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闻琐录 清 欧阳昱
欧阳幼济谋刻父书,余曰:宜莫先于《见闻琐录》。
盖其伯兄仲兄久居京邸,熟于中朝故事,其所行半天下,居停皆疆吏名贤,所交游多宏博魁杰之士。
故于朝章国故,见闻所及,皆得其隐讳,大都出于当其事者之所告语,非剽掠传闻、下士耳食之比。
名曰《琐录》,实非里巷丛谈,八九旨史官所择馀,亦系乎治乱兴衰,人之臧否。
至《崇本堂文集》,虽渊浩恣肆足观,然不传无害也。
尝私谓后世人之著作,莫重于纪载。
盖人心天命之发挥,前人已殚其精思,后人仍可用其心力。
独人物事变,非其时之人莫详,朝家所录,仅凭奏报,而遗闻轶事,惟赖私家之摭拾,著幽隐,昭直道,铸魑魅于禹鼎,传溱洧于郑风,此杂记所以备于西京,群辅所以录于栗里也。
若夫中外事,势与世变更,因革损益,百世可知,成败利钝,则莫能逆料。
夷务一端,道、咸间与同、光不同,同、光间与今日复不同。
卷中所论,自今后视之,何异瞽者之扪钥?在同、光闻言夷务者,未尝不如此也。
刍狗不适于已用之后,未始不可为前鉴之昭料,善败者所以不弃陈言也。
近今朋旧,惟退庐有《国闻备乘》四卷,纪载确实,与此正同,已经余校刊,幸皆不湮没。
丙寅正月,幼济以其书来,嘉其成,而为之序。
寿之铭之,传之序之,于吾故友,亦可谓不惮烦言已。
潜园七十老人斯逸氏。
余足迹半天下,走幽燕,驰青冀,过中州,历淮徐,周两皖,经武昌,游金陵,入闽峤,涉两浙,六客姑苏,十寓申江,四住邗上。
累应某制军、某河帅、某中丞、某方伯、某军门、某参府、某游府聘,教授其子弟。
入某学使幕,襄校试卷。
就府县西席、记室者五。
所至必采访当世事,耳闻目见,颇有所记载。
然非关风俗人心与天下大故者,不录;或名公巨卿事迹彰彰举世所共知者,亦不录。
录其遗闻轶事,每下笔有所疑,辄遍询知交,如一辞确然可录而后录。
历年既久,所录遂多,都为若干卷,非欲附野史稗官之末也,盏聊以记所闻所见云尔。
宜黄欧阳昱宋卿撰。
九弟溱刻叔父《见闻琐录》成,以予侍叔父久,知故事,而问叙于予。
予不显不文,不足迪前人光。
然叔父言行,所以昭示来兹者,予既知之矣,又乌能已于言?
尝闻叔父言,曾祖母食,以四家轮供,祖母值月,必质当称贷,不能腆,蒸一鸡卵,亦一食品。
食已净矣,叔父以幼子故,而得舔彼馀芳,不啻享天厨异昧,衣败絮,目赤而疮。
程家表叔贵公子衣服丽都,时或来,曾祖母抚弄之,呵叱叔父:“乞丐子不得前。
”祖母痛甚,时流涕。
叔父遂发奋读,读于潭坊外氏,通宵达旦不息,日光射窗隙油灯,密吟如故也。
冬夜抚熏笼,倦而假寐,袍为之焚而不觉也。
如是者数年,作《城濮之战赋》千馀言,不日而毕。
表伯邹小帆,名士也,谓之曰:“君家兄弟不可当,为尔尽披靡矣!”
游皖景学使其濬幕。
中秋宴会,景偶言:“能咏绿牡丹用六麻全韵者,大观也。
”时一幕友奋笔已数十韵,一座惊绝,无所措而散。
叔父则就其人下拜问学,多有所得。
然所得者,口耳尺寸之学耳。
血性男子,直心坦怀,无一毫利害之计、祸患之惕,则叔父所自有,又谁得而教之哉?
发逆陷宜黄,予家避山中,予父官北平,予兄同生在襁褓病剧,叔父冒险求药,偷渡敌军垒,二酋持矛夹击之,疾驰数十里,汗涔涔下而免。
族人以荫生守南昌城门,自以为富贵也,将易其妻,诬以帷薄不修,图不利于彼,以绐怒我叔父,以为大助。
叔父惑之,谳时乃悟。
叔父以为既已误矣,何避何讳?迳造法庭,直认一时之非,遂陷于狱。
经年乃解,衣领革而复全。
予兄少冲幼废学,叔父垂涕泣而道之,且抶且哭予父。
尝授予一帙曰:“此尔父教我之文,今以与尔。
”展视则端书竟册,无一字苟,盖所以致感者深矣。
予尝为人曝书,拂拭不经意。
叔父忽瞋目大呼:“尔奈何为人不出力?”持书紧拍,声彻于庭。
予陡然悚惕,魂为之夺。
自此数十年,小事不敢康,难事一切舍也。
予与桂伯华谒云照律师,不遇。
遇其像,予亦不经意,伯华忽委身扑地,如泰山崩。
予慢性之盘结于衷而不可解者,不觉受其摧动,随彼身而降,清凉冰释,贴然而拜。
自此数十年待人接物,不敢庞然自大也。
予生平得两刺激者有如此。
叔父于事,无论细微,如狮搏兔,必用全力。
予父早世,护予家弱小,乃至人有小负欠,如临大敌而讨之。
性嘈博,输即酬直,千金不吝,乃至为诡局所倾,亦必贷以偿之,遂尔所负累累。
又复久困名场,而一生为诸侯宾客矣。
南昌梅小岩河帅,年丈也,坦直倜傥,与叔父等。
聘叔父教其子于怡、子肇,茶馀饭后之谈,无所不至。
此《见闻琐录》大半皆是。
子怡、子肇童子试,叔父与河帅观榜于学使辕门,立候须臾,抵掌谈天下事。
予从叔父读河帅家,举家赴金陵,过九江,登岸随河帅行,坐城下饮茶。
河帅喟然叹曰:“大乱其至,予老不及见,后生之责重哉!”此老风度若此,叔父于彼一生大快意耳。
盛事不常,河帅谢世,而叔父亦老矣。
然贫,安能休养?奔足于四方,又岂其愿哉?大梁松帅,聘诲其子,河干之别,惨然独呼三兄前,曰:“汪儿在家宜规矩。
”而涕泗滂沱矣。
天幸松帅北,叔父欢然返,作而曰:“既未风云宇宙,便须雨露乡闾。
”自此经营蚕桑,欲以富一邑。
夫以一穷诸生,创如许巨业,惟有精神性命奋搏而前耳,亲赴湖州,买秧聘师,中途阻雨雪,饥寒煎迫,度除夕元旦。
然不数年,一乡之桑蓬郁,丝亦陈于大市。
予尝曰:“国困于乏人,士荒于生计,若能道以养心,艺以养体,士而农,农而士,如我叔父之行者,国与士之困皆解,天下不足平。
”呜呼!叔父为人如此,闻见所及,乌能不一录再录?虽然,今之闻见,又非复昔日之闻见也。
叔父如在,三录四录,势所必及,浪墨金壶,无穷血泪,丈夫之性如是欤?摩娑手泽,追叔生平,予复非人,如之何其勿恸也!
民国二十年夏五侄渐敬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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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
附录四篇 #
*林头战事 #
王壮武鑫,败贼吉安,追至乐安。
伪且盖天侯杨国忠,最桀黠,号统贼二十万,实六万,盘踞吾邑南境宁都、小田一路,谋犯赣州。
壮武遣九人至吾邑侦探。
贼中素震王名,有斑虎之目。
闻其兵至,不暇辨多少,皆惊曰:“王斑虎来矣!”邑贼千馀,尽奔往小田告急。
杨恃众,欲挫王威,即遣前锋五千,至乐安十里屯住,大队继至。
乐安有乡团,诸绅闻之,入见壮武,请发兵。
拒不见。
明日贼愈增,又请,又不见。
壮武兵仅三千。
自是日减一日,不知何往。
诸绅惧,谓畏贼强,将遁矣。
四日,贼尽入乐安界。
有一大村曰林头,杨督后队至此,拟宿一夜,明日悉师进战。
自谓此地离王军五十里,前后左右皆其兵,万无他虑,遂皆酣寝。
至半夜,忽四面炮声震天,火箭数十,射入村中,村屋烧压,如崩崖裂石。
贼在睡梦中惊起,不知此军从何而降,而风猛火烈,出门稍迟,即围焚无逃路。
时值秋末天寒,多不及披衣者。
须臾,火箭一支,射烧杨卧榻。
杨急出,而村外东西北俱重重围住,惟空南一角,为回宜黄孔道,遂从此奔窜,前有大河,有长桥,桥北水极深,板已毁,贼不知也。
前者坠水,后者拥挤而上,为官军枪炮追迫,不敢回顾。
贼精锐近万,尽在此地而冻死、烧死、溺死、杀死,无一脱者。
天刚曙,官军分一半救火,风忽息,村屋救及五之二。
其一半,回杀前路贼。
而是夜四更,城中兵亦出,攻贼之前锋。
当初更时,壮武急召诸绅至曰:“天明贼必败,东西必窜某小路,可速引乡团据守山口,多张旗帜。
贼至,但击鼓喊杀,勿出战,勿令窜入谷中,则君等功也。
如违,以误军情论。
”诸绅愕然,然不敢不遵。
及日出,前锋贼果窜至小路,不敢走,遂由大路奔回宜黄,而后路贼又纷纷思窜下乐安,一往一来,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是时前攻后杀,左右僻径,又为乡团所堵截,五万贼斩戳几尽,得脱者才数百人而已。
战捷后,诸绅莫解其故,争求壮武指示。
壮武曰:“诸君始请时,予知战必胜,然恐在后者闻而奔散,则此六万贼蔓延各县,又不知何日方能剿除,予故示弱不出,使贼知予怯,必扫队前来,然后可一战歼之。
此地往宜黄,夹道多大山。
余初至,即命数十人遍探各山小径,出入远近,了如指掌。
余兵日减者,盖每夜半遣数百人带干粮,伪为樵夫山民,往林头左右山中藏伏,料四日内,杨贼必宿此地,先歼此贼,馀如破竹也。
天幸不出所算,又得诸君为声援,成此大功,从今抚、建二郡,可望收复矣。
”诸绅闻之,乃叹服。
*军令严肃 #
王壮武下令军中,一人积银十两者,斩!所有月饷及赏赉交粮台,每月遣人分送其家,取书回。将士得书,无不感服。
左侯号令最肃,独不禁饮酒,无事则听其尽欢极醉。
壮武军中,严绝蒲樗,并谓酒足误事,禁有提壶挈榼者斩。
暇则习超跃拳击之技,立格赏罚,无日不然,故兵少而精。
使竟其讨贼之志,勋名常在左、彭诸公上。
惜积劳成疾,自林头战后,未几即薨。
弟贞介方伯统其军,勇智遂稍杀矣。
壮武之行军也,微功必录,微罪必罚,不避嫌,不避亲。
剿贼广东时,姊子某犯令,诸将争救,不应,挥泪斩之。
其号令之严,予亲见二事。
时予避乱石灰含山中,地界宜、乐,山下十里为乐安,走宜黄孔道,偶步至此,见所遣侦探九人。
入店中呼主人具饭。
食毕,每人给钱二十枚,主人不敢受。
九人曰:“主将令,沿途强啖人饭不给钱,及取民一物值百文以上者,斩!”主人遂受之。
予闻林头贼败,晓登岭远望。
日未午,见官军二十馀人,自山下追贼二百馀上山,至予所居门首,尽毙,但次第割其耳,贼所遗财物,无一拾取者。
予归,见二十馀人,汗湿重衣,觉疲甚,急呼予备饭,山中米粟无多,蒸薯蓣进之。
食毕,每人给钱二十枚即行。
予曰:“天将晚,人已倦,离城又五十馀里,盍止此一宿?”曰:“军令:复命逾酉刻者斩。
我辈善走,尚可及。
”予听而太息曰:“兵遵将令,乃若是乎!非平日恩威足以畏服之,曷克至此!
*御食奏销 #
纯皇出入圆明园,见市间油灼麦面如饺条油果之类,食之颇可口,命膳夫作此以佐茶饮,取其价廉而工省也。
及岁终,户部计帑,出数千金。
上曰:“不过食少许耳,何浮滥至此!”内府奏曰:“为此少许,敬造御膳房若干金,新制器皿若干金,采买某地麦料若干金,添设监造官工役食用若干金,积而成款,本非浮滥。
”上颔之,谓人君嗜欲不可不慎也。
道光时,潘文恭公在政府,宣宗偶问之曰:“外间鸡卵一枚,所值几何?”文恭不敢直对,游移其词曰:“价昂则七八十枚,价贱则八九枚。
”宣宗大笑曰:“朕食一鸡卵,需钱一千二百枚。
”后值端阳,宣宗问周文勤曰:“卿等佳节所食何物?”对曰:“不过粽子诸物。
”“有白糖否?”曰:“有。
”“其价若干?”曰:“一斤约百枚。
”宣宗复大笑,以两手将指食指合而示式曰:“朕食此一小盘白糖,需银十二两。
”岁终,内务府奏销上,宣宗每览之,必怒形于色,然不能逐物问外价,即问,几人肯直对?一怒后,仍置之而已。
宣宗崇尚节俭,衣常浣,虽敝不弃。
召见大臣时,见御靴有破绽者,凡御衣皆整料裁成,无有两幅厢缝者。
里衣一次,不浣。
表衣一季,不用。
旧服无敢擅用者,积至宾天时,尽焚之。
仁,纯二庙,御宇久,衣服山积。焚时,灰烬中珠钮金扣,几可盈斗。宣宗至大渐时,遗诏:衣服颁赐群臣,不可焚。以惜物力,示慈惠,着著为令典。
*许太守 #
南昌府知府许本墉初在军,刘岘庄制军以秀才从戎,犯令,太守欲杀之,赖将士力救免。
未十年,制军讨赋有功,洊升为江西巡抚。
太守其属吏也,不自安,告病。
制军曰:“曩者公也,非私也。
予闻祁黄羊之风久矣,君实心任事,无异畴昔,行且荐解狐于朝,有阴挟前恨以中伤者,天日共鉴。
”制军犹恐其疑也,相见颜色益和,言语益婉,遇事偶误,益曲为原谅,以安其心。
将半载,太守终惧获戾,决意辞官归。
制军复嘱同僚,极力挽留,终不听,遂无如之何矣。
制军为人沉厚而和平,抚吾省九年,不动声色,而上下安。太守介介于利害祸福,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不能成制军宽宏大德,惜哉!
*宰鸡鸭人 #
江南六合县有鸡鸭税,城乡设有宰鸡鸭人。
养鸡鸭家欲食鸡鸭,先一日至县,报明食几头,每一头,交税一百枚,领一筹归,召宰鸡鸭者至,凭一筹,宰一头,宰毕,每头给花红五十枚。
民家虽贵客至,不敢私宰。
有私宰者,查出罚钱一万,充公,并禁其家永不得养食鸡鸭。
又有鸡鸭卵税,每卵交官钱二枝,交衙门各私费一枚。
吾友某司马管六合厘局,亲对余言。
*英夷出对 #
同治改元,外洋就款,许其通商。
英夷在都中设有领事官,思以金帛诱动中国士心,又嫌无名,遂月出一对,令文人对之,取第一者酬宁绸袍褂料一通,以次递杀,末亦有采,所对甚多,姑述一二。
其一语云:“春情未动梅先觉。”时张香涛制军在词馆,对之曰:“夏礼能言杞足征。”以巧妙取第一。
又一语云:“树已半空休纵斧。
”制军又对曰:“果然一点不相干。
”此句乃京师俗语,既出自然,兼工假借,亦取第一。
既而英夷知士心未可以利诱,行数年罢之。
*矮脚虎 #
德化高心夔碧湄学问赅博,工诗古文辞,精八法,逼肖颜鲁公。
咸丰庚申,应礼部试。
肃顺闻其名,聘为子师。
是年捷南宫,书素敏捷。
殿试日,至未末,卷已毕。
肃顺监场,欲其大魁,遂命缴卷。
时多未完卷者,皆恨怒,举朝不服。
考官阅卷时,争力指高疵,抑置三甲末。
朝考以诗中许浑之浑作仄声用,降为四等,归班进士。
高在肃门,气焰稍赫。
倪公文蔚爱其才,劝之曰:“宜远权势,避祸患。
”曰:“相公待我厚,何忍遽绝?”曰:“君不闻泰山冰山之言乎?速去,犹可及。
不然,不免。
”高旋悟,托故归,故名不挂肃党中。
数年,捐同知,至苏州候补,巡抚吴丙元子健,庚申进士,以殿试未完卷而入翰林者,是科词馆中多此人。
吴忘夙嫌,破格委高署吴县。
高自矜才学,谓吴中士人无一通者。
县试期届,诸童生私议曰:“今当小挫辱之。
”点名时,满堂哗然。
使人问故,东偏童生曰:“向读《水浒传》,有矮脚虎三字无对,欲求场中人对之也。
”西偏童生应曰:“如是,非“高心夔”三字莫对。
”众齐声称赞曰:“妙,妙!”高此时欲动声色,恐狂童之狂,激而愈狂,俯首不言而已。
按是对,几与韩玉汝、李金吾同工。
或谓韩对李不及矮对高,不知韩为井上木栏兼通作干,干木枝也,以木对木,不得谓其不工矣。
*阎相国 #
阎丹初相国,初以翰林改户部主事,有老书办某舞文起家,至百万金,易名捐四品衔,子弟捐道府者四五人,往来交纳,皆王公大臣。
一日,误办一事,相国召至曰:“予知汝声势,然今犯国法,不能恕。
”呼役杖责之。
某曰:“士可杀不可辱。
”相国曰:“士则不可辱,汝不得称士。
”诸吏失色,齐跪求免,不应。
即飞持堂片至解救,亦不应。
卒责四十。
明日,有王大臣谓堂官曰:“汝部中安容得如此狂司官?”使其党日伺相国短,以图报复,卒无。
胡文忠闻之,谓有风骨,可办大事。
时为鄂抚,奏请来营效用。
相国至,甚愧怍,曰:“前辈此举大误,予实不谙军务。
”曰:“在省理粮台,可乎?”曰:“斯者,予所能也。
”文忠方攻九江,贼别遣一军,间道犯湖北,城中纷纷逃避,粮台惟相国一人,守银不去。
湖督官文恭,使二人往觇之,已自经,将绝,案头有绝命诗一首。
一人急救苏,一人持诗复命。
文恭读而称叹。
即修书夹诗,飞报文忠曰:“公为皖计,独不为鄂计耶?”文忠即拔营回救鄂。
见相国愈加钦敬,极力奏保,谓可大用。
旋署湖北按察使,半载,丁忧去。
文忠薨后,朝廷思其言,召授某省布政使,继擢山东巡抚。
山东藩库,仅存银数千两,其故由州县亏空,贿属幕友、书吏,通同蒙蔽,牢不可破,历年大吏,不能清理。
相国在户部精会计,下令核算。
诸幕书力言事不可行,百端作难。
相国震怒,曰:“有敢阻挠者斩。
”幕书素闻其名,遂不敢动。
提册清查,弊窦尽发露。
籍州县一百五十三家,杀书吏数人,逐幕友十馀人。
奏请钱粮完欠,半年一报,逾期不报者,立即参革。
自是人人不敢复效前辙,官无侵冒,民困亦苏。
数年,藩库积银至五百万两,捻匪屡犯省垣,以饷足兵多,辄受创去。
有王某者,以剃工从戎,勇于临阵,积功至总兵,时邪匪创会,冒名曰孟子教,某村有数匪人在内,王疑尽入其教,又疑与捻匪通,黑夜帅师围杀四万余人,焚毁屋宇殆尽,列其罪状上之相国,相国偶不察,谓能除此巨患,亟奏保之。
旋被御史参劾,遂告病归。
橐中无一钱,罄衣服,卖得银三百两为路费。
归后,为某县书院山长,每月得脩金十缗,以赡妻孥,从此不作出山想矣。
数年,朝廷思其人,命陕西督抚敦促来京,使者十数辈往,不得已入都,即授户部尚书,拜大学士,预军机。
相国感激圣恩,思振厉精神,以兴利除弊。
而诸要人脂韦成习,格格不相入,遇事多方阻挠。
相国不胜其愤,仍力请致仕去。
*官中堂 #
官文恭中堂为两湖总督,胡文忠为湖北巡抚,文忠轻中堂无才略,事多独断独行。
遇生杀黜陟,中堂与之商酌,多不以其议,而用己议。
中堂自视不如文忠,以国家人材难得,优容不校,故彼此相安。
文忠筹讨贼大局,非复安庆,绝其上下江之路,则贼不能平,遂帅兵出境攻安庆,而一省要务,仍寄营商行。
有某道缺出,中堂先补某人,后通札曰:“仓卒未及预商,某缺已补某人,出奏矣。
”文忠复书曰:“访闻某道有劣迹,断断不可补,若果出奏,予即参黜。
”中堂得书,追回折差,开列湖北候补道数十,寄请文忠判一人。
文忠不判曰:“舍某道外,中堂作主可也。
”中堂改补他人而微有愠色,曰:“总督几成赘疣。
”后偶寄札问文忠曰:“大清例:总督可辅巡抚,果可辖与否?请复一书。
”文忠答曰:“可。
但大清例又载:总督贪黩,巡抚知而不参者,与之同罪。
闻中堂曾受某金千,某金百,果有其事否?亦请回一笺。
”中堂知其负气,笑而置之,而幕友上下,闻而皆愤曰:“吾主人孱人也!”
文忠屡破贼,贼无计退之,别遣一军破黄州,犯鄂省。
中堂飞札至曰:“公舍其田,而芸人之田,亦太甚矣!”文忠遂回军救武昌,而前扼黄州贼,后为安寇所追,腹背受敌,大败。
请中堂发兵救应,而私忧挟忿,不肯发。
中堂幕友闻而大喜,谓不及此时报复,更待何时?即拟参稿,甚其败军之罪,并阻勿救应。
中堂阅而一笑,立调兵出城百里外迎接。
文忠始叹中堂能容物,己真浅之为丈夫也。
一见哭拜曰:“余之贤不及狄粱公,而公之量过于娄师德,为包涵已久矣。
”谢罪再三,订为昆弟。
自是推服交结之深,非仅同廉蔺而已。
既而文忠病危,中堂临间垂涕曰:“公有言见教乎?”文忠曰:“候补道张某,余同乡,心术叵测,中堂用则保为督抚,不用则参革之,毋贻后患。
”中堂出曰:“润帅神明乱矣,张道何可保为督抚?又何必参劾?”后张道屡屡干求,偶未如意,遂恨中堂,一一阴记其短,以图报复。
巡抚某与中堂牴牾,欲奏参而无款,张道出一纸与之曰:“此皆实事也。
”巡抚某据此入奏,果撤中堂之任,而削其爵。
中堂始悔而叹曰:“文忠真知人也!”
*任中丞 #
任筱沆中丞陈臬吾省时,有积案千馀,一二十年未结者,两首县狱,寄系外属犯人,以千数,其弊皆由幕友余某。
余某精刑法而贪,罪重得贿,则拟轻以宽之。
罪轻未得贿,则拟重以累之。
所有案卷概置私室,不发归案房,令人无从察其弊窦故事。
抚、藩、臬三大宪,移官不移幕,而历任廉访,尽心民事者少。
兼不谙律例,惟余某言是听。
余曰办,则办;曰不办,则不办。
以致积案如此之多。
中丞履任后,深知其弊。一日亲带吏役至余某处,提卷且逐之出署。余某惭甚,越日缢死。
中丞既得卷,穷日夜之力,检阅比勘,重者重,轻者轻,死者死,生者生。
自操笔定案,幕友受成拟稿,不敢参一议。
半年尽完结,无滥无纵,南新两县狱遂空。
初,曾文正定州县案件,一月一报,凭结案多寡为功过,凭功过多寡为升降,良法也。
而大吏行之不力,属官仍视为具文。
中丞念欲除上下积弊,非此法不可。
遂仿其意,特设月报一科,令吏专司其事。
章程较旧稍严密,州县大小案一月一报,未报而经上控者,记太过一次。
大小案,三月一结。
三月结,记小功一次;三月未结,记小过一次;六月未结,记大过一次;九月未结,再记小过一次;十二月未结,再记大过一次。
一月十案结六,记小功一次;结八九,记大功一次;结四,记小过一次;结一二,记大过一次。
大纲如此,细目未及详。
年终,合小功过二为大功过一,积至八大功者,保升。
八大过者,撤参。
六七以下,明岁再核。
藩署州县征解钱粮功过,亦归月报科并算。
中丞每月每季亲自比较,法在必行,一年中颇有黜陟。
自是州县不敢玩愒,书吏不敢舞弊,幕友不敢搁案,百姓稍免讼累矣。
予尝闻吏胥私议吾省近时大吏优绌曰:沈文肃以风厉为主,善烛奸私,动辄参杀,官吏慄慄,详文、控状、奏稿尝自批自作,幕友无所挟其能。
刘公秉璋吏治亦精,幕友所拟稿,尝不留其一字。
惟风厉稍杀,且不及文肃奏事之明捷。
刘公坤一近宽厚,能察官吏民情伪,章奏案件亦不恃幕友。
其馀抚军,平平无奇,幕吏操权,玩法如故。
臬宪则自咸丰以来,任公一人而已,律例既熟,心复精细,吏胥办案,有一字出入,即被摘发,轻则笞挞,重则惩革,甚且办罪。
然严而有恩,知署中吏多贫苦,非舞弊断不能枵腹从公,乃增其工食,俾足自赡。
向来上控者,必经代书房,非费钱十缗八缗,状不得上。至是裁之,只许收纸笔钱二百四十枚,而民冤无不上达矣。然则如任公者,真近时贤廉访也。
*解章门围 #
江忠烈忠源岷樵尝以举人下第归,同乡及东南诸省在京物故者,无论识与不识,托其带旅榇回南,必亲送至其家。
曾文正好作挽联,都中遇丧吊,求无不应。
时有“包送灵柩江岷樵,包作挽联曾涤生”之语。
忠烈由教官保升为浙江知县,丁忧归。
发逆自广西出,首围湖南。
巡抚张亮基,布政使潘铎,书生不知兵。
且承平日久,营务废弛,仓卒议战守,遍请绅衿相商。
忠烈谒中丞,请备马数匹,与有胆者一二人随往觇贼势如何,再作计较。
旋得二弁同往,人马缒城下,周阅贼营还,曰:“贼无能为,城可守。
”时城外贼数万,诸逆首俱在内。
人情方汹汹,见忠烈仅同二人,敢环贼营走,皆惊为奇人,知必有智略,能拒贼,心遂定,为死守计。
忠烈又亲步城遍,曰:“某门某处贼已穿地道,可速预备。
”未数日,地洞炮发,崩城十数丈。
贼乘势上,赖早有调度,杀其先登者数十人,枪毙其伪西王萧朝贵。
萧巨盗,骄健异常,毙后,贼惊惧,解围去,而忠烈知兵之名大著。
当事力保其统师讨贼,屡立大功,洊升为安徽按察使。
将赴任矣,而吾省警报日至,南昌段成实时为军机章京,闻之,上说帖于政府曰:“江西亦财赋之邦,为东南要地,断不可令贼据之。
方今求吏才尚易,求将才实难,伏请皇上调江忠源往救江西,安徽按察使改他人去。
”政府转奏,文宗允之。
巡抚张文毅芾,办理团练大臣陈孚恩,皆不谙兵略,束手无策。
闻忠烈至,大喜。
贼已围新城门,大队屯对河沙井。
忠烈上城周巡曰:“近新城门之章江门、广润门外,人烟稠密,贼藏民房不能知,非尽焚之,城不可守。
”及焚时,果有贼在内烧死者。
忠烈又曰:“新城门一带,贼已穿地道,不日城当崩。
”即调兵预候,及崩时,较长沙阔七八丈,上城贼亦较众较猛,幸江军殊死抵御,斩其执大旗一人,前锋十数人,势微却。
即乱掷火药包如雨而下,烧死其精锐数百,贼暂退。
旋即命藩库提银置城上,下令:运一砖至者,赏银一两,运一石一木至者,赏银五两。
顷刻填满,城得不破。
然救此一急,城围如故也。
晋旌阳令许逊谓得仙道,称为真君,为吾省除蛟害,享祀千数百年,其庙曰万寿宫,巡抚以下,月朔望必往肃拜。
文毅夜梦真君谓之曰:“火药局某处埋有古炮数十,非起此炮,不能破此贼。
”明日遍询埋炮由来,无知者,遍考志书,亦无有,文毅谓勿论有无,姑且往掘。
掘至六七尺,果得大炮二十七尊,无年月款识。
年羹尧尝云:旧炮难用易炸,自土中起者尤甚,恃以拒贼,必败事。
文毅、忠烈皆不知,得炮喜极,移上城开放,竟无一炸者,其二十六尊但无力,炮子至五六十步辄落地。
其一尊独奇,每放,声隆隆不绝,远可过沙井。
凡大炮久放,则热如火,不可施子药。
此炮旋放旋施,一昼夜如故。
贼创甚,遁去,炮亦随炸。
有自贼中脱归者,谓炮子至贼营,能横行逆转,每一炮必伤数百人,死尸枕藉,殆逾万数,故贼惧甚而走。
当未走之先,文毅同二仆巡城,贼在将台窥见,飞一炮至,前后皆毙,文毅居中独免。
凡坚守九十五日而围解,忠烈以功擢授安徽巡抚,文毅奏保守城出力员弁二百馀人。
文宗谓太滥,命择最者以闻。
文毅谓:“此皆日夜防守,露卧城上三月馀,不爱身、不惜死之人,乃择而又择,仅有此数,不为多。
倘不进寸阶,不足以鼓励人心。
”仍如原奏上,无所裁减。
文宗微不悦,命军机拟旨,交部议处。
军机有忌其功者,阴伏“实属执拗,有负委任”二语,部议谓如此应得革职处分。
以革职议上,奉旨依议,文毅遂得罪归矣。
*奇计出卖 #
曾文正九江败后,重招募,练成一军,折节下士,有献一技一能者,莫不录用。
移节驻抚州,予邑有邹姓童生,文理不甚通,好谬语,哓哓不休,人呼之为“半番鸭”。
盖予邑俗语,以善言者比鸭,以所言不当,仅能及鸭之半者,曰“半番鸭”。
一日,在文正公馆门首,粘一红条,大书“奇计出卖”四字,旁注姓名旅寓。
文正见之,即命肩舆迎至,让居上座。
初问读何经史,不知;继问天下情形,不知;终问兵书韬略,不知。
而所答非所问,多支离谬妄。
文正曰:“子言不适用,可姑归。
他日有用子处,再请子至。
”仍以礼送之出。
左右惊怪曰:“此妄人也,何复如此待之?”文正笑曰:“彼诚妄人,然使人不知其妄,或疑予骄傲,不能容才。
若使人知其妄,必谓妄人尚如是礼待,非妄人不至拒绝可知,则真才真能者,有不各挟所长以献乎?是所以来天下士也。
昔人千金买骏骨,筑台自隗始,即此意耳。
”左右莫不叹服。
予观文正一生,不善用兵而善用人,牛溲马勃,无不收纳。
所以群才效用,大寇荡平,而为中兴第一功臣也。
*销金钟 #
中堂文祥初以主事供职工部,发逆创乱,军饷支绌,内廷有金钟一座,文宗发工部销以佐军。其钟大,在炉非三日夜不化。
至第三夜,文宗恐化时有窃换事,命六王往察之。
宵已深,皆就寝,独见一人危坐炉旁不动,问:“何人?”曰:“满州主事文祥。
”“在此何为?”曰:“此钟五更必化,恐工匠窃真换伪,故在此守视也。
”六王返复命。
文宗叹曰:“真尽心为国者。
”记其名,不次用之。
*六部别名 #
后世文过,不任率真,每所称,必假借古字别名以为典雅,如六部:吏部必曰铨部,户部必曰农部,礼部必曰仪部,兵部必曰驾部,刑部必曰比部,工部必曰水部。
滑稽者,又取《孟子》富、贵、贫、贱、威、武六字分配之,以天官掌铨选,曰贵部;地官理财用,曰富部;春官登寒畯,曰贫部;夏官统将帅,曰武部;秋官掌杀戮,曰威部;冬官督工匠,曰贱部。
凡主事分得冬官者,莫不以贱部笑称之。
*带裁缝 #
某王上祖陵,值三月末天气,尽带棉衣,不带单夹。
谓稍暖,则拆开棉衣,抽去棉,便是夹;再稍暖,则拆去夹一重,便是单。
带裁缝二人同往,计盘费工费,需银二百两,倘竟带单夹,则可省此费。
真生长富贵,不知稼穑之艰难矣。
*杨祐 #
杨迈公祐以进士用户部主事,告假归,逾年入都供职。凡六部尚书侍郎,称曰堂官,郎中员外主事,称曰司官。司官至部,例参谒堂官。
阿文成以宰相兼管户部,迈公见之,文成曰:“近部曹以京官至家,辄倚威势,要挟官长,干与公事,武断乡曲,鱼肉小民。
”言之殊堪痛恨。
时文成勋业威望震一时,以微末司官,谁不气息屏慑,闻其言而唯唯诺诺,无敢逆之者。
迈公独抗声曰:“诚有此不肖司官,然其中岂无一二贤者?公相以此概天下士,殊为失言。
”左右闻而战慄,皆为之危。
而文公熟视迈公良久,默无一语。
后将军某奉命征某处,文成荐迈公曰:“此人性刚毅,有胆识,能任大事,若使之参军务,必有所裨益。
”某将军遂偕之往,果著勋绩,累擢至巡抚。
初迈公以举子入都,路逢嵇文恭,文恭素精相法,瞥见之,使仆止邀至家,曰:“余相法欲得传人,然遍阅天下士,无可传者,观君目有神光,可精习此艺。
”遂尽以其法授之,又曰:“君今年必捷南宫,用主事,分户部,十年必至封疆大臣。
”近公曰:“以主事放知府,非二十年不能,何论督抚。
”曰:“相已定,自有奇遇,静以待之可也。
”及分部至参军务升巡抚,果不出十年中。
迈公相法,吾乡咸称其精。
然自谓仅得十之七八,若文恭决休咎,则十不爽一焉。
部中门生甚多,一日忽请三十七人饮酒,馀皆不与,人问之,曰:“他人可常相亲,此则不出两月内,皆当放外官。
师弟离别之情,不可不预叙也。
”已而皆验,人莫不叹其神云。
*查抄和珅家 #
高宗在位六十年,倦于勤,传位睿宗,自称太上皇,而天下大权仍归总揽。
旧臣和珅极邀宠眷,凡睿宗用人行政,事事假太上皇命以挟持之。
睿宗性至孝,恐拂珅意,高宗必不悦,故屈意从之。
及高宗晏驾,珅骄横如故,党羽甚多,左右皆其耳目。
睿宗欲遽动声色,恐遭反噬,故优容如前。
一日,城外有一大差务命珅往。
睿宗召见军机大臣,微带忧色。
王文端杰素知上意,诸臣退后,请屏左右独对,跪泣曰:“圣上有忧容,非为和珅乎?”睿宗曰:“计将安出?”文端曰:“事不宜迟。
”即拟二旨,请睿宗亲书之:一查抄珅家,一往城外拿珅。
日已昏,九门提督候旨未退,文端即上车曰:“有旨,抄大臣家。
”提督问何家,曰:“但随吾车往。
”至珅门,始曰抄珅家。
即围其宅,无大小皆拘锁。
一面命提督,择一干弁开城门,往拿珅。
仓卒间,无一人知者,及其党羽发觉,家已抄毕,珅已下狱矣。
向非文端计密而速,难保无他变,真得迅雷不及掩耳之法矣。
翌日下上谕云:“昨将和珅查抄,所盖楠木房屋,僭侈逾制。
其所藏珠宝阁,真珠手串二百馀贯,较大内多至数倍,并有大珠,较御冠顶尤大。
又宝石顶,并非伊应戴之物,伊所藏真宝石顶数十个,而整块大宝石不计其数,且有内府所未有者。
至金银数目,尚未抄毕,已有数千百万之多。
似此贪黩营私,实从来所罕见。
”
及抄后,睿宗命将财物一一估值,计上赤金八十万两,值银一千二百八十万两。
中赤金三十五万两,值银一百二十五万两。
一切金器溶化,值银一百七十九万两。
人参一百六十斤,值银七十八万二千两。
大珠一颗,值银一千五百万两。
珍珠二百二十串,值银二千六百五十万两。
散小珠值银二百四十万两。
纹银二十四库,计二千四百万两。
宝石顶六十八个,值银六十八万两。
大块宝石四十二方,值银一百六十八万两。
珊瑚玛瑙值银八十五万两。
猫儿眼、密脂绿松石,值银一百二十四万两。
古玩器物,值银三百七十二万两。
五彩各色宝玉,值银八百四十万两。
皮、棉、夹、单、纱衣二万六千馀件,值银七十二万三千两。
大小貂皮五千九百馀张,值银六万三千两。
粗细装饰陈设等件,值银一百六十万两。
*洪范何书 #
《制艺丛话》中载一条云:场中有用《诗经》『佛时』句者,试官批曰:“佛字乃西域梵语,何得入四书文?”斥之。
又有用《易经》『贞观』句者,试官批曰:“贞观乃东汉年号,何得入圣贤口中?”亦斥之。
好事者集成一排语云:“佛时为西域梵书,孔子低眉弥勒笑;贞观乃东京年号,唐王失色汉皇惊。
”余阅至此,颇疑事属子虚,乃梁中丞故撰此以资人笑柄。
及今亲逢一事,其谫陋更有甚于此者,乃始信以为真。
予从兄少徽,以举子应礼部试,题为《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二句,后幅一股用《易?象》,一股用《洪范》,总注上文,铨发题义。
而房考官刘某批曰:“泛而不典。
”落之。
予伯兄在户部供职,有至交某公,为刘某姻亲,尝在某公家会晤,偶谈及闱中阅卷事,伯兄笑曰:“余弟卷在公房中,为公摈斥。
”刘某问如何作法?曰:“后股出用《易?象》。
”刘曰:“何必说得这么远?对股云何?”曰:“用《洪范》。
”刘忽惊起曰:“『洪范』二字,出何僻书?生平从未见过,宜予之抹煞也。
”伯兄不肯效飞卿之轻薄,因支吾其词曰:“据余弟云出《五经》,然亦未知其是否。
”
盖刘某年十九领乡解,二十捷南宫,入翰林,二十三为房考官。
生平所诵时文,止近五科墨卷。
六科以上,茫乎不知也。
伯兄素知其根柢,然谓五经或读毕,尚未知俭啬乃如是之甚耳。
[附记:世父讳晖,字仲荪,甫冠,登贤书,由带乡团劳绩,保户部主事。
以古文、骈体文、书法雄于部中。
著有古文、骈体文〈俟园诗稿〉若干卷,藏于家。
从世父讳暄,字少徽,工词赋,中同治甲子秋闱第五名。
生平爱读《易》,著有《易臆说》数卷,其书每卦讲吉凶,以史事证之。
没后,以无收拾者,散佚不存。
]
*放鹰 #
扬州近有一班媒婆,踪迹莫测。
客或娶妻买妾,即送妇女至寓中,凭客选择,或引客至其家选择,俨有里居,非同骗拐。
至者及议定价若干,其男人立券交收后,迟十数日,或一月,忽有数人寻至,惊言被何人拐卖此地。
于是有称为丈夫者,有称为父兄者,争指客为拐子。
客曰:“有户口,有媒人可凭。
”及带往原宅,则虚无人矣。
寻媒婆,则杳无踪矣。
此辈愈骂客为拐子,必欲扭之见官。
复有一班人从旁劝解。
客胆小者,不惟还其人,且须出英蚨求寝事。
胆稍大者,此辈手亦略松,取回其人而已,谓之“放鹰”,亦曰“放鸽”,言先放后归也。
客或强不还人,此辈即先控官,谓媒妁皆妄指,契字皆虚造。
今日县官多因循,以无处拘佐证,未有不断还者。
即或深知其弊欲断归客,无论他乡人不熟悉,门丁差役,需索过多,非一二百金不可。
且此辈狡极,决不遵断。
必控府控省,而上司不知其弊,批府批县,虚文往来,不痛不痒,尝延至数年未结。
客耗去数百金,尚拘留此地。
余在江都幕中见一案,客为上元人,来扬买妾,深知前弊,买后即带归。
此辈猝不及阻,遂向江都、上元并控告拐带。
两县文移提问,两处衙门及道途费用,兼延累四年未结。
闻客仅中人产,已去其半矣。
居停主人甚风厉,决意究办,提集人证严讯。
此辈畏极,反上控江都县不公,请归上元审断,竟经批准,遂无如之何矣。
然弊尤有甚于放鹰者,扬州以上,高邮、邵伯、淮安、清江、宿迁、沭阳一路,有无赖子数十成群,带刀剑洋枪,瞥见村庄美妇女,夜即围其屋,缚入深僻地中,设立刑具。
内指一人,谓所缚妇女曰:“明日当卖汝,汝当认之为夫。
卖后三日午时,汝当出至门首,望见某人,汝即告主人曰:『我实为人拐卖至此,吾夫已寻至门前矣。
』汝依言否?”或未即允,即褫其衣,鞭打,香烧身无完肤,必得允而后止。
允后又谓之曰:“汝或伪允,不至门首,夜即缚汝回,如前施刑。
”于是带至二三百里外乡村卖之,如法施行,或买主不肯还,则亦呼之为拐子,扭欲禀官。
须臾一二人至,四五人至,十数人至,其党皆来说公道曰:“岂有青天白日拐卖人妇女不还其夫之理?”乡户谁不畏事?即得还之。
于是又带卖他处,仍用前法取回,故有一妇女一年数卖,一身数十卖者。
失妇女家往往控官,官多不究。
盖此等案,拐骗而兼抢劫,例有限期处分,六月缉人不到,为头参;再六月,为二参;再六月,为三参;再六月,为四参。
至四参则革职,扣留访缉,以获犯为止。
然今多署事官,一年为期,至二参已罢任矣。
接任官以前任事,其责遂宽。
即照四参例,仍从头算起,至二参仍解职矣。
若实任官,至二参拿人不到,则又夤缘上司,调往他县,责仍免矣。
故拐抢案,至四参而革职者,百中无一。
设法非不严,其如巧径太多,遁于法外何?所以因循诿谢,此风日炽也。
然亦有贤能知县,志在为民除害,决意缉获者。
而此辈凶悍异常,仅遣十数人往,必格斗杀伤捕役。
若遣百馀人往,则又远飚数百里外。
故非大吏关心民瘼,不分畛域,勒限营伍,协同捕役严缉,其害实未易除。
此风非独江北,汉口以上,天门、沔阳、沙市、樊城一路尤甚,其人尤凶。所劫妇女,路逢亲戚不敢认,认则夜必褫衣毒打。其卖法一如江北。
有一妇卖后,泄其事于买主,不至门前,此辈夜遂入屋攫出,寸斩门首而去。买主控官,真凶迄不能获。
一日,十馀人恶贯满盈,劫一妇离汉口五里僻静处,泊船,均登岸买酒肉,兼探看近村妇女。
偶有小舟过此,惊见独一美妇在舱中,探首问之,声为同乡,妇微告数言,且启舱板与看,皆刀枪。
因瞩勿言,恐遭戕杀。
小舟主人,素知此害,戒同伴閟之,急放舟至汉口,告知营中。
傍晚,此辈皆归,饮酒俱醉。
二更后,营官驾十数砲船围之,岸上屯兵数百,防其逸逃,遂一一就擒,交县严鞫,直认杀死数妇女,掳劫数十妇女,辗转售卖,可得银数万两。
审实,皆正法。
送其妇还家,计三百里矣。
此特天毙之,非有可官所能缉获也。
*黑白蚂蚁 #
苏州城乡有一班媒婆,出入人家,见有寡居者,有夫不在家,与夫丑陋愚憨者,则以淫辞亵语百端诱动其心以嫁人。
及嫁时,所得醮金二三百元,皆此辈瓜分,其家仅得二三十元而已。
或有心动不及嫁,愿同私逃者,则带至他处卖之。
其色美,则得金愈多,谓之“白蚂蚁”。
又有一班无赖子,专以谋卖妇人为事,城中尚少,乡间最多。
初亦使媒婆诱动之,诱不动则劝之入庙烧香,倩其党为轿夫,上轿后,则舁至一二百里外卖之,谓之“黑蚂蚁”。
二蚁中,败人名节不少。
此外又有妻被人拐,控于县者,十数日寻见拐者,或给其夫钱数十串、百馀串,即投县息案,妻归拐者。
未几,拐者妻复被他人拐,复控县,复寻见,复如前给钱,复投县息案,妻遂归后拐者。
甚至辗转四五拐,屡控屡结,而其后仍为原夫拐回者。
予在元和署中,数见此案。
又有贫家女,年十三四,父母困厄,即出押,出捆。
良家多不肯押捆,多在娼家押者。
貌极美不过百元外,议四五年取赎。
押后卖笑钱归鸨母,鸨母可谩骂,而不可鞭挞。
捆者貌美,则价可二三百元上下。
父母亲写捆字,必六七年取赎,鞭挞由鸨母,虽至死不偿命。
捆后,鸨母请人教之识字、度曲、弹琵琶。
稍不受教,郎毒施箠楚,逼之卖笑。
尝有羞愤不肯从,因而殒命者,其押妇捆妇亦然。
予谓此二弊,虽出情愿,与二蚁殊。然亦足以伤风败俗,若汤文正为巡抚,必严禁之矣。然此弊金陵、维扬、申江所在多有,非独姑苏也。
*海水暖 #
刘观察鼎附福昌轮船往天津,海中大雾,与澳顺轮船相撞,舱破水入,遂沉。
观察漂泊水面,忽一大树至,挽之,随流。
时二月杪,天气尚冷,以一手入水甚煖,遂两手轮转入水受暖气。
然自念汪洋浩瀚中,何人来救?终无生理,不如早死为得。
遂以手推开树,身入水中。
而树推不开,足下又觉有物承之,不能下。
须臾,有一小舟至,救之去。
盖澳顺轮船以千里镜照见之,遣舟来救故也。
观察忠壮松山子,中丞锦棠从弟。
*守口优绌 #
光绪十年四月,法夷败盟。
五月,兵船至福建口外,大吏许其驶至马江,相持月馀。
时予阅《申报》,见其议论天下守口优绌,谓李傅相守天津,炮火精良,法夷非用四万人不敢往攻。
其次攻燕台,攻长江,攻宁波,亦需一万人。
攻吴淞口需二万人。
惟福建二督抚,二钦差漫无韬略,限三刻可攻破。
及七月初三日开战,法发数炮,张、何二钦差即逃匿扬武,大兵船轰沉水中,其馀十船亦皆击破,计仅满三刻。
当时,闽省大吏皆看《申报》,竟无一人惊觉预备者,可叹也已!守广东者为彭宫保,法夷素惮其威,兼有知兵之张公树声为之帮办布置严密,无隙可入,故《申报》独不论及用兵多少。
盖谓法虽统四万人,亦不敢攻也。
*僧王死事 #
予向闻僧王死,谓捻匪掘地八九尺深,长数里,内设机,外用泥草铺面,引僧王至,发机陷没其全军。
后见沈森甫太守,谓予曰:僧王勇于杀贼,尝一日夜追一二百里不休。
其马队速,步队每追不及,疲困之极,士卒颇怨之。
某日,追贼至某处,天将晚,皆谓步兵尚在后四五十里,请宿此候齐,明日再进。
僧王不许,令食毕夜行,将士皆不愿。
有乌某者,素强悍,遂惑众为乱。
僧王方饭,乌某从后杀之,率其乱众欲投捻匪。
潘琴轩中丞明日追至,急击乌逆。
部下半属勉强从乱,颇有倒戈相向者,内外夹击,遂擒之。
斩其首,刳其心肝,以祭僧王。
时予在潘军办粮台,亲见其事,非陷贼伏中死也。予乃叹当时所闻尚不能凭,况千百年后乎?甚矣!史之难尽言也。
*嫁友妾 #
鼓瑟轩舍人与万明府萧园交订弟昆。舍人孤身在京,买一妾,不良,与仆通。明府应礼部试,寓其宅中,间察二人言色可疑。
一日从窗隙中窥见仆自妾房中出,默不言。
知舍人宠妾已极,先直告,必不信,且恐生他变。
遂私托媒人嫁之,不受一钱,有成约。
即邀一友同舍人往饮酒家,明告以妾事。
痛言孤身无倚,一旦变作,仆带妾远飏,孰为君伸冤?今我已卖之。
请同某友暂在此饮酒,候余来。
即飞返其宅,作惊慌状,谓瑟轩在某友家,猝中风病,危急已极,可命仆守屋,速往视之,迟则不及矣。
其妾阴喜死后可任其所为,遂上车同往。
行数里,近买者门首,明府始数其罪,曰:“已卖在此家矣。
”其妾方欲拒,媒人已带入宅去。
遂回酒家白之,舍人亦哑然无言。
乃同归,逐其仆,迁居他所。
予谓明府此举,非独为友除除害,足征古道照人。
而其用意之深沉,审几之决断,行事之神速,尤非寻常所能及。
具此大作用,虽任艰荷巨,决疑定计,亦何难之有?惜乎屈士元于百里,不足展其才也。
[去岁在都闻其详,非萧园事。
初,萧园寓其宅,阴觉之,乃辞出。
然窃为忧,以告同乡部郎彭君。
彭湖口人,与瑟轩认宗,交最密,曰:“勿言,易与耳。
”立呼临川馆长班母某媪至,告以故,赏之,听其嫁卖。
媪故最泼辣,著名养家。
明日,瑟轩当直宿,已入内,彭遣其所乘车,迎其睹戏,妾故识其车,信之。
既登车,疾驱至临川馆,命之下,妾不肯,媪已扯入曰:“此时汝非复姨太太矣。
”车即驰去,彭乘车至瑟轩宅,开逐仆役,辞去房屋,拼挡已毕,捆载什物,返宅收拾一所安置之。
俟嚣轩下直,邀至家,瑟轩即安居之。
逾半年,彭代相一妾,既定,为赁宅,拼挡尽妥,迎妾至,亦俟瑟轩下直,送至新宅,乃告之,瑟轩亦一笑安之。
旋生二子,彭后得京察外放。
兹事二彭皆有古人风,京中同乡皆详知之,宜据此改正。
附记:此集附则,为父执魏斯逸先生补订者。]
*顾元恺 #
梧州府某县知县李某,密访得逆首洪秀全党羽,在某处结盟拜会,设立簿记,列姓名数千馀人,隐有谋反之势。
掩其不备,率衙役、汛兵、马快数百人,围而擒之,诸伪王俱在内。
并搜得簿记、旗帜无数。
拟由府解省正法,以除大害。
知府顾元恺,顾元熙之弟也。
素事姑息,又爱文士,李某解至府,太守亲鞫之。
洪逆曰:“余实文童,曾在花县考前十名,并不敢为逆。
”太守曰:“如是,必能文。
”命一题作起讲。
洪援笔立就,颇调畅。
太守曰:“真文人也。
”颇怪李某误拿。
旋问曰:“既读书,何为往来有许多人?”曰:“读书山中,凡近村至此者,皆相识,而记其名,恐有盗窃等事,可呼之相助耳。
其馀则皆社中人也。
”太守信之。
又问:“何为有旗号?”曰:“实无此物,乃人伪造以图诬陷者。
”太守深以为然,决意放之。
同李某往见巡抚郑祖琛。
而郑公姑息尤甚,每戮一人,必三日茹斋,必念阿弥陀佛千万声。
闻太守详述堂鞫一节,反责李某为多事,不复讯问,一一放去。
逆党既出,曰:“事急矣,不能再待。
”遂创乱于金田。
吁!当日若从李某尽数正法,何至有此大灾祸?殆数百万生灵俱在劫数中,天故生此顾、郑二人欤?
*广东闱姓 #
东南赌之最著者,无过福建花会。
其法用三十六字为轮转。
主花会者,先暗写一字,以纸裹悬梁上,下用大案,排列三十六字,欲押某字者,即以钱放其字上。
自一枚以至十百千万皆可押。
中者,一枚偿三十二枚。
故其俗话云:“一枚可充饥,百枚可制被,千枝可娶妻。
”为主者,必殷实之户,人方信而肯押。
开时在山中隐僻处,设大厂。
大小衙门皆有规费,用无数走脚。
开前一日,遍往近数十里村落告之。
愿押者,不必亲往,但写押何字,钱若干,交走脚,走脚即付一收条为券。
押中则送钱来,取回原条。
每十枚抽脚钱二枚。
开后主人写明何字,遍散各处,不能隐蔽。
于是自近及远,自男及女,自富户至乞人,无不押者。
凡赌,或意钱、或铜宅,或掷骰。聚时仅十数人,极多不过百人。未有如此赌,远近、男女、贫富一一包罗在内也。
而最痴者,莫如妇女。
于是有茹斋求卜者,有入庙烧香歇祷神佑者,有梦神人告押何字者,有日猜想此三十六字,谓今日应悬某字,明日应悬某字者,神魂颠倒,寝食俱废。
及至愈押愈负,典当俱尽。
无可如何,而寡妇因而失节,良妇因而改嫁者。
伤风败俗,莫此为甚。
其主人所悬之字,虽妻妾亦不敢告之,盖恐其有外遇,告以多押,则身家性命俱不能保。
尝有一人不慎密,为妻所窥见,遂告之奸夫,押一千串。
奸夫又告人多押,开后计负七八万贯,罄家资不足偿三之一,遂为众所逼,自缢死,而妻、产归奸夫矣。
然花会虽诱各等人入陷阱中,而银数之巨,犹未若广东之闱姓。何谓闱姓?盖值乡试之年,取闱中之姓赌之,以所赌之姓中多中少为胜负也。
开闱姓主人,皆票号及本地富户。
二月初一开局,主考进闱日止。
大姓不赌,专赌小姓。
僻姓主人先悬示何为大姓不赌,何为小姓僻姓可赌。
以二十姓为一条,一条押英洋一元、二元、三元不等,至十元止。
以《千字文》排号,满千条为一号,分别押一元者为一号,二元、三元至十元,亦各为一号。
如押一元者,一号千元,先抽去一百元,分头、二、三标,头标六百元;二标二百元,三标一百元。
而局用簿纸费,又在此六百、二百、一百元内扣除,约十分又抽去其一。
其押二元、三元至十元者,可依此递推。
外府外县皆押,人数几逾千万。
押时主人给一单,押满一号,刊印千张,分给千人,取回原单。
榜放后,比较所中多寡为头标,或所押姓同所中人数亦同,则无论几人,俱平分头标,以下亦如之。
其数甚巨,尝至千数百万元,二三千万元。
主人于抽数内拨四十二万元,归军需局。
分三年交,后拨至一百五万元。
文武大小衙门均有规费。
其押者,前数年即留心,他省卖报者,止报新举人、进士、主事、翰林、鼎甲,他则不卖。
且止省城,兼三年一次。
广东则时时有之,处处有之。
所报皆生员考取超等榜,卖与人阅,便知何姓何人可拟中,以备开闱姓时,押此姓也。
不独乡试,凡会试及院试亦开局,列姓赌押。但进士押者渐少,银数稍减。秀才仅一府,则又减耳。
朝廷知其弊,严禁之。
英制军以开此禁革职,后禁之愈厉,粤人遂往香港,或澳门,或虎门外大海巾设局,交洋酋税洋四十万元。
官府往查,洋酋挺身包蔽,遂不敢问。
张香涛制军抵粤,深知此弊不能禁,奏请开之,移交洋酋之税,仍助军需。
识者咸曰:“制军自谓有名臣作用,而亦出此,殊不可解。
军需虽缺,何至以抽头之钱济助?殊失朝廷体统。
”或曰:“事出不得已耳。
积弊已深,牢不可破。
今日禁,则明日利归外夷。
与其禁之而利归外夷,何如不禁而利归中国之为愈也?不观洋烟乎?愈禁则外夷愈居奇,今竟不禁,每年可抽厘六百万两。
军需亦大有益。
且令中国皆栽种罂粟,故二十年来,内地所出颇多,外夷之利渐不及前,减去三之一矣。
盖势所不能禁者,不得不出于此。
制军斯举,未可厚非也。
”予颇以或者之言为通权达变。
然又有进一说者曰:“制军究从利起见,若以义言之,断不可行。
自古名臣治天下,凡有伤风俗人心者,无不力除其弊。
闻开闱姓时,举省若狂,虽极贫户,饔飧不给,亦必以衣物质一二元,为押闱姓之用。
而中下户,贪心多炽,志在必得,有押一二条者,数十条者。
己资不足,则借贷于人。
一不中,家产罄尽,债主逼迫,于是盗窃出其中,娼妓出其中,害有不可胜言者。
而敛千百万户之钱,适以供开闱姓,数十百人骄奢淫逸。
官府若责之,彼必抗声曰:『余固奉谕而行,国家固得我税也。
』遂塞口无言,此复成何政体哉?然则禁之之法安在?曰洋烟蔓延天下,有诛不胜诛之势。
此事与洋烟异,为首仅数十人,且皆富户有身家者。
如有强毅大吏,法在必行,先严厉谕之,如敢遁入海外开局,则执为首十数人正法。
籍其家资,妻子充极边军。
如此谁不慄慄?谁敢效前辙?既无人开,自无人押。
源自塞,流自断矣。
非雷厉风行,痛加刑戮,不能禁也。
三代以下,欲挽回风气者,未有不以严为主。
若仅因循苟且,畏首畏尾,岂足整齐天下哉?”予闻斯言,又若可从,故并存之。
又粤人最贪,事事行以机巧,为他省所无。
如有美衣服一袭欲卖,依时价出标,或值十串,则以百枚为一标。
数齐,当面掣筹,归一人得,费百枚,得一美衣,谁不贪之其贱?而鸡鸭一只,猪肉五六斤,无人买,亦出标。
以一二枚为一标。
贵而房屋田产欲卖,亦多出标,则以英洋一二元为一标,此实风气使然也。
盐商潘仕诚藉家后,其花园归公,值十万元,无人买。
官府出标,以五元为一标。
数齐,当堂掣筹。
闻为一卖菜佣所得。
彼谓无用,遂减二万元出标,以四元为一标,后乃归一上人云。
*吕宋票 #
福建押花会,通于一乡。广东押闱姓,通于一省。然未有通于天下者。惟吕宋国彩票,则天下皆入陷阱焉。
其票六元一张为全票,计四万张,足成二十四万元。
国主先抽去四万八千元,又分三元为半票,一元为小票;七百枚、四百枚、二百枚,则票之小而又小者。
每月一开,开时国主正服升座,执簿一本。
左右群臣排列,东偏以大木桶承筹四万支,内载头彩、二彩、三彩,以至数百彩,以至无彩;西偏亦用桶承筹四万支,自一号至四万号。
东西各掣一支,如无彩,再掣。
有彩,则国主载明某号于簿。
至头彩,则国君起立遥贺。
掣毕,依次出榜一张,传至中国,由洋行对钱。
全票中头彩得六万元,二彩三万元,三彩一万元,四彩至百彩以外,数千元、数百元、数十元、数元、数百枚不等。
半票,头彩三万元。
小票,头彩一万元。
其小而又小与二彩、三彩以下,均依所买多寡,照数递减。
大约得钱者可数百人。
凡中国二十二行省府县,为商贾凑集之所,即设有局,高悬“吕宋彩票出卖”六字。
或悬“发财票出卖”五字。
盖局主每月向吕宋贩来卖于人。
买而中者,局主抽十之二,以为酬劳费。
其设局者,多以他贸易为主,不过带卖此票,不专恃此也。
然亦有专恃此者,则多造假票骗人。
一在中国,一在外洋,从何辨识?于是愚昧之流,多为所欺。
即明智之人,亦或入其彀中。
故有数十年,数千百辈,无中数百枚者。
倘被发觉,则卷资遁矣。
人每虑卖假票不足凭,吾则谓卖真票者又岂足凭乎?
吕宋本国小而贫,每月专恃卖票抽数,以佐国用,已属无赖。
况夷人诡诈,开时并无中国人在旁亲看,如此巨款,设国主与群臣通同舞弊,预先留数百票不卖,开时,头、二、三彩俱在此内,又孰从而知之?有友人力辩之曰:“外洋人最公道,不比中国人奸诈难信,断无此事。
且英法诸国俱买此票,彼岂敢欺之乎?”予笑曰:“如是则英、法诸夷,俱在内作弊,故以此诱华人信心耳。
不观其交易乎?买茶买丝,动辄通夷帮,必令华商亏本之极,而后释手。
是我操权之事,尚为彼所挟持,况此巨款在彼手中,隔数万里重洋,毫无把握,彼交相欺华人,又何伤天理乎?不然通商三十年来,押票者殆千百万人,而予遍历各大镇市,见因买票而倾家丧命者甚多,得彩者甚少,其弊端亦可概见矣。
”又有人谓予曰:“亦有得头、二、三彩者。
”予叹曰:“甚矣!子之愚也。
余所闻得头彩者无人,得二、三彩者,不过数人。
此盖诱我之术耳。
计每月二十四万,每年二百九十万。
三十年来,出洋英蚨殆八千馀万,若竟不令一二人中二三万,谁人肯买?”
大抵中者入《申报》,天下皆知之。《申报》又极力夸耀,以歆动人心。其不中者,一人哭,一家哭,人谁知之?
前数年,予附某轮船归,行半日,忽见一人投河死,不知何故。
船主旋检其衣物,有一大皮箱,开看,满箱皆吕宋票。
有簿一本,记欠债家银数万两,皆十馀年借买吕宋票所负者,自知难偿,不死亦死矣。
此予目击也,未经余目击者,又不知多少?甚矣!毒害人之深也。
而子犹不悟,何哉?然不独一人不悟,人人皆如是。
予每遇知交买此票,必极力开谕,苦止之。
友多不服,曰:“某某皆中,恨予命运未亨通耳,外夷岂欺人之人哉?”盖某友买负数千元,偶中一票,得三十元;某友买负数百元,偶中一票,得十馀元。
常失者置不道,偶得者争道之。
岂知外夷恐人屡不中,即或不买,且恐他人闻而皆灰志,故特下此饵,以诱其未死之心耳。
予所交多公卿大夫,每谈及此事,谓吕宋即不欺人,月月皆归中国中,然每年抽英洋六十万元。
三十年来,英蚨出洋已一千八百万。
有几千八百万,而民不贫?况外洋心万万不可信。
予问:“何不设厉法以禁之?”曰:“非不欲禁,恐外夷生心,渐起衅端,实迫于势不能禁耳。
”今闻之,不觉三太息也!
*水甲 #
梅小岩河帅,予年丈也。
精天文数学,熟洋务,讲求水战。
出新意创造水甲,披行水上,半身不入水,遇大风涛不沉。
其甲如半臂衣,用洋布两重,前缝水松木四十八片,后亦如之。
每片长可二寸,广可一寸二三分,厚可三四分,轻重不可差毫厘。
旁系一带束腰,前后系两带,交束胯下。
水松木他处皆无,出广东顺德沿河一带,长水中,以年深色老者为上,其休方,轻而浮。
新生而嫩者,不可用,其体重而易沉也。
又造水带,内外四围皆圆,形如玉镯,围可三尺,粗可四五寸,内用藤扎成,中空,外用皮,以漆涂之,以布结十字,四角系水带上,跨之入水而行。
又造水马,亦用藤皮漆,中亦空,高可二尺馀,长可三尺馀,马头出水尺馀,口中可放铅药。
尾亦昂,中凹,人骑凹中而行,与水带俱半身出水,不畏风浪。
河帅谓此三物,均可带洋枪在水面开放,可近洋船攻之。
水带、水马,予未亲试,水甲则亲试数次,履波涛如平地,洵水战奇具也。
*成德 #
睿宗某日乘辇出,忽一人近辇,以匕首刺入,幸辇深,离六七寸。睿宗身危坐,故未刺及。旋就擒,屡鞫不吐实,并不言姓名。
旨下:有识之者,赏千金。
既一人前曰:“此成德也,住某处,有二子。
”旋拘其子至,先令长子跪哭于前,劝之承。
若勿见勿闻者,遂面剐其长子,亦不开眼视。
幼子年才八九岁,彼所极爱者。
复使之哭,劝父承。
哭一声,叫一声父,悲哀异常,彼仍不动。
略开眼视曰:“跟我来,跟我去。
”复闭目不言,五毒备至,终无一辞,遂并其幼子剐之。
或谓成德昔为和珅司厨,又谓为林清腹心,故此报仇。究莫得其实,此事遂如明之张差,为千古疑案矣。
*贡院江水 #
江南贡院井水秽极,士饮多病。
梅河帅开藩金陵时,转江水入城,院墙外设东西两台,安两锡管,分灌入墙内,复分数百小管,遍达号舍。
自是士不饮井水,颇便之。
闱中传递,向多由挑水夫。
今不用此夫,其弊亦希,盖一举而二善备焉。
吾省棘闱傍东湖,水积不流,一城污秽皆聚其中。
闱中井,皆湖水渗入者。
以其水烹茶,入碗中,碗面有黄油一重,兼其味咸,饮之令人腹痛。
士子入闱时,用竹筒承河水,同考篮负入。然不多,一日即尽。二三日仍饮井水,故三场毕后,鲜有不病者。
近年,龙门内开一塘,点名日命兵挑河水灌塘中,任士人吸取。然考篮中带器用无多,所取水亦仅供一日饮。
江西传递之风甚于江南。河帅归家时,见当道商酌,欲依金陵法,转水入闱,谓兼可除弊。而当道托以无费辞,遂无如之何矣。
*何秋涛靴 #
尚书陈孚恩,保荐刑部主事何秋涛通达时务,晓畅戎机。
咸丰十年正月召见,着在懋政殿行走。
何公博极群书,尤熟北徼事,纂书八十卷,赐名《朔方备乘》,言俄罗斯事最详尽。
其为人性情朴质,衣冠古陋,尝穿一靴,十年不换。
文宗见之,笑谓诸臣曰:“何秋涛之靴,底面一色也。
”盖靴如袜穿近膝,以青缎为之,曰靴面。
履以粉涂之,白如雪,曰靴底。
白久变黄,黄久变黑。
青缎久亦如墨,故上下一色也。
此几如南齐之虞茂瑶造朝,其屐靴黑斜锐,蒵断,以芒接之。高帝取视而问:“此履已几载矣?”
*盐丁苦 #
天下第一等贸易为盐商,故谚曰:“一品官,二品商。”商者谓盐商也。谓利可坐获,无不致富,非若他途交易,有盈有缩也。
淮扬之盐,产于海州近海一带,潮来时汪洋无际,潮退后弥望皆白。
遂各依界域,取其潮水,入锅熬成盐。
而熬之者,盐丁也。
无月无日不在火中。
最可怜者,三伏之时,前一片大灶接联而去,后一片大灶亦复如是。
居其中熬盐,直如入丹灶内,炼丹换骨矣。
其身为火气所逼,始或白,继而红,继而黑。
皮色成铁,肉如干脯。
其地罕树木,为火逼极,跳出烈日中暂乘凉。
我辈望之如焚、畏之如火者,乃彼所谓极清凉世界也。
至于客行夏日中,偶值小树荫,可略憩息,犹觉其热者,自彼视之,几同广寒宫在天上,不知世间有是境也。
其用力之苦如是,而一日所得,仅百枚内外。
一家妻子衣食均需此,故所食不过芜菁、薯芋、菜根,上品则为养麦、小麦。
我辈常餐之白米,彼则终岁终身、终子终孙,未啗过者。
如入天台山食胡麻饭,乃千数百年一遇,且不知果有其事否也!而所衣皆鹑衣百结,严冬仅衣夹。
家最富足,藏有一破棉袄者,十中不过二三。
所覆之被,极奢侈者,则集数十片旧絮,缝而成之。
其馀皆积草杆,入卧其中矣。
我辈所衣皮服,所覆绵衾,彼则视如虞夏冠裳,商周彝鼎,但可闻其名,而不可得其物矣。
所居屋,高与人齐,以茅盖成,风大则吹倒,雪大则压破。
故极世间贫苦之难状者,无过于盐丁也。
然尤足悯者,凡人苦尽,犹有甘时,己身无和,犹可望之子孙。
故天下之苦,莫苦于乞人,而或有转运之日,依旧可兴家立业,为官为商。
即不然,不能料其子若孙,世世为丐,无有奋志成名,出人头地者。
独至编为盐丁,身不出产盐之区,手不离煮盐之业,耳不闻富贵之言,目不见富贵之事,终一身,终后人,如牛如马,劳苦如此,其志但求不饥死不冻死已足,固无他望。
亦不知显荣福泽为何物。
予见其鸠形鹄面,真同禽兽一类。吁!可悯矣!均一盐也,盐商乃如彼,盐丁乃如此,其相去悬绝,岂仅霄壤之分,仙凡之判而已哉?
*谤诗 #
谭序初制军守苏州时,尽心民瘼,志在挽回弊俗。以烟馆为停留盗贼之所,严禁之,不许开设,但令煮烟挑卖与人。
市中度量衡,向有二种,贩入则用长者、大者、重者,卖出则用短者、小者、轻者,殊不均平,亦严禁之。
亲自比较,有出入异用者,罚其物充公,枷其人徇于市。
妓馆尤甚,少年子弟趋之若骛。
因而破家荡产者,不可胜数,故禁之愈厉。
而大家世族公子,以绝其所爱,颇不悦。
有方丽卿者,吴中名妓,某巨室以屋假之居,设二仆守门,不许他人往来。
诸好狎邪游者谓一人独占国香,不服,时率群不逞之徒入其家凶闹。
制军闻之,签拘丽卿到案,痛加掌责,发官媒婆监守,封闭其屋充公。
某巨室托人说情,不允。
大怒,而又苦于不敢明言,乃煽动各大家子弟,私撰谤诗,欲流入都中,以中伤之。
诗凡三十首,贴遍苏城。
制军使人揭入观之,愤甚。
谓好官不可为,遂自具文,备言不善为政,致绅民不服,惟求罢黜归家,不愿为官。
夹谤诗在内,并不驳辩一语。
上之两江总督沈文肃公。
文肃早访闻制军实事求是,不避嫌怨,知所为必有不便于势家者。
接其文,手书一笺慰之曰:“昔子产初为政,即有孰杀之歌。
谤言何害?但求为国为民,无愧于心而已。
予不因浮议而疑公,公慎勿生退志,尚勉力为之,无改前度。
余当有以报公也。
”制军得书不得已,复视事。
而文肃旋密奏,极力保举,谓忠刚才干可胜督抚之任,求皇上不次用之。
未数月,署徐海道。
未数月,在任升臬司。
未数月,在任升藩司。
年馀,署苏州巡抚。
旋授湖北巡抚,复调云南巡抚。
年馀,署云贵总督。
然则谤之者适所以福之也。
君子乐得为君子,小人枉自为小人矣。
*候补官情形 #
军兴以来,捐职之滥极矣,而捐职之苦亦极矣。
各省候补州县佐杂,动数千百,安得有如许署缺,如许差委?故督抚亦穷于调剂。
于是有数十年、十数年未得一差委,未得一署事者。
捐职中惟道府多巨富。
道员到省后,督抚以其官大本大,无论何人均有一差,每月薪水银百两,或五十两,由厘金项下支取。
知府二三年中,亦必有差遣。
最苦州县佐杂耳,州县中臣富甚少。
资财盈万者养尊处优,讵肯捐此职?即有,不过十之一二。
故中户最多,罄家资数千金以捐之,不顾其馀。
至佐杂中,则中户亦少,多下户读书未成之人,与游幕无业之辈,邀亲友敛银二、三、四百两,捐此职到省。
初皆谓可获数倍利以归,及至需次已久,资用乏绝,罄家产者无从接济,邀亲友者无颜再告贷,典质俱尽,坐以待毙。
予最爱丁雨生奏捐职情形数语,谓在省候补十数载,贫苦已极,一旦得一署事,又仅一年。
于是前十数载需次之费,皆在此一年中补偿,后十数载需次之费,皆在此一年中储积。
此时如委群羊于饿虎之口,虽有强弓毒矢在其后,亦必吞噬而在所不顾。
故今日欲求吏治,非先止捐纳不能也。
斯言真能洞达其情,不可以人而废之矣,虽然,犹有所未尽者。
予见近日候补州县,贫至饔飨不给,饿死在旦夕,不得已借重债以救目前,苟延性命,他日何如,在所不计。
于是有放官债者,谓之赌子,言以此为赌也。
赌子探知其名次在前,三五年可署事,然后放之,非是则不放。
其在富翁,则放银三四五六百两,议署事时,为帐房师爷。
息银二分,或二分零,俸银二百两,百六十两,百二十两不等。
帐房出息,或平分,或三七分,或全归师爷。
彼时急于得银,惟命是听。
预先立一关书,所议一一载明,交赌子为凭。
其在仆人,则名目甚多,有放银三四百两,议为稿案门上,管一县讼狱者。
议为钱糟门上,管一县征税者。
其次放银一二百两,议为签押门上,管一县案卷者。
议为办差门上,管一县杂役者。
亦书议字,别立借票,其息较重,在三分上下。
及委署到任后,彼辈皆如议而来,需次久而借债多者,则署中皆赌子。
邑有讼事,通贿受赂,颠倒是非,挟制主人,不得不从。
缺稍优者,或半年数月,计本利归还,可退出之;如其瘠缺,既不能偿清,即恐卸任到省后,思贷钱无人肯贷,故不得不忍气吞声,任其所为。
在帐房师爷,以一本得三四倍利归,或有良心,与门丁通同舞弊者尚少。
若门丁辈,如狼如虎,实为鱼肉百姓,饱其欲壑而来,并非贪放债之息而来也。
故州县为所挟制,往往有支挪公项以还私债者,有声名狼藉,嗟怨载道者。
捐职岂皆无天良不愿为好官之人?实迫于势之无可如何耳。
然尚有本分之人,债亦借不到手,至饥饿而死者。
予在沈方伯署中,某日,有人禀某候补县死,方伯委员往验因何而死,回禀曰:“某员到省二十年,未得差委,衣食俱乏,实冻馁而死。
其身上惟留一破衣破裤,床上惟眠一破席,被帐俱无。
有一老仆,卧在地上稻秆内,又饥将死矣。
”方伯恻然,发钱三十串殡殓,又发钱十串,以救其仆。
甚矣,其苦也!
余又见四川刘制军奏一候补知县,饥寒不堪,吞烟自尽。其人系旗员,素性质实,不善夤缘钻刺,到省十年,未获差遣,故至此。
又闻小岩年丈说,苏州有一即用知县,湖北人,生性迂拙,不识应酬。到省二十馀年,不惟无署事,并未得差遣。孑然一身,典质俱尽,遂自经而死。
此三人者,予所见所闻也。
此外,未经闻见者尚不知多少,吁,可慨也矣!然州县候补,尚有借债一途可设想,若佐杂谓之“小老爷”,十数年轮署一缺,所出息多则八九百串,少不过三四百串,谁肯以银放之?何况兼大半嗜洋烟,故其苦犹不堪言。
予在署中,见佐杂上衙门时,面多瘦而黄,头多俯而下,帽靴多十年前物,袍褂多三十年前物。
严寒无一人服皮服、绵袍、棉褂,亦或补缀十数处,甚有被夹袍、夹褂之人。
出署则帽靴袍褂以一巾包裹,自提而归,罕用仆者,此亦所谓官者也。
值冬月杪,忽有一候补巡检禀辞,时雨雪,我辈被皮衣,围火炉,犹觉冷甚。
而某员身仅一破夹袍,外加一纱褂,两袖与前后开无数缝,内用黑纸粘住。
戴破凉帽,顶乌色,无靴,鞋亦破。
寒极而颤,两足立不稳。
方伯问何往,不觉涕泗长流曰:“一身饥寒已极,妻子又冻馁将死,无路可生,止有求死一法,欲禀辞往阴府耳。
”说毕,眼涕鼻水滴须上,已成冰。
方伯悯怜之甚,先慰之曰:“俟有差事出,即当委汝。
”旋发银二十两,命仆随至其家观之,见住一破屋中,妻与子女五六人卧在一床,俱衣破单衣,饿已两日,大者不能言,小者不能啼,其苦可谓极矣。
向无捐职一途,彼亦不起此贪心,早习他业,以养此家室矣。
予又见州县委署时,委牌方下,即有荐师爷者,多则百人,少亦六七十人,其中有情不能却,恐开罪于人者,则送干脩者半,请到馆者半,外有三大宪幕友,明荐干脩者,更不敢拂其意,此风江苏尤盛。
故一官履任,到馆师爷有二三十人,送干脩师爷有二三十人。
此一项约耗去二三四千金。
又有荐家丁者,多则二百馀人,少则一百馀人。
抵任后,派定事件,以所派事不副所望,便辞去,亦必给以盘费。
然所留总有七八十人,每人一日给伙食六七十枚,一年须耗去千馀金,故万金上缺,二项几损一半。
加之馈送上司,应酬同僚友朋,往来委员大差,所损又不止千百金。
倘平日负欠三四千金,虽上缺,亦不能偿清,又何论中缺、下缺乎?然吾独怪幕友家丁之何多也,亦可见今日贫穷之极矣。
幕友有士人,有非士人者,无路谋生,均入于此以糊其口,亦无可奈何之计耳。
家丁则皆无业游民,甘心为仆隶贱役者。
又有食洋烟之人,已成废物,别无生路,迫而出于此者。
呜呼!民穷财尽,夫岂天下小故?予不胜杞人之忧矣。
*旗兵学武艺 #
罗公思举为襄阳提督,与荆州将军某善。将军择旗营年壮而有勇力者二十人,求罗公教练武艺。公受之,别置一室。
次夜,忽有一花面大汉,提大刀,由墙角跃入,拍案大叫,作杀人状。
二十人齐跪下,乞大王饶命,谓:“我辈来学武艺,并无银物可劫,幸求勿杀!”即纷纷叩头不已。
大汉云:“既无银物,我去矣!”仍由墙上跃出。
明日,罗公召二十人谓之曰:“汝辈均不堪教。
凡练武艺,以有胆不畏死为先。
昨夜我提刀入,以试汝辈也。
汝辈均壮士,两旁又有兵器,岂竟不能持以相格者?畏死如此,他日尚敢出阵战斗乎?虽练成何益!”即修书一封述其事,送回将军云。
罗公年近八旬,两足犹缚铁片,每片四斤。
*食蛇蜈蚣 #
广西昭平县梁某,有一妻三妾,止生一子,钟爱之甚,恣其所欲。
好食乌烟,十二岁即有瘾。
后谷道不通,至四月之久,遍请名医莫治,待毙而已。
忽有乞人,暗煮一蛇,进食之,即时通焉。
又广东某,在广西荔浦县娶一妻,妻家养蛊者。
未几,思归。
妻阴进蛊,约一年返。
盖期未及往,病发,垂危。
忽粥中有一红头蜈蚣,误食之,大呕。
腹中蛊尽出,因而无恙。
凡养蛊家,进人蛊时,阴咒半年或一年,届期返,即有药解之。不返,蛊发,无不死者。故养蛊家女,最喜配他乡人为夫,恃有此以制之也。
*圣学修理银 #
江南经贼扰,圣学大半焚毁。
克复后,曾文正筹款,命属部修造之。
某日,接仪征县文书,请银三千两,修圣庙。
文正已批,善后局拨发矣。
适仪征县进省谒见,言无其事。
文正立传令,拿善后局领银吏,交勒公方琦讯办。
吏供认其代雕县印者,供仅得工钱一百牧。
勒公以为实然,详上。
文正俱批立斩决。
勒公力争银未领,宜减等。
雕印人仅贪钱一百,不知情,尤无杀罪。
文正笑曰:“人所畏者,杀而已。
若仅充发,遇赦即归,作恶者复何惮而不为?且伪造印信,何等事?岂仅得百钱者?必同谋无疑。
公盖为所欺也。
”命速杀之。
及缚赴市曹,雕印者怨曰:“我仅贪钱一百,而亦受此罪。
”书吏曰:“汝真仅贪钱一百乎?何以文书批给时,汝定要一千五百两,我欲少分十两、二十两,汝尚不肯,今复何怨?同死而已。
”勒公始闻而叹曰:“文正料事真明,办事真辣也。
”
文正尝奏事,经部驳下,复奏上。
谓部吏但知援例,例可出入,徒供其需索而已,请勿复下部议。
皇上卒如其请。
又尝谓属吏曰:“例最足惑人,办事但求其当而已,何例之有?故尝有例轻而办重者,例重而轻办者。
”故属官书吏,莫不慄慄,无敢以私意尝试之。
然非文正大名大功,至公至正,他人决不敢行,亦不能行矣。
*成都武举 #
杨公遇春微时,在成都府贩卖鸡鹜为业。
武举某,奇人也。
当学政岁试时,教有武童数十,每日必使人至公处,买鸡鹜各二头,偶或赊去,积至一五串,公往取之。
适武举他出,见诸童开弓、提石、舞刀,极其艰苦。
公笑曰:“我试为之。
”有弓三,一八十斤,一百斤,一百二十斤,三弓齐开数十膀,毫不费力。
石二百斤,左右手转弄如丸。
刀一百斤,舞之,旋转若飞。
武举归,知之,请公至,一见惊曰:“子状貌魁梧,有异表,封侯相也,他日必建大功业。
予生平习兵法,精武艺,相天下士多矣,无可传授者,今当尽授之于子。
”遂命辍业,至其家教之。
公后统军征战,勇冠一时,行兵亦能变化古法,殆皆得之于武举耳。此亦如岳忠武学射于周同。当时无知之者,今告者不能详言武举之姓名,惜哉。
*翰林散馆 #
翰林为清要官,得之者,莫不羡为神仙中人。
每榜用庶吉士者,率不过二三十人,多至四五十人,六七十人。
自开国以来,仅三四次,不可觏也。
近因捐官者多,恐以即用县,拥塞捐途,故自咸丰以来,每榜三百人内外,约三分用翰林,七分用主事、中书、知县。
一榜翰林,或至八十馀人、九十馀人,可谓多矣。
定例:新翰林三年必散馆。
散后,或留馆职,或改主事,中书,或改知县。
国家御史,多考用翰林部曹。
翰林留馆者,清贵已极。
或往考御史者,皆笑为钻狗洞。
往时翰林,皆自高身价,以得此官为羞。
若散馆时,用主事、中书、知县,则尤为终身恨事。
近时则不然,翰林多有二三十年不得开坊转职者。
有妙年入馆,至白首尚未进一阶者。
加之贫士在京供职,艰苦万状,于是有以得翰林为畏途者矣。
故散馆时,留馆者,则父母妻子皆怨叹穷苦无已时。
仆隶下人,则皆飏去。
若散主事、中书,则非二三十年不能得一官。
若散知县,则举家庆贺,而仆隶下人,亦洋洋有喜色,谓主人得外官,从此不患贫也。
盖翰林散知县,谓之老虎班,不半年,即可选实缺出京。
凡捐班,一切俱压在后,故散馆考时,半愿散知县。
遂有故错误一二字者,恐非是不能散也。
吁!昔以为高,今以为苦;昔以为辱,今以为贵。捐官之滥,宦途之拥,士人之穷,世风之变,一至于此,可慨也哉!
*销毁铜钱 #
国朝钱式屡变。
顺治、康熙钱,用白黄铜,一枚广可八九分,厚可一分弱,重可一钱强,面幕边可二分,内可半分,皆光。
面中印每年号通宝,幕中左右印清字,又取同、福、临、东、江、宣、原、苏、蓟、昌、河、南、宁、广、浙、台、桂、陕、云、漳二十地名,或印一字于幕右。
顺、康两朝,此钱甚多,以后则少。
雍正钱,广、厚、重俱如之,用上等红铜,较白铜价略贵,人最爱之。
乾隆钱略小,广可六分强,厚可二分弱,重如前,用黄白铜。
四朝钱,每一百六十枚,重皆一斤二三两,每一串,重皆七斤二三两。
嘉庆、道光钱,式如乾隆,惟搀沙渐有二三分,面幕边渐有麻点。
咸丰、同治及今光绪钱,式如乾隆,惟搀沙有五六分,面幕边全麻,因无铜,官铸不多,流行民间亦甚少。
都中近数十年,以铜不足,别铸一种一当十钱,谓之京钱,广可一寸三四分,厚可二分强,重可二钱馀。
此钱他处不行,惟都中行之。
近四朝钱渐少,不解何故。
予遍访问,始知云南不出铜,半为市贾销铸他物所致。
三十年前人家水烟斗甚少,价亦甚昂,近时大户,一门二三十枝;极下户,亦有一二枝。
其价,上等白铜,方索四五串上下;中等白铜,则仅索二三串上下;次等黄铜,重一斤或十三四两,则仅索一串上下。
毁四朝钱一串,除去沙灰,可铸水烟斗五支,可得钱五串馀。
于是争销铸以射利。
予每过市,见铜店十有九家卖此物。
虽亦有毁锻他器者,然要以水烟斗为大宗。
外又有夷人贩运出海,其数不可纪极。
故数年来银价日贱,钱价日昂。
向银一两易得制钱一缗六七八百枚,近止易得一缗二百数十枚。
天下皆患钱荒,官商转运俱绌。
广东藩司,因开炉铸有一种光绪钱,广如乾隆,薄甚,二枚不及前一枚重,色赤如金。
云是用姜黄水煮成者。
然乏铜,铸亦不多。
余在粤友处偶见十数枚,并未行于他省。
奸民以钱荒,争私铸小钱,一串才十数两,公然列肆贩卖,各市搀用,渐及一半。
再历十数年,大钱愈乏,小钱愈盛。
必至物价昂贵,诸货壅滞不行,市面益见萧索,民间益见穷困。
钱为日用必需之物,其弊至此,夫岂天下小故哉?!
*潮州知府吴均
潮州府人最强悍,杀人不抵命,抗税不完纳,均属常事。
非威力足以制之,未有能遏其凶暴者。
苟畏惧姑息,势不至戕官不止。
然其敢戕官者,亦有故焉。
或过于贪婪,而又畏怯不能了事,以至激而为此。
若仅懦弱,而实清廉,则民容有抗凶不交、抗税不完之事?戕官之心,则无也。
吴太守均,素知其故,抵任时,堂上悬十二字曰:“不要钱,不要官,不要命,不要后。”招壮士五百人亲练之,精甚。
巨商某,杀二人,进贿银一万两,求寝其事勿究,愿买人抵命。
吴斥不受,谓必某投案。
某怒不至,纠率数千人以待。
吴带练卒往,杀败之,卒擒某置之法。
某乡数十村,历年不完课。
前任亦尝率兵往征,多败回。
吴遂部署兵法,设伏设诱,杀伤其人一万馀,内有积盗二百馀人,亦死于阵。
自是,人闻吴名皆慑慄,不敢复杀人抗课矣。
然则刑乱国,用重典,孔明政主于严,非此意乎?三代后,王道不能治天下,惟霸道庶几其可行。而世之迂拘疏拙者,不知出此,故往往酿成国家祸端。
吴初无子,至是生一子。盖除害即以安良,明虽杀伤一万馀人,阴实保全无数十万生灵,冥冥中积福为不小也。
*开铺 #
官场中至夜分,命仆从铺衾被睡,曰“开铺”,此常语也。而潮阳人,谓强奸人妇女曰“开铺”,则他乡人所不知。
张明府坤,为潮阳宰,往乡征粮。至晚,命仆速开铺,云:“我欲睡。”彼乡人闻而惊曰:“县官欲开铺矣。”遂聚众围杀三十馀人,同往无一还者。
似此“入国问禁,入乡问俗”,非独游士过客宜知之,即为官者,亦不可不知也,然官即不知,彼闻此言,亦宜稍俟须臾,观其动静,何至遽尔戕害官长?其亦凶强之极矣!此事粤友亲对余说,谅非虚造以诳人也。
*俄太子 #
和约中,许外夷驾兵船至中国各口岸游历。
同治间,俄太子游历至江南,文武官以下,莫不拜迎水次,独张制军树声不往。
太子使人让之曰:“吾止亚君一等,何得不来参候?”制军曰:“君乃俄国太子,至我国一客耳,客宜先拜主人,主人方往答拜,礼也。
君不依礼行,乃责我乎?”太子闻而悚然,然亦不肯先拜,故卒未会面。
旋俄主被弑,太子返国为君。
俄主好大喜功,志在侵逼中国,大臣力谏不听。
有一人善用西瓜炮,从五里外算准,放往宫中,轰毙其主。
旋被获,自供曰:“我国疆土二三万里,尚欲侵中国耶?此衅一开,两国生灵必死数十百万,故炮死我主,以救此生灵耳。
我一人死,而可活数十百万人。
何乐而不为?”进怡然就戮。
光绪十五年,新君太子复游历至湖北,沿途供费颇不资。
返游日本国中,忽有一人从旁用洋枪击之,幸帽厚,止击破头一角,以药敷之,数月方愈。
其人当时擒获,讯之,谓太子来时,我国上下诚惶诚恐,惧得罪于彼国,供应浩繁,骚扰已极,我故忿忿欲杀之耳。
日本君恐甚,遣贵重大臣往俄京请罪,俄主因太子已愈,置不深究,然自是不敢出游矣。
此事幸发于日本,若发于中国,则边衅从此开也,然中国亦无如此胆大兼不畏死之人矣。
又同治中,俄国提督某,驾兵轮游至南京,遍拜满城官。
梅小岩年丈时开藩金陵,往下关答拜。
提督演水师,志在震恐中国,兼索赏资,年丈但赞其操练之熟,谓彼国演兵,与我中国何与?无发赏之理。
提督大失望,而亦无如我何矣。
*小底 #
都中有一班无业游民,专以摭人帽子眼镜为生者,名曰小底。凡初进京人不知防备,多为所摭去。然多在狭邪地方,傍晚夜分时候。
有某戴黑毡帽,将黄昏,为其摭去。
追之至一巷口,小底入巷内。
此巷无出路,追者方至,小底遂两手托帽,充为黑瓦钵,缓步而出,喝曰:“缽内装油,毋撞翻污人衣。
”追者不及察,让之过,小底遂脱走,亦可谓有急智矣。
都中路旁屋多低,人长者,可探身上。
某人身短,而头戴新瓜皮帽,足穿新靴。
行路中,小底撦其帽,抛屋上便走。
某方徬徨道左,忽一人至曰:“君胡为者?”某指屋上帽,欲得之。
其人曰:“不难,君可以两足立在我两肩上,探身上取,易易耳。
”某如言而行。
其人忽抽去两肩,用两手脱其靴而去。
其半身搁屋檐上,半身在下。
方危急间,忽又一人至,笑曰:“君胡为者?”某又一一告之,其人曰:“能给我二百枚,我当以两肩承子下。
”某遂失靴费钱,而帽终未得。
及某去,小底即上屋取下矣。
又某人甚长而戴眼镜,小底见面深深一揖,曰:“违教多年,几时进京?”某方错愕,素不相识,然不得不深深回一揖。
头方低时,眼镜已被撦去,向后飏矣。
其戴眼镜在车上者,亦用此法。彼方探头车外,而眼镜已失矣。
又有一种无赖子技在小底之上者,小底弄人,渠则弄小底。
尝以黑纸长一二尺为帽,满面涂墨,两手藏沙,夜分在狭巷静候,见小底撦帽至,即撒沙吹风,作啾啾声。
小底惊以为鬼,或倒在地,或手松落帽,彼即拾去。
又或见小底撦帽至,远远尾之,行至旷野庙中安放。
小底出庙,彼即入庙,罄所有拾归。
鬼域伎俩,愈出愈奇矣。
*祭鳄鱼文 #
近英夷开新加坡地,商贾云集,比如上海。
有粤士人至其地,见某处鳄鱼食人,洋夷发万斤巨地击之,不能毙,为害反甚。
粤士记得韩文公《祭鳄鱼文》,向河朗诵一遍,用牺牲祭之。
三日,鳄鱼尽徙去,洋夷皆惊服。
文公为圣人,千年后,一文犹能感动异物也。今公遗泽尚在潮州,故其笠曰“韩公笠”,屐曰“韩公屐”,犹触物思人于不置云。
*劫洋船 #
广东盗,凶横为天下所无,尝于省垣白昼抢劫,莫敢谁何。
洋夷,人所畏也,而广盗视之蔑如。
广东闱姓赌,为某制军所禁,遂聚于海中,洋夷为窝户,可抽头银百万。
其银自省垣以洋船载去。
某日,盗目击银数十万两,放在某舱内。
遂同二十馀人搭船,皆鲜衣华服,万不料其为盗者。
及出虎门外百馀里,一声暗号,将洋夷杀尽,早有一大船,泊在海中,即搬银入船,扬帆而去。
盖诸盗皆知驾轮船法,早布置某处以几人坏其机器,某处以几人杀其舵工与一切司事,但听暗号即动手耳。
劫银后不劫货,或毁坏其船,或凿沉之。
必出虎门外者,一片汪洋,外人不能寻中国赔人赔银也,中国人在船者,或不杀,或半杀,或全杀。
予数闻人说其事,《申报》亦屡载之。
故外夷闻人说广盗,无不震惧者。
此盗高栏南北一带最多,土人名之曰水盗。
其陆盗制有铜甲,重七八十斤,洋枪尝不能入;制有线枪,百发百中。
尝以此伤官兵,破官兵轮船,东莞盗最长如此。
*王状元以衔 #
赵光赖为浙江学政,得王以铻、以衔兄弟二人,皆名下士也。
和珅嫉之,谓之于纯庙。
王兄弟旋由秋榜登乙卯春榜,以铻会元,弟以衔第二。
纯庙颇疑其中有私,怒而未发。
会元书法佳,以衔尤佳。
殿试日,阅卷者不敢放在前十本,抑以衔卷置第十一。
旧例:前十名进呈,三鼎甲均在其中,无出十名外者。
及纯庙阅前十名卷,无惬意者,至第十一名,大赞赏不置。
遂愈谓大臣不公,欲发其事。
及胪唱日,状头乃王以衔,纯庙始识王兄弟写作俱冠绝一时,而叹冥冥中自有主宰,虽君相亦不能造命也。
*科场舞弊 #
国家考试,关防甚密,有科场舞弊,暗通关节,受贿徇私,一经发觉问实,斩立决,法极严焉。
自乾隆以来,寝衰浸废,每值乡、会年分,预揣某贵显,必膺主试分校等差,暗拟数字,为闱中诗文关节。
场前私授受,名曰送条子。
师生、年友、姻娅遂以国家科名,为持赠之物,其中通贿纳赂,自不待言。
此风盛于道光,极于咸丰初服,而都中尤甚。
旗生平龄,儇薄少年也。
本未业优,然善歌舞,高兴时,登场演剧,有赛松林之号。
松林者,辇下名优也。
咸丰八年戊午科,应顺天乡试,贿正考官相国柏葰妾兄名靳祥者,夤缘得中第七名,意满志骄,挟优酒馆。
兴到时,狎优曰:“明年吾以五百金为汝掇科名,不信吾今验矣。
”时御史孟传金适隔席闻之,佯作诸生,卑辞求捷阶。
平龄酒酣耳热,直道颠末,孟据实入奏。
文宗震怒,着郑亲王端华、尚书陈孚恩等鞫讯,平龄尽吐实,而狱成。
又翰林普安,场前托同年同馆李鹤林贷罗鸿绎三百金,适普入内帘,李劝罗受关节条子,内加连圈五个,暗谓银五百,三百抵普贷项,二百作李谢仪。
罗果中,李索谢仪,罗窘手勿与。
事泄,三人并拿问下狱。
副考官阁学程庭桂子丙采,因父入闱传送条子五十馀,事发后,程夸于人曰:“送条子何妨?但看行不行耳。
吾所得条子,悉于灯下焚之,能挂人齿颊乎?”陈闻而入奏,拿问丙采。
丙采曰:“不必深究,问官子弟亦有把柄在我手。
”遂供出数十人,陈子彦谟亦在内。
陈奏:“臣子代人送条子,臣失察,请回避,交部议。
”文宗原其自首,着无回避,并免议。
子拿问,亦下庭桂入狱。
此案平、靳因肢体糜烂,毙狱中。
又畏法自尽者数人。
柏葰、普安、李鹤林、罗鸿绎、程丙采俱斩决。
程庭桂虽受条子,尚未取中,诏免死。
诸贵显子弟潘祖同等,诏戍绝塞。
其祖父曾邀圣眷者,着从末减,准五千金赎归。
致仕侍郎李清凤子李旦华,以独子丁艰,暂免戍事。
觉时逃归本籍者,诏各省督抚飞檄拿解来京。
是科分校官翰林张桐,无舞弊事,所中特少,揭晓时,愤指至公堂上所悬刀问曰:“是何物也?将焉用之?”按:康熙五十年辛卯,江南乡试正考官左必蕃,系乙榜出身,衡文非所长,听副考官赵晋主持。
赵与总督噶礼受贿通关,中富商子弟,分金至四十万。
事觉,伏诛。
左从末减。
时有“左邱明两目无珠,赵子龙一身是胆”之语。
圣祖命悬此刀于公堂梁上,以示惩戒。
*陆建瀛 #
粤逆窜长沙,将及武昌,朝廷命两江总督陆建瀛帅兵至湖北堵御,以遏其下长江之势。陆逡巡不敢进,奏言扬州尚有未办毕事件,俟办毕,臣即前进。
时梅公小岩、勒公少仲在京供职,谈及陆事,勒公曰:“向在陆幕下,观其议论作为,必能办贼。
”梅公曰:“不然,总督政务繁重,何日无事?何日能办毕?今日之事,孰有大于讨贼者?而乃俟办他务毕始及此,吾恐其中馁,难办贼矣。
”已而朝廷屡促其进兵,不得已至湖北。
忽闻贼出洞庭,即退下九江。
贼至湖北,即退下安庆。
贼至九江,即退下江南。
贼遍江岸市镇,贴字戏辱之曰:“无须陆建瀛引路,可免其沿途迎接。
”时向荣在后追贼,常隔一二百里,不能逼近交锋,贼亦遍贴字戏辱之曰:“无劳向大哥远送。
”及贼至江南,陆即退下镇江。
闻金陵城破,遂惊悸而死。
或谓并未退至镇江,实乘小轿逃出城十数里,为贼追及杀之。
当城破时,布政司祁宿藻骂贼死。
上元县刘同缨投署侧池中死。
粮道某假充轿夫,为贼所杀,与陆同。
初,陆最信任二道员某某,谓忠诚有大才,可办大事。
忽有人在江夏县告之,谓俱通贼,确凿可据,请转达上司,设法擒来对质,暂下于狱,如虚,即斩余首谢之。
江夏县不敢隐,白之总督程某。
程某,庸材也,两置不问。
后贼攻金陵,二道员果开城迎贼。
入告者因鄂省破,死乱军中。
陆初以理学自命,教人尊程、朱,看《近思录》读性理诸书,颇孜孜不倦。
居官规行矩步,以端方率属,天下皆仰重之,駸駸有身后两庑之思。
及投以艰巨,乃幸生畏死,一败涂地,平生声名丧尽,盖为天下笑。
惜哉!
*大小帽子 #
近日捐职太多,每省候补者,州县动二三百人,佐贰、佐杂动千馀人,仕途拥挤,督抚亦穷于调剂。
其初漫无章程,先至省者,不得署缺委差,后至者,或反得之,人颇不服。
于是定轮委之法,委署委差,于先后班次轮去。
然而姑苏州县三十三缺,实任已过半,外仅十数缺,轮署候补几三百人,非二十年不能轮一次。
于是各省有拨委之法,谓有劳绩,可由后拨在人前委署也。
而佐贰、佐杂亦然,委各差亦然。
此法既开,于是有求帽子谋拨委者。
何谓帽子?盖求大官写八行书关说,情不能违,势不能却,从上而来,如帽子之戴在头上也。
然有大小之分,如我求他省抚藩信至,彼则求尚书、侍郎信至,则我帽子小,而彼帽子大矣。
如我求尚书、侍郎信至,彼则求军机宰相、王爷信至,则我帽子仍小,而彼帽子更大矣。
藩司委优缺优差,俱据此而定。
故候补无人情八行书者,欲得轮委到班,几于河清莫俟矣。
而求帽子之外,又有做帽子之法。
求恃人,做恃己。
大吏无不爱谄媚者,而候补中善于颂扬之人,平日熟探大吏嗜好,所好在此,则所颂在此;所好在彼,则所颂在彼。
委婉从容,泯去痕迹,不知不觉入其心坎中,令人意悦而首肯。
如是者,谓之做高帽子。
上司既戴上,则其利更厚,更胜于八行书。
何也?八行书加之以势,此则浃之于心也。
于是奖拔保举,署事实任,升官发财,皆由于此。
某太守,天下第一谄佞者,由进士部曹放某省知府。
其座主某尚书,端方严正,最恶趋媚一流。
太守往谒之,尚书训之曰:“为官宜上不负君,下不负民,方不愧为读书人。
”太守曰:“唯,唯。
”尚书又问曰:“此去到官,以何者为最要最先?”太守曰:“门生做高帽子一百顶,此最要而先者。
”尚书色变。
太守曰:“容门生详述:今之大吏,非善于称颂则不悦,如逆其意旨,非独不能为国治民,且立登白简矣。
故古人亦有『善事上官,无失声誉』之言。
若朝廷内外,皆能如老师讲究理学名臣,斥黜一切巧邪柔媚,则高帽子非惟不必用,亦且不敢用矣。
”尚书色遂和,首颔之。
太守出,笑语人曰:“本做高帽子一百顶为到省用。
今送去一顶,止九十九顶矣。
”
*伪小天王 #
江南收复后,洪逆有一幼子,随康逆窜至吾郡金溪。
及许湾败后,贼多四散逃生。
洪幼逆逃至石城乡村,为农人所擒,献之某教官。
某方拟献之宁都州,而席宝田兵适至,闻而夺去,献之沈制军,谓为己所获。
制军入奏,以功进崇秩,席厚赏,省垣今建专祠。
而农夫、教官无一道及之者。
至今石城人言及,犹不服席之攘功也。
*杀葬者 #
鲍武襄追伪康王汪海洋至广东嘉应州,大战败之,枪毙康逆于阵。伪侍王李忠贤用四十人掘坎瘗之,瘗毕,尽杀其人,莫有识尸之所在者。
康逆平日临阵,首戴金刚钻一颗,能避枪炮。此次仓卒未及戴,故为枪毙。此钻,宝物也。王幼耕在广东,曾见一颗云。
又康逆有乌马一匹,日行五百里,为某统领所得,进之提督尚昌懋。
时马夫拾得康逆一轿顶,知是金。
恐人见而争,伪曰铜。
人皆曰:“既为锕,值几何?何不弃之?”
*解散歌 #
咸丰初,贼势浩大,一股动十数万,有十数股,其势几堆扑灭。
始虽一半出于胁从,后渐习熟,甘心为贼。
即有欲逃归者,既恐路逢官军为所杀,又恐至家,或不为官长所容。
因此而坚作贼之志者有之。
曾文正知其故,遂撰《解散歌》,宽其既往,许其自新,流布贼中,通衢僻壤,无不张贴。
伪忠王李秀成见而大哭,谓从此休矣!后果逃散者多,贼势渐衰,以至于灭云。
*地名不祥 #
义宁州围急,吴锡光率师援之。至凤凰山,兵士劝勿进,即进,亦宜由山后,恐蜈蚣遇凤凰必死。吴不听,果败没。
王朴山有班虎之称,贼目陈玉成,人呼之为四眼狗。王与陈战,败之。陈退至平阳扎营,自喜曰:“虎落平阳被犬欺。”遂回军败王师。
此真如《后汉书》所载:岑彭遇地名彭亡而战死,小说家所载:庞凤雏遇地名落凤坡而败没。军家所忌,千古如一辙也。
*谣言 #
道光末,广西盗劫纷起,最著者三人,官莫能制。
时有谣曰:“拦江截抢苏三娘,劫富济贫张家祥,杀人放火烂头羊。
”苏三娘,衡州人。
张家祥,后投向荣,改名国梁,屡立大功,以死节著。
烂头羊为段起,亦衡州人,流落广西,以算命占卦营生,阴入盗党,后亦投官军,立功擢至道员。
其名曰烂头羊者,当时人向余详道,今忘之也。
苏三娘后为段妻,段为吾省督粮道。
时沈文肃抚吾省,赏其才。
旋因买周某女为妾,去价三千金。
周某者,业刑名,失馆赋闲,一狡猾险狠人也。
卖女后,屡屡索诈,难餍其欲。
遂向文肃控段逼买良家女为妾。
段不能当此处分,还其女,再给银一千两,以寝其事。
犹虑有后患,告病归。
后文肃督两江,奏保起复。
未几,卒。
*亢解元 #
亢解元长青,湖北某县人。
居乡,室广而华。
发逆百馀人至其乡,掳数十美妇女,暂寄室中。
旋散住他处,搜索财物。
亢眷属早走,己尚在家。
天已晚,盗未来。
闻诸妇女悲啼不堪,哀之甚。
谓之曰:“盍从小门逃乎?”诸妇女曰:“既恐累君。
又恐逃不脱。
”亢曰:“走!予自有布置。
”因运柴二石,置所居妇女房中焚之。
火烈风猛,须臾屋尽焚崩。
贼至,不敢向迩,谓诸妇女皆焚死,恨恨而去。
是夜天阴黑,亢引诸妇女由小路逃脱。
鄂友亲对余说,谅无虚假。
此等举动,真人所难及。
亢亦豪杰也哉!
*刘熙载 #
刘熙载庸斋,兴化人也。
以翰林教贝子,书房伺候皆太监。
向例至年节必有赏赐,惟刘公独无。
太监至其家索之,将至门,见其屋破而低,手可探檐。
入门后,止有两小房一厅,厅仅可铺一桌两几,容三四人。
厨一小灶,一小釜,釜中方煮薯为食。
主爨者为其妻,衣补缀十数处。
一子八九岁,衣亦破甚,以外无婢仆一人。
太监见而惊诧,谓其贫如此,安有钱给赏?并未开言,不悦而归。
告同伴曰:“我们晦气,今年逢此穷相教书,年节外费竟绝望矣。
”于是常常谈论,谓从未见如此贫苦之人,或笑或讥,渐传入太后耳中。
太后谓此乃天下极清廉士,特加调剂,放广东学政,为翰林最优差。
广东向弊:府县考童生,案首一人,多卖与大富家,价一二千金。
否则取大世家子弟,以为夤缘干求之路,历来如此,恬不为怪。
盖案首一人,无不录入庠中者。
学政棚规及办差诸费,全倚府县之力,于势于情,俱不能弃而不录,文之优绌勿论也。
刘公知其弊,欲痛挽之,不计棚规,办差费亦极节省,比从前十仅一二。
而取士则必衡文,文如绌,虽案首亦不录。
于是遭摈斥者,十居六七。
府县既不悦,而势家富室尤怨之,竟造蜚语,传入都中,竟撤任回京,而未终其事矣。
甚矣,挽回弊俗之难也!
*散馆诗 #
甘公如来,为涞水知县。
值纯庙谒陵,太监搔扰百姓过甚,甘公执太监鞭之,与太监同锁见纯庙。
纯庙初甚怒,继深叹其刚直有胆略,重用之,骤升至尚书。
袁子才太史散馆时,为“因风想玉珂”题,太史有句云:“人似隔天河。
”其刻画“想”字颇佳。
而甘公谓诗虽佳,其心术必不正。
必有才而轻佻者,黜之,散为知县。
后又有某翰林散馆诗,题为“薰风自南来”,其破题第二句云:“南风句亦薰。
”阅卷为旗下某公,见而斥之曰:“此人必好男色。
”人问其故,曰:“以诗中言南风知之。
”闻者不觉匿笑。
盖都中好男色者,谓之好男风,乃男女之男,非南北之南也。
某翰林素端方,竟因此散为知县。
又有某翰林,诗中用“蜚声”二字,阅卷官某,平日学问半明半暗,见而黜之曰:“蜚乃臭虫,读为匪,仄声也,失粘。”亦散为知县。
袁太史本风流放荡,甘公因一语决其终身,而此二人则冤甚矣!
*换和约 #
咸丰十年,美酋至天津换和约。
梅小岩河帅时为吏部主事,朝廷命同某主事执约往换。
美酋献约,河帅阅之曰:“伪也。
”美酋不服。
河帅历历指其伪迹,与之抗辩,气稍屈,始曰:“乃抄来者,真约在国中,往返取来,非一年不能换。
”河帅曰:“俟一年再换,又何妨?”其实真约已带来,故以假者戏侮中国耳。
而当时天津大员,皆悚惧无敢言者。
美酋见河帅辩论侃侃,遂出真者换之。
而河帅以此知名矣。
*造船 #
中州周沐润,名进士也。
宰苏州长洲县时,有名妓褚富金,常召至署侑觞,昵爱之,赠以联语云:“我富才华卿富艳,兼金身价断金交。
”为御史奏参革职,发遣新疆,褚随之往,余别有传记其事。
后经赦回,复职,仍宰苏州常熟县。
张忠武殉节丹阳后,贼由常州窜姑苏一带,周即招民勇,为保城计,贼至围之,死守不破。
时寇氛满地,米价日昂。
大军驻上海,信息难通。
周乃创造脚带船,日往上海报米价。
其船长仅丈馀,广仅三尺馀,蓬高仅二尺馀。
内仅可卧二人,不能坐,坐即欹侧。
驾船者在船头,亦卧下,用两脚踏棹行。
棹约长七八尺,一踏即行二三丈,昼夜可走二百数十里。
姑苏乡村,皆有港汊,而浅狭者甚多。
欲往探米价,船大难入,船小亦缓。
惟此船可曲折穿过,而又捷速。
故通信之便,无便于此者。
以风流名士,而有此经济,可措诸实用,人固未可以一节少之也。
又上海知县黄冕,初以失守城池,充发新疆,后亦赦回,在曾文正营中效用。
创造舢板船,以攻贼舟。
其船长可二丈内外,广可六七八尺,底微尖,头平,中、左、右可安炮,尾稍昂,出水二尺馀。
上有舱,可住二人。
两旁用桡十,或十二、十四不等,兵士掉之,其行如飞。
安桅处近船头一分,离尾二分。
无蓬,夜架帐,昼收。
前后左右,灵变如意。
杨、彭诸公以水师破贼者,皆此船之力也。
黄君之功,真不小矣。
*不食燕窝 #
彭刚直贫时,母欲食燕窝不得。
贵后,赴大宴,遂不忍食此菜。
军中闻母讣,只身徒步归守制。
袖一铜锤十二斤,以备不测。
其巡阅长江也,制一小艇,倏江南,倏湖广,倏江西,来不知,去不识。
提镇以下,得其劣迹,动即参杀,人莫不慄慄。
船小仅四座,客四人至,己即坐门限上以陪。
*彭刚直 #
曾文正称彭玉麟为奇男子,予观其生平二事,有英杰所不能为者,诚哉是言也!
左文襄克服浙江,扫荡闽寇,肃清新疆全境,功在诸将上,封侯入觐,与李合肥积不相能。
某公请赴宴,合肥亦在座,故事:非翰林不入相。
嘉道间,杨公遇春平教匪,擒张格耳,有大功,封昭勇侯。
宣宗念其功不已,欲以使相酬之。
曾文正谏曰:“宰相赞助圣德,燮理阴阳,非酬勋之具。
其爵而以公封之,则可;任其位而以相予之,则不可。
”宣宗犹不允,文正以死争,乃已。
合肥翰林,文襄举人,合肥微辞傲之曰:“公伟业盖世,进封侯而封公,余不敢望,惟端揆一位,恐应让余一筹。
”文襄默然。
自是心怏快,颇露其意于朝臣,谓非入阁则气难平。
太后旋知之,即赐进士翰林,拜东阁大学士,心遂慊然而无憾。
盖虽有所激,而实功名之念,未能忘于中也。
刚直则不然,予读其辞按察使、辞巡抚、辞总督、辞尚书诸疏,语出肺肝,字字恳挚,非同矫激。
然国家有事,朝呼夕至,尽心竭力,不避艰险。
事平仍遂其初志,不肯言一劳,不肯居一官。
如此实心为国,不受爵位,文襄尚不能及,何论馀子?此一奇也。
乱平后,长江水师漫无统纪。
太后命刚直总摄之,许以便宜从事,遂不复辞。
严立章程,凡泊舟之处,十里、二十里不等,分布炮船数只,画界而守。
界内有盗案出,带炮船之武弁,立即正法。
先伯兄奉政公官都中,挈眷回南。
予廷试后,由运河同归,出瓜州,随黄天荡岸侧走。
忽搁浅,俟夜半乘潮进,前后十教里无船只,孤舟独系。
三更后,见一船将至,谓必盗舟。
方惊惧间,已近侧,问之,曰:“炮船也。
彭公令:夜必巡河,倘有孤舟阻风、搁浅、遇盗者,惟我辈是问。
”遂泊舟旁不去,潮至舟开,方去。
乃叹刚直之令之严。
数十年来,长江少盗劫者,刚直力也。
当奉命巡江时,两江总督与宁藩,议养廉银,每年二万两,一切供役、船价俱在内。
奏上,允从。
刚直不辞,亦不领,存在藩库。
积至二十年,银四十万。
忽具一奏,缴还皇上,以助军需。
真出人意表。
论东南四五省,长江数千里,往来艰险,从卫必多,膺此重寄,每年支银二万,亦不为过。
而刚直青衣小帽,驾一小舟,随身数人,往来不测,忽而至此,忽而至彼,察有犯令者,即从船上杀之,一时慄慄,无敢怠纵。
其所需费,自总师以来,积有银五千两,放在某典生息。
一身及仆从,惟取其息,以供日用。
予尝见其衣,一羽毛马褂,有虫蛀孔数十,非止三十年物。
所食多蔬菜,少肉味。
其俭如此,诚无所需。
昔诸葛公在军,虽无私积,尚仰给于公。
刚直则并此俱无矣。
予在扬州,闻刚直有盐票十万两,人颇怪之。
予曰:“此必其部下将领,悯其子贫,敛资买此票以送之也。
”按:票初改时,买—大票,银五百两;小票,银三百两。
今大票增至一万三千五百两,小票增至七千两,计十万银。
有七大票,当日止值银三千五百两,帮助亦易。
刚直决不知也。
或谓:“何所见而云然?”曰:刚直在军时,其子曾至军中,刚直怒,斥逐不见。
使人给以银二百两,谓之曰:“以此尽父子之情,倘再至营,即以军法从事。
”自是国尔忘家,不相闻问,故其辞巡抚疏内,有曰“臣上无父母,下无妻子”,读此便知之。
此一奇也!
刚直嫉恶如仇,果于除害。
安徽总兵某,买一妓为妾,为所荧惑,共杀其嫡,寸斩瘗园中。
母家控,至抚、臬不理。
刚直在湖口,闻而至皖垣,召某总兵至,鞫问数语,即杀之,据实奏闻,抚、臬皆悚然。
赣州总兵王某,为御史所弹。
太后命刚直查办。
赣南道以下官,日日预备接钦差,总不见至。
谁知刚直杂入一乞人船中,私至赣三日,查访王某劣迹,去,人无知者。
回奏王某革职,并参黜武职提镇以下数十员,文职府县以下数十员。
人皆悚惕。
刚直所至,访知文武官吏贪恶者,非杀即参,人呼之曰“彭打铁”。
故闻其至者,无不头痛。
而其至也无常,无一人知之。
自奉巡江之命,不独水师整顿,即东南数省大小吏,亦未敢过于贪酷,真国家不可少之人也!生平爱居寺宇,湖口石钟山,向有古刹,颓败不堪,募资修理,招僧住持。
每巡江回,必栖息其中。
彭泽有彭浪矶,俗讹为“彭郎矶”,县北有小孤山,俗讹为“小姑山”,小姑屹然江心,为贼所据,阻绝上下兵舰不能通。
刚直帅舟师大战江中,杀贼数万,取回此山。
喜而作诗,有“彭郎夺得小姑回”之句。
刚直性严毅,而有此风趣,真如宋广平赋梅花,以铁石心肠人,而饶妩媚之词也。
*黎兆棠 #
黎公兆棠,为礼部主事,工文藻,负盛名。
肃顺闻而结纳之,情渐密,誓为弟昆。
及顺威权赫奕,有摇动社稷之势,黎公乃垂涕谏诤,历举古来权奸,终归杀戮,忠良终荷褒宠,以耸动之。
顺不能用,遂弃官去,与之绝。
及顺诛时,忽至都中吊之,如栾布哭彭越,蔡邕哭董卓故事。
闻者奏请治罪,黎公曰:“予早知其必败,故谢而归。
然曾有兄弟之约,今吊之者,动于情也。
人孰无情?明知此举必获戾,然刑戮是甘,无所怨悔。
”而旁有原之者曰:“彼绝交已久,不得以怙终党恶者为比。
”遂奏请赦之,仍供职礼部。
沈文肃抚吾省时,闻而叹曰:“昔李夷简谓徐晦不负扬临贺,岂负国者?此公真有肝胆人也。
”即奏请分发江西差遣,至仅旬日,南安知府缺出,且闻贼将攻南安,即调黎公往署。
黎公谓母曰:“此去吉凶未可卜,一死不足惜,所眷眷者,母年已高耳。
”母曰:“汝上不负朝廷,中不负沈公,下不负己身,真孝子也。
我死瞑目矣!”遂往履任,而兵饷俱无,勉劝乡绅助资,招集民兵,为守城计。
日以忠义激励人心,皆感泣,愿为死守。
贼至,攻围月馀不可破,乃退去,城遂以全。
文肃奏保道职,署布政使。
中因事被御史奏弹,降为知府。
数年,复保授台湾道。
总兵林某,家资千万,骄纵不法,杀之。旋为天津道。因李合肥一营兵变,寄书政府,极论其事。合肥恶之,遂告病归。
*户部亏空 #
户部库银,自乾隆时和珅当国后,即未清理。
库内侵蚀,子而孙,孙而子,据为家资六十馀年矣。
嘉庆间,虽经盘查,然皆受库吏贿嘱,模糊复奏,未能彻底澄清。
自是逢皇上命御史查库,必进规银三千两,仆从门包三百两,日积月久,习以为常。
或穷京官与会试举子知其弊者,向库吏索诈,库吏必探访其人之家世,才能如何,以定送银多寡,数两、数十、数百、数千不等。
道光十年后,御史周春祺欲历举弊端奏参,其姻亲汤文端公力言不可。
此案若发,必籍数十百家,杀数十百人。
沽一人之直,而发此大难何为者?遂止。
二十三年,库吏分银不均,内自攻讦,其事不能复蔽,达于天庭。
宣宗震怒,拿问亲鞫,尽得其实。
惊问库吏:“亦有未受规银者否?”曰:“近惟骆御史秉章己身不染,仆隶亦不受丝毫。
外此则有周御史拒却,但门包三百两,仆役仍私受之。
”宣宗遂深赏骆之清廉,次亦谓周能自爱。
周未几卒,不复进用。
骆之洊升封疆,其见知自此始。
案经审实,凡得赃者,例应正法。
宣宗仁慈,不肯兴大狱。
盘查后,亏空九百数十万。
命自乾隆后官户部者,大小多寡摊赔。
人已故,则问其子孙。
贪吏之后人,监追罪所应得。
于是有清吏之后人,无力偿赔,而不免拖累十数年者。
时骆、周二公,亦每人分赔五千馀两矣。
*一笑轩 #
沈文肃性刚而廉,抚吾省,丁忧归,不名一钱,开一笑轩纸铺,写字度日。
写对联一,兼装潢,钱四百枚。
写团扇、折扇、小楷每柄四百枚,行书二百枚。
无论何人皆写,但用单款书姓名三字,不知者颇疑其矫。
及起任为两江总督,座师某废居金陵,文肃往见之,送镪一百两,曰:“不腆之仪,为先生寿。
以后师生晤面,闲谈文艺则可,乞勿关说公事。
”既有知县某,营署一优缺,贿属其座师往求情,文肃默然不言。
送出后,即悬牌辕门曰:“某令敢如此钻营,非奏参不足以警其馀。
”某令本可轮委,反因此一求,革职归矣。
自是闻者悚惕,无敢效尤焉。
又文肃在家奉旨办台北事时,杀一藩署不法书吏。总督李鹤年不悦,奏劾之,列四款,极其诋丑云。
*水灾风灾 #
有友自京来者,告余曰:“光绪十五年春,河南某县天雨人面豆甚多,眉目口鼻如画,遂有郑州水灾。
”既都城外某村,亦雨是豆。
至明年夏,遂大水两处,淹死人民殆七八万。
十六年四月某日,河南商水县大风,片刻吹倒民房万馀间。
有人见之,初来时仿佛一女人在前,旁引二龙,中多怪物。
过去无恙,忽然回吹,屋宇尽倾,真一大灾也。
*毒死活佛 #
宣宗朝有西域僧进贡,自称曰活佛,能谈人休咎,偶亦有中者,于是人惊以为神。
宣宗以其诚心慕化,万里来朝,待礼有加厚。
而活佛倚势挟术,无恶不作,纵其从者百数十,强取人财物,肆淫人妇女,官吏无奈之何。
宣宗忧甚,谓大臣曰:“今不杀,则其为害日甚;杀之,恐阻向化者之心。
且恐四夷闻之,谓中国残虐贡使,从此或萌他意,亦未可知。
其将何法以处之?”诸臣莫对。
戴文端进曰:“至此不得不用暗术以除其害,请皇上用一色翡翠鼻烟壶二,西域最忌天花恶疮,可遍觅其痂,研为末,甲壶贮鼻烟,乙壶贮痴末,分别暗记。
召活佛至,谓之曰:『中国最患卑湿,非食此不足以解之。
』皇上先自食,以示其法。
彼必不疑,即以乙壶赐之。
并谕其与从者同食。
如是则天花恶疮齐发,未有不死者。
”依计而行,而活佛自此不活矣。
后西域闻之,但谓不宜于水土,而害人之活佛,皆畏而不敢至,遂永除此患矣。
文端真能通权达变,用术以保民也。而说者谓居心太毒,过矣!
*曾文正不交权贵
咸丰末,肃顺当国,内外官争趋炎附势,倚为泰山。
甚或进重金,营善地,几不可以数计。
即无此诸弊,而书札往来,无人无之。
及得罪,籍其家,搜出私书一箱,内惟曾文正无一字。
太后太息,褒为第一正人。
于是天下督抚皆命其考察,凭一言以为黜陟。
而私书中颇有功臣名。
太后谓:“当此威权盛时,通札在所不免。
”命尽焚之,以安其心。
真天地包涵之德也。
*善远小人 #
梅河帅为吏部司官掌印时,邻寓某以举人捐知府,名次在后,谋先人得缺,谓掌印官可上下其手,无因至前,极其趋奉。
河帅素贫,某来必问薪米给否,河帅知有所为,必应曰:“给。
”既因亲戚事,需银数百两,遍向知交告贷。
某知之,送银五百两至,河帅婉谢不受,然不能不感其意。
逾年,放惠州知府,掌印职权,不在手矣。
赴任乏资,故意往拜某,告贷。
某托辞他出,不见。
走札往告,亦不复一字。
人问:何自取辱若是?河帅笑曰:“特试之耳,彼果重交情,必慨然答应,异时不得不图厚报。
如其为谋缺之故,则今不掌印,必不肯借。
既不肯借,则我心释然,彼将来亦不能责怪于我,两情从此断也。
”
后河帅抚浙,某寓临安,窘甚,虽一往拜河帅,自顾赧然,不敢有所干求矣。然则欲远绝小人者,不可无智术。河帅此举,真足为法也。
*黄鹤楼预兆 #
沈文忠兆霖最信扶鸾。少时,虔诚问终身事,乩盘大书六字曰:“过黄鹤楼必凶。”遂谨记于心。从不肯至武昌,即或当经其地,必绕道而过。
又信鬼神,闻某道士道法甚高,乞其画一小符,日夕佩之以辟邪,后任陕甘总督,往某处查办事件,经一村落,忽见一楼,书“黄鹤楼”三字,大惊,自知必死。
翌日早起,阴云密布,幕友仆从皆言:“今日天必雨,不可行。
”文忠不听,乘轿,前至两山间。
骤雨如注,山水陡涨一丈馀。
无路可避,遂溺死轿中。
友仆俱隔十馀里,未受此祸。
后其子颇疑人谋害,幸一轿夫挂在树杪未死,提得文忠常用一小箱,总督印在内,有一纸,书过黄鹤楼原委,并属后事。
其子阅之,疑乃释焉。
*汤文端 #
汤文端父在乡市开肆,除夕收账还,有金三十,忽见两夫妇抱头大哭,声甚哀,问之,曰:“为债主所逼,欲嫁妻以偿之。
”曰:“嫁则嫁之,何哀如是?”曰:“夫妇素和睦,不得已出此,实不忍分离。
”曰:“所负若干?”曰:“三十金。
”曰:“可毋嫁,我为君偿。
”探囊付之,某夫妇感甚,因问其家世,知姓汤,有一子名金钊,已游庠。
谨记之,以图厚报。
时一女,年十三四,有殊色。
浙抚某,欲进美女以媚和珅,遍访西施、郑旦,物色得之,重金买送至京。
和珅大悦,宠冠诸姬。
期生一子,愈喜,惟其言是昕。
此女受父母嘱,思报汤德,屡向珅言之。
是岁大比,珅即以关节交浙江主考某。
榜发,巍然解首,文端不知也。
入都,未二日,珅使人持名片,送银三百两至,适他出,仍持回。
仆嘱司阍者:明日至相府领。
此时文端若往见,则会元状头俱可得。
文端归,知珅欲罗致之。
笑曰:“吾岂趋附权势者?”夜即雇车,天明出都,不入闱。
珅败后,方应礼部试。
此等举动,真有汤临川风。
然文端第谓珅欲收天下士,而不知其实听妇人言,欲报旧德也。
*造汽船 #
江南候补府董某,工算法,有巧思,谓洋人火轮船特用机器耳。
遂构思数年,得其法,不运火而运水,名之曰汽船。
备列准式,上之沈文肃,且谓愿出家资五千两试造一舰,以观其有用与否。
文肃复助银一千两,令往上海自造。
数月成,以水激轮,驶至江南,但稍缓,不及火轮之速。
然绝无师承,凭空造出,俨能运行,斯亦奇也。
而忌之者争訾其无用,文肃适薨,无人信任,不得再造,以遂其志。
考洋夷初犯中国,仅用夹板船,后始有火轮船。
道光末,其船尚小,不过备往来送文书之用。
今方大而且坚,盖造成非一朝一夕之故。
且非造一二舰便可用,必屡更屡造,由渐而精也。
予闻洋夷初造铁甲船,数寸厚,用极大炮轰试,穿则毁去再造,加厚数寸,再轰再穿,再加再造,必至轰不穿始止,故其船坚难破。
可见洋人肯费工本,肯需时月,不在一造即能用,在屡造求精,以收其效。
今董君汽船不能驶行,则诚属无用。
若其弊仅在于缓,则由初造未精之故。
使造一,行不速,则造二,以至于十,未有不渐精而行渐速者。
夷船用火,尚虞焚烧失事。
汽船用水,则万无他虑。
而媢嫉者争毁訾之,惜哉!若外夷遇此奇技,肯令其废而不造乎?
予观今之士大夫,莫不以谈洋务为能,卒之纸上空言,一无所用。
而朝廷访求谙洋务者,又皆采其虚名,而不究其实艺。
所以数十年讲求机器,竟无一能收实效也。
如董君者,真奇才异能之士,乃反抑弃之,使不得展其所长。
吁,天下事可知矣!
予又闻洋夷筑炮台,如造铁甲船法。
今中国筑炮台成,便无事,试问其能当大炮不至攻破否?则皆茫然不知。
故法夷在福建,自马江出口,沿途炮台,尽轰破。
未有用至三四炮者,岂非筑之草草哉?予谓筑一炮台,须用大炮轰试,轰破后,则细审其受病在何处,加精在何处。
再筑再试,非轰四五炮,不破不止。
如是,则何畏外夷之炮攻也?予与梅河帅尝谈论此法,河帅亦谓非此则筑之必不坚。
然非当事者不惜金钱,不急望成功,认真办事,不侵蚀,丝毫不能矣。
*黄忠壮纯熙 #
曾文正,湘乡人。
创立湘军,精锐冠一时,扫荡东南诸寇,皆资其力。
而邑中人富贵亦甲天下,自提督、总兵以下,家资至巨万者,未可以指屈。
然自是有势人动虐贫弱,民不聊生矣。
为是县宰者,多逡巡畏慑,一听势要所指使。
而乡愚冤抑,遂无路可伸。
虽文正有严谕乡绅之书,其谁遵之?
都昌黄公纯熙,乃一强项令,宰是县,独不侮鳏寡,不畏强御,一以曲直断案。
有某提督夫人,使仆强占某姓田地过多,某姓屡讼不直。
黄公至,传两造讯问。
夫人恐仆不胜,亲上公堂对质。
黄公责其不应侵占人业,夫人始犹婉辞饰辨,继则倚势肆骂。
黄公拍案大怒曰:“汝谓一妇人,便可恃夫官,藐国法乎?”即命役掌责两嘴二十,谓敢再骂再责。
夫人始惧,不敢言。
旋命还某姓所侵田,如不成,先办汝罪,再详办汝夫功名。
夫人始知黄公利害,不敢不遵断结案。
又有某甲为文正至戚,强取某乙妻为妾。
某乙来控,立即拘某甲到案研审。
曾沅圃制军时在家,某甲弟知必获罪,跪求制军关说,制军不忍却其情,亲往县拜会。
黄公知欲说情,拒不见。
谓今日有数大案,急待审决,无暇会客,迟日再答谢,制军无奈何而归。
黄公立提某甲严鞫,按律详办。
自是一邑势要闻之,皆惕惕,不敢如从前倚福作威,凌孤虐寡,藐视县官,不遵国宪矣。
未几,丁内艰,寄居长沙。
骆文忠由湖南巡抚升四川总督,奉旨剿石逆,素知黄公事,谓能治势要,即能办大贼,亲往其寓拜会。
黄公力辞:“官卑室陋,不敢屈辱制军。
”言未己,文忠已步至庭中矣。
不得已出见。
文忠曰:“欲屈公同往平贼,幸毋拒!”黄公力言素不谙将略,再三恳辞。
文忠曰:“已出奏保荐,非公不能同办此贼,乌得辞?”黄公曰:“蒙制军特达之知,焉敢固执?但事有万难从者,兵皆制军左右亲信,又皆提镇等官,以一微员统之,岂能指挥如意?则不惟无功,必至败事,故不得不辞。
”文忠曰:“给公一札,提镇以下,不用命者斩之,何如?”黄公曰:“如是,则可遵命矣。
”遂墨经就道,统兵五千,调度有方,身先士卒,所至贼皆披靡。
自近川境至成都,大小数十战,杀贼十馀万,贼见“黄”字旗皆胆落。
后追贼数万至某县围之。
不料逆首石达开,帅十万兵至,内外夹攻,众寡不敌,力战,骂贼而死。
文忠闻之,为之流涕数日,奏赠道衔,谥忠壮,恤典从丰。
吁!以严于治豪强,便识其精于治军事。
文忠可谓有知人之鉴,而忠壮亦果能不负所知,二公俱人杰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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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缴馀银 #
苏公廷魁为河督,某处河决,与河南巡抚某,奏请银一百万陻塞。
苏公亲督工,买料俱亲经手。
工毕,馀银三十万。
某抚欲瓜分,苏公不肯,奏缴还部。
某抚未遂其欲,恨甚,阴媒孽其短,奏弹之。
向来河工告成,无不浮冒虚报者,外得十分之七,大小瓜分,以三分贿部,遂不驳。
今苏公缴还馀银,除此陋规,部中亦恨。
遂苛责其奏中不合例数条,同参,竟革职归。
后任公道鎔为河南巡抚,亦值某处河决,其请银缴银,与苏公同。前则巡抚贪,后则河督贪,亦如苏公被奏劾,革职去。
盖河工积弊,以夸张其事,多请公款为能事;开报虚数,各饱私橐为长策。而二公于污秽之中,独欲显其清廉,宜乎犯众忌而不得安于其位也!
*丁稚璜制军 #
丁制军初以翰林家居。
苗匪糜烂贵州,其乡人数千忽变,勾通苗匪数万,将为乱,无头目,猝围制军第,请为王,不从则全家尽杀。
制军念徒死无益于国,姑诺之以为后图。
遂欣然曰:“予以一翰林,置之闲处而不用,恨清朝已极。
久思窃据一方,惜无辅我之人。
今诸君有是意,适如我愿。
但有一言,既奉我为王,当从我令,如不肯从,断断不为。
”众皆连声答曰:“从!从!”遂刑牛马,告天地,誓曰:“王不爱惜士卒,敢轻杀戳者,有如皎日;众不遵奉号令,敢行暴逆者,明神殛之。
”听誓后,皆以为真肯为王,信之,遇事任其指挥。
而制军已阴遣亲信人,告知省垣大吏,用诡计以歼之。
越日,谓众曰:“此去省垣甚近,城中兵甚少,攻破省垣,先有巢穴,然后可图大举。
某武官,某文官,与我结为兄弟,久恨清朝待之薄,久有反志。
久与我通私信,但无机会可乘。
若密约为内应,城可立破矣。
”众皆曰:“善!”即遣人往,得回书曰:“王谋甚妙,明夜当如约。
但须王亲会一面,以定计策。
不然,恐有伪。
”制军以书遍示众人,言不欲亲往,众皆怂恿之。
至明日黄昏,遂入城。
而大吏各门设伏已定,即伪回报曰:“事已谐矣,夜半当私开五门纳众人。
诸君可分数千为一队,由五门齐入。
我与某武官在某门等候。
”众信之。
至子刻,分布入城,则尽陷伏中,枪炮轰击,无一脱者。
毙此数万匪后,其势稍衰。
曾中丞璧光得肃清全境者,此一役为之阶也。
或曰不宜设誓,未免失信。
然不闻要盟,无质,神弗临乎!非此不足以坚其心,制军可谓通权达变矣。
*老童生献策 #
发逆窜天津,势甚张。
僧王兵至,虽屡破之,然尚有贼三十万,退据连镇,为数县交界地。
欲围之,则兵少不能合围;欲攻之,则固守不出。
无奈之何,时时忧其窜逸。
有一老童生,年七十馀,画图献策曰:“今之计,宜用远围长困法。
王所恃者马队,而贼马队亦甚多。
逸而四出,击东则走西,击南则走北,蹂躏直隶一省,害恐甚于明之流寇。
请远围之,周回三百里为率,坚筑土墙。
连镇地形稍洼,四面稍高,墙成,则难以冲突。
然近筑,贼必惊觉,功难成;远筑,贼必不以为意,功易就。
贼三十万,每月约需粮十万石,数月则数十万石。
计三百里内,无此粮食。
墙成后,勿与战。
但严兵分守,以长围之,不出数月,粮尽援绝,无有不毙者。
不然,直省平原广路,无山川以阻之,无关险以扼之,贼一走数百里,疲于奔追,岂旦夕所能扑灭哉?”
老童献后即出,左右皆笑其迂腐,谓年七十,尚不能博一秀才,岂能知天下事?僧王则反复思之,觉其言甚有理。
又细阅其图,谓筑由某处起,某处止;某处为某县地,命某官筑;某处有险隘,守兵不必多;某处平衍,宜用重兵,防其逸出。
一一指示,三百里内了如指掌。
遂依其计,下令各县,分界兴筑。
以兵保护,刻日蒇事,误期者军前正法,皆悚惧不敢不遵。
起工时,贼探知,果笑僧王无智谋,筑此何益?不十日,工成。
贼见四围无逃路,始惧。
屡屡冲突,欲窜出,而僧王以可窜之路,用重兵守之,不能窜。
数月粮尽,杀马而食,贼心慌乱。
而僧王射书城中曰:“一人斩一头降者,免死。
”逾十日,曰:“一人斩两头者,免死。
”又逾十日,曰:“一人斩一头目与一兵卒降者,始受降。
”又逾十日,虽提二头至,不受矣。
于是贼内乱,纷纷杀人归降,仅留老长发数千不降就擒。
三十万贼降外,无一脱者,用老童生也。
然则何地无才,何人可轻量?患在当事者不肯虚心访用耳。
后捻匪创乱,专事焚劫,不据城郭,官兵来则走,去则至,大类明之流寇。
胡文忠谓欲平此贼,宜用一军专剿,而命直隶、河南,山东、湖北、安徽各督抚分界堵截,窜入何省界,则治何省督抚罪,庶责无可委,奔逃无路,而贼可歼灭矣,未行其言而卒。
李合肥帅兵进剿,奏用其策。五省督抚,各至其界,筑长墙以拒守,贼遂穷蹙。死者死,杀者杀,扑灭无遗矣。
文忠之策,盖与老童生同也。
明困流寇于车箱峡,粮绝路穷,为陈奇瑜所误,放之出,遂蔓延不可复制。
然后叹我朝中兴诸将,和衷共济,得善即从,故能奏此大功,实高胜国诸臣万万也。
*天津洋务 #
咸丰十年,英夷犯天津。
蒙古王僧格林沁守大沽口,轰沉其大火轮四,伤其精锐数千人,大创去。
旋伐西山大树,在大沽口外遍下梅花桩,至数十里,轮船万不能入。
十一年,英夷复率数十大舰入犯,至则无可施其技。
相持未一月,忽由北塘上岸,离天津仅五六十里,僧王方知,帅兵往御。
则炮火不敌,大败而退。
胜保率大兵往御,亦败去,遂攻破京城。
文宗驾幸热河,使大臣讲和,要挟百端,天下最要镇、市尽许之通商,从此遍入腹地为患,有不可胜言矣。
后见天津人,问登岸之由,曰:北塘外有浮地一百二十里,视之为沙洲,实则可通舟楫。
时有人献计于僧王,谓此地宜筑炮台,屯重兵,以防不测。
僧王曰:“外夷非中国人,安知此?”不从。
忽有本地汉奸,夜半乘小艇至英船,告之,遂由此入。
其洋枪之利,中国兵士素所未经,故一败不能制。
吁,以僧王之忠勇,而能加之以智谋,断不致都城失守。
此乃关天下盛衰之大局,殆天欲外夷荼毒中国,故不启其衷耶?有海张五者,姓张,居第五,通外夷言,此次讲和,颇资其力,以英船自海来,故人呼曰“海张五”。
初善烹饪,为某大吏宰夫,近骤起家至数百万金。
当时天津人所谓汉奸者,仿佛是指此人,然今记忆不确,未敢竟言之。
外夷制西瓜大炮,其形浑圆,内包数十小炮,至地则裂,一小炮可毙十馀人,英人善用此炮,升至船桅杪,指定某方开放,可及五六里之外。
初次开此炮数十至僧王营,落地皆不裂,人疑有神助。
数年后,军移他处,废营中尚有此炮,人不动,如故,动则裂。
有数人不知,动之,立皆轰毙,莫测其故。
将谓无神助,则当日僧营中数万兵皆轰死,何能击败英夷?若谓有神助,何以英夷再至,僧王便抵敌不住,卒破京城,毒流天下?然或曰:传者之误乎?而亲对予言者,乃封疆大吏,目击其事,决非夸诞者比,不可解也。
*春雷不响 #
林文忠赦入关,授陕甘总督。
路过某处,汉人为回人所欺凌,以争渡事,志在杀尽汉人,而回人反拥众遮诉曰:“汉人侮虐我辈已极,向来官府俱右汉而左回。
仰公威名久矣,其仍袒护汉乎?抑为我回申雪乎?”文忠和颜答之曰:“余初至,未知端绪,俟到暑后查访。
或系回曲即办回,果系汉曲即办汉,断不偏袒。
”
回人初恐文忠即带兵剿杀,见其辞色如此,心遂安。
本欲作乱,又畏文忠声威,不敢遽动。
文忠深知其曲折。
人亦谓文忠必为国除乱端,然到任月馀无动静。
于是人向署前书四大字曰:“春雷不响”。
文忠出,见之,若为勿见也者。
未几,文忠忽书四大字对之曰:“秋霜必严”。人见而喜,始知文忠早解百姓意矣。盖文忠作事沉默,必出万全而后动。
某渡为往来孔道,设津吏弹压,彼岸居回人,此岸居汉人。
一日,密札津吏曰:“可速离此地,并谕汉人走避他处。
”先飞一檄,贵回人罪曰:“前在本部院前,尚敢如此要挟,则平日之猖狂可知。
若不加诛戮,则从此无王法矣。
”顷刻车驰卒奔,如飘风骤雨之急至。
回人见数月不动声色,皆无防备,仓卒不知所为,尽被擒杀,约万馀人,皆其中之桀骜凶猛者。
回人闻之,皆股僳,不敢萌乱心。
若非文忠,则回匪之变不在十年后矣。
然后叹迅雷不及掩耳之法,为千古制服乱臣贼子要诀。
彼出于孟浪与出于迟疑者,非徒不能靖祸,适以酿祸也。
呜呼!名臣作用,岂不高人万万哉!
*小诸葛 #
道光十年后,天下承平,营务废驰,兵不习武,将不知兵。
十九年,禁洋烟令下,林文忠为两广总督,知英夷必不听命,必与广东为难。
即练勇十万,亲教以坐作进退之法。
沿海布置,自虎门至澳门,节节筑炮台,坚固不可破。
英夷各违命,即开战,击沉其数大兵舰,杀戮其数千人,诱擒其驸马义律一人,当时皆呼为小诸葛。
英夷受创甚,大惧,情愿献出洋土二万箱,值二千万,在海上烧毁。
谓以后再不贩入中国,求立议字,以息事通商。
惟内有查出后“货尽充公,人尽正法”八字,英夷不肯从。
谓一国中难保无匪人,设一人私带,未及发觉,岂不贻累同船之人?查出后,货物充公,带者正法则可。
而文忠持之益坚,英夷无奈之何。
遂有汉奸教之至天津,行贿某某,拿文忠治罪。
又教之扰浙江、扰江南,恐吓大吏,要挟皇上,文忠遂得罪。
而夷患不可制,毒流天下后世矣。
论者皆谓文忠持之太过,使稍宽缓,必无此祸。
不知彼国洋货上船时,岂有查不清之理?倘立法不严,必有徼幸以尝试之者,既经察出,或妄指一人以承罪者,即或未入口时,先勾汉奸,以小船运去者,根株不断,后祸方长。
故必使之互相稽察,恐累及他人,而后能塞其源耳。
此文忠杜绝后患之深意也,夫岂浅见者所能窥哉?至后日之变,非文忠所及料也。
使天津大吏不贪贿,浙江、江苏督抚皆调度有方,堵御海口,不以庸懦畏怯误国家事,则英夷必穷蹙无路,必俯从文忠之议,永绝千百世之流毒矣。
此一役也,关系天下后世甚大,岂非天哉?
当时广东汉奸甚多,予问粤人谁为最?皆曰伍惟和为洋商之首,起家五六百万金。
英夷荼毒中国之术,皆彼教之。
堆贩鸦片,皆彼为之主。
文忠初访知,拘执欲杀之。
而广州知府余某,素受其贿赂,叩头流血,以死争之曰:“制军误听人言,此人实非汉奸,杀之恐兵民解体,愿以数十口保之。
”文忠听其言,心稍动,宽而未杀。
谁知坏天下事者,实此人也。
伍周可恨,而余尤可恨矣。
文忠烧烟海上时,有《祭海神文》一篇,其词曰:“德秉灵长,功符翕辟。
本涤瑕而荡秽,资激浊以扬清。
际十洲澄镜之时,有重译献琛之盛。
方谓来同鹣鲽,何妨番舶如林。
讵知毒恣鸩枭,渐至蛮烟成市!丸泥脱手,任胠箧以探囊;爝火熏心,竟嗜痂而甘带。
乃者天威雷奋,臣节星驰。
闻明训之驱除,先教水慄;赖声灵之震迭,肯放波颓。
爰进舌人,代宣中禁,有惭肤使,同矢寅恭,始犹患彼狼奔,继则帖然蚁伏。
归邪转燿,不烦一矢之加;飞蛊全收,已倍万箱之贮。
与其畀诸炎火,或拾残膏,何如投之深渊,长沦巨浸?以水济水,虎形施润下之咸;若烟非烟,蜃气灭凌虚之幻。
在谷王细流不择,只如浮云之滓太空;而海畔逐臭之夫,转惜黄金之掷虚牝。
独是归墟虽广,载育群生,纤介虽微,均含至性。
倘波臣之夙戒无闻,恐水族之预防莫及。
本除害马,岂任殃鱼!诸凡毒矢强弓,会须暂徙;庶使纤鳞凡介,勿损滋生。
犹愿明神昭示冥威,永祛妖物,驯彼犬羊之性,俾识撑黎;杜其蜂虿之萌,专输幪布。
呜呼!有汾浍以流其恶,况茫乎碧澥苍溟!虽蛮貊之邦可行,勿污我黄图赤县,幸邀肹螀,鉴我肫诚。
伏维尚享!”按余闻长老言,文忠先战败英夷,而后烧烟。
今观此文云“不烦一矢”,则是先烧烟,后与英战也。
且并非烧,乃沉之海内。
文中又已明言之,盖皆传闻者之误矣。
*蔚何玛 #
英领事蔚何玛阴险诡诈播弄其主,列二十条要挟中国。谓不从即动干戈。恭亲王当国,怵于威,苟求无事。
李合肥相国,虽握强兵,则素以和为上策,遂先后允其八条,而蔚犹不依。
与恭王大龃龉。
至天津,合肥复拂其意,事遂决裂。
至上海,要沈文肃往会,谓:“我来此,实欲曲全汝国,若不至,则不得不开战。
”文肃不为动。
而太后下旨,命文肃往上海,善为挽回。
文肃奏言臣不可往之利弊。
而政府频寄书催迫,均不答。
召藩司梅河帅商议曰:“我往,势必加允一二条。
八条已甚,何可再加?不允,则终归一战。
何如不往,以备战事。
人言枪炮未齐,今日之事,枪炮齐固战,枪炮不齐亦战。
公在广东统兵剿贼,营阵固所素谙,可助我调集军将、炮火以待。
”河帅曰:“食禄忠主,自幼知之,敢不效力?死以从事!”文肃复曰:“欲得一诚实而有才干人员,私往上海坐探消息,日亲写一书,遣人飞报。
谁可者?”河帅保候补知县胡式嘉往。
某日接续得三书,言“英夷调齐兵船,大炮俱灌硝置子,制军再不往,恐开战在旦夕。
”旋接上海道来文,言相符。
文肃即委一员,驾轮舟至上海,使谓蔚曰:“人家请一客,亦须先具一名帖。
果欲请我往,可通一文来。
某刻接文,某刻即起程。
不然,战事我亦早备也。
”蔚闻此言,思备文,则示弱太甚;不备文,势必开战。
而阴奉国主命,不许用兵开衅。
徬徨半日,无言可复,即声称回国,再调数十兵船,齐攻各口。
而潜至燕台闲住,不复要挟矣。
当文肃不答政府书时,恭王屡骂曰:“幼丹全不顾国家祸福,一味偏僻执拗,遂其私性,不杀之,必误国事。
”屡请太后治罪,太后不允。
及闻文甫不往,蔚私住燕台无事,遂深服其能当大事,非寻常所能及。
合肥闻之,亦愧为不如矣。
假令二公稍有胆量,稍有智识,何至遽允以八条?故人人叹文肃深沉强毅,内不为朝贵所动,外不为强夷所屈,而恨二公之委靡退缩,如宋之浪子宰相,一味屈志买和也。
*杨廷熙 #
同治初,外夷就款,中国内地,概许通商。
病入腹心,识者忧之。
而年甚一年,要挟不已。
恭亲王、李合肥当国,畏如狼虎,一一顺其所请不敢拂逆。
两宫太后垂帘,苟求无事,悉听二人所为。
而洋夷肆毒,不堪形状。
朝廷大臣,无一人敢言者。
候选同知杨廷熙,四川人。
愤极,由政府上书,痛言两宫太后过失,不善用人;恭王、李相,泄泄沓沓,一以和为主,低首犬羊,绝不顾国家大体,罪皆可杀。
言极切至,无所忌讳。
慈禧太后阅而大怒,立命下狱,志在杀之。
慈安太后不肯,曰:“杀之适成其直名,而我恶名遂为千秋万世所指摘。
”谕政府问其有何话说,可再详陈。
而杨公口吃,且慑于威,不能发一语,政府回奏无言。
慈安太后曰:“想是震慑威赫之故,可谕其归,具疏上。
”司马遂复缮奏,一一抉摘时政及和夷之弊。
愈痛切,愈无忌讳。
慈禧太后愈怒,愈欲杀之。
慈安太后愈不肯,命仍以同知候补。
当其上书时,自分必死。命家人具棺以待,及免罪,遂归。吁!大臣不言,小臣言之,时事可知矣。惜所闻未详,未得其两奏合读耳。
*捐举人 #
宣宗时,夷务孔亟,国用颇不足,户部尚书孙瑞珍请开捐举人例,准其一体会试,每人银十万两。
当时捐者二人,一为广东潘仕诚家,一为吾省黄宗模家。
后御史某奏参曰:“自开捐以来,凡贩夫贱子与目不识丁者,皆可佩印绶,居民上,士人无不丧气。
所恃者,科甲一途,尚堪鼓励人才耳。
今举人复可捐,则寒窗攻苦之士,其气愈馁矣。
孙瑞珍世代科第,不应忘其本来而献此谋,以失天下士心也。
”宣宗阅之,立命停止。
谕军机拟旨,已捐者毋庸撤销,但须圆其说以晓人。
有援大臣功臣死后赐子孙举人之例以上者,宣宗曰:“祖宗开国以来,赐大臣功臣后嗣举人,实为旷典,矜重之至。
或数十年而来有者,或数十人而不得者,语不相称。
”
忽有一章京某拟旨曰:“某某捐银若干,不过援年老诸生之例,赐以举人,以后永不为例。
”宣宗大悦,谓得体统。
盖本朝定例,生员年七十者,钦赐副榜;八十者,钦赐举人;九十者,钦赐进士翰林。
近数十年来,增加年岁,冒滥者太多,遂改八十赐副榜,九十赐举人,百岁赐进士翰林。
咸丰初,军饷支绌,复有议开此例者,始议举人价一万两,继议四千两,又议捐进士二万两,旋皆停止。
自是四十年来,无言可此者。
光绪十六年,直隶水灾。
某县廪贡生庞元济捐赈银数千两,恳言不愿请奖,但求赏给举人,一体会试。
李合肥谓今日赈捐,势成弩末,非破格优奖,不足以示鼓励,遂据情入奏。
九月初一得旨,如所请。
此例既开,则坐拥厚资者,无不涌跃输将,以冀观光礼部矣。
所恨穷秀才无点金之术,不然,乡闱一场,皆可不入,而直试于春官矣。
当开捐时,有议捐一百万,给封伯、子爵;捐五十万,给封男爵。
然至今无一人捐者,以其银数太多故也。
后刘岘庄制军捐银二十五万,政府方议所给,给以男爵,则仅得其半;给以他职,则早赐头品顶戴,更无在其上者。
而制军奏忽至,谓只竭微忱,以助军需,不愿请奖。
语颇恳挚,可谓真心好义,有楚子文毁家纡难之风矣。
*识左侯 #
陶文毅为两江总督,好接引天下士,有知人之鉴。
文襄罢第归,舟过金陵,往谒之。
文毅一见,谈数语,大惊曰:“公他日功名位望当在我之上。
如蒙不弃,愿申之以盟好,重之以婚姻。
”文襄亦慨然允诺。
人见一现任总督与一落第举人联亲,莫不惊讶。
且闻文毅之言,皆不以为然。
及今观之,文毅真知人也。
*戴熙善画 #
浙江戴公熙,性高傲,不谐俗。工诗,尤精画法,名重一时。
宣宗时,以翰林在南书房行走。同供职者有数人,性情言论皆格格不相入,争嫉之,尝訾毁其短。宣宗颇不悦。
值端节,发团扇一柄,命南书房写。
当时未分别何人,戴得而恭敬书上。
宣宗谓:“某某何为不书?戴某何为书之?”及细阅,内有一“束”字,写成“棘”字一边,怒曰:“胡为中不写一横?不恭敬如是,岂足称南书房之任?”命退归旧职。
戴翌日遂告病。
宣宗愈怒,谓其负气,即命开缺归。
自是以诗画自娱,不复出仕矣。
*识六王 #
咸丰末,发逆糜烂于东南,捻匪、回逆蠢动于西北。
朝中则肃顺、端华揽权纳贿,政自己出。
社稷危如累卵。
曾文正忧曰:“平外贼易,除内奸难。
安得如公旦其人者为之,庶几辅整肃朝纲乎?”梅河帅时在军中,曰:“以予观之,其六王乎?”曰:“何由知之?”曰:“自古制大奸慝定大患难者,必先智深勇沉,不露声色,一旦猝发,则如迅雷不及掩耳,故未有不成功者。
前日在京,值文宗生日,肃顺谓女乐不足以娱圣心,遂召四喜、三庆诸班入内演剧,其戏衣戏具数十箱,由午门入。
五王谓恐箱中或混藏火药军器,不许入门。
大骂肃顺以声色荧惑皇上,实奸臣之尤,行当设法除之。
午门外无不闻之者,独六王简默不言,盖谓此时权不在手,不足以制之。
倘发扬于外,为彼所反诬,奈何?予见五王之暴露,而知六王之沉静之能定大难也。
”文正谓:“果如是,是真国家之福矣。
”
及文宗崩,穆宗立。果辅两宫太后,翦除肃党,佐成太平。然后叹河帅真得观人之法也。
*广东盗 #
广东盗风之炽,甲于天下,虽外洋亦畏之。
某年,士迫轮船行大海中,为所劫。
杀尽夷人,掠去银数十万,竟无奈之何。
盖其踪莫测,陆捕则入海,海捕则入山。
自非督抚雷厉风行,水陆并捕,则魁首不能就缚。
府县而下,分此疆彼界,无能为役矣。
有黎定九者,著名巨盗,凶悍异常,数十百人不敢往擒。
自来大吏因循,不严捕缉,以致愈纵愈横。
白昼入城抢劫,或攫去富家子弟,要银取赎。
近城某寡妇家,资财可十万,三代单传一子,年十二三,被攫去,限三日赎,索银五万两,无二价。
寡妇初答一万,不允。
第二日答二万,仍不允。
第三日辰刻,用肩舆鼓吹,舆肩挂红布送至其家。
揭舆看,则一甑,人已蒸熟在甑中矣。
寡妇大哭,痛不欲生。
屡控大吏求拿黎抵偿,大吏置若罔闻。
遣人至京,馈送某御史奏参。
大吏略惧,勉强发兵往捕。
而捕役平日皆受贼贿者,黎仍端然不动。
及徐公广缙督两广,始欲严治盗贼,密遣人访其巢穴,知黎党聚在某处,猝发重兵围之,凶党尽击毙,黎亦死炮下,盗贼少敛。
徐公去后,依旧白日出劫。
梅河帅以文臣而精武艺,善洋枪,尝月夜树候以方寸纸贴鸟珠上,发无不中。
又善射,尝与某武状元角技,发十矢皆破的。
某仅中八,微有惭色。
尤善双刀,挥舞如风。
陈臬粤东时,每闻城内外盗发,即提刀与洋枪,亲督捕擒。
某日,臬署后一大典铺,有盗数十入劫,开枪伤人,河帅闻炮声,飞速督亲兵往,与之格斗,伤其数人,擒巨盗二,馀逸去,首府首县方带捕役至。
自是盗震慑河帅声威,近城劫掠稍稀矣。
广东民船,多有枪炮,盖预备遇盗与之斗者,而盗船枪炮亦备,其武艺尤精,兼善泅水。
林文忠与英夷战,曾招诱此辈暗助,而此辈感文忠威德,亦乐为之用。
故英夷屡战败,畏惧之甚。
其船随处皆有,遇案发,官督舟师往捕,多败。
即或胜,彼皆由水中逃脱矣。
故捕役多畏缩而不敢前也。
尤骇人听闻者,莫如香山盗船,计十八只。
每出劫,即向县中挂号,明目张胆而去。
盖向值新官至,此辈即送例银一万两,遂为所挟持故也。
独崇仁华樵云观察宰香山时,拒而不受。
盗皆惊其廉洁,遂敛迹远飏,不敢如前放肆矣!
*吴制军棠 #
吴制军棠,初宰清和县,尽心民事,性清廉,所得俸禄,皆周济单寒。有士人流落不偶与官宦贫困堪怜者,无论识与不识,至此告贷,无不赈给之。
初,慈禧太后与纯王福晋为女时,因父罢黜,忧卒于官,素为清吏,不名一钱,鲜兄弟,惟姊妹二人,扶柩回旗。
沿途僚属戚友,无一顾问者。
至清河,制军知之,悯其艰苦困乏,亲至舟奠祭,送银三百两,为至京路资,并遣人护送数程。
姊妹感激已极,记其名姓。
及太后垂帘时,骤加拔擢,至四川总督,以报其恩。制军初不过动惋恤之意,后此所不及料,而亦无是心也。
然则修德者必获报,天之劝人为善者也亦至矣。何世之守财虏,皆迷而不悟也!
*试题出处 #
上以淹雅称最难。
本朝尚考据,莫不自谓驾前代而上之。
而康熙以来,称博学者数十百家,莫不自谓诸子百家无所不窥。
而自予以观之,真能如孔子所谓多学而识者实鲜。
盖在匡居著书,可遍搜秘典僻籍,以逞其奥博。
若使在场中,绝其怀挟,则能免错舛者少,虽题目出处,在人所常读《史记》、《汉书》中亦有不知者。
如康熙己未考鸿博,其中出韵失粘与误用典故之弊甚多。
至乾隆三年考鸿博,题为《五六天地之中合赋》出《汉书?律历志》,非僻句也。
而场中惟刘文定一人知之,馀二百馀人皆不知,亦可愧矣。
近时潘伯寅祖荫、杨宾石泗孙,皆以博览群书自命,卓卓于一时者,然咸丰年间,考南书房五人,潘、杨在内,其三人则予忘之。
题为《拟鲍明远数诗》,五人均不知出处。
相约各作七律四首,是直以明远为唐、宋时人,而不知为六朝人矣。
不然,六朝无七律,尚不知之乎?是真可笑之极矣。
文宗阅之不悦,谓五人者徒盗虚名,命再考一次,出人人所知题,然后无笑柄。
又,某年考御史,题为《“田横,齐国之壮士耳,尚守义不辱”论》,是孔明语,无一点出处者,惟梅河帅用诸葛亮三字取第一。
又,某年朝考,为《喜雨志乎民》题,乃《公羊》语,无知者。
惟新建万良知之,本拟取第一,以字太拙,列第三。
入词林,时年六十七,向尝自撰一联,语云:“十九届诸生,壮心未已;一千年不死,老脚还来”。
矍铄哉!是翁也。
*毓贤 #
廉访毓贤,旗员中之最清廉者。
匪独清廉,且能捐俸以济公事。
山东曹州一带,盗风素炽,由历来官吏捕缉不力所致。
廉访为兖、沂、曹、济道时,志在急治之。
罄居官所应得银,募壮士百馀名,日夕训练,遂成精锐。
有某盗不知何事为盗众所杀,其妻武艺精极,逃出,欲报仇,投廉访诉其情,谓:“群盗巢穴踪迹素所深悉,请假十三响洋枪一杆以护身,命所练勇随往捕缉,必能尽数缚来。
既可为国家除害,可为我夫报仇,何如?”廉访许之。
未一月,果擒盗魁十数名,盗伙百馀名,按例正法。
其幸脱网罗者,已远飏数百里外。
于是四府境内,民间夜眠得以帖席者,廉访之力也。
*刺客张汶祥 #
马端愍新贻,任两江总督。
某日往署西甬道阅武还,至阁门下舆。
忽一人持匕首刺其左胁,身即青黑,叫一声而绝。
旋擒其人,鞫之,称曰张汶祥,浙江人,馀不吐一词。
苏抚奏闻,发钦差数辈研审,莫得实情。
予所闻供词不一:有谓马公冤杀张父,遂为父报仇而刺之者。
有谓张妻美,马公夺作妾,其妻不从,死,遂为妻报仇而刺之者。
有谓马公少时与盗首四人交,张其一也。
贵后来见,愿投营讨贼立功,马公恐露前迹,杀三人,张逸去,遂为同党报仇而刺之者。
有谓贼首某勇悍,屡败官军,张与马公善,又与某贼密,马公请张往说降,许奏免其罪,兼保提镇等官。
张素侠烈,重然诺。
某贼信而降,及降后,醉,以酒杀之。
张恨卖己,又恨负心于某贼,遂为降寇报仇而刺之者。
传说纷纷,莫知谁是。
后朝廷复命张公之万为钦差严鞫,某公亦同审。
予他日备举前闻询之,某公曰:“据所供,外间传言非尽无因。
然供词反复,随口更变,最后得二供。
其一曰:『予与某为贼,有精锐八百,屡败马军。
马屡遣人说降,言极恳诚。
某信而许降,歃血勾誓。
既降,某与八百人马尽杀之,予幸逃脱,自是混迹民间,开小押以度日。
马忽下令禁止,予穷蹙无路,遂志在杀之以雪恨焉。
』按小押者,人以衣物质钱一缗,每月息一百,或八十、六十,利之最重者。
天下所在多有,皆军犯、土棍、赌博之徒所为,端愍故禁之也。
其二曰:『余有妻妾三人,皆逃,二无踪,一匿宁波府某县吴三少爷家,索还不肯。
控至宁波府,太守断归予。
结案后,吴仍恃势不遵断。
适马巡边至此,予拦舆具控,马不惟掷状不受,且痛骂予无耻。
予愈恨,愈欲杀之。
在浙无隙,志莫副,今副矣。
死所乐,可速戮,无多言。
』遂不再问。
”
据此二供定案,将出奏矣,而端愍之弟某曰:“杀降则枉国法,掷状则不理民情,二事叙入,非独无谥法,无恤典,且恐生前官阶难保不削去,求改言张本贼党,予兄临阵,杀其头目过多,今为逆首报仇,如何?”张公曰:“姑徇君请,但供词则一字不可易,留以昭信后人也。
”
予又闻端愍被刺时,一妾闻而自经,须臾有人买榇入,人多凝为张妻,说者又谓官亲某病故,非妾死,竟无从辨其虚实。
复闻丁日昌与端愍有隙,当日私议,咸谓张之行刺,必其所主使。颇有以言引张扳丁者,张但大笑不止。此事出人臆度,遂成疑案。
及戮张时,肉片片剐下,剐至千馀刀,肉尽骨露,气始绝。
自来杀人,无此惨者,而张怡然受之,至死无一声呼痛,观者咸啧啧,谓刑百加而不惊,肤寸割而不变。
具此强毅坚忍,使作大将、统大军,更有何贼之不可办?惜乎其为刺客也!
*曾文正知人 #
曾文正善知人,一见能卜其终身。
任两江总督,有浙江陈兰彬,广东刘锡鸿俱富文藻,下笔千言,善谈天下事,负重名。
人荐至幕中,接见后,文正告人曰:“刘生满脸不平之气,恐不保令终。
陈生稍沉实,官可至三四品,然无大作用。
”
既郭嵩焘奉命出使外洋,素重刘,奏请为副使。
初同行,情甚浃洽,历数程,意见渐不合,议论渐牴牾。
至外洋,未半载,刘寄书政府曰:“郭挈一妾去,洋酋尝接往其家,与之乱,辱国实甚。
”而郭寄书政府,则谓刘见洋人一表,非近时物,窃之归。
洋人发觉,怒言中国使臣乃作贼者,幸予搜出送还,以言语掩饰无事。
不料卑贱如此,甚悔前荐谬妄……政府得二书,谓孰真孰伪不可知,但天朝使臣,互相污蔑,实贻笑外洋。
奏撤刘归。
自是不设副使。
刘恨甚,谓出李合肥意,即拟一疏,列合肥十大可杀罪,使同乡御史上之。
疏留中不发,在京不得志,动辄如刘四骂人。
同乡畏其狂悖,皆远之。
未几,资斧告绝,典质俱空。
拟请同乡酒,求资助,无一人赴席。
于是穷蹙无路,愤郁成疾卒。
或曰吞洋烟死。
陈官至副都御史,遇事思救正,不肯随俗浮沉。然志端而气不勇,卒亦依违其间。未几,因事降职,告病归。
观文正之决二人,真如龟卜数计,然其衡鉴之精,尚不止此。
在军命将,谓某可为营官,某可为大帅;某福薄,当以死难著;某福厚,当以功名终。
皆一一验。
尤奇者,其同县蒋果敏,年十九,自称文童求见,实则半部《论语》尚未读毕,兼容貌陋劣,言语浮躁,性情粗暴,举动乖张,万非智深勇沉、长于韬略之人。
文正独器重之,以俗语告左右曰:“毋轻视此后生。
将来可坐湘乡县一把交椅。
”后果帅师讨贼,所向无前,贼望风遁,功冠诸将,名闻天下,官至巡抚终。
*胡雪崖 #
杭州胡雪崖,初以无业游民在某钱铺供杂役。
候补道王某,有银十万两,存此铺生息,无事辄至。
与主人闲谈,见胡殷勤沉实,数年如一日,阴志之。
值贼将犯临安,满城逃空。
店主还王银,王谓胡可倚托,使代安放,约乱平还。
胡念干戈满地,怀此重资,适为杀身之媒。
探知衢州一府,谷价甚贱,尽数买谷二十万石,各存其地。
省垣既破,左侯进大军,图收复。
至衙州乏粮,兵士欲哗。
胡闻之,罄所买谷以献。
营中欢声如雷,军威大振。
左侯叹胡为一时豪杰,重用之。
粮台归其总理。
克服浙省后,钱粮军饷出入,悉胡主之。
而贼所遗金帛,军将大小瓜分,有得十数万、数万、数千、数百、数十不等,均知胡忠诚可倚,公记一簿,交其收领,用则来取。
胡于是提数百万无息之银贸易。
凡名市镇,俱设有大肆,多钱善贾,岁获利数倍。
不数年,家资逾千万,富甲天下。
夷人惟利是视,见而艳羡,推为中国第一人。
沈文肃剿台北生番,缺饷,奏借英商银六百万,归海关扣还。
英谓券中必得胡某画押方可。
其见重于外洋如此。
自各口通商后,利之操纵尽归外洋。
中国所产茶、丝为二大宗。
当茶出时,众夷来买,商定而后答价,丝毫不能增。
倘居奇不卖,欲昂其值以俟,则逾七日减十之一,再逾七日减十之二,又逾七日减十之三。
俟愈久,价愈减。
华商不齐一,遂为所挟,不得不卖。
而夷人阴狠幻诈之心尤有甚焉者。
茶有头、二、三春,近日茶商多逡巡不前,夷见头春茶至者少,则故倍其值以买之。
人闻得利,遂争往。
及二春至者,多则价骤贱。
如值银一百两,仅出银五、六十两,非令大亏其本而去不休。
如是而三春至者必少,则又就最后者五六人,数倍其利以欣之,以诱华商未死之心,庶明年人方踊跃来办。
总之,沾润者不过数千两、数百两,且其人有数。
而折短者辄数万两、数千两,且其人甚多。
盖彼心齐—,制华商盈缩之命。
华商遂如鸟在笼中,闭放由人,不能自主矣。
向来夷买福茶,两月解价。
予在闽垣,见初春茶至,众商会议,今年价宜划一,期限七日,公立议字,非是不卖。
夷人闻之,恐华商自此执利柄,相约不买。
持至两三月,竟无一人问津者。
于是内有本银重大,深恐久存霉烂,亏折必多之人;有本银微末,更虑售脱无时,资斧莫给之人;且有借人本银,愈忧日月积久,息重难偿之人。
人各一心,渐渐有私向夷人央卖者。
夷人窥破此情形,愈不肯买。
复有愿降价以卖者,夷人愈作难,谓非抑下四、五倍价不买。
此时,如两军相持,一军力弱而怯,阵势忽动,遂土崩瓦解,不可复支矣。
闻初春荣约值时价一百万,卖后通计仅五、六十万。
反因此一议,折去四、五十万。
甚矣!华商之馁而纷,夷商之坚而一也。
当各口未通之先,茶由广东出海,天下商人云集粤中。
价自中国定,外洋不能挟持。
故彼时贩茶者,多获厚利归。
今则各镇皆有夷人,甚至出茶之地,彼可自往自办。
华商固不齐一,即欲齐一,而势有不能。
非独茶,丝亦然。
非独丝,百货亦然。
予足迹半天下,见二十年来,以业茶起家者,十仅一二;以业茶破家者,十之八九。
商贾日失志,市肆日减色。
问其故,皆曰:“利柄操于夷人,华商不能与争所致。
”吁!通商之弊,一至于斯乎?民穷财尽,实非天下小故,可慨也矣!
胡深知夷商伎俩,欲举一人之力,与之旗鼓相当。
其年新丝将出,遣人遍天下收买,无一漏脱者,约本银二千万两,夷人欲买一斤一两而莫得。
无可奈何,向胡说愿加利一千万买转此丝,胡谓非一千二百万不可。
夷人不肯,相持数月。
复托人申前说,胡言仍不二。
夷人遂谓此次倘为胡所挟,则一人操中外利柄,将来交易,惟其所命,从何获利?遂共誓今年不贩丝出口。
至次年新丝出,胡邀人集资同买,谓再收尽,则夷人必降服,必获厚利。
使此时富商巨贾能如夷商一心,助成其事,则可挽转大局。
而中国利柄,不至为外洋所握。
然无一人应者,于是新丝尽为夷买,不复问旧丝也矣。
胡急甚,反托人向夷人说:愿依初议卖,夷人笑而不应。
再言仅求归本银,仍笑而不应。
复婉转言之,夷人曰:“必欲卖,非损本银八百万不可。
”胡知其答价无改移,念丝存至二三年,便变坏无用,不得已卖之。
初欲居奇,不料操之太过,折利银一千万,折本银八百万。
折一年息银不算,二千万两出,一千二百万两归家,资去其大半矣。
吴中沪上,近有一种弊端曰“买空”,乃赌中之变局,其法买银价、钱价、英洋价之涨落,或买英洋。
价涨买时,定曹平银六钱八分,换英洋一元。
如涨至六钱八分一二厘以上,则我赢。
落至六钱七分九八厘以下,则我输。
买落反算,银钱价可类推。
设有一局,不知主者何人?富户由钱肆作保,买一万元、十万元、百万元,但凭口言,不用提银。
局中买,局中卖,输赢归钱肆结算,每百元抽五元。
予在苏,友人劝买英洋,涨一万元。
予不肯,强买之。
第二日涨五厘,可赢银五十两,即欲卖去。
友阻予曰:“毋躁。
”第三日辰刻如故,已刻即落,仅赢二十两。
予恐受累,急往局卖,迟至二刻,仅赢银二两一钱。
考古金货,以锱铢斤两计,自宋元后,银盛行,则以丝、毫、厘、分、钱两计。
十丝为毫、十毫为厘、十厘为分、十分为钱、十钱为两。
此赌并计及丝毫,卖时只涨二毫一丝,故止得二两一钱。
再迟一刻,便输银十馀两。
及未刻,则又大涨。
外间市价,虽日日涨落,然有定时。
此处则一日反复十数,顷刻可赢输银十百千万两。
予见局中人出入无常。
忽一人入报涨,忽一人入报落,令人神魂颠倒,毫无把握,不知其价从何处探来?明是设一坑坎,诱人陷入。
而四民争买,举国若狂,虽智者亦为贪心所中,至倾家破产而不悟。
有事官皆知其弊,亦置若罔闻矣。
胡一日至上海,尽买市中钱,限三日卖,三日内钱肆不得出一钱。
届期卖出,赢银二百万两。
继复为之,遂输银四百万两。
胡因再亏折,兼奢侈过度,家资罄尽,负债累累,而有倒债之事矣。
俗称借人钱,由折减还,或竟不还,曰“倒债”。
胡所倒约近千万两,半公卿大臣所寄放者。
予见一奏牍,欠满尚书文某银七十万,闻实欠一百五十万。
胡知大臣巨富,多攘夺刻剥所致,不敢上闻,旗人尤甚,不得私置产业,私蓄货财。
因出银一万两,买御史奏参。
文遂仅认此数,其馀数十万,数万,无敢与讼者甚多。
然官府之钱,或欺君欺民而得,负之不为丧阴骘;商家之钱,则积累而至,且倚以为资本者。
胡所倒,商亦居其半。
自此,各大肆转运不灵,市面愈无起色。
而亏本歇业者,纷纷起矣。
初,夷商畏胡金多,遇大小交易,恐为所阻持,尚不敢过于狠毒。
至是无与颉颃者,愈制华商生死之命矣。
然则胡虽不足道,实系中国商贾盛衰之大局也。
末路如此,噫!
胡为人挥金如土,好施与以沽名。
遇赈济事,十万八万无所吝惜,受其恩者亦颇称之。
然渔色太过,路中瞥见美妇女,知为中下户,必出重金买为妾。
不从,则以势恐吓之,务在遂意而止,买娼妓亦然。
此中颇有坏人名节,丧人性命者。
强买后,或三五夜,一两月,仍复厌弃,给银数百两,任其他适。
凡买而旋遣者,殆数百人。
某秀才贫穷而孤特,妻有殊色,偶为胡见,使人持五百金啗秀才,卖为妾。
拒不允,强委银去,命舆夫来舁。
秀才徬徨无计,妻曰:“不去,大祸必至,妾有以报君,断不失身。
”衣中隐藏小刀,银亦带去。
至胡门下舆,以刀刺喉死。
秀才愤极,具控抚臬,皆其至交,抑而不理,冤气填结,无路可伸。
闻彭刚直不侮鳏寡,不畏强暴,肯为下民雪冤,知巡河至姑苏,奔至其舟投状。
刚直颇不肯与地方讼事,掷而不受。
秀才泣曰:“彭公亦复如是,已矣!冤莫伸矣。
”以状置怀中,跃水死。
刚直见其情真,命救起,气绝矣。
出状阅毕,往往杭垣,召胡至,示以状。
胡谓小事,行当厚礼祭葬之。
刚直大怒,曰:“强取妇女,丧人两命,尚云小事乎?”命绑缚,请王令,欲杀之。
合城官闻而俱至,力救,不听。
巡抚某曰:“罪宜杀,但全省公项,俱胡经手,猝杀之无从查核。
请拘系十日,清理公项,再杀何如?”刚直许之。
巡抚某遂修札,发八百里加紧驿马,往陕西,十日得左侯救书至,曰:“胡罪不可逭,姑念其助饷大功,此次乞宽宥,再不悛,即置重典。
”刚直素重左侯,替胡罪,严词申饬,释之。
胡自是悚惧,不敢复效前辙矣。
当倒债时,所负大吏金,争欲置之死。
赖左侯保护,得无事。
或谓胡先得左侯书,曰:“闻君负欠八九百万,此等贪官墨吏之钱,可还不可还,宜及身为计,无贻子孙累。
”胡遂动此念。
予谓传言者之过,左侯决不教人作恶。
胡倒债后,效尤者踵起。
苏州某县某公,曾署福建按察使,富称百万,开当铺,钱铺数十。
人谓可倚,官绅商贾所寄存动辄万千百,而孤寡妇女,二十三十亦放其铺内生息。
一日诸铺尽闭,谓资本大亏。
请各债主至,计欠一百八十万,货物产业,仅值二十馀万。
而有力者概取去作抵,懦弱妇女,号哭欲死而已。
铺户更饿泣吞声,苏垣因之闭市数月。
巡抚卫荣光奏参革职追债。
时予在毗陵,闻其家甚不贫,阴荫恶心,诈言亏折。
其实先遣二子运寄安徽各处矣。
呜呼!以三品大员而行同盗劫,何怪人心之日险,世事之日非哉?!
*刘渊亭军门 #
徐鹾副星槎自天津附招商局轮船南返,刘渊亭军门陛见回,亦附此船至上海。
鹾副近前问越南战事,不肯言。
但呜咽流涕曰:“近越南主为法夷所禁制,名曰王,实不得有为于其国。
将来生死未可知,旧君如是,夫复何言?”固问之,则曰:“兵事最忌牵制,余此次力御法夷,所缺者军食耳。
若皇上但助饷,不发兵,听余一人与法战,则越南可望保全,西贡或可望收复。
余尝生擒其名将一人,曰李威利,阵斩其三大将,杀获其小头目数十。
法夷颇惧,有退志。
自岑官保出关后,名为救助,阴实辖制。
余不敢开罪宫保,遇事不得不参酌,而意见多不同,可否恒难定。
用兵一步百变,况与法战,尤不可以常情度,必待反复计议而行,未有不失机宜者。
余自是惟求不败而已,不能再立奇功也。
且宫保御军不及从前严厉,将士骄纵已极。
甚至强取财物,淫占妇女。
越南人颇苦之,渐有向法之志。
可惜皇上费数千万军饷,丧多少兵将。
余亦竭尽数年功力,而越南卒归法有,言之实为痛心。
”
又问前屡胜法用何策?曰:“夷人炮火之利,人所共知。
若出大队与战,必败多胜少。
予则零星布阵,或三五人为一队,或七八人为一队,千人可列十里。
或在其前诱之,或从其中扰之,或绕其后惊之。
予兵皆善走,彼追则奔入小路,彼止则出。
夷人性躁急,不耐久,必极力追杀。
予俟其炮尽勇衰,然后合围击之,法故常以此败去。
予无他长,亦善走,奔马往往不能及。
”鹾副闻而太息,为予详述之。
予向阅《申报》,叙法自丧李威利后,军士皆有怯心。
其驸马某为将佐,元帅命出师,流涕不肯奉令。
问故,曰:“余前与刘某战,仿佛见其形长八九尺,凶猛如恶神模样,兵士皆青面獠牙,喝一声我军手足俱软,枪炮不能放,刀剑堕在地,是以大败回,买不敢再往。
”
元帅曰:“不遵令当斩。
”曰:“斩亦甘心,尸首犹可返国。
若与刘某战,则血肉飞洒,化为尘埃矣。
”元帅无奈之何,以其驸马系归法王治罪。
时军士皆新调至,闻而心动。
是日出阵,全军溃败,元帅仅以身免云。
《申报》者,通商后,英夷在上海设一馆,请人往各处探访近事,列报中,卖与人阅,以射利者也。
外洋一气,断不肯故暴其短,以贻中国耻笑,所言不虚可知。
司马仲达畏蜀如虎,宜乎!
讲和时,法夷必欲皇上召军门入关也。
军门名永福,渊亭乃其号。
以仗义而起,讨法夷,保越南,人称之曰“刘义”,其旗黑,又呼之为“黑旗兵”。
闻出阵一女随,亦善战,有木兰风。
*徐广缙 #
道光二十九年,徐广缙为两广总督,叶名琛为广东巡抚。
英夷兵船泊虎门外,使人来言曰:“二十七年,两广总督耆英,许我二年后入城往来,今宜践约。
”逼徐、叶二公允答。
二公谓:“许之,恐生他变;不许,恐启衅端。
”方计议间,粤人已出无名告示,高张城外洋行门首。
先痛骂官长,贪生畏死,靦然人面,低首犬羊,毫无羞愧,罪皆可杀。
后痛骂英夷,生同畜类,恶甚虎狼,流毒中国,贪饕无厌,人人愤怒,思食汝肉而寝汝皮,汝能挟制我皇上,不能挟制我百姓。
如敢入城,则焚毁汝舟舰,歼杀汝族类,不许你一禽一兽回国。
须臾聚乡民四五十万,莫不拔刀架炮以待。
英夷惧甚,飞使入京,要挟宣宗下旨严谕官兵,不然攻破各口,再攻天津。
宣宗不得已,使军机廷寄两广督抚,允其入城,不许百姓滋事。
徐公接读,曰:“如是则粤人愈愤,激变在须臾矣。
”遂矫旨全更其文曰:“谕尔督抚,不准英夷入城,如其恃强,该督抚即帅师与之血战,不得畏懦以取罪戾。
”持示叶公,谓之曰:“今日之事,我愿乘一舰至虎门,要其头目过船,以此文示之,不从,即回。
公可谕炮台开炮,击沉我舟,我死,其头目亦死。
头目死,彼兵必乱。
公以重军击之,必获大胜,如是而中国之气稍吐矣。
请公为其难,我为其易。
”说毕遂行。
叶公旋调十万兵以俟。
徐公至虎门,使通事往,复命辰刻来会。
过巳未至,徐公命缚通事杀之,谓:“夷务之坏,实由汝辈为汉奸。
”通事叩头泣求曰:“免我罪,请彼即至。
”徐公暂放之,果至。
示以廷寄,谓之曰:“不从,即开战,无他言。
”英酋素见督抚怯懦,可以迫挟。
不意徐公倔强如是,亦惧。
且恐犯粤人怒,则容存无地,遂允不入城。
徐公曰:“空言无凭。
”即具照会至。
并加告示,谓两国永好,入城之说,可毋容议。
事既定,并章入奏。
内有云:“臣徐广缙擅改圣旨,罪当诛,请交部严议。
”
宣宗得奏,大悦曰:“数年诸臣委糜,无一人能伸国威,此事非独无罪,且有大功。”亟下诏褒美,酬封徐子爵,叶男爵云。
是役也,徐公实阴倚粤人之势,以挟服英夷。
然事变难测,非置生死于度外,焉能成功?为国忘身,真忠臣也。
日后讨发逆,所部皆精卒。
为林文忠募粤人练成者,不善调度,一败溃散,尽变为贼,将略非所长,论者惜之。
*中山王后裔 #
某将军,侯爵,无子。
由某省入觐,舟过金陵,泊莫愁湖侧。
见渔船中一孩子,可岁馀,极伶俐,甚爱之。
使人谓其父曰:“肯与我为子,当赠金五百两。
”其父嗜利,许之。
其母不愿,然无如其父何。
至抱去时,向左肘咬下肉一脔,以为他日证据,将军遂冒为己子,即某公也。
数年,将军卒,某袭侯爵。
年未三十,为山东巡抚。
其父耗去所得金,身后仍赤贫。
其母访知其子已抚山东,奔至首府具禀,谓:“今巡抚乃我子,今已贵,宜迎养署中。
”首府不敢隐,见某公白之。
某公怒,谓无此事。
且骂首府模糊。
首府不服,出即传讯其母,复具一清,供叙年月始末,历历可据,且谓左肘有确证。
首府复入见曰:“中丞欲释疑,须袒左袂,令众验明,庶免物议。
”某公忽大笑曰:“人言验左肘,便露左肘,人言验下体,其露下体乎?”然口虽支吾,心甚悚惧。
急遣亲信私遗其母三千金,令速归,以泯其迹。
盖旗人不得养螟蛉子,一经发觉,生者非加戳,即充极边军,无赦;死者则尽削去生前官爵也。其父姓徐,为中山王后裔,人莫不知之云。
林文忠为两广总督,奉旨禁洋烟,英夷不遵,与之战,击沉其兵舰数大艘。
时穆彰阿当国,某公为直隶总督,内外党结,大肆贪风。
英夷遂至天津,进贿银三百万两,求杀文忠。
某公即参其办理不善,激成国家大祸,非正法不足以谢夷人,穆从中极力构成。
宣宗大怒,命拿问,拟行大辟。
王文恪鼎痛哭极谏,得免死,发遣新疆。
某公旋调两广总督。
英夷复进贿百万,乃尽反文忠所为,拆去沿海炮台。
澳门为入广要口,所筑炮台最坚,亦俱堕坏。
英夷遂无忌惮,不可复制矣。
既而事决裂,某公亦拿问拟斩,则以钱多贿政府营救,得充发口外。
复贿要人重金,奏请赦回。
未几,授陕甘总督,贪婪如故,赃私狼藉。
某御史列八大可杀罪奏参,复拿问鞫实,杀在旦夕矣。
遂倾家资一半,赂权贵上下,为缓其狱,而日月渐更,竟赦出无恙。
然则某公之误国殄民,得保首领以没,亦云幸矣!
不谓身死后,其党某为陕甘总督,非徒欲掩某公恶迹,且欲扬其美名,虚奏两省士民,感激惠政,至今讴歌不辍,皆愿建立专祠,岁时祭祀,以报其德。
某公子复挥金如土,贿求当路揄扬,遂无举旧事以驳之者,已依某督所奏,建祠有日矣。
而翰林学士陈公宝琛,闻而忿然,即发其前后罪恶及在陕甘贪污之状,一一奏上。
谓此人可建专祠,则天下皆贪吏,无廉吏;皆奸臣,无贤臣矣。
某督与军机何丧心昧良一至于是!太后览之,知为诸臣所欺,赫然大怒,严词诘责,立命撤回前旨。
而陈公直声,遂闻于天下。
[附记:此条初次两稿标目均为“琦善”,文内所有“某公”,两稿或称“琦善”,或称“善”:“某公”自是“琦善”也。]
*王文恪鼎 #
林文忠获遣时,河决半年,历治无功。
文恪奏保文忠素谙河务,请戴罪往治。
未敬月合龙,回京。
文恪以有劳绩,为文忠特具一疏,上请还原官,次请复原衔,次请免发遣。
时在事人员,有邀超迁者,有得议叙者,有革职而开复者。
宣宗持玉疏在手,方言林,穆彰阿即曰:“林某罪重,微劳不足赎,请仍发往新疆。
”宣宗颔之,文恪闻而请独对,跪泣曰:“林则徐偶失机,然实有经世才,可办大事。
乞如前奏,赦留在京,遇有艰难重务,再任之,必能立功赎罪。
”宣宗不听,文恪涕泗长流,再四叩头以求。
宣宗拂衣入,文恪无奈何,回朝房默不言。
俟同列退,命仆具纸笔,闭户缮奏。
极言穆彰阿贪贿误国,宜置重典;林则徐忠纯智哲,宜赦罪置朝右。
皇上如从臣言,臣死瞑目云云。
缮毕,置怀中自经。
仆讶逾时无声息,破门入,气绝矣。
张文毅芾、陈尚书孚恩当值日,闻而即入。
其仆素识字,挈怀中奏与之阅,二人穆党也,阅毕默然。
飞召其子至,其子握奏,涕泣不知所为。
二人危词恐之曰:“皇上方震怒,若上此奏,其祸不测。
不如焚之,我辈代拟一疏,非独无罪,且可得恤典。
”其子庸人也,依之。
又有云:以一万金买焚者。
宣宗猝闻文恪缢死,大惊。
大哭曰:“朕过矣,朕杀之。
”旋览遗疏,无他辞,犹悲哀不已。
论者谓此时若上前奏,穆纵不获重罪,必降革出政府,文忠必赦留京师。
如是则英夷扰乱东南,或仍用文忠出办,亦未可知。
英夷猖獗,必不至若是之甚矣。
故人人痛恨其子之不肖,而尤痛恨二人之党恶害善,误国误民也。
宣宗信任穆彰阿,穆负圣恩,招权纳贿,妒贤害能。
而一时趋承奔走,为之羽翼者,有十人,京师号曰穆门十犬。
张、陈其二犬也。
陈不足论。
张抚吾省,拒贼全城,厥功甚伟,后死回难,大节凛然。
惟此一事,未免为白璧微瑕,惜哉!
文恪子文翰既拙,书法亦不工,仅能作八韵诗,而每首必有一二淮别字,侥幸入翰林。
闻有大考,告病归。
后拟捐知府,吏部难之,谓翰林避大考不能捐。
果欲捐,当奏请补大考。
其子惧,仅捐二品虚衔以荣身。
吁!真析薪而不克负荷者矣。
*御史屠守仁 #
发逆创乱,兵饷支绌,朝廷大开捐例以助军需。
其名目甚多,不能悉举。
光绪五六年,奉旨停捐。
未数载,法夷败盟,征兵半天下,需饷甚急。
复开海防捐。
岁馀和成,河决郑州,泛滥千馀里,修治工费甚巨,再开郑工捐。
二捐俱济国用。
光绪十三、四年间,忽有海军报效名目,报效者,多革职人员。
议定某官某缺输银若干,由海军衙门大臣奏请,声明不敢领奖,私以所议达于内廷,乃如所议,特旨予之。
凡捐有例,例不合者则不能捐,且止道府以下。
惟报效则例不准,开复者亦得开复,例不能越得者,亦可越得。
定制,独军功可以破格开复,保举仍须循序,其馀虽异常劳绩,皆不得越次。
海军报效皆能之,盖其银多归内用。
巡抚以下,亦可简放。
浙江邵某,初为上海道,家资五十万。
旋迁某省按察使,复迁台湾布政使。
未几,为巡抚刘铭传奏参,勒令开缺。
归仅半年,特旨授湖南巡抚。
人讶未复原职,何以遽为巡抚?则以报效白金十万两之故。
觉罗成孚为东河总督,郑州初决口革职,仍在河工效力赎罪。
继之者为李鹤年。
已而河复大决,二人俱充发口外,调广东巡抚吴大澄为河督。
未三月合龙奏上,凡从前获谴人员,俱加恩宽宥。
二人赦回,革职如故。
成孚报效银六万两,得旨以按察使候补。
凡捐有局,此独无局。
不知者虽欲输银而无路,必得其人,方能报效。
故常纳银一二万两,必加外费一二千两。
御史屠守仁,力奏其弊,谓甚于斜封墨敕,非盛世所宜有。
太后下旨截止,由是内廷皆恶之。
光绪十五年,太后撤帘,皇上亲政。
屠复奏皇上年少,历练未深,军国大事仍宜请皇太后圣训。
大臣奏折,须并如前式。
太后大怒,谓逆探意旨,有心阿媚,降黜之。
*山西赈事 #
山西大荒,巡抚葆亨、布政使王定安分吞赈银五十万两,御史奏参革职,勒缴原银,起曾九帅国荃为山西巡抚。
九帅先出家资十万,采买米粟,复多方设法赈救,所活无算,三晋人颇德之。
有知州段鼎耀,铅山人,司赈务,侵银三千两,寄归买田产。
翰林汪鸣銮奏参,谓睹此哀鸿遍野,铁石人亦应动情,乃忍于侵吞,更有何恶不可作?非杀之不足以整顿赈务,惩创人心。
事下九帅查办。
段知罪必及,即如数缴出,以冀末减。
阎丹初中堂闲住晋省,九帅问之曰:“缴出虽可从宽,但银一两,可活一人,倘无人举发,不且毙三千人命乎?”九帅即拟绞监候,奏上。
太后曰:“饥者生死在呼吸,乃一味贪婪,绝不忍怜百姓,其良心已丧尽。
必待奏而始缴,则人皆效尤。
幸不败露,败露亦第缴出,无重罪,此风断不可长。
”下旨立即正法,着王定安监斩。
翰林张佩纶援此案,复奏参葆亨、王定安曰:“段鼎耀所侵仅三千两,又已缴出,然且加大辟。
葆、王二人,所侵五十万两,罚仅革职,银未见缴。
岂非官小而少者,罪宜重,官大而多者,罪宜轻乎?岂葆亨为六王妹夫,王定安为葆亨党羽?卑而无援救者,罪宜重,尊而有护庇者,罪宜轻乎?”太后阅毕,下二人狱,拟籍家正法。
六王复极力营救,仅充发口外,勒限其家缴银而已。
未几赦回,所缴银不及十之一二。
太后自是阴恨六王挟权倚势,植党徇私,渐有黜之之志。而深赏汪鸣銮、张佩纶、陈宝琛三人敢言事,思不次用之。
*勒中丞 #
丁日昌抚吴,张中丞朝栋为藩司,勒中丞方琦为臬司。
春正初旬,织造请张、勒二公饮酒。
宾主坐定,方献爵,丁使人至曰:“有要事请二公。
”主人曰:“新年想无大事,终席去不迟。
”言未已,又见数人骋至,曰:“中丞已坐堂皇,请速往,毋误时刻。
”
公不得已,辞主人。
至抚署,果见左右排列,阶前立刽子手四人,惊问中丞何事?曰:“杀某知府。
”问:“何罪?”曰:“拆某处坝。
”二公曰:“是奉中丞命。
”曰:“辰刻使拆,未刻飞止之,拆如故。
有意违犯,罪当杀。
”曰:“无杀罪。
”曰:“必杀之。
”勒公遂抗声曰:“杀一百姓,尚由本司定罪,况一知府?中丞必欲专杀,奏裁臬司一官则可。
不然,不能杀。
”张公亦力争曰:“不能杀。
”丁大怒曰:“权在我,公等安得阻挠?”即命绑缚往市曹。
二公齐声曰:“中丞必杀此人,两司不任其咎。
”返身即出。
勒公谓张公曰:“巡抚枉杀属吏,藩臬均有处分,盍占先着,缮奏以俟。
某刻杀,某刻即发何如?”曰:“善!”遂急归,各拟稿。
丁见二公艴然返,知必揭参,意亦惧怯,不敢竟杀之。
近日督抚权重,黜陟生杀,藩臬唯唯听命。
勒公独抗争,张公复力助之,皆朝阳鸣凤也。
顾丁何为必杀此人?盖猝接都中杨公泗孙书,谓此坝不可拆。
丁素媚朝贵,不敢拂其意,遂委罪于某太守,欲杀之以说也。
*以婢易女 #
彭刚直幼聘某富翁女,家渐落,某悔甚,然不敢显然绝婿。
桃夭期届,以婢易之。
于归未久,刚直察知其情,怒甚,以告母。
母曰:“予望孙急,生子后,任汝所为。
”刚直承母意,为夫妇如初。
数年,生一子,遂奉母命出之。
贵后,人偶问其家室,则色变不言。
陶文毅初聘同邑黄氏女,女嫌其贫,易之以婢,事与刚直同。始末详《池上草堂笔记》中。然文毅处之坦然,与赓偕老,气量过刚直远矣。
又蒋果敏初亦聘某氏女,以蒋贫,逼绝婚。果敏洒然许其他配。后所嫁夫业裁缝,闻果敏贵,愧愤欲死云。
*假寐 #
张南皮制军淹博冠一时,自命有经世大才,负重名,出督两广,视将军以下蔑如也。
人传其假寐一事甚奇:谓制军彻宵不睡,尝四更请抚、藩、臬计事,皆不敢不至。
至则方假寐,左右不敢惊,惊必获谴。
天明未寤,皆倦归卧矣。
则忽觉,问曰:“请来乎?”曰:“刚归矣。
”即复召之至,又不敢不至。
当夏日,将军某拜会,已请舆至堂中矣。自辰初至巳初,主人未出迎,问故,曰:“忽然假寐未醒。”直至巳末,方接见,而将军汗透纱袍矣。
又尝往拜巡抚,主人肃衣冠,拱候逾时,侍从尚立门首不动,使人询之,曰:“正在舆中假寐。”
*崇厚 #
回王白彦虎反,攻据新疆全境,寇甘肃边,震动关以西。
大军进讨屡败,调左文襄往,文襄奏:“此贼狂悖,非旦夕可平。
请给兵饷,无缺乏,需岁月,无催迫。
限六年,挈二万里疆土还之皇上。
不效,则治臣重罪。
”
报允。
至六年,果全境肃清。
惟白逆一人遁入俄国,未获。
俄遣兵送入伊犁城,保守之。
文襄念进师攻杀,逆可立擒,但恐开衅于俄国。
按兵不动,奏请遣重臣出使,以理义祸福谕其君臣,交出此逆。
不从,再用兵,我有辞矣。
太后命大臣慎简其人,沈文定中堂荐奉天将军崇厚,可胜此任,诸臣怂恿之。
独翁叔平尚书谓:“此公若往,必辱君命。
”文定曰:“公意中有人乎?”曰:“无,但此公决不可往。
”曰:“彼官至一品,家资数百万,必自爱惜,决无欺君卖国之事。
公何所见而云不可?”曰:“惟其爱惜,所以不可。
虽不欺君卖国,必至贪生畏死。
盍再简择,岂无洪皓、郝经其人者?且此公久享逸乐,虽使之亦必辞。
”曰:“已通私札问之。
”出其回书云:“深蒙奏荐,当拚一身以报知己。
”尚书语塞。
文定遂谓翁公知之未深,复保部曹邵日濂为之副。
既往,俄迎入客馆,初甚恭敬。
越日,请正使赴宴。
至席,居首已有人。
俄臣曰:“此白公,王也,宜坐一位;将军,臣也,宜坐二位。
”白抽剑按席曰:“汝为杀我而来乎?且先杀汝。
”即作杀之势,俄臣伪劝止。
崇魂魄已丧,哑无一言,觳觫终席出。
旋兵数十围其馆,要以八事,从则生,否则杀。
邵尚争数语,崇则肉颤胆碎,矫旨允之。
犹恐难生还,具一疏,并寄书政府,谓有要事回朝面奏,请先归,留副使终事,不待命即发。
邵苦止之不听,浮海十万里,至上海,往天津仅四千里,忽曰浮海艰苦,登岸由陆路回京。
沿途倚钦差之势,勒索州县,供应馈遗,动辄数千两。
奏书既达京,皆知其惧死允八事。
数十人交章劾之曰:“如此辱国,杀之不足以蔽辜。
”半路得旨拿问,而前途未经州县,莫不以手加额曰:“幸而免耳。
”至京下狱,卒以钱多贿要人营救,脱逃法外。
后争八事,几启兵端,虽经讲和,还我伊犁城,然终不交出白逆。
*马江战事始末
光绪十年,予在闽藩沈方伯署中教其两公子。
方伯弟森甫太守同居斋中,暇则纵谈天下事。
闰月望,前闻法人败盟谅山,太守即语余曰:“沿海各口,从此多故矣。
然天津军器炮火甲天下,自大沽至燕台,李相早有布置;浙江刘中丞知兵,闻三月间即于海口下梅花桩;长江有曾帅足恃,彭公在广东,防守亦严。
可虑者其闽疆乎?何制军书生不谙军务,张幼帅抵闽后,气焰徒盛,所敷设甚属平常,恐非济变才。
法如开衅,必避难就易,首事于闽疆也。
”予曰:“不畏,有海口在,长门之险,金排之固,彼岂能飞越耶?”
及二十日,法有数兵艘抵五虎门外。
旧约:外洋兵舰可至中国游历,或不识水道,中国给引港人引之入。
法援例遣告制军。
制军会议,张幼帅居首座,将军、中丞以下概在列。
予闻而谓太守曰:“此事决不可从,彼业已败盟,何和约之可援?莫若婉言拒之,否则令各炮台严兵以待。
方伯分能进言阻挡,请告之,以转达当事。
”
二十二日,闻已引入口,有二艘焉。
予问太守,即述当事之言曰:“无害。
三月,有二艘至马江,其酋长入城拜谒,宴之乌石山,随即开去。
今决无他。
且彼虽败盟,我如不遵和约,恐愈触其怒。
”予乃跌足叹曰:“危矣!”已而继至有五艘,皆巨舰,载巨炮,心腹之患已大,当事仍茫然。
惟穆将军慷慨从事,帅师镇长门。
张幼帅旋亦屯兵马江。
幼帅不知兵,在营建旗,或红或白,时改刻换,谓示之不测,可以惊恐法人。
又集舢板数十号,谓可助击法舰。
又用木排数十,或实以薪草,谓可近法舰纵火焚之。
或置油桶硝包于其上,谓可抛入法舰中。
此皆同儿戏,岂足损铁舰毫毛?实资法人之笑也。
斯时宜集全省兵,选其精锐,以成一军。
而幼帅兵二千,皆新募市井无赖之徒,未经教练,草草以拒强税,以致师溃而身窜焉。
制军则绝不以兵事为意,署中供养一观音,日起必顶礼满百,始出见客。
六月十九日,俗传为观音生日,城外有其庙,是日朝服蟒衣,往庙盛祭,并谕藩、臬陪祭。
军事虽亟,心则在佞佛也!
二十日得基隆战事确音。
翌日,张军门得胜,上书制军请战。
谓彼已开衅,势难中止,若不先发制人,恐为彼所乘。
制军百端难阻之。
翌日,又有马江下流三十里尚干乡聚数万人上书制军请战,谓自备糇粮,杀得法人若干,官再发赏。
制军怒斥其书,遣官镇压,谕毋乱动,动者以军法从事。
是乡人最强悍,家有军器火药,鸟枪巨炮,武艺既精,又不畏死。
平日相斗,动杀数百人。
杀毕,各领其尸。
不鸣官,官亦不能过而问也。
制军既不许战,复投幼帅力请,幼帅虽不拒,亦不从。
是乡人愤极而归。
闽江上下有善泅者数百,入水可五六时不出,幼帅曾亲试之,皆生于是乡者。
法毁我舰后,不敢轻易上岸者,实惧是乡人乘其后。
诸国领事,阻法人无攻省垣者,亦怯城破,无官弹压,是乡人必作难抢劫洋行也。
使张、何二公早收而用之,何难与法一战哉?
自六月初,法舰时增时减,或十数艘,或七八艘。
及二十三日,予阅日报,止五艘在马江。
即上二策于方伯,请转达当事:一曰塞海口,口旁本备石船四十号,夜使人凿沉之,法必不觉。
口既塞,后者不能继。
内止五艘,我有十一艘,以两攻一,又夹以岸上炮兵,未有不破之者。
此机断不可失,稍迟一二日,法有二十馀艘在中国,一旦麇集攻我,则不支。
一曰以麻塞轮,法用木筏十,每筏置麻五万斤,分为十股或二十股辫之,辫头束铁钩二,每约重四五斤,尾缠大石。
夜使善泅者从水内拖筏,离法舰六七十步之遥,以两筏夹一舰,暗投钩于其轮中,投毕毁筏,沉麻于水,其轮一动,必自缠绕,必不能复动。
又使善泅者从旁巡逻,法人觉而入水自解者,即从水中杀之。
此法在大海不能行,无善泅者亦不能行。
好在已入内港,又有善泅者数百,自可随我布置也。
而当事者曰:“口不可塞,诸国通商来往不绝,阻其出入,恐不见听。
”不知此为何时,彼何能咎我?且方伯曾献计曰:“与诸国约,船泊口外,所载货物,我出资雇小艇送至口外交割。
”此救急策也,而亦不行。
至塞轮一节,则直笑为迂矣。
二十五、二十六两日,法舰复至者,果有十一艘,外又有十艘,悬他国旗,实法舰也,而我不知。
二十九日,谣言法将孤拔病重,兵多患疫死,孤拔又托诸国领事来言,情愿出口,惟欲我兵舰送之。
诸公皆以为真,惟不肯以兵舰送,争论数日。
至七月初三日,忽有马江之变。
盖孤拔自知已入绝地,若我堵塞海口,以兵舰邀其后,则成坐毙之势。
又闻尚干多人踊跃欲战,恐我收以为用,故散谣示怯,懈我军心,一旦猝发,则措手不及。
是战也,法舰之锚,前数日暗以棕索换铁索,战时刀斩立断。
二十一艘片刻齐举,且早列三艘为一队,为彼此策应之势。
而我十一艘,横列船政门首,为一字形,前后不能相顾,锚皆铁索,难断,非数刻不能起。
法舰巨炮,皆预实硝子,我军多临时实之。
法水雷预置我船下。
我水雷四十座,未知置在何处?战时无一发者。
法并三舰,先击我一舰,馀仓卒起碇,或开数炮,或不开炮,逃者逃,走者走。
故我九舰全沉,二舰搁浅而坏。
法则无一毁者。
闻法兵止伤七人,我军逃走外,实伤六百馀人。
是败也,实由误信谣言及法欲出口之故。
又法换索列舰,不先觉察。
法着着布置,而我着着茫昧也。
战时,船政门首有巨炮四尊,止开二炮,兵即散走。
船政局钦差大臣何如璋会办,南洋钦差大臣张佩纶亦随之走在山后一破茅屋内隐避。
越二日,何入城拜客,闻谈次间,殊无悔愧之色。
闽人谓其与法通,先寄银数十万两于洋行中,冀一败以掩其迹。
斯事真伪,予不敢知。
张则闻投穆将军于长门矣。
我军已败,犹闻法炮声,中宵方止,盖轰毁船政局也。
初四日,法反舟外击,两是内,沿河百六十里炮台全毁无完者。
当筑时,所费甚巨,由制军任用私人,侵蚀肥己,潦草竣事,至不坚固如是。
内金排一炮台,为林文忠所筑,最得地利者,而司事者任意改置,殊可叹也!
闽疆之事,总前后有三大失。
予涉阅天下海口,惟广东未至,馀者无险于福建者,自入口至马江,百六十里,两山夹水,极其纡曲,常有一二里之遥,及三四里之遥,前后舟俱山隔住不见,狭处止可过一轮船。
使当时不放之入,虽百铁甲船,亦无能为役。
制军无足论,独怪幼帅事权在手,又自命为豪杰,所见亦不及此,致引虎入室,势成反噬也。
中丞以下,亦无一人言法舰入口之利害,而力阻其事者。
唯唯诺诺,酿成此祸,此第一失。
而大之最大者也,不能早塞海口,绝其接济,此二大失也。
基隆开衅后,请战者众,当事犹执上谕不可衅自我开之说以拒人。
不知上谕统全局言之,井未言彼处虽战,此处犹不可战,战仍为开衅也。
窥诸公之意,真怯懦畏惧耳。
基隆虽战,犹希图和议之成以求无事。
幼帅意虽欲战,又不知阴为部署,先发制人,徒欲虚张声势,以恐吓法人,致为法人所窥乘。
此所谓无谋人之心而令人疑之,殆;有谋人之心而令人知之,拙。
谋未发而闻于外,则危也,此三大失也。
幼帅智识既不高,气度又浅露,此时正宜虚怀下士,博采兼收,人可用者用之,言可从者从之。
而其驻马江也,惟以钦差位望自尊,凡来言军事者,概不礼接。
有杨厚帅之子杨观察,又有观察某,忘其姓,同时求见。
二公皆久参戎行,谙于军事者,倒屣迎之,且恐不及,乃托词拒绝,不与之通。
志小气盈如此,败非不幸矣。
时闽人以洋布绘各官图,悬钉城内外。
图制军,则左手执高王经,右手擎洋药一盒;图中丞,则右手批阅墨卷,左手挽绳一条;图方伯,则身倚银库;图廉访,则向天嘘气;图盐道,则左提爱妾,右抱幼子;图粮道,则身坐仓库中。
又一图,则将军执一法人将杀之,制军跪求勿杀,幼帅在旁怒目而视。
又一图,专图幼帅,如何图法,则未得其详。
又一图,则辱制军已极,有不可形诸笔墨者。
盖闻人谓制军事不预备,所筑炮台又不固,百姓请战又不许,非私通法人,必无如此行为。
故恨之最深,污之最至。
初四日天将曙,有一夷人入制军署,闽人皆指为法人,谓私通有确证。
顷刻聚数千人,毁头门,至大堂,焚轿旗牌伞,意在杀制军与夷人然后已。
中丞、方伯急至开导,置若勿闻也者。
及廉访至,长揖对众曰:“此实英商,志在讲和,非法人也。
倘杀之,英祸又起,尔等亦不利,请退去,如何?”众皆曰:“裴大人平日未尝欺虐百姓,好官也,其言必可信。
”遂退。
予谓制军懦弱无能则有之,私通法人则未必然,此盖闽人之过疑也。
予于开战日,出居城外。
初八日,买舟往崇安,回江右。
后事如何,则不知矣。
当法人之初抵口外也,岂敢遽入哉?其遣人来,特探我意耳。
天津、长江、浙江、广东,何无入口之事?非早有以拒之欤?闽省诸公,胡不识事机之甚也?呜呼!马江败后,东南震动,调兵筹饷半天下。
一着之错,全局皆差,可胜叹哉?或谓不放之入,内港可无事,台湾孤悬海外,则如之何?不知台南之险,非得天助,断不能入。
观郑成功及康熙间破台事即知之。
澎湖水急浪恶,轮船不敢久泊,得人而守,亦不易破。
基隆虽不及台南,然使早善筹防,有险可扼处亦多。
闻全闽炮台费,莫巨于基隆,所用银二十馀万两,皆制军私人司其事,入欲壑者,几三之二。
岑公抚闽时,往阅,知不坚,欲改筑,以前费过巨,重其事,且旋督云贵,亦未暇也。
刘省帅初至巡视,亦谓必误事,方奏更造,未及十日,而法人来攻,果受二三炮即毁坏。
幸刘公善兵,不然,炮台一失,能复支持乎?故论误全闽之事者,首在制军,幼帅特其次耳。
*基隆失事纪略
十一年春,予复至沈方伯署中,访基隆失事状,得二说焉。
一谓误于李某。李某者,籍广东,职太守,制军私人也。委理台北粮台,即侵饷银数十万,无计开销,惟幸军败以掩覆之。
一日,刘中丞与法人大战,法势将北,李忽即报曰:“沪尾失守矣!”沪尾者,离台北府城六十里要口也。
沪尾失,则府城难保。
而刘军前后受敌,中丞遂麾军退,急回救府城,法遂乘势据有基隆。
及至府城,知无其事,即遣人执李某,已不知何往。
或云,早遁入法军矣。
一谓非尽关李某之罪,中丞实受要人旨,谓宜让法人一步,为日后议和之地,故借此以退军。
不然,此何等事?何信李某之深,而不复探其确否也?且中丞非不善谋善战者,当六月初旬抵台北,百无预备,未十日,而法即来攻,然尚败之而去。
况法人再攻基隆,乃在七月二十以后,有此月馀,布置岂有不安妥乎?岂反不能拒之,而仓卒以退乎?即谓沪尾失守,何不暂分军回保府城,再筹善策乎?何必全军尽撤,而又若是之速乎?诚有不可解者在矣。
斯二说也,遍访之于人,符于前说者居多,后说则或隐约其词,若是若非焉。
其殆不敢明言,恐以贾祸与?抑亦事属子虚,实传之者之妄也,均未可知也。
予则谓胜败军家常事,基隆虽失,台北无恙。
法人之志,本在全台,故聚三十馀艘,兵数万。
全力进攻,不遗馀策。
而中丞能抗拒半年之久,法卒无奈之何,厥功亦甚伟矣。
基隆之事,不必深求焉可也。
*胡元伟 #
咸丰间,军饷支绌,大开捐例。无论何人,俱可报捐。捐数足备,某省某缺,几可指名而得。引见时,但得同乡官印结,便可领凭到任。
盖捐官例,某省人必得某省京官保认,出印结,方许就职。
而印结银数多寡与章程,各省亦不同。
京官穷苦,俸不足养一人,皆恃此为津贴。
各省皆立有印结局,捐者既多,的实根柢,每不及深究。
江忠烈抚皖,城为贼据,以庐州为行省,贼往攻屡败,遂择党中最狡者一人,曰胡元伟,挟重资入京,指名捐庐州府知府,或云指省分发安庆。
后以贿赂上司,求得署庐州府事。
当捐时,厚遗同乡官,为之延誉,无一知其为贼党者,忠烈更不知也。
履任谒见忠烈,举止合度,议论风生。
谓今日守城,应如何布置,皆中机宜。
忠烈喜甚,谓得此人辅助,城可保矣。
孰知某夜与贼暗约,大开城放贼入。及忠烈觉时,已不支矣。遂骂贼而死。贼屠城,官军无一脱者。
越日,贼忽假仁假义,以掩其迹。仿司马昭讨成济之计,杀胡以徇于军曰:“此乃不忠不义,以城叛降者,如有效尤,以此为例。”真贼心贼智矣!
*叶名琛 #
叶名琛以宰相督两广,奏请迎养其父。父至,不入署,别居长春仙馆,纳贿卖缺,门庭如市。每年生辰,广受礼物。
金铺何西茂,为属吏造金器送老大人寿,每次获工资银三四千两,平日所进金器不在内。
数年,起家至数万金。
叶有银五六百万两,托伍家放洋行内生息。
父子酷媚鬼神,署后一楼,云有狐仙居其上,日敬事之。
咸丰七年,英酋以桦船事生衅,叶相竭诚叩祷,掷珓得一签,语隐约,谓过某月十二日后便无事。
信以为真,一切军务,俱不调理。
粤民欲与英战,亦勿许。
及英酋攻毁各炮台,兵船泊城下,占据城中观音山,已至某月十一日。
属吏往见,犹曰:“勿惊惧,过明日,便无事。
”及至十二、十三、十四,风势日恶一日,叶相犹持前议。
至二十一日,遂为英夷执去。
其始末详华樵云观察《触藩记》中,独不及狐仙事,讳之也。
中惟露叶相两语曰:“各处神签,俱无不吉。
”又于注中述叶相上夷船后,命仆回取《吕祖经》一部,隐寓信仙术之意。
当登夷船时,某仆随至河干,谓叶相曰:“此水清而且深,相公何不俯观之?”盖欲其投河尽节。
以英商通华语,不敢显言也。
而叶相艰于一死。
及至外洋,英酋以肩舆舁往各国夸耀曰:“此乃宰相,中国第二人,为我所擒也。
”年馀病死,英夷用玻璃榇装之,载还中国云。
咸丰三年,贼围江西,陈孚恩办理团练。
某日,贼用地道,轰塌新城门城墙二十馀丈。
陈闻之,恐为贼杀,急奔往跃龙桥,欲投湖死。
其仆追至,挽衣劝之曰:“江公善兵,必有救之之法,既不能救,俟贼入城,再死不迟。
”须臾,闻贼败下,城可保完守,遂不死。
后入京,以肃党死于塞外。
予谓二公,一以不听仆言而败,一以听仆言而败,使易其道而用之,则叶听仆言必死,何至贻笑于外夷?陈不听仆言亦必死,何至丧身于末路?不皆获忠烈之名以终哉?叶相执去后,有讥之者曰:“不战、不守、不降,不和、不死、不走。
二十一史翻遍,如此之人无有。
”其言真确而奇也。
*洋楼看书 #
浙江洋行有一洋酋,爱风雅,喜阅中国书籍,身居一楼,藏华书鼓千卷,与中丞某最善。
一日邀往其楼看书,洋酋偶入内房,中丞随手在架翻阅,忽见手抄一卷书,面有四大字,内列姓名,可有十万人,似哥老会人,与外夷相通者。
洋酋出见色变,以言语支吾掩饰,谓是朋友云云。
某中丞曰:“公决非为逆者,想系朋友所误。
”复笑而言曰:“但十万人,中国亦不畏,如发逆、捻逆、回逆创乱,人数殆数百万,然终翦灭无遗矣。
”说毕,仍纵横经史,若此事无足介意者,洋酋心遂安。
某中丞出,以语将军某。
将军曰:“公所对实得体,但此事不可举发,恐彼图赖,以起衅端,关系天下匪浅。
我辈惟严缉奸盗,以防其后而已。
”中丞曰:“然。
”,遂置而不问。
*送名条 #
光绪十五年,皇上亲政,开恩科考试,差殿撰某与编修某钻营奄人,具名条进太后前,求放差。置在案侧,太后不知也。
皇上适至宫问安,见而袖之出。
问师傅潘尚书曰:“二人名本在放差中,但如此无品,宜用何法以处之?”尚书对曰:“皇上初亲政,此事宜隐讳,恐碍太后。
二人诚无品,斥不放差而已矣。
”皇上颔之。
然则不求之而已得,欲求之而反失,甚矣!其不安命也。
*杨玉科 #
杨玉科,初以发逆投降官军,勇以杀贼,屡立战功,官至提督,家资数百万,声妓满前,豪纵自乐。
法夷败盟,谅山失守,皇上召往镇南关助剿法夷。提百万金至上海,狎妓无数,逗留数十日不进,为当道催迫,不得已行。
行时,有百馀妓送上轮船,倾动申江,颇有私议之者。
然余谓古来名将多耽声色,不足诋訾也。
独怪其带数妓至营中,御军又不严,出关即溃乱,欲斩数人以徇,反为军士所杀。
而粤西大吏讳其实不奏,以死勤事上,遂邀恤典云。
*俞学政 #
俞荫甫樾,放河南学政时,河南翰林曹登庸,交二十二名条与之,请皆录入学。俞公收后,投火中。岁试毕,无一获隽者。曹恨甚。
俞公好出截搭题,曹遂上奏,谓其割裂圣贤语气,并撰十搭题,全无影响者,列入奏中以诬之。如“君夫人阳货欲”之类是也。
皇上大怒,褫革官职,俞公不与之辨,归家著书。
主讲诂经精舍,以造就人才为事。
著有《第一楼丛书》,论者谓无曹参劾,不过朝中一官,安得有此著作,传名后世?是祸之适所以福之也。
闻曹身死无后,而俞公之孙十六岁已领乡解,有美才。
然则降善降殃之说,确乎其有征矣!
*将军汇费 #
四川将军崇实极爱阿堵中物,所积银由票号对汇至都中,不知多少,但闻票号主人云:年来得将军汇费银十三万两。
据此以推,则不止二三百万两。
大抵旗人不能置产业,不能为商贾,所蓄积谨密不敢露。
有一钱即用一钱,无利息可取。
故旗人银十万,难抵汉人银一万。
汉人银一万,每年取息一千。
虽用去一千,其本尚在。
旗人用一千,少一千,用二千,少二千,渐用渐少。
汉人如有源之水,流而不穷。
旗人如无源之水,其涸可待。
则其聚敛也,亦迫于势而然也,但宜适可而止,不当贪而无厌耳。
*句容一败 #
向忠武大营溃后,病重垂危,嘱军事于张忠武。而满员和春,志在总统全军,使人入都谋之。文宗遂命为钦差大臣,总理军务。以张忠武为帮办。
和年少不在军事,好胜而轻动。
自北带来马队六百,自谓精锐无敌,欲往句容探贼势。
句容离江南八十里,贼屯十万重兵于此,以遏官军往攻金陵之路。
头目蔡某,凶悍异常。
都司陈某素知之,力阻不可往,不听。
忠武闻而急近前阻之,又不听,马已发走数里矣。
忠武知必大败,回营速调步队数万继进。
蔡侦知和至,偃旗息鼓,城上阒若无人。
和见而大喜,谓畏己。
至城门欲入,陈某又力阻之曰:“此蔡贼诡计也。
”和复不听,说京话乱骂之曰:“兔仔子,混帐行子!你们怕,咱们不怕。
”说未了,蔡已率一军截住去路,城中又出兵夹杀。
幸陈某路熟,鞭和马斜走,全队已杀尽。
忠武步军不及马队之速,尚隔二里馀,闻而飞进。
蔡贼素畏忠武,追和马将及,已伤二刀。
忽见“张”字旗在前,遂收兵速回。
自是和胆已碎,不敢再言出战,惟在营优游饮宴而已。
忠武屡欲与贼战,不听。
即或出战,又常牵制之,以至全军溃败,殉节丹阳。
失国家一良将,可慨也矣!
*粪船 #
自咸丰中倡设厘金以来,水陆要地,均有厘卡,物无高下贵贱,节节征抽,以助军需。予见厘金章程,所载物详而且尽,却未有抽粪船厘金一条。
某日,予泊舟某河侧,此处有厘卡。
忽闻臭气阵阵扑至,不可忍。
问舟子从何而来?曰:“前面粪船抽厘,不肯依其价故也。
”问价若干,曰:“每船粪可值一缗,巡丁勒厘金四百枚。
是以争竟不决,停留在此。
”已而臭气充满卡局,卡官大怒而骂,欲拘巡丁、卖粪者并笞。
始两惧,减抽二百枝而去。
定此自为例云。
*鲍武襄 #
鲍春霆武襄,初以川军讨贼,有轻视湘军意。
偶违令,曾文正欲杀之,以救免。
后屡立奇功,文正始悔未能早知其人。
尝刻一小印曰:“生平恨不识鲍超”。
其部下精锐,皆收降卒,汰其疲弱归农,择其强壮练成者,皆敢死士。
与贼战,奋勇直前,无坚不破。
破后,淫掠在所不免,然亦不至于甚。
盖此辈无室家妻子,其舍命以斗者,特为此耳。
故谓之为节制之师则不可,而以之击贼,中兴诸将,实无其匹。
贼闻鲍军至,如闻雷霆之震,无不悚惧而挫衄者。
同治三年,克服金陵,馀党窜入江西。
有伪康王者,强悍而诡诈,官军皆畏之。
窜据金溪许湾,为死守计,内筑高垒,外下鹿角桩三重,官军屡攻屡败。
沈文肃奏调鲍军至。
五月初旬入省相见,文肃问平贼之期,曰:“不出一月。
”是年乡试,八月已不及,问十月可入闱否?曰:“可,公但预备试事。
”
翌日兵发,部下有四营官倚为左右手者。
一营官先至,不待命,帅千人出战,大败,伤六七百人。
鲍至,谓挫军威,大怒,斩之,痛哭流涕,跪拜其灵,命左右皆被孝服,以慰军心。
明日出战,下令:有进无退,退则后队斩前队。
分一军绕其后,一军夹其旁。
而康逆势成困兽,亦出兵死斗。
是日阴风惨合,杀气腾天。
炮火之声,号呼叫喊之声,震惊数十里外。
须臾,绕后一军,乘隙入其垒,康逆稍却。
前军复拼命拔鹿角进,贼遂溃,杀其精锐殆尽。
积尸如山,血流入河,三日犹赤。
自卯战至酉,历七时始败。
武襄曰:“从未见此贼有如此之恶战者,虽胜之亦幸也。
”贼初有三万馀,至此仅馀残卒二三千,溃窜建昌宁都,欲入福建。
武襄随后追杀之。
未一月,全境肃清。
十月果行乡试。
武襄后封子爵归,不出为官。
人有传其押妻一事者,谓武襄少年,亦一无赖子,好赌博,赌辄负,家资罄尽,无可典质,遂押其妻。
得数十金,复输无一文。
无可奈何,遂投军,每战必前,左手不良,右手挥大刀,当者辄靡,积功至大帅。
归后,赎其妻还,仍膺诰封,为一品夫人。
予观自古名将,其初多恣雎横纵,不可缚之以法。
盖非此不能舍身家性命,以立大功成大业也,岂独武襄一人哉?汉武所以有取于奔踶之马,跅弛之士也。
*张格耳 #
回目张格耳,初甚恭顺,无叛心。
有一女绝色,将军某见而欲私之。
伪与张交,结为弟昆,妇女通往来。
因百端诱动其女,与之乱。
逾年忽怀孕,张见而察觉,严刑鞫问,吐实。
张恨甚,遂伪请将军饮酒。
至,并其女杀之。
部将讳其事,以反叛闻,发兵诛剿,张遂激而为变。
朝廷不知将军见杀,祸由自取,方援死勤事例,厚加恤典。
及张就擒,其家恐吐出此事,先以哑药饮之,使不能言云。
*杀安子 #
太监安子出都采办内府物,沿途勒索府县,骚扰百姓。至山东境,丁中丞稚璜执之,搜出御用物甚多,或云是带来程式,照此买回者。
丁公列其勒索骚扰状入奏,下旨就地正法。
初,丁公尚迟疑,不敢直奏。
因先得杭州将军广公书,谓此害不可不除,有事我当任咎,以决其志。
遂奏杀之。
广公者,慈安太后之弟也。
*借夷杀降 #
中兴左、彭、杨、刘、曾诸大帅,皆亲与贼血战十馀年,无一人借外洋之力以成功者。
李合肥攻姑苏,则出重金买外夷出力以破之,故生平感激外夷。
后凡外夷要挟中国,无不以和为主也。
其荡平稔匪,厥功虽伟,然实用胡文忠之策。
五省督抚分界堵御,故稔匪无逃路,以至于覆灭。
当合肥封伯拜相时,刘省三中丞心不服,以刀拍案大叫曰:“老子拼命杀贼,不进一阶。
彼冒老子功,便得如此官爵,殊堪痛恨。
”合肥闻之,遂奏封男爵,以平其气。
盖平捻匪,铭、鼎二军之力居多。
铭者,刘中丞铭传;鼎者,潘中丞鼎新也。
合肥攻苏时,贼逆郜伍等伪王十八人最猛鸷,合肥畏之,虽借外夷之力亦不能破。
遂遣程学启往说降,谓许免其罪,并奏请封爵,授提、镇等官。
及降后,醉以酒,尽杀之,与马端愍同。
故借夷、杀降二事,颇为一时所訾议云。
*卖奏 #
本朝祖制,不杀言官。御史可以风闻言事。虽劾人无实迹亦不加罪。惟受人贿嘱上章谓之“卖奏”,察出则必处斩。
道咸以前,未闻卖奏之事。
近二十年渐闻。
御史有卖奏者,谓自庆某始。
数千金、数百金、数十金不等。
殆京官穷苦,迫而出于此与?抑传言者之误与?是皆未可知也。
*南横党 #
同治、光绪间,御史翰林参劾内外官,声名赫赫者,有陈启泰、孔宪谷、邓廷修、张佩纶、陈宝琛五人,时称为“五把刀”,又加张之洞、周德润、何金寿、黄体芳,内尚有一人,予忘之。
共五人,为十友。
俱住南横街,人目为“南横党”。
*中兴功臣家 #
中兴功臣之富者,惟合肥李姓为最。
兄弟六人,一、二、四房,约皆数百万,而不得其详。
三房则知之确,分爨时,析为五。
每有见银三十五万两,田产典铺在外。
六房早卒,遗寡妻、幼子、兄弟五人,合银二百万两与之。
而五房极富,家中田园、典当、钱庄值数百万不算,就芜湖而论,为长江一大市镇,与汉口、九江、镇江相埒。
其街长十里,市铺十之七八皆五房创造,贸易则十居其四五。
合六房之官,几可敌国。
所居之村,惧盗抢劫,四周筑墙如城,金宝皆聚其中,仿佛郿坞。
而最无私积者,惟曾文正公。
外臣入觐,例有馈遗,文正陛见,橐无一钱。
合肥相国是其门生,因私出银五万两,自王公以下,次第分送。
彭刚直亦无私蓄,闻扬州有盐票十张,值银十三万两,乃部将敛资,买以赠其子者,刚直实不知之。
左文襄薨后,每岁仰陶文毅家佽助三千金。
若杨玉科、席宝田、刘铭传诸将,皆数百万,其馀百万者,未可一二数。
而功臣后嗣,以曾小侯劼刚为第一,有经济学问,惜不永年。
然文正一孙已入翰林,其兴方有未艾。
李姓后嗣,优绌参半,有两词林,数举人。
其骄横不法者,则逼占人妇女,强买人田宅,亦未闻合肥禁制之。
此外,子孙则泯泯无闻,贤与不贤,均不得而知也。
*开潘氏仓 #
林文忠陈臬苏州时,岁大饥,斗米六七百枚。
访知潘家有米万馀石,闭不肯粜。
时文恭丁忧在家,文忠往请开仓发米,文恭力讳,言仓皆空。
文忠谓:“仓果空,即借以贮米。
”立将各仓加刷苏臬封条。
家人前阻,文忠曰:“潘大人面说皆空仓,暂借一用耳。
”悉封之。
越日,散仓米赈俄。
文恭无如何,阴恨之。
及入京供职,屡图报复,无隙。
值英夷犯粤,穆彰阿、琦善受重贿,归罪文忠。
宣宗询及文恭,文恭遂乘此媒孽其短,以助穆、琦。
故文忠得罪,与有力焉。
后闻公论不容,复极力保奏文忠,以掩前迹。
凡旗人答话曰:“着。
”汉人答话曰:“虽。
”宣宗以夷患忧形于色,屡问穆、潘御待之法,穆但曰:“着,着、着,主子洪福。
”潘但曰:“虽、虽、虽,皇上天恩。
”王文恪鼎每闻而叹曰:“如何是好!”予谓穆不足惜,潘真有愧状元宰相矣!
*王有龄 #
王有龄父为某省太守,何桂清父为其门丁。
太守延师教有龄,桂清伴读。
有龄戏弄荒废,学业未成。
桂清聪慧,闻言即悟。
未几成材,入翰林,擢至两江总督。
念旧恩,为有龄捐官,保荐至苏藩。
桂清性畏怯,统大军剿贼江南,闻风即遁,退驻常州。
贼追至,围城时,城中兵甚多,百姓亦愿登陴死守。
而桂清惧甚,欲走。
兵民流涕挽留,不听,乘匹马出。
有阻其行者,即杀之。
某门贼未围,即斩关出,守城门兵皆被戳。
主将既走,满城惶恐,贼乘此破城,屠戮无孑遗,被杀者十数万人。
至今逢屠城日,家家斋戒,向野焚纸钱悲哭,争痛骂桂清于不已也。
予在常州,亦见而感伤之。
后桂清卒以逃走伏诛。
有龄骄淫贪纵,在苏日官以贿成。
时或招妓至署中,度曲侑觞。
兴之所至,则往妓家,数日不返。
文书亦提往彼处阅,几有冷泉亭判事之风。
后升浙江巡抚,城破殉难,晚节独胜桂清。
时破城者为伪忠王李秀成,秀成颇欲以假仁假义收服人心。
赵景贤守湖州,杀贼十教万,后擒至苏州,众贼皆欲食其肉而寝其皮,秀成独敬仰赵忠义,亲解缚,待以隆礼,百端设法劝之降,不听,然后杀之。
及有龄死,秀成亦太息曰:“真忠臣也!”命众贼寻觅其尸,以厚礼葬之。
*丁日昌 #
潮州丁日昌宰吉安庐陵县。
贼破城,逃至省垣。
见荒货铺中,有无名氏兵法一本,以四十枚买归。
颠倒其辞,窃为己著。
时李合肥在章门,上之,惊为异才。
丁后回籍,遇一铁匠陈国雄,有巧思,自铸开花等炮。
丁闻李克苏为巡抚,同陈投营,献各火器。
李力保之,谓其才胜臣十倍,遂攉至封疆。
其抚苏时,尽裁官吏陋规,以博名誉,绅民颇称颂之。
顾阳示廉正,而阴实贪婪。
一美缺出,非贿不得。
又嫌暴扬,进贿者必当面亲交,外无一人知之。
银票必由上海、扬州、浙江汇来,稍一露迹,即参其官,弄巧反拙。
初时,人见其声色严厉,无敢以私意妄测者。
及遇美缺出,假示郑重选择,尝两三月不补人,遂有一班阴险小人窥破此意,当面进贿,或借送笔为名,银票夹在笔管内者。
或借送书为名,银票夹在书中者。
或借送花为名,金叶埋在花下者。
或借送药为名,金叶包在药中者。
外此,各显手段,以进贿者,尚不可殚述。
动辄数万、数千、数百两,视银之多少调缺之高下。
行之半年,尚无人知。
但惊某人不应朴缺而补,谓丁之用人,真属莫测。
上海道缺出,候补道某资格勋阶均可得此缺。
丁初面索端砚二方,某不解“砚”为银,“方”为万,竟以两砚进,大拂其意。
候补道杜某闻而悟,遂从广东汇银二万两进之,即署此缺。
上海道缺最优,一年可入银三十万两,杜某至此为富翁矣。
外洋事,一意主和者为李合肥,次则丁。是时有和夷状元,和夷榜眼之目。和夷探花为某,盖亦有其人矣。
*孔宪谷 #
张香涛制军督两广时,黜陟大权,一人独揽。抚藩以下,畏其气焰,唯唯听命而已。独吴大澂抚粤,遇事深沉不露,阳示遵从,阴则自行裁断。
孔宪谷者,阴狠人也,与张列十友中,同一鼻孔出气者。
简放广东高罗道,年终甄别,张极力密保。
商之吴,请密奏中亦加好语。
答曰:“如命。
”及张出奏后,吴密列其居官贪横及生平劣迹入奏,得旨去职。
张大惊,知必由吴参劾。
索其稿阅,不与。
张自是畏之,气稍戢矣。
*军机绰号 #
近时军机大臣五人,泄泄沓沓,毫无作用。
京师轻薄子各加以绰号,以奴婢比之。
礼亲王曰“跟班”,满相额勒和布曰“老妈子”,汉相张子青曰“老苍头”,尚书许星叔曰“丫头”,尚书孙山莱曰“跑上房”。
盖礼亲王遇事随人后,不出主意,有如跟班。
额相虽作事,但听人呼唤,有如老妈子。
张相年高,日事游宴,不问国政,有如大家供养老苍头而已。
许尚书稍有权柄,有如丫头,在太太身边出入,可以传话。
凡官衙中仆役,老爷、太太俱喜其人者,则使之跑上房。
是时孙尚书一人最红,信任最专,故以此譬之。
*报销 #
洪良品参云贵总督刘长佑报销,周瑞清以过赃出口。
初,刘托陈启泰代办,后转付其婿龙某代报。陈恨之,故嗾人发其事。内有道府某某,均死免罪。此案沾染获咎者甚多。
*假旗号 #
左文襄初统军讨贼,未知名。与贼战于乐平,大败。遂假鲍军“霆”字旗号,再战。贼见旗惊曰:“鲍超至矣!”皆走,左追而败之。
*蒋果敏益澧 #
果敏父为讼棍,朱孙贻为湘乡知县,访获详办。
巡抚骆文忠批“如详办理”,且深奖朱能。
后蒋为广西臬台,带五营。
朱为候补道,避往四川。
蒋调升浙江藩台,朱又为浙江运使,恐其报复,告病归。
甲戌,东洋生衅,政府意在和。而穆宗特召蒋进京,政府设计阻挠,不令召见,恐其主战也。
*熊猿 #
明秦重岳,神木县人,父以打猎为生。母与熊交,而生重岳。手有千斤之力。相传琼州海忠介,亦猿所生者。
*王庆祺 #
翰林王祖培放广东主考,其子王庆棋亦放某省主考。
祖至半途病卒,庆闻讣不奔丧,径往广东张罗。
其在翰林时,夤缘得南书房行走差。
尝以春图进穆宗,穆宗之荒于女色,实庆导之。
后为太后所黜。
其弟王彤亦入翰林,以大考革职。
*飞蛇 #
琼州有飞蛇,云能催产,但不识如何用法。或煎水服食,或佩之身,均未得其详。
*公主 #
本朝公主不得生子,生则父母兄弟皆恶之,姑姊妹皆羞之,至不可以为人。
盖恐生子,他姓夺天家秀气也。
公主死,即籍驸马家,一草一木俱不留,又不得纳妾及继配。
*初彭龄 #
山东祁韵士侍讲,以大考改员外。
初彭龄为云南巡抚,办铜解京。
祁查有浮冒,奏之。
纯庙怒,着初开缺,来京另候简用。
初惊甚,后知为祁奏,思报之。
旋为刑部侍郎,遂嗾御史奏祁赃款司官。闽陈若霖承审,初必欲文致正法,陈力争不可,遂辞官归。他官亦不肯办斩,止办斩监候。
至仁庙发遣新疆,其子祁隽藻,年方十五六。新城陈用光为山东学政,祁应童子试,一见知为大器,以女妻之。
先是江督某办某案,被京控。
纯庙以初为钦差,往审。
其父初之璞寄书于彭龄云:“予素闻某案不冤,儿慎勿有意翻之。
”彭即上其书于纯庙,谓有人托父云云。
纯庙大赞其直,于此益委用之。
其矫情险怪、以父博直如此。
*海安轮船 #
合肥李文安,傅相之父。
江督李宗羲造一轮船曰“海安”,解往天津。
上海道冯某欲避安字讳,请尽易之。
李制军不肯,斥之曰:“俟李中堂做皇帝,再避其三代不迟。
”后冯卒私改曰“海晏”。
*童福承 #
浙江翰林童福承,极谄媚。有人撰一联云:“昔岁入陈,寝苫枕块;昭兹来许,抱衾与裯。”
盖童拜陈尚书孚恩为契父。
尚书夫人死,来吊者,孝子必在幕内匍伏不起。
童恐其过劳,遂入幕代之。
童妻又拜许尚书乃普为契父,尚书病,童妻自带被盖,夜往侍病。
故人云云。
后穆彰阿荐为上书房教授,某御史极力弹之。
*观剧 #
德晓峰中丞抚吾省,最喜观剧。
章门无名优,由上海招二人至,曰“双林”、“双凤”,年轻而俊美。
又有曰“八斤旦”者,中丞尤昵之。
每日给钱九串为常,赏资在外。
计一人一年所费何止三千串。
而林、凤二人,闻每日所给亦不下十四五串。
馀稍次脚色甚多,每日又需数十串。
大约中丞此款,每年不出二三万串之间。
南昌县汪以诚亦以演剧为命。章门优伶中,略可人者曰“四九”,扮旦脚,汪极爱之。嗣是一抚一县,尝令四优递演,不问民事。
某日,为中丞生辰,汪以茉莉花扎一戏台,费白金一千二百两。
四优宠极而横,尝在城外争渡,打死二人。
抚、县置若罔闻,后经控发,汪以钱贿和寝事。
人因撰诗三十章,讥刺其事。
流入都中,经御史奏参,中丞委过于汪,汪遂褫职去矣。
中丞贪极,卖缺多平分,缺可二万金,每年分万金;缺可万金,每年分五千金;缺可五千金,每年分二千五百金。
故囊橐甚富。
*河员侵吞 #
本朝国帑之虚,耗于河工者居多。
咸、同以前,每年额银五百万两,为平时修河工费。
或小决口,则须加数百万。
若大决口,则用银一千数百万两,均不在此数中。
大约小兴工可保十数年,大兴工可保二三十年。
或久不溃决,则河员与书办及丁役,必从水急处私穿一小洞,不出一月,必决矣。
决则彼辈私欢,谓从此侵吞有路矣。
近数十年,以国用支绌,河工费大加裁减。每年额修理银七十万两。
自来国家发河工银,河督去十之二;河道、河厅、师爷、书办、胥役,以次亦各去十之二。
银百两,经层层侵剥,仅有二十馀两,为买料给工费。
加之,罚轻赏重。
决口时,河员俱革职,令效力赎罪,极之充发而止。
及合龙后,又皆开复赦归。
善夤缘者,甚反得保举进职。
故选官得河员者,莫不贺曰:“此发财升官之要途也!”
*卖猪仔 #
英夷扰广东时,以洋蚨买人往金山开地。
本地以人卖之者,谓之“卖猪仔”。
一“猪仔”价,或三十元、四十元,多不过五十元。
卖时立券,不许反悔。
于是拐骗人口之案日出。
尝有乡人进城,忽被诳往洋行卖之。
甚至有妻卖其夫,子卖其父,甥卖其外父,婿卖其外舅者。
或经控发,官给钱取赎,英夷曰:“我不知汝中国人如此反复,有言在先,既卖,岂可赎回?”不允。
呜呼!卖者固属丧尽天良,而买者不准取赎,亦凶狠已极。
闻至道光末,已买有二十馀万人矣。
*许乃钊 #
浙江许氏,科名最盛,而“乃”字一派尤甚。时有“固始三其,钱唐七乃”之称。
名乃钊者,颇负文名,喜谈经济。
著有丛书七种,兵书其一也。
官至苏州巡抚,惜空言无补,兼贪生畏死。
其抚苏时,贼至围城,一筹莫展,弃城而逃。
臬司吉尔杭阿欲杀之,惧而远匿以免。
吉公后殉难。
许公失守,例应正法,以朝中官多,兼有门生故吏营救,革职而止。
此犹翁同爵抚皖失守,卒以宰相子而免罪戾也。
*烧圆明园 #
英夷犯阙时,文宗出狩热河。揆英夷初志,不过要索金钱,讲和通商而已,非欲焚烧以示虐也。
有浙江龚某者,为汉奸,教其烧圆明园。
谓非是不足以恐吓中国,金帛必不多,和事必不成。
英夷遂从其言,焚之,而累朝精华遂尽于一炬中。
龚某祖为尚书,父为侍郎,伯叔兄弟多为显官。
因己未登乡榜,怨国家屈抑其才,遂借此以泄恨。
后彭刚直公知其事,屡欲杀之。
每至浙江,使人访拿,则皆曰已死矣。
刚直笑曰:“我来浙江,则彼死;我若去,则彼仍生。
然终难潜遁,不知何日遭我手?”龚某向在家武断乡曲,把持官府。
自是深匿其迹,不敢出露,恐刚直访得而杀之也。
*孙佩兰 #
中兴功臣强横不法者,无过合肥李相国家。
占人田宅、奸人妻女、戕人性命,诸恶孽几不可以数计。
向官斯土者,慑其声势,不敢一语牴牾。
独孙公佩兰不侮鳏寡,不畏强御。
其宰合肥时,某日,有一妇控其夫与李府某公子偶然口角,即为打死。
孙公即往相验。
时瀚章制军在家,自知理亏,欲孙公周旋其事,亲至路旁迎接。
孙公若为勿见也者,驰而过。
相毕,即锁拿某某公子至县,志在办抵偿。
安徽巡抚陈彝亦不悦李府行为,意与孙公合。
讵料案未办出,而相国已弹陈公撤任,孙公褫职归矣。
而制军因孙公不礼,遂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官,复出山为两广总督。
自来功臣纵容护庇其子弟者,未有若斯之甚也。
*癸酉顺天磨勘
近时士人空疏,经史多束之高阁。
此辈侥幸入词馆,辗转而试他人,于是所取士愈趋而愈下矣。
凡乡、会试衡文,莫不专重首艺。
首艺不入格,则二场经文虽极典赡古奥,三场策虽极淹博贯通,亦摈而不阅。
首艺如入彀,则次三诗虽拙,二、三场虽支离荒谬,亦无碍于中式。
各试官试毕后,恐磨勘出弊病,于己有处分,多遣送磨勘官数百金,以钳其口,遂无不模糊了事。
且恐他日为试官,被人磨勘,不得不预为己地者。
故近数十年来,从无因磨勘降罚试官,革去举人进士者。
独顺天癸酉乡试,主考为全庆、胡家玉、童华、潘祖萌,而磨勘官则为梁僧宝、黄倬,二人素不识情面,亦不计后患,秉公磨勘,革去举人甚多,主考官亦降调有差。
好事者遂作八韵诗一首,止记五联云:“文章全不识,胡乱取人才。
祖德夸门第,年华仗酒杯。
锵鸟频翻弄,公羊活劈开。
头昏真痛矣,眼瞎亦哀哉。
一醒黄粱梦,功名尽化灰。
”首二联嵌主考官名姓,末一联嵌磨勘官姓。
童华善饮,闱中日沉醉,不以阅文为事者。
《书经》题为《鸟兽锵锵》,有人文云:“鸟与鸟锵,而不与兽锵,不得谓之锵锵;兽与兽锵,而不与鸟锵,不得谓之锵锵。
必鸟与兽锵,兽与鸟锵,而后谓之锵锵。
”策题中有《七十曰老,《公羊》曰》云云,而某人习闻都中称太监曰老公,遂画“七十曰老公”为一句,下加一“而”字,云“而羊若曰”。
策题中又有“民”、“日”二字,某人谩合“民”、“日”为一“昬”字。
又有“豁”、“目”二字,其人误读“豁”为“瞎”字,遂俱遭斥革矣。
如此笑话,主试官俱看不出,悲夫!
*曾惠敏 #
曾惠敏纪泽喆刚,为文正公适子,嗣侯爵,洋呼曰“曾小侯”,富才学,工酬对。
奉命出使外人,遍历俄、英、法、美诸国,尽通其语言文字,熟悉其风土人情。
九载还,朝授兵部右侍郎,国家颇倚重之。
惟尊礼洋夷过甚,宅中设三客厅,一会同朝士大夫,陈设如常;一会洋男人,陈设无中国玩物;一会洋女人,陈设遵彼国房中款式。
来拜时,自夫人以下至侍婢、女使,尽更洋妆。
窄袖短衣,束细其腰,裙加衣外,行洋礼,说洋话,具洋馔,闻者颇以为非。
今年三月,偶患微恙,不信中国医,请俄医至,服其一丸,旋即告终。
惜哉!
*范鸣和 #
湖北范鸣和,尝为吾省副主考,后又捐吾省候补道。
初入翰林时,名鸣琼,散馆列一等第八,在鄂省则第一,向未有不留馆者。
而显庙改为主事,人莫测其故。
或曰“范”音近“万”,“鸣”音近“民”,“琼”音近“贫”,合之为“万民贫”,殆以为不吉祥而改之乎?
时又有崇仁刘颜瑞,以同知引见,唱名后,天颜不悦,除去其官。
盖“刘”音同“流”,“颜”音近“眼”,官音读“瑞”为“泪”,乍听之为“流眼泪”耳。
是时寇炽东南,生灵涂炭,上廑圣虑,日夜焦劳。
偶然触动,遂有此降黜。
非若字恶{马呙}祸,白尔家门,专以忌讳为事也。
范公文章富赡,尤精衡鉴,自改名后,常司文柄。
某届分会试房,得直隶一卷,曰:“此必张之洞也。
”盖以二场经文藻丽,三场对策淹博,直隶无此才人故耳。
总裁亦阅而大喜,拟中五魁。
及写榜时,卷忽失去,遍寻不见。
榜发后,忽从帐顶落下,不解何故。
下届范复分会试房,张公卷仍落其房中,阅至二、三场,藻丽淹博如前。
又惊曰:“此必张卷无疑。
”荐之总裁,即批中。
迨填榜坼弥封,果张之洞也。
然则科分前后,亦有定数,人可不必妄生希冀之心矣。
*端慧太子 #
端慧太子不谙儿谏之道。
某日,泣诉宣宗前,言甚隐约。
宣宗怒,偶以足踢之,不料伤其肾囊而死。
追悔已极,几欲效汉武作思子之宫。
旋命择某贝勒子继嗣。
后生一孙,穆宗崩驾时,年仅五岁。
太后前二日接入宫,拟立之。
因其痴呆已极,恐不足以承宗杜,仍送之归,定意立今上也。
*因某知府止捐
道光时,有四川某人捐知府,引见宣宗,问:“识字乎?”对曰:“臣不识字。
”宣宗曰:“不识字乌能治百姓?”对曰:“臣本不愿捐,而臣兄曰:『惟其不识字,所以宜捐。
皇上但要钱财使用,不要识字人治百姓。
』逼臣上捐。
今皇上责臣不识字不能治百姓,诚有如圣虑者。
但皇上何不早颁谕旨,凡读书识字人方许捐,否则不准捐。
如是,臣亦不至为兄所逼,自不捐也。
”
此人对答甚奇,殆痴呆之辈欤?抑憨直之流欤?不然,心果不愿捐,故托滑稽之说,以寓讽谏之意欤?均未可知。
及宣宗闻之而色变,恨极捐事。
立命还某人捐银,令归。
谕军机拟旨:永远停捐。
而穆彰阿力争删去“永远”二字,但传旨停止捐纳而已。
故未及数年,咸丰初,仍大开捐例。
向非穆相在政府,则必永远停止,岂非天下士人之福哉?
*金安清 #
河南开封府知府邹鸣鹤,无锡人。
当琦善至广东查办林文忠事,意在甚其辞以罪之。
邹公宣言予人曰:“有人能救文忠者,酬万金。
”某县某贡生,曾为琦善童时师三年,贵后常通信,琦识其手迹。
入见邹公曰:“愿修书一封。
婉转开导。
”函已发,邹公沉思曰:“此信恐无益。
”再请某修书,末代加数语云:“天威莫测,公亦不可不反复思之,为日后计也。
”琦阅至此,悚然汗出,遂辍毒害之心。
故文忠得免死发遣者,非邹公从中挽救,不至此。
二书均出重金,募善走者送去。
闻迟数日则无及矣。
文忠发遣后,浙江金安清倡义捐金赎罪,通信至粤中茶商及扬州盐商,其中有感受文忠恩惠者,有敬重文忠德望者,无不踊跃从事。
或出一万,或出数万,仅十馀人,已有数十万。
议捐十万以赎罪,私贿穆相若干万,某某权贵若干万,求助力,无阻挠。
计定,遣急足二人至新疆,报知文忠。
文忠回书曰:“此事断断不可,以贿免罪,其如天下后世何?虽终老边徼,不愿出此。
但蒙公盛意与诸商厚情,事虽不行,心实感之。
乞详开姓氏里居一纸,纵不能图报,令予知某某皆义士也。
”于是金不费一饯,而仗义之名闻于天下。
后文忠赦回,任陕甘总督。欲用金,招之至,熟察其为人,轻浮狡诈,不可用。以重礼遣之归。报前日厚意而已。
金为人善揣摩时势,知文忠获罪,天下冤之,遂谓奇货可居,而倡此议以沽名。
及见文忠不用,不得志。
后入胜保军,进美人以媚之,又夤缘某公,官至运使,为吴制军棠奏参革职。
金甚富文藻,下笔千言。
自是干求大吏,稍不如意,即摘其短,拟稿寄都中御史奏参,无人不畏之。
屡干浙抚杨昌濬,杨公惧其生事,不得已荐盐务中一馆,每年俸六百两以安之。
尝至江南见曾文正,文正极其尊礼。
人问故,曰:“此等人如鬼神,敬而远之可也。
”独彭刚直则不然。
偶至浙江,寓西湖上,金欲往见,托万墀轩方伯为先容,谓公乃一代伟人,愿一亲光仪为幸。
刚直曰:“所谓伟人,非英伟之伟,乃蒲苇之苇。
予草包也,但知杀人。
如来见,即杀之。
”金悚然不敢往。
故生平所畏者,惟刚直一人而已。
*禁中宝物 #
咸丰十一年,英夷犯顺,焚圆明园。其中宝物,有落在人间者。
潘中丞蔚,时为通州巡检,得翠玉白菜一颗及大皮箱一口,封固,不识内藏何物,俱献之。
太后大喜,下诏褒美,调升知县。
盖箱中皆御用物也。
中丞素精岐黄术,太后每疾,服其药必愈。
于是,不次擢用,至掌封圻。
某年移节长沙,值乡试,例作监临。
湖南士人撰一偶语云:“监生作监临,斯文扫地;巡检作巡抚,医道通天。
”中丞闻之,与人言不讳,反沾沾自喜曰:“到底『医道通天』四字,足表扬予之生平也。
”中兴以来,不由军功,以九品微员升至封疆大吏者,中丞一人而已。
又江苏知县余斌,为官贪鄙,私以贱价购得琥珀灵芝草一枚,其草在琥珀内,通明透亮,叶叶可数,月大则现三十叶,月小则二十九叶,如尧阶蓂荚,历验不差,乃稀世奇珍,无价之物。
又购《九成宫帖》一通,有圣祖御笔题跋,此乃初拓本,人间所未见者。
梅公为御史时,奏参余劣迹,并及私蓄御物事,藉其家得之,革职治罪。
盖天球、河图,非小臣所宜藏。
甚矣!其不敬也。
*奴婢视军机 #
文宗第六弟恭亲王,同治初执政,其时主少国虞,赞助太后致中兴,厥功甚伟。
但爱金钱,爱古玩、法帖,外官入都非此则难望升调。
勒公少仲,由福建巡抚陛见,不得已购唐人真迹一通,值数千金,遗六王。
而仆隶但听得一王字,遂误送大军机王文韶,勒公不知也。
王得而甚喜,明日见六王曰:“勒抚治闽,政声甚著,今东河总督无人,论黜陟之公,非与勒抚不可。
”六王颔之。
勒公旋知误送,复费五千金,急购一名帖,补贻六王,大骂其仆,斥遂之。
其仆乃投王处,虚辞谗搆,王闻而怀恨,入见六王曰:“昨访问闽人,均言勒抚劣迹甚多。
前实误听,此人非独不可升迁,且宜降凋。
”六王默然。
时左文襄在军机,闻而大怒曰:“王某可杀。
前誉勒抚者,想欲得其贿赂;今毁勒抚者,想未满其所欲。
心肠反复,惟利是视。
此人在政府,安得不坏天下事?”即拟奏杀之,王急甚。
六王极力劝解,怒犹未已。
旋请太后逐出王文韶,不得在军机,以平左心。
数日得旨,则命左侯为两江总督矣。
时政府诸公,谨慎缄默,无措置大才。
左侯视之蔑如,遇事断以己见,他人不能参末议,颇有颐指气使之意。
翁叔平尚书心不平,私语同列曰:“左三先生功诚高,然我辈岂绝无赞助之力?使当日奏请天下军饷,政府不时调发,事未有不掣肘者。
不闻『权臣在内,大将不能成功于外』乎?何其呼使我辈,如彼之营官、哨官、百长也?”潘伯寅尚书曰:“所比太高,直以奴婢视我辈也。
”及其出也,莫不喜形于色云。
*丁日昌 #
通商以来,最屈心于外洋者,惟丁中丞日昌。平日议论,谓秦桧为宋朝第一忠臣,若无桧主和议,安得有南渡百五十年?郭嵩焘言与之同。
丁又谓开辟以来,能窥天地之秘奥者,惟耶稣一人,学问实在孔子之上,愿世人但学耶稣,不必学孔子。
李合肥相国亦云:极数学之精微,穷天下之根窟,虽古圣人,未之能及也。
予素不谙历算,但就目前所易见易晓者论之,则西法之谬,万不如中法也。
何也?以闰月一事知之也。
自尧定闰以来,三年一闰,五年再闰,十九年七闰。
无闰之年,则月圆十二次,有闰之年,则月圆十三次,此天象之示,一定不易。
古圣算出后,数千年少有差错者。
而西法无闰,月大三十一日,月小三十日,天道三年三十七月,月圆三十七次,今西法只三十六月,则三年中必有一月逢两次月圆者,必有初十前二十后月反圆、十五十六月反晦反缺者。
是显然之天象,尚算不出,而至与之背,何论其馀?
乃自明万历时,西法入中国以来,人人惊为绝学,即我朝精天文算学诸公,亦多推重之,不解何故。
吁!予知之矣,大抵历算之家,每欺人不能识,往往隐约其义,颠倒其法,艰深其辞,虽甚粗浅之端,亦必令人茫然而莫辨。
而又尊崇西人,以高吾学。
谓吾不独通中法,兼能通西法,遂藉此以显著作,以博声誉,以愚天下后世。
不然,岂真不知西法之不及中法哉?昔之算天文者,以闰易失,每争岁差之法,谓算不精。
七十年后,或差一时,或差一日。
予谓七十年后,如差一时,八百四十年,方差一日。
七十年后,如差一日,二千一百年方差一月,尚不至如西法三年中便差一月也。
此自汉以来,未闻无闰之年,月圆十三次,有闰之年,月圆十二次。
算差至如是者,则又何取不识算闰之西法哉?抑又思之,土圭测量之法,原为算闰而设,恐算闰不确,则不能定时成岁。
若如西法无闰,但依大月三十一日,小月三十日算去,则死呆之法,何人不知?何人不能?又何必设日官?非独西法无取,即中法亦可谓矣。
甚矣!举世为西人所愚也。
左侯最恶丁尊信夷人,在政府与人言,每称之为“鬼奴”。李文正闻而止之,恐传入丁耳,恨及于己,但低声向左语曰:“小人之尤也。”
*魂兮归来 #
穆宗宾天,皇后以死殉,事为千古所未有。
都中有才者,争撰祭文以祭之。
万公青藜,为礼部尚书,凡祭文必由礼部阅过而后进。
张公之洞,陈公宝琛在翰林,同拟一篇献焉。
尚书读而叹其典赡古拗,但谓内有“魂兮归来”四字,语近轻佻,不庄重。
张公博学奇才,推为天下第一。
而陈公文藻亦负一时之望。
经尚书摘出此瑕疵,皆失色无辞,然胸中不无蒂芥。
论者谓张尝参尚书,而陈弹之尤力者,皆因此四字之故,借公以泄其私,未可知也。
*焚毁教堂洋行诸案
外夷通商后,各直省创立天主堂,行耶稣教者甚多。
独吾省章门,光绪二十年以前尚无之。
自与倭奴讲和,中国示弱已极,诸夷遂愈猖獗,而耶稣教遂愈盛行,无有敢出而阻之者。
近三四年,章门进纷纷建天主教堂、耶稣教堂矣。
盖法夷主天主教,入教者不敬祖宗,归必毁其神主。
且一人入教,举家皆从,无得有异。
英夷主耶稣教,则仍敬祖宗,或一人入教,父母兄弟妻子俱不愿者,亦听之。
其初,天主即耶稣,本一教。传之既久,遂分门别户,各祖其说,以惑世诬民矣。
先是同治年间,章门亦建有大天主教堂一,小教堂二,愚昧之徒与无赖之流皆入其教,迹甚诡秘。
堂中不许人窥探,尝诱人拐童子至,以重价买之,或云杀取童睛以熬银,或云杀取童肾以配药,究莫知何用。
而到处遗失小孩颇多,有探知在教堂内者。
吾省向有三大书院,曰豫章、友教、经训。
有三小书院,曰洪都、东湖、西昌。
肄业者殆千数百人,闻知此事,人人愤怒,遂约杀洋夷,毁教堂,以某日为期,并造诛夷安民旗帜数十。
时沈文肃抚吾省,亦痛恨此事,私喜江西士人义烈,恐其不胜,阴谕南昌县,以勇二十名,冒士人衣,当先入堂。
是日,士人号召百姓数万至,围住三堂,毁为平地。
杀夷目二人,一真夷,一假夷,馀早逃匿。
寻至内室,果得孩骨无数。
夷受此创,即至总理衙门,要挟皇上,勅江西巡抚严拿首从,赔修教堂。
奉旨后,文肃伪出火签数十,遍处拘拿,仍阴令士人召百姓数万围衙署,声言:如敢拿人,先杀官,后再至九江杀尽洋人。
皇上许其通商,我百姓不准存留江西界内,存者即杀,其如我何?文肃即命巡捕官出,假意劝曰:“请大众退,立即收回火签,不敢再拿,如何?”众曰:“诺。
”遂散。
文肃因据此情形入奏,夷人果惧,模糊了事,仅赔修教堂银七万两,然亦不敢再修矣。
逾数年,九江数夷目乘大船至章江,谓欲创立教堂。
刘公蚬庄为巡抚,亦授意于六书院人,召百姓数万至河干,抚、藩、臬及合城文武大小官员故意示尊礼洋酋,齐至河岸迎接。
而士民一面拆毁巡抚及各大宪轿,极口肆骂官长,一面挥大石至夷船,齐喊曰:“杀!”其声如雷。
夷人魂魄已失,又见岸上官为士民所困,狼狈已极,无有为作主者,立刻舟回九江。
故法夷最畏江西人,省垣二十馀年无天主堂。
为此,沈文肃督两江时,建德毁教堂二十二所,杀夷二男二女。
闻赖文肃之力,建民不至十分受累。
其如何结局,当时记甚清,今忘之矣。
某年,有外夷十九人至长沙,欲立天主堂。
忽一夜被土人杀尽。
巡抚王公文韶闻而惧甚,时曾九帅、刘制军、杨制军诸巨公俱在家。
王公请至,曰:“此事若不办,必启衅端,乞访拿为首数十人,杀以抵之,何如?”诸公答之即出。
而满城已张贴讨夷檄文并传至九江、上海等处。
大意谓:“皇上畏汝,我百姓不畏汝,如来报仇,即与汝战,决不宽饶云云。
”
翌日,诸公复王公命,呈册一本,曰:“册中二十二万人,皆为首者,请中丞发火签拿之。
”王公榜徨无计,谓“拿则必激变,不拿则必获戾。
”忽飞书至政府求内用。
既去,后继之者亦不敢办。
而洋夷见檄文甚惧,兼知中兴名将,大半湖南人,皆精于兵法,且隔洞庭湖,铁甲船不能至,无如之何,作为罢论,但戒诸夷以后不必往湖南也。
又光绪十馀年间,镇江有一卖粉团者,偶在洋街便溺。
向来洋街设人分巡,曰巡捕,首戴一无缨凉帽,帽上安一兰结,身穿号衣,手执鞭箠,见有高声叫骂及两人斗打与挑秽物而过者,则以箠乱鞭之,虽头破身伤,在所不顾。
见有便溺者,则执至洋行内,囚一房中,四围黑暗,下复秽湿,曰坐水牢,往往受其蒸郁之气而死。
必与钱赎,或十元、八元、四元、二元,方放出去。
巡捕见卖粉团人必无钱,始则鞭挞,继则拳挥脚踢,其人受伤重,倒在地,气息奄奄。
见者皆不服,遂追巡捕,巡捕逃入洋行。
须臾,聚至数万人,围其行。
内一洋人放洋枪,众愈怒。
有一十五六岁人,武艺甚精,身轻如鸟,带火种纵上洋屋,揭开屋瓦,放火而下,立时焚毁。
凡镇江洋行,一齐围住,肆意焚毁。
幸道府闻而即出,极力劝阻,仅焚去六七行。
然而所失已百万,英领事衙门亦在内,所失较多。
而镇江人恨犹未已,明日人数愈聚逾众,声言当烧尽洋行,杀尽洋人。
自今不许在镇江开码头。
内颇有能者主谋,知必报复,已预备战事。
诸夷惧甚,初犹要挟通商衙门勅两江总督曾国荃赔银数百万,杀为首数十人,不从则调兵船至开战。
九帅笑曰:“无故伤我华人,咎有所在,欲战则战,赔银则不能。
”九帅威望素重,闻而愈惧。
初,九帅阴命常镇道相机行事,可了则了之。
而遇事往答赔银四万,诸夷遂借此允诺。
幸其人未死,镇江人亦遂解散。
自此诸夷约束巡捕,不敢如前猖獗矣。
大抵外夷敢挟制皇上官府,不敢得罪百姓。
盖彼兵船不能长驻中国,又不能杀尽百姓,倘深其怨毒,则容存无地,交易无人,而且祸起仓卒,难以测度。
故每逢百姓滋事,彼必退怯,不敢与较。
沈公、刘公窥知此意,故皆借百姓以挟制外夷。
独王公在湖南,一己之利害祸福太明,致畏避而去;其实彼时能坚然不动,终归无事,兼可得名矣。
又四川大足县教民猖獗已极,有余蛮子者,任侠之徒也,好平里党中不平之事。
近村近县,遇事必推之为首,惟其言是听。
余某遂倡议杀教民,一呼而起者数万人,皆苗蛮杂类,亡命之流。
凡邻近教堂,尽行焚毁,入教之家,无男女尽杀之,并擒教头一名,乃法国贵官。
法夷急甚,挟四川总督发兵前剿,救出此人。
余某云:“官兵若来,先杀此教头祭旗,然后开仗。
”法夷愈急,无计可施,即得托人往说和,愿出银赎回。
余某云:“须立议字,以后不得复仇,并不得在此处行教,赎资须二万两方可。
”法夷一一依从。
于是,赎银议宇及教头,两面经通事交割清楚。
教头放出,行至数十里外,忽有他党,若强盗者数百人,至曰:“此奇货可居也。
”一拥擒去。
法夷大怒,要挟官兵前进,志在杀尽此辈,以泄其愤。
而此辈缚教头于旗竿上,立阵前,谓战则先杀之。
法夷见而慄慄,官兵亦不敢动。
闻现尚鹬蚌相持,未知将来如何了结,此亦一大快事也。
予观外夷与乡勇战必败,如广东榕树头一役,全军几覆,若无汉奸,则巴酋就擒。
又如某一役亦败,某一役再败。
叶名琛惟不许百姓与夷战,故被执辱。
何制军惟不许福民与法战,故一败涂地。
林文忠惟能鼓民助威,故英夷屡战屡败。
然则百姓之义愤,固大可用也,患在大吏不善用之耳。
最怪天津毁教堂一事,曾文正太无胆识,太示懦弱,末路声名,因之大损。
当同治庚午年,江南屡有控失小孩案,梅方伯重悬赏格,拿一匪者,赏银百两。
某日,城外百姓数人,见二人在前,小孩数人随从,可离一二丈,其人行,孩子亦行,其人止,孩子亦止,颇疑之。
遂喝曰:“拐子。
”其人即走,因人多被擒,交官领赏。
问官分开研鞫,其一五毒备施,不招;其一新入党者,供曰:“彼前日诱我为此,谓可得厚礼,拐一童,卖教堂内,可得银二十两。
”问:“买去何用?”曰:“不知。
”“用何法拐?”曰:“以药成饼,路中见孩子,绐之食。
其药香烈异常,孩子无不爱食,食后自然随来,不用捆缚。
”问竟定案,一正法,一充军。
到处都有失去孩子者,而天津尤甚,百姓俱探知在教堂内。
一日聚众千,焚其堂,杀洋男二人,洋女二人,皆寸割其肉而食。
搜出孩骨无算。
时陈国瑞在此主令,喝焚喝杀,其实无陈亦势所必为。
而法夷受此伤,即调兵船至大沽口,谓不杀陈国瑞与为首数十人及赔修教堂,即开炮攻天津,再攻都城。
直督崇厚闻而惧甚,朝右诸巨公亦皆忧惶无策。
天津人独不畏,已聚数万人,预备与之战矣。
适曾文正入朝,法夷畏其声望,不敢动。
朝廷上下皆喜甚,谓可倚赖之以伸国威,天津人亦谓必能如林文忠,助百姓以制服法夷矣。
孰知文正志怯气馁,恐一战不胜,则罪归一人,遂阴主和议。
又不敢遽出诸口,知苏抚丁日昌多谲诈,奏调至天津办此事。
丁遂扬言:“今日惟有和耳,万万不可战。
”许法夷杀为首十八人抵偿,赔银八十万。
惟力言陈不在内,不能杀;天津府知府张光藻,只可充黑龙江军,亦不能杀。
盖太守颇右百姓,法夷初欲杀之故也。
所杀十八人,皆死犯,许每人给银五百两,安养其家,买其认供。
而十八人皆谓此乃义事,怡然就戮。
自丁倡此议,文正力主其说,人无敢违之者,朝野大失所望。
天津人初恨曾,后尤恨丁,出一讣状曰:“不孝男丁日昌,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延显考某公。
”下备列十八人姓名,云:“痛于某年某月某日,舍身殉难而亡,凡属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之士哀此讣闻。
孤哀子丁日昌泣血稽颡,期服侄崇厚泣稽颡,护丧功服弟曾国藩拭泪拜。
”张贴都中。
天津殆遍。
和成后,值文正生日,朝贵皆幸无事,在湖南会馆公开庆筵,召优伶演剧。
湖南人颇不悦文正此事,作一诗曰:“笙歌嘹亮寿筵开,丞相登场亦快哉。
知否黑龙江上路,满天风雪逐臣来。
”用白纸写寸楷,伺文正将至,高贴戏台上。
文正入见,满面羞惭,即出归,满座亦旋散。
论者谓文正功业虽高,而韬略不及林文忠远甚。
夫法夷借行教以诱杀小儿,渺视中国,残虐吾民已极,斯时正曲在彼而直在我,声罪致讨,为有辞矣。
倘文忠当此,必激励士卒之气,大张燮伐之威,使彼痛受创戳而去,以后不敢复如此猖獗也。
或谓彼时夷船夷炮,俱不及今日之坚利,恐文忠当之,未必能操必胜之权。
予曰:然则彼时夷人不甚强,文忠故能胜之,顾何以夷攻定海,攻乍浦,攻镇江,攻江南,势如破竹,无一敢抵御之者?岂非事在人为乎?况敌技虽精而益精,善兵者自更有别法以制之,断不致束手无策也。
当文忠时,承平已久,人不知兵,然且以新练之卒,抗倔强之虏;今文正经百战之后,兵皆熟于行阵,名将又复如林。
而卒以畏懦退缩示弱外夷。
此一役也,实关华夷盛衰之大局,岂天欲荼毒中原,故不牖文正之衷耶?夫当咸丰末、同治初,东南有粤寇,西北有捻匪,有回匪,其和也,实无可如何也。
若同治六七年以后,群寇俱平,正可乘百战兵威,并力外夷,使文忠膺兹重任,岂肯一日纵敌,为数世之患哉?然此皆焚毁教堂洋行之事也。
外尚有吾民与夷人互相争斗者。
如同治十三年三月间,有宁波某在上海法洋行中供役,主人虐使之,身毙。
宁波人不服,遂兴问罪之师,凡同乡糊口洋行者,概限二日辞去主人,会集某处。
一呼十万人至,法夷颇惧。
英夷恐激变,则各洋行必受焚毁之祸,勒令法夷,以凶手偿命,尽礼赔服,并厚恤死者家,如不允,即助宁波人与之战。
凡夷人殴毙华人者,向为夷官袒护,不抵命,止圈禁九月,便释出,官府亦无奈之何。
今法夷畏宁波人,复畏英夷助之,遂不敢复庇,真凶交出,杀以抵偿,馀亦一一如英夷所言,宁波人方许罢兵。
盖自外夷扰中国以来,汉奸多广东人,次则宁波人。
而一切交易通事与洋行洋船服役,皆赖此二处人之力。
且平日伎俩若何,又早为所窥破。
宁波人生心,必勾引广东人亦生心,便在中国立脚不住。
故外夷最惧怕此二处人,不得不屈服也。
又宁波府有一会馆,曰四明公所,近法夷租界,法夷拟出银五十万两买之。
今年三月间,托上海道蔡和甫玉成其事,以一月为期,蔡往向宁波首士说,不允,愠甚。
私谓今日外夷势强,要挟皇上,索某某地方,即不敢不畀,何论此一府人,有何力量?到彼时,令法夷强据为己有可也。
届期,法夷未得回音,以为事已说妥,即率人往拆其屋。
宁波人骇然,邀数十人往阻之,法夷不问来由,即开洋枪击毙十二人,宁波人大怒,谓有业不能自主,动辄恃强伤人,尚复成何世界?遂如前法,招回各行乡人,并通知广东帮。
广东人亦大怒,谓今日恃强拆宁波会馆,明日必恃强拆我广东会馆,此风万不可长,亦招回各行粤人。
一呼而聚者十数万,预备洋枪大炮,攻击其洋行,与之对垒。
凡法夷电线、电灯及各机器,尽行毁坏。
一面围上海道署,声言先杀蔡道,再杀法夷。
于是闭市六七日,轮船到岸,无人起货,岸上之货,无人送上船。
诸夷慌乱,英人尤甚,遂出而极力讲和。
宁波人谓非交出真凶十二人抵命,断乎不能和。
苏抚闻之,恐酿成大祸,亟命聂方伯至上海劝解。
聂初欲以官势压宁波人,法夷又恫喝总理衙门发电至上海,谓四明公所宜归法夷,所杀十二人即作罢论,以免启衅用兵。
宁波人愈怒,谓皇上畏外洋,我辈不畏。
今日无论政府不能强我,即皇上亲临,亦须与法夷生死一决,看其能胜我否。
于是诸夷及官吏俱束手无策。
而英国贸易最巨,尤恐开战后上海必踏为平地,一切资本俱化为乌有,则所失何止万万两之数?复百端向宁波人婉转劝导,谓所毁法人电器各项,实值银数十万,似足抵十二人之命,则此事可两作罢论。
至于四明公所,法人不得再占,所拆毁处,令其赔修,处罚银一万二千两,分赡死者之家。
而方伯亦存畏外夷之心,再从旁尽力劝解。
宁波人见如此了结,尚不至十分无体统,且又却情不过,即得允答罢兵寝事。
是役也,实由蔡道误成此祸,幸而和释,不然,战事一开,蔡首其先授矣。
蔡本洋行一买办,报捐道员,以善媚洋人,要挟朝廷指授此美缺。
自抵任后,惟外夷之言是听,不敢一语牴牾,且恒恃其声势,抗衡上官。
如春间江浙一带饥荒,米价骤涨,遂禁止不得贩买出洋。
而蔡道胆敢私代倭夷购米一百五六十万石,运往其国。
后经大吏查出,方奏参革职治罪。
诸夷忽出面抗拒曰:“数十年来,为上海道者,无一人能通达中外情形,独蔡某智识高深知之。
此人匪惟不可革治,并不可更动。
如或更动,我辈即开兵端。
”大廷闻而畏惧,竟不敢更动。
然则黜陟之柄,亦为外夷所操,不能自主,此复成何政体哉!
夫以一府之人,齐心攻夷,夷尚畏而降服。
若以天下之大,兵将之众,鼓励忠义,与之对敌,彼安得不畏者哉?甚矣!中国如此之弱,外夷如此之强,而自余观之,弱者岂真弱,强者岂真强?特执政诸臣之怯懦,有以酿成之耳,可慨也夫!
*孙楫 #
户部尚书孙瑞珍之孙楫,富史籍,工文藻,尤精八法,自恃才华,蔑视一切,壬于恩榜捷南宫,殿试毕,自始至终,无一字草率,无一笔遗误。
自谓三年第一人,舍我其谁?人亦以状元许之。
及胪唱无名,阅二甲复无名,直至三甲后,始见姓字。
怪甚,遍访阅卷官八人,七人皆言未阅。
有侍郎朱兰,曰:“是我阅。
”人问有何疵,曰:“无。
”“胡置三甲末,不几翰林亦难望?”曰:“其人太狂,予故抑之,使知敛束,他日或可成大材。
君谓翰林难望乎?但在磕头而已。
”故事:庶吉士必皇上阅人亲点,世家子跪阶下,必高声唱为某官某人之子若孙,连磕数头。
皇上见有年少貌扬,祖父官又大者,虽名次在后,多加恩改为庶吉士。
楫果以尚书得入翰林,而其狂如故。
癸丑散馆,赋题为《龙见而雩》,楫自谓熟于本朝掌故,用大雩字三抬头。
阅卷官五人,祁寿阳相国总其成,拟列第三。
文宗览之,大批曰:“我朝列祖有常,雩无大雩。
孙楫世家子,何冒昧引用,不识掌故如是?”着降附二等末,改为主事。
诸卷旋发下军机处,相国见批大恐,入请罪。
出,惧尚有错误,拟再倩人遍阅。
胡总宪家玉时为军机章京,即使阅之,色变不答。
尚书麟奎问故,曰:“予以探花散为部署,乃生平第一伤心事,章京八人,何独使我阅此卷也?”尚书曰:“满州传胪,自予一人始,予亦改为主事,则此恨非独君有矣。
”总宪散馆题,为《拟司马相如子虚赋》。
赋成,斑驳陆离,动人心目,惟“乌有先生”误写成“乌有先王”,倘遇爱才者,则“王”字出头一撇,加之甚易。
而总宪素负才名,书法尤冠一时,忌之者众,故特摘其疵累,皆不肯援笔以保全之也。
*张南皮相国本朝重务,胥归军机,有宰相不入军机者,则不与闻。
张南皮为相国,预军机,军机凡六人,礼王为首,皆古所谓伴食者。
遇国家大事,礼王则委之五人,五人则委之礼王。
偶有献一议者,礼王曰:“好,好,可从。
”又有谓其议之非者,礼王曰:“好、好,诚非。
”再有谓后议非,前议是者,礼王曰:“好,好,从前议。
”俄夷阴欲图高丽,志在于中国启衅,贻书政府,肆其要挟。
六人者漫无主见,不敢回答。
俄书复至,曰:“观君辈上下相蒙,泄泄沓沓,后再如此,恐大清天下难保不危”云云,六人者仍若罔闻知。
而置国事于不问者,尤莫如南皮相国。
往戏园观剧,是其日日功课,谓某伶色佳,某伶技佳,某旦昆曲佳,某生二簧佳,是其日日议论。
光绪十六年五月二十二,都中忽大雨如注,无日不如是,直至七月初旬方休。
城内有水深一丈或五六尺者,城外有深数丈或一丈者,为百年未有之奇灾。
皇上发银数十万救济,司事者议施赈之地,有谓在此城外设局者,有谓在彼城外设局者,十数日尚未决。
而灾黎死者已十数万,其命悬旦夕者又十数万。
有举以告南皮者,南皮掩耳不听,曰:“不过灾耳,何用如此张皇?”观剧如故。
六月为其八十生辰,大开筵宴,广召声乐,十数日夜不休。
有谄媚相国者,献六字联语云:“绥万邦,屡丰年。
”真可谓对症发药矣。
而南皮居之不疑。
时都中官绅,颇有助赈银者,南皮不得已助银千两,然犹为其父奏请一匾额,以为夸耀云。
*耆英 #
林文忠赦入关时,人以英夷事问之,谓其害直无所底止。
文忠曰:“英夷何足深虑,其志不过以鸦片及奇巧之物劫取中国钱帛已耳。
予观俄国,势日强大,所规划布置,志实不小。
英夷由海道犯中国实难,但善守海口,则无如我何。
俄夷则西北包我边境,南可由滇入,陆路相通,防不胜防,将来必为大患,是则重可忧也。
”
文忠由陕甘总督告病归,路出章门,爱百花洲静雅,暂寓此养病。
勒公少仲见之,问及广东事,谓皆误于琦公一人。
文忠曰:“余向在江苏,与琦某同僚,知其明达吏治,虽不谙夷务,尚未至于极甚。
所可惜者耆某耳。
余在粤,自省垣至澳门,节节布置严密,任外夷船坚炮利,无所施其技。
自耆某至,则尽毁坏余规制,夷船可直达城下,不能拦阻矣,谓非可惜乎?”盖沿海炮台,琦相受贿,已拆去一半。
耆制军英至,复受英夷重贿,则尽毁坏无馀矣。
斯时英夷极趋媚制军,至以其头目之子,名巴夏哩者,拜之为义父,于是制军惟英言是听矣。
*许振礽 #
翰苑故事,最重前后辈,后辈称一科以上为前辈,七科以上为老前辈,十三科以上为大前辈。
新入词馆者,遍拜各前辈,用白帖。
书晚生某顿首拜,字可七八分大,用红纸大名片,直可七寸,横可三寸,书姓名三字或二字,以满纸为度,小则为狂傲,大则为谦恭。
白帖贵重之至,非见前辈不用。
往拜名公巨卿,非翰林而用此帖者,谓之卑污谄媚。
大片则不论拜何人,皆可用。
惟留馆后则渐小,开坊后则愈小。
自是官随品大,片随品小矣。
白帖则三年散馆,无论留与不留,不得复施。
昔年羹尧在陕西时,有某状元往拜。
年曰:“一状元六品,便用如此大片,则大将军当何如?”遂命蔑匠以篾织成如屏风,直可八尺,横可五尺,书“年羹尧”三字,往答拜。
道旁观者,莫不惊异。
至门,仆从呼司阍者曰:“接大将军名片。
”司阍者曰:“名片何在?”曰:“在此。
”遂扛至中庭。
某状元见而失色,谢罪而已。
盖某状元名片过大,直几一尺,横几六寸,年故以此戏辱之也。
不然年曾入翰林,曾用大片,何乃出于是乎?
近奉新许振礽,初入词馆,循例用白帖大片,拜毕,旗员鄂顺安者,以陕抚入觐,许往拜,备白帖,称世侄。
旗人忌讳最重,见而惊,惊而怒,掷之地,拒不见。
明日入朝房,遍语人曰:“此次入都,气运大不好。
”争问故,曰:“予祖父以武起家,从无得科名者。
昨有一翰林来拜,称世侄已奇。
且余家无丧事,而用白帖,岂非凶兆乎?”问何人?曰:“许振乃。
”盖不识“礽”字,而读其半边也。
闻者莫不匿笑。
又旗员德兴抚吾省时,袁州小有盗警,忧形于色,见乡绅必曰:“盗贼充斤。
”如何如何。
盖《左传》本“盗贼充斥”,今少读一点为“斤”,与读“礽”为“乃”,真可谓鲁卫之政矣。
*曾文正妾 #
曾文正遍身若鳞,每夜须女人搔抑,体方舒畅。
旦视满床,如疮痴脱落者,其相甚奇。
时无婢妾,平江南后,拟买一姬侍奉,提督某遂进程姓妇,湖北人,美甚,能诗善画,工琴棋,乃逆酋洪秀全妃,文正不知也。
彭刚直为文正门生,闻而提刀入,谓此是贼妇,宜急牵出杀却,以全我师令名,文正默然不言。
又遍问是何人所进,文正无奈何,谬指守备某,暗易一犯人,交刚直斩之。
程氏在洪逆处,骄侈淫佚已惯,今每夜搔抑不休,已觉苦甚,且文正俭朴,而服饰簪珥无一如意者,遂郁郁不乐,未半年卒。
文正甚悼惜之,非洪逆妃,乃一名娼,用数百金购来者也。
跋
溱兄弟五人,伯兄汪,三兄沂,皆为诸生。
沂幼聪慧,最先府君所属望。
丱角即遍读群书,常随左右教诲督责,罄所学授之。
仲兄汶,四兄泾,则继承府君晚年农桑之志。
惟溱未冠失怙,依从兄渐,学以成人。
宣统辛亥,伯兄欲刻《崇本堂文集》,谒终佳制军于闽,请序而归,以乱未果刻。
三兄复被选入众议院,南北奔走不遑。
溱窃念府君生有声闻,没有可传之籍(著有《春秋左传事萃》、《崇本堂文集》、《见闻琐录》、《寄感记》四种)二十年来,遘罹兵戈水火,幸惴惴保守,未至散佚。
商于诸昆,俾付剞劂。
举《见闻琐录》先之,以其关于国故,较诸作尤重。
时机延误,今春始成。
湮没是惧,力虽不副,然不敢不勉,他日当陆续使传,庶几以告无罪云尔。
民国二十一年壬申仲秋男溱敬跋。
附录四篇 #
附录一:欧阳府君家传
府君讳昱,字宋卿。
幼孤,从长兄仲孙先生为学。
既长,博雅渊懿,擅名于时,与仲孙先生相埒。
同治癸酉当选拔萃,以未岁试,与成格不合。
学使者为李公文田,粤之名宿也,特以充贡,庠序无异言。
君性倜傥,好讲求生民利病与天下治乱之故,崇正论,病邪说,凡中朝贞淫进退及政事之兴替,祸变之起伏,皆有籍录,以验其后。
中岁沦落,不得行其所志。
尝历居谭序仲、沈品莲、梅筱岩诸巨公幕,从不千以私,相与讨论一世之成败是非,声气辞色,不少假借,诸公皆敬惮之。
沈公居闽,藩属与法兰西用兵,君以防策亟诤之。
沈公以诸帅臣难与进言,且曰终归于和,不虞战端,卒有马江之败,闽疆残震。
君久游上元、云间诸郡,习知蚕桑利,亲购桑秧,聘蚕师,著《蚕桑简要录》,教于邑中。
数年,城乡桑成者至十万株,邑沿河有坝,置水碓,节节壅遏,水旁溢,坏田庐,舟行触坝,辄致沉溺。
初,黄树斋侍郎欲毁之不能,君筹费给各坝,晓譬窾切,竟夷其害。
光绪乙未以后,朝廷渐更新政,士多习《公羊》说。
君引为深忧,言之则愤形于色。
以贫故,晚应河南抚臣松寿教读聘,州县所馈节规约千金,皆坚却不受。
出则布衣小车,无有知为中丞上宾者。
所著有《公羊证谬》二卷,《史论》六卷,《见闻琐录》十数卷,《马江战事本末记》一卷,文集十四卷,小说八卷。
斯逸氏曰:君卒年六十馀耳,不及见斯世今日之变,何其幸也!不幸而存忧愤,复何如耶?在后嗣之人,无有远迩,能善承所志而推之,见诸行事,则不朽也。
生序之,死铭之,于是焉传之,予之文盖末矣。
附录二:欧阳宋卿六十寿序
宋卿先生年六十,宾客皆来寿,使予上其言,予举觞而前曰:“曩邑中沿河有坝,置水碓,节节壅遏,水势旁溢,坏田庐,行舟触之,罹沉没之害。
道光间,黄树斋侍郎欲毁之,不能。
先生谋于众,卒毁之,数百年之患以安。
是可寿乎?”先生曰:“否,微已甚也!”又觞之曰:“曩邑中不蚕,先生通湖州俗,特购桑秧,聘蚕师,设局教之。
数年城郭种桑至十万馀株,蚕利大兴,妇功以资。
是可寿乎?”先生曰:“否,微亦甚也!”予乃曰:“先生之于人,不干以私。
非其义,介千金不顾。
独为一事行一谊,极之蒱博杂戏,皆必专致之,虽寒暑忧患不以已。
与人皆坦然出肝膈肺腑以相示,不为意气文貌。
诗曰:『其仪一兮,心如结兮。
』先生之谓欤?”于是先生莞尔而笑,引一觞而进之。
予尝言人之真友朋,皆在草茅韦布时,至宦达后,则不能得。
才过中年,即又多就沦落。
自己卯交先生后,论交海内既二十年,少者壮者,已多不存,而特达俊伟之人,更寥寥无几,抑且数变不终。
世之取友者,必求畏友,必欲居人之畏友,不知友以畏言,危道也。
吾罕见其有终者矣。
易曰:“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友朋之道,斯其至乎?惟予先生得之。
先生幼即更变,数十年中,何啻取史乘?千百年之治乱正变,而身历之,不得有为于其间,幸身仍存在,志不终汩没,若得丧则命也,其终觞焉,勿辞。
附录三:欧阳宋卿墓志铭
此为某山某原,首某趾某[仙三都,枫坳庵,戊辰向]。
光绪纪元,太岁在某某之某月。
葬子斯者,抚州郡宜黄膏宿欧阳其氏,昱其名,拔萃科贡士,州判职,学者以其字称曰宋卿先生。
平生所著书,有《公羊证谬》二卷,《史论》六卷,《见闻琐录》十数卷,《马江战事本末记》一卷,小说八卷。
呜呼!先生享天之赋命,六十有六年。
当海内右文之对,先生故以文名,既其中身,蒿目事变,尝因时会建其戎机,而不克纳,崖疆之险,因底于贼。
戊戌庚子,朝野继乱,蜩螗沸羹,以迄于今。
譬彼舟流,莫知所届,先生独崖崖不惑,庄辟矫立,不畏群小之诟,不使其子弟庞邪诡背,以捷猎嘘呵幻泡之富贵。
呜呼!夫非《洪范》所谓“有猷、有为、有守”之人欤?夫非《皇极》所谓“使羞其行而邦其昌”者欤?乃寂寂焉忽以没也。
晚遘兹世,其寂寂者固其理也。
自铁轨交通,百世之冢掘暴满野,先生之魄其永永安固厥宅,则幸矣。
子曰汪,曰沂,来请志,是不可不志。且铭曰:“筮短龟长卜毋然,相协厥道,维子之贤。知己后死交忘年,献言泐幽涕汍涟,报兹空文诺生前。”
附录四:崇本堂文集序
宜黄欧阳宋卿先生绩学多才,以明经遨游公卿,所至羔雁充庭,声称藉甚。
为文贯穿经史,出入诸子百家,每一搦管,洋洋洒洒辄千万言。
尤究心经世之学,于历代朝章国政、兵事边防,博考旁稽,能屈伸指而言其得失。
足迹所经,山川阨要,风土人情,靡不诹咨故老,遍览熟识。
盖其怀抱宏远,志欲有所树于时,不屑屑以文士自囿也。
戊戌岁,余扶豫章,始耳先生名。
洎辛丑,移节大梁,延先生至署,授儿子光耀、光裕读。
见先生训课之暇,正襟危坐,终日无惰容,间与商榷今古,博辩雄谈,滔滔无竭,辄私心叹服不置。
会余随跸北上,转官京师,先生亦别余去。
旋于甲辰归道山。
嗣是以来,人事軥录,与先生之家久不相闻问。
今夏在闽中,哲嗣希宪来谒,则距先生之殁且十年。
岁月如流,大雅不作,追话畴曩,相与感喟者久之。
希宪出示先生遗著《崇本堂文集》十四卷,自经说、史论、策议,以至各体之文无不备。
读之汪洋浩瀚,淹博贯通,直合国朝江、戴、汪、洪、龚、魏诸家熔为一冶,其中如《明史约序》,《〈史记?朝鲜传〉书后》诸篇,深识危论,尤举今日世变,烛照于十数年之先。
呜呼!以先生之才,不获大用于世,仅仅以一文士终,先生之不幸,抑亦斯世之不幸。
然有是集在,使承学之士,得以窥求真儒闳蕴,丐馥沾沥,蔚成有用之材,则先生所以贶遗来哲者,其精神且永无终极,区区一世之显晦,又何所加损于先生哉?希宪善承家学,将以是集校付剞劂,嘱为序言,爰就平昔所知,撮举崖略,弁诸简端,以谂世之读先生书者。
宣统三年辛亥七月终佳松寿书于榕城节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