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村十记

西村十记 #

记临平山一 #

钱塘山水名天下。

四方之人不远千里以一游为快,何况吾苏与之名相亚,地相望。

徐行四日,疾行三日皆可达。

然而足迹未尝一至者,何也?盖无名人胜士可依借以行,故徘徊顾望而不即遂者。

盖将以有待焉耳!前三四年,乡先生刘佥宪、友人沈启南尝与子订为斯游。

因窃自贺,以为平生所待而借者兹遂矣。

又各以事縻不果行。

成化辛卯岁二月,乃始克践之。

先是一月,与启南定行日,其仲继南闻之欲向往,子欣然诺之。

是月四日,三君子过子家,留信宿。

行逾嘉兴,历石门、道崇德,始望见有山隐隐出天际,人指云:“临平山也。

”又行余五十里,乃至山下。

时快雪新霁,重冈覆岭,积素凝华,上下一色,寒光皓彩,夺人目睛。

琼林玉树,布列严崖上,玲珑玓瓅绝可爱。

凡龂齶之状,苍翠之色,举蒙被皎白,敛巧藏奇,一返太朴如仙姝玉女,不为世俗艳媚态。

而淡妆素服,风韵高洁,终异凡人。

佥宪欢曰:“始吾之南也,以斯景为不及见。

而今兹遇之,岂天将全吾观乎!虽然仲春之雪,非时也,吾何敢游观之乐为哉!”宜不忘吾忧,不溺吾乐者。

吾其为心乐至而忧或忘者,吾其为迹君子之道也!二三子其识之。

作《望临平山记》。

记宝石山二 #

自临平指西南行,将六十里至杭。

山皆在城西,舟不得至其处。

命家僮持橐自山后先往。

客皆肩舆入市,访刘邦彦。

他出不遇,投刺而去。

入北关门,至洪福桥,饭诸立夫家。

相与舍舆,步出钱塘门,度石函桥。

湖水自桥下出,屈折冲荡有声。

倚阑听者久之,遂与持橐者会宝石山下。

山之僧传上人,子乡人也。

其住山时子曾送之。

有“明年不负登临约,应叩禅扉借竹房”之句。

至是,闻予实来,候道左迎。

谓:“日前言可不食矣!”相与抚掌一笑。

遂导客蹑石磴数十级至寺。

为房皆负阴向明重叠,石山半顾。

见群山自天目来,环湖之西南北三面。

南止巽为凤凰山,宋故宫在其麓。

北止艮即宝石也,今保叔寺踞其冢,冈岭连属,蜿蜒委她,高下嶔岑凡三十里不断,郡城横截其东。

西三门皆俯临湖水。

南曰清波,道湖阴者出焉。

北曰钱塘,道湖阳者由焉。

中曰涌金,复分道于南北湖。

幅员可十里许,泓淳渊潆,蓄细洩大,纳污流恶。

苏公堤如蛟龙出水,挐云卷雨,横亘湖面。

城中官府、居民、军师之署舍,与夫浮屠、老子之宫皆栋宇栉比,榱角鳞次,气郁郁如雾。

东望浙江,如白练曳城下,缭南萦东,连接海气。

苍茫无际,不骛远,不穷高,一举目而得其大都焉。

传上人出酒饮客,众乐甚。

惟启南时起倚阑槛,语之不应,饮之不举。

穆然若忘,凝然若寂,疑其神与造物者往游而不息也。

日欲暮,立夫将辞归。

客挽留同宿修师房。

灯下相对如梦,不意此身之真在山水间也。

记参寥泉、鄂王墓、飞来峰三

明日邦彦来访。

握手相问劳已,即谋入西山。

前时游者,皆朝往夕返。

而幽胜处多在深僻,往往迫日暮而莫得竟也。

于是置重累保叔,独从家僮辇食饮、舍顿具偕往。

余百步,有寺峨然临湖上,云智果也。

入门循东庑行,过佛殿稍北,一小亭甚幽阒。

中有泉曰“参寥”。

读徐一夔碑,云东坡在黄州时,常梦与参寥子道潜赋诗。

觉时,记“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两句。

后守杭,闯参寥住智果寺,有泉宜茶。

寒食日泛湖寻之。

忽忆旧梦,因以名泉云云。

顷之,从者舁酒至,遂列饮泉上。

各赋一诗,觞至则歌以侑之。

饮散登舆,西从葛岭访贾似道故居,则已鞠为瓦砾场矣。

噫!擅威福、穷逸乐,身不欲危、家不欲败、国不欲亡得乎!又行二三里许,至栖霞岭,过岳鄂王墓下。

下舆趋入,佥宪拜,众皆拜。

呜呼!高宗忍忘其父兄之仇,其忍于杀王也宜矣!然墓上木今犹南向,则王之忠义岂以冤死而有间哉!悲慨者久之。

折而南行,度洪春桥。

见苍松夹路,大皆连抱。

而高或百尺,依依如人立道傍。

肩摩武接,或拱或揖。

自此至灵隐及三天竺,不间他族,故曰九里松云。

上则枝鬣偃蹇,下则石甃夷洁。

雨不沾衣,土不涂足。

每风自山顶下,则龙凤飞舞,翱翔霄汉;涛鼓籁鸣,淙铮铿鍧,响应山谷,如聆广乐于洞庭之野也。

少焉,涉芝岭,游普福寺。

爱其清雅欲止宿,而寺僧皆出游未归。

乃进次飞来峰。

峰在西山中。

始由天目山发源东来,至湖止不可去,其气郁积,融结为此峰,故其秀为诸山冠。

重冈如城,围合无间。

惟东北稍隙,所谓九里松者,路所从入。

有桥曰“回龙”,宋南渡后名也。

行又数十步,复有桥曰“合涧”。

峰南北有泉至桥下,同入于湖。

两寺夹立峰下而中分之。

阳曰灵山,阴曰灵隐。

台殿重沓,掩映前后如画。

故白乐天有“一山门作两山门”之诗,盖指此也。

峰之石,无秋毫土壤,皆绀碧腻滑,攒蹙叠皱,峛崺礧磈。

俯若颓云,仰若偃盖。

峙者兽踞,骞者鸟腾。

望其颠,如圭璋呈露;即其址,如琼瑰委积,神设鬼施,千态万状而莫有同者焉。

其上,则异木奇卉,不辨其名。

穿透崖石,根露蔓延,而肤理光泽,枝叶葳?,华盛美好类人力所治灌也。

其下,则岩洞空豁,容纳光景。

东曰“龙泓”,西曰“呼猿”,皆曲畅连贯。

窈然若穷,忽又明朗纵横,出入恍不知其端倪。

客环行交错,卒与众遇,则大呼笑以为乐。

家僮伺主者出,亦窃入驰逐洞中,互相持惊叫声如瓮盎中,响久未能出。

冷泉涧如一玉带,抱峰背流至。

灵隐寺前有亭翼然临之,名与泉同。

涧底皆小石平布,圆洁如凫雁子。

泉轧其上,纹如织縠,声如鸣佩,使人目骇耳聋。

岸址则兰芷丛生,摇青曳紫。

蕊折苞敷,香气<香爱><香逮>,凡此皆其略耳。

他胜殆不可为状。

方举酒欲饮亭上,而灵隐祥禅师归自城中。

见舆上挟书册,遥呼曰:“客非常人也。

”不问名而就饮焉。

众皆引满不辞,颓然就醉。

邦彦以事不可留,辞归。

予五人者皆露坐寺前石上,融然神释、快然心畅、万虑俱息,直欲身世两忘也。

久之,日没林影外,暮色苍然,瞑无所见。

觉露湿衣上,乃始入憩祥师面壁轩中。

夜深月上时,时开南牖望之,如见故人,与语而不忍休也。

记韬光庵、三天竺寺四

环西湖之山凡三面,西山为最佳。

据西山之佳,惟四寺,灵隐为最胜。

领灵隐之胜,有五亭,韬光为最幽。

韬光在寺后之北高峰下。

其始由西北隅上。

山路险峻,曲折蛇行。

两旁皆岩崖,斗绝数里中连属不断。

嘉树美竹森其上,兔丝女萝之属蔓延而罗生。

枝阴交加,苍翠蒙密。

日光漏木叶下,莹净如琉璃可爱。

禽鸟闻人声近,辄飞鸣翔舞若报客状。

峰迥路转,客或先后,行相失。

望见树隙中微有人影,往往遥相呼应。

遇会心处则倚树而息,借草而坐,悠然遐想者久之。

起而行,行而止,犹徘徊不忍去。

道中闻梵音泠泠如金石出林杪,因徐步听之久,方及门。

堂宇因山为高下,明净洁整,一尘不生。

周围峰峦环抱,势极奥曲,窈然深秀。

乳泉交流,屋上下随处充满,昼夜常如风雨声。

老僧八九人皆拥衲趺坐,闭目静观,客至不起。

惟融庵主者出,肃客坐小轩中,焚香供茗果甚虔。

复引客出屋后,见大竹数万。

竹尽,西一小邱高可数丈,攀援而登其上,望见西湖湛然在城下。

南北两山绕湖,如双龙抱一白银盘,滉漾不定。

使人心目萧爽,神思飘逸。

疑乘云御风,浮游于灏气上也。

吁!快矣哉!复循旧路下山,而传上人追及,客飞来峰下,同往游三天竺。

初慧理法师自西域来,见峰之秀拔,有灵鹫小朵飞来之叹。

盖言其形似而未必有实也。

既建灵隐于峰后,次建灵鹫于峰左,又次建灵山于峰前。

灵山一名天竺,灵鹫已久废。

灵隐地势又穷。

惟灵山之右,山益深,地益高,势绵延未已。

后人乃于其隙相继建二寺,并灵山为三。

三寺并列,同名天竺,而上中下别之。

以高下言,先上竺后下竺;以久近言,先下竺后上竺,中竺则两乎其两间。

二竺皆临绝涧,限溪运,山深秘密勿疑若无路。

惟其左有所入处,署曰“佛国山”,张即之书也。

长松参天半,路平坦,无上下之险,无陟降之劳。

行不甚远,人不甚困,而举尽其游观之美焉。

上竺既深邃在五峰之间,双桂乳窦,白云磈礧,狮子其目也。

寺有鸳鸯殿,盖重而合之。

中藏沉香大士像,人捐宝玉为供,至建阁贮之,虽多而无绝异者。

寺僧献秉中名,能诗。

出稿示客,惟绝句颇佳耳。

中竺稍荒废,僧有宝楚瑛岩,自言其师吴僧也,故视客为尤亲。

延入千岁岩下,登曲水亭。

亭有巨石,上凿为蜿蜒形,引水注之。

屈折行其间,因呼酒实觞而流焉。

至则接取以饮客,甚欢洽。

下竺多古迹,葛公井、理公岩、三生石、香桂林、翻经台、跳珠涧、东坡煮茶亭咸具在无恙。

方丈负飞来峰,其背不施户牖,恒与峰面。

石之秀者与冷泉同。

中有王叔明画壁,甚佳。

但恨其未毕委去,有沈士称者补之。

老宿禄万钟,年八十余而好客,觞于小朵轩中,客已先醉不能饮,惟徜徉泉石间。

会日暮天黑,祥师又频遣人促回,乃行。

歌过合涧桥,月已出东山,挂青松顶矣,遂乘月归。

直指堂上,师复出酒饮客。

问游事,余曰:“三竺,下竺胜。

”启南应声曰:“四僧,此僧高。

”因大笑。

饮散,启南秉烛作图,相与赋诗其上,留山中为故事。

皆冥搜苦思,务出奇语以相胜。

夜将半,犹吟声鸣鸣然不休。

记风篁岭、灵石山、烟霞洞五

西山之胜既尽,将理舆南游。

传上人引治装者先往六通寺候。

佥宪与客辞飞来峰。

出路口,犹时时回顾,至不见乃已。

因指而誓曰:“自此,当岁一相见也。

”遂经集庆寺,过夕佳楼,历梅坡园,皆荒丘草舍,遗迹无几存者。

岂宏大侈丽之观,为天道所恶而然耶!抑废兴别有数耶!相与一慨。

道中见古墓在山半,立夫指云:“此句曲外史张天雨葬其下。

”惜榛莽荒秽,不果登。

又行数百步,始至风篁岭下。

福邸园、龙井寺正据其上。

岭甚高大,上下纯嵌空。

大石玲珑挺秀,万怪千奇无以为之状。

近年有中贵人将事搜剔,则愈出愈奇,度不可穷乃止。

园废久,垣屋卉木已荡然。

惟水乐洞在。

水自顶溜洞中,淙然有声,如合节奏,俨乎宫商之相宜也。

坐洞口,听久不去。

龙井在山顶,率然石眼也。

刻石为龙头吐之,颏下石发濯濯然,如须鬣动水中。

寺僧以泉煮茶饮客,味绝胜。

他水自此南行出荆筱间。

上灵石山磴道,危险如登梯,舆人皆喘汗欲仆。

客前行者觉有异,则指示大呼笑。

后行者亦呼而应之,声振林壑不已。

连山绵谷,万石如林,奇怪迭出。

大者、小者;侧者、正者;瘦者、壮者;皱者、滑者;枯者、润者;方者、圆者;奋者、敛者;青者、绀者、黝者;起者、仆者、蹲踞者、偃蹇者、蜿蜒者;突怒者、透漏者;人立者;羊触者;牛眠者;虎搏者;抑而欹者、俯而屈者、腾而上者、颓而下者,如人之面目皆具而无一相似,信天设其巧,地发其秀以表异于此邦也欤!然岭上无水,虽凿井亦不得,意其下皆空洞穿漏,故不能停滀乎。

转东行二里许,至一寺,有洞在西北山上,以烟霞名之。

寺又以洞名名之。

佥宪倦步欲不往,众强舆至。

洞约高二丈,中窅然深黑不知所止。

溜水下滴石上,岁久成波浪粼然。

洞顶及两壁,皆钟乳凝结,青白黄碧相间,其纹如云气、如雨脚、如莲花龙凤不可胜计。

虽甚巧,莫能角其技焉。

欲一饮,从者咸不在。

寺僧慧无自携山蔬新釀来供奉。

传上人在六通,迟客久不至,遣治装者赉酒肴随路访之。

崎岖厯数处,问樵者始追及山下。

立夫望见欢呼曰;“酒至矣。

”予喜舞。

佥宪笑曰:“是生未醉先狂矣。

”乃列饮洞中,令童子歌《竹枝词》以侑觞,客从而和之。

悠扬飘摇,如步虚声鸣云霄上也。

于是饮酒乐甚。

醉后犹连索未已,不复言他往矣。

俄有言象头峰,始撤而往观。

有鼻蜷然下垂,甚肖似也。

抚玩者久之。

噫!今夫世之名有力者,往往逞志于泉石。

穷险阻、竭工费,以聚其秀且异者于私苑之中,务在尽取必得而后已。

然求如彼,自然之奇曾不能仿佛其万一。

今乃知造物者巧与力,岂区区私智所可拟伦哉!

记石屋洞、虎跑泉、玉岑山、六通寺六

游烟霞洞后,客相与并舆语道中。

以为斯洞之奇不可复得。

舆人有沈安者进曰:“石屋洞当不下此,且甚近,盍往游乎?”客闻喜甚。

因移舆指之,洞在山麓前,临平地约高三丈许,深如高而阔倍之。

爽垲明彻,可容数十人坐洞口。

奇石倒悬,危欲下堕。

下突起一石向之连比昵接,俨然若二故人附耳语也。

洞底如螺壳新蜕,旋转深入。

愈下愈小,窥之甚黑,莫测其浅深。

西南有小穴,上出漏光纳明。

遥望见青天,如紫云中悬一碧玉盘耳。

石壁上有贾似道题名。

乃咸淳中往上天竺祷雨回经此。

后有廖莹中、翁应龙名。

贾专政时,廖为馆客、翁为堂吏,事一切委之。

于此可以见二人无时不从,他人虽贤者弗得预耶。

转而上山,有二洞相望,东曰“天然”,西曰“隐身”。

“天然”则上平下坦、如怒猊张吻,哆然未收。

俯首乃可人。

“隐身”一名蝙蝠,直石罅耳。

是日,微安几失之。

出坐道旁树下,因共论二洞优劣。

余推烟霞,启南推石屋,争辨莫能决。

佥宪方面山吟哦,初若不闻。

乃相与质之,徐曰:“烟霞丽,石屋奇,要亦不相上下。

”众乃大笑起去。

度小石桥南行田野间,两山谷夹道,连绵起伏,如二阵并进为犄角。

天衡地轴,鹤立鱼丽,靡不毕备。

而纵横变化,出奇无穷。

使人心目荡骇,左顾右盼,得此失彼,直应接不暇也。

又西南行五里许,觉山益奇,路益曲,水泉多交流,乃虎跑寺也。

岚气藏纳,竹树掩映。

窈然而深,郁然而阴。

后行人望前行人,如入绿云中,倏忽不见。

如此者又二里余,方至重门。

内有方池水清如镜,俯见天影。

石桥跨之,水从门窦中出,轰然雷鸣涧中也。

楼殿宏丽,重叠处出。

上下门庑堂室,无一不整齐完好,南山中之最清处也。

敬祖规上人道客往观虎跑泉。

泉在佛殿西阶上,覆以亭,护以朱栏。

泉流阶除下汨汨然。

云性空中法师开山时,患无水将迁他处,忽二虎跑地出水,师遂止不去。

苏东坡学士守杭时,曾此养疾。

所赋诗石刻犹在。

遂往游滴翠轩。

壁间有求无已禅师遗像。

因忆铿为儿时,闻先君子言虎跑之胜,以为杭诸山无能过之。

且甚爱求师之为人,别后不能忘怀,至形于诗词。

然以事,竟不及再游。

俯仰隔世,凄然久之。

归坐翠涛轩上。

轩内外花木、几格,种种皆可爱。

有倪云林《树石图》,上书为“德常画二绝句上”:“春雨春风满眼花,梦中千里客还家。

白鸥飞去江波绿,谁采臣园穀雨茶。

”“燕子低飞不动尘,黄莺娇小未胜春。

东风绿尽门前草,细雨寒烟愁杀人。

”诗佳而画非真迹,其戴文进摹欤,亦乱真矣。

启南云:“出门见夕阳在山,山色尽紫。

松枝上有鸟如山雀,毛羽苍绿,见客不惊,意甚闲暇。

”顷之,经南高峰至玉岑山下,游慧因寺。

寺又名高丽,像塑绘画,皆神彩生动。

故宋时名手也。

遂往六通寺与传上人会。

寺僧惠天泽亦予之乡人,设酒乐客。

客困不甚饮,夜就宿焉。

记南屏山、玉泉寺、紫云洞七

客游虎跑时,立夫即欲别去。

众不许,乃偕至六通寺。

先是,皆连榻同寝。

是夕忽他宿,晨起不见,则已遁归城中矣。

众怪之,予曰:“饫于饮食者,固异夫饥渴之人也。

山水日接乎其目,匪若吾徒来游之,为乐方未餍也。

其去也固宜。

”遂往法相、法因两寺,皆少憩。

自此以东,至南屏山,游净慈寺。

寺甚大,佛殿、罗汉堂尤宏敞。

新整五百应真像,皆面相对、背相负,环坐无端。

游者多周行其间。

寺门外有池。

前有雷峰塔,类炎上凿此以厌之。

樟树四株,大各数围,高六七丈,拳曲拥肿,与他生者不类。

湖山胜概楼、藕华庄皆近湖上。

楼以供监司郡守宴游。

庄则有僧居之,但名佳耳。

僧言:“故老云杭之诸寺,灵隐秀气、虎跑清气、净慈市气。

”信然!遂道六桥往湖北归。

湖光山色,映带左右,而六桥横界乎其中。

客连舆循行。

若驾飚车、驱羽轮、凌弱水而遨游乎蓬瀛方丈间也,亦乐矣哉!道中见流水下,石子多金色可爱,人云金沙滩也。

俄入北山后,访玉泉寺。

地势益进益下。

泉在西北,有二池作石梁限之。

大者可一亩,小者亦数十步。

水莹澈明净如汞,沙土尽碧色。

日映风动,光景荡漾,疑露珠走大荷盘上也。

人抚掌,则泉脉涌发,勃勃作汤沸状。

巨鱼可百余头。

类若游行镜中,鳞鬣可数。

见客怡然不惊,若与之相忘。

客亦坐是不去。

时主僧仁上人出游吴兴,其守舍者以客之乐乎此也,为汛扫池西小阁。

客呼酒坐饮其上,戏以饼饵投之,皆噞喁就食,或趋而夺之。

其已得者则悠然远逝,若畏避状。

因忽自悟:人之怀利自私者,其亦何以异于是乎?为之一笑。

客饮酒不已,皆至醉。

俄而僧归,共举酒劝之,亦醉。

遂由山背南上,舍舆步往紫云洞。

初入低甚,转西稍宽,已而忽高旷。

洞顶斜卓,石色纯紫,类画家所谓斧劈皴者。

益上有穴西出,临大野,见落日在其下。

乃自山前下去,由栖霞岭西出路口,归保叔寺中。

记西湖八 #

钱塘为东南佳丽,而西湖为之最。

重山环之,名藩枕之。

凡峰峦之连络,城郭之逶迤,台殿亭榭之参错,举凌虚乘空以临其上,天光水色颠倒上下。

烟云起灭,其状万殊。

而酒棹游舻,往来交互,歌吹之声相闻,自春而夏,夏而秋,秋而冬,无日而息也,其盛矣哉。

客来钱塘时,侨居宝石山上。

湖之胜尽在几席下,然犹以未即其中为恨,故连为三游焉。

虽所遇之景不同,而所得之乐无不同也。

二月望日,其始游也。

主则邦彦,客则佥宪、启南、继南、立夫、沈明德暨予凡七人。

时春日妍丽,湖水明净。

万象在下,柳色微绿。

梅花犹繁盛,点缀远近。

篙师刺船纡回宛转,傍湖徐行。

而卖花之人,皆乘小红船。

凫飞水上,迎前尾后,由东之南,由南之西、之北、复之东而休焉。

遇胜而登,适兴而返。

感今悼昔,形诸诗歌。

有唱斯和,虽兴寄不同,然皆沨然成音,可讽咏也。

凡所履历并记之:孤山在湖北,去岸犹二里许,无所连系,林和靖墓在其上。

后人建祠肖白香山、苏东坡,并和靖曰三贤堂。

庆乐园在湖南,今废,惟太湖石在耳。

园昔为韩侂胄山庄,初名胜景,即赵师■于此效鸡鸣犬吠者。

后侂胄诛,入宫更今名云。

后五日,其再游也。

主则杭人归生,客则惟邦彦、明德不至,余咸在,凡六人。

是日风雨交作,船不得出外湖,惟在断桥内迤逦行耳。

顾望四山,云雾蒙幂,霮<雨+对>淋漓,俨如水墨画中。

继南笑指曰:“天殆欲别出—奇乎?然对此无言,恐山灵亦将笑人矣。

”因其联一律。

又后二日,其终游也。

舍始游、再游之主与客凡八人,妓则碧玉箫、翡翠屏二人。

时宿雨新止,天宇朗然。

日光漏云影中,乍明乍灭。

群山净洗,绝无尘上气,空翠如滴。

众壑奔流,水色弥漫,湖若加广。

草木亦津津然,有喜色焉。

遥望云气出山腹,如白浪在大海中,汹涌不定。

方欲赋一诗纪之,而佥宪赴臬司招,不终饮而往。

邦彦、立夫又间与二妓为谐谑,竟不及成章而散。

噫!客志此久矣。

私心以一至为足,而今乃三焉。

天又随所至,辄改张其观以示,若使尽识之。

况主客多能言。

清而不固,丽而不侈,乐而不流,其可谓无负赏酬者矣。

因次第书之。

记银瓶祠、紫阳庵、三茅观九

客恒往来湖山间,而城中之游则未也。

始游西湖之明日,乃相与诣之。

由钱塘门入,至立夫家。

竹下少憩,共往游银瓶圣女祠。

祠故岳鄂武穆王居也。

王遭诬时,家属俱徒岭南,惟女抱银瓶坠井死。

杭人义而祠之,至今香火犹盛。

岂其贞烈之性,死而犹灵欤。

徘徊顾叹,共举酒酹之。

由祠东转南,入一尼院。

观所藏伯颜画像,魁然伟丈夫也。

遂行街南。

行数里,过朝天门,复西上吴山之鳌峰,乃紫阳庵也。

前后左右皆大石,怪怪奇奇,如蛟龙、如虎豹、如麒麟、如凤凰、如狮子,如罗汉、如寿星、如莲花、如芝草,如庆云、如蜂房、如燕巢、如车盖、如马鞍、如浮图、如蝦蟆,又如牛、如鹿、如钟、如磬、如鼓、如鼎彝、如笔架、如屏风者甚众。

客循行其间,常若上坠旁仆,战惧失色,毛发森竖。

道士顾本清出,陪客谈故事云:昔徐洞阳梦紫阳张平叔授丹诀,故以名庵。

复导客往登丁仙亭,有遗蜕一躯,云:“丁野鹤也。

”予应曰:“神仙家以为得道可不死,野鹤其已得者欤?将未得者欤?”道士与客皆大笑。

因取酒饮亭上,索之,诗成酒尽。

遂由庵后竹林中出往三茅观。

观虽大,然不逮庵之胜多矣,乃不顾而去。

记凤凰山、胜果寺、浙江潮十

杭人多春游。

盛时常苦多雨,为之废者什六七。

今年雨独少,客来游时,鲜或值之。

邦彦诗有“南游半月无风雨”之句,盖纪实也。

游城中后之三日,天宇忽黯。

然云气自山谷中出,上接太空,顷刻弥布,欲雨不雨。

客顾笑曰:“天殆将促我游乎?”乃始整顿为游事。

然以邦彦、明德咸在远,卒未能致。

惟立夫居稍近,因绐之来。

相与循城下南行,历钱塘、涌金、清波三门,凡数里。

乃折而西行,登万松岭,凤凰山之左翌也。

可二三里许至绝顶,见怪石数十株,奇秀挺拔无与比。

屹立相向,中止通一人行。

路尽有草屋一间,僧一人居之。

而岩下有石龛可坐,然皆类人凿而成者。

僧言旧有罗汉居此,不烟火食,惟茹黄精耳。

客相视窃笑,以为其言近于妄。

遂循磴南下转西,有坊曰万松,故宋宫也。

然陵谷变迁,城邑移改,非复往时气象矣。

不胜黍离之悲,彷徨者久之。

前有冈岭,白塔在其上。

昔元君令番僧杨琏真珈发宋之诸陵,盗殉宝焚尸,取骨葬此,建塔镇之。

复因故宫为报国寺,盖以厌胜云。

呜呼!忍乎哉!何其用心之若是耶!抑不知帝王迭兴,自有天运。

岂专在宋氏之裔乎。

为是术者,多见其不仁而浅陋也。

自是益西,行松径中。

盘旋曲折将数十转,至圣果寺,凤凰山之右翌也。

寺创始于唐,至宋规为苑,今复之。

背山临江,风景殊绝。

主僧茂古林迎客松树下,欢然如旧相识。

因导登寺后之高阁遥望。

见江波浩渺,东连大海,与天为际。

而会稽佳山水,屡见叠出,萦带如画。

客安得与浮邺、广成辈乘鸾鹤往游乎!壁间有僧处默诗云:“路自中峰上,盘回出薜萝。

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

古木丛青霭,遥天浸白波。

下方城郭近,钟磬杂笙歌。

”是诗尽之矣,后虽有赋者,未见其能逾此也。

复下观洗马池,看月岩,宋之遗迹可见者仅此耳。

西南一岭甚平坦,云女教场也。

嗟乎!高宗有臣如岳飞而杀之,乃欲教女子以兵用图恢复,难以哉!方列席欲饮,继南走报曰:“邦彦至矣。

”盖过立夫家,闻客为此游。

遂南度慈云岭,追至天龙寺不见。

复东逾岭阪,始及寺中也。

客欢甚,竞举酒劝之饮。

散,将西游天龙,邦彦不欲往。

乃至江上,观钱武肃王所筑捍海塘,厥功甚伟,而杭人今犹追思之,盖以此也。

适潮自海门上,初如牵一线白,久之有声轰然,万人鼓也。

俄见潮头如雪山移来,震荡天地,喷薄日月,可骇可喜。

江中之船欲西往者,反东向迎之。

潮与船相搏,向天欲立者数四,若与之角力斗技。

须臾潮过,乃旋舻随之。

其往如箭,转眼已不见矣。

是日竟不雨,明日乃雨。

客曰:“天之成全我者至矣,可不知止乎!”因共谋为归计。

佥宪命铿记之。

噫!钱塘山水,古今之名士,游览探索尽发其胜者多矣。

铿何人,乃欲抗颜而厕名耶?然其足之所及、目之所见、心之所感,不容以不书,姑记之。

佥宪名班,字廷美,以乡荐为秋官,属佥山西宪事,五十即致政;启南名周,继南名召,长洲人;邦彦名英、立夫名中、明德名宣,皆钱塘人;铿字明古,吴江人,史氏。

《西村十记》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