乃任以一景之长为半景,臬底为中心,展规为平圆,两景端均交圆边,则为密合,是为规识日出入之景也。

复折两景端间圆边为点,向臬底作直线,即为午线之向,郑注‘度两交之间中屈之指臬,则南北正’,是也。

又日中之景为长短,必与所作午线合,复以日中之景参之‘极’‘星’。

近北极之句陈星,即《尧典》之‘璇玑’,‘璇’,旋假借;‘玑’,极也。

言句陈为旋绕北极最近之星也。

‘星’,即《尧典》之‘玉衡’、《尔雅》之‘斗极’,晋以后天文志所名‘黄道极’者是也。

夜观句陈玉衡为直垂线,则赤道与黄极相当,又与所画午线合,则午线合,是‘夜考之极星’也。

大司徒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

‘土深’,指南北;‘日景’,指东西。

夏至昼漏中,日南景短,是地在南近日,故土圭之景短也。

日北景长,是地在北远日,故土圭之景长也。

此定南北纬度之理也。

日东景夕,是地在东,日过其国之午线时,东地之景已夕。

月西景朝,是地在西,日过其国之午线时,西地之景方朝。

此定东西经度之理也。

西人定其国之午线,亦用匠人之法,而参以指南什,除电磁差,安子午差使极隐以窥日星之过午。

其随处测经纬度,则自日晷将午,至日晷过午,用纪限仪或经纬仪屡测太阳高弧,取其最高处为本处太阳过午线距地平高度,亦即本处天顶度;以与本日太阳赤纬南北加减,即得本处北极出地之度。

于是先以极准时表,如太阳过其午线之午正开准,行至本处,即测得午正,以与时表较迟早,差若干时分;化度,即知本处在其国之东西若干度分。

但一测午正,而地之东西南北皆定。

古今中外,若合符节。

善言地者必合于天,是不可不先务也。

”总裁王大臣善其议,奏充会典馆纂修。

湖广总督张之洞电调主修湖北全省地图,以兼会典馆差,奏得旨俞允。

图成,而系之以说,有曰:“武昌、荆州、襄阳,同为湖北重镇。

然荆扼江而不能扼汉,襄扼汉而不能扼江,武昌江汉之会,可以制东西之命,可以交南北之冲,非特吴楚所凭陵,实为四方之辐辏。

观此则知所轻重矣。

”之洞以为卓识伟略,殆过顾祖禹云。

代钧好谈兵谋,而于东南海防,西北边情,指陈凿凿。

中日战起,我师屡败,而代钧陈说当道为持久之计,而无侥幸于一胜,以谓:“宜分全国为五镇,更进迭战,而屯重兵于京津以为中权,以偏师游徼辽阳、牛庄、海盖等战地,彼强而我后退,彼进则我旁挠。

孤不羞走,只与之戏,亟肄以疲之多方以误之,未必非以弱制强,转败为胜之道。

”又议合南北洋闽广师船哨巡海上,截日人之运输以阻其继械继师,所以措置甚备。

书累数万言而莫之省,割地纳币而请盟焉;饮恨而已。

于是德宗惩于前败,欲以变法自强,而诏开经济特科。

张之洞及湖南巡抚陈宝箴、广东学政张百熙、札部侍郎曾广銮,皆以代钧名上,坚谢不应也。

既而拳乱起于北方,八国联军入京,而迫清廷为城下之盟;于是清廷以维新为媚外,而首兴学,诏以张百熙为管学大臣。

于是奏起代钧充编书局总纂兼学务处提调官,实为光绪二十八年。

其明年,充《钦定书经图说》纂修兼校对官。

书成,擢分省补用直隶州知州。

既而百熙奉诏筹设学部,代钧上书言:“当此新旧交接之际,大惧新知未浚,旧学先亡。

当以旧学为体,新学为用;庶无奇衺偏宕之弊。

学部之设,当以干涉各省学务为主义。

所谓干涉者,非徒文书往来之谓,一乡一村无学堂,学部之责也,一男一女不知学,学部之责也。

”及学部成立,补员外郎,迁参事厅行走,咸以病辞。

及三十四年,将以提学山东。

旨未下,而代钧速以寝疾,殁于武昌舆地学会。

先是代钧之随使英伦也,购英法各国所刊地图,满载以归。

义宁陈三立、钱唐汪康年、达县吴德潇,皆年少气锐,而骛经世之学。

代钧告之曰:“英国兵部海部之舆图学,开办至今二百余年,未尝或辍。

是知彼之雄长五洲,于地理固研求有素焉。

朝廷万几勿遑,吾草莽臣且为之。

”兰人者力赞其议。

遂创舆地学会,虽往来湘汉,于役四方,而图局常以自随,综绘中外舆图七百余幅,而译绘西人地图,原本比例,有用英法俄尺者,悉据中国舆地尺改归一律,无论何国何地,按图可得中国里数分率之准,五千年来未有也。

族子永煊、永良、永修,咸传其学。

而舆地学会之开,则永煊、永良赞襄之力为多焉。

首出亚洲样图,即永良手绘也。

永良,字易卿,尝佐代钧从测绘湖北全省地图,纂有《测绘综要》四卷,而叙以发其指曰:“地图之制,不外测绘两端,而算术者,测法之原,测法者,绘事之原。

其事不难,其理甚明,乃矜奇秘巧者笔之于书,而于测绘中之层累曲折,必故艰深其辞,以苦人探索,发挥寡而其辞晦,议论微而其意晦,以为不如是,则人不服予术之精深也。

于是深者浅之,晦者显之,繁者简之,缺者增之。

首算法,次测法,次绘法,次释器,条贯分明,不分中术西术,斯于易知易能,而其中有用旧说者,有用其理而易浅说者,有合数说而成者,有分其说而散见者,间有窃附己意者,语多因袭,不害共晓而已。

”以光绪三十二年先代钧死。

代钧叹曰:“吾失一臂矣!。

”及代钧之死,而舆地学会随解。

所有地图之底本,制图之器械,盖学部购之以去而不知所用焉。

永煊惧家学之渐以坠也,起而继之,开地学社于武昌,曰“亚新”,而永修实赞之。

永修,字觉人。

永煊,字焕庭。

及永煊死,而子兴巨能缵其业。

兴巨字伯庚,其父永煊出版之图,殆三十种,而兴巨随时调查,随事更正,事为之表,省为之说也。

既以继志述事,而出版益夥,以永修宗老,奉手请益,而永修必发凡起例以为之序。

其序河南道县图,以谓:“顾宛溪论河南形势,有曰:‘宛(南阳)不如洛(洛阳),洛不如邺(安阳)’,独不数汴梁,以其无险之可守也。

夫闭关之世利于阻,开港之世利于通,地险不足凭,人险足以持之。

铁路可以凿空,电信可以调兵,故山川丘陵,能限人于汽机未发明以前,不能限人于既发明以后。

河南自黄河北徙,而患息于东,铁路中交,京汉通于南北,汴洛贯乎东西,周郾道清,胥足佐军转饷。

江淮米粟,既实廒仓,燕赵劲师,崇朝渡河。

古今异形,夷险异势,使顾氏生于今日,必下转语曰:‘邺不如梁。

’”酌古斟今而不为墨守,信为发顾祖禹所未发云!兴巨死,而子新垓缵其业,胚胎前光,不懈益修,祖父子孙,继继承承,邹氏舆地之学,于是过五世矣。

清季以来,前后出版舆图殆三百种,而系说装册者十之三焉。

余特仿《太史公书?孔子世家》《老子列传》之例,著其继世,以明家学。

而自新垓以溯代钧,则曾大父行也。

代钧一生孜矻,而未尝萦情禄仕。

尝主讲两湖书院、京师大学堂,以所学传授弟子。

而所纂述,舆图以外,有《西征纪程》四卷、《光绪湖北地记》二十四卷、《直隶水道记》二卷、《中国海岸记》四卷、《会城道里记》二卷、《中俄界记》三卷、《蒙古地记》二卷、《日本地记》四卷、《朝鲜地记》二卷、《安南、缅甸、暹罗、印度、阿富汗、俾路芝六国地记》八卷、《五洲城镇表》一卷、《五洲疆域汇编》三十一卷、《西图译略》十二卷、《文存》四卷、《诗存》一卷。

  罗正钧,字顺循,号劬庵,晚号石潭山农,为湘潭人。

少贫劬苦,读王夫之书,慨然想慕其人,镌一印曰“船山私淑弟子”,而罔罗旧闻,补辑仪征刘毓崧《船山年谱》二卷,《船山师友记》十七卷以寄意。

及年逾弱冠,负笈长沙之岳麓书院,师郭嵩焘而友湘乡杜俞元穆。

俞才气无双,而正钧亦好议论,务陵侪辈出其上,顾二人者,相好也。

俞方读书其邑之东山,因得尽识其同学黄煦海霞、朱应庚恢元、陈瀚子瀞、曾希文仙亭、张通典伯纯诸人,所谓“东山十子”者也,志意纵横而诗歌唱答,每有会山,篇什争出,互赞交诵,旁若无人。

正钧独不能诗,默坐以听,而十子者亦置之不厝意。

每发论曰:“往者湘乡曾、罗、左、李诸公以忠义倡动乡里,遂平剧寇,其为学具有本末,而未尝喜言诗。

言诗者,湘乡之衰也。

”然而十子者不以正钧言为忤。

正钧举光绪十二年乡试,受聘为醴陵渌口书院山长,而左宗棠先主讲焉,尝依朱子小学为学规八则,董课甚严,其后无踵行者,而业亦堕。

至正钧踵修坠绪,士习丕变。

三试礼部不第,而刻厉于学,景行乡贤,以为必可企而及。

读其遗书,而为之年谱,欲以推见志事,为例尤精。

每言:“刘毓崧《船山年谱》,虽不免疏舛,然其据遗书以谱生平,经纬往复,条贯而详核,非深具苦心者不能有也。

”于是推本其体以成《王壮武公年谱》二卷、《左文襄公年谱》十卷。

武强贺涛,尝受古文于桐城吴汝纶,而世之号称知言者也,尤喜诵说《左文襄公年谱》,叹曰:“昔赵充国平西羌,言兵事利害及屯田诸奏,翔实矜慎,一洗贾、晁浮夸之习,于汉文中为最知体要。

班氏论次其传,一即仿效之,而其文乃与充国诸奏无异。

文襄勋伐大于充国,而谋略则同。

其筹画之见于章奏书牍,《年谱》既备采之,挚大拾零,捃摭遗佚,至繁博矣;而融以精意,经纬成章,洪赡坚重,一如《年谱》所载文襄之文。

‘惟其有之,是以似之’,罗君之谓矣。

邹代钧驰心域外以究方舆,而正钧景行乡贤以治年谱,宏识孤怀,骈绝当代。

侍郎廖寿恒以人才荐,诏用知县发直隶,试署抚宁。

县瘠而民习为盗,士不知学,正钧之莅官也,则捐廉俸购书数千卷,置骊城书院,时诣讲课以劝学。

而编保甲,捕斩大盗陈国魁、韩振择等数人以靖盗。

先是义宁陈三立为正钧论:知县一官当以听讼为教养,谓;“判决公而民知是非,所以为教。

判决勤而民免拖累,所以为养”也。

正钧心识其言。

至是定旬之三六九为堂期,亲自收呈,出批未尝逾三日,皆出亲笔,有虚诬者,必抉其情实乃已,往往一批而讼以息。

有传案者,计道里远近为期,一到即审,非两造输服,不下判词,尤出以澄心审量,而邑大治。

寻移定兴,而拳匪起。

其原起于莠民习教以怙势,悍民习拳以抗教。

而正钧折狱以情,治狱以平,教民无所怙恃,教士不得关说。

顾邑民之习拳者,拳坛星布,拳足蜂屯,相为构扇,欲阑入;而正钧驰谕立散,罗拜跪送,呼“定兴好县官,勿犯也”。

及返城,而邑绅鹿学尊迎谓曰:“今日真可谓黄巾罗拜郑康成矣。

”然大府熟视莫为之所,而朝议袒拳,声生势张,渐不可制。

而正钧请剿,久不报;请代,厪得归,而京师陷,拳匪亦熸,时为光绪二十六年。

朝局更新,大臣交章论荐,宜加擢用。

诏赴部引见。

湖南巡抚俞廉三奏留本省兴学练兵,而以二十八年派赴日本观操,因考察学制。

返报,而请派学生赴日本习专科之学,湖南之派留学生自此始。

二十九年,直隶总督袁世凯奏立学校司,电调办学。

正钧上言:“教育贵普及,而以中小学堂为本;然必先造就师资,而后中小学能刻期举办。

”中国之有师范学堂,自直隶始,而直隶之办师范学堂,其议发自正钧。

遂以学校司提调派充师范学堂总办,而招师范生六百人,分速成、完全两科,是为直隶创设师范学堂之始。

明年,速成科毕业,派充小学教员,县各一人,是为全省各县创设小学堂之始。

而部檄补授邢台县,世凯以兴学方始,而难其代,请改署清苑首县,仍兼办学。

又三年,而师范完全科毕业,派充各府州中学教员,是为各府州创设中学之始。

自创设师范学堂,日就月将,四年而全省之中小学堂如期成立。

风声所播,于是山东、河南两省人士,胥以直隶办学,知所先后,程效最速,可为法式,请选派俊秀,附学师范,以资观摩而开风气,则正钧之以也。

王闿运以今文开蜀学,而正钧树北学之规模,君子因机立教,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泽之所及者广矣,何必以私于里子弟哉!袁世凯奏请破格任用。

三十三年四月,以保升直隶州知州,特授天津府知府,调署保定府,兼管全省学务,学部奏充二等谘议官。

明年六月,以道员用,署山东提学使。

时山东全省,仅省垣有师范学堂、高等学堂各一,而图书阙,规制简。

正钧即以施之直隶而有效者,首从整饬师范学堂人手,厘订课程,礼延良师,而严定州县办学考成,法立令行。

越二年为宣统元年,而自省垣以及各府州县之中小学堂,次第成立,一如直隶。

然部定奖励,纳科举于学校,其士之入学者,既志在得官,而师之为教者,亦以为速化,而不知道问学而尊德性,先器识而后文艺,学校愈推广,风气愈窳敝。

正钧惄然曰:“此班孟坚所谓禄利之途然也,岂国家所以敬教劝学、化民成俗之意?惟读书可以变化气质;抑读书何限庠序诸生。

”于是广购图书,以创办山东图书馆。

而日本人有购运嘉祥、肥城诸县汉画像十石以过济南者,正钧叹曰:“吾国艺人之瑰宝,何可为外人有!”截留不许出境,而创设山东金石保存所以附图书馆内,曰:“士子摩挲古物,亦以发思古之幽情也。

山左画像石最夥,山崖墟莽,往往有之,而武梁祠画像盛传于世,然黑文凸起,体貌朴拙。

余获金乡汉扶沟侯朱鲌墓画象石以置金石保存所,朱文古劲,独为精绝。

往者诸暨陈章侯画人物,躯干伟岸,而衣摺如铁画银钩,瘦硬通神,见者称其兼有公麟、子昂之长,而章侯则自谓得之汉画,人以为大言诞诬。

今观朱墓画像,而后叹章侯之言为有征也。

”以宣统二年九月引疾归。

归一年而革命成功,袁世凯为临时大总统,起正钧为经界局会办,再电不应,而使至,亦不见。

搜采一时臣僚之殉清以死者,得百数十人,成《辛亥殉节录》六卷以寄怀云。

正钧熟当朝掌故,尚气好谈兵,侃侃自将,多忤而少与;然所交契,如同县赵启霖芷荪、郭承鎤伯庚、黄笃恂涤君、长沙左调元长卿、黔阳黄忠浩泽生、义宁陈三立伯严,及湘乡杜俞之伦,皆志节磊落之士。

其中赵启霖,名御史;黄忠浩,名将也;陈三立,名公子也;杜俞,名监司也。

而郭承鎤、黄笃恂、左凋元三人者,困诸生不得出,无乡曲之誉。

声闻显晦不同,而正钧久而敬之,盖无不同。

三立则以正钧扬榷古今,议论务为激发,而诤之曰:“以此承王先生遗老孤愤之流弊,其极也,将以党同门、妒道真。

”正钧亦自笑也。

顾正钧独称推郭承鎤、黄笃恂及左调元为人,如不容口,以励儒行。

  左调元者,家贫,居长沙城北一破屋,客至,坐门槛,商榷古今,至日旰不能设茗,薄暮则持一布囊,徐行入市,购米盐鱼肉以归奉母,意有欲,无不致也。

为诸生数十年,憔悴专一,无当世名,而志在天下。

颇嫉世衰政窳,不务推本仁义,每太息言之,以谓:“天生民而立之君,所以养民之生,而非徒为奉己以自尊也。

孔子于三代之君,独推禹无间然,而其所称,‘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三者而已。

此则仁圣之同趣,治天下之要道也,”通《论语》三《礼》,不为章句。

或劝以著书,答曰:“学务心知而已。

后世著书之士,探索临时,久之已亦忘之矣。

吾不为也。

  郭承鎤者,少孤好学,闻湖北有章先生者,讲学山中,附舟造访,而途遇盗,刃伤数人,诸客惶怖乞命,承鎤危坐大声以斥,盗不测所以,相惊引去。

已从章先生受邵雍书,归而逾益精通,独处一室,如对严命。

行事造次,必准前儒,人大姗笑之。

及察其行己,久而益卓,转相钦叹。

刘锦棠以通政使督师新疆,闻其名,走书币速驾。

锦棠久将威重,幕府数十人,长跪白事,而承鎤自以布衣为宾客,相见一揖,同幕侧目,以为慢也。

意不自得,则日闭户著书;倦则匹马独出,冒大风雪,射猎天山,而赋长歌;以摅怀云。

始承鎤家居贫甚,当授徒给衣食,而以不习制举文,无相延者。

乃日具粥饭奉母,而身与其妻食糠秕,恒经月不粒食,其自厉如此。

然志意广大,欲通一经以整齐百家。

始治《春秋》,未卒业,见方苞书,与己说无殊异,乃弃去治《易》,著书曰《周易观象》。

既至新疆,陕西有李生者,抱其父所著《易》,走千里造谒军中,言曰:“吾父且死,属若干岁后,南方有郭君者至,可以畀矣。

君岂其人耶?”承鎤阅书名乃与己同,大异之,而益喜自负。

于是为缮写其书以刊,而更名己书曰《周易经传解》,苦思力索,每下一义,屡岁始定;而自新疆归,未尽一月,毕上下《经》《大象》,自诧为有神助焉。

  黄笃恂者,博观书传,而修洁有精识,尝以春秋士大夫达于治术而有文采,后世能兼之者,独贾谊、苏轼,慨然慕其为人。

兄弟八人,咸有才器,而笃恂次居仲,褒衣博带,相与提衡今古,以为古昔圣贤言治备矣,而立国日益贫弱,乃综览中西之书,斟酌百家之说,著为论曰:“近古无百年之治者。

近古之为治,无以禹墨为体,周孔为用者也。

言夫其必以禹墨者,以其贵俭兼爱也;必以周孔者,以其敦礼明教也。

由禹墨之道而不用周孔,则其弊也质胜文,所谓‘见俭之利而因以非礼’,‘推兼爱之道而不别亲疏’;由周孔之道而不别禹墨,则其弊也文胜质,所谓‘博而寡要,劳而少功’。

盖禹墨者,不敢一息弛其形;周孔者,不敢一息纵其心。

不弛其形,不纵其心,庶政以修,百度以贞,而天下不治,治而不长久者,未之有也。

弛其形,纵其心,上乐其欲,下同其风,纪纲废弛,内外交讧,而多其术以求富强,卒之富强不可治,而国愈困,民愈贫,【亻谗|讠】焉不可终日矣。

”又言:“为学之道,先之以绝流俗之心,次之以集义,终之以成务。

”高瞻远瞩,而最早死,年二十二,士论惜之。

  三人者,皆屏迹闾巷,声光暗然,而左调元、郭承鎤,尤穷窭不自活,正钧独喜诵说其言,以谓“岩穴之士,趋舍有时。

王夫之著书,综贯天人,而遁世无闷,经二百余年,其书始出,而能读之者亦几人哉?太史公曰:‘士欲砥名立节,非附青云之士,恶能声施后世?’抑亦志士仁人之所悲也。

若左调元、郭承鎤之属,其学行固皆有可称。

  正钧有《劬庵文稿》四卷、《诗稿》二卷、《官书拾存》四卷。

  八 谭嗣同 蔡锷 章士钊

  世穷欲变,当王为贵。

谭嗣同、章士钊文章经国;蔡锷将略盖世。

文武殊途,成败异变,而无不运会维新,志欲匡时。

谭嗣同明于死生之故,变法不成,而杀身以殉所信。

蔡锷力张军国之策,所投非主,而反兵以声大义。

章士钊欲权新旧之宜,与时相劘,而丛诟以将没齿。

呜呼!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

苏轼不云乎:“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

其中是非毁誉之故,亦监观得失之林也。

吾于谭嗣同,而得处死之决焉;吾于蔡锷,而明择主之谊焉;吾于章士钊,而知用晦之道焉。

遂以终于篇。

谭嗣同,字复生,浏阳人。

父继洵,光绪初,以进士官户部员外郎,外擢甘肃巩秦阶道。

历甘肃布政使,升任湖北巡抚。

三子,嗣同次三。

其乡人欧阳中鹄以举人会试留京,而继洵延馆其家,使受业焉。

倜傥能文。

自言:“少为桐城,刻意规之,出而识当世淹博之士,稍稍自恧。

由是上溯秦汉,下循六朝,始悟心好沉博绝丽之文,子云所以独辽远也。

昔侯方域少好骈文,壮而悔之以名其堂。

嗣同亦既壮,所悔乃在此不在彼。

而所谓骈文,非排偶之谓,气息之谓也。

子云抑有言:‘雕虫篆刻,壮夫不为。

”处中外虎争,文无所用之日,丁盛衰互纽,膂力方刚之年,行并所侮者矣。

”于是改字壮飞。

弱娴技击,长弄弧矢。

其父之官甘肃巩秦阶道,而嗣同往省。

尝于隆冬朔雪,挟一骑兵,七昼夜驰一千六百里,岩谷阻深无人烟,载饥载渴。

比达,髀肉尽脱,濡裤血殷,见者目不忍视,而嗣同神色洋洋。

乃父所部防军,设酒馔,鼓吹陈百戏以相宴享,嗣同不喜也。

独出驰生马,走山谷中,遇西北风作,沙石击人面如中弩,而嗣同不顾,臂鹰弯弓,从百十健儿,大呼驰疾,争先逐猛兽。

夜则支幕沙上,椎髻箕踞,掬黄羊血,杂雪而咽,拨琵琶引吭歌秦腔,欢呼达旦。

既而出玉门关,谒新疆巡抚刘锦棠。

于时方为驰骋不羁之文,讲南宋永康之学,抵掌而谈,奇策纷纭。

自以究天之奥,握霸王之略也。

自是往来于直隶、河南、陕西、甘肃、湖南、湖北、江苏、安徽、浙江、台湾等省,咨风土,结豪杰。

而其父之巡抚湖北也,嗣同时以便道省视,因揽其山川形胜。

一日,循视罗泽南洪山故垒,怃然有间,曰:“此绝地也。

武昌处江汉之冲,江水南来,掠城西而北,折而东,汉水自西来会,湖陂溪泽,左右萦带。

惟道洪山而东,陆路达咸宁、通山,以联湖南、江西之势,而为武昌之吭背。

而逼城以峙,俯瞰则环城百里一览尽。

昔洪秀全踞武昌,而罗忠节公驻军于此,然利于主而不利为客。

盖山蜿蜒一线夹两水间,而无冈阜以为屏辅,使城贼潜军断其后,则援军阻水,而不战成擒矣。

幸胡文忠公先据金口,而罗公既得洪山,益南攻贼垒以自达金口军;于是犄角之势成。

而武昌以南皆非贼有矣。

然论武昌于今日,又非天下所必重。

古之重武昌者,以其挈长江之要领也。

今则中外互市,轮舟上下,而长江尽失其险。

故武昌,譬则斗也,而其柄不在此。

亦欲操其柄以斟酌海内,挹注八荒,必先以河南、陕西、四川、云贵、湖南、江西为根本,而以武昌为门户,合势并力以临驭长江之下流,然后东北诸行省恃以益重。

嗟乎,古今之变亦已亟矣!余谓毋遽求其变也,先立天下之不变者,乃可以定天下之变尔。

”先是罗泽南率厉乡人以起湘勇,曾国藩、左宗棠因之,削平东南,威殚旁达,南至于海,西极天山。

而湘中子弟睹父兄之成功,欲袭故迹以奋起功名。

顾嗣同悄然叹曰:“湘军其衰矣。

狃于积胜之势,士乃嚣然喜言兵事,人颇牧而冢孙吴,其朴拙坚苦之概,习俗沾溉,且日以趋于薄。

读圣人书而芜其本图,以杀人为学,是何不仁之甚者乎!”既而走京师,谒乡先辈刘人熙而问业焉。

始识永康之浅中弱植,俶闻张载之深思果力,而发之以王夫之之精义,幡然改图。

于是著《张子正蒙参两篇补注》。

道之大原出于天也,王志,私淑船山之意也。

乃进而求之六经,而欲以礼立体,以《易》观通,及治《春秋》以说例,一折衷于礼,而推本诸《易》以究天人古今之变,以谓“大《易》观象,变动不居,四象相宣,匪用其故。

天以新为运,人以新为生,汤以日新为三省,孔以日新为盛德。

方其机已勃兴于后,乃其情犹执滞于前,何异鸿鹄翔于万仞,而罗者视乎薮泽?则势常处于不及矣。

智名勇功,儒者勿重,不必其卑狭也。

方其事之终成,即其害之始伏。

何异日夜相代乎前,而藏舟自谓已固,则患且发于无方矣。

此皆不新故也。

早岁之盛强,晚岁必臻衰老;今日之神奇,明日即化朽腐。

道限之以无穷,学造之以不已,庸讵有一例之可概、一德之可得乎?常怪‘善’岂一而已,择之何云‘固执’。

俯仰寻思,因知固执乎此,将以更择乎彼。

不能守者,固不足以言战;不能进者抑岂能常保不退耶?嗣同之纷扰,殆坐欲新而卒不能新,其故由性急而又不乐小成。

不乐小成,是其所长;性急,是其所短。

性急,则欲速躐等,岂能深造而自有得?不得已,又顾而之他;又无所得,则又他;且失且徙,益徙益失。

此其弊在不循其序,所以自纷自扰而无底止也。

夫不已者,日新之本体;循序者,日新之实用。

颇思以循序自敕,而以日进于不已。

不已,则必不主故常而日新矣。

”遂在浏阳设一学会。

适南海康有为倡强学会于京师,多士风动。

嗣同千里造谒,而有为归广东,不得见,见其弟子新会梁启超,则导扬师说,而为述有为所发明《易》《春秋》之微言,穷《春秋》三世之义,阐《礼运》大同之治,而体《易》乾元统天之精,与嗣同平日所诵习契机,而益闻所未闻,则大感愤而欲措见诸行事。

以父命就官知府,候补金陵。

而石埭杨文会亦需次焉,博览佛典;嗣同时时往从之游,明心见性,而以反求诸己,自谓“作吏一年,无异入山。

”闻华严性海之说,而悟世界无量,现身无量,无人无我,无去无住,无垢无净。

舍度外人更无自度之理。

闻相宗识浪之说,而悟众生根器无量,故说法无量,种种差别,圆性无碍。

深造而有得,豁然贯通,能汇万法为一,能衍一法为万,无所罣碍,而以佛理印《易》理,以佛说“慈悲”证孔子言“仁”。

佛说“悲智双修”与孔于“必仁且智”之义,如两爪之相印。

惟智也,故知即世间,即出世间,无所谓净土。

即人即我,无所谓众生。

世界之外无净土,众生之外无我,故惟有舍身以救众生。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孔子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故即“智”即“仁”焉。

即思救众生矣,则必有救之之条理,故孔子治《春秋》,为大同小康之制,千条万绪,皆为世界也,为众生也。

因众生根器,各各不同,故说法不同,而实法无不同也。

既无净土矣,既无我矣,则无所希恋,无所挂碍,无所恐怖。

大净土与我且不爱矣,更何利害、毁誉、苦乐之可以动其心乎?故孔子言“不忧”、“不惑”、“不惧’,佛言“大无畏”、盖即“仁”即“智”即“勇”焉。

通乎此者,则游行自在,可以出生,可以入死,可以仁,可以度众生。

于是观孔佛之会通,条而贯之,而傅以康有为《春秋》三世之义,《礼运》大同之说,以成《仁学》一书,而人我之阂以祛,死生之故以明,而任事之勇猛亦精进。

呜呼,此所以舍命不渝,而能视死如归也!义宁陈宝箴方为湖南巡抚,其子三立辅之,慨然以湖南维新为己任。

而嘉应黄遵宪为湖南按察使,宛平徐仁铸为湖南学政,以光绪二十三年先后到任,志同道合。

前学政元和江标留而未去,力赞其谋。

于是湘乡蒋德钧以四川龙安府知府任满赴部引见,措资回湘,凤凰熊希龄以翰林院庶吉士在籍,相与应和,欲纠湘中志士并力经营以为东南倡。

德钧之知龙安府也,循良著绩,一致力于社仓、义学、保甲。

约旨卑思,精心实践。

而缉盗务获其魁,听讼必求其情。

日坐大堂,躬收讼牒,旁批眉注,以示两造,无不情得,然后下判。

在任九年,讯结万余起,好事者为弹词流传武昌。

张之洞见而叹曰:“知府一官虚设久矣,得此君起而张之。

’属门人杨锐通书致殷勤。

答曰:“愿为饮冰茹蘖之劳臣,不为肠肥脑满之达官。

”硁硁自守,亦磊落奇士也。

至是宝箴奏请德钧以道员留省主时务学堂,而德钧则赴天津挟梁启超以归主讲席。

黔阳黄忠浩自武昌归以主练新军,为统领。

而嗣同则自金陵归以主南学会,为学长。

南学会者,将以合东南各省士绅为一大朋,相与讲爱国之理,求救亡之法,而先从湖南省一省办起。

以谓“统中国者必曰兴民权,而民权非可以旦夕而成也。

欲兴民权,必先兴绅权以辅官治。

欲兴绅权,尤必兴学会以开绅智。

权者,生于智者也。

唐宋以来,官必异籍,专制一切。

而民之视地方公事,如秦越人之视肥瘠矣。

今欲更新百度,必自通上下之情始。

而绅士者,所以绾官民之枢,欲用绅士,必先教绅土。

教之惟何?惟一归于学会而已。

”顾学会也,而兼有地方议会之用。

省有大事,必以谘议。

先由巡抚聘选绅士十人为总会长,继由此十人各举所知展转汲用以为会员。

每州每县必有会员三人至十人。

会中每七日必演说一次。

陈宝箴、徐仁铸、黄遵宪必率属官莅听。

而嗣同为学长,主演说,慷慨论天下事,听者感耸。

虽以召闹取怒,新旧互哄,而风声所播,各府州县私立学校纷纷成立。

湖南新机勃发不可遏,则南学会之以也。

时德宗锐意维新,而用事大臣不便。

御史杨深秀言:“国事不定,则人心不知所向,如泛舟中流而不知所济。

”而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亦上疏请定国是。

于是德宗以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下诏誓改革。

二十八日,召见康有为,命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许专折奏事。

徐致靖以子仁铸之言荐嗣同,召对称旨。

而德宗用有为言,以七月二十日下诏显擢内阁候补侍读杨锐、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内阁候补中书林旭及嗣同四人,著赏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事宜。

废八股,开学堂,汰冗员,广言路,凡百设施,不循故常。

然杨锐骤用事,颇受馈遗,袍料狐桶,望门投止。

而宦京朝久,深知宫庭水火,而势之不能以无虞也。

会张之洞生日,其子在京设筵宴门生故吏,而锐举酒不能饮。

座客问故,徐曰:“今上变法,太后意有忤。

吾属参枢要,死无日矣。

”至二十九日而锐召对,赐密谕,谓:“朕位几不免,汝康有为、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速筹相救。

”锐出传示,即所谓“衣带诏”者,相顾莫知所为计。

而五人者,惟嗣同卓厉敢死有知略。

于是说帝以八月初一日召见武卫军统领直隶按察使袁世凯,好言抚之擢兵部侍郎,专办练兵事务。

而嗣同夜造世凯,出衣带诏示之曰:“天下健者推公,若勒兵以清君侧、肃宫庭,指挥若定,不世之业也。

”且以手自抚其颈日:“苟不欲者,请杀仆。

”世凯正色曰:“君以袁某何如人哉!”顾以隶荣禄久,心惮之,不即发也。

荣禄则微有闻,驰使询。

世凯猝不得隐,则以归诚于荣禄。

荣禄者,太后之母族也,以大学士出为直隶总督而柄兵居外,所部武卫军,分隶提督董福祥、聂士成及世凯。

即闻世凯之言,而以告太后,太后怒,而德宗知事急,又以初五日召见世凯。

世凯出语人曰:“皇上责我以练兵,敢不奉召,他非我所知也。

”顾林旭自始不以用世凯为然,以小诗代简示嗣同曰:“伏蒲泣血知何用,慷慨几曾报主恩。

愿为公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

“千里草”影董字,“本初”影袁姓。

盖谓用袁世凯,不如用董福祥也。

明日,梁启超方造嗣同,有所议,而太后垂帘训政,抄捕康有为南海馆之报至。

嗣同从容语曰:“吾惟一死以报知己,君盍入日本使馆,谒伊藤氏以营救康先生?”启超则以是夕宿日本使馆,而嗣同杜门以待,捕者不至。

则以次日之晨访启超,劝东游。

日使从旁讽曰:“不如君偕。

”嗣同不可,再三强之。

嗣同曰:“各国变法,无不流血。

今中国未有以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竞也。

有之,请自嗣同始!”因顾启超曰:“不有行者,无以为后图。

今康先生之生死未可知。

”而有为以初二日奉旨出京,次日敦促,先期逃遁,顾嗣同未之知也。

御史杨深秀诵太后训政之诏,抗疏以为不可。

援引大义,切陈时艰,请撤帘归政。

遂偕嗣同及杨锐、林旭、刘光第与有为之弟广仁并就逮。

而旭先一夕知不免,则哭于教士李佳白之堂。

嗣同既入狱,题壁曰:“望门投宿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盖怀有为及北京大侠王正谊所谓“大刀王五”者也。

遂以十三日斩于市。

临刑神色不变,而军机大臣刚毅监斩,嗣同呼之前曰:“我有一言!”刚毅他顾不欲听,乃从容就戮。

传有《莽苍苍斋诗》二卷、《补遗》一卷、《寥天一阁文》二卷、《远遗堂集外文》二卷,皆所自定三十年以前作。

性任侠好事,而与友人书言:“人生世间,天必有以困之。

以夫下事困圣贤、困英雄;以道德文章困士君子;以功名困仕宦,以衣食困庸夫。

天必欲困之,我必不为所困,是在局中人自悟耳。

夫不为所困,岂必舍天下事与夫道德文章功名货利衣食而不顾哉?亦惟尽所当为,其得失利害未足撄我之心。

‘强为其善,成功则天’,此孟于所以告滕文公也。

可见事至于极,虽圣贤亦惟任之而已。

君子坦荡荡,名教中自有乐地,安用长戚戚为哉!”顾嗣同之致命遂志,养之有素。

其立身自有本末。

而谈者藉为康有为之盛德形容,蔡锷之举兵讨袁,操之有本,在英雄别有襟抱。

而论者漫谓梁启超之发踪指示,皮相目论,恶足与语天下士也哉!

  蔡锷,字松坡,邵阳人。

年十四,补诸生。

十七而负笈时务学堂,梁启超主讲席,遂奉手焉。

然得启超之心传者少,而受杨度之薰染者为多。

杨度,字皙子,湘潭人也。

尝受经王闿运,自谓承其平生帝王之学,而留学日本,倡君宪救国之论。

而锷稍长亦东渡,入日本士官学校。

乡人之中,独与度契。

休假日,必饭于度。

放言高论,谓“非军国主义不足以救积弱之中国。

而近百年来,为一切政治之原动而国制组织之根本者,立宪制是也。

为一切军事之原动而国军组织之根本,则义务兵役制是也。

两者相反而以相成。

自国家言,则立宪制者,求其个性之发展,故自由者,义取诸分,对内者也。

义务兵役者,求其团体之坚固,故强制者,义取诸合,对外者也。

自人民言,则有与闻政治之权利,即有保卫国家之义务。

大君与人民共国家,即可课人民以兵役。

”与度之君宪救国论,此唱彼和。

于时清政既替,变法无成,海外三岛,志土云集。

而抱负不同,各有揭帜。

持君主立宪论者,以为“法制既修,政有常轨,君主不过虚器,何必汉人尸名。

国步方艰,外侮频仍,苟以革命起衅,必贻瓦解之祸。

”大放厥词以为之主者,保皇党之梁启超,而《新民丛报》其喉舌也。

不然其说而倡民主立宪者,则曰“治人治法,不可偏废。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主之者厥为国父,而为之喉舌以与《新民丛报》旗鼓相当者,则有汪精卫、胡汉民等主编之《民报》。

而度依违其间,盖其持君主立宪与启超同,而保皇则匪我思存。

于是异军突起以创《中国新报》。

亦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

而吐属婉约,不激不随,以视《新民丛报》之铺张排比、好为无端厓之词者。

意度温文,动人娓娓,一册风行。

而国父之自南洋抵东京也,下车之后,首造于度。

谈三日夕,欲伸所信而引为同志,而度不以为可。

临别而国父喟然曰:“吾舌敝而君执之坚。

”度谢曰:“愧不克承公教。

顾有一友,与公英雄所见略同,愿介以见。

”国父问何人,曰:“黄克强”。

而黄兴与国父之相见,则度为之介也。

旋归国应经济特科试,列第一。

或谗于太后曰:“启超之党也。

”罢不用。

而袁世凯方柄政,力荐度,召对,赏四品京堂,以为宪政编查馆提调,于是度以世凯为举主矣。

既而宣统即位,其父醇王摄政,世凯称足疾罢,而度亦浮沉仕不进。

及辛亥革命,黄兴以黎元洪起兵武昌,摄政王莫知所为,起世凯督师。

朝旨未颁,而度先驰谒世凯,有所陈说。

世凯之出也,遣唐绍仪赴沪媾和,而命度南下协赞。

度与黄兴雅故,为世凯疏通其意。

而和议屡停,以有成言者,度与有力焉。

蔡锷与度过从之日久而习闻其言论,及归国,历主湖南、广西、云南总兵事,擢云南三十七协协统。

时为辛亥二月,而英人窥我片马以有违言,于是辑《曾胡治兵语录》以申儆诸将。

意别有会,则为加按。

至曾国藩论“用兵之道,审量而后应之者多胜”一语,则加按曰:“兵略是取攻势,固也。

必兵力雄厚,士马精练,军资完善,交通便利,四者具而后以操胜算。

普法之役,法人国境之师,动员颇速,而以兵力未能集中,军资亦虞缺乏,遂致着着落后,陷于守势以坐困。

日俄之役,俄军以西伯里亚铁路之交通,仅单轨,遂为优势之日军所制而以挫败。

吾国兵力,决难如欧洲列国之雄厚;而‘精练’二字,此稍知军事者能辨之。

至于军资交通,两者更瞠乎人后,如此而曰‘吾将取攻势之战略战术’,何可得耶。

若与他邦以兵戎相见,与其孤注一掷以堕军,不如据险以守,节节为防,以全军而老敌师为主。

俟其深入无继,乃一举而歼之。

昔俄人之蹴拿皇,用此道也。

”观于今日,我国人之坚持抗日,所见略同。

而锷烛照几先,论之于二十年前。

然抗日军兴,吾与语士大夫,罕有会其意者。

吾自来湘,尝告人:中国之对外战争,有两番伟论,皆出湘人,而可以俟诸百世不惑。

左宗棠之经略新疆也,俄人责言以陈兵,朝议蓄缩,而宗棠则主先进兵攻俄,引多隆阿之言,以谓“俄越境入中国,所坏者中国地方;我越境入俄边,所坏者俄国地方。

俄人须防后路,自不敢一意向前。

”语详本传。

蔡锷主以守为战,而宗棠则欲以攻为守,乃与自来德国兵家所倡防御须在敌国境内之说,如出一吻。

当年左公之雄图大略,与锷此日之操心虑危,相反相映。

然而锷知彼知己,其论为不乖于情者也。

既而闻黎元洪、黄兴起武昌,遂举云南以应,为都督。

顾锷高瞻远瞩,不甘割据偏方为蛮夷大长以自恣娱,而迭电各省都督,力图摧破省界,促成统一,而建设强有力之中央政府,我疆我理,扩张军管区,缩小省行政,其素所蓄积然也。

于是和议成,而国父以黄兴与袁世凯有成言,遂逊位而以世凯继任临时大总统。

顾以世凯之阻兵安忍,而兴有第二次革命之役,以民国二年据南京声讨。

江西都督李烈钧、安徽都督柏文蔚、湖南都督谭延闿、广东都督胡汉民,无不响应,而锷按兵不动。

及兴之败,国父亦遁荒在外,而以其年冬电告世凯,请解兵柄为天下先。

遂入京,一供职统帅办事处,与杨度过从。

度论政而锷谈兵,意气如昨。

锷言:“兵者以战为本,战者以政为本,而志则又政之本。

故治兵云者,以必战之志而策必胜之道者也。

所谓立必战之志者,道在不自馁。

夫强弱无定衡,五十年前之日本,百年前之德国,战败及革命之法国,彼惟不以弱灰心堕气而有今日耳。

惟志不立,万事皆休。

夫怵于外患者,退一步即为苟安,故古人必刺之以耻,曰‘知耻近乎勇’。

耻者,馁之砭也。

所谓策必胜之道者,道在不自满。

昔普之覆干法,盖为墨守菲列德之遗制;而拿翁三世之亡,则在轻视普人之军制。

盖兵也者,与敌互为因缘者也。

夫习于常胜者,进一步则为虚骄,故古人必戒之以惧,曰‘临事而惧,好谋而成’。

惧者,谋之基也。

必战者,至刚之志;必胜者,至虚之心。

贤者负国之重,必以至刚之志,济之以至虚之心,而其入手治兵首在择敌。

有迳以至强为敌者,如今之英德法,各有其心目中至强之对,而衡之以整军经武,是也。

有先择一易与者为敌,而间接以达其抗拒至强之目的者,昔普欲战法而先试之于奥,伊欲战奥而先试之于俄。

盖凡百困难,随一败以俱来,即随一胜以俱去。

国家承积弱之势而欲以自振,往住用此。

惟有大不可者二焉:一曰甲可战,乙可战,乃既欲战甲,又欲战乙,则大不可。

备多者力分也。

一则甲可战,乙可战,乃今日欲战甲,明日复战乙,亦大不可。

心不战,力不举也。

”具详所著《军事计划》一书。

总统府内史夏午贻亦以乡人时往还。

午贻,字寿田,陕西巡抚夏时之子也。

贵公子早擢进士第,以杨度之举而得进于世凯。

先是南北议和之屡停也,午贻实以世凯密命,贰保定军官学校校长廖宇春赴上海,与黄兴使者会甘肃路之文明书局。

使者以临时大总统为饵,而宇春、午贻则探世凯之旨,以清室为市。

宇春、午贻迳请以世凯为大总统,而使者则持之曰;“能倾覆清室者为大总统。

”讼辩三日而有成言。

于是宇春电告段祺瑞,而祺瑞遂率北方将士二十八万人通电以请清帝退位,而世凯遂继国父受任临时大总统。

授宇春陆军中将勋三位,所以酬也。

宇春则著《辛亥南北共和记实》,印播万册以鸣得意。

世凯大恶之,遂以投闲置散,而任午贻为内史。

午贻机敏有智数,尤善笔札。

世凯有所指示,口授滔滔,而午贻则运笔如舌,手不停挥,无溢词,无隐情,世凯倚如左右手。

世凯意之所在,他人莫测,而午贻则以日侍左右,独心领神会于语言之表。

杨度有推毂之谊,午贻推知己之感,苟有知闻,必以告度。

锷日夕过度,而午贻亦与锷上下议论。

世凯以午贻侍论兵,谈言微中。

一日语曰:“君何书生而晓畅戎机?”午贻谢曰:“不敢,此蔡松坡之论也。

”世凯因言:“小站宿将,暮气渐深。

而东邻虎视眈眈,实逼处此。

不如就南中大将知兵者,授以大任,简练新军,庶可去腐生新,为国扞城。

”盖世凯旧练兵小站,所部宿将,惟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三人,谚以龙虎狗为况,咸见倚畀。

然士珍素性淡泊,畏远权势,虽曰知方,而非有勇,雍容雅望,本不足以投大遗艰。

祺瑞廉洁自将,行行如也,果于自用,知小而谋大。

士珍知柔而不知刚,祺瑞知进而不知退。

国璋则贪财好色,位尊而多金,既以平黄兴而抚有江南,徒以酣豢,事世凯为谨,见则嗫嚅,风斯下矣。

一旦有急,折冲御侮,孰堪大受?其他碌碌,世凯熟知之矣。

辞气之间,颇属意锷。

锷之督云南也,谍者报有人劝脱离中央,世凯批“应查”二字,交统帅办事处,亦以为查无实据,束之高阁久矣。

及锷来供职,无意见之,心大危疑。

而统帅办事处主之者雷震春,亦小站练兵旧人,窥世凯之旨而有忌于锷。

谍报文书,为锷所见,莫或使之,若或使之。

帝制议起而屡遭侦伺。

世凯亦敬而远之,以高官为羁縻矣。

然锷志气殊常,非如诸公衮衮之徒以酣豢也,勋业为重,禄位为轻。

恒欲得人而匡辅之,挟雷霆万钧之势,以振中国,转弱为强。

其弃云南而入觐也,以为世凯之足与有为也。

顾世凯帝制自为,未遑远略,不竞于外而以咆咻于中国,专治一切,自便私图,此锷之所不能忍也。

于是谒梁启超有所咨商,而微服出京,绕道回云南以谋声讨。

世凯以民国四年十二月二十五下令民国五年为洪宪元年,而锷先三日以云南独立。

唐继尧以都督任留守,而锷自将三千人出征,称护国军,任总司令。

申儆于诸将曰:“吾人以一隅出抗全国,庸有觊倖?然此一役也,所争者非胜利,乃中华民国四万万众之人格也。

”遂进兵于四川,纳溪之役,失据败绩。

然义声所播,举国风从。

世凯掉心失图,遂以愤死,为民国五年六月六日也。

万夫所指,不仆自僵,民的可畏,于斯征矣。

于是黎元洪以副总统继任大总统,授锷四川都督,而锷不就。

以谓:“蜀虽可为,而民情浇薄虚骄,不适于从军。

若用外军而屏土著,主客不容,终成水火。

加以连年变乱,豪绅良民,多习为盗,恬不知怪。

尝谓治蜀非十年不能澄清,谈何容易!必先临以雷震万钧之力,芟夷斩伐;乱根既尽,民志渐苏,乃煦以阳和之气,扶植而长养之,亦盛业也。

然我志不在此。

北军朴勇耐劳,为全国冠,惜无国家思想,无军人智能,倘得贤将以董督而训练之,可植国军之基,不如置身彼中以为后图。

”顾锷欲舍蜀以事北,而唐继尧则图窥蜀以自广。

方锷以孤军入蜀而左次不得进也,世凯遣曹锟、张敬尧等帅师御之,其众十倍于锷,几不支。

而继尧不济师,不继饷,坐视胜负。

至是乃遣师命将,大举入蜀。

锷则以电告曰:“我辈应为国家,不为权利,毋负初心,贯彻一致。

不为外界所摇惑,不受私暱所劫持,唯义所在,公私两济。

今袁氏亦既殒命,不撤兵而进兵,锷愚莫测所以,兵连祸结,何以善后?锷为滇计,为公计,不忍不告。

”继尧不听,而锷亦无以制也。

顾锷清羸,病肺久,而戎马仓皇,日以沉绵,世凯死而锷亦不支。

瘖失音,亟解兵以就医日本,而卒无救。

遗书谓:“少慕东邻强盛,恒持军国主义,而非大有为之君,不足以鞭策而前。

今日之政体孰善,尚乏绝端证断。

特以袁氏强奸民意,帝制自为,爰申大义于天下,以为国民争人格。

湘人杨度曩倡君宪救国论,而附袁以行其志,实具苦衷,较之攀附尊荣者,究不可同日语。

望政府为国惜才,畀以宽典。

”而于是锷之心事乃大白,欲持军国主义以外御其侮,而不欲拥兵割据,以地方抗中央。

志在尊主庇民,整军经武,鹰扬虎视,别有伟抱,岂曰师命惟听,而奉梁启超之一言以称兵者哉?特以所投非主,而不能以义全始终,赍志以殁,识者哀之。

后人搜其文章言论,为《蔡松坡遗集》十二册。

呜呼!《传》不云乎:“君择臣,臣亦择君。

”虽共和之成,名义可以无君臣,而大业之建,事实不能无主佐。

蔡锷之治兵也,不肯拥兵割据以徇一时风气;然欲以尊重中央而无成功者,以所欲佐者袁世凯也。

章士钊之治学也,亦不曲学阿世以徇一时凤气,然欲以整齐议士,裁饬学风而无成功者,以始所佐者岑春萱,而后所佐者段祺瑞也。

二人者皆好学深思而知四国之为,其所持者是也。

然所为择而欲以行其所持者,惜乎非其主也。

惟蔡锷反兵以申大义,心迹分明;而章士钊拂时以负众诟,志事不白。

此其中亦有幸不幸哉!

  章士到,字行严,长沙人。

少读书长沙东乡之老屋。

前庭有桐树二,其中稚桐,皮青干直,而士钊月夕瞻对,油然爱生,诵白香山“一颗青桐子”之句,自号“青桐子”。

二十一岁,负笈南京,进江南陆师学堂。

长沙马晋羲方主讲国文、史地,以乡人子弟抚畜之。

总办俞明震,名士擅学问,能奖掖后生,尤重士钊,而治校严。

时则南阳公学大罢学,上海《苏报》特置《学界风潮》一栏,推波助澜,恣意鼓吹,士气骤动。

中国学生之以罢学为当然,自《苏报》之倡也。

一时知名诸校,莫不有事,而陆师亦不免焉。

士钊既以能文章弁冕多士,则何甘于不罢课而以示弱诸校。

一日,毅然率同学三十余人,买舟之上海,求与所谓爱国学社者合,并心一往,百不之恤。

三十余人者,校之良也。

此曹一去,菁华已尽。

俞明震知士钊为同学少年信赖,函劝不顾;马晋羲先生长者,垂涕而阻,亦目笑存之也。

自以为壮志毅魄,呼啸风云,吞长江而涌歇潮矣。

然三十余人由此失学者过半,或卒以惰废不自振。

中年以后,士钊每为马晋羲道之,追悔无极,曰;“罢学之于学生,有百悔而无一成,愚所及身亲验,昭哉可睹。

”事在前清光绪二十八年也。

方是之时,革命之说渐起,而国父之声名未著。

章炳麟、吴敬恒、蔡元培及善化秦巩黄之流,次第张之。

巩黄掉臂绿林,潜踪女闾,自为风气,罕与士夫接。

而炳麟、敬恒、元培,皆籍爱国学社。

炳麟挟《驳康有为书》一册,沾沾自喜。

而敬恒擅才辩,安恺第之演说,戏笑怒骂,四座尽靡。

元培退然若不胜衣,与之言事,类有然诺而无讽示。

士钊既罢学之上海,从诸公游,不可无以自见,独抵掌说军国民之义焉。

炳麟则大喜,以为得一奇士也。

沧州张继、巴县邹容,则以劫取日本留学监督姚某之辫走上海,亦居爱国学社。

继为无政府主义,而容著《革命军》一书,士钊则润泽之。

初版签书“革命军”三字,乃士钊笔也。

而容以序属炳麟。

一日,炳麟携与张继及士钊同登酒楼,痛饮极酣,曰:“吾四人当为兄弟,僇力天下事。

”炳麟年最长,自居为伯,而仲士钊,叔继,季容。

自是士钊弟畜二人,而呼炳麟为兄也。

容十九岁,年最幼,而气凌厉出士钊上,卒然问曰;“大哥为《驳康有为书》,我为《革命军》,博泉为无政府主义,而子何有?”士钊则笑谢之而已。

顾自内惭,乃据日本宫崎寅藏所著《三十三年落花梦》为底本,成一小册子,颜曰《孙逸仙》,而自序于端曰:“孙逸仙,近今谈革命者之初祖,实行革命者之北辰,此有耳目之所同认。

吾今著录此书,而标之曰‘孙逸仙’,岂不尚哉?而不然。

孙逸仙者,非一氏之所私号,乃新中国发露之名词也。

有孙逸仙而中国始可为。

天相中国,则孙逸仙之一怪物,不可以不出世。

即无今之孙逸仙,吾知今日之孙逸仙之景与罔两,亦必照此幽幽之鬼域也。

”其时天下固瞢然莫知国父之为谁何,而上海之与国父有旧者,独一秦巩黄,尤诵而心喜,为之序曰:“四年前,吾人意中之孙文,不过广州湾一海盗也,而岂知有如行严所云者。

举国熙熙皞皞,醉生梦死,彼独一人图祖国之光复,担人种之竞争。

且欲导扬人权于专治之东洋,得非天诱其衷而锡之勇者乎!”炳麟则为题词曰:“索虏披昌乱禹绩,有赤帝子断其嗌。

掩迹郑洪为民辟,四百兆民视此册。

”自是国父名著,播之文章而喧于士夫矣。

时国父易名中山樵以避逻者,士钊著录,用孙中山三字,缀为姓字,睹者大诧,谓无真伪两姓骈举为呼之理,然中山之名自此称。

会俞明震以清廷命来检察革命党,炳麟及容皆就逮,而士钊得脱,则以明震之厚重之也。

士钊既免于难,乃还长沙,随黄兴纠集三湘豪杰,创立华兴会。

而联洪帮哥老会以举事,不成,士钊乃亡命日本,走江户。

则顿悟党人不学无术而高谈革命,祸至无日,功罪必不相偿。

渐谢兴不与交往,则发愤自力于学,而一刮磨少年喜事之习。

自是欲以向学持世,而不肯以议论徇人。

一意孤行,积与世忤,蹶而不振,兆于此矣。

于是黄兴以华兴会并入国父主持之兴中会,合组同盟会于日本之赤坂,中分八部,各司其局。

而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为信条。

会众三百余人,举国父为总理。

而士钊则谢不与,兴则固邀而避之一室,动之以情,劫之以势,非署名隶同盟会者不得出。

于是者持两昼夜,未获当也。

既而士钊之英,入伦敦大学,习政治经济之学。

顾最喜者逻辑,又通古诸子名家言,耙栉梳理而观其通。

自是衡政论学,罔不衷于逻辑。

黄花岗之败,志士骈首,而友人杨守仁同客英伦,闻之,发愤蹈海死。

士钊索居黯然,感于诗人“秋雨梧桐”之意,遂易“青”为“秋”焉。

其时北京《帝国日报》屡征士钊文,士钊则为英宪各论,皆署“秋桐”二字与之。

辛亥八月,革命突起而共和肇造,推国父为临时大总统,奠都南京。

然革命党人,所能依稀仿佛以涣然大号者,惟立国会、兴民权,廓然数名词耳。

其中经纬万端及中西立国异同本义,殆无一人能言。

士钊归自英伦,晤桃源宋教仁于游府西街。

教仁以能文善演说而为国父所倚重者也,则坦然相告曰;“子归乎!吾幸集子所言,以时考览而明宪政梗概。

”出示一册,盖士钊投寄北京《帝国日报》英宪各论,剪裁装册也。

于是士钊乃以明宪法,通政情,为革命党人所欲礼罗。

吴敬恒、张继、于右任之徒,联翩相造,邀之人同盟会,士钊卒婉谢之。

于右任方主《民立日报》,乃委己以听。

《民立日报》者,同盟会之机关报也。

梁启超尝持君主立宪以与同盟会牾,至是归国而惧不容,扬言于众曰:“吾夙昔言立宪者,手段也;吾目的亦为革命。

”同盟会不听,而操之益急。

顾士钊习于英宪,持论不为赡徇,独谓:“政党政治之成功,在于党德。

党德云者,即明认他党为合法团体,而听其并力经营于政治范围以内,以期相与确守政争之公平律也。

凡一时代急激之论,一派独擅之以为名高,束缚驰骤,异议嗫嚅,垄断天下之舆论而君之,天下大事以定于一时;然理诎而不申,情郁以莫舒,乖戾过甚,卒亦大伤。

凡所争执,隐之走入偏私,显之流于暴举。

群序既不得平流而进,乃为事势之所必然。

十七世纪,英伦之政争记录,凡号为阴谋史或流血史,即以此也。

且一党欲其党内之常新,亦岂利他党之消灭?盖失其对待,何党可言?他党力衰,而己党亦必至虫生而物腐也。

”一本其平素所笃信而由衷者,质焉剂焉,持说侃侃,以此大韪于国人,然亦以此失同盟会欢。

同盟会既改组为国民党,黄兴重邀隶籍,士钊又不许。

国民党人大哗,诋为别有用意。

士钊发愤弃去,则别出周报以畅欲言、抉政情,凌云健笔,语语为人所欲出而不得出。

传诵万口,而署之曰“独立”,所以揭持论不为苟同之旨也。

袁世凯既为临时大总统,图专政,而欲藉途宪法以谋称制。

既知士钊之通宪法,而闻其不得志于国民党也,招入见,馆之锡拉胡同,礼意稠迭,惟其所欲。

所望于世钊者,宪法之主持也。

顾世凯则以早起家事清提督吴长庆,因与其子保初过从雅故;而士钊则保初亲女夫,意可属大事也。

促膝深谈,具悉所以为帝制者,其计井然,则大骇。

宋教仁既见贼,士钊意自危,而尽弃其衣装仆从,孑然宵遁。

既抵上海,造黄兴,方图举兵,士钊则袖出讨袁之檄。

而与章炳麟先后之武昌,说黎元洪戮力。

元洪隐持两端,而二次革命之役猝起。

于是国民党乃緟认士钊为政友。

清前两广总督岑春萱亦起而声讨世凯以称大元帅,则以士钊为秘书。

既不克,士钊亦被名捕,逃日本。

知世凯不可与争锋,而欲藉文字以杀其焰,乃组《甲寅》杂志,以民国三年五月十日出版第一期。

言不迫切,洞中奥会。

国民党人既遁荒海外,而世凯务屏绝之不与同中国。

于是士钊晓之以“政力向背论”、“政本论”。

以谓:“为政有本,本何在?曰:‘在有容’。

何谓有容?曰:‘不好同恶异”。

昔在英儒奈端治天文,断言太阳系中有二力于焉运行。

日者,全系之心也。

一力吸行星而向之,曰‘向心力’;一力复曳行星而离之,曰‘离心力’。

其后蒲俫士覃精史学,深明律意,以奈端之说可以衡政,极言为政当保持两力平衡之道。

其说曰:‘社会号有组织,必也合无数人、无数团体而范围之。

其所以使此人若团体共相维系,则向心力也:反之若团体因而瓦解,则离心力也。

凡曰社会,无不有两力为之主宰。

然谓后力可以刬除,亦决不能。

盖社会者,乃由小团体组织而成。

而小团体中之团体,莫不各有其中心,环之而走,无论何之,不尽离宗。

则其对于他团体及其个体之为离立,可不俟辨。

且社会过大,人心不同,各如其面。

利害冲突,意见横生。

彼之所以为康乐,此或以为冤苦。

缓则别求处理,急则决欲合去,社会之情,一伤至此,久之,势且成为中坚,所有优伤疾苦,环趋迸发,群体不裂,又复几何?’夫所谓群体裂者,即革命之祸之所由始也。

苟欲祸之不起,惟有保其离心力在团体以内,使不外崩,断无利其离而转排之理。

苛或排焉,则力之盛衰,厥无一定。

强弱相倚,而互排之局成。

倾轧无已,争民施夺,生人之道苦,而国家之大命亦倾。

由是两力相排,大乱之道;两力相守,治平之原。

民军一呼,满廷解纽。

昔日之主张君宪者,无不同情于革命。

而吾首义诸君,乃不知利用众山皆向之势,索瑕寻衅,日媒蘖于人以自张。

于是离心力之可转为向心力者,既为所排,而国内所有一切离心力,更不识所以位之,使得其所,而日以独申向心力为事。

卒之离心力骤然溃决,上崩瓦解。

顾今之为政者,既利用国民党之穷追离心力,收之以向己,而人心以得。

而惜其不审筹一相当之地,以置不可收之离心力,使运行于法制之内,借图政治调剂之用,而措国家于治平。

于是知褊狭者不可以谋国,浮浅者不可与议法也。

”语重心长,其论深切著明,为世凯当日发,而实不仅为世凯当日发,盖有慨乎其言之矣。

世凯稔恶,既以称帝,梁启超则领袖进步党以与国民党合而声讨。

蔡锷者,启超弟子也,有云南首义之功。

而岑春萱则入肇庆以称两广都司令,辟士钊为秘书长。

启超来会,士钊建议辟新运以别立政统,不复国会。

启超韪之,春萱亦以为然。

而汤化龙、吴景濂以议长呼朋引类,会上海,以民意相劫持,天下重足而立,春萱、启超惕息莫敢禁。

世凯既殕,春萱亦释兵。

士钊则劝以从容养望,而自入北京大学讲学,期三年不闻政。

春萱惑于人言,而欲恢复国会以收名望,召世钊议行止,士钊力沮之,并言国会黩货长乱,恢复无当人意状。

春萱漏言而议士大恨。

春萱亦卒走粤,召国会,立军府,而自为总裁。

急电相召,无立异议地。

士钊则降心相从。

自后启超附段祺瑞以征南,而春萱遮蔽民党,用事于粤,士约实为上佐。

言议员宜课资格,受试验。

闻者大哗。

士钊又在上海揭论,主宪法不由国会订立。

其文流传,两院中人指为叛逆;而以士钊之亦议员也,张皇号召,削其籍。

又以附之者衡政必曰学理,谥之为“政学系”。

时人为之语曰:“北有安福,南有政学”,以为大诟。

安福者,段祺瑞门下之政客系也。

曹锟乘之,用吴佩孚以败段祺瑞。

而春萱亦奔走失职。

士钊睹事无可为,而疑代议之无补治制,以英国世界代议制之祖国也,乃以十年二月再游伦敦,历访其名士,相与考论。

而小说家威尔思、戏剧家肖伯纳,皆于民治有贬词。

威尔思约士钊赴别墅,从容谈及中国,慨然曰;“民主主义,吾人辩之使无完肤,只须十分钟耳。

但其余主义脆弱,且又过之。

持辩至五分钟,即已旗靡辙乱。

是民主政治之死而未僵,力不在本身,而在代者之未得其道。

世间以吾英有此,群效法之,乃最不幸焉。

中国向无代议制,人以非民主少之。

不知历代相沿之科举制,乃与民主精神深相契合。

盖白屋公卿,人人可致,岂非平等之极则?贸然废之,可谓愚矣。

吾欲著一书曰‘事能体合论’,意在阐明何事须用何能,何能始为何事。

事能之间,有一定之选择方法,使之体合。

中国民治,其病在事能之不体合也。

”为太息者久之。

而肖伯纳之所以语士钊者,意尤诙诡,谓:“能治人者始可治人。

林肯以来,政体有恒言曰:‘为民利,由民主之民治。

’然人民果何足为治乎?如剧,小道也,编剧即非尽人能之。

设有人言‘为民乐,由民编之民剧’,岂非不词?盖剧者,人民乐之而不审其所由然;苟其欲之,不能自制,而必请益于我。

唯政府亦然。

英美之传统思想,为人人可以治国,中国则反是。

中国人而跻于治人之位,必经国定之试程。

试程虽未必当,而用意要无可议。

余所当讲,亦如何而使试符其用耳。

”于是士钊之政治信念渐变,遂返国也。

会曹锟以直隶督军胁总统黎元洪而逐之,其大将吴佩孚练兵洛阳,申讨军实以为奔走御侮。

锟弥洋洋自得,又欲藉重议士,饵诱以选为总统。

士钊既未甘以自货,遂遁而之上海。

橐笔已久,辄复思论。

而自以《甲寅》得大名,欲踵前轨,名仍《甲寅》,刊则以周。

招资授事,计议初定而轩波大起。

江苏督军齐燮元用吴佩孚之命,起兵以逐卢永祥于浙江。

吴佩孚自将大军出山海关以攻张作霖。

冯玉祥随吴佩孚出师而有贰志,取间道归以袭北京,取曹锟,而与作霖联军以夹击佩孚,尽俘其众,欲推段祺瑞以主国是。

祺瑞失职久,莫知所为,而以士钊能文善论,思请以为谋主。

士钊乃置《甲寅》周刊不论而奔命以赴,告祺瑞曰:“约法既坏,新法未生,何用总统旧名。

西史纪元前,罗马初设民主,署曰公萨,译为执政。

请以临时执政名义起用事。

”于是祺瑞以执政建号北京,而用士钊为司法总长,寻兼教育总长,为十三年十一月也。

自以为习熟情伪,奋欲更张,天是涣然号于众曰:“吾国兴学己久,而校纪日颓,学绩不举。

学生谋便旷废,致倡不受试验之议。

即受试矣,或求指范围,或胁加分数,丑迹四播,有试若无。

为教授者,以所讲并无切实工夫,复图见好学生以便操纵,虚应故事,亦固其然。

他国大学教授,在职愈久,愈见一学之权威,而吾国适得其反。

夫留学生初出校门,讲章在抱,虽无成业,条贯粗明。

而又朝气尚好,污俗未染,骤膺教职,亦以兢兢。

此类人选,他国至多置之研究院内,助教室中,而在吾国,则为上品通才,良足矜贵。

何校得此,生气立滋。

过此以往,渐成废料。

新知不益,物诱日多,内谄学生,外干时事。

标榜之术工,空疏化为神圣;犷悍之气盛,一切可以把持。

教风若斯,谁乐治学?独念吾国号为文化古国,海通以还。

学术之途径日辟。

今时述作,将百倍于古而未有已。

乃自上海制造局倡议译书以还,垂四五十年,译事迄无进步,而文字转形芜俚。

所学不邃,卤莽灭裂。

读之,转发不如无书之叹。

昔徐寿、徐建寅、华蘅芳、李善兰、赵元益辈,所译质力天算诸书,贯通中西,字斟句酌;由今视之,恍若典册高文,攀跻不及。

即下而至于格致书院课艺,其风貌亦非今时硕博之所能几。

以云进化,适得其反。

髦士以俚语为自豪,小生求不学而名家,黄茅白苇,一往无余。

学者自扪,宁诚不怍?而为之学生者,读西籍,既无相称之功能;质本师,又乏可供之著述。

几纸数年不易、破碎不全之讲义,尸祝社稷,于是出焉。

此云兴学,宁非背道?且大学为学术总集之名,犹之内阁为政治总集之名。

内阁有长财政者,不闻称财政内阁;有长司法者,不闻称司法内阁。

今大学有农业大学,有工业大学,有法政大学,甚至师范美术,文科中之一部耳,亦独立称大学。

干为支灭,别得类名,逻辑所不能通,行政所大不便。

部落思想,横被学林。

卒之兼课纷纭,师生旁午,学统尽坏,排媢风生。

欲图易俗,乃画三策:一、本部设考试委员会,仿伦敦大学成例,学生入学毕业诸试,概由部办。

二、本部设编译馆,求各大学教授通力合作,优加奖励,期以新著,播之黉舍,辞理并富,餍人取求。

三、合并北京各大学。

”骤议之日,士钊持说侃侃,无所避就,莫之能难。

然而风声所播,诟谤乃丛。

部试诸生,青年尤大不悦。

先生长者,阳持阴默而阴和之,潜势极张。

宏奖著述,则以为欲甄别教授。

而合并各大学,施受之间,暗潮不可终日。

士钊又以其间緟刊《甲寅》,论多违俗。

于时胡适方主讲北京大学,而以倡新文化称大师,万流景仰,薄海风动。

顾士钊则切论之,以谓;“新者对夫旧而言之。

彼以为反乎旧之即所谓新。

今即求新,势且一切舍旧。

舍旧,何有历史?而历史者,则在人类社会诸可宝贵之物之中,最为宝贵。

今人竞言教育,不知教育者,在以前辈之所发明经验传之后人,使后人可以较少之心力进而益上;不似前人之枉费心力,惨淡经营,以安于一知半解而已。

又尝譬之,社会之进程取连环式,其由第一环以达于今环,中经无数环,与接为构。

而所谓第一环者,容与今环不同形,其间若渺不属。

然诸环之原形,在逻辑依然各在。

其间接又间接与今环相牵之故,可想象得之。

故今之人而求改善今环,不得不求知原环及以次诸环之情实,资为印证。

此历史一科所由立。

而知新者早无形孕育于旧者之中,而决非无因突出于旧者之外。

盖旧者非他,乃数千年来巨人长德、方家艺士之所殚精存积,流传至今也。

新云旧云,特当时当地之人,以际遇所环,情感所至,希望嗜好所逼拶,惰力生力所交乘,因字将谢者为‘旧’,受代者为‘新’耳。

于思想本身何所容心。

若升高而鸟瞰之,新新旧旧,盖往复流转于宇舆久间,恒相间而迭见。

其所以然,则人类厌常与笃旧之两矛盾性,时乃融会贯通而趋于一。

盖吾人久处一境,饫闻而厌见,每以疲苶恼乱,思有所迁。

念之初起,必有奋力向外驰去,冀得崭新之异壤。

而盘旋久之,未见有得。

于时但觉祖宗累代之所递嬗,或自身早岁之所曾经,注存于吾先天及无意识之中。

向为表相及意志之所控抑而未动者,今不期乘间抵巇、肆力奔放而不自知。

所谓‘迷途知反’,反者此时;‘不远而复’,复者此境,本期翻新,卒乃获旧。

虽云旧也,或则明知为旧而心安之,或则昧焉不觉而仍自欺欺人,以为新不可阶,此诚新旧相衔之妙谛,其味深长,最宜潜玩者也。

今之谈文化者,不解斯义。

一是舍旧,而惟渺不可得之新是骛。

宜乎不数年间,精神界大乱。

郁郁伥伥之象,充塞天下。

躁妄者悍然莫名其非,谨厚者菑然丧其所守。

父无以教子,兄无以诏弟。

以言教化,乃全陷入青黄不接,辕辙背驰之一大恐慌也。

不谓误解‘新’字之弊,乃至于此。

”顾胡适又欲以欧化易中国,一唱百和,几成国是。

而士创则曰:“唯唯,否否,不然。

欧洲者,工业国也。

工业国之财源,存于外府,伸缩力大。

国家预算,得出以为入。

故无公无私,规模壮阔,举止豪华。

一一与其作业相应,无甚大害。

而吾为农国,全国上下百年之根基,可得以工业意味罗之者,荡焉无有。

无有而不论精粗大小,一为工业国之排场是骛。

衣服器用,起居饮食,男女交际,社会运动,言必称欧美,语必及台赛。

由放依而驰骋,由驰骋而泛滥,变本加厉,一切恣行无忌。

此在国家,势不得不举外债,鬻国产,以弥其滥支帑金之不足;在私人,势不得不贪婪诈骗,女淫男盗,以保其肆意挥霍之无尽。

其至于今,图穷匕见,公私涂炭。

而冥冥中人道堕坏,凡一群中应有同具之恒德,沦胥以尽。

乃至父不得教子,兄无以约弟,夫妇无以相守,友朋无以相信。

群纽日解,国无与立。

昔有学步邯郸,失其故步,匍匐而归。

呜呼,吾人今后,亦求得匍匐而归为幸耳!”好恶拂人,多迕少可,人欲得而甘心,遂躁而毁厥居。

愤以辞职,意忽忽不乐。

因吟白香山《孤桐》诗曰:“直从前芽拔,高见毫末始。

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

寄言立身者,独立当如此!”因易字曰“孤桐”也。

及段祺瑞以十五年四月奔走失职,而士钊一蹶不振,移居天津,尤致力于《甲寅》。

或谓:“天下事未可以口舌争,胡哓哓以蒙诟召怒为?”士钊应曰:“吾行吾素,知罪惟人。

若其中散放言,刑踵华士。

伯喈变容,罚同邪党;生命既绝,词旨自空。

如其不尔,亦任自然。

愚生平不工趋避之义,夙志不于违道之誉,天爵自修,人言何恤!”其年十月,以新出《甲寅》寄上海见示,告续发行。

余报以书曰:“见寄《甲寅》近期,知文章意气不衰。

伏以时论重名誉,而古人称名德。

名者公所自有,德则愿以致敬,君子道在自信,积毁几见销骨。

德不孤,必有邻也。

籀诵再四,为之神往。

惟人未厌乱,天不悔祸,十余年来,士君子之宏言傥论,何莫非资大盗以乘权窃国。

尊中央,则兆洪宪之帝政;言联邦,又启强藩之割据。

民亦劳止,汔欲小休。

而乱日方长,天挺人豪,方各肆其聪明才力以祸国殃民。

吾侪读书谈道,夜气未梏,盍姑扪其舌,韬其笔,敛吾聪明才智,息事宁人,以毋为助恶长乱耶?仆于是叹诸葛公‘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之为雅量渊识也。

方其时,刘表以名士牧荆州,博求儒术,关西衮豫学士归者盖有千数。

诸葛公以管乐自许,而南阳高卧。

密迩州部,征聘不及,淡然有以相忘。

‘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虽不能至,心向往焉。

昔闻左文襄自暑楹语于门曰:‘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未尝不叹左公虚骄之见,而未为知卧龙。

龙而已卧,何心经济?而龙之得安于卧、成其卧者,在宁静而不在经济。

窃欲改此联‘经济’二字为‘宁静’,书以相奉。

‘文章西汉两司马’,固在公有以自信;‘宁静南阳一卧龙’,尤祝公善以致远。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与其为桐之孤,召闹取怒,不如为龙之卧,宁神养气也。

”然以考试慎选举之资格,以试验重大学之课业,矫厉学风,宏奖编译,虽以召闹取怒于昨昔,而卒创制显庸于方今。

功何必自我成,士钊傥有以自慰于迟暮矣。

刊有《甲寅存稿》、《续稿》。

  九 余论 #

  余著《近百年湖南学风》,而表以十七人。

其人有文人、学者、循吏、良相、名将,不一其人,而同归于好学深思;其事涉教育、政治、军谋、外交、欧化,不一其术,而莫非以辅世长民。

时限以百年,而上下五千年之演变,缩映于此百年之内;人限于湖南,而纵横九万里之纷纭,导演于若而人之手。

其人为天下士,为事亦天下事。

傥读吾书而通其意,斯为政不厉民以自养,而论事不生心以害政。

张皇湖南,而不为湖南,为天下;诵说先贤,而不为先贤,为今人。

呜呼!尼父不云乎:“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贾生之著论过秦,而卒言之曰:“观之上古,验之当今,参以人世,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有时。

”亦非以过秦人也,所以儆汉人也。

昔太史公宏识孤怀,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录秦汉,略迹三代,上纪轩辕,曰以“成一家之言”,而人当作《史记》读,心知其意之无其人,故曰“藏之名山”。

余亦有别识心裁,寄意是书,略人之所详,扬人之所抑,以自明一家之学;而人或作方志读,心知其意之期来者,亦只俟之其人。

吾所不知,盖阙如也。

以言方志,吾漏正多。

而读太史公书作《史记》,徒见不该不备而已。

太史公原始察终,以史之体为诸子;吾则欲取精用宏,通子之意于传记。

  或有问于余曰:“王先谦与王闿运骈称二王,亦一时显学,成书数千卷,而著籍弟子且千人。

吾子斐然有述,何遗此一老耶?”余应之曰:“唯唯,否否,不然。

昔王益吾先生以博学通人督江苏学政,提倡古学,整饬士习,有贤声。

余生也晚,未及望门墙;而吾诸舅诸父以及中外群从,多隶学籍为门生者。

流风余韵,令我低徊。

然文章方、姚,经学惠、戴,头没头出于当日风气,不过导扬皖吴之学,而非湘之所以为学也。

余私家著书,不同官书,别识心裁。

太史公书自有孤怀,而不欲以苟徇声气。

王闿运之人之学,老辈颇多绳弹,然有其独到以成湘学。

益吾先生,博涉多通,不啻过之,而无独到。

曩者吾乡丁仲祜先生尝为余言:“乡先辈治经,外行不入格。

”余意殊不平,谓:“君之所谓外行不入格者,特以吾锡先辈治经,不合休宁、高邮辙迹耳。

然不依傍人户,异军突起,自有独到。

如高攀龙之理学,绳以朱子之道问学,固为外道;而揆之阳明之致良知,亦未遽为入格也。

然不入格而可以开宗。

学亦多术矣:有外行而不害为名家通人者,如吾锡高攀龙之理学,不程朱,不陆王。

顾栋高之治《春秋》,秦蕙田之于礼,非休宁、高邮,亦非苏州、常州。

而顾祖禹之史学,不同当日之浙东,亦殊后来之嘉定,皆不害为博学通人也。

有内行入格而只成曲学者,如俞樾诂经证子,毛举细故,自诩精识,以休宁、高邮张门户,其实以《经籍纂诂》一书作兔园册子而已。

”仲祜无以难也。

王闿运文章不为桐城,今文绎亦非当行,然能开风气以自名家。

益吾先生,文章桐城,训祜休宁,无不内行入格。

然不能名家。

而在吾苏,则贤学政也。

异日江苏通志名宦传,必有一席,岂借拙著一小册子以为重耶?

  或又曰:“子江苏人也,暂被兵侨寄于此,而不惮烦而张皇湖南以成书耶?”余则应之曰:“余江苏人也,抑中国人也。

江苏岂能外中国而独立?则吾何可限方隅以自囿?吾中国而有若胡文忠、曾文正、左文襄诸公,宁学圣贤而未至,不可违道以干誉;宁以一夫之不被泽为己疾,不以宠利居成功。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可以仪刑于百世,岂徒一方之豪杰也!吾此日在湘言湘,昨昔在苏言苏,亦尝为江苏教育厅撰写江苏学风,远溯顾炎武、陆世仪,近不遗徐寿、华衡芳,而归之实事求是,遗外声利,亦欲以景行前徽,匡饬时贤。

然而谈者徒称其博闻多识,罕会其苦心危言。

语曰:‘买椟还珠’,非珠之罪也。

余讲苏学,称顾炎武、陆世仪,而不称钱大昕、阮元。

以博闻强识,而动众徒以謏闻也。

余讲乡学,称高攀龙而不称顾宪成,以门户声气,而东林所由托始也。

世之谈学风者,多举东林以为咨询,而余不置对。

非不能对也,方明之衰,土大夫好议论,不顾情实;国家可毁,而门户不可毁;异己必除,而客气不可除。

党同伐异以为把持,声气标榜以为结纳,而义理不以饬躬行,问学不以经世用。

及其亡也,法纪荡然。

武人跋扈,文人未尝不跋扈,而矜意见,张门户,以庠序为城社,以台谏为鹰犬。

恩怨之私,及于疆場,不恤坏我长城以启戒心。

国事愈坏,虚誉方隆。

而东林讲学实阶之厉。

始作俑者,顾宪成焉。

余宁为王夫之之荒山敝榻,没世不称,而不为顾宪成之籍甚群彦,言满天下。

没世不称,庶几自葆其在我;言满天下,几见不以学徇人?处今日学风之极敝,而揭帜东林以为号,徒以长虚骄浮夸之气,而无救于世枉。

顾宪成身在江湖,心存魏阙,结党合誉,实繁有徒,而气矜之隆,见道日浅,不如高攀龙之处变若定,死义从容,自言:“一生学问,至此亦少得力。

”然就今月而言理学,与其讲高攀龙,不如讲陆世仪。

精微不如,而切实过之。

切实可以救虚夸,精微不免为游谈也。

明末以遗老为大儒者,李颙学究气,独善其身,术未能以经国。

黄宗羲名士气,大言不怍,行不足以饬躬。

王夫之槁饿荒谷,志行坚卓,又苦执德不宏。

惟陆士仪、顾炎武,明体达用,有本有末,而又淡泊明志,不事驰骛。

顾炎武博学于文,行己有耻,可以窥汉儒之真;陆世仪义理悦心,兵农济世,可以匡宋学之偏。

真知灼见,身体力行,私心淑艾,窃愿景行。

今日士风已偷,师道不立。

曾子有言:‘尊其所闻,行其所知。

’而在道丧文敝之今日,行炫自耀,亦既无闻可尊,抑且何知可行?道听途说,惑世诬民,无事则聚徒合众,放言高论,闻警则掉心失图,逃死不遑。

古人以忧患动心忍性,今人以忧患倖生丧志。

平日侈谈之学问经济,文章道德,一旦大难临头未有片语只字可以镇得心住,振得气壮。

而丧乱孔多,以迄于今,寇深国危,土崩鱼烂,人民死亡奴虏以数千万。

而痒序如林,师生如鲫,几见有明耻教战,引以己任,见危授命,视曰分内?多难古有兴邦,殷忧今未启圣。

而闹学罢教,纷纭如故,玩日愒月,泄沓如故。

既以讲学弋声利,又视旷课为寻常。

行身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受任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

安得陆顾其人生于今日,义理悦心,行己有耻,树之坊表以立懦廉顽!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