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湖拾翠余谈

西子湖拾翠余谈

卷上



浙江谓之渐江,出三天子都。

西湖一名上湖,以石函桥下又有湖,故以上别之。旧周三十里,今仅半耳。

东坡《六一泉铭》有云:虽江山之胜,莫适为主,而奇丽秀绝之气,常为能文者用。故吾以谓西湖,盖公几案间一物耳,岂直每将公事了湖中耶?

钱塘门外尉司,宋承平时号八仙裕陵。

览《西湖图》有“真仙尉”之语,故建真仙亭。

苏子瞻帅杭,率宾客常游,作英游阁。

林和靖访谢尉,赋《秋水芙蕖》诗,为咏物楼。

陈后山兴寄高远,形于篇什,“愿得终身为御寇”,亦可想其盛也。

南渡后弗存矣。

坡公书林诗后云:“吴依生长吴山曲,呼吸湖光饮山渌。不论世外隐君子,佣夫贩妇皆冰玉。”

《蓉塘诗话》:汤仲友咏西湖曰:“山色波光步步随,古今难画亦难诗。

水浮亭馆花间出,船载笙歌柳外移。

过眼年华如去马,恼人春色似游丝。

六桥几见轮蹄换,取乐莫辞金屈卮。

王玉遮云:从武林门人,风景大都似两都,人家门外悉是冬青树。

杭《志》云洪武间都指挥徐司马所栽,今有如拱者,当犹是其旧植。

苍翠鳞鳞,屋瓦尽碧,如山家青霭,人从树里行,不见赤日。

小楼廛户,副以短扉,纬萧作垣,加墁其上。

多奉浮屠氏,每慧灯不戢,即千家为墟矣。

妇人低鬟,胡粉傅面,跷尖自喜,都作女郎,又类倚门伎。

小儿白云椎髻,美少年翩翩游侠场。

盖山川清淑,生人韶秀,亦如吴中也。

从钱塘门出,山色层层,如芙蓉千片,欲插入人鬓。

保叔塔院有黄鹤山樵《海天落照图》,在左壁上层,今剥落矣。

大佛寺殿内有沁雪泉,深广可二尺,大旱不枯。

沈长卿幼宰《咏孤山四贤祠》云:“衡山高隐白衣郎,勉绾人间刺史章。

请郡来杭开六井,顿教斥卤化仙乡。

”“香山风雅负诗豪,长庆曾将纸价操。

卧阁公余无别事,两湖葑积仗君捞。

”“眉山才品最风流,岂是寻常肉食俦。

度牒乞将三百道,浚湖功绩永千秋。

”“孤山处士擅清名,梅鹤相依远世情。

卜得小山成大隐,耻随法驾振尘缨。

欧公云:汉身毒国,亦号捐笃,后改为乾笃,又曰乾竺,今遂呼为天竺矣。

田香宇诗“葛川有路呼圆泽,花冢无人识茜桃”之句,盖姬前身任侠,乞莱公葬天竺也。

林君复诗:“山水未深猿鸟少,此生犹拟别移居。直过天竺溪桥畔,独树为桥结小庐。”然则当时三竺,盖亦僻矣。

灵隐寺桂,为月中种,宋天圣中秋降灵实于此。状若珠玑。一云气香而色紫,芳丽可爱,为名紫阳花。

北高峰有七级浮屠,火后惟砖甓存。南海邓林句:“扪萝百折上嶙峋,世界仙凡到此分。”

呼猿洞,宋僧智一善啸,有哀松之韵。尝养猿于山间,临涧长啸,众猿毕集,人谓之猿父。

两山雷院傅庄,是张功甫玉照堂旧基。今香雪亭有梅千树。

香林洞,岩内深窈,通人往来。枕流亭内有无竭泉。

石面桃,在翻经台之侧。生于石面,每年结实甚大,谓之灵桃。政和间归于京师。

杨梅坞,在南山,近瑞峰石坞内。有金姓妪,以腴美闻,其家杨梅甚盛,所谓金婆杨梅是也。

张伯雨卜居西湖散花滩,其墓在南峰灵石山玉钩桥之南,为雨卖玉钩所建。墓久颓废,姚公绶重葺之。

灵鳗井,在凤凰山梵天寺内。

先是,四明阿育王山井有灵鳗,传云护塔神也。

后钱氏迎育王舍利归国,井中鳗不见。

钱氏于寺廊内凿石为井,而鳗常现。

净慈,倚南屏山,周显德二年钱俶建。

南渡间,毁而复兴。

山门高栋,可当他寺宝殿。

殿三倍于门,罘罳百丈,龙象如山,皆非他刹可侔。

东廊构田字殿,贮五百尊像,作四层,相背坐,尊尊异形,位置曲折多迷。

永明禅师名延寿,日诵《法华经》,群羊跽听,弟子一千七百人,时号慈氏下生。

《山居》诗有“荣来祗爱添余禄,春过谁能悟落花”,又“浮生但向忙时过,万事须从静里观”。

其道场在净慈寺,灵塔在大慈山,岁久为民墓道。

万历乙巳,法裔大壑询之老农,掘得石匣,拾舍利十粒,灵骨俱在,今移置净慈后山起塔封焉。

吴山第一泉,凡五眼,银床石井,操罂汲者成市。金鳞于牣,殊不为潜。

由大井巷北,人家夹磴道居,行渐深,山气渐绿。

山以伍行人得名,讹为吴。

或云春秋为吴南封尽处,以别于越。

一丘一壑,支支异称,其实皆吴山也。

自中兴观而至德观,有星宿阁。

江色从树中来,寒动金像。

次为皮场庙、火德庙,又次重阳庵。

出青衣泉,深可—寻,阔如深之半。

中为方池亭,据其上睨视池上,与江光相映,一线潺潺,作风雨声。

龛中青衣,为髻童妆,相传泉所由名也。

山至此,一名宝莲。

繇庵至城隍庙,路径曲杂,江流随树疏密。

山至此,一名金地。

三茅观,耸(山献)倚岩,古木蓊蔼萧森。

罗刹江容,隐见林端。

左侧为三丰祠。

上太虚楼,望杭城,庐舍鳞次,西湖极日可尽。

远眺,则海门杳渺无际。

山至此,一名七宝。

紫阳庵,多奇峰怪石,曲涧流泉,松桧蒙笼,不雨翠湿。

一洞蜕丁仙,像旁石壁,米颠纵书“第一山”。

山至此,—名瑞石。

总名曰吴山云。

玄妙观在吴山石龟巷,唐末为紫极宫,宋改天庆,元末兵毁,正统癸亥复旧。池上蕉花盛开,吕祖师留显崖石,一时赋咏足侈。

泗水潜夫《南宋市肆记》:官巷口有花市,钱塘门内有花团。

余向寓菩提寺,旧在钱塘门外,宋太平兴国二年建。

东坡有《南漪堂看杜鹃花》诗,勒于石。

元末毁,后筑城于寺基,因徙之宋太学街东观。

周紫芝《菩提小轩晚晴》诗“白鸟去边山泼黛,绿蒲深处雨跳珠”,可知矣。

天长净心寺在竹竿巷,晋天福四年建。余髫时熟游。

千胜将军庙在新桥,其神为张巡之子。

佛慧寺在碧峰山,环而宅之者千家,为古荡村,当余杭西溪之孔道。饶竹木茶笋之利。

《客话》:天目山在临安县西五十里,高三千九百丈,周回八百里。有三十六洞,为仙灵所居。每岁秋,率一日风雨晦冥,俗云山神与江神会。

《洞渊集》:第三十玛洞天,曰天目山。

有两目,左目高二千丈,右二千五百丈。

周回一百里,名太微玄盖洞天。

《太平寰宇记》:山高三千九百丈,广五百五十里,水因山曲折,东西有源若目然,故曰天月。

东出临安,为大溪,溢东流而为苕水,西趋於潜为紫溪,合桐庐水以汇于浙江。

近世羽士唐子霞谓:天目山一名浮玉山,上有两池,谓左右目。

一峰在东,号东天目,在临安界。

今西尖峰在於潜北四十五里,连亘杭、宣、湖、徽四州,周回二千里。

上有养生之药,蓍草芫花,皆名著仙经。

郭璞诗云:“天目山垂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唐。

径山去余杭西北五十里,高三千余丈,周五十里。乃天目之东北峰,有径通天目,故名。

黄山去余杭东北三十余里,乃天目所分三支之中,以土在中央,故名黄。西南二十五里,又一黄山。

余杭九锁山,其势九折,萦纡相续,自西南转东北至宫五里,若人之曲肱锁股,故名。

九锁曰天关锁、藏云锁、飞莺锁、凌虚锁、通真锁、龙吟锁、洞微锁、云璈锁、朝元锁。

胜国陈恂有步虚词九首。

《涌幢小品》云:看来潮汐分明是天地之呼吸。人非呼吸则死,天地非呼吸则枯,以月之盈亏为早暮,其曰大小未然也。

论历法无他,但看潮汐。

初一、十六必以子午刻,余以次渐迟,迟至晦望。

一日之中,早在辰末,晚在酉末,所差甚多,而次日子午必不爽。

此非历法一定不易之准乎?节令亦如之,即差不过一日,无甚关系。

天本以显道示人,人不察而纷纷作聪明者,其谓之何?

有云:岳武穆女值父兄之难,已甘一死,犹虑嫂节未终,乃绐嫂云:“井有银瓶,盍往观焉。

”嫂信之,俯视,辄挤之下,即以身殉,故世称银瓶娘子。

然宋朱淑贞《唁诗》有“自负瓶沈身更死”,则又似负瓶投井也。

《鸿苞》云;张俊与岳忠武同受命北伐,疑忠武漏泄,敛兵还朝,反倡逗遛之说。

桧既力主和议,恨忠武为梗,必剪所忌而后快,欲倾?忠武,正苦无名,一闻此言,遂令奸党捃摭俊语,文致其罪。

是忠武之死,俊实为戎首,罪何所逃?第考之史传颠末,俊与忠武同起行间,始而推毂公之忠勇可大用者,俊也。

既而忠武功略日盛于俊,俊遂不无忌心,复疑忠武持其阴事,乃遽倡为逗遛邪说,自谓先发制人,冀脱己祸,未必便有杀忠武心。

即使祸实由俊,责固难逃,然比之桧、卨二贼,亦有间矣。

夫始而相荐,终而相倾,自非大圣贤豪杰,在中人时有之。

俊昭昭之表,见诛史书,冥冥之中,必受阴谴,此则当其辜矣。

而必勒令与桧、卨同科,暴罪阶下,不太甚乎,

岳氏有旧藏四凶铜像,为宋时所铸。其王氏反接,裸形作丰容纤趾。盖氏原与兀术私,故得纵之归耳。今欲去张俊罪躯,宜以万俟卨妻代之,何如?

宋徽宗时,有喻氏子,法名思净,弃俗出家,舍宅以接待云水,为妙行寺,在武林门北夹城巷西。

思净善塑佛像,人称喻弥陀。

当方腊之乱,思净诣贼,乞以身代一城之命,贼为少戢,寺以不毁。

金虏入寇,废之。

嗣后僧小弥陀重建,元末兵毁。

唐丁飞,字翰之,济阳人。

读老庄书,居钱塘龙泓洞,蓄妻子、事耕稼如常人。

夜半山静,取琴弹弄,少睡寡言。

与人相接, 礼简情至,未尝有罢倦之色。

又不见有所服饵。

或问之,对曰:“治心修身之外,复有何物?”

钱塘孙季蕃,名惟信,始居婺,弃官隐湖山间,号花翁,工为长短句。

殁后葬水仙庙侧。

仇仁近诗:“水仙分地葬诗人。

”又:“荐菊有亭今作圃,埽松无子漫留坟。

钱塘王应瑾,出家佑圣观。事父母极孝,张伯雨、杨维桢、俞子中、高其介与为方外交。居平种药、洗竹,听笙、调鹤而已。

元贯云石,生而神彩秀异,膂力绝人。

年十二三时,使健儿驱三马疾驰,辄持槊腾上之,越一而跨三,运槊风生,观者辟易。

及长,折节读书,号酸斋。

仁宗朝,拜翰林学士,辞疾居江南,卖药钱塘市,诡姓名,易冠服,人无知者。

尝见西湖渔父织芦花为被,尚其清,易以绸,赋诗自得,称芦花道人。

晚年留情释典,临终作《辞世吟》曰:“洞花幽草结良缘,被我瞒他四十年。

今日不留生死相,海天秋月一般圆。

”今江干栖云庵,其遁迹处也。

西湖功德主,今当首推二孙:一为司礼监隆,一为郡太守名孟者。

风流蕴藉,无俗吏卑庸之气。

栽花弥谷,锦绣被磴,种荷花满湖,堤畔柳丝成畦。

荒祠废殿,丹青一新。

建太虚楼于吴山绝(山献),捐俸不给,从木客质千金足成其事。

楼成,望见百里,时时与琴酒客来登,昼游夕冶,公事无留,后竞为言者所中,投劾去。

不知白傅、苏公之旷达,何以见容于当时,亦复有沽沽善宦者在耶!

黄勉之,风流儒雅,卓越罕群。

嘉靖戊戌,当试春官,适田子萟过吴门,与谈两湖之胜,便辍装不北上,往游西湖,盘桓累月。

勉之自号五岳山人,其自称于人亦曰山人。

田戏之曰:“子诚山人也。

癖耽山水,不愿功名,可谓山兴。

瘦骨轻躯,乘危陟险,不烦筇策,上下如飞,可谓山足。

目击清晖,便觉醉饱,饭才一溢,饮可旷旬,可谓山腹。

谈说形胜,穷状奥妙,含腴咀隽,歌咏随之,若易牙调味,口欲流涎,可谓山舌。

解意苍头,追随不倦,搜奇剔隐,以报主人,可谓山仆。

备此五者而谓之山人,不亦宜乎?”坐客为之大笑。

崇祯癸酉夏,为儿渊应试会城,偕寓湖上画中楼。

其游览诗文,杂入《墨花栖栖款》及《蒙天笑剩影》。

复以彼时披阅之所得者,为《拾翠余谈》,绝不犹《西湖志》所载也。

乙酉兵火后,余著作多散失,兹存仅此,聊札之以自娱而已。

汪汪千顷人砢玉,续识于柿林繁露草堂西子湖拾翠余谈

卷中虎林西山诸胜

古人有卧游,乃图所见以著想,曷若记载之尤切也。

予志学前馆师课读,未得览胜。

自万历癸卯秋孟为试事到杭,乍进湖口一望,觉翠微顿扑眉睫,而白云莽莽流襟带矣。

侨寓龙翔宫浃旬,炎歊多暇,与高友绿英沿湖涉茅家渡,信步飞来峰,探岩排荷,穿洞跨涧,便袭袭身爽。

出向冷泉亭,峭壁悬崖,参差以翳日。

有云生高高步,泉洒田田衣,澄然湛然,听淙淙作琴响。

久之,去亭登灵鹫寺,青霞缥渺,碧树蓊郁,绀宇共丹(山献)争峻。

有衲子横玉弄紫,云回泠泠,接殿角风铃,心花吹展晴霄也。

更上韬光庵,老僧设淡面,临金莲池细嚼。

复跻北高峰,已挣空逼汉。

立浮岚杳霭之外,遥望瀚海,如匹练浴日,浮天无尽,神应飞越碧落,作闲云度蓬岛乎?徐下峰,别僧,往包宪副园。

鹿砦清樾,鹤径萧森,修竹翠落,金膏长松,苍荫玉(虫东),大是摩诘辋川风致。

回过净空院,俯玉泉池,想昙超说法,龙君束听,有一泓止水,莹彻石砂,鳞鳞于牣,红碧相间,直可下任公之钓。

聊擘雪花饼喂之,拨刺徜徉,鱼若知我乐其乐也。

偶乳雀袭衣裾不去,所随小奚置诸掌中,余命纵之去。

雀喜噪不休。

时夕阳射林麓,觅路返寓。

逾日,同戚属周纯之、钮宇鉴,天长僧静云辈,舆往天竺,顶礼大士珠泽,为取瓣香于山市。

而梵嫂顾大出款,设浴,媚妩腻触,周君颇起横陈兴。

余愠曰:“初地人不可受色阴障。

”亟舍之,投竹素山房,取阿耨池水净涤身心,饫青蔬白饭,叩不二法门,欲参无漏智果,奈缁而秃者无能,逗曹溪句天龙指。

于是取道龙井,坐幽涧,饮清泉,禅意溪花,约略梦觉,间漫询辨才、参寥旧迹,惟留亭石一片云可与语脉脉。

经风篁岭,有游客挟妓唱西风桂子,和以紫鸾箫,袅袅杂松竹响。

不觉疏烟清月,掩映玉山。

渐风静重门,带露敲兽环数下,小童已醪鲜供候。

灯影间,抽坡仙集,(上艹下熱)芙蓉香,且读且斟,微酲就枕,依然泉石娱清梦耳。

后己酉夏,复以试寄菩提寺,共吴岳翁斗南再诣龙井、天竺、飞来峰。

言旋,由九里松,乔翠插天,清风下堕,怡然畅领而归。

即札记读本《禹贡》后,每一展披,有援琴动操,众山皆响,便是卧游录也。

虎林南山诸胜

己酉端月七日,从柳洲亭小棹沿湖,茗香书卷,映带晴澜山色。

起步雷峰塔,焚余颓顶,苍苔蒙红痕间,中空直上,棱棱欲堕,亦一奇也。

下塔往净慈寺,礼五百尊者,种种现身,应知一佛所印,徐自万峰深处寻永明禅寂所,遂进宗镜堂,登居然亭。

石壁四立,天成如筑,疑人金刚窟。

复扁舟度六桥,水云澹荡堪画。

岸上柳风舞媚,白鸟徊翔其问,湖底多萍藻,红心绿叶,隐隐交横,俨秋林晚照焉。

黄白水花,一望错绮。

予倚舷摘其白者,雅淡芳芬,几凌波人遗钿,因和村醪咽之。

浩歌风露,拂袖还石楼。

至七月既望,再客湖上,过双冢拜武穆于坟,拜忠肃法相,礼定光真身。

青山埋白骨,哭英雄恍欲生;宝座现金身,看古佛真不死。

泉开锡杖,法无边也。

碉绕菖蒲,缀虎须也。

披云度石屋,内有海门,其涧深通洋面,上有岩穴逗光,扪壁得小窦,望之作桃花源想。

出就烟霞洞,丹崖翠(山献),中杳绝不可测。

自外凭眺,则远山遥岑,极目可数。

郡志称为诸洞之首。

其水乐洞,清溜溅溅,如鸣琴漱玉,便足人间清赏,坡公所谓爱此有声无用之清流。

又穿杨梅岭,经九溪十八涧,涧懒清浅,竹松历落,只鸟自啼.花自落。

午后,绕六和塔,潮平江静,云外山横似黛。

刹那抵虎跑,瀹泉品胜,已日落千峰,云昏万壑。

遂取道净慈,沿堤返大佛山房。

行将选胜续游,至明,竟大风雨凡三昼夜,惟闭户孤吟,看山浮白而已。

西湖竞渡

朱明竞渡,三吴固胜,而杭藉西湖点缀为尤胜。

时己酉端日晓山横翠,晴澜铺练,杨柳阴浓,草沙香暖,绮窗绣幕间,在在供葵榴,悬萧艾。

予因而泛烟槎,偕兰契,角黍荐园,厂盘端景,插商乙窳,玉斝蒲酒,碧鼎沉烟,四面红妆交映,歌吹递作。

自断桥至苏堤一望,连袂落鸳鸯之雨,招摇成燕子之风。

周姬绮生,正抛骚笺,欲控玉骢驰骤。

忽金鼓振六桥,内有龙舟,两两飞出。

望河亭,人多状五瘟,使画戟朱干,拥绣旗女将。

露皙显血,尖如榴花瓣,跻空以艳目。

酒船投雏波心,看棹郎溯波相樱,浪笑传呼,山谷答响。

午后,重湖阴翳,两峰合云而雨矣。

湿具咸乏,舆马俱尽,队队大堤游女,莫不粉消梨颊,脂淡樱唇。

宝钿挂柳丝,珠舄遗草际。

甚一大家妾,跌落闸濠间,淋漓宛洛妃出浦,至曳雪凭侍儿肩,香钩滑滑,真凌波拾翠人也。

昼而繁华,暮而狼藉,各是一番风景。

更是时出游者,半系吴依,益擅胜非寻常矣。

慧观楼记

慧观楼在大佛山上。

万历己酉止余约半秋,楼前湖山入镜,白堤花柳罗跟底。

后凭临平诸山,每朝雾茫茫失其处,而前山晴翠,似美人晓妆初罢。

或湖上烟雨抹青,临平又皎日空蒙,致爽爽也。

常凌晨绕堤,翘首白云,缕缕出山腰,露峰点碧可爱。

至回望所居,亦封云内,然则刘安鸡犬,又何足异哉!甫昼,游人簇骑,画船周漾,笙歌递接烟波间。

傍晚,新月吐岭,红鲜如凝脂,已而渐白,湖面灌灌成金鳞。

流连深夕,每听轻箫韵女,就垂露亭唱今宵酒醒玉人何处也。

凄然梦既,当风晓月残,柳外渔灯几点掩映,晨星落落。

少焉钟动,疾徐按节,又悠然唤醒予思。

时时作是观,何患不定中生慧乎?是为记。

戌亥登竺合记

万历庚戌春,浮蝙武林,礼竺国古圣人。

时值禁烟,晴风丽日,香满菜畦。

乡人于岳庙祈蚕之暇,伐鼓鸣金,野唱把盏,自得村姬,连袂踏青,弄花笑语,坐立无伦,喧喧直达陡镇。

越二日,人北新关,篙插如林,溅波若雨,人人鼓勇佞佛,几忘生焉。

既泊观音桥,至明进古荡,合十者已辐凑。

及玉泉池,梵众益鳞集,渐入三摩地,香烟人气,氲氲轰轰,彼西方之人兮,真广大真灵通也!转由飞来峰,上龙井、杨梅岭,崎岖石屋,趋净慈。

山村茅舍间,绿杨红杏,杂以残梅,春鸟调舌,幽异白云,澹薄天际。

家众团聚一楼,炊焉沽焉,烧笋泼菜,倚栏望岚色而享,盘桓过午始还舟。

次明,以亲故在城,买楫新河口,溯豹子门,苹风起乎林末,渔歌来于烟表,翩翩鹳掠凌风,跃跃鱼跳喷雨,悠悠阅半日,始抵。

王母姨家范氏寒温,杯酒移时,薄暮言旋。

越明,随家慈返棹。

后岁辛亥,复携家鸣榔诣竺。

时维二月,风景无异前春,关之内外,游船仍弥塞,仅泊蒋家桥侧。

肩舆自武林门沿城向昭庆,赁一巨艘,曰西明楼,环钱塘、涌金、清波诸门,有湖滨山色,一草一木,泛滥晴光,灼然可数。

将晚,系玉莲亭,忽尔冒以浓云,带以霏烟,白气乱进,点缀青芜,片片成雪色,若云内有水,云外无山。

已,乘微月登楼闲眺,烟火满空,笙歌盈听,略飞蝴蝶,栩栩两峰间,家人为促上山矣。

柳露未晞,杏雨早零,赤松苍柏间,乘碧油,进三竺。

午间,由一桥下船,则雨后山色,飞翠袭人。

堤上春郊走马,红袖调弦。

青楼朱槛中,多冶女艳妆,掩映帘箔,风恬日融花草香,又是一番风景。

顷焉,笛倚斜阳,琴横新月,醉挟侍儿,向高堂问寝,蘧蘧鸳鸯,共仙岛间也。

居无何,而帆指槜李矣。

能不录一通,以当卧游。

壬子适杭两笔

万历壬子,芙蓉霄越九日适杭。

残梅点点,稚柳星星,晴雨相半,冷暖参之。

行李起松麻场,随家甫客吴玉岑家。

玉岑故老青衿,笃于行谊,居近草桥门。

到时,即纵步江滨,时夕晖已红,归帆遥遥落天际,两两黄白牛,驭柴渡水,止老树古木边,宛人戴嵩墨景。

翌昼,历三茅观、紫阳庵,苍(山献)碧树,高低互接,潆涧度以石梁回磴,缀以轩亭。

忽俯而翠翘可拾,忽仰而黄衲在巅。

红袖惹绿云,练裙拖碧涧。

觞飞木杪,壶投岩底。

谓仙洞可,谓游墟亦可。

家甫携余礼张三丰遗像,一正坐容,肃肃乎云停也;一顶笠倚杖而立,双眸斜注,宛宛欲生色,于于以霞举焉;一侧卧榻上,似梦似醒,隐隐若吸,神飘飘其天上且人间耳。

瞻仰徘徊片晌,漫投小径达药王庙,正施采缯,饰金粉,煌煌炎帝,报功德宁亿世欤!下山归寓,雨丝丝垂檐外。

及晓,曙光映窗纸,亟整舆往天竺。

回涉三生石,苍茫林岫,缁衣颓者耶,锦裆汲者耶,牛背吟者耶?何块然之无尽乎?出飞来峰,进法相,面泉啜茗,向兰饭蔬。

与僧别,散行经高丽寺,转藏依水,故是法界中一芥子。

香海无何,峰影树影在落照间。

甫入城,灯火盈街,夜市如昼,依然堕尘内矣。

忽过月之朔,谒吴方伯本如毕,主人饮邀湖上。

有吴山美人侑觞坐中,欲予赠之,因赋得“愿为明镜分娇面”。

然风日少佳,游兴尚未尽。

明理归棹,玉岑父子惜别殊(上羽下毛)(上羽下毛)。

一路烟山如醉,梅点点者为青青,柳星星者为濯濯,何必向三生石,慨身前后之茫茫哉!雨篷笔记,亦痴人说梦耳。

卯辰湖游共志

三日不见叔度,令人鄙吝复生;三年不见西湖,令人兴趣顿减。

余自万历壬子从秣陵游,迄乙卯初夏,始得向虎林。

山色依然,湖光如故。

朝岸数落红,晚林披明月。

鸟弄日于桐花,鱼翻萍于谷雨。

六桥杨柳丝丝,犹觉春存;三竺松篁郁郁,顿归炎景。

登眺不旋日而返。

至丙辰春仲,桃柳阴阴,飞絮乍遏,南山之南,北山之北,一种春风,几多图画。

堤上翩翩俊少,或红绡驰青骢,或广袖促绣裯。

佳人下碧油,拂春衫,步步移艳,笑笑倾城。

从花绕练以凝望,流莺满枝而啭香。

千重碧树楼台,万缕红霞雉堞。

迨银蟾初上海棠,忽琴声来重湖,隔林垮垮,与松涛鹤唳相和,悠然神赏。

久之还寝舟次,凄凄闻《罗江怨》。

即之,则紫袖红弦,皎皎明月,自弹自感,暗咽低容。

故韩娥侣哉!予非江州司马,直酣然调双门耳。

少焉,远钟度角枕,已而晓色曈昽,清光杳蔼,栊中碧鹦鹉语红蔷薇,声声促归棹。

抵家,虽次儿雕龙为侍儿列翠,捧迎笑语,宴宴足怡。

然三年梦想,数日盘桓,西子湖兴趣犹未足偿也。

姑俟异日,俗缘少息,当卧石饱清芬乎!香皮小札

甲子上巳,泛白苎村,看颜氏西府海棠。

正朝雨后,把胭脂湿透。

返,得姚云东画,自题:“东风吹竹绿于柳,柳不耐秋惟竹存,”笔墨洒洒多逸致。

时与姚叔祥、陈符升、李会嘉、谭梁生,阎仲诸相知,酌东雅堂鉴赏,则银蟾初上海棠时也。

越九日,诣杭。

零雨乍歇,夜宿九曲,月色朦胧,香舟往来如织。

达旦,仍雨。

当昼而晴。

晚复阴。

入夜大雨,泊松麻场。

迨晓犹阴,起步两湖。

堤上有游女学弄卖花声,如元人黄子常词,吟红叫白,余音软美,更入萨天锡句:“十八女儿摇艇子,隔船笑掷买花钱。

”行行诣三竺,为二亲上香,拜祝延龄。

回过凤林寺,为鸟窠禅师道场。

君子泉在其旁,奈雨,不及探。

而红妆载道,可想海棠湿透时焉。

经赤山埠,水曲名浴鹄湾,胜国张伯雨构水轩其上,刘邦彦诗:“春水初生浴鹄湾,蔑楼高枕对青山。

鸟声啼足忽飞去,门掩绿阴清昼闲。

”既小棹湖心亭,嘉靖间杭守孙公建,郡人郑烨联云:“亭立湖心,宛西子载扁舟,雅称雨奇晴好;席开水面,恍苏公游赤壁,偏宜月白风清。

”万历间孙司礼增拓其址,上建喜清阁,后为文昌祠,赞皇胡公联云:“四季笙歌,尚有穷民悲夜月;六桥花柳,浑无隙地种桑麻。

”甚得先忧后乐意。

近选部聂公联云:“疑是玉人临镜坐;恍从银汉泛槎来。

”尤旷远得风人之致。

舟抵昭庆戒坛,访自度,坐慈受堂,大雨如注,买绣球鹃花返。

篷窗月移云内,市声如潮。

望后仍阴,游兴为阻,即返棹。

夜止松醪,有“落霞明处碧山多”句。

向明开霁,过芒庄,楠花若雪。

近两关,望观生书院,又杨花若絮。

抵家,且新绿含晚烟海棠下矣。

值宜兴园子售牡丹,余得其庆云、红绿蝴蝶、玫瑰、紫水晶球、七宝冠诸名种,栽自韵斋前,即扎诸古香皮上。

对烨烨富贵花,较新红上海棠,另是一番光景。

西子湖拾翠余谈

卷下古朴山房记

崇祯庚午秋,多士试会城。

渊儿虽幼冲,亦乐观其盛,况西湖风景,时切梦怀,遂于八月十三日携儿下舟,吴友好之,附载书画玩好。

时天朗气清,风顺帆饱,自学绣而万寿山,自皂林而石门镇,须臾焉。

余因举昔人诗“东园载酒西园醉”,指此地张氏园也。

《宋志》:石门有二张,施州刺史子修,雅志泉石,觞咏自适,其孙台守琥,复缮流杯、遂初二亭。

时迪功郎汝昌在子修居西,亦治池馆,艺花卉,相与结社娱乐,世谓之东西园。

把茗闲谈,不觉过祟邑,至落瓜桥,泊村岸,月色皎然。

忽西北角黑云内有电光,向夜半大雨。

十四日,宿雨未收,望望米家图画。

早饭栖水,午进北关,抵松麻场,雨止。

起,进大昭庆律寺。

寺创于宋乾德初,有堂曰白莲,曰绿野。

有轩曰四观,曰碧玉。

南渡初为选锋军教场,仅存戒坛。

元毁。

国初重建,又毁。

成化间复新之。

陈文惠公句:“湖边山影里,静景与僧分。

”遂寓寺后古朴山房。

主僧为幻空,俗姓董,其徒履素名性存,又发僧养元名真谁,俱以鬻古为事。

到寓复雨。

时钱友真长讳千秋者,在邻房,邀余过酌。

忆长安别来七载矣,犹诵余《杨柳青诗话》。

燕姬李鸾及凤事,顾二歌者箫曲以侑,与余辈孙茂曙、窦完玉角拳,宵分始散。

养元云:真长近结社,咏西湖花月。

余即梦得句,有:“花逢吾辈韵,月向此湖圆。

望日阴。

蚤,同好之与渊儿往礼竺国圣人,由青芝坞过玉泉寺,鱼已无多,因无荇草喂之也。

当南齐建元中,灵悟大师昙超卓庵讲经,龙听庵前,抚掌泉涌,号抚掌泉。

宋理宗御书“玉泉净空禅院”,元末毁。

宣德间重建,置白纸局,就池造纸,淆浊久之。

局废,而泉复冽。

旁一小池,水翠绿,虽以白粉投之,亦成绿色。

天竺灵感观音寺,在西湖北山。

旧志:天竺之名起于晋。

后七百载而大士发迹西峰。

则始石晋天福,僧道翊结庵山中,得奇木刻观音像,号天竺看经院。

天圣间,僧诜僧寂徙今处。

而乳窦峰与白云、狮子诸峰,左右环拱,未几分上、下竺。

及沈文通治杭,谓上竺本大士道场,以音声为佛事,非禅那所居,乃命辨才、元净主之,始以教易禅。

治平中,蔡襄奏赐殿额,元净遂益凿前山阙地二十有五。

崇宁元年旱,厨水不给,主僧玉法师梦泉发西坡,凿之果得,因名梦泉。

旧有云汉阁、两峰堂、白云堂、中印堂、清华轩、延桂阁、秋芳阁。

中竺天宁永祚禅寺,隋开皇十七年千岁宝掌禅师从西土来立道场。

南渡初,有摩利支菩萨感应,因賜钱增广殿宇,以禁中所赐佛像安于本寺。

有天香阁、桂子堂诸游憩之所。

千岁和尚诗:“户外白猿时献果,阶前桂子落纷纷。

考天圣六年丁卯秋七八两月望夕,寺殿左右,天降桂子,其繁如雨,其大如豆,其圆如珠,其色白者、黄者、黑文者,时有带壳者,壳味辛。

俗所传月中坠桂子,惟天竺有之。

天宝中,寺前一子成桂,今月桂峰在焉。

狯园以杭州有四异:天下桂花皆无子,独杭州桂花有子,翠香可爱。

天下菊花皆不落,独杭州菊花有落英。

西湖之上,周遭皆绿杨掩映,夏月如青帷中行,而昼夜无虿,夜亦少蚊。

故世谓斯湖为明圣矣。

下天竺灵山教寺,隋开皇十五年,有贞观者,与道安禅师、檀越陈仲宝开山,号南天竺寺。

五代时,号五百罗汉院。

后废。

宋大中祥符初,改赐灵山寺。

大抵灵竺之胜,周回数十里,而岩壑尤美者,实聚于是。

自飞来峰转至寺后,诸岩洞皆嵌空玲珑,莹滑清润,如伏虬飞凤,如层花累萼,如皱觳叠浪,幽深奇崛,不可悉具。

其林木皆自岩骨拔起,秀润葱郁而茂。

传言兹山产玉,故腴润能育物。

飞来峰,传以为西域灵鹫小朵峰飞来。

其一带在昔领郡者,有相里君造虚白亭,韩仆射皋作候仙亭,裴庶子棠棣作观风亭,卢给事元辅作见山亭,及右司郎中河南元茑最后作冷泉亭。

所谓岩石为屏,云从栋生,水与阶平,坐而玩之者,可濯足于床下,卧而狎之者,可垂钓于枕上。

最余杭而甲灵隐。

灵隐寺,晋咸和元年梵僧慧理建。

理曰:“中天竺国灵鹫山之小岭,不知何年飞来?佛在世日,多为仙灵所隐。

此亦复尔耶?”因名灵隐。

葛洪书扁。

宋景德四年十一月改景德灵隐禅寺。

寺之后有北高峰。

则由东廊人而升,有白云庵。

在方丈西延宾、望海二阁,皆为山谷胜概。

白傅诗:“在郡六十日,入山十二回。

宿因月桂落,醉为海榴开。

韬光庵在灵隐寺西。

唐长庆中,有僧结庵,自号韬光,与白侍郎为友,题其堂曰“法安”。

尝以诗招之云:“白屋炊香饭,荤馈不人家。

滤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

青芥除黄叶,红姜带紫芽,命师相伴食,斋罢一瓯茶。

”师不赴,答诗云:“山僧野性好林泉,每向岩阿倚石眠。

不解栽松陪玉勒,惟能引水种金莲。

白云乍可来青嶂,明月难教下碧天。

城市不能飞锡去,恐妨莺啭翠楼前。

”内有金莲池、烹茗井,壁间有赵阅道、苏子瞻题名。

余时上三竺转灵隐寺,坐冷泉亭,穿飞来峰洞,与儿话所历处。

出下竺,看三生石,盖李源逢圆泽作牧童,正八月十五日,余因叹此石峭拔秀丽,故两人缘结于斯,若寻常道路,安得遽作千古佳话?儿问何以有三生,余答:“圆泽初见本身也,再见后身也,三见化身也。

”既舆往法相寺,拜定光佛,僧人中涵留款,余因话宗慧大师七岁犹不言,或问之:“汝非哑乎?”忽应声曰;“不遇作家,徒撞破烟楼耳。

”后或问:“师如何有是长耳?”即以手曳耳,亦不发一语。

有僧来叩曰:“南峰顶难到么?”师答云:“只为他会不过。

”僧云:“到后何如?”师曰:“孤峰独宿。

”其开述了缘如此。

余更哦张祜句:“佛地花分界,僧房竹引泉。

”于此益深领略。

返经于少保墓,其柱联有:“血不肯冷,风孰与高?”又:“两朝冤少保,千古痛钱塘。

”然哉!出苏堤,诣岳坟,其铁犯惟长舌妇在,双乳为游人摩弄光滑,竞云利市,可笑也。

尝忆先辈言,万历乙未岁,萧宗师梦张俊鸣冤,恳求除去,谋于二司,祷岳王定夺,而神竟不许。

然则,此铁铸五俘,其奸魄实凭之,彼王氏奶奶应笑世人儿戏。

冲真先生者,何为冲真,王奶请谥号也。

过西泠,遇旧知吴东白,违颜已久。

余还具酒榼,移小舫中叙阔,并好之、养元及儿泛月。

时云雾罩山,白迷无光。

至二更起,坐段桥,听鹚首弦索度曲。

已而月到中天,皓洁异常。

东白订明作东道主,棹长桥相候,遂相携还寓。

清光人梦,真月向此湖圆矣。

十六日晴。

饭后携儿小艇沿湖,维定香桥,舆往石屋。

所谓海门者,已改青霞洞天,便手拾石投底,仍作硁硁声,无水响也,通海之说谬矣。

崎岖登烟霞洞,其寺始于晋,僧弥洪有罗汉乐异成石像。

所谓象鼻峰、普贤塔、舒啸亭及水乐洞,东坡诗“爱此有声无用之”清流者,以看潮故,无暇探揽。

亟下山,至江干,人龙王庙,候潮向未末,仅水溢耳。

徒想像刘禹锡句:“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

”又子瞻句:“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

谢在杭云:盐官潮来,则稍拍岸,激石成声,与长溪松山下潮相似。

惟钱塘则不然。

初望之,一片青气,稍近则茫茫白色,其声如雷,其势如山,吼掷狂奔,一瞬至岸,如崩山倒屋之状。

三跃而定,则横江千里,水天一色矣。

近岸一带人居,潮至,浪花直喷屋上,檐溜倒倾,若骤雨然。

初观之,亦令人心悸。

其景界甚似扁舟犯怒涨,下黯深滩时也。

诸家论潮,惟姚宽《西溪丛语》。

旧于会稽得一石牌,论海潮依附阴阳时刻,极有理。

乃杭《志》以江旧与湖通,后来筑塘捍潮,其地遂为城市。

今城中犹存漾沙坑、坝头、前洋街、通江桥等名。

武林门外有江涨桥、潮王庙,则旧与江通亦可见。

灵隐尚有《武林截潮志》刻石云:有宝达和尚.会浙江大溢,潮至湖山,达持咒止之。自是潮击西兴,而钱塘沙涨成陆云。

国初,张志道观浙江沙涨十里有感云:“重到钱塘异昔时,潮头东击远洲移。人间莫住三千岁,沧海桑田几许悲。”是今之潮缩,应亦沙涨而然矣。

余时欲赴长桥之约,不及登六和塔。

塔在龙山月轮峰,即旧寿宁院。

开宝三年,智觉禅师始于钱氏南果园建塔,因即其地造寺,以镇江潮。

塔高九级五十余丈,后废。

绍兴二十二年春重建,七层而止。

近塔为大慈定慧禅寺。

唐元和十四年,有僧寰中卓于斯,乏水以给,欲他适,忽二虎以爪跑山穴,泉水沸涌,得以给众,名曰虎跑。

一云,即南岳童子泉,一夕虎跑而出。

坡仙诗:“紫李黄瓜村路香,乌纱白葛道衣凉。

”余亦无暇省旧游,乃竟以不识路径,为舆夫从南关进入候潮门焉。

道经吴山,遂登瑞石紫阳庵。

萨天锡诗:“天风吹我登驼峰,大山小山石玲珑。

赤霞日射紫玛瑙,白露夜滴青芙蓉。

”更念丁野鹤居此,召妻王氏云:“懒散六十年,妙用无人识。

顺逆两俱忘,虚空镇长寂。

”遂抱膝而逝。

氏字守素,束发为女冠,迹不下山者二十年。

天锡赠句:“镜中人去青鸾老,华表山空白鹤归。

”且诵且穿空翠亭,上望江楼,下看秀石,又名飞来石。

峭拔玲珑,窦逗可转折。

眉公云:“一拳便是名山。

”此则名山便是一拳矣。

再上,至德观在山巅宋浑仪台侧,十一曜太岁堂,今俗呼星宿阁,而浑仪无存,阁亦重建。

李长蘅云:武林城中招提之胜,当以云居为最。

绕山门前后皆长松,参天蔽日,相传以为中峰手植。

欲与儿挹其胜,而夕照将残,遂亟下山,由官巷出钱塘门。

白莲亭畔,东白留使相候,第舟放湖中,未知所在,有怏怏返寓,聊和好之饮,而东白自来邀云:“候久馁甚,盘飧半自享矣。

”余谢过,随同好之、养元与儿登其舫。

初月升岭,红鲜如朝旭,俄为云遮,听邻舟弦子唱《草桥梦》。

余笑谓东白曰:“今宵酒醒,宝人儿何处也?”盖燕姬刘宝,为东白夙好耳。

东白亦笑顾予曰:“此是闷对如年夜。

”指南院董年与余生死相隔,徒负丙辰冬诗盟也。

咸忽忽潦倒。

浩歌归寝,月离云峤,皎皎矣。

十七日。

胜日晴窗,获观赵文敏书《酒诰》并画《醉学士》,后有遂昌尚左生跋云:“晋有天下,自何晏始。

窃叹其君不以正谏,于是其臣多为身谋,从酒昏秽。

及元帝渡江,犹相彷成风。

若毕吏部辈,埋名醉乡,其为计则善矣,如天下何?”由是观之,则周公《酒诰》之作,其为虑深远矣。

又文内翰《仙山图》并赋有云:“山莫妙于九叠屏风,又九九而无穷;水莫妙于三十六曲,又曲曲而愈通。

白玉为栈兮,往来自易;青林为韈兮,出入自轻。

秀木疏而复密,石壁起而复合。

”云云。

又莫云卿行草《笔麈》多异说,余即录之。

更阅古夔樽、汉玉羊、琥珀、瓮诸物,向午与儿涉里湖诸山,偶过铁塔,话其事。

宋建炎中,高宗子明受太子旉卒,《续纲目》从恒辞,不详其故。

盖国史讳之耳。

初,苗、刘逼内禅,乃立皇子旉,改元明受。

张德远诸人勤王,銮舆返正,以明受常奸帝位,建议去之,竟连其乳母,掩之铁塔下。

后高宗乏嗣,晚年颇恨德远,然德远之处此,亦太过矣。

大石佛院在宝石山前,相传秦皇缆船于此石。

石后有十三楼。

宋宣和中,僧思净凿石为佛,饰以金碧,仍构穹殿覆其上,名曰大佛头寺,因以名。

至正己亥毁,佛像亦剥损。

宣德间复创殿庇之,内有沁雪泉。

一名思净,乃北关妙行院住持喻氏,即俗称喻弥陀是也。

寺畔有壶瓶塔,为杭人收葬六陵余骨之所。

宝石山,一名寿星珤石山,又名石甑山。

吴越王钱氏之臣吴延爽者,请东阳善导和尚舍利,建塔于山之上,附以佛庐。

宋开宝初,赐额曰崇寿院。

咸平中,僧人永保目疾,誓修宝塔以还光明,化缘城府,久之,世以师叔称焉,因名塔曰保叔。

或谓院后山顶有小方石塔为保叔,非是。

元延祜中,院与塔俱毁,僧可周重建。

至正末毁于兵,僧慧炬又建之。

余尝思此塔得如南都报恩浮图,用五色琉璃砖瓦,顶以风磨铜或赤金,将庄严甲人天,宜仍五代旧名曰应天塔。

院后有浮石,大约数十围,名落星石。

又一在山北之原,钱氏封为寿星宝石山。

罗隐作《封山记》。

有学士轩,元黄文献公尝寓留此,故名。

成化乙未,僧重修塔门,有张即之所书“湖山胜概”扁。

宣德时,邓林游寺倡和诗叙云:“山高六十馀丈,而寺冠其巅。

有西轩,跨木杪瞰湖,夕景既没,海门月生,湖光泛艳,千态万状,赤壁之空明流光,长淮之黄金万斛,昔闻其语,今睹其实。

”时余与儿登宝所,据落星石上,望杭城人家鳞次,共烟树无际。

已而夕照下生,苍茫神动,因指塔左僧舍谓儿曰:“此尔祖爱荆公于万历癸卯秋与濮友仲闇寓此。

一夕,尔祢同予醉还,风吹草响,觉有虎啸,亦不之惧。

迨予在浴室,忽牖间一手入撄,坦然罔顾。

至明,偶睹此处,枝横大叶,宛然反掌也。

”话未已,风生竹径,怦头亟促下山,仍出大佛寺,欲寻葛岭之胜。

玛瑙宝胜寺在葛岭之东。旧在孤山,晋时建,宋绍兴二十三年徙此。元末毁,永乐间重建。

宝云寺在葛岭上玛瑙寺西,吴越钱氏建,名千光王寺。

有灵泉、锦坞、初阳台,台畔为抱朴子墓。

忆癸卯秋七月晦夕,先君欲与余登台望海门日月并出奇景,途遇樵叟,吓以有虎而止。

智果寺,在葛岭上宝云寺西,吴越王建。循廊而上,有泉在石罅,其色绀寒。坡公梦诗:“石泉槐火一时新。”

葛岭未跻,夜色已动,遂返步段桥,谓儿:“昔年癸卯此时,高君明水移酌是堤,有诗僧凡可闯席,与冯元长诸客狂呼痛饮不已,而先甫共玄期围棋赌酒,风雅翩然。

今三十馀年,只存余一身。

缅惟吾父情致,可胜黯然。

”已而两峰皆刷墨,仅不雨耳。

夜酌,谈保叔塔之阴埽帚坞,为护国仁王禅寺,系宋赵经略花园制置使孟珙购地建寺。

后有岩洞,水泉泓澄,其深杳然。

淳柘七年,理宗召寺僧慧开祈雨,入洞默祷,雨应,赐金襕法衣及扁额。

慧开化去,建塔于灵洞上。

元至正庚子,寺毁。

僧祖吉重建。

有黄龙祠。

十八日晴。

与儿仙期小棹孤山,登放鹤亭,已圮。

缅想在阴之声,低回久之,聊吟君复句:“鹤闲临水久,蜂懒得花疏。

”益缅怀处士庐,其巢居阁久废,今建三贤祠,栽梅数百株,渐枯。

复得张侗初太史补之。

竹阁,唐杭守向乐天建于孤山广化寺柏堂之后,诗有:“清虚当服药,幽独只归山。

”杭人因以祠公。

后增和靖、东坡,名三贤堂。

南渡建延祥观,与寺俱徙。

今有六贤祠在处士墓上层,而墓面智果山。

孤山凉堂,西湖奇绝处也。

堂规模壮丽,下植梅数百树,以备游幸。

中有素壁四堵,几三丈。

高宗翌日命驾,有中贵人相语曰:“官家所至,壁乃素耶?宜绘壁。

”亟命御前萧照往绘山水。

照受命,即乞尚方酒四斗,昏出孤山,每一鼓即饮一斗,尽一斗则一堵壁成画。

若此者四,画成,萧亦醉。

驾至,则周行视壁间,为之叹赏,知为照画,赐以金帛。

萧画无他长,惟能使画者精神如在名山胜水间,不知其为画耳。

适余携得萧待诏山水幅,可当凉堂观也。

上紫府飞霞洞天,极新焕。

遇高友文炯,携过鹤巢茶款。

有友谈孤山关帝祠,沈铭缜相公舍汉玉印一方,横径可二寸许,中穴一圆窍,盖侯所佩印也。

一旁刻汉寿亭侯印,一旁刻关某之印,色苍浑不类恒玉,其半黝然类漆,不知埋没于涧谷砂碛之中几千年矣。

又一小玉印,下刻汉寿亭侯印五字,镌篆尤古隽可爱。

老僧云:“亦好事者所舍予。

”亟往叩之,而典守者已他出。

漫过西泠桥,登景中阁天然图画处,收邱壑于胸中,飞烟霞于笔底也。

元遗山咏苏小小调《虞美人》云:“槐阴别院宜清昼。帘外香风逗。美人图子阿谁留?都是宣和名笔内家收。

莺莺燕燕分飞后。

粉泫梨花瘦。

只除苏小不风流。

斜插一枝萱草凤钗头。

”乃西陵松柏,谁结同心?复哦郑元柘诗:“岳王坟西是妾家,望郎不见见栖鸦。

孤山若有成双日,不种梅花种杏花。

苏小墓,在凤凰山旧州治后,一云在西湖上。

宋周紫芝诗:“湖堤步游客,言此苏小墓。

”贤良司马槱之梦,可证其在廨后也。

苏小,南齐钱唐人,若嘉兴有苏小小,则唐李绅诗叙为吴妓人耳。

孤山一带凡有名泉三:一为白香山金屑井;一为六一泉;一为参寥子泉,出讲堂之下,名仆夫泉,以烹粲煮鲜,远在湖水上,而不堪人茗。

自西泠泛轻舠至苏堤,起登三桥龙王堂,望湖西诸山,颇尽其胜。烟林雾嶂,映带层叠,淡描浓抹,顷刻百态,非董、巨妙笔,不足以发其气韵。

中流抵喜清阁,半欲欹矣。

转舣三潭湖心寺,为莲池大师放生处。

中多莼菜,乃鱼乐国广生天也。

步红桥数曲,谈袁石公盛称湘湖莼羹,不知湘湖无莼,皆从西湖采去。

又谓非湘湖水浸不佳,不知莼初摘时必浸之,经宿乃愈肥,凡泉水、湖水皆可,不必湘湖也。

然西湖人竟无知之者。

舟过雷峰塔,忆闻君子将言,湖上两浮图,雷峰如老衲,宝石如美人。

李长蘅诗“雷峰倚天如醉翁”,尤得其情态。

乃塔为钱氏妃建,亦名黄妃塔,俗讹呼黄皮,又未始不可以美人名也。

南屏山中峙者名慧日峰。

欲跻之,而暝色已动,仅于净慈东廊穿田字殿,数五百尊者像。

因思安得永明其人者,与之补《宗镜录》所未及,如此罗汉,四层相背坐,尊尊异形,位置曲折,屈指多迷,而本自了然。

钟狂客云:“湖边为问山多少,每个山头住一年。

”奈山气渐绿,兰桨双下,由问水亭,余赏其柱句,“平沙水月三千顷,画舫笙歌十二时。

”回视残照射麓成赤壁。

近昭庆,灯火在林薄矣。

十九日早,会秣陵鲁波臣,乞其写照,订于下浣吉日。

既萧山吴太华句胪,拉过山楼,阅其所藏玩好。

有大灵壁,四面峰峦,中凹深池,状若西湖景。

二砚山,短者如仇池峰,有雪筋俨流泉。

长者上黑下白,宛然江练。

又英石数座,俱倩名手绘成卷。

一白石子,中有吕仙师像,巾履扇拂,隐约如画。

一端石莺砚,其活眼天成,彩晕可爱,以黑髹秋叶匣之。

一木瘿龟,黄色纹理若镂刻,与白定盆水中绿毛龟争奇。

两犀杯,大可拱围,蜜色欲滴,雕前后《赤壁》,细入毫发。

一琥珀柿坠,血色莹透,上覆黄叶三片,则蜜珀也。

一玛瑙簪,满身绿点,晶然浮动,名落花流水。

其花梨屏榻,所镶点苍石俱佳,太华欲以此易余汉玉、图书、猩红兜、罗?、五色成窑盘,而余未果。

又河南王睿之,示不断宋榻《圣教序》、《九成宫醴泉铭》,皆吾家藏本之亚。

品鉴不觉薄暮,俄下雨点,闻涌金门内火发,望湖面如霞红,可骇。

二十日晴热。

蚤,成啸竹诗,书孙茂曙来卷,好之,示赵松雪。

行书中峰净土诗一百八首。

饭后,同儿入城。

至贡院前,因言宋在钱塘门外王家桥试一郡之士,谓之方州贡士。

元江浙行省移院在城内祥符桥北,合试三十路一府两州之士,谓之江浙行省乡试。

又考府治,据《汉志》及刘道真记,知汉以来,皆治武林山;又据《隋志》及唐人诗,知隋以来改治凤凰山,唐及五代吴越国、前宋,皆因之。

建炎以后,高宗即其地为行宫,而守臣始于竹园山建治所,今府治是也。

更考杭省建置沿革,秦汉为会稽郡,治吴,今苏州。

东汉志会稽西部都尉,治钱唐武林山,今灵隐山。

三国吴置东安郡,治富春。

隋开皇九年置余杭,十年移钱唐,复移柳浦西,依山筑城,即凤凰山之右是也。

五代吴越王钱氏,即州建国。

余于贡院肆上,得一青绿羽觞及锦官城笺柬而还。又得空如三砚山,皆黑质白纹,层峦叠嶂,各一其状,不下吴句胪所秘也。

廿一日,仍晴热。

进钱塘门,过演武场,周围多坟墓。

至藩司前,访同寅陈沁水,为癸卯乡进士,尚宦游未返。

有试士侈谈决西湖之水,可以灌城,此宋状元陈亮臆说,谓湖地高于城中三尺故也。

不知湖环二十里有余,城环将四十里矣,况宋城南北比今尤长,计地之大小虽有高下,是可灌乎?若以今日视之,湖与城中等矣。

盖日久,诸物为水火所毁者,不知其几矣。

尘土日积,尤不可灌,明也。

更相与论湖身通塞。

西湖自南渡后,历元人于皇朝,官无厉禁,为军民寺观侵占。

苏堤违西,直抵西山之麓,尽化桑田,仅留六港,以行缺瓜舟子。

其酒船碍浅不通,非今日也。

里湖亦皆桑田弥布,惟留二三丈如带,酒船往来而已。

外湖则自苏堤北第一桥迤东,沿西林桥、孤山路过段桥,沿城而南至雷峰塔,为池荡,桑梗弥望。

由是外湖浸以窄小,昔所谓十里,今无五里焉。

成化十年,巡抚官谓谚有眉目之说,毅然行之,日役千夫,自雷峰以西直至苏堤北第一桥,凡旧为湖而被侵占为桑地池园,不分前代近年,尽数开掘。

存者无几,仍于开掘之处筑长堤表之。

堤起自段桥之东,至灵峰而止,计二千余丈。

址一丈五尺,上七尺,高五尺,外湖旧观尽复。

歌游士女,旷然心目为快。

成化十二年,杭州涌金门北创开水门,通导西湖水,自柳州寺后人寺,由曲阜桥达今城河,其身疑即宋玉莲堂等处水口也。

杨升庵云;东坡先生在杭州,颍州、许州,皆开西湖,而杭湖之功尤伟。

其诗云:“我在钱唐拓湖渌,大堤士女争昌丰。

六桥横截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山通。

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云空。

”此诗史也。

袁中郎云:望湖亭接段桥一带,堤甚工致,比苏堤尤美。

夹道种绯桃、垂杨、芙蓉、山茶之属二十余种,堤边白石砌如玉布,地皆软沙。

杭人曰:此内使孙公所修饰也。

此公大是西湖功德主。

自昭庆、净慈,龙井及山中庵院之属,所施不下百万。

余谓:白、苏二公,西湖开山古佛。

此公,异日伽蓝也。

万历乙巳九月,华亭介人曹蕃叙袁中郎《桃源咏》有云:中郎请沐归楚,余亦还吴,绝无音耗。

第传中郎据柳浪以自适,心殊妒之,遂筑垂露亭于断桥之堤。

绯桃绿柳,洗濯尘心,冀与中郎称劲敌。

亭匾为王伯谷书,据一湖之胜。

余每徘徊其间不忍去,今已就毁,并其址不存。

万历壬午后,仁钱令君,有陈梅江、孙淇阳、梁冲宇、程信吾、徐恒庵诸公。

作兴湖上,其罚锾或修葺颓废,或督罪人补种桃李等树,仍各严毁花之禁,不独东瀛孙中贵一人风雅已也。

沈长卿幼宰云:六桥垂柳,九里乔松,斫伐殆尽。

为此者非穷民,乃财虏也。

其横若是而莫敢问,则三尺亦虚设矣。

按律,盗路旁尤人看守之物,法当问徒免刺,仍追赃还官,计所值约数千金,即不用以修葺颓废,而给军兴、苏民闲,亦名宦稔当留心者电。

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

乃四方游人嘲杭俗但有花朝无月夕,自应如党家姬不识雪味。

然犯此者,不独杭也。

能真领山水之趣者,尘世有几人哉?

是日,得黄大痴《九峰雪霁》、王叔明《秋林书屋》、陈白阳《梅花》三轴,与幻如辈鉴赏,侑以金华兰露、嘉庆脯诸品,幻如搜龙井茶构所藏龙泓烹之,因举辨才送秦少游于风篁岭,指龙井曰:此泉之德至矣。

美如西湖,不能淫之使迁;壮如浙江,不能威之使屈。

受天地之中,资阴阳之和,以养其源,推其绪余,风泽于万物,虽古有道之士,又何以加于此?

余亦举田艺衡《煮泉小品》云:龙泓,今称龙井,因其深也。

郡志称有龙居之,非也。

盖武林之山,皆发源天目,以龙飞凤舞之谶,故西湖之山多以龙名,非真有龙居之也。

有龙则泉不可食矣。

泓上之阁,亟宜去之;浣花诸池,尤所当浚。

余前论雪湖,复举凌云翰兹景八题,曰:鹫岭雪峰,冷泉雪涧、巢居雪阁、南屏雪钟,西陵雪樵、断桥雪棹、苏堤雪柳、孤山雪梅。

余俟其时,结雪社于湖上。

又论西湖之船,尚沿宋制而差小,盖宋室宸游,多载宫嫱以随,故置篙工于篷顶,倒载而行。

其能不烦篙橹,但用关轮脚踏而速如飞者,如贾秋壑车船之遗制,亦不可得见矣。

宋民间船,不过有大绿、间绿、十样锦、胜金羁等名。

元人《西湖竹枝词》中又有“鹿头湖船唱赧郎”,不晓所谓。

今其制不甚相远,大者不过船上加楼,极彩绘之华,而其名则愈趋愈下。

杭俗之陋,良可嗤也。

余正拟孙太初句“江当夕照半添色,诗与秋山两斗奇”,俄于廿二日早得家信,粮务冗迫,遂匆匆有行色。

养元敲新栗并南枣遗余。

饭后买棹松麻场,收松梅数盆,与儿登舟放出关外,夜泊谢村,热如炎夏。

晓行至塘栖,售饼饵糖物。

冯开之太史尝以栖镇蜜橘最珍风味,在闽产上。

舟近崇德,偶忆朱逢吉《语溪十二咏》,有“邑市双虹注”。

宋孝宗生于嘉兴,过此至杭,舟不卸桅墙,故桥特高。

语溪在县东南一里,旧名御儿,中泾俗名沙渚塘,运河水由此东流二十里,人桐乡界。

吴越时,栖兵于此。

旧志:南枕皋亭,北通震泽,左玉湾,右金鹅,全吴之腴壤,泽国之佳致。

玉湾即石门湾,运河水北流东折,其形如带,故名。

在春秋时,吴越垒石为门,以为限隔。

唐有石门驿。

宋置赡军监库廨榷酒务。

黄勉斋斡尝监酒于此。

斡受业考亭,因妻之女,尝著酒器五铭寓警,有云:自世已降,奚弊不生。

汉人以米曲三斛成一酿,而味不醇。

唐人以铜钱三百饮一斗,而价苦贵。

遂使天下名士,类多空薄之欺;市上酒徒,稀复醉眠之乐。

究弊原之自出,皆吏道之不修。

前所言,张子修因监石门酒库卜居焉,至今乳鸭池流觞曲水存,居人称花园里。

其地有召仙者降箕云:吾乃邑人张子修也。

昔日与张汝昌筑东西二园于玉湾之北,醉花载月,风雅流传。

今归来,惟见衰草满园愁,宛然一丁令威。

赋诗曰:“谢事归来一幅巾,千年华表漫哀吟。

而今废沼空留恨,好句枇杷更属人。

是日益热,宿皂林,为桐乡界。

乐天诗:“平河七百里,沃壤两三州。

”天明经东坡三过堂,可胜一弹指顷去来今之感。

由学绣抵芒庄,采香圆木樨返舍。

适祁云所来,种梅花插石,成嘉定盆景。

归后至廿八日,浙闱揭晓,吾宗讳挺者得隽。

余因考洪武二年诏天下郡县立学,选官分科教习,礼、律、书,共为一科,乐、射、数共为一科,各掌以训导二员。

生员习学次第,侵晨讲明经史学律,饭后学书,学礼、学乐、学算,未时学射弓弩,教使器械、学演重石。

学此之后,果有余暇,愿学诏诰、表笺、疏议、碑铭者,听从其便。

府教授、州学正、县教谕掌讲明经史,务使生员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通晓古今,识达时务,及提调各科,训导教习,必期成效。

二三场毕后,十日面试骑、射、书、算、律。

骑,观其驰骤便捷;射,观其中数多寡;书,观其笔画端楷;算,观其乘除明白;律,观其讲解详审,儿时初学,已诣杭观场,因与其师张君又绪夜酌述此,为附于记游之后。

此出西子湖拾翠之一二,其他诸胜迹有载《香古月笺》者,有入《梅梅潸余》者,有登《向平愿券》者,有存《药房小记》者,余或散失,或灰烬,寥寥数记.真拾翠于湘浦中焉。

砢玉并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