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蕉亭杂记 #
民国 陈夔龙 #
●卷一 #
虫声四壁,皓月在天,庸庵居士与儿辈纳凉于梦蕉亭。
花阴深处,默数年华,忽忽已六十八甲子矣。
后此之岁月如何,天公主之,诚不敢自料。
而前此一生之经历,暨耳所闻,目所见,虽无可述,亦有足资记忆者。
爰成随笔若干条,命儿子昌豫录之,名曰《梦蕉亭杂记》。
宣统三年后甲子年七月十三日也。
余生平百无一长,所堪自信者,律身惟一“俭”字,治事惟一“勤”字,待人惟一“恕”字。
克勤克俭,大禹所以传心。
“恕”字,终身可行,又吾夫子自勖,并以勖弟子者。
圣贤功业非所敢期,但得其绪余,亦可以饬躬行而经世变。
小子识之。
自惟由少而壮,由壮而老,无日不在怵惕惟厉中。
甫届八龄,严亲见背,茕茕在疚,惟孀母是依。
是为余孤苦时代。
弱冠幸登贤书,南宫累次报罢。
幸而获售,已近中年。
埋首郎潜又十余载。
自分冯唐白首,巷遇无期。
是为余沉滞时代。
厥后遭际时会,擢授京尹。
督漕一稔,遂抚汴吴。
未绾蜀符,旋移湖广。
今上初元,复拜北洋之命。
不知者群诧官符如火,实则受恩愈重,报称愈难。
夫变每生于不测,而祸旋中于所忽。
积薪厝火,岂敢谓安?是为余忧患时代。
国变以来,侨居沪渎,乡关万里,欲归不得。
末疾纠缠,已逾十载。
桐悲半死,杨岂生稊。
是为余衰病时代。
自兹以往,未之或知。
佛法谈过去身与未来身,究不若现在身迹象可寻,非同向壁虚造也。
辛丑简任漕督,移抚汴吴,升督湖广,遂领北洋,前后十年。
时抱栗栗之惧,而不愿居赫赫之名。
所可以自慰者,厥有三端:一不联络新学家;二不敷衍留学生;三不延纳假名士。
衙斋以内,案无积牍,门少杂宾,幕府清秋,依然书生本色。
连圻僚友,有讥余太旧者,有笑余徒自苦者,甚有为以上诸流人作介绍者,均一笑置之,宁守吾素而已。
人生科名为一事,禄位又为一事。
余年十九捷贤书,业师谭紫垣先生,精子平术,谓余乙年既中乙科,丙年必中甲科,连捷可卜。
讵丙子会试榜发,荐而未中,沉沦十载。
至丙戌,岁仍逢丙,始克释褐。
当殿试之肖,李苾园少詹约集同乡诸同年,于寓斋习书大卷,虽不能工,较诸君子未敢多让。
讵传胪日,赵仲莹同年居然大魁,苾园之从弟小洲同年、家松珊兄,均列二甲,入翰苑,而余以一字之误,竟置三甲,以主事用,签分兵部。
京师习惯,以吏、户二部为优选,刑部虽瘠,补缺尚易,工部亦有大婚、陵工保案,以冀捷获,惟礼、兵二部为最苦。
礼部尚无他途杂进,依然书生本色,最次莫如兵部员司,以常年测之,非二十年不能补缺。
苾园少詹深惜余不入词馆,又以戎曹无可展布,叹余有才不遇。
良朋知己,迄今铭感。
讵事出意料之外,甫十年,余已补缺,又五年,遂升京兆,持节漕河。
匪特同乡赵、李诸君望尘不及,即丙戌一榜同年,置身青云,亦未有如余之早者。
然余仕途升阶,仍系拾级以进,初无躐等之获、捷径之干。
此无他,时会不值,则一第如登天之难;遭际适逢,则八座如拾芥之易。
其中殆有天焉,非人世恒情所能揣测者也。
京官得缺早迟,均有定数。
丙申年五月,随荣文忠公赴津查办事件。
公余茗话,公问余年几何,补缺约计何时。
余对曰:“行年已四十,到部亦十年,叙补名次第八。
即每年出缺一次,亦须八年始能叙补。
恐此生以冯唐老矣。
”公云:“观君骨相气色,五年内必有非常之遇。
而部中补缺例须计俸,未可躁进。
”相与吁叹久之。
讵五月杪,事竣还京,司吏来告,余名已列第三。
迨至七月杪,竟列第一。
八月缺出,居然顶补。
缘同曹诸友此数月中,有丁艰病故者,有请假告养者,并有改官外省者,纷纷离部,不啻为我前驱,宁非奇事!讵不一月,又有缺出,各堂以余升补,为他友巧于营谋,以势力攫取去,余姑让之。
厥后,某友一帆风送,洊升苏藩,而余适由汴州调抚江苏,转临其上。
其友来谒,追维往事,颇有惭色。
余则下车一揖,倾盖如常。
前尘昔梦,久已忘之矣。
吾乡丁文诚公宝桢督蜀时,唐鄂生中丞炯以道员在川候补,一见待以国士,倚任极专。
薛云阶尚书允升,时升任成绵道,未履本任,改署建昌。
尚书不悦,且疑中丞惎之。
不数年间,中丞超擢云南布政,洊升巡抚,尚书亦入为刑部侍郎。
甲申法、越之役,中丞防边失利,拿交刑部治罪,部定斩监后,秋后处决。
合肥李文忠、湘阴左文襄暨文诚公,均密保人才可惜,请旨弃瑕录用。
不报。
丙戌冬至前二日勾决,届期同乡亲友预为中丞备办身后各事。
是日,天未黎明,余往行刑处与中丞诀,深虑天威不测也。
时张文达公之万为刑部尚书,薛为左侍郎,仁和许恭慎公庚身为右侍郎。
恭慎现官军机大臣。
定例,每逢勾决,由右侍郎监刑。
恭慎驰往菜市口候旨。
中丞蒙恩免勾,发往云南,交岑制军毓英差遣。
尚在菜市口席棚,静候发落。
比时部中司员,以事非恒有,无旧例可寻,竟乏办法。
恭慎谓,左堂系刑部老司员出身,必谙例案。
所居老墙根,又与菜市相近,嘱往请示。
尚书亦依违其间,故作不解,所司不得要领,回白恭慎。
姑令带回刑部,再作区处。
中丞惊魂甫定,久识狱吏之尊,只有随从到部。
讵至狱门,提牢厅不肯收受,谓系加恩发遣之员,岂能再行入狱?而此外无栖身处。
中丞在狱已二年余,狱中房间颇精洁,坚欲进内居住。
纷纷扰扰,日已将夕。
所司各员由丙夜将事,至于日昃,疲惫不堪,均不顾而去。
卒徇中丞请,暂宿狱内。
刑部司员办事卤莽至于如此。
翼日余到兵部,忽见刑部差役持公文解送中丞来署,听候发遣。
余商之所司诸友,作何处置,佥云:“军流等犯,例由兵部发遣。
中丞系交滇督差委,并无罪名,兵部不能过问。
”余本此意,晓谕刑部差役,令持原文回部销差。
并伴送中丞回其世兄住宅。
中丞谓:“薛云阶为刑部老吏,此事一定手续,彼岂不知?乃故作痴聋,任所属司员作弄,使我难堪。
渠不过挟前在蜀中未经到任之嫌,以为是我作祟。
其实彼缺为丁道士彬占据,与我何干!”言极悻悻。
厥后,由刑部六堂具一公函,交中丞赍往滇省投递。
中丞行至中途,奉旨赏巡抚衔,督办云南全省矿务,持节入滇。
前项公函大可付之洪乔已。
京师为官产地,王侯第宅、文武衣冠足为软红增色。
第有三种人不易浃洽,余敬而远之:一曰翰林院,敝貂一著,目中无人,是谓自命太高;二曰都察院,风闻言事,假公济私,是谓出言太易;三曰刑部,秋审处司员满口例案,刺刺不休,是谓自信太深。
姑以刑部论,犹忆大凌河马厂舞弊一案,上驷院员司受贿,经言官参奏,旨交刑部严审。
该部以案情重大,请派大臣会讯。
奉派兵部尚书荣禄、工部尚书许应騤,会同刑部审讯。
文忠公派余与濮君子潼、裕君厚筠;庵师派端君方、何君乃莹、丁君象震为随带司员,前往刑部会讯。
刑部承审此等钦案,均在秋审处。
该处设提调四员、坐办四员,由堂上点派数员,与他部随带之员公同办理。
彼等自谓熟谙刑律,动目他人为隔教。
余到部后,调集全案卷宗,逐细研究。
案中牵连拖累不下数十人,锒铛满庭,景象极惨。
而最要关键,则全在上驷院受贿之某司员,一经承认,全案即可结束。
讵熬审十数次,该革员挟有护符,一味狡展,坚不吐供。
秋审处部案累累,每日提审时许,即须带回收禁,腾出法庭,办理部中案件。
计奏派到部已月余,讯供毫无端绪,心窃忧之。
四月初八日,余到秋审处,所司阒无一人,仅有茶房、皂吏看守。
询知是日佛诞,閤署司员例放假一日。
正徘徊间,端君午桥亦至。
余谓:“来此会审,业已月余。
刑部员司问案,专讲例牌子,吾辈不便多发言。
盍乘今日诸君不在坐,提出该革员一讯,剀切权劝谕,或可得其口供。
”午桥谓然,立命皂役带案。
往日均系跪讯,兹特设矮坐。
告以吾辈同在部院当差,均有寅谊。
不幸执事偶缘疏纵,致罹法网。
但应得罪名,决无死罪可科,至重亦仅军流。
明岁即逢恩诏,应赦条款即须颁出。
此日一经承认,案即议结。
虽须往军台一次,转瞬即援恩诏释回,于执事为甚便。
而此案拖累之数十人,即可先行发回,免使瘐毙诏狱,是执事之阴德,尤可为子孙造福。
倘坚不承认,借以拖延岁月,万一颁发赦诏后始行结案,机会一失,永无遇赦之日矣。
该革员初仍狡执,继沉思不语,卒乃慨然曰:“今日蒙承审大人格外优待,不视我为阶下之囚。
谕我之言,准情入理,令我感激。
看在承审大人面上,我招了罢。
勿论斩、绞、军流,我不怨就是了。
爰命承办吏录供,交彼画押讫。
积月难取之供,顷刻而定。
余与午桥私幸今日不虚此行。
讵翼日晤刑部诸公,谓此案得两君劝令画供,甚好;惟供中所叙情节种种,与例不符,难以入奏。
须重加审讯,录取正供。
所言甚辩,只好听之。
宁知渠等以犯供由吾辈取出,未经参预,于面子攸关,故作挑剔之语。
卒之,并未提审,即照原画口供结案,只奏稿由渠等拟定,余亦不愿主此稿也。
刑部积习,于此可见。
此后余由郎中径升四品京卿,幸不与科道较资俸。
庚子考差,临点不到,亦不愿与翰苑竞先征。
始终对此三等人,敬而远之而已。
余不入翰林,与玉堂诸君绝少往还,知其难于应付也。
第有一事极琐细而颇足增阅历者;平远丁文诚公宝桢,与朝邑阎文介公敬铭道义论交,老而弥笃。
光绪乙酉,余在文诚西川幕府,以计偕北上。
文诚谓京师众正盈庭,朝邑尤副物望,到京必须往见。
余遵谕拜谒,极蒙奖借。
未几,文诚在蜀病逝。
公子慎五观察嘱余往谒文介,乞为文诚作墓志铭。
文介允之,并谓可请曹竹铭殿撰篆盖,王可庄殿撰书丹。
均各允诺。
文介墓志稿撰就,由余持交可庄书楷。
迩时京师刻工以琉璃厂西门翰文斋为第一,文介嘱交翰文镌刻。
讵可庄忽来言,昨到翰文斋,见彼所刊成之字,与其笔意不合。
凡所书铭石,必须厂东门龙云斋刻工方好,可否改延龙云刊刻。
如不照办,请将所书者撤回,另请竹铭书丹,自改篆盖。
谈次极其激烈。
当徇可庄之请,商之翰文,令转交龙云刊刻。
翰文不允,谓此碑石见方二尺六寸,京师少见,此石运入铺内,费十余人之力,哄动全厂。
今若送往他铺,面子上殊为难堪。
复往龙云,令其派人往翰文取石。
龙云亦不允,谓与翰文交好,同在厂中营业,迹近攘夺,不便径取。
此项生意,虽承王修撰照顾,情愿谢却。
两方面所言,均有至理,余几穷因应。
商之文介,文介笑曰:“文人争名,商人争利,转费君调处矣。
”继而曰:“此事不难处分,我有一同乡在琉璃厂碑帖铺,可令其派人往翰文搬取碑石,即将碑石交龙云,岂不两便?将来碑文刊成,即令彼椎拓以酬其劳,君谓何如?”余曰:“谨遵命。
惟此琐屑细事,致劳中堂调停,心颇歉悚。
”公笑曰:“他人能调鼎,我调石,有何不可?”维时文介为同官忌嫉,已开去枢廷差使,请假家居。
故作此诙谐之语,以示旷达。
然词人遇事拗执,不易应付,亦可见一斑矣。
李文忠公高掌远蹠,才气横溢,中兴名将,三朝元老。
然功满天下,谤亦随之。
当甲午之役,冒天下之不韪。
余时译署任差,日译公北洋所发电稿,折冲规画,煞费苦心。
和议告成,公奉使出洋,联络欧西各邦。
丙申回国,命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余始谒公于署中,极荷赏识。
大臣留心人才,识量诚不可及。
然余赋性硁硁,公谒外无私觌也。
戊戌六月,直督荣文忠公奏调余往北洋差遣。
余以公为译署长官,北洋又其久经驻节地,爰往辞公,并询直省地方情形。
公一见即谓余曰:“荣相爱才若渴,君又在部宣勤,为渠器重,奏调固意中事。
但我意可以勿庸。
直隶我曾任二十年,地方辽阔。
君在部任差,不谙民事,贸然前往,恐未见长。
若以邦交而论,北洋交涉虽多,岂能多于总署?不如仍在署中效力,藉资熟手。
”余唯唯。
公又云:“君恐辜荣相盛情,不便辞乎?果尔,吾当为君函辞之。
”余三复公言,明决可佩。
如贸然而往,于地方民事不能胜任,而交涉事诚不如译署之重要。
但若由公代为函辞,亦嫌突兀。
天津距京咫尺,不如自往,婉言辞谢,因将此意告公,公亦谓然。
翼日,莅津谒荣文忠公,聆余转述公之言,即告余曰:“合肥真爽直人,意良可感,不可负之。
但奏调已奉旨允准,若不前来,势须译署奏留。
君速回京谒合肥,并述我意,请合肥具折奏留可也。
”即日回京谒公,公曰:“即刻奏留。
惟此事之原委,我尚不周知,署中僚友亦恐不悉底蕴,不如君自拟一稿送来,较为简捷。
”余遵拟稿送去,公即入署饬承办司缮折呈阅邸枢各堂。
翼日具奏,奉旨俞允,余仍为京曹矣。
事后本部尚书刚相谓余曰:“君留部,余亦得所臂助。
余早拟留君,惧干荣相之怒。
合肥竟能任此,诚为吾所不及。
然合肥亦因人而施也,此意君不可不知。
”
传曰:“一人定国。
”此言岂不谅哉!当戊戌政变后,宫闱之内,母子之间,盖有难言之隐矣。
而一班薰心富贵之徒,致有非常举动之议。
东朝惑之,嘱荣文忠从速办理。
此己亥冬间事也。
公谏阻无效,忧惧成疾。
适合肥李文忠外任粤督,行有日矣,来辞公,见公容貌清癯,曰:“何忧之深也?”公谓文忠曰:“南海虽边远,实一大都会,得君往,朝廷无南顾之忧。
君行将高举远引,跳出是非圈外,福诚无量。
而我受恩至渥,责备亦最严。
近数日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将何以教我?”因密语:“非常之变,恐在目前。
”文忠听未终,即大声起曰:“此何等事,讵可行之!今日试问君有几许头颅,敢于尝试!此事若果举行,危险万状。
各国驻京使臣,首先抗议。
各省疆臣,更有仗义声讨者。
无端动天下之兵,为害曷可胜言!东朝圣明,更事最久,母子天伦岂无转圜之望?是在君造膝之际,委曲密陈成败利钝。
”言尽于此。
公闻之,悚然若失。
翼日,以文忠语密奏,幸回天聪。
闻某相国、某上公颇拟藉端建不世之勋。
某上公并手拟一稿,开编公然有“废立”字样,公急诃止之。
上公意颇怏怏,是诚不知是何肺肠已!余事后亲闻之公者,爰书之于简端。
光绪庚子正月,朝廷举行京察大典。
顺天府府丞高燮曾、通政司参议张仲炘,奉旨休致。
二君湖北籍,翰林出身,在京薄有清望,不知缘何事罢斥。
旨下日,都人士极为惊骇,至谓枢府不能力争,戕贼善类。
长白荣文忠公首赞枢廷,颇为清议所不满。
查吏部则例,府丞出缺,例由内阁侍读学士及五品京堂共列入题本叙补,名曰正本。
另咨取都察院四科入道衔名,列为副本。
一并请简。
迩时余为内阁侍读学士,通参业已被黜,光少尚未补人,鸿少某亦非正途出身,若论宪纲,应余升授。
一日,谒文忠公邸第。
公云:“高、张两君特旨休致,余不能换救,有惭清议。
可若何?”余谓:“往事勿论矣。
”鄂籍科道中,雅负物望者,尚有京畿道御史胡孚宸一员。
此次吏部题本,请简府丞员缺,正本中只余一人,照例升授。
胡孚宸名在副本中,余情愿让之。
如胡孚宸朱笔圈出,楚弓楚得,匪特慰鄂人望泽之心,并可杜谏院多言之口。
文忠极以为然。
未几,吏部题本上达,文忠面请以胡孚宸升授。
讵本内列名在胡之前者,乃工科给事中王培佑,日前因事召见,奏言拳民忠勇可用,颇蒙记注。
两宫忽见其名,谓此人甚好。
文忠承旨出,王培佑遂升府丞矣。
到任未及三月,府尹出缺,竟邀特擢。
所遗府丞一缺,仍归余顶补。
适培佑奉差出京,府尹一缺即以余兼署。
迨其差竣回任,上以余承办接济四恒巨款暨督理前敌转运事,正资熟手,命帮办顺天府尹事务。
卒以王君办事竭蹶,调署太仆寺卿,以余署理京尹。
再辞不获,强起任事。
时仅两月,王君奉饬回任,余署仆卿。
缘端邸不慊于余,几为彼所中伤,不得不辞烦就简,暂避凶焰。
然此两月中,身所经历,颇多可惊、可愕之事,另有记载。
未几,翠华西狩,余派充留京办事大臣。
适两全权大臣入京议款,复令襄办和约。
旋奉旨实授京尹,支持危局一年有余。
窃幸两宫回銮,余亦蒙恩简任漕督,厥后调任湖广。
谂知高君燮曾掌教乡邦,张君仲炘侨居白下,几经盘错,素志不渝。
余以其才堪起用,专折奏保,奉旨甄录。
未及来京预备召见,不幸国体改革,两君亦先后物故。
悲夫!
功名迟速,原有一定。
即服官内外,亦丝毫不能勉强。
余在部当差,积资劳充职方司总办,亲友均以道府相期许。
迨兼总署行走,又以记名海关道相推重。
余均一笑置之。
每日惟勤慎趋公,他非所计。
总署大巨张侍郎荫桓,由佐杂起家,向在山东,为丁文诚公所卵翼。
后趋附北洋李文忠公,洊升今职。
侍郎颇自负才望,亦雅重人才,欲余入彼彀中。
余自维拘谨,难酬所望。
侍郎不怿,扬言于众曰:“陈章京不愿作海关道乎?何对我落寞如此!”余仍一笑而已。
会英公使函请会晤,余随文忠接见,并录记两方问答。
文忠年纪高,不耐久坐。
而英使又哓哓不已,日将夕始辞去。
未去一钟以前,侍郎亦入坐。
文忠送英使返,即索观问答簿。
余即呈上,约二千余字,叙要案甚多。
文忠笑曰:“何其速也。
然稍迟我亦不能候矣。
”略看一过,书“阅定”二字,交供事缮正,赶于夜半交进内章京,呈请邸枢各堂阅看,以免隔阂。
文忠去后,余亦疲惫,匆匆下班,偶忘于问答簿内添注“某钟某刻,张侍郎续入坐”字样,本一时之疏忽,未始不可谅也。
讵侍郎调簿重阅,见无声叙“入坐”字样,登时怫然,谓:“此等问答连我衔名已忘,其余英使所说之事,更不可靠。
”甚谓文忠年老,所答之话,我亦不放心等语。
恣睢情概,旁人亦觉过当。
实则原叙问答,均系根据条约驳复,一字亦不能改也。
越日,余上班闻之,仍一笑而已。
瞬届两年列保之期,定例记名,海关拟保几员及应保何员,由堂上酌定。
其余保举升阶、升衔,事属寻常,均由章京自行酌拟,呈堂汇保。
余时系实缺员外郎,因请俟得郎中后,以四品应升之缺开列在前,请旨升用。
侍郎阅之,谓他友曰:“陈章京朝夕趋公,总算辛苦,何以保此虚而无当之升阶,不知有何益处。
”厥后题升郎中,适逢内阁侍读学士缺出,职系四品,为郎中应升之阶。
余遂缘此保案,得邀简任,诚始愿所不及。
方侍郎之获谴也,时在戊戌八月十五日,由刑部解赴兵部,遣戍打新疆。
刑部司员押解侍郎者,为其同乡区君。
此君夙与侍郎不相能,匿怨已久。
特在部求派押解差使,计由提牢而司而堂,经历五、六处。
区君均坐堂点解,不肯稍留面子。
侍郎亦无如之何。
当解到兵部时,余适在职方司,此案应由武库司办理。
因系秋节,司中阒无一人,余急往库司与区君周旋。
区君守取回文,悻悻而去。
怨毒之于人甚矣,可不惧哉!余送区君出,即往司堂东偏屋内慰问侍郎。
侍郎满面流泪,并云:“我非康梁一党,不知何以得此重谴。
余惟以圣恩宽大,早晚必可赐环安慰之。
”侍郎谓,日已过午,腹中饥甚。
讵是日秋节,饭庄未经开市,仅买得月饼少许,为侍郎充饥。
侍郎甘之如饴,谓一饭之谊,将来必报。
余送侍郎署外,看其上车。
饬五营承解弁兵,沿途小心伺候,不准稍有大意。
后谒李文忠公,公曰:“不料张樵野也有今日!我月前出总署,几遭不测,闻系彼从中作祟。
此人若不遭严谴,是无天理!”相与嗟叹者久之。
侍郎获谴后,又三日,吾乡李尚书端亦遭严谴。
尚书学问渊雅,性情笃厚,徒以为人所累,致罹党祸。
都人士莫不怜而谅之。
新会某孝廉,乃尚书典试粤东所得士,继之以婚姻。
戊戌会试,寓尚书宅,地近则言易入。
当变政之前数月,新政逐日举行,朝野震骇。
尚书时为仓场侍郎,封奏独伙,均系变法维新,与平素旧学宗旨大不相符。
门生故旧,纷纷訾议。
余目睹党祸已成,窃代忧之。
七月杪,礼部堂官不为司员王照代奏事件,奉旨六堂同日褫职,尚书超擢礼尚。
八月朔,由通还京,余谒之于邸第,谓公曰:“交非恒泛,不作谀词。
今日为公贺,恐明日将为公吊耳。
”公愕然。
时公门人贻司业亦在坐。
公曰:“然则何以教我?”余曰:“时局如此,成败利钝,未能逆料。
只有谢病辞官,尚是保身一法。
”公曰:“初三日到任,已传知阁部曹司,并发谕帖,此事岂能中止?”余谓:“从前乾嘉时代,和申擅权用事。
闽中某中丞时为苏抚,与和素通声气。
后知和将败,恐罹党祸,亟思请疾,而又无词可措。
爰于大朝会时,观瞻所系,故作失足昏晕状,具折请假开缺,卒免于祸。
”公盍仿而行之。
公踌躇未决。
贻君曰:“此计甚妥,师座若肯弃此官,门生亦愿弃微职,从公优游林下。
”越日,公赴部履新,部中土地祠祀唐韩文公愈,例须行礼。
公于行礼时,故为失足不起,众目共睹,匆匆扶归。
即缮折请病假二十日。
贻君亦同日请假,风义可佩。
此假期内,波谲云诡,幸在旁观。
迨十五日,张侍郎荫桓奉旨遣戍。
南城外士大夫群相议论,全集矢于公。
公不得已,具折自行检举。
奈是日适有内监他案发生,东朝震怒,阅公奏疏,谓为有心取巧,仍从重论,发往新疆,效力赎罪。
余以公咎虽应得,而情有可原。
从前原系托病,经旬日中之激刺震撼,公真病矣。
而发遣不能缓期。
窃不自揣,欲急友生之难。
翼日,独诣军机处,面谒刚相,述尚书患病实情,求代展期起解。
刚相意不谓然。
余复谓尚书原请病假在未获罪之先,并非获罪后方始请假,希图逗留。
刚相谓:“此系旨意,我不能代请旨。
”声色微厉。
余亦忘却此乃密勿重地,小臣不能在此任意喋喋,几成僵局。
幸荣文忠公出而言曰:“君等所谈何事,何尚未解决也。
”刚相色稍霁,谓文忠曰:“君瞧筱石为人太好,现为同乡李苾园遣戍事,求我展假。
此何等事,你我何能擅便!”文忠略一沉思,笑谓余曰:“发遣系奉严谕,即日启行,岂能展缓?刚相之言甚是。
惟有一通融之法,尔速到部传谕,即日起解。
官员遣戍,首站多宿天宁寺,已算遵旨出京。
如实病,再具呈城厢司坊官吏,请假一二日,未尝不可。
公义私情,岂不面面惧到?”语未竟,刚相拍手赞成曰:“此计甚好,尔即照此办去。
”余到部不移时,尚书已到,敬候发遣。
余送尚书至天宁寺,情话一夕,又为通融请假二日,部署行装。
自惭京员清苦,无力厚赆。
越日,车声辚辚,尚书竟赋西征。
此戊戌八月事也。
迨庚子七月,某邸参中外大员情通外洋十五人,余竟附骥尾。
折虽阁下,上忽询及余。
刚相先言曰:“陈某曾在臣部当差,人极正派,且有血性,能办事,天颜亦为之霁。
”文忠出语余曰:“此数日内,我与庆邸亦犯嫌疑,说话不灵。
刚相说你好,尤足以动天听。
”后知刚相谓余有血性,盖指当日尚书遣戍,余与彼在军机处门外争持之事云。
光绪戊戌政变,言人人殊。
实则孝钦并无仇视新法之意,徒以利害切身,一闻警告,即刻由淀园还京。
维时皇上尚在勤政殿接见日相伊藤博文,宫中、府中不暇传宣警跸,慈驾已回西苑。
越日,允皇上之请,出而训政。
步军统领、五城番役拿获案犯康广仁、刘光第、杨锐、谭嗣同、林旭、杨深秀六人,世所称“六君子”者。
奉旨以案情重大,著军机大臣、内阁大学士会同刑部,严行审讯。
嗣复命御前大臣督同审讯。
定例,御前班次在军机内阁之前,众推庆邸领衔。
天尚未辨色,邸堂忽命材官来余寓所,促入府商议要件。
余遵谕赶往。
铁君良亦至。
邸云:“康广仁等一案极为重大。
吾忝领班,不能不借重两君,速往刑部会讯。
”并谓:“同案六人,情形亦复不同。
闻杨君锐、刘君光第均系有学问之人,品行亦好。
罗织一庭,殊非公道,须分别办理。
君等到部,可与承审诸君商之。
”余等趋出,时甫上午九钟。
爰往译署,先行片文咨照刑部,略述奉派会审缘由。
讵余车甫至西交民巷口,部中番役来告,此案因今早某京堂封奏,请勿庸审讯。
即由刚相传谕刑部,将六人一体绑赴市曹正法。
缘外间讹言孔多,有谓各公使出而干涉,并谓一经审问,恐诸人有意牵连,至不能为尊者讳。
是以办理如此之速。
余不曾亲莅都堂,向诸人一一款洽。
过后思之,宁非至幸。
时戊戌八月十三日之事也。
已革端亲王载漪,少不读书,刚愎自用。
自己亥冬间,其子溥亻隽立为大阿哥,朝中视线均集于该邸。
满大臣中竟有先递如意,希冀他日恩宠者。
所管虎神营,于神机营外独树一帜。
庚子拳匪乱起,一意提倡之。
维时某相国、某上公均授溥亻隽读,皆笃信拳匪,恃以仇教灭洋。
漪遂深信不疑,谓拳可恃。
步军统领已革庄亲王戴勋,右翼总兵其弟载澜,复附和之。
凡拳民入京,赴庄王府挂号,即为义民。
旬日之间,乱民集都城不下数万。
均首缠红布,手持短刀,杀人放火,昼夜喧嚣,有司不敢过问。
各公使馆由天津调兵入京自卫,苦于兵数无多,仅于东交民巷东、西巷口设卡驻兵,与我相持。
董福祥一军经调扎正阳门、东安门一带,保护内廷,严饬不准与洋兵冲突。
董福祥带武卫后军归荣相节制。
讵载漪暗相结纳,引为己用。
福祥亦以灭洋自任。
荣相再三戒饬,竟不听命。
实则福祥虽号知兵,仅与西域回匪结过硬仗,而泰西节制之师,彼实未经尝试。
因之相持数月,拥数万之众,乘势攻取,竟无如千余守使馆洋兵何。
朝廷亦以攻使馆为非计,特叫大起三次,凡近支王公大臣、内阁六部九卿,均蒙召见,面询方略。
许侍郎景澄、袁太常卿昶力言衅不可开。
言次激烈,竟触载漪之怒,当面申饬。
杀身之祸,即肇于此。
嗣闻天津不守,外兵行将入京救护公使、侨民,盈廷士夫均意在从速议和。
漪怒甚,遂矫旨先将许侍郎、袁京卿正法,以箝诸臣之口。
未几,而徐尚书用仪、立尚书山、联阁学元相继弃市。
时距洋兵入城甫三日也。
比时朝野震撼,人心皇皇,几有朝不保暮之势。
总缘彼有恃而不恐,盖欲早举非常之事。
而事与心违,大欲未遂,矫而出此。
倒行逆施,致成两宫西幸之局。
而国事危如累卵,已亦身败名裂。
哀哉!
当载漪恣睢用事时,余适署顺天府尹,有安抚地方之责。
五月十八日,拳匪火烧前门外大栅栏某洋货铺,延烧广德楼茶园,竟召燎原之祸。
大栅栏以东珠宝市为京师精华荟萃之地,化为灰烬。
火焰飞入正阳门城楼,百雉亦遭焚毁。
此诚我朝二百年未有之变。
炉房二十余家均设珠宝市,为金融机关。
市既被毁,炉房失业,京城内外大小钱庄、银号汇划不灵,大受影响。
越日,东四牌楼著名钱铺四恒,首先歇业。
四恒者,恒兴、恒利、恒和、恒源,均系甬商经纪,开设京都已二百余年,信用最著,流通亦最广。
一旦停业,关系京师数十万人财产生计,举国皇皇。
余适入内奏事,忽奉旨,令于召见军机后入见。
向例臣工叫起,均在军机之前,此次忽命留后,不知上意所在,心切惴惴。
亟趋诣朝房祗候,晤庆邸,略谈数语。
忽苏拉来报,端郡王已到门。
余素无一面之缘,无从款叙。
渠入门横目以视,故为不屑之状。
庆邸亟谓彼曰:“此是顺天府尹陈某,在此预备召见。
是我们衙门旧同事,署任京兆,现在地面上事全亏他。
”渠唯唯。
余甫与周旋,内监已传旨命余入见。
两宫问地方安靖否?后问所管近畿各州县有无民教相仇之案续行发生?末谓昨日四恒因炉房被毁,周转不灵,呈请歇业。
四恒为京师金融机关,岂可一日闭门?我命步军统领崇礼设法维持。
他与四恒颇有往来,又系地面衙门,容易为力。
讵彼只有叩头,诿为顺天府之事。
尔是地方官,本难卸责。
此事究应如何办理,我想四恒本非无钱,不过为炉房所累,一时不能周转。
如以银根见紧,官家可先借银给他,从速开市,免得穷民受苦。
尔可回署,传谕该商等妥筹办法,以三日内办好为妥。
承旨出,刚相候于门外,对余曰:“四恒事太后曾向我谈过,我谓非君不办。
但奉托一言,勿论如何,切勿牵累当铺。
至嘱至嘱。
”余奉命已觉毫无办法,聆刚相言更不知其意何在。
”当即回署,传见大、宛两县。
讵两县均系油滑老吏,不献一策。
治中王君系忠厚长者,询之,亦不得要领。
此事关乎民生市面,又奉特派,讵能任意延宕、空言搪塞?经历邢君进而言曰:“尹署有事,治中、两县、经历同见。
接济四恒,先须筹款。
京师城厢内外,当铺约一百十余家,均系殷实股东。
若命两县传谕,每家暂借银一万,共有一百十余万,可救暂时四恒之急。
且当铺均有殷实股东,闻刚相亦有当铺三处。
”始悟刚相切托,毋牵累当铺者以此。
余谓:“市面如此恐慌,当铺与四恒风马牛不相及,岂可以官势硬借?邢谓四恒局面恢阔,各家当铺均借有四恒之款,此时不过借官面,为渠筹划拔耳。
余谓:“君言甚善,惟早间奉上面谕,允拔官款助。
既有官款,何必累及当铺?现与诸君但商此时如何承借,将来如何归还,暨如何分配,如何抵押种种手续耳。
自维一介穷京曹,与四恒素少往还,不知该商等内容底细。
今奏借官款,勿论内帑,勿论部帑,责任均由顺天府一人担负。
万一四恒将来不能归还,又将奈何?”佥云:“此属可不必顾虑,京中大宗商务,如木厂、洋货庄、山西票庄、粮食铺、当典铺,均借有四恒银两,必有借券为据,即以借券作抵押品。
如奏请一百万官款,即令四恒将各商借券一百万,存入府库备抵,岂不切实?”余以为可行,斟酌再四。
票商殷实,并有山西老号为根据,当商纵令关闭,架上有货,亦较他商为切实,卒以二者借券为抵。
议定,余挑镫自行削草,漏夜缮折。
翼早奏上,奉旨允行,人心为之大定。
查原奏系请官款一百万两,计内帑五十万两、部帑五十万两。
内帑五十万,越日即行发出。
部款五十万,余请于王文勤王公韶,比时户部为董福祥驻兵,司员星散,部库亦被封锁,无从领取。
而四恒需款甚急,文勤亦无所措手。
适遇戎曹旧僚友某君告余曰:“闻君处分四恒事甚好,商民莫不感诵。
户部现驻董军,部款未能领出,自系实情。
但该部有内库在东华门内内阁后门东偏,闻之先辈言,庚申文宗幸热河,濒行,敕户部提银一百万存入内库,此时当尚存在。
何不一查。
”翼日,入见文勤,备述始末。
文勤曰:“微君言,吾亦忘之。
”立时传谕所司,开库发款,分交四恒领讫。
厥后,两宫西幸,洋兵入京,东华门为日兵佐守护。
全权入京,百事待理,部库五百万余款,均由某国捆载东去。
而全权办事处设立,需款孔亟,余犹密令陶君大均权商日官,将内库剩存五十万两联车运出,以济急用。
事后思之,诚为始愿所不及云。
端邸挟贵倚势,盛气陵人。
汉大臣中稍有才具者,必遭忌克。
当拳匪火烧正阳门,中外衅端已启,朝廷犹不忍毅然决裂,特于五月廿一、二、三等日连叫大起,召见王公、贝勒、军机、内阁、六部九卿,面询方略。
每日两次召见于西苑仪鸾殿东暖阁。
两宫背窗北面坐,门由西进。
座前设御案一,与门相距咫尺。
臣工揭帘入,由御案前经过,均往后跪。
案前数尺地,由近支亲王、军机重臣环跪,便于参赞密勿,他臣不敢越过。
讵是日早起,嘉兴许文肃公景澄进门稍迟,视阁内人数拥挤,无从退后,乃跪于御座旁。
军机大臣仁和王文勤公文诏,首言外衅万不可开,使馆尤宜保护。
端邸当面呵斥,文勤汗流浃背,俯首不敢再言。
皇上紧握文肃之手,谓:“尔出使外洋多年,现又在译署当差,必有处署善法。
”文肃对如文勤所言。
返支王公群相责备,人多言杂,不得要领而退。
迨午后二次叫起,各大臣咸在仪鸾门外朝房伺候。
袁忠愍公昶忽谓濂公曰:“围攻使馆,此系野蛮办法,德使已被戕,倘各使再有伤害,各国岂肯干休?弥天大祸,即在目前。
请向端邸切说,不可孟浪。
”言时声泪俱下,顿失常度。
濂公怫然曰:“此事我不能管,尔可径向端王说话。
”未几,两宫叫起,各大臣慑于天威,咫尺不敢进言,但静候上头处分而已。
连叫三日大起,仍不得要领而散。
从此端邸切恨许、袁二公,杀机即伏于此。
七月初三日,两公菜市正命,举国衔哀。
越数日,余谒荣文忠于邸第,商酌弹压地面方略。
董福祥排闼直入,谓文忠曰:“此事从何说起?顷间端邸传见,令我添兵攻取使馆。
我兵已损伤不少,岂可再调。
”言次悻然。
文忠漫应之。
余料其尚有他事,先辞出。
福祥告文忠曰:“我看陈府尹狠好,不知端邸何以大说渠闲话。
”文忠曰:“陈府尹与端邸各办各事,如风马牛不相及,闲话从何而来?我见端邸可代为疏通。
”越日,文忠入直,两宫发下端邸封奏一件,共参十五人。
首李文忠,次王文勤,均请即行正法。
余第十五,折中不言余由兵部出身,但言余由总理衙门出身,意余与洋人办过交涉,因以罪余。
时文勤甫入直房,文忠即将端折置入匣内,不令文勤阅看。
少焉,内奏事太监传旨入见,诸事承旨毕,参折尚存御案上。
太后无语,皇上视文忠,冀有转圜之策。
文忠奏曰:“中外决裂如此,全系载漪作成。
今日又有封奏,不知载漪愿将祖宗天下,闹坏到如何地步,方始罢休!”太后矍然曰:“我亦不以彼为然。
今日封奏,著即■111111起,勿庸议。
”文忠碰头, 回顾王文勤曰:“可速碰头谢恩。
”文勤重听,此呈全不知底细,尚以为获邀赏赐上方珍件也。
迨退入直庐,文忠以原折交其阅视,文勤惊喜交集。
余以署任人员,日在枪炮林中,力顾考成,代人受过,太觉不值。
言于文忠,请令王君培佑回府尹任。
文忠初不允奏,嗣以端邸与余有意见,恐蹈危机,因奏饬王培佑回本任。
太后谓:“陈夔龙署事以来,百废俱举。
且经手承办要件甚多,何能听其交卸?”文忠谓:“陈夔龙奉办各要件,已有端倪,既有本任人员,似应令其到任历练,俾免旷职。
”太后始允。
既而曰:“陈夔龙办事得力,无端令其交卸,未免面子下不去。
”文忠谓:“诚如上言,查王培佑现署太仆寺卿,亦系三品大员,可否即令陈夔龙署理?”旨曰:“可。
”余遂于七月十二日卸府尹任。
迨二十一日北京不守,两宫西狩,余无守土之责,获免清议。
惟有渐汗而已。
董福祥围攻使馆,相持日久。
一日,端邸忽矫传旨意,命荣文忠公以红衣大将军进取。
红衣大将军者,为头等炮位,国朝初入关时,特用以攻取齐化门者。
嗣后并不恒用,弃藏至今,形式仅存。
即访当年谙习演放炮弹兵弁之子孙,现存亦属寥寥。
炮身量极重大,非先期建筑炮架,不适于用。
以地势言,此项炮架,须建立于东安门内东城根,城外即御河桥,桥南西岸迤逦数十步,即英使馆。
统计由城根至使馆不及半里,各国公使参随各员并妇孺等均藏身于馆内。
该馆屋宇连云,鳞次栉比,倘以巨炮连轰数次,断无不摧陷之理。
不知该邸何以出此种政策。
此炮放出,声闻数里,宫中亦必听闻,亦断不能演而不放。
文忠心颇忧之。
继得一策,以炮弹准否,全在表尺。
表尺加高一分,炮位放出必高出一尺之外。
密嘱炮手准表尺所定部位略加高二三分。
轰然发出,势若雷奔电掣,已超过该馆屋脊,视线出前门直达草厂十条胡同,山西票商百川通屋顶穿成巨窟。
该商等十数家环居左近,一时大惊,纷纷始议迁移。
越日,收拾银钱帐据,全数迁往贯市暂住。
厥后,洋兵入城,各种商号均遭损失。
西号独克保全,不伤元气,未始非此炮之力。
各使经此番震撼,益切戒心。
当议约时,各使犹复提及此事,意颇悻悻。
余私谓李文忠公曰:“当日演放炮弹时,尺码若不加高,恐使馆已成灰烬,各使亦难幸存。
不过肇祸愈烈,索款愈多。
求如此时之早定和局,戛戛乎其难矣!”文忠亦以为然。
海城李鉴堂督部秉衡,以川督奉命巡阅长江。
维时拳教相讧,沿江各督抚会电略谓,内地拳民不可恃,各国战事不可开,洋洋千余言,推督部领衔。
朝廷虽不尽从,亦尚未显示决裂也。
自日本书记生山杉彬、德公使克林德先后被杀,战事已起。
某相国、某上公奏保督部知兵,电召来京。
时维七月初三,正许、袁两大臣授命之日。
督部入景运门,某上公迎之于九卿朝房。
余适有他事,与马军门玉昆酌商,同在朝房。
督部昌言于众曰:“前次沿江督抚电奏,我不知情,系张香涛窃用我名领衔。
李中堂在广东亦有电奏,朝廷任用此种人,焉得不误大事。
”某上公闻之,趋奉惟谨。
亦若督部一到,前敌指挥裕如。
督部亦沾沾自负,不惮顿翻沿江联衔前议。
迨其后请训赴津,夤夜驰往荣文忠公邸第,屏退侍从,密谓文忠曰:“洋兵如此利害,战事哪有把握?我此番往前敌,但拚一死。
可速电召李文堂迅即来京办理和议。
”文忠愕然曰:“君早间请训,吾辈一同入见,君谓民气不可拂,邦交不可恃,战事必有把握,颇动两宫之听。
何一日之间,所言自相矛盾如是之甚也。
”督部默然,匆匆辞去。
讵甫至杨村,所带部曲半已哗溃,督部亦遂吞金自尽。
倘于请训之时,以对文忠之语密陈于两宫之前,未始不可回圣意。
比时舍战言和,各使适困馆中,转圜较易为力,条款亦何至如后此之虐,西狩之行更可中止,国计民生保全甚大。
督部不此之务,始以大言欺世,继以一死塞责。
毕命疆场,诚得所矣,而君子不敢焉。
余由庚子五月十七日署顺天府尹,七月十二日卸任,为时不及两月,承办要件极多,而奉旨督办京津一带转运事宜,尤为重要。
时以衅端已启,成败未定,特命府尹筹备大车二百辆,以备万一翠华西幸之用。
爰假转运军需之名,以镇人心而备缓急。
都下风鹤告警,京员眷属纷纷南下,日需车马为数不少。
既经出京,一时不能遄回,辇下车马更形缺少。
而董福祥、余虎恩所带之兵,到处抢掠。
京员自有之车马,大半被劫。
总以上情形,一时骤办二百辆大车,甚非易事。
因思京通十七仓,花户约数十家,夙为仓蠹。
彼等气魄甚大,每户以少数计,约有大车数十辆或百辆。
若假以词色,令其急公奉上,仍从宽给价,彼既享优价之利,而又得报效之名,宁非所愿。
爰令大、宛两县剀切晓谕,该仓户等均各乐从。
不三日间,车辚马萧,辐辏于尹署左近。
余为编号,暗以兵法部勒,五车为一起,二百车分为四十起。
遇有前敌各军应需,车辆更番转运,限七日为来回。
然勿论前途所需如何紧急,必留车三分之一,不准拔动,专备内廷临时之用。
讵余甫卸任,后本任王君不甚解事,遇有各军需车,尽数支取。
而通州一带败兵充斥,掳掠横行,此项车马一去不能复还,三日之间署为一空。
余时犹居署内,偶一出门,只见署之左近,空诸所有,不似日前肩摩毂击景象,心窃异之。
讵十五日八钟,军机处苏位传信,谓赵堂请即刻前去谈话。
赵堂即赵尚书舒翘,时以刑尚入直军机,兼管顺天府尹事。
余疾趋入内,尚书谓余曰:“顷间两宫有西行意,问君前办之车马尚存若干?”余谓“前办大车二百辆,因前敌各军转饷孔急,截至十二交卸日止,计发出一百二十辆,留存八十辆,均专案移交后任收讫。
”顷进内时,目睹府署前后左右,并无车马。
不知王府尹如何办法,竟尔一辆无存。
尚书愕然,嘱余回署转告本任,从速预备。
余回各王君,渠惊惧之下,手足竟无所措,但有涕泣。
余亦无可如何。
讵十六日八钟,苏拉又来,谓尚书请我仍到军机处说话。
余谓:“是否并约现任顺天府尹偕往?”答曰:“并不请王府尹。
”余心颇不谓然,第不能不往。
余谓昨嘱预备车马一事,已转告王府尹,渠焦急万状。
今日公何不约渠商办,而又促我前来,讵另有他事相委。
公谓上西行意甚切,非车马不行。
此事保之如何办得来。
我意请君不分畛域,助予一臂。
前雇车马既已载运无存,烦君另行代购二百辆以供上用。
余云:“此事此时,万办不到。
从前人心未去,号令能行。
各仓户尚在京中,车马在家,徒费膏秣。
一经官家收用,咄嗟立办。
今则人心皇皇,仓户避乱,转徙一空。
勿论二百辆,即二十辆亦无从雇用。
此层请公原谅。
尚有为公申明者,从前奉旨命顺天府尹筹备车马,余固顺天府也,自应遵旨承办。
今余已交卸,负责自在顺天府尹。
第恐两宫不察,谓余系承办之员,此时既有延误,应余执咎。
余虽不敢分辨,倘因而获重罪,讵非冤甚!乞公于召见时,代为分别婉陈,免滋余咎。
”并谓:“余今日即移家南城,不复寓署内。
明日公若为此事,尽可向保之商办,勿再约我。
即约我亦不能来。
”故示决绝,以免纠缠。
实则尚未移家也。
讵十七日八钟,苏拉又来传信,谓礼亲王在军机处即刻候余说话。
是日,正值徐、立两尚书、联阁学授命之期。
昨夜拿交提署,已有所闻。
举家正深惶惧,今忽闻礼邸请余说话。
妻女相对愁惨万状,不知此去是吉是凶。
继而余妻许夫人慨然曰:“事已如此,势难托故不去。
君但放心前往,倘有意外不测,家中事我自任之。
”余不顾而去。
讵知一到军机处,仍系尚书出见。
乃知尚书虑以己名约余不来,故特假称礼邸相约也。
余疑虑顿释,谓公今约余,又系何事?尚书执前说,谓上问究竟能预备若干?但有数十辆亦可济用,不必二百辆之多。
两宫体恤如此,君敢不相助为理乎!余故询公曰:“今日顺天府来否?”公谓他不能办事,未曾约他。
余至此不能不急,且不能不怒矣。
因敛容对曰:“此乃顺天府应办之事件,我现在并非顺天府,一切事权不属。
公舍现任顺天府不问,而独向余责难,岂以余为可压制,而将坐余以诿谢之罪耶?”正彼此争执间,荣文忠忽由宫门趋出,谓车马之事,上知一时无从预办,太息曰:“既无车辆,我们决计不走便了。
”尚书闻之喜甚,余数日忧惧为之顿释。
正拟退出,适徐侍郎承煜趋进,与文忠密语。
余从旁窃听,大约监斩徐尚书诸人事,顾盼自适。
文忠默然不发一言,侍郎喋喋不休。
文忠厉声曰:“我尚有事,不必再谈!”掉头回北屋。
余亦乘车归寓。
许夫及吾女,已望眼欲穿。
越四日黎明,两宫竟西行矣。
余不能麻鞋间道奔赴行在,迄今思之,较深内疚。
西林岑制军春煊以门荫官水部,洊升京卿,因缘时会,出任粤藩。
戊戌政变为康梁牵累,几遭严谴,从宽改调甘藩。
庚子勤王,带队由蒙古草地驰廿余日夜达京师。
各省勤王兵无一至者。
制军一旅不啻从天而降。
两宫褒奖逾恒,承恩遂由此始。
余适为京兆尹,任京津前敌各军转运事。
制军诣余索取车马,意在驰往前敌助战。
维时李鉴堂督部甫出京,督带余虎恩、张春发各军驰往杨村等处。
军事孔棘,督部惟拚一死以塞责。
大局已不可收拾。
制军亲率材官、健儿,由草地来京,仅百数十人,余军尚驰驿需时。
余言之荣文忠公曰:“杨村已将不守,通州势成岌岌。
李鉴帅全军恐致覆没。
若令制军继往,不过同归于尽。
人才难得,须爱惜之。
”文忠曰:“君意云何?”余谓:“某奉旨办理转运事宜,阳为接济前方战事,实则专备两宫西幸,不至临时周章。
查昌平地近南口,为入宣府、大同要道,不如姑令制军驻兵此地,藉资休息。
徐观世变,为异日之用。
”文忠谓然。
制军不知底细,临行意颇怏怏。
余亦不便明告之。
未十日,都站飞牡,翠华西狩,道出南口,制军就近首先迎驾。
旋扈跸由晋而秦,极蒙恩赍,遂跻开府,总制川粤,官符极其煊赫。
后为项城所尼,不安其位。
辛亥铁路风潮,全国震骇,特起督蜀。
甫至鄂中,武汉已发大难。
余时任北洋,电保制军移督湖广,责以规复鄂垣。
讵知已微服扁舟,潜回沪渎。
卒徇党人之请,首先列名,电迫朝廷逊位。
臣节不终,识者惜之。
当制军无仕时,凭恃恩宠,嫉恶如仇,颇有赫赫之名,与南皮、项城相鼎峙。
时论南皮屠财,项城屠民,西林屠官。
三屠之名,流传几遍中外。
又谓南皮有学无术;项城有术无学;西林不学无术。
此言殊不尽然。
制军幼承庭训,雅负权略。
余官京曹时,曾见其受业于吾乡李苾园尚书之门,执弟子礼甚恭。
部务之暇,辄手持一卷,拳拳服膺云。
两宫西狩为七月二十一日。
余时尚在尹署,当与京尹王君培佑商酌,谓:“和议即在目前,府尹为地面官,衙署局势极宏敞,洋员必来寻问。
君若不远引,余愿偕君同洋员向机应付,徐图补救之法。
”王君无远略,但思逃避。
余谓:“君若离此地,余无守土之责,不得不先君行矣。
”适前敌运输车马遄回数辆,余急乘之,偕妻女出署。
许夫人不令余车先行,自为前驱,谓迎面倘遇敌兵,拚作一死,留余身为国家效力。
友人胡砚孙观察延,因乱回秦,所寓在黑芝麻胡同,仅派家人看守。
当即驱车暂寓胡宅。
所见沿途避乱平民,万人如蚁,均往西行,雅雀无声,景象极为凄惨。
困处胡宅三日,一无所知,但闻洋员并无恶念,亟觅庆邸议和。
偶思译署总办舒君文,在署资格最深,与总税司赫德颇有交谊,所居东四牌楼九条胡同,与余宅望衡相对,中仅隔于甬道,爰命仆向彼探问各方消息。
维时敬尚书信、裕尚书德、那侍郎桐均在彼处,若不知余之住址。
闻余尚在京,均各欣然约余速往,会商要事。
缘舒与赫德已经浃洽数次,又得日兵驻宅保护,隐然成为办事机关。
诸公述赫德言,各公使寻觅庆邸甚急,意在出而议款,甚至邸宅探寻多次。
不如据此联衔具奏,请饬令庆邸回京议约,便宜行事,与各国公使浃洽。
余谓此论良是。
但各国指名请庆邸还京,万一两宫不谅,庆邸亦在嫌疑之地。
不若据情奏请钦派亲信大臣,会同庆邸来京开议,较为妥善。
佥谓为然。
由余拟就奏稿。
时圣驾已抵山西大同,庆邸因病留滞怀来行馆。
稿虽拟定,无人赍投。
译署旧友吏部郎朴君寿亦在坐,平时颇以白首冯唐为感。
余谓朴君曰:“君欲建功立业,此其时矣。
”盍冒险一行。
众亦怂恿之。
朴遂允。
由余另拟上庆邸公函,详述原委,所具奏折,即请庆邸专弁径达行在,守候恩命。
折中具衔者八人,昆中堂冈领衔,以次叙列。
庆邸接见朴君后,即将原折派弁驰递大同行在。
时两宫正启銮幸太原,接到此折件,即命庆邸迅速入京,并未另简他人,但电催李文忠迅速到京会同办理。
第驾幸太原时,竟将庆邸眷属全行携去,亦可以测上意矣。
此八月初三日事也。
同日,并派会衔入奏之八人为留京办事大臣,汉大臣仅余一人,实为惭幸。
初十日,庆邸入京,传谕明日午后一时,同在北城广化寺会面,并约赫德同来,余与诸大臣均到。
河山风景,举目悬殊,不禁相对饮泣。
款议须俟文忠莅京始能著手。
先商之赫德,转告各兵官,先行开放各城门,俾四乡粮食、菜蔬照常入城,以维生计。
并戒各国军队强占民房,抢掠奸淫,以保人格。
赫德一一允诺。
浃旬阴霾,已见一线曙光。
此会诚大有造于商民也。
赫德谓城内有外兵驻扎,可保无虞。
附畿各州县镇市,闻尚有议和团勾串土匪、溃兵,肆行杀掠外人,啧有烦言。
此事中国地方官应负责任。
倘外兵出而剿洗,玉石俱焚,所伤实多。
庆邸谓余曰:“尔可行知顺属各州县,一律设防自卫。
”几忘却余已卸京兆任。
余谓现任府尹王君培佑,不知逃匿何处。
大、宛两县消息,亦复寂然,容即托人探访。
庆邸莞尔曰:“我以为尔尚是顺天府。
但虽卸任,此事总得帮忙。
”余唯唯。
邸又嘱将此次会晤情形,详细拟稿,即日六百里驰奏。
昆相起而言曰:“徐中堂桐以身殉国,从容就义,拟请附奏请恤。
”庆邸勃然变色曰:“徐相已死,可惜太晚了。
倘早死数日,何至有徐小云尚书论斩之事。
”因言十七日早间,徐尚书诸人已拿交军署。
军机入见,传旨片交刑部,即行正法。
荣相碰头吁恳,谓外边消息甚紧,京师岌岌可危,不宜骈戮大臣。
即令有罪,亦须审讯明确。
况本日系文宗显皇帝忌辰,例应停刑,可暂交刑部狱中,讯明再办。
上不允,而徐侍郎承煜已承命监斩。
文忠退出殿外,与我相遇,即曰:“今日又杀小云,骇人听闻。
此人必须保全,他日议和亦得一臂助,拟与君再行请起,代为乞恩。
”又曰:“此数日间,吾二人亦犯嫌疑,恐难动听。
不如邀同荫轩、文山四人请起,力量较大。
君在此少候,我立约彼等即来。
”先商文山,谓与小云虽无深交,亦无意见,可以同往。
迨约荫轩,渠冷笑谓文忠曰:“君尚欲假作好人?我看此等汉奸,举朝皆是,能多杀几个,才消吾气。
吾子奉命监斩,不能代乞请。
”文忠废然而返,曰:“事不谐矣。
冥冥之中,负此良友,奈何!奈何!”此七月十七日事。
小云诸人之命,实断送于此人之手。
假使小云尚在,今日议事,多一解事之人,岂不甚善。
渠死事遗折,我不能代奏。
庆邸谈次,意极愤。
余等闻之,均各怃然。
此为全权入京第一次会晤洋员,商办和议之肇端,余故详为之记。
拳民虽恣睢暴戾,寻仇擅杀,然亦尚知敬重长官。
余署京兆尹时,各城门、闹市均设神坛,虽亲贵大臣经过,喝令下舆行礼,不敢不遵也。
独余车过时,知为顺天府,谓系父母官,转学西人举一手为礼。
一日,余正在宅中与仲山尚书茗谈,仆人来言,有大师兄求见。
延之入,立于阶下,持刚相名片一纸,谓现因会中人数太多,饔飧不给,所寓某寺与府中所设平粜局相近,拟借拔京米二十石备用。
俟筹有钱米,即行奉还。
余尚迟徊,尚书谓,彼等亦君之子民耳,不如给之。
当即缮发谕帖,令其持向局中早该局委员浃洽,如数拔用。
时天际浓云密布,大雨将至。
该拳民仰天太息曰:“我等亦系好百姓,倘上天早半月降雨,四野沾足,早已披蓑戴笠,从事力作,那有工夫来京作此勾当。
”所谓“盗亦有道”也。
翼日谒刚相,手出军机处交片一纸,系交仓场拔米三百石备用,嘱余就中划还,余谓将来平粜事竣,于报销册中声叙数语可耳,此时勿庸汲汲拔还也。
古语有之:“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此言良信。
当拳匪肇祸时,崇尚书礼时任步军统领,责司地面,与右翼总兵载公澜臭味差池。
载公言之端邸,意欲惎之而未有间。
适四恒歇业,两宫召尚书维持市面,尚书诿之于余,上意颇不怿。
端邸以有间可乘,遂谋去公。
言旨开去步军统领,以庄亲王载勋补授。
勋固谄事端邸惟谨,而迷信拳教者也。
步军统领又名九门提督,即古之执金吾,管理京师地面,权势重要,驺从尤极煊赫。
公御任之次日,以理藩院尚书入直,遇余于东华门,一同下车进内。
尚书往昔入直,材官、箭手、左右侍从约数十人,每过九陌,软尘飞扬十丈,朝野群相艳羡。
至是入内,侍者仅仆役二人,与余相似,意颇萧索。
顾谓余曰:“今日太不成局面。
”余谓京师拳民充斥,弹压非易。
提督一官,尤难称职。
公已轻轻摆脱,岂不甚善?尚书默然。
厥后,载勋任事,一味纵容拳匪,杀人放火,靡日无之,卒造成蒙尘之祸。
各国公使在京议约,惩办罪魁,载勋首罹其殃,适为尚书替人。
犹忆洋兵入城时,以尚书曾任提督,祸几不测。
邸第为东城之冠,已为洋兵占据。
原存四恒银七十万两,无从索回,只身寓西北城穷巷养疴。
余曾往存问,尚书惟有太息。
余曰:“当日公若久任提督,则今日罪名恐不属之载勋矣余方为公贺,公何戚戚为?”
庆邸入京后,各官民避难离京渐次来归。
大、宛两县由京西来谒。
探知王京兆培佑尚在固安,函约来京,与余同见庆邸。
王君贸然曰:“此时北京太不成局面,各国弁兵纷纷占据,幸得邸堂到京,请令各公使速将洋兵全数移扎城外,不得在城内居住。
”庆邸无词以对,旋即送客。
继谓余曰:“此人太不晓事,如何能作府尹!”即日专折,请以余补授。
疏入允准,并令随同全权办理议款。
又旬日,李文忠抵京,余遂秉承两全权襄办和议。
京师每届冬令,贫民众多,顺天府向设粥厂,兼放棉衣。
兵燹之后,库帑无存,不得已,电寄山东袁慰亭中丞、上海盛杏荪京卿,请各助棉衣裤五千套,即日运京。
一面商之日本军官,索回禄米仓小米两廒,分设粥厂十余处。
孑遗之民免受饥寒,私心稍慰。
维时公约未定,俄使请另订俄约,先行结束东三省要案。
各使不谓然,日本公使争之尤力。
而俄政府不顾也,速电俄公使催促文忠办理。
文忠亦以为可,速电行在,乞先允俄所请。
虽两全权列名会电,每于发电后,始知照庆邸。
一日将夕,庆邸忽令材官促余到府说话。
时洋兵分据地段,下午七钟以后不能通行。
翼辰往谒,邸以电奏阅看,并谓李中堂任意坚执,竟徇俄人之请,我可耽不起此项罪名。
我拟奏劾之,尔可代削一稿。
余沉思良久,笑谓邸曰:“急脉似宜缓受。
此项电奏到西安,必难邀允,不过仍饬令两全权合并公约,和衷商办。
今贸然奏劾,两宫必疑两全权先不和衷。
文忠虽系重臣,究是外臣,邸则皇室懿亲。
倘因全权不能和衷,生出枝节,贻误议款,朝廷责邸必较责李相为严。
且目前正在用人之际,李相又为中外安危所系。
邸纵奏劾,试想两宫能允许乎?既不邀允,试问两全权随时与各使议约,相见之下,何以为情。
”邸云:“然则如何?”余谓可将此案详细曲折情形缮函密寄西安枢府备查。
此间仍和衷办理公约事宜。
俄约一事,各国既不允另案先结,行在亦断不允许。
于公义私情,庶几两全。
事遂中止。
李相亦微有所闻。
辛丑三月,余奉简河南布政使。
李相告邸,议约需才,会电留余,俟和议告成,再赴本任。
五月,各国撤兵,交还驻兵地面。
顺天府为日本军官驻地,该军官意颇留恋,不肯即时让出。
余故使其长官闻知,饬令交还。
甫经接收,即日移寓署中。
督同两县查看屋宇,均尚完好。
各房档案文卷,一无所有。
署外照墙,日官告示张贴层叠。
体制攸关,爰饬两县以修理墙壁为辞,漏夜洗刷净尽。
翼日,余出署,即有原驻署中之日官带领兵士以拜谒为名,径至署内,逐一查勘。
继见甬壁上彼等所出示谕均已除去,颇为惊异。
盖彼不料余进署如是之速,办理各事又如是之整肃也。
旋奉修理跸路工程之命,同被命者张都御史百熙、桂侍郎春、景侍郎沣。
从事匠作者又三月余。
时两宫已由西安启銮,初拟由潼关北渡。
继改道先至汴梁,俟万寿后再行回京。
庆邸忽奉电旨,速往开封祝厘。
意恐各使尚有违言,须庆邸到汴面询底细。
邸意迟疑,嘱余往商李相,代为一决。
时李相已移居私第,病莫能兴。
闻余来,延入卧屋相见。
余谓:“庆邸现奉召入汴,人心颇为惊皇。
”李相谓:“两宫召邸,大约不放心来京,庆邸不可不去。
”余故谓现在中堂抱病,庆邸倘再离京,若大京师,何人主持,似多未便。
公强起曰:“可告之庆邸,京中议约及译署事,我任之;地方事,尔任之。
庆邸可放心前去。
总之,庆邸不去,两宫不来。
”言尽于此。
余转告庆邸,遂定期就道。
讵启行之日黎明,各官均在西车站齐集恭送。
倏见杨莲甫观察神色仓皇,就余言曰:“昨夜外部侍郎徐进斋忽焉病逝。
中堂三更呕血盈碗,神智昏迷。
邸堂将行,此后外交事何人承任?”少焉,庆邸到站,即将侍郎病故、中堂呕血升余一一告知。
庆邸颇惊诧。
火车开行有定时,难以久留,匆匆上车去。
但嘱我辈小心办事而已。
先是,李相宣言:“陈筱石外放藩司,我不赞成。
目今外交才少,此人应留京大用。
”余闻之,切切私虑,以汴藩夙称优缺,京僚获简,不啻登仙。
若改京职,依然清苦,讵穷命应如是耶。
今进斋病故,外部侍郎一席,佥谓非余莫属,姑且听之。
讵事有出意外者,武进某京卿,外交、财政均其所长,而尤醉心督抚。
一闻进斋之耗,恐被特简,特密电西安政府,谓那琴轩侍郎曾任斯职,必堪胜任。
进斋遗折上,琴轩果奉简矣。
适跸路工程将次竣工,命余赴汴藩新任,在中途迎銮。
未即启行,李相骑箕仙去,两宫震悼。
庆邸甫抵汴,即命迅速回京。
余闻邸将回,不能不在京稍候。
又虑邸到京后,留我襄办俄约。
未几,又奉署理漕运总督之命,位列封圻,庆邸亦不便强留。
爰即南行,在河南宜沟驿迎銮。
两宫召见,嘉劳有加,即日真除。
送驾至直隶磁州,跪安后,折回汴梁。
取道徐州,赴淮浦接篆任事。
余遂为外史矣。
时辛丑年十二月事也。
辛丑和约,肇于庚子之乱,条款之酷,赔偿之巨,为亘古所未有。
当时主款议者,几为众矢之的。
旁观不谅,责备之严,诚不足怪。
庸讵知当局之负诟忍尤,艰难应付,有非楮墨所能罄者。
当庚子七月廿一日,两宫西行,各国军队入京,庆邸随扈,因病留滞怀来县。
适奉全权之命,八月初十入京。
合肥李文忠早经奉命来京议约。
甫卸粤督任,权寓沪上,直至闰八月十八日始到京。
先行传见税务司赫德,遍拜各国公使。
各国统兵大臣,尚未能接见也。
此为议和之始步,各公使与各军官先行商酌条款。
有此国以为是,他国以为非者,有各公使以为然,而各军官否认者。
类如驻兵及防护使馆,拓充守卫使馆汛地,并营建炮台、兵房等事,均由军官主议者,各使不得干预。
纷纷扰扰,三月有余。
迨议款粗有成局,各使遣员来告,并出示草案,谓向各军官苦口商酌,竭力争执,始允如此定议。
明知条款之酷虐,但中国铸此大错,亦实无可如何。
现有一言奉告,将来条款送到,中国政府万不可一字驳复。
须知我等公使责任在重修旧好,各军官则穷兵黩武,意在直捣西安。
中国政府若允照款议,自奉旨之日起,战事即为结束。
各军官但办交地、退兵等事,军费大宗,即于此日截止。
随时再由中政府与各使妥商节目,徐图补救大纲之所不及,岂非轻而易举。
若一时嫌条款酷烈,不允照办,各军官闻之,群相起哄,诚恐兵事一起,动员令一发,为害胡可胜言。
比时各公使竭尽能力重订议款,原有各条款自难删去,不知又增出几许条件。
试问中国尚能领受乎?即幸而仍照原款定议,但经此波折,不知又费几许时日。
即以兵费一项而论,恐又加增数百万以上。
两全权以各使所论各节,意在关切而非恫喝,爰即密电行在备案。
开议之日,先期由领袖日斯巴尼亚公使来照,谓该使馆廨宇狭隘,坐位无多,来宾请以十人为限,意极骄蹇。
维时李文忠公病卧贤良寺寓所,不能莅会。
庆邸约余及那琴轩相国,并法、英、俄、德、日五翻译偕赴日馆。
各公使与参随各员咸集。
首由领衔日使将约文节略朗诵一过,面交庆邸。
邸答以今日承各公使面交和约一件,容即电奏西安行在,俟奉有电旨,即行恭录知照,随将来件交余收存,辞各公使出。
各使亦不远送,意谓此乃中国求成也。
庆邸谓余曰:“端王等迷信拳匪,肇此大祸。
今日会议席间令我难受。
我为国受辱,亦复何说。
尔速将各使交来条约,送请中堂阅看。
即日会衔电奏行在,冀邀俞允。
此事今日必须办竣,电奏稿不必送我酌定;但于发电后抄稿送阅可耳。
”辞甫毕,匆匆乘舆去。
余回顾那相,讵知感受他项激刺,兼在使馆中为炉火蒸薰,出馆复经朔风扑面,寒热大作,登时患病,不能偕往。
余只身往贤良寺,始知文忠病迄未逾,不能见客。
当以此事紧要,讵能延误?商之杨莲府同年,先将条件呈文忠一阅,再行请示方略。
莲府笑谓余曰:“中堂此时沉沉昏睡,约件集三寸许。
讵能一一过目?不如由老宪台代拟电奏稿,呈中堂阅定,即行电发,较为便捷。
”余以事体重大,讵可擅便,莲府复曰:“军机迅急,间不容发。
今日不办,万难推到明日。
此稿宪台不拟,试问何人敢拟?”余正踌躇如何下笔始能动两宫之听。
文忠之四公子季高世兄出谓余曰:“家君昨日曾经说过,此次奏件须用重笔。
”余笑答曰:“如用重笔,只好请出宗庙社稷,方可压倒一切。
”爰即本此意拟一电奏稿,交季高送入卧内,请文忠阅定,即刻电发。
迨电讫,余抄稿持送庆邸阅看,时已午夜。
化干戈为玉帛,此其发端。
至今思之,阅时已二十五年,情事犹如在目前也。
当和约电奏寄到西安,两宫逐一阅视,以偿款数目太巨;惩办罪魁太重;德使克林德建碑京师,有关体制;防护使馆,将六部、翰林院划入界内,堂子祀天重地,亦须迁移,其他各款种种苛求,坚不允行。
荣文忠公婉言力陈,以事机迫切,非俯允不能弭患。
慈禧愠甚,谓请皇上斟酌,我不能管。
次日,北京全权电催,以各使专俟准驳确信,以定师行进止。
文忠复据以上陈。
慈禧谓:“两全权但知责难于君父,不肯向各使据情据理力与争辩。
我既不管,皇上亦不管,由你们管去罢!”言毕,将电稿掷地。
文忠皇恐万状,不敢再陈,惟有伏地碰头。
皇上徐曰:“尔等亦勿庸著急,明日再说。
”文忠回邸,私议视此情状,明日上去亦无结果,惟时全权电信又到,情形迫切。
文忠喟然叹曰:“此事责任在我,惟有淡中著笔,从权办理,庶几有济。
默视慈禧之意,未尝不知非允不可。
不过允之一字,难以当面说出。
”越日入见,此事暂不提及。
先将他事请旨讫,继云:“前日两全权电奏之件,已阅数日,刻间又有电来催,前已面请圣旨,可否由奴才等下去酌拟一稿,呈请改定,再行电发?”慈禧默然,继而曰:“如此亦好。
”文忠退出,即与枢府诸公查照来电之意,大致以宗庙社稷为言,姑为允准。
拟具电旨,不敢再请起面呈,即交内奏事处总监,呈请睿鉴。
旋传旨:“知道了。
文忠得旨后,即行电发,京中即日接到。
知照各国公使,和议遂由此定局。
此系庚子十二月杪之事。
迨辛丑十一月,余奉命迎銮,在河南彰德行在,获见文忠,文忠为余缕述之。
并云:“尔等在北京应付各公使,所处极难。
我在西安于两宫前委曲求全,得以了结此事,所处更难。
今幸回銮在途,河山如故。
然一思去年纵拳诸公铸此大错,其肉岂足食乎?”
和约第二次开议,惩办祸首。
各公使订期在英馆齐集。
该馆屋宇轩敞,并不限定中政府预会人数。
维时李文忠公病愈,与庆邸同入坐。
随往者仍那相与余及翻译各员,与上次相埒。
全权中坐,各使环坐。
余与那相坐于全权之后,各使对我情谊较为联络,礼貌亦较前次恭谨。
英使首先发言,谓:“今日特议严办祸首一条,有名单一纸在此。
但某意此案罪魁,确系端王一人。
若能将端王从严处置,其余均可不论。
不知全权之意如何?”庆邸谓:“端王系皇室懿亲,万难重办。
各国亦有议亲议贵之条,此事断不能行。
我前日于私邸曾对诸君说过,诸君亦无他议,何以今日又复申此说?”英使笑曰:“我亦知其办不到也。
”言次将单开各员名及所拟罪名,逐一朗诵,请中国照办。
单内人多,难以备录。
中如庄王载勋、右翼总兵英年、刑部尚书赵舒翘、山西巡抚毓贤,均请从重论,余以次递减。
全权告以庄王、毓贤诚有罪,总兵英年当时并无仇洋实权,不过联衔出有告示,原难辞咎,但讵能正法?至重不过斩监候罪名。
至赵尚书舒翘,仅随刚相往近畿调查情形一次,所居地位亦无仇洋之举,更无罪之可科。
即谓其不应附和刚相,革其任亦足蔽辜,讵可重论?各公使亦唯唯。
文忠复谓:“前数日诸位所言罪魁,并无启尚书秀、徐侍郎承煜在内,今日忽将二人加入,此是何意?”词未毕,义公使起而言曰:“某前日谒中堂于贤良寺,曾问徐侍郎为人如何?中堂告余曰,此人不好。
七月初三,监斩许侍郎景澄、袁太常昶,即是他;十七监斩徐尚书用仪等,也是他;二十一日,两宫西狩,逼令其父徐相国桐自尽者,又是他。
此种人,中国不办,各国只好代办。
”至启秀之罪,日公使亦获有凭据。
文忠愕然曰:“我不过随便一句话,尔竟据为实录。
”庆邸以他语乱之,义使始无词。
时已傍夕,各使谓,今日开议此案,未能议结,殊为可惜。
请先散会,明日再具照会。
庆邸出馆时,私谓余曰:“看此情形,英年、赵舒翘或可减罪。
”讵越日,各使联衔照会送到,坚执如故,不能丝毫末减。
而德使复怂恿其统帅瓦德西,以急下动员令相恫喝。
厥后均如来照办理,罚如其罪者固多,而含冤任咎、舍身报国者,不得谓无其人,只有委之劫数而已。
戊戌变政后,慈禧临朝训政。
电召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荣文忠公入辅,命以大学士管理兵部事务,在军机大臣上行走。
所有近畿各军统归节制,责任优隆,仿佛惠邸之于咸丰朝,恭、醇两邸之于同治朝。
公以余为兵部司员,素谙兵制,特派赞襄戎政一切事宜。
余受知最深,谊应赞助。
顾有不得不长虑却顾者,窃以枢臣既操用人之权,不宜更预征伐之柄。
地近则侵官,功高则震主。
虽云殊遇,实蹈危机。
爰具呈谨辞特派差使,并请公具折力请收回节制各军成命。
呈中有句云:“此日之责成既重,他日之责备必严。
九重之威福无常,四海之人心难餍”等语,其他则余忘之矣。
文忠接呈后,即谓余云:“君所言于理甚正,爱我尤深,极可佩感。
奈余昨奉命时,两宫谆谆付托,不准固辞。
并拟特赏佩遏必隆刀,以肃纲纪而慑群慝。
余已碰头力辞。
今若再行陈奏,复何说之辞。
”上意谓近畿各军,如宋庆毅军,辈行最老;聂士成淮军,勤于操练;董福祥甘军,骁勇好斗;袁世凯新建陆军,专尚西操。
各有所长,而均各不相下。
非有人督率而鼓励之,不足以集其长而收厥效。
嗣复命名武卫军,分为五军,聂士成前军、董福祥后军、宋庆左军、袁世凯右军,公自统中军。
训练十年,庶几缓急有备。
余复密上一呈,略谓:宋庆、聂士成、董福祥均系百战骁将;袁世凯兵事阅历较浅,然意重西操,亦足于湘淮各军暮气之后力求振作。
该员等专以练兵为责,固可日起有功。
若中堂所处地位与彼等不同,晨参密勿,午理部务,夜见僚属,■◆焉日不暇及,试问尚有何时得以细柳立营,都堂肄武?似不若中军但立一最高幕府,仿前代旧制,更番调各军入卫。
凡调京操练者,即为中军。
彼服其劳,我享其逸;彼分其任,我合其群。
相习相亲,庶可收指臂之效。
文忠初亦谓然。
嗣以武职员弁多所干求,同事者又各利其用。
董君福祥复荐其挚友张君俊充任翼长,而中军遂立,日与各军相周旋。
文忠间数日一临位,卒以事冗神疲,适形其苦。
余偶一谒见,公辄云:“悔不用尔条陈之言。
”
文宗晚年,肃顺用事,专权纳贿,盈廷满汉大臣,均仰鼻息。
新城陈子鹤尚书尤谄事之。
荣文忠之先德,以总兵殉金田之难。
公以羽林孤儿,服官工部。
一日,内廷某殿角不戒于火,文忠适进内,随同驻门侍卫、护军等,抢先救护。
文宗遥见一衣绛色袍官员,询是何人。
御前大臣查明,以公名对。
即蒙召见,并询家世。
知三世为国捐躯,嗟赏久之。
未几,户部银库郎中缺出,由各部保送人员候简,遂蒙朱笔圈出。
尔时肃顺任户部尚书,与陈尚书均与文忠先德有世交。
肃顺喜西洋金花鼻烟,京城苦乏佳品。
尚书侦知文忠旧有此物,特向文忠太夫人面索。
太夫人以系世交,儿辈亦望其嘘拂,因尽数给之。
尚书即转赠肃顺,并以实告。
肃顺意未餍,复向文忠索取,瓶之罄矣,无以应付。
肃顺不悦,以为厚于陈而薄于己。
文忠无如何也。
文忠好马,厩有上驷一乘,特产也。
肃顺亦命人来索,公复拒之。
综此两因,肃顺大怒,假公事挑剔,甚至当面呵斥,祸几不测。
公请于太夫人曰:“肃顺以薄物细故,未遂所欲,嫉我如仇。
此官不可做矣!”遂援筹饷例开银库优缺过班,以道员候选,闭门闲居以避之。
未几,八音遏密,肃顺由热河护送梓宫回京,内外臣工参奏,奉严旨论斩。
行刑之日,文忠先赴菜市口候之。
肃顺下车仰天大骂,咆哮不休。
狂悖如此,可想见当权时之气焰。
公目睹其就刑,公愤私怨,一旦尽释,特往酒市一醉。
厥后陈尚书因肃顺牵累,为御史奏参,查抄发遣,借寓三藐庵僧房。
文忠往视,讵寺僧势利,仅给破房一大间,四方风动。
时已冬令,尚书犹著棉袍。
谓文忠曰:“肃顺获罪,与我何干。
不料亦为人陷害。
往时至亲密友不少,迄无人来看我。
难得世兄雪里送炭,感激之至。
天气渐寒,身边尚无皮衣,即日须往新疆,川资全无所出,世兄能为我一谋乎?”文忠慨允之。
尚书所住房,以敝帏隔成内外间,尚书夫人在内嘤嘤而泣。
文忠请见,夫人曰:“我无颜面见世兄。
我早知肃顺凶狠,必贾大祸,力劝尔伯父不可与之交往。
弗听我言,至有今日。
现在悔已无及,不特家产尽绝,尚要充军万里。
”言讫泪随声下,文忠C16然不乐者数日。
尚书后抵伊犁戍所,卒为回匪戕害,论者惜之。
文忠又谓,以相法言,肃顺长身玉立,鸢肩火色,头部上锐下丰,全系火形,五行火形最少,亦最贵。
但忌声嘶,肃顺豺声,是以不克善终。
并谓满司员后官一品某君,形貌与肃顺相似云。
国家大政有二:曰行政,曰治兵。
综光绪一朝,荣文忠公实为此中枢纽,文忠没而国运亦沦夷。
诗云:“人之云亡,邦国殄瘁。
”斯言岂不谅哉。
穆宗崩逝,德宗入承大统,圣躬仅四龄耳。
文忠时以工部侍郎、步军统领兼总管内务府大臣。
内务府一差,权位与御前大臣、军机大臣三鼎峙。
御前班列最前,但尊而不要;军机则权而要;内务府则亲而要,武侯出师表所谓“宫中府中,俱为一体”也。
文忠负权略,敢于任事。
当穆宗上宾时,夜漏三下,两宫临视,痛哭失声。
内务府诸臣均在殿前屏息伺候。
少顷,慈禧语慈安曰:“事已如此,哭亦无益。
我们回去歇歇罢。
”文忠跪奏,谓:“此间尚有宗社大事,须两宫主持,万不能回宫。
请召军机、御前并近支亲贵入见。
”两宫命文忠传旨。
适恭邸已到,贸然云:“我要回避,不能上去。
”不知其用意所在。
枢臣文文忠祥扶病先至,宝文靖、沈文定桂芬、李文正鸿藻继到;同入承旨,德宗嗣立。
醇邸闻之,惊惧失常度,昏扑倒地。
懿旨令扶出,横卧殿角,无人看顾也。
登时凄皇惨状,迨不如庶民家。
御前大臣夤夜迎德宗入宫。
恩诏、哀诏,例由军机恭拟。
文定到稍迟,由文文忠执笔拟旨,因病不能成章。
文忠仓卒,忘避嫌疑,擅动枢笔。
文定不悦,而无如何,思以他事陷之,文忠亦知之,防御尤力,两端遂成水火。
文正与文定不相能,颇右文忠。
党祸之成,非一日矣。
某月日黔抚出缺,枢廷请简,面奉懿旨:著沈桂芬去。
群相惊诧,谓巡抚系二品官,沈桂芬现任兵部尚书,充军机大臣,职列一品,宣力有年,不宜左迁边地,此旨一出,中外震骇。
朝廷体制,四方观听,均有关系,臣等不敢承旨。
文靖与文定交最契。
情形尤愤激。
两宫知难违廷论,乃命文定照旧当差,黔抚另行简人。
文定谢恩出,惶恐万状。
私谓:“穴本无风,风何由入?”意殆疑文忠矣,然并无影响也。
南中某侍郎素昵文定,与文忠亦缔兰交,往来甚数。
文定嘱侍郎,侦访切实消息。
侍郎遂诣文忠处种种侦视。
文忠虚与委蛇。
一日,侍郎忽造文忠所曰:“沈经笙真不是人,不特对不起朋友,其家庭中亦有不可道者。
我已与彼绝交。
闻彼惎君甚,因外简黔抚事,谓出君谋,常思报复,不可不防。
”文忠见其语气激昂,且丑诋文定至其先世,以为厚我,遂不之疑,将实情详细述之。
侍郎据以告文定。
从此结怨愈深。
会京师大旱,谣言叠起,谓某县某村镇邪教起事,勾结山东、河南教匪,克期入京。
九门遍张揭帖。
贝子奕谟据以面奏。
两宫召见醇邸,询问弭患方略。
醇邸因德宗嗣服,开去一切差使,闲居日久,静极思动。
奏请电调北洋淮军驻扎京师,归其调遣,以备不虞。
文忠为步军统领,方在假中,醇邸所陈方略,一切不得知也。
以讹言孔多,力疾销假,出任弹压。
两宫召见,谓京师人心不靖,浮言四起,诚恐匪徒生心,拟调北洋淮军入卫。
文忠力陈不可,略谓京师为辇毂之地,旗、汉、回、教五方杂处,易播流言。
臣职司地面,近畿左右,均设侦探。
如果匪徒滋事,讵能一无所知?倘以讹言为实据,遽行调兵入卫,迹涉张皇,务求出以镇定。
事遂寝。
醇邸闻之怒甚。
文忠后知前议出自醇邸,亟诣邸第,婉陈一切。
而醇邸竟以闭门羹待之,交谊几至不终。
内务府大臣一缺,亦遂辞退。
文定知有隙可乘,商之文靖,先授意南城外御史条陈政治,谓京师各部院大臣兼差太多,日不暇给,本欲藉资干济,转致贻误要公。
请嗣后各大臣勤慎趋公,不得多兼差使。
越日,文靖趋朝,首先奏言宝与荣禄兼差甚多,难以兼顾。
拟请开去宝国史馆总裁、荣禄工部尚书差缺。
时慈禧病未视朝,慈安允之。
时论谓国史馆与工部尚书一差一缺,繁简攸殊,讵能一例?文靖遽以朦奏,意别有在。
然文定意犹未餍,复摭拾文忠承办庙工,装金草率,与崇文门旗军刁难举子等事,嗾令言官奏劾,交部察议。
照例咎止失察,仅能科以罚俸,加重亦仅降级留任,公罪准其抵销。
所司拟稿呈堂,文定不谓然。
商之满尚书广君寿,拟一堂稿缮奏,实降二级调用。
文忠遂以提督降为副将,三载闭门。
未几,文定病逝。
醇邸笃念旧交,欲奏请起用。
文忠笑却之。
适德宗春秋已富,试习骑射,醇邸备有上驷八乘,作为文忠报效。
奉旨赏收,加恩开复处分,旋补授京旗都统,大用。
又为枢臣礼亲王世铎等所裁抑,外任西安将军。
甲午万寿庆典,特令来京祝嘏。
维时中日战起,京师震动,居民纷纷迁徒,流言遂多。
步军统领福相国锟病不治事,人心皇皇。
恭邸重领枢廷,扬言于众,谓:“九门提督非借重仲华不可。
”公谓提督一差,十年前曾任过,方今国家多难,本不敢辞。
但昔为宝、沈媒蘖朦奏,先开去工部尚书。
今如以尚书兼差,始能承命。
否则,愿回西安本任。
迩时无尚书缺出,不得已奏请以步军统领兼总理各国事务大臣。
翼年乙未,遂任兵部尚书。
丙申四月,以协办大学士驰往天津查办事件,兼阅小站、芦台军队。
凡袁世凯新建陆军、聂士成淮军,均归节制,戊戌新政之前文忠奉命以大学士署直督兼北洋大臣。
八月,慈禧训政,召文忠入辅,兼督武卫五军,宋提督庆豫毅军、董提督福祥甘军,亦归节制。
督练甫年余,庚子拳教启衅,翠华西幸。
文忠初命议款,继命赴秦,仍直军机。
和约签字,固由两全权因应咸宜,而文忠造膝密陈,委曲求全,厥功尤伟,外廷不得而知也。
回銮后,奏设政务处,百废待举。
不幸鞠躬尽瘁,希踪武乡。
窃尝论之:甲戌德宗入承大统,仓卒之际,文忠实预其谋。
己亥大阿哥几干大位,危疑之际,文忠能寝其议。
综计一身仕止存殁,实与光绪一朝相终始。
文忠逝后不数年,两宫龙驭上升,国体亦遂改革。
白发老臣,荒江卧病,追维昔款,不知涕之从何出云。
再以上所言,半系亲闻之文忠者,不敢一字假托也。
荣文忠公精柳庄术。
光绪丙申五月,余随公赴天津查办事件。
公谓余,五年内必邀大用,时尚未补主事缺也。
迨庚子升京兆尹,辛丑持节淮浦,适符五年之数。
嘉定廖仲山尚书,余娅兄也。
丁酉七月由仓场侍郎升任左都御史兼总理各国事务行走,与公同署办事。
一日,公忽谓余曰:“昨见仲山额上紫气透顶,相书主外简封疆,内升清要。
昼日三接,恩遇优隆。
然其驿马并未发动,或者入直军机。
不出数日,定有分晓。
”甫及五日,尚书果奉命在军机大臣上行走。
公与许筠庵师应騤,奉派密云查办事件。
奏调余及恩君良,筠师奏调刑部司员左君绍佐、陈君昭常为随带司员。
治事之暇,公谓:“左君性情正直,遇事不肯迁就人,人亦不乐就之,与侍卿一官最宜,必任监司。
”谓陈君相貌丰腴,将来可望大用,财运尤佳。
余谓:“骏叔何如?”公曰:“骏叔才气开朗,满洲人员中亦少见。
论其作为,虽那桐、端方亦不过如是。
惟紫须黄目,与相不称,将来命运,究不及那、端”等。
后恩君洊升副都统。
庚子之变,赍志以没。
又本司同事某君已记名一等,以道府用,佥谓指日必邀特简。
公谓此级人面部下半瘦削,且左偏,相法最忌。
能保首领,已属万幸,且运行已终,讲不到外任之事。
未几,值庚子之变,其父某侍郎拟殉国难,正犹豫徘徊间,某君叱之曰:“不死何待!”急推其父入井中。
邻人深恶之。
后洋兵入京者,驻侍郎宅内,知其不孝,竟遭枪毙。
公有先见之明,历历不爽又如此。
国朝官制,军机处为最要,始设置于雍正朝,历五世至咸丰。
尔时天子当阳,乾纲独断。
任是差者不过秉承意旨,撰拟诏谕,靖共夙夜,即为尽职。
文宗末造,洪杨倡乱,糜烂至十六行省。
每遇疆吏奏报及统兵将帅六百里加紧奏牍纷至沓来,日不暇及。
文宗每日召见枢臣,询问方略。
佥云:“敬候皇上训示,不敢妄参一议。
”闻某中堂年已衰迈,造膝时久,俯伏青蒲,竟至鼾声大起。
文宗闻之太息,但令内侍扶出,不忍加以责备。
卒由上当机立断,某事如何处分,某股贼匪责成某大臣剿办;某疆吏有意推诿,力加申饬;某将领剿匪出力,破格奖励。
一一处分讫,枢臣承旨而出。
当时圣躬忧劳如是。
厥后两宫垂帘,亲贤夹辅,一国三公,事权不无下移。
各有声援,党祸遂因之而起。
同治末年,穆宗亲政未久,龙驭上宾。
德宗冲幼,仍请两宫垂帘。
比时恭邸领班,长白文文忠、宝文靖、吴江沈文定、高阳李文正,均一时贤辅。
第和而不同,虽为美政,卒至群而有党,未克协恭。
文忠多病,文靖但持大端。
当时推吴江主笔,高阳不肯附和。
吴江势孤,急召门人湘抚仁和王文勤相助。
仁和赋性圆融,不敢为左右袒。
吴江病逝,高阳柄政,意在延纳清流,以树羽翼。
南皮张香涛阁学、丰润张幼樵侍讲、宗室宝竹坡学士、瑞安黄氵敕兰侍读均以清流自居,慕东汉士风,辄以平章国故,摩厉群僚为己任。
文正一一延揽。
假借讲官之力,排斥异己,仁和竟不安其位而去。
当时清流横甚,文正亦为所挟持,声望顿为之减。
法越事起,朝野佥责枢府处置失宜。
甲申三月,适奉严旨,枢廷五大臣全行退黜,降罚有差,北屋为之一空。
诚百余年来未有之事。
另简礼亲王世铎、阎丹初、额小山两相国、张子青尚书、孙莱山侍郎同直军机。
诸臣均不谙内廷规制。
越日,复命前充军机处领班章京仁和许星叔侍郎入直。
时内政清明,八方无事,饶有太平气象。
然借海军为名,营建园居,糜款至数千万,亦枢臣将顺之过也。
朝鲜事起,中日失和,时则许尚书已物故,阎、张、额、孙诸大臣先后退出。
甲午冬,仍起用恭邸暨高阳李文正、常熟翁文恭两相国。
丁酉,高阳病殁。
戊戌春,贤王薨逝,常熟被逐,朝局又为一变。
八月训政,特召直督荣文忠公入京柄政,并统武卫五军。
庚子民教启衅,两宫蒙尘,卒能钟ね无恙,法驾回京,固由两全权因应咸宜,而文忠造膝密陈,默回天听,其功为尤巨。
盖枢府得其人则治,不得其人则乱。
此中机括,间不容发。
迨文忠病逝,继任非贤,争权纳贿,伐异党同。
不及十年,大盗窃国,阳借共和之名,暗窥神器。
国既不存,而军机处三字,亦遂无人过问矣。
从来报施之说,儒者不废。
无心求报,其报愈神。
前在蜀幕中谈及文诚在籍治乡兵办贼、毁家纾难事。
公慨然曰:“昔年袍泽效命疆场者,不下数千人。
久思奏请优恤,立祠飨祀,曾倩王壬秋孝廉代拟一稿,不合奏疏体裁,搁置未用。
忽忽又数年。
久窃高位,无以慰死者于地下,言之心怛。
尔时公并未命余削稿,即余亦无心见好于死绥诸君子也。
”第年少好事,特就公所述大概情形,率成一疏呈阅。
公谓中后段文义悱恻缠绵,微嫌前段叙事尚与当时事实未能符合,因略加改窜。
并将唐中丞炯前在川所带援黔各军阵亡将士,一并叙入。
另行清稿交缮折处缮发。
由拟稿至封发,时甫三日。
折弁回,已奉旨:准于死事地方建祠。
昔日黄沙白骨悉化青磷,诚宇宙间至惨之事。
至是而春秋享祀,获以升俎豆而荐馨香,公心为之大慰。
继余辞公北上,适经某逆旅,夜中梦至一官廨,堂上设公案,中虚一位,余旁坐,案左右陈列各名册,高可盈尺。
堂下武装军士累累,群向余叩首讫,欢欣鼓舞而去。
醒后语计偕马君柘村。
马君曰:“君殆积有大功德,故得此梦兆,今科必中无疑。
到京应试,首场第一日,夜三鼓,接到题纸,首题为“子张问行”,全章节目层出,头绪纷烦,略一构思,竟无从著手。
自维久惯落第,恐又虚此一行矣。
姑假寐,忽梦中有人告曰:“速起。
”天甫明,正拈毫属稿,第觉笔尖飞动,不假思索,汩汩其来,三艺一气呵成。
冥冥之中,殆有神助。
二、三场亦如之。
榜发果获售。
后二十六年余升授川督,请假回籍省墓。
戊申元日敬谒文诚公祠,昭忠祠即在其右。
入祠虔拜,不觉百感交集。
时唐鄂生中丞丈致仕家居,约余于文诚祠相见。
余述兹事始末,中丞亦为嗟叹不已云。
余与嘉定廖尚书寿恒,先后随任黔中,同为泰和周氏婿。
嗣缔姻钱塘许氏,又系尚书作伐。
许夫人为尚书夫人之胞妹,重重姻娅,交谊弥敦。
尚书由翰林洊升卿贰,扬历遍六曹。
第宅东华门外,东偏有余屋数楹,约余同居。
地近觚棱,远隔南城十余里,可谢绝一切酒食征逐。
散衙之暇,得以半日读书,尚书之赐也。
以文字受主知,凡春秋二试暨殿廷考试读卷、阅卷各差,无役不从。
第尚书不专以文学擅长,尤能洞达政术,力持大体。
丁文诚前官蜀中,改订鹾章,剔除中饱,百余万尽数归之公家。
奸商不便,屡嗾言官条列细故,冀翻旧案。
适蜀中另有他事,上烦圣虑。
甲午夏,命尚书与满洲某尚书驰驿查办。
溯川盐改章之初,文诚但持大纲,其间恤商便民,酌盈剂虚一应事宜,均前四川建昌道升任滇抚唐中丞炯力主其事。
中丞先德湖北布政使威恪公树义,与某尚书父某巡抚同官鄂省。
维时武昌不靖,滇督吴文节公移节湖广,奉命督师,檄威恪另领偏师杀贼。
时兵饷未集,应展师期。
某巡抚惎文节,兼嫉威恪,连檄催战。
文节愤甚,径往黄州授命,威恪亦殉节京口,军势为之一挫。
曾文正公为文节弟子,腾章上诉,并陈某巡抚种种陷害状。
严旨责问。
某巡抚畏罪自裁。
此咸丰初年事。
不图某尚书今日乃积矢于中丞,检查旧案,吹毛索瘢,全案几为翻覆。
尚书力持不可,谓此案如铁铸成,久经风雨,迄不动摇,后之人惟须率由旧章。
公家已收无穷之利,即有一二承办之员奉行不善,但当补偏救弊,济法之穷,而不可首先坏法。
议遂寝。
虽触满尚书之怒,不顾也。
尚书官译署久,一领京仓,旋升台宪,遂擢礼部尚书。
甲午中日一役以后,政府意见不无差池。
常熟逐去海盐,特保尚书入枢襄助为理。
刚相惎之。
戊戌夏,常熟被逐,尚书势遂孤。
时仁和在政府,与尚书情谊甚笃,而旨趣不同,每语人曰:“吾党中人,仲山火气太重。
可想见正色立朝之概矣。
”变政事起,荣文忠公入领枢垣,一意扶持善类,尚书安于位者年余。
迨文忠有事东陵,刚相遂以他事中之。
枢、译两差,先后开去。
庚子中外肇衅,董军与拳匪大逞淫威,东半城尤甚。
徐相国桐、孙文正家鼐第宅,悉遭抢掠。
余适任京尹,移居府署,第与尚书同居十二年,岂可不顾而去,遂约尚书暂时同寓署内,以避凶锋。
三忠授命,谣传尚书亦有嫌疑,几遭不测。
两宫西幸,尚书避乱昌平。
两全权入京议约,余再为府尹。
爰派弁持护照,迎尚书来都,相见怃然。
扁舟南下,获遂莼鲈之愿,亦云幸已。
年华荏苒,尚书久骑箕尾,余亦衰病侵寻。
刻以公子君时避兵来沪,枨触余怀,昔梦前尘,历历在目。
不觉其词之芜而感之深也。
尝读《论语》,于令尹子文之忠、陈文子之清,低徊往复,不能置之于怀。
求诸近世,于吾乡丁文诚公,如或遇之。
公起乡兵,毁家纾难,厥后率师勤王,褒奖之诏凡六下,惩办私出内监安得海,中外震惊,勋名尤为赫赫。
侯家林、贾庄两次合龙,省费以数百万计,均东抚任中事。
督蜀时奏改盐法,剔除中饱,百余万悉数归公。
虽奸商勾结言官,腾章奏劾,谣诼繁兴;至钦派大员查办,初革职留任,继以三品顶戴署任,继以四品顶戴署任,卒赖朝廷鉴公无他,始终倚畀,绩用有成,可谓忠矣。
以上数大端,彰彰在人耳目,勿庸叙。
至公之清,有非他人所能及,亦非他人所及知者。
余谒公于蜀中。
蜀为天府,地大物博,总督名位煊赫,宜其取精用宏矣。
讵知公一清如水,夔关每岁例解公费一万二千两,川盐局筹定每年公费三万两,均一介不取。
所入者仅恃养廉一项。
官虽制府,每年止养廉一万三千两,不及江苏、河南巡抚养廉之数,自奉部章减成发给,实计所得仅一万一千两。
藩司按月分解不足千两,一切幕僚薪工,均取给于斯。
加以公自奉甚俭,待人甚厚,亲戚故旧所识穷乏,希冀恩泽者不计若而人。
公日在窘乡,曾备衣箧一,用印文封固。
每值缺乏,命材官赍入质库,质银二百金济急。
俟廉银收到,即行取赎。
曾见厨役向公索帐,出言不逊。
公忿甚,欲驱遣之,而又无钱清还旧欠。
正拟持衣箱付质库,适成绵道王莲塘观察源来见,审公气色改常,徐谓曰:“公何忧之深也?”公谓:“实不相瞒,刻与厨役淘气。
藩司本月廉俸尚未送来,我又不便函催,是以窘耳。
”观察回署函知藩司,立将廉银送到,乃得解此纠结。
合署幕僚佩公清风亮节,均能敦品,各自刻苦。
每值年节及公诞辰,群相趋贺,至不能备官衣,但以双靴一帽,支应典礼而已。
公自奉每食四簋,而宾、祭独丰。
平生嗜好与和峤适相反,身后一棺,萧然几不能自给。
呜呼!晚近以来,沽清名以欺世者多矣。
实励清节如公者,吾未之见也。
乃叹公之忠不可及,公之清尤不可及。
仁和许恭慎公,武林望族,科第传家,一时乡里有“五凤齐飞入翰林”之誉。
公以壬戌进士殿试,高列二甲第二名,例用庶常,时充军机章京。
南天烽火,飞书羽檄。
沿江各将帅一切进止征调,均取决于中枢。
公仰承旨意,俯筹方略。
邸枢各堂,倚为左右手。
公亦感激驰驱,虽列上第,仍呈请归中书本班兼军机处行走。
仲父文恪公以公不入玉堂为憾,公弗顾也。
甲子五月,简放福建乡试副考官,时八闽未靖,疆臣疏请暂停考试。
继而兵事粗定,仍请如期举行。
得旨:正考官仍著原派之员去,副考官另简他员。
而公留京不遣。
翼日入直,恭邸一见即道歉曰:“昨福建副考易人,惭无以对君。
只因江南军事得手,金陵省城即日可望克复,论功行赏,枢府必有许多应办之事,非君莫属。
故特奏留君襄赞一切;典试学差,下科再行倚重。
”公无如何也。
未几,南京克复,捷音到日,时已过午。
公与直班王大臣均未敢直,遥见外奏事处司员,手捧鸡毛檄文,由景运门入乾清门,面交内奏事处宫监,恭呈御览。
公等从旁窥看,系八百里加紧公文一件,缀以夹板,大书“克复南京省城”六字。
露布风驰,万民称庆。
公自谓任差南北两屋垂三十年,每日在忧勤惕历中;所称心适意者,只此“克复南京省城”六字耳。
惟时枢臣恭候召见。
公急问恭邸曰:“此番召见,皇太后、皇上必询问金陵省城共若干门,何门濒江,何门倚山,暨东、南、西、北各方向。
似须先有预备,免使临临时张皇。
”邸云:“我未到过南京,一切茫然。
上如问及,凭何以对?”意颇焦灼。
公袖出一书曰:“此乃高宗南巡盛典第几卷,详绘金陵省城地图。
曾中堂攻取金陵已非一日,何处驻兵,何处挖濠,何门包围,何门进取,屡次奏报,曾经叙明。
某均于此图中拈有红签,并列小注,阅之一目了然。
请携带手旁,以备顾问。
”恭邸大悦。
迨召见趋出,对公一揖曰:“今日召见,全仗君先有预备。
敏练之才非某等所及。
”指枢垣中坐谓公曰:“将来此坐定属君矣。
”既而果然。
此系公亲告余者,遂笔诸书。
丙戌正月,余由伯兄城县署北上应试,道出光化,与马孝廉柘村偕行。
马君为伯兄乙酉湖北乡试分房所得士也。
行经河南荥泽口渡河。
南省公车纷纷竞渡,车多船少。
由辰至午,竟难击楫中流,势须头批船只运达彼岸,回空船到,方可成行。
维时朔风肆虐,尘沙扑面,重裘几不能支。
遥望渡旁,数十武有一小村落,驱车往询,知为邵家庄,同居一姓,为康节先生后裔。
当令仆夫暂将军骡卸下,以惜马力。
余与马君坐于车箱避风候船。
庄内一老翁悯余等劳苦,特约至宅内烘秫秸火,并以小米粥相饷,意极可感。
左屋设一药肆,司事者另一翁,工柳庄术,顾谓余曰:“君等上京求名,不辞辛苦。
观君额角满现黄气,此番到京,定卜高中。
异日名位,不可限量,可为预贺。
”询柘村能联捷否,笑而不答。
自维潦倒风尘,匆忙十载。
此来河干待渡,徘徊渡口,但有憔悴可怜之状,敢诩鸢肩火色,希冀宾王?闻翁所言,亦姑听之。
少顷,舆人来告,黄河中流泊有一船,当辞邵翁,立即驱车唤渡。
日已向夕,匆匆上船,但闻河冰东下,打船有声。
仰视半轮残月,掩映天际。
迨登北岸,夜漏已交亥矣。
舟中以梅村“一鞭夜渡黄河宿”诗句为题,与柘村各赋试帖诗一首。
礼闱榜发,果然获售。
马君暂时铩羽,均如所言。
后十八年来抚中州,驰往河上查工,道出荥泽口,为昔日停骖同渡之地。
邵翁之子来见,询其父,已委化多年;药肆善相之某翁,早经他适,若存若没无从问讯。
枨触前尘昔梦,不觉感慨系之。
俯仰之间,如同隔世矣。
爰于工次为邵翁之子位置一事,藉资饣粥。
大河南北,一时传为佳话。
今忽忽又二十年矣,拈笔述此,不尽怃然。
宁乡刘忠诚公坤一,以军功起家,历任封疆垂三十年,惠政甚多。
庚子拳匪之变,公适任两江总督,倡议与沪上各国领事,互签保护东南长江一带之约。
不动声色措天下于磬石之安,其功尤伟。
而虚怀雅量,尤有不可及者。
余与公素无一面之缘。
辛丑冬,奉命督漕,甫抵徐州,公侦知,即由南京来电,谓脾弱多病,两江地大事烦,实难胜任。
徒以时艰恩重,未敢恳辞。
江南地方自揣可照料,江北地面辽阔,界邻数省,伏莽最多,实难遥制。
特请余迅速到任,督率镇道府县严办冬防,以慑贼胆而镇人心。
如镇道有不率教者,尽可先行会衔奏参。
缘同官一方,均有地方之责,切勿稍存畛域。
一面严札镇道,所有江北一切剿匪、治河方略,就近请示漕帅办理,不必远道请示,辗转需时,徒滋贻误。
公如此推诚相与,匪特镇道服从维谨,即余亦不敢以客卿自居。
莅任一年,盗戢民和,为淮上积年所未有。
未几,而公在江督任内病故,余亦调任中州。
回忆同舟共济之雅,讵可复得。
而继任者,遂难乎其人矣。
庚子京师拳匪之乱,正阳门城楼化为灰烬。
辛丑两宫回銮有期,余奉命承修跸路工程。
以规制崇闳,须向外洋采办木料,一时不能兴工。
不得已令厂商先搭席棚,缭以五色绸绫,一切如门楼之式,以备驾到时藉壮观瞻,然费帑已数万金。
余旋外任,此项工程无人过问。
漕督岁支养廉约九千五百两,公费亦有万两。
余素崇节俭,不尚奢靡。
当节省岁入一万两,作为报效重修正阳门城楼之需,以为各疆吏倡。
计全国二十一行省,大省报效二万,小省报效一万,可凑集数十万,保难克日兴修。
讵皆置若罔闻。
迟之又久,某督入觐,面奉懿旨,谓门楼为中外观瞻所系,急须修建。
漕督曾报效银一万两,各省督抚受恩深重,而竟置之不理,不知是何居心。
太息久之。
某督承旨后,始行电商各省,多方凑集,得银三十余万两,克期兴工。
经岁而工告竣,都城百雉顿复旧观。
惟查各省所筹之项,均系提用正款,并求一解私囊而不可得。
南省某督素负盛名,至谓如此巨款,可惜徒事工作,何不移作兴学之用,较有实际。
宁知学堂之害,于今为烈。
试问今日革命巨子,何一非学生造成?弃礼蔑义,无父无君,恐非某督九京之下所能预料者耳。
米粮私运出洋,为江南一大漏卮。
余官京朝时已有所闻。
抵漕督任后,凡僚友至维扬来谒者,昌言不讳。
奸商勾串官吏,通同作弊。
由某人过手,由某口出洋。
舳舻衔接,一季运出米石难以数计。
而扬州守令阴主持之,以致不能穷诘。
余派员驰往,密为侦察,获有实据。
漕督有管辖淮扬地方之责,原可直接参办,第江督刘忠诚待我厚,谆谆以江北诸事相委托,知而不知,公义私交,均有未协,况此事应由彼主持,当即咨请查办。
忠诚接阅后,登时震怒。
以私运米石出洋为地方大害,扬州府县胆敢庇纵;江宁仅隔一水,院司道府盲然无知,致烦漕督来文询问,尚复成何事体,于面子上亦多未便。
初拟命材官持大令至扬,将守令拿往于江宁,严行处治。
嗣恐人心震骇,姑从宽先行撤任,即交运司程雨亭都转仪洛,归案审讯。
霹雳一声,贪吏震慑。
一府两县同时撤革,官方为之一肃。
讵扬州府石守与鄂督张文襄系属至戚,文襄欲为缓颊,已来弗及。
但诿过于余,谓漕督多事。
厥后忠诚仙逝,文襄继任。
检阅案牍,历历有据,无从与该守开脱。
复谓人曰:“即令实有其事,惟系江督责任,与漕督何干?仍不免多事”云。
不图公忠体国之大臣,竟出此等论调,窃所不解,而忠诚之遗泽远矣。
●卷二 #
常熟翁协揆,学问家世冠绝班行。
两充帝师,名高望重,而祸亦随之。
当戊戌廷试后,德宗御太和殿传胪礼成,驾还宫,召见军机,谓协揆曰:今科状元夏同龢与师傅同名,诚为佳话。
足见君臣一德,遭际攸隆。
翼日,为公揆辰,两宫先期赏赉,亦极优渥。
讵公入直谢恩,忽奉严旨,驱逐回籍,即日出京,不准逗留。
霹雳一声,朝野同为震骇。
公到籍后,闭门谢客,日在山中养疴。
迨八月政变,康梁获罪。
刚相时在枢府,首先奏言:“翁同龢曾经面保康有为,谓其才胜臣百倍。
此而不严惩,何以服牵连获咎诸臣。
”维时上怒不测,幸荣文忠造膝婉陈,谓康梁如此横决,恐非翁同龢所能逆料。
同龢世受国恩,两朝师傅,乞援议贵之典,罪疑惟轻。
上恻然,仅传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
协揆奉严旨后,始知夏间获谴,系由刚相构成。
因谓人曰:“子良前充刑部司员,由余保列一等,得以外简。
厥后以粤抚入京祝嘏,适额相奉旨退出军机,余即力保子良继入枢垣。
虽不敢市恩,实亦未曾开罪。
不知渠乘人之危。
从井下石如此!”嗟叹久之。
客有告协揆曰:“刚相识汉字无多,闻在直时,每称大舜为舜王;读“皋陶”之“陶”字,从本音;并于外省奏折中指道员刘为刘鼐。
”经公当面呵斥,渠隐恨,思报复久矣。
公熟思良久,曰:“是吾之过也。
”
甲午中日之役失败后,军务处王大臣鉴淮军不足恃,改练新军。
项城袁君世凯,以温处道充新建陆军督办。
该军屯兵天津小站,于乙未冬成立。
当奏派时,常熟不甚谓然,高阳主之。
讵成立甫数月,津门官绅啧有烦言,谓袁君办事操切,嗜杀擅权,不受北洋大臣节制。
高阳虽不护前,因系原保,不能自歧其说,乃讽同乡胡侍御景桂,摭给多款参奏。
奉旨命荣文忠公禄驰往查办。
文忠时官兵尚,约余同行。
甫抵天津,直督王文勤公文韶传令,淮练各军排队远迓,旌一色鲜明,颇有马鸣风萧气象。
在津查办机器局某道参案毕,文忠驰往小站。
该军仅七千人,勇于身量一律四尺以上,整肃精壮,专练习德国操。
马队五营,各按方辨色,较之淮练各营,壁垒一新。
文忠默识之,谓余曰:“君观新军与旧军比较何如?”余谓:“素不知兵,何能妄参末议。
但观表面,旧军诚不免暮气,新军参用西法,生面独开。
”文忠曰:“君言是也。
此人必须保全,以策后效。
”迨参款查竣,即以擅杀营门外卖菜佣一条,已干严谴;其余各条,亦有轻重出入。
余拟覆奏稿,请下部议。
文忠谓,一经部议,至轻亦应撤差。
此军甫经成立,难易生手,不如乞恩姑从宽议,仍严饬认真操练,以励将来。
覆奏上,奉旨俞允。
时高阳已病,仍力疾入直,阅文忠折,拂然不悦。
退直后,病遂增剧。
嗣后遂不常入直,旋即告终。
足见其恶之深矣。
袁逾年升直臬,仍治军事。
戊戌四月,文勤内召,文忠出领北洋。
袁君夙蒙恩遇,尚能恪守节制。
维时新政流行,党人用事,朝廷破格用人,一经廷臣保荐,即邀特简。
袁热中赋性,岂能郁郁久居。
倩其至友某太史入京,转托某学士密保,冀可升一阶。
不意竟超擢以侍郎候补,举朝惊骇。
某学士以承筐菲薄,至索巨款补酬。
辇毂之下,传为笑话。
袁君遵旨来京,预备召见。
入见后,传闻有旨,以文忠大逆不道,令赴津传旨,即行正法。
所有直督一缺,即以袁补授;并带兵入京围颐和园。
袁谓天津尚有芦台聂士成一军,曾经百战,兵数倍于新建陆军,围园之事,万不敢办。
至传旨将直督正法,亦恐办不到。
或俟九月两宫赴京阅操,相机进行。
八月初三,袁探知朝局将变,惘惘回津。
文忠佯作不知,迨其来谒,但言他事,绝不询及朝政。
袁请屏退左右,跪而言曰:“今日奉命而来,有一事万不敢办,亦不忍办,惟有自请死。
”文忠笑谓:“究系何事,何匆遽之甚?”袁袖出一纸呈阅,并观文忠气色行事。
文忠阅竣,正色告曰:“大臣事君,雨露雷霆无非恩泽。
但承旨责在枢臣,行刑亦有菜市。
我若有罪,其愿自首入京,束身司败。
岂能凭尔袖中片纸,便可钦此钦遵。
”袁知事不谐,乃大哭失声,长跪不起。
文忠曰:“君休矣,明日再谈。
”因夤夜乘火车入京,晤庆邸,请见慈圣,均各愕然。
越日,奉朱论以朕躬多病,恭请太后训政,时局为之一变。
首诏文忠入辅。
慈圣以袁君存心叵测,欲置之重典。
文忠仍以才可用,凡作乱犯上之事,诿之党人,并以身家保之。
袁仍得安其位,慈圣意不能释,姑令来京召见。
袁最机警,谄事东朝,前事不惮悉诿之主坐。
而宫闱之地,母子之间,遂从此多故矣。
上用非其人,转蒙其害。
一切无以自白,遂郁郁以上宾。
冲皇御宇,监国从宽,褫职放归,不能锄恶务尽。
武昌难发,特起督师,犹以为长城可恃。
卒至一入国门,遂移汉鼎。
恶贯虽满,竟获善终。
匪特天道难知,抑亦文忠所不及料者已。
淮安关监督署在板闸,距清江浦十五里而近,榷收运河南北商货,税率为内地各关之冠。
例由户部奏请简命满员充作监督,大都内务府得力司员任之。
榷斯关者,随任笔帖式一员,作为副关。
遇监督有丁艰、病故,就近由漕督委副关先行代理。
每于代理时间,勾串该关书吏、番役,朋比勒索,舞弊分肥。
病国病商,几至莫能究诘。
余任内,适监督某君因病出缺。
余维该关经收税款每年约数十万,现值洋商三联货单内河行船,每因各厘卡刁难勒阻,各国领事屡有责言,致烦辨论。
笔帖式职司奔走,不谙交涉约章,断难当此巨任。
爰电商署江督张文襄公,会委淮扬道沈观察瑜庆署理,檄令先行到任。
诚恐该副关大失所望,暗中勾同书役人等,朦蔽阻挠,复严札训迪而申儆之。
观察署理三阅月,力除弊端,征收较前为旺。
文襄闻之,谓僚友曰:“陈漕督初膺外任,不图处理淮关一事,竟能洞达政体如此。
余并非故违成例,不过审度时势,权衡事之轻重与人之胜任否。
但使于公家有济,虽身为怨府,所不敢辞。
区区淮关用人一事,乃其小焉者耳。
”辛丑冬,迎銮河北。
适有人奏淮扬运河高、宝交界处马篷湾,年年淤塞,亟应疏凿。
奉旨命余酌办。
余到任后,扬州堤工局总办丁观察葆元来谒。
观察熟习河工情形,此项要工,甚愿效力。
第须开岁秋汛后,始能筑坝动工,估计需帑银十万两。
余函商江督刘忠诚公,极以为然。
但苦经费难筹,竟在延宕。
惟系奉派交办之件,该地三十里河身淤浅,每届冬令,有碍舟行,万难置之不办。
漕署又无他款可资挹注。
正深焦虑,适淮关监督某榷使来谒,知余主办此工,而又无款可筹,密谓关署尚存不动杂款六万两,可以济用。
但须奏经俞允,即可照拨。
两淮盐运使程君仪洛因公来浦,谈及此项工程,允筹二万两。
余急电商忠诚,略谓难得关监督、盐运司不分畛域,以公济公。
此项工程需款十万两,有著之款已有八万两,札饬两藩司各筹一万,适符前数。
忠诚复电照办。
当即会衔奏请分拨,并派丁观察驻工督办。
此壬寅春夏间事也。
入秋水落,正在赶办筑坝、放水、开引河各事宜,备夫购料,逐日兴工,讵忠诚于九月初间病逝,江督一缺,以张文襄署理。
观察闻之,惊惧万状,星驰来署辞差。
意若文襄一到,功名即不能保,不如早避为是。
问以何畏文襄如此之甚,答云:“文襄前经某京卿参劾,特旨交忠诚查办。
忠诚派员赴鄂,同班中无人敢往,卒令观察往查。
案虽奏结多年,文襄至今犹憾之。
”余谓:“南皮乃君子人也,前事或已忘之矣。
君承办此项工程,乃系忠诚会衔奏派,现已开工,年前必须竣事,岂能遽易生手。
君但放胆办去,如文襄假公济私,遇事挑剔,致使承办之员不能放手办事,贻误要工,此责必文襄负之,我亦岂能无言。
”观察意终不释,勉强赴工,神形极其委顿。
未几,文襄莅任,果有严札前来督责。
一般迎合者,又复布散谣言,谓观察购料不实,用人不当。
观察乃功名之士,利害切身,忧与劳积,身膺重病。
此项要工几败垂成。
时沈敬裕公瑜庆为淮扬道,本有治河之责。
余亟檄敬裕驰往工次,代观察简料一切。
并使转达文襄曰:“两江总督参一道员,若摧枯拉朽耳。
公果与丁道有憾,何时均可劾罢。
目前要工正在吃紧之际,不应横加责备,使彼无可措手。
”文襄笑曰:“我不过聊示儆戒耳。
请告漕台放心,决不牵动公事。
”厥后工程事竣,文襄已回鄂督任,余亦调任中州,奏调观察赴豫差遣。
迨余移任苏抚,观察复随来苏,以资深道员,不数年亦补徐州道缺,可谓幸已。
丰润张幼樵学士,庚午乡试中式,出番禺张兰轩师之房。
乙亥,兰轩师典试黔中,余获售,与学士为前后同门。
丙子入京会试,曾见于上斜街番禺会馆兰轩师邸,匆匆未交谈。
丁丑春,师病没密云,学士往吊,并撰挽联云:“成一代史不可无公,岂期积蠹丛残顿惊绝笔;封万户侯何如知己,剩有素车白马为赋招魂。
”措词极其哀痛,余心折之。
学士遇事敢言,扶摇直上。
癸未奉命驰往陕西查办事件,于原参之外,复论列多人。
寻常查办,无此认真。
学士有句云:“往还五千里,咒骂十三家。
”可想见其崖岸。
厥后马江一役,自有公论。
学士自军台释回,一至北洋,旋作金陵寓公。
饱经忧患,绝口不谈时事。
庚子两宫西狩,李文忠公入京议款,特约学士入幕。
时余以府尹充留京办事大臣,襄办和议,与学士哲嗣仲昭,同为平远丁氏婿。
学士行辈居长,讵晤余时,即谓与余先后出兰轩师门下。
同门之义甚古,琐琐姻娅不足计也。
学士天资英挺,自经迁谪,学养愈复深邃,与余倾盖如故。
谓文忠幕中,晦若可谈掌故,而盲于时势。
其他某某,委琐恶劣,不直一噱。
其月旦峭刻如此。
朝廷议行宪政,行在政府奏设政务处,派某某充提调,某某充总会办,学士亦在奏派中。
电信传来,文忠喜甚,谓可徐图大用。
学士怫然不悦。
时仁和王文勤、善化瞿文慎均直军机,充政务处大臣。
于君晦若、孙君慕韩,并在会办之列。
学士拟就辞差电稿,嘱余代达荣文忠公,稿中有句云“某亦曾近侍三天,忝居九列,岂能俯首王、瞿,比肩于、孙”等语。
笔锋犀利,咄咄逼人,犹是当日讲筵气概。
和局未经签字,学士已请假回宁。
余督漕淮上,犹时通书札。
壬寅,哲嗣仲昭入汴乡试,道经清淮,手持学士亲笔函,托余派弁沿途护送。
仲昭以世丈称余,谓出自学士意。
余万万不敢当,专叙姻谊。
而学士之风义为不可及矣。
今读《涧于集》,回忆二十四年前,贤良寺内挑灯煮茗,如昨日事。
不禁人琴之痛云。
光绪癸卯科河南乡试,余入闱监临,见院中厅事上悬匾一方曰“月华纪瑞”,细审为雍正壬子吾乡平越王犀川先生士俊所题。
时以河东总督监临河南乡试。
八月十五日夜,目睹月华,先生以诗纪事,主司以下各有和章;复手书此四字以留雪爪。
诚科场佳话也。
余亦撰一联悬之楹间,文曰:“后百十三年雪苑衡才,公赋月华,我书云物;合万一千人风檐奏艺,昔吟桂子,今占梅魁。
”是年顺天借闱乡试,本省试期改迟,十月举行,故用梅魁以作佳兆。
昔闻科场巨典,神鬼实司纠察,此言颇信。
当点名入场后,夜漏三下,监临应至内帘,与主司相见,请发题纸。
见时仅作寒暄语。
题纸发出,率同提调监试两道暨任差官吏、文武员弁约百余人,赍送此项题纸到至公堂。
由余升堂,督饬应差官吏,逐员分给讫。
比时场内人数以万计,灯笼火伞以数千计,堂上堂下火光烛天。
而凡百执事视动俱寂,几若衔枚战士,万马无声。
亦似有文昌魁斗,临在上而质在旁者。
此无他,功令本极严肃,人心先存敬畏。
奋多士功名之路,实隐寓天人感召之机。
末世不察,至薄帖括为小技,而未审先朝驾驭英雄之彀,即在乎此。
科举一废,士气浮嚣,自由革命,遂成今日无父无君之变局。
匪特增余感想,亦犀川先生所不及料者已。
黄河大工,自郑工合龙后,当事者减少秸科,多筑石垛。
一望金堤,河流顺轨者十余年。
厥后裁撤河督,责成河南巡抚管理,事权专一,收效尤易。
余于光绪癸卯秋,抵豫抚任。
省中有大王庙四,曰:金龙四大王庙、黄大王庙、朱大王庙、栗大王庙。
将军庙一,群祀杨四将军以次各河神。
巡抚莅新,例应虔诚入庙行礼。
越日,黄大王到,河员迎入殿座。
余初次瞻视,法身长三寸许,遍体著浅金色。
酷嗜听戏,尤爱本地高腔。
历三日始去。
后巡视南北各要工,金龙四大王、朱大王均到。
朱与黄法身相似,金龙四大王,长不及三寸,龙首蛇身,体著黄金色,精光四溢,不可逼视。
适在工次,即传班演戏酬神。
在工各员佥谓,金龙四大王不到工次已二年余;此次出见,均各敬异。
余回省后,时值乡试届期,入闱监临。
夜中不寐,偶思河工大王有四,已见其三,不可谓非至幸。
独栗大王尚未见过,不识有一面之缘否。
讵至诚竟能感神?翼日,内帘值役之老兵禀报,栗大王已在闱中第几房之窗下,当即率同提调、监试两道,齐集至公堂,派员入内帘,用彩盘赍出,安坐堂上,焚香行礼。
并用余所乘大轿全副彩仗,启门弃往大王庙中供祀如礼。
初疑何以径至闱中,询之老吏,始知大王系嘉庆朝河南即用知县,曾充乡试某房同考试官。
兹之贲临,或亦重证文字因缘乎。
因忆前在蜀中,丁文诚公言,昔官山左,于贾庄工次挂缆堵口,亲见栗大王到工,大工即日合龙。
翼日,敬诣神位拈香,忽见法身颈上围绕白线一条,为前日所无。
正深疑虑,不两日接到礼部蓝印公文,惊悉穆宗毅皇帝龙驭上升,薄海臣民,同服缟素。
始知大王精气为神,犹是本朝臣子。
哀诏未到,实已先知,缟服临工,示人色相。
其神不隔夫幽明,其忠亦无间于存殁矣。
各大王、将军姓氏履历,均有专书,兹不备录。
甲辰会试借豫闱举行。
余以豫抚派充知贡举,总裁为长白裕文恪德相国、长沙张文达百熙尚书、吴县陆文端润庠总宪、南海戴文诚鸿慈侍郎,满知贡举为长白熙阁学瑛,其余同考、监试、提调等官,均由京奉派来豫,赞襄其事。
揭晓日,余与诸公齐集至公堂升座,拆卷填榜。
陆文端手持一卷语余曰:“此卷书法工整,为通场冠。
廷试可望大魁。
”揭封,知为肃宁刘君春霖。
其同乡阎太史志廉,亦系同考官,谓刘君平日所书大卷不下数百本。
正欣羡间,张文达又执一卷示余曰:“吾乡本朝二百余年,三鼎甲俱备,独少会元。
场中得湖南一卷,写作俱佳,以正大光明次序而论,我班次居二,例中会魁。
科举将停,机会难得,情商裕相,恳将此卷作为会元,庶使吾乡科名免留缺陷。
承裕相允让,即此卷是也。
”揭弥封,乃茶陵谭君延,为前粤督谭文卿制军之少子,咸庆主司得人。
迨殿试胪唱,刘君果获大魁,谭君亦以高第入词馆。
私揣两君异日文章位业正未可量,讵不数年间,时局日非,国步已改。
而此两人者,一则憔悴京华,仍效牛马之走;一则驰驱岭表,徒为蛮触之争,已忘其为故国词臣,先朝仙吏。
国家二百余年养士之报如此结局,尚何言哉!
余外任时,每月应奏折件交文案缮写后,必逐一检阅无讹,方始封发。
至题本则由幕中拟稿,阅定后恭书题字,即由承办书吏翻清缮权,即日拜发,不必再行检视。
豫抚任内,恭值乙巳年十月慈禧万寿,先期例进贺本,钱友人某君以稿呈画。
当以循例文字,匆匆一阅,即行书题。
第贺本中有恭值“七旬万寿”字样,心窃疑之。
以为本年系慈圣七十一岁寿辰,何以叙为七十,减去一岁?询之某君,谓历次贺本均系照上届题本抄录。
当检七十万寿贺本阅视,与此稿同。
而疑终不释,复检六十九年万寿本阅视,则与七十悬殊。
更检五十年、六十年万寿贺本与各前一年贺本比对,亦复不同。
计五十年、六十年贺本标明“五十、六十”字样,与七十年贺本标明“七十”字样同。
其各前一年贺本文字从同,并不言年数,系属通同颂语。
复检阅五十、六十万寿后一年之贺本,文字均与五十、六十万寿前一年同。
反复研究,恍然大悟。
缘寻常万寿庆典,礼部拟就普通贺表一通,先期颁行各省,临时缮写具题,以照画一。
独至整庆之年,部中另拟特别表文,标明五十、六十、七十字,仍先期颁行各省照式缮题,以昭郑重。
准是以推,本年七十晋一,仍应遵用普通贺表,毫无疑义。
当将原稿涂销,仍烦某君另照普通贺表缮稿呈画讫。
此事若于初画题稿时,稍不审慎,贸然发缮,直待各省表章一齐到京,经内阁看出,发回另缮,已赶不及。
疏忽咎小,贻误咎大。
即科以大不敬,亦复何说之辞!犹幸登时看出,从速改正,获免愆尤。
始知凡百执事,不得掉以轻心,此特一端耳。
某君经此周折,卒不安馆席而去,虽欲留之,亦无从已。
河南省赋税额每年三百十余万。
开封府祥符一县税额十万零,已逾贵州全省之数。
自黄河决口后,河占沙压。
但以祥符一县论,报荒已及八万余两,岁仅征税一万数千两。
习之既久,几成定额。
实则数十年来,民间垦荒逐渐成熟。
小民但知一己之利,罔计国家维正之供,匪一朝一夕之故矣。
余到任后,接准部咨筹饷原奏,严核各省钱粮一条,内开:河南一省,共报水占沙压地亩停缓银十六万七千余两。
内多指南中工、郑工、兰仪工等处决口所致。
其实决口堵塞以后,昔年漫决之地,早经涸复,半属膏腴。
而承此业者,多系巨室富商,久踞无粮地亩,官不过问等因。
当即设立清源局,札委司道切实整顿。
以祥符欠额最多,先从该县入手。
凡有已垦荒地隐匿未报者,悉令和盘托出,不究既往。
报明以后,分别全熟、半熟、轻荒、重荒、废荒五等,酌定升科减免去后。
讵有县属东乡薄镇、冶台等村回民李沅庆,借端抗阻。
在该村礼拜寺内煽惑聚众,约近万人,扬言抗粮罢市,拦阻米粮柴草,不准入城。
并将茶冈、小黄铺、招讨营等处电杆砍毁约十余里。
人心皇皇,风谣四起。
当饬常备军翼长袁道世廉,拣派该军分统杨副将荣泰,带兵会同县委驰赴东乡弹压解散。
杨荣泰进至该村,忽闻撞钟集众,又见四面火起。
该匪等愍不畏法,首先放枪击伤弁兵数名,并抢去砸毁毛瑟枪一杆,势颇汹汹。
我兵不得已,放枪还击。
登时格毙四五人,余匪始相率溃退。
该分统召集乡董开导,旋即一律解散。
匪首李沅庆已乘间脱逃,嗣因捕拿甚急,逃至陈留县韩冈白马庄村外,旷地桑树上畏罪自缢。
经督认明确,将尸身押解来省,饬令戮尸,传首犯事地方示众。
经此惩诫后,各乡纷纷开报地亩,极为踊跃。
仍饬该县从轻升科,以示体恤。
当事起之时,河南同乡京官,以隐粮为绅衿之耻,而输将又非所乐从,不责愚民作奸犯科,反责官府办事操切。
虽不敢胜章参奏,而责言之书,雪片而来。
余一概置若罔闻,但知绥靖地方,徐图善后。
直督某制军,豫产也,贻余书曰:“汴民玩法久矣。
经公少加惩创,不至纵成无父无君之局。
公之造福于豫民至矣。
”余方叹其制军为知礼,岂料阅时未久,某制军行与言违,至成为无父无君之人。
可胜叹哉!
戊戌变政,首在裁官。
京师闲散衙门被裁者,不下十余处。
连带关系,因之失职失业者将及万人。
朝野震骇,颇有民不聊生之戚。
太仆寺一应事件,应归并兵部,事隶车驾司。
刚相以承办司员不能了此,特派余专办此事。
余力辞不获,又不愿结怨同僚,爰会同驾司犯印稿诸君公同办理,当往该寺查看情形。
讵寺中自奉旨后,群焉如鸟兽散,阒其无人。
匪特印信文件一无所有,即厅事户牖,均已拆毁无存,一切无从著手。
因思太仆寺管理马政,与兵部时有公文往来,部寺书吏消息时时相通,乃饬部吏特约寺中得力之书役来见,善言晓谕,以安其心。
谓:“太仆寺官虽裁,而吏万不能裁。
此时遵旨归并兵部,不过于部中另设一科,仍责成尔等旧人办理。
寺中堂司多系满员,余等无从浃洽,尔等可回明堂上,速将信印文件交出,以便接收覆奏。
一面即妥筹附设机关,俾尔等不致流离失所。
”该吏等谓:“昨奉裁官之旨,堂司等官一哄而散,信印文卷无人过问,已由吏等暂行收存。
今日特携带到部,静候区处。
”余闻而嘉奖之。
一面回明刚相暨各堂,即于车驾司五科之外,特设马政科一科。
甫十日,东朝训政。
所有裁撤各官署,均复其旧。
太仆寺衙门亦在光复之列。
此戊戌秋间事。
迨庚子七月,余奉命署理该寺正卿,衙署在东城根,已为使馆占据,不能前往,仅假内阁汉本堂到任。
不数日,两宫西狩。
次年举行新政,太仆寺仍在裁撤之列。
兵部衙署亦划入使馆区域。
迄今思之,如同梦寐。
自来名父之下,难乎为子。
朱、均均称不肖;而能承继禹之道,启独称贤。
盖善作犹贵善述也。
吾乡丁慎五方伯体常,为宫保文诚公之子。
方伯尝谓:“吾父之高勋伟略,诚不敢望希万一,而其清风亮节,虽未之逮,窃有其志。
”当作郡三晋时,南皮张文襄公适为晋抚。
窃疑大员子弟习于纨,御方伯独严,多方裁制。
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启处。
卒以克勤克俭,卓著循声。
文襄雅重之,深羡文诚有子。
长安薛云阶尚书,前授四川成绵道,原缺为固始丁价藩观察署理,文诚正资熟手。
檄令尚书外署建昌道。
尚书不悦,而无如何。
未几,升晋臬以去。
履晋日,方全以署首府参谒,即遭尚书讽刺。
谓:“自维才识庸暗,成绵道一缺,已不胜任。
不意天恩高厚,洊升法司,尚祈时加照拂”等语,迨署臬使时,长白刚子良协揆来作晋抚,谓前随恩露圃中堂、童薇研总宪入蜀查办事件,事竣后,以宫保系一代伟人,谒诚拜谒,竟不蒙传见。
言次意颇悻悻。
方伯均婉语谢之,而奉公维谨,夙夜匪懈。
刚无可挑剔,卒膺上考。
方伯以外补潞安府知府,名不列军机记名单内,卒升河东盐法道。
其简在帝心如此。
后擢甘臬,坐升甘藩,莅任未久,适粤藩某方伯牵涉康梁一案,从宽改调。
上以方伯夙著清操,堪以坐镇雅俗,特调广东藩司,旋护广西巡抚,大用。
方伯蒿目时艰,急流勇退。
于卸抚篆后,抗疏乞病,还我初服。
闻者莫不羡之。
余居文诚甥馆数年,代司笺奏。
方伯两次述职来京,又复朝夕与共。
乡情亲谊,交非泛常。
尝谓:“文诚值大可为之日,不恤鞠躬尽瘁,以身许国,方伯值无可为之时,不妨莼鲈寄兴,以病乞身。
”匪特乡邦哲人,即求之各行省,如此门望,具此雅量清操,亦恐不多见者矣。
庚子七月廿二日,西宫西狩。
八月全权大臣庆邸、李文忠公先后入京主持和议。
京畿内外,人心渐定。
余再尹京兆,徇顺直商民之请,两次吁恳回銮,均蒙优诏褒答。
逾年五月,和约签字,洋兵一律撤退,交还京师地面。
适奉旨,定期十月还宫。
维时京城残破不堪,急须修理。
全权大臣先期电奏,请派大员承修跸路工程。
行在枢府拟定长沙张尚书百熙、长白桂侍郎春,奏请派充。
慈圣笑谓:“此次工程须由在京大员中拣派,情形熟悉,较为得力。
我意中已有两人:一兵部侍郎景沣;一顺天府尹陈夔龙。
不如一并派充,四人合办。
”枢臣承旨后,即刻电京遵照。
桂侍郎前在庄王府任差,有庇拳嫌疑,不果前来,张尚书一时不能赶到,先由余与景侍郎召匠选料,赶速开工。
初次入东华门,蓬蒿满地,弥望无际。
午门、天安门、太庙、社稷坛等处,为炮弹伤毁。
中炮处所,密如蜂窠。
想见上年攻取之烈,不寒而栗。
披荆斩棘,煞费经营。
此外如天坛、先农坛、地坛、日月坛暨乘舆回时经过庙宇,大半均被焚毁,急须修理。
工程浩大,估计实需工款约百万两。
而堂子全部择地移建,与正阳门城楼之巨工尚不在内。
景侍郎狃于从前习惯,凡工程估定价目后,堂司各员例取二成节省经费。
拟照前例,借工帑余润,以偿拳乱损失。
余不以为然。
谓此次拳祸之烈,为二百年所未有。
九庙震动,民力艰难,此项工程不得以常例论,应核实一律到工。
即所派员司,一律自备夫马,洁身任事。
将来大工告竣,准给优保以酬其劳。
侍郎意不怿,谓余有意与彼作梗。
适张尚书到京,颇以余所论为是。
侍郎无如何,始允会同入奏立案。
余等分期就同司员督理工作,历经三月,工程大致完竣。
当即电知行在。
奉旨:“跸路工程现已修竣,陈夔龙著即赴河南布政使新任,在中途迎銮。
讵在京尚未启程,复奉旨署理漕运总督。
即日驰往行在,于河南汤阴县宜沟驿接驾。
次日扈从至彰德府,复奉实授漕督之命。
次日复扈从至直隶磁州,恭谢天恩,送驾讫。
数日之间,三次召见,赏赐优渥,并赏白金一千两。
旋面谕即行折回河南,取道淮徐赴漕督任。
逾年壬寅,接张尚书等函,知堂子业已兴建讫。
余复于漕督任内捐廉银一万两,倡修正阳门城楼。
各省均提公款助修,计一年余,始行工竣。
承修跸路工程之案,乃告一结束。
特备书以谂来者。
蜀为天府国,川东最富繁,川南次之,川北又次之。
川西出成都百里,至灌县止,尚属内地景象。
灌以西,一望沙砾,广漠无垠。
光绪乙酉春,丁文诚公松、建阅武,约余同行。
曾经茂州达松潘夷地,为唐时维州一道,李卫公筹边楼、安戎城遗址尚存。
穷荒戍卒,犹能谈当日绥边伟略。
盖昔贤之规模远矣。
嗣由松、茂折回邛、雅,地接打箭炉,乃入前藏要道,明正二十余家土司头目来谒,文诚一一传见,宣以天朝德意,继复慑以幕府军威。
该土司等诚惶诚恐,匍匐战栗,谨遵约束,奄有赞皇当日治边才略。
继仍诣灌县查勘都江堰工程。
按岷江发源岷山,滔滔东注,直趋灌口。
秦李冰为守,特凿山穿埠,名曰离堆。
俾江水流入内地,中分内、外二江,资以灌溉成都左近三十六属州县田亩。
设立人字堤,并筑分水鱼嘴,约以内六外四为率。
春间放水入堰,灌溉农田。
秋成以后放水,堰内所积泥沙,淘汰务尽。
并铸铁柱三,深埋土中。
凡挑治泥沙,以见铁柱为止,所谓深淘滩也。
当夏间江水入堰,顾虑冲决,沿堤多用竹笼,中实巨石,横列堤间,层累而上,然亦不可过高,以便内江水漫过堤,流入外江,不致为害田亩。
所谓低作堰也。
前贤为民大兴水利,惨淡经营,具有苦心。
千百年来,不能改易。
川民富庶,实亦半系于此。
余随文诚莅止时正春初,亲临该堰,早经官吏率同夫役挑挖净尽。
第见李冰所制铁柱以为标准者,一律横卧地上,径约二丈,围五寸余,中经沙水剥蚀,铁质适成龙蛇之势,斑驳陆离,古意盎然。
曾命拓工椎拓数十纸,以备稽考。
时逾四十寒暑,几经世变,重检敝簏,惜已无存。
丁未七月,衔命督川,满冀旧地重来,再访陈迹。
讵回黔扫墓,尚未入蜀,复奉移督两湖之命。
西望锦江春色,如在天上。
忆于贵阳城南雪崖洞丁文诚公祠中载瞻遗像,曾有联云:“南来重拜祠堂,是葛相一流,如瞻北斗;东去忽挝鞭策,别谢公廿载,怕过西州。
”盖纪实也。
今日者,病卧沧江,倏焉一纪,夜凉不寐,前尘如梦。
不觉触上心来,爰挑灯强记,拈笔书之。
长沙张文达公百熙、善化瞿文慎公鸿衤几,余官京师时,均有一日之雅。
文达因其乡人杨勤勇、岳斌子嗣争承袭世职事,曾介同年陆文慎宝忠言之于余,恳为斡旋。
余执例案力却之。
虽不悦,卒亦不忤。
辛丑入京,同修跸路工程,力除积弊,意见尤相投,遂结金兰之契。
文慎前官翰林,曾于同乡黄再同编修处屡晤之。
辛亥以后,同居沪上,文酒往还,把晤尤数。
两公同岁举于乡,先后入翰苑,均为高阳李文正公高弟。
文正每与长白荣文忠公禄谈宴,极称许两君,不置诸口。
文忠爱才若渴,戊戌夏出任北洋,专折奏保人才,曾列举之。
庚辛之际,两宫驻跸西安。
枢臣端邸载漪、刚相毅、赵尚书舒翘、启尚书秀,因庇拳获严谴,枢府乏人。
文忠密荐于朝,特旨令迅速来陕,预备召见。
时文达任广东学政,文慎任江苏学政,相约交卸后会于汉口,联辔入秦。
文达先到,谂知文慎莅鄂需时,爰纡道回湘省墓。
讵文慎到汉,接秦中友人密函,星驰而去。
文达由湘返汉,乃知文慎已著先鞭,竟不稍候,有孤前约,意颇不怿。
迨赴行在,定兴鹿文端公传霖,已先入政府,只须再简一人充数。
两宫无所可否,转询文忠择一委任。
文忠密奏,圣驾计日回銮,举行新政,可否令张百熙、瞿鸿礻几各抒所见,缮具节略,恭呈御览。
再求特旨派出一员,较为得力。
上颇然之。
奉谕后,文达力论旧政如何腐败,新政如何切用。
并举欧西各国治乱强弱之故,言之历历,何止万言。
文慎不逞辞华,但求简要,略陈兴利除弊四端。
两宫阅竟,谓文忠曰:“张百熙所言,剑拔弩张,连篇累牍,我看去不大明晰。
还是瞿鸿礻几所说,切中利弊,平易近情,不如用他较妥。
”文慎遂入直军机,公推主笔,夹辅七年,恩遇独渥。
嗣因议改官制,与同直诸君意见不合。
北洋某制府复遥执政权,横加干预,文慎遂不安其位而去。
时文达业经物故,不读逊位诏书,尚系全福。
国变后,文慎不克家居,避兵海上。
余适由北洋谢病来沪。
乱后相见,偶话先朝遗事,几如白头闲坐,同说开、天。
文慎骑箕,忽已七载,思之黯然。
余亦老病颓唐,非复数年前之意兴矣。
李文忠公文通武达,出将入相,早依香案,晚博侯封,勋名位业,藉藉都人士之口;独终身不预皇华选士之役,不无缺陷。
岂真文昌魁斗不入命宫?抑或珊网玉衡无关鼎鼐?否则,范衣和钵,别有因缘。
未种前世之因,自未结今生之果也。
公最喜衡文,前充总理衙门大臣,适同文馆学生年终考试。
中文一场,试卷多于束笋,各大臣请公校阅,公喜甚,扃门三日,亲手点定甲乙,其勤于衡鉴如此。
岁在丁酉,顺天乡试将届。
七月杪,公诘朝亲造署刑部侍郎内阁学士瞿文慎鸿礻几之门,排闼而入。
文慎称公为阁师,平昔绝鲜往还。
闻公来,不识何事,急肃衣冠出见。
公屏退左右,密告曰:“闻今科北闱乡试主考已经内定,我与君均在选中。
但我数十年戎马奔驰,久荒笔墨,不知能胜任否?君年优学富,久掌文衡,确系科场熟手。
届时务祈主持一切,格外偏劳。
”文慎闻公出言突兀,不胜骇异。
而又未便辩驳阻其兴致,姑漫应之。
讵翼日,八月朔,值简任各省学政之期,文慎得放江苏学政,知公所言不尽确然,然犹盼公仍得充北闱考官也。
迨初六日,礼部题请简顺天乡试主考,奉旨圈出四人,公迄未预。
始觉前言全无根据,不知何人凭空择以饵公,公亦贸然信以为真,致向文慎肫肫告语也。
此乙卯年逸社席上闻之文慎者。
群叹科场选举主司一席或预与否,均系前定,不能妄有希冀云。
湖南湘潭王壬秋太史丈,余久耳其大名。
甲申入蜀就姻,居丁文诚公幕府。
太史时掌教成都尊经书院,往来较数,获益又较多。
太史论经不主宋学,论文力追秦汉,诗五言崇尚选体,七言奄有李、杜、苏、黄之长,洵为咸、同、光三朝作手。
然议论亦有太过者。
一日,过我书斋,见案上《吴梅村诗集》,笑谓余曰:“此乃天雨花弹词,君胡好之甚?”实则太史所作圆明园宫词,大半摹拟梅村,不能脱彼窠臼也。
太史得名最早,睥睨一世,喜作灌夫骂座。
中兴诸将帅,半系旧人,均敬而远之。
独与文诚公臭味相投,申之以婚姻。
文诚逝世,太史所作诔文,哀感顽艳,其遒丽处,恐六朝人无此手笔。
性情极坦率,不拘小节。
余督湖广时,太史忽由湘中致书,词颇滑稽。
略谓:“昔岁端午桥抚湘,曾与彼约,但荐绅不荐官。
午桥唯唯。
今君督鄂,余拟翻前议,但荐官不荐绅。
君意云何?”因胪列多名,纷纷请托。
余稔太史久,知其笔已到而意先忘,一概束之高阁。
太史卒亦不忤也。
辛亥以后,一莅沪江,为余题《水流云在图》长句。
适奏议刊成。
并为制序。
诗笔在樊山、止庵之上,序文较之散原、蒿叟,另辟一格,余宝而藏之。
未几,应纂修民国史馆之聘。
乙丙之际,不恤徇乡人之请,首先列名劝进。
晚节不终,识者惜之。
然太史亦老态龙钟,不久即归道山。
倘早没数载,宁非全福。
昔查初白吊钱蒙叟云:“生不同时嫌我晚,死无遗憾惜公迟。
”余与太史生幸同时,而太史没后,诚不能谓无遗憾。
怀亲戚故旧,不觉怃然。
辛丑公约签字后,两宫回銮。
维时李文忠公积劳病逝。
项城继任北洋。
荣文忠居首辅,项城夙蒙恩遇,尚受节制。
迨文忠逝世,遂以疆吏遥执政权。
一意结纳近侍,津署电话房可直达京师大内总管太监处,凡宫中一言一动,顷刻传于津沽。
朝廷之喜怒威福,悉为所揣测迎合,流弊不可胜言。
癸卯,张文襄内召,两宫拟令入辅,卒为项城所挤,竟以私交某协揆代之。
文襄郁郁,仍回鄂督任。
继复推举某某入直枢廷,辇下号称三君,均为其所亲昵。
厥后议改官制,北洋所练大镇,应归陆军部直辖。
不得已拨出第一、第三、第五、第六四镇归部。
以直隶地方紧要,暂留二、四两镇自为督率。
朝廷姑允之。
以粮饷处赢余关系,与某尚书意见相违,竟尔凶终隙末。
荣文忠殁后,善化主持枢政。
项城初颇结纳之,嗣因商定中日和约,善化以外务部大臣资格先与日使交际一次,项城不悦,凡事阳推让,而阴把持,善化几无发言权。
迨和约告成,两方遂成水火。
善化得君最专,一意孤行。
适内阁官制成,力排项城援引之某某等,一律退出军机;嗣以枢廷乏人,复召桂抚林赞虞中丞为助。
项城暨某某等闻之哗然,思有以报复。
善化恃慈眷优隆,复拟将首辅庆邸一并排去。
两宫意尚游移,讵讹言已传到英国,伦敦官报公然载中国政变,某邸被黜之说。
适值慈圣宴各国公使夫人于颐和园,某使夫人突以相询。
慈圣愕然。
嗣以此事仅于善化独对曾经说过,并无他人得知,何以载在伦敦新闻纸中?必系善化有意漏泄。
天颜震怒。
项城探知原委,利嗾言官奏劾。
善化薄有清名,言路不屑为北洋作鹰犬,一概谢绝。
重贿讲官某,上疏指参。
善化竟不安其位而去。
枢府乏人主笔,特旨召张文襄入辅,项城亦夤缘同时奉诏。
时庆邸年老多病,屡经请假,复诏令醇邸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
然事无巨细,均由慈圣主持,诸臣但唯唯承旨而已。
昊天不吊,两宫龙驭先后上升,今上入承大统,醇邸以摄政王监国。
项城因事获咎,几遭严谴,赖文襄多方调旋,得保首领以归。
文襄亦以国事日非,亲贵用事,屡谏不听,赍志以殁。
辛亥八月,武昌发难,沿江各行省纷纷独立,复特旨起用项城,冀以支撑危局。
讵项城甫出,清祚即因之而告终。
辛亥以后之事,余不忍言,实亦无可言之价值也。
定兴鹿文端公传霖,其先德简堂太守,与先光禄公同官黔中。
太守殉难都匀,全家尽节。
文端只身逃出,获归故里。
先光禄公以知县告休,黔乱道棘,致未及归,即捐馆舍。
余兄弟时仅数龄,零丁孤苦,惟母氏是依。
久之,遂占贵阳籍。
厥后抚豫、督川,两次入京陛见,获遇文端。
询及往事,公谓:“我与张香涛、廖仲山均随宦贵州,旋即回里,忝列科名。
君何以久恋黔中,不回本籍?”意以久堕边方,代余扼腕者。
余谓:“公等去黔日,年已及冠。
比时南中驿路,尚未全阻,故获成行。
迨先光禄弃世,余甫八龄。
苗匪遍地,生存已属万幸,何能如公等高举远引。
且今日博取功名,确系由黔发迹。
黔不负余,余亦不可负黔。
”公为嗟叹者久之。
公昔开府中州,锐意清理粮赋,大拂汴绅之意,特绘《中原逐鹿图》。
卒以未竟厥施。
量移秦中而去。
迨总制西川,苦心经营藏卫,以招抚瞻对番众内附一事,与中枢意旨不合,开缺另简。
迨公入居政府,余两谒公于京邸。
公道及前事,未尝不悼惜痛恨也。
公操守清廉,意见不无偏倚,而于满汉之间界限尤严。
然闻善则喜,改过不吝,为他人所不及。
当荣文忠以都统外任西安将军,公适为陕抚。
将军莅秦之始,巡抚例须出郭跪请圣安,并通款洽。
是日公以病敌,仅令藩司恭代行礼。
文忠诣抚署拜谒,复托病不接见。
将军、巡抚同处一城,时已半城,彼此迄未谋面,文忠亦姑置之。
嗣因旗、汉互讼,文忠持平办理,不袒旗丁。
又以旗营兵米折价事,一照市价,不为畸轻畸重。
公闻之幡然曰:“吾过矣,吾过矣。
曩误听他人之言,谓荣公夙有城府,不易缔交。
不图处分旗、汉交涉之事,持平如此。
”嗣后陕民不受旗丁欺陵,皆所赐也。
即日命驾诣军署拜谒。
军署材官久不见大储旌,至是大为惊诧,即速报知文忠。
文忠拟闭门称谢,而公已排闼直入。
相见之下,公首先伏地引咎。
自陈误听人言,多时未通款洽,此来负荆请罪。
并以文忠夫人为宗室芗生相国云桂之女,相国充壬戌会试总裁,公出门下,以世谊请见,直入后堂存问,交谊弥敦。
秦士大夫两贤之。
未几,文忠奉命祝厘,改就京职,大用。
言之恭邸,公遂擢升川督。
卒以藏事棘手,不安其位。
戊戌政变,文忠入辅,承旨起用公为粤抚。
维时粤督茶陵谭文卿制府,辈行在先,公乃再传弟子,俗所谓门下门生。
谭公挟长,意颇陵公。
公复求援文忠,改调江苏巡抚,旋署两江总督。
庚子京师拳匪之乱,率师勤王。
嗣闻两宫西狩,公遂驰往西安。
文忠复援引入枢,同心辅政。
未几,文忠骑箕以去。
公支持危局者数年。
余三次入京,获侍清宴。
公提及文忠,尤时抱人琴之痛云。
庚子拳匪之役,余署京兆尹,两月适冒三大险,而卒化险为夷。
端邸奏参中外大臣十五人,不才竟附骥尾。
倘非圣明保全,几遭不测。
此一险也。
承办前敌转运车辆,备西狩之用。
乃因后任不善酌剂,两宫临时传差,竟缺车马之供。
倘因此竟触上怒,责难原办之人,获咎匪浅。
卒邀圣鉴,不加罪谴。
此又一险也。
以上二险,余已载入笔记中。
更有一险,言之尤为可骇。
当中外开衅之初,总署照会各公使,限二十四点钟一律离京。
各使以限期促迫,万来不及,纷纷函请展限。
德公使克林德径往总署面商,中途遇害。
狙击者乃虎神营旗兵。
端邸等以大错业已铸成,不恤倒行逆施,围攻使馆之事起。
各使困处使署,水、米、果蔬均各缺乏,具一公函,请查照总署前议,即行离京。
但须求兵队保护,并烦得力大臣一员伴送到津,乘轮回国。
此函到后,枢译两府公同商酌,事属可行,第派兵恐生枝节,而伴员尤难甚远。
刚相忽宣言曰:“我意中有一人,如令伴送各使,定能胜任。
不知渠肯去否?”众询何人,刚相云:“陈府尹曾在总署当差,与洋人素相识。
现署京尹,又系地面官。
京通一带,均其管辖地,呼应较灵。
”荣文忠谓:“陈府尹现兼武卫中军差使,军事与民事均资熟手,一时恐难离京。
”刚相谓:“各使来函请派军队护送,陈某现在武卫军,若奏令率同军官偕往,讵不更善?”文忠语塞,但云:“姑与彼商之。
”乃谓余曰:“伴送洋员出京,此事诚险。
刚相言非君莫属。
我看各公使困馆中,实非了局。
彼等愿离京,不如送往天津,搭轮返国,留他日相见地步。
君如愿往,可令董福祥派兵一营随同护送。
”余谓:“董军前戕害日本书记官山杉彬,各使恨之切齿,万不能派往。
”文忠谓:“武卫中军右翼统领田总兵玉广,与君同乡交好,派其带兵偕往何如?”余思各使多疑,虽来函自请离京,特故作无聊之词,为希冀缓攻之计。
岂肯自寻荆棘,冒此危险。
第默察枢府之意,甚愿将计就计,令洋人全数出京。
府尹一官,职司地面,倘奉命伴送各使,在我亦复无词可诿,姑作依违之语,以观其后。
讵两日后,各使复来一函,果如余所逆料。
略谓“前函请贵王大臣派员伴送我等出京,继思由京至津二百四十里,火车已断,沿途溃兵拳匪,谅复不少,节节阻止。
试问贵王大臣,有何十分把握,能保护我等一律平安抵津?虽有伴送大员,恐中途若遇险阻,无从为力。
我等公同商酌,惟有力守使馆,专俟大兵来援。
万一竟遭不幸,各国政府岂肯干休?迩时大军来华,定惟贵国枢廷首辅大臣是问”云云。
前事遂寝。
余于无形中消除一大苦厄,各公使自为一身计,实不啻兼为我计。
否则,一出国门,溃兵拳匪相逼而来,余与各公使同归于尽。
他日议款,不知从何说起。
第就余而论,率能化险为夷,诚幸事已。
光绪甲辰冬,中州苦旱,大河南北数千里,望雪孔殷。
余率司道府县,设坛虔诚祈祷,消息寂然。
时已仲冬,春麦亟须布种,尤切焦盼。
忆前署京兆亲见本任王府尹培佑,奉命至邯郸县龙井,恭请铁牌到京。
越日,即降大雨,成效昭著。
当派道府大员,虔诣直隶邯郸县,恭请铁牌。
维时文武寅僚佥谓,隔省祈祷,豫中向无办过成案,意在阻止此行。
余谓天人一理,罔分畛域。
但求精诚之感召,何必例案之拘牵。
仅用一纸公文,咨行直督备查。
时则京汉火车已经合轨,往来甚便。
铁牌请到之日,于渡黄河南岸后,距省约十余里,祥符令驿马来报,于夜戌时入城,应先往龙神庙恭候。
余出署时,默观天象,第觉微云点缀,淡月朦胧,私念天色如此,恐难立沛祥。
讵舆甫至庙门,朔风扑面,异常栗冽。
嗣将铁牌恭奉神龛,率属行礼讫,已有薄片雪花,纷披满地。
众皆惊异。
由夜达旦,历一日许,雪厚八寸余。
四野沾足,人心为之欢汴。
越日,谢降。
余率襄祀各寅僚,咸集二曾祠瓣香楼公宴,赏雪赋诗纪事。
诗载《松寿堂大梁集》中,赓和者廿余人。
曾书楷刊石,嵌于祠之石壁,以留雪爪。
余旋别大梁,复丁世变,早已付之过眼烟云。
岁在丁巳,豫中使者田焕亭中丞,椎拓远寄,细加审览,已经风雨剥蚀,损缺不完。
今又数年,中经兵燹,不知梁园片石劫后尚存在否。
客有自夷门来者,拟访问之。
平远丁文诚公,清风亮节,冠绝一时。
平生赋性鲠直,不谙世故。
持节二十年,与连圻诸将帅有公义而无私交。
独于合肥兄弟,深鲍子知我之感。
癸酉冬,由东抚请假回黔修墓,道出汉皋。
时李勤恪公总督湖广,闻公至,班荆道故,把酒言欢。
濒行,谓公曰:“我知君官清如水,不名一钱。
此番回珂里,亲戚故旧所识穷乏,均须解囊分润。
特备银三千两,聊托缟之义。
藉壮行色,不敢谓豪举也。
”当以情词剀切,未便固辞,暂为收受。
继思携带现银,诸多不便,且行囊尚可自给,即以原封嘱张樵野观察代存鄂寓。
俟回任时就便奉还,遂匆匆往黔中而去。
甲戌九月扫墓事竣。
遵旨回东,仍出汉皋,拟将原件送还。
观察谓原封不拆,显见未曾动用,于交情上说不下去。
不如全件拆封,另为封固,再行归还。
总算领彼人情。
乃拆视原银,平短色低,想系司帐者当时作弊,勤恪不知也。
但既经拆劫,何说之词,代补足平色三百余金,由观察送还,以全交谊。
丙子冬升任川督,入京陛见。
驰驿不过天津。
文忠专函迎途邀约,坚请至津门一叙。
在津盘桓两日,别时,文忠谓现今督抚陛见到京,应酬大于往时数倍,知君两袖清风,一无所有,已代筹备银一万两,存京某号。
君到京时,可往取用。
迩时公囊中羞涩,以文忠高义薄云,不忍负之,竟尔收受。
讵到京正值某邸某相生日,外使入京,所望甚奢,手笔不能寒俭。
又同乡举子百数十人,留京待试,群望所属,更须从丰助。
综计一应支出,前款万不敷用。
公筹维再四,笑谓一客不烦二主,复函致文忠,再行代筹万金。
文忠毫无吝色。
公到川后,屡思筹还,而力终不逮。
乙酉秋间,公子子美比部在京病逝,公闻之哀痛,百感交集,谈及文忠借银事,自忖归赵无期。
乃嘱余代拟函致文忠,略谓:“前荷盛情,久铭肝膈。
屡思返璧,力不人心。
自维此生无报琼之期,而又不愿贻子孙之累,我借我还。
息壤在彼,衔环之义愿矢来生”云云。
此函发讫,余亦辞公北上。
谅文忠接阅后,必有好词以慰公也。
当日文诚之清操绝俗,勤恪、文忠二公之重友轻财,均不可及。
特述之,以为后世交友者劝。
余抚汴,承某公后,虽不敢谓百废俱举,而凡河务、警务、戎务、农工、商务一切新政,次第举行。
历任三载,精神为之疲惫。
省中又乏佳山水,足以爽心悦目,意窃苦之。
迨调任姑苏,久稔富庶之邦,又系湖山之窟。
省会开通较早,文明为各行省冠。
官斯土者,第一切出以镇静,狱市不扰,即可培养元气,上理徐臻。
爰于公暇先访名刹寒山寺,近而虎丘、山塘、石湖、黄天荡诸名区,远而灵岩采香径、天平白云泉、司徒庙古柏、邓尉梅花,一一均揽其胜。
太湖距省仅百余里,东西洞庭七十二峰,尤具天然形势,稽之案牍,前使者安化陶文毅公澍旌节曾经莅止。
东山古雪居,公曾赋诗《泐石歌咏》,传为盛事。
文毅至今八十余年,使者亦屡易人,而足迹罕经,望洋兴叹。
余于丙午秋,闻湖中私枭不靖,因决计带队巡湖,藉以建威销萌。
乘坐枪划,用汽船拖带。
自胥口放舟,先至东山。
湖中父老由童而髦,久不识汉家旌旗为何物。
瞥睹戟遥临,拥道欢呼,顿觉失荫童儿一旦获依慈父母。
枭匪远闻,骇为师从天降,霎时为之敛迹。
凡古雪居、莫厘峰,登临几遍。
道山鼋山,乃上年枭匪肆虐,击败官军,歼毁师船多只处。
劫灰历历,犹可搜寻。
嗣舟发西山,虽未登缥缈峰绝顶,而石公山一笑迎人,为之低徊不能去。
石公为西山最佳处,乾嘉诸老宿登高作赋,雅韵犹存。
摩挲碑石,惜半为风雨剥蚀。
江山胜迹,我辈登临,不禁感慨系之。
计住湖中三日,每晨传集舟师将领兵士而申儆之。
嗣由马碛山,经独山门,进内河口,已达无锡境。
遂寻惠麓访第二泉,一品竹炉风味。
自维平生仕宦,竟日抗尘走俗,何幸承乏吴会。
虽为时不及二稔,尚有雅人深致。
俞曲园先生曾赋诗志羡,并云昔岁曾随侍曾文正公,一上天平;至太湖东西之胜,文正亦有志未逮也。
至省中沧浪亭、拙政园、网师园、顾园、留园诸名区,已习见不鲜,旦暮遇之矣。
平生自惭无才,而爱才若命。
上任五行省,所共事寅僚不下数百人,就中才识,推平湖朱竹石观察之榛为冠。
观察家学渊源,早岁官丞ヘ,已有能名;积资洊升,以江苏道中候补,于苏省内政、外交、刑名、榷税尤为熟悉,计署臬司十三次,署藩司二次。
历任巡抚倚如左右手,连章优保,徒以病于目,未能大用。
识者惜之。
观察虽短于视,一应公牍,但令书记朗诵一过,即能贯彻于心,一一裁决,无不恰中肯。
任刑名久,总司厘务数十年,遇州县来谒,观察御之严。
谓某县钱漕进款若干,某卡税厘入款若干,除去应解公家若干,某缺余若干,某差剩若干,均饱尔等私囊。
倘再不知自爱,贻误公事,白简具在,不能为尔辈恕矣。
所言洞见症结,吏不敢欺,吏不能欺。
余遇大事,决大疑,每商之观察。
一经擘画,咸就条理。
适淮扬道缺出,江南官多如鲫,负大力者咸存希冀心。
余昌言于众曰:“苏省外补道缺甚少,每有缺出,由督抚会商遴员奏补。
但商之云者,以其人之可否,尚须斟酌。
若朱道才望资格,均推第一,有缺即补,何须互商?倘淮扬一缺,不以朱道请补,勿论另补何员,巡抚不能画稿,即请总督专衔陈奏可也。
”某督以难违公论,落得顺风使帆,分宁道员纵多,而分苏道员获补,群相缺望,至讥余谓专揽政权。
余惟扶持善类,力主公道。
悠悠之口,一笑置之。
迨余去苏,观察迄未莅新任,旋即病逝。
岂暗中犹有阻扼者乎?不得而知已。
德清俞曲园先生,东南硕学,以翰林罢官归,侨居吴下。
所著《春在堂全集》,脍炙人口。
湘乡曾文正至有“李少荃拚命作官,俞荫甫拼命著书”之语。
内兄许子原观察,为先生婿。
先生文孙阶青太史,又出余门下。
余抚苏莅新时,出《大梁留别诗》七律八章示阶青。
先生见之,即日和成。
马工枚速,两擅其胜。
余为之惊服。
寒山寺古刹,为姑苏名胜。
兵燹后失修,公暇往游,蓬蒿地满,即所谓“夜半钟声”者,亦归诸无何有之乡,琳宫宝刹悉付劫灰。
爰捐俸醵赀,重建殿宇,并范钟泐石,以存古迹。
寺中旧有文待诏草书唐张继七绝一首,碑已半圮,字亦经风雨剥蚀几尽。
爰请先生重画。
先生谓张句固佳,但“江枫”二字不甚可解。
考之《中吴纪闻》,所载系《江村渔火》。
因赋一绝辩正,与原诗共书诸石。
今尚兀立寺中。
余辛亥解组,侨居沪渎,曾至姑苏,偶过枫桥小泊,重寻雪爪,摩挲片石,为之低徊而不能去。
先生丙午十二月病逝前一日,余往视疾,时已昏厥,犹强语余曰:“《春在堂集》烦多印行。
”余允之,临没口拈一绝云:“茫茫此恨竟何如,但恨比糖未扫除。
七尺桐棺三尺土,此中了却万言书。
”可想见其风致。
余奏请入《国史儒林传》,奉旨俞允。
《春在堂全集》两次捐资印行,以偿夙诺而广流传,期不负九原知己而已。
丁未七月,余在江苏任内,升授川督。
所遗苏抚以浙抚张君晓风曾扬调补。
川黔接壤,余去乡已廿六年,爰于具折谢恩时,附片奏乞赏假三月,回籍省墓。
时张君以办理秋瑾一案,不无操切,大拂江浙人士之意,抚苏命下,江南士绅专电阻其来苏。
张亦请假就医。
余入觐情殷,归思正切,专电枢廷,请以苏藩陈君伯平启泰,护理抚篆,以便克期交代,入京祝嘏,奉旨俞允。
电音传来,讵江督端忠敏公以事前未经知照,意颇不怿。
而又无从与余作梗,乃密电枢臣张文襄公,谓伯平嗜好甚深,不堪封疆重任。
力保鄂藩李君岷琛,堪以升补。
递遗鄂藩,请以鄂臬梁君鼎芬补授。
维时文襄新入政府,李、梁二君,乃其旧僚。
端意在迎合,希冀动听。
文襄持端电传观枢垣诸公,项城袁君世凯笑曰:“伯平是否吸烟,尚在疑似之中,若少东之痼疾甚深,余在津亲见,讵午桥竟不知耶?目前已有电旨,令伯平护理苏抚,实任应简何人,俟升任川督陈筱石制军到京,面询伯平精神如何,再行请旨办理。
”文襄意亦谓然。
其后伯平果拜真除。
在余原不敢居功,而江左诸君群起与之为难。
伯平忠厚长者,何堪八面受敌,卒之遇事拂逆,赍志以殁。
灵榇回湘时,余适在武昌。
曾亲诣舟中祭奠,挥泪送之。
而与彼作梗者,不数年间,大而祸国,小而杀身,竟无一令终身。
伯平有知,当亦含笑于九原已。
在昔后夔典乐,百兽率舞;大汉西京朝会,盛呈百戏;唐则霓裳羽衣,传之天上;欧公《五代史》,至特编《伶官传》。
戏之由来久矣。
我朝恭遇万寿,王公大臣入坐听戏,载于会典,诚重之也。
余以外吏两次入京陛见,均值庆辰,恭逢巨典,耳聆仙乐,不可谓非荣幸。
癸卯六月,以汴抚入京,适值德宗景皇帝万寿。
在颐和园随班行朝贺礼。
先期传令入坐听戏。
上驻跸颐和园,即于园中德和园排演。
台凡三层楼,北向,规制崇闳。
两宫正殿坐,南向。
东西各楹,诸王公大臣以次坐。
凡近支王、贝勒、贝子、公、满汉一品大臣,暨内廷行走者均预;在外将军、督抚、提镇适在京者亦预。
其京中一品之各旗都统,及二品满汉侍郎,均不得列入。
东第一间,近支王公,次军机大臣、大学士、各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等。
西第一间,御前大臣,次内务府大臣,南书房、上书房翰林。
将军、督抚、提镇之在京者,居于西末一间。
此其大较也。
计获亲盛典者,约五十余人。
由内务府大臣即时传单知会,共凑集银二千两,为赏犒内监之需,人约派五、六十金,缴呈御览后分给。
辰九钟,诸臣先到,各依次跪。
少焉,乐作。
内监传呼:“驾到。
”皇上在慈圣舆前步行,后妃、公主、福晋等随舆后。
慈圣下舆,升殿坐。
诸臣行三叩首礼。
传命脱补褂,去朝珠,赏赉雪藕、冰桃、瓜果等物,人各一黄龙盒。
由内监亲赍呈,慈圣一一过目,始依次递交。
各敬谨领讫,行一叩首礼谢恩。
内监承旨,命张大幕二:一由北而东;一由北而西,名曰隔坐。
三面各不相见。
仅见者,台上歌舞耳。
诸臣可于其时休息谈论,各适其适。
两宫体恤臣僚,无所不至。
余居西第六间,同坐者,为湖广总督张文襄公之洞、安徽巡抚诚中丞勋。
维时正演吴越春秋范蠡献西施故事。
当范蠡造太宰府第时,投刺二次,司阍不之理;嗣用门敬二千金,阍者即为转达。
阅至此,文襄忽失声狂笑曰:“大恶作剧,直是今日京师现形记耳!”声振殿角,余亟以他语与周旋,免再发言,致彻天听。
时交午正,内监传呼:“赐宴。
”宴设于仁寿殿东偏殿,凡八席,诸臣随意饮啖。
大官厨琼浆玉粒,非复人间风味也。
酉正撤幕,各大臣仍须衣冠如礼。
未几,乐止。
复朝北行三叩首礼,各趋出。
翼日,亦如之。
又四年丁未,升任川督,十月到京,恭遇慈圣万寿。
先期赏紫禁城骑马,赏西苑门内骑马,赏坐船只赐垫,并赏初九、初十、十一三日听戏。
时交冬至,即在西苑举行庆典。
于丰泽园左另制戏座,广设帷幕,规制较淀园为狭,以其可御严寒也。
适余与马提督玉昆、姜提督桂题、夏提督辛酉,同在西末间。
南皮与项城,甫直军机,二君均不喜观戏,辄至西间外房,命苏拉约余出外闲谈,询庚子拳乱事。
犹忆台上正演《长生殿》传奇,帘幄之外雪花纷披,想见琼楼玉宇高寒景象。
曾有诗云:“长生一曲怆心神,凝碧池间百戏陈。
乐府旧人谁尚在?不堪回首说庚辛。
烟波一舸任游行,三海风光画不成。
为报来年丰已兆,雪花飞上御帘旌。
”盖纪实也。
今则沧桑陵谷,事变日棘,昔时钧天广乐,只好付之一梦。
尚何言哉。
天下大镇四:曰河南朱仙,曰江西景德,曰广东佛山,曰湖北汉口。
自丰工决口,河流横啮,朱仙化为一片沙砾场,不成商市。
景德但营业陶工一部分。
佛山近海,市场较大。
然据武汉上游,推内地商埠第一,莫如汉口。
凡西南若滇、若蜀,西北若秦陇、若豫晋,五方百货,均奔辏于此,以灌输于东南。
该镇背湖枕江,一线长堤廿余里,廛市鳞集。
惟限于地势,凡细民无力居肆者,咸于肆旁设摊贸易,不下千余家,均借此谋生活,由来旧矣。
余戊申四月抵湖广任,前任某制军称交案件,约数百起。
穷日夜之力,悉加判决。
某制军辞赴蜀任,舟维汉上,拟拜答各国领事官。
适巡警道冯观察启钧锐于市政,早欲将镇中摊市一律肃清。
而又未曾预择广漠之场,为移此就彼之计。
遽闻某制军来镇拜军,将计就计,传谕阖镇一律拆摊清道,以备大府贲临。
摊商以为暂时拆卸,不得不遵。
时已三日,群拟回营生理,冯观察又传谕,摊经拆去不准再设,另各择地谋生。
于是大拂商情,群执香向有司衙门请求复业。
某制军是日仍复拜客,易舆而骑,正驰驱市中,众商遮拦马首呈诉。
某制军倘能妥加晓谕,令其仍旧贸易,移摊一事,从缓解决,该商等无不乐从;即不然,而诿之后任,亦可谕知该商等,谓已经卸事,应候后任酌办,该商等亦无知之何。
及均不出此,一见众商拦阻,勒回马头,拚命狂奔,竟驾扁舟而逸。
众商见其飞奔示怯,一时人声鼎沸,相率穷追。
镇中无业游民最多,所谓大拢队、二拢队者,不下千余人。
附和滋事,焚烧抢掠,纷扰昕夕。
某制军甫离汉镇,而该镇之大乱将作矣。
余远在武昌,闻警后立派张统制彪、黎协统元洪,各带军队驰往。
先保护铁路、电杆,及一码头等处与租界联属之地,恐匪徒拦入界内,致烦交涉。
又虑夜间军队入市,易滋惊扰。
夙谂镇中商办救火会最得力,札令该会夜巡逻,以防未然。
部置甫定,适盛侍郎宣怀来谒。
侍郎胆素怯,谓所办汉阳铁厂与兵工厂毗连,合计约数千人,汉口有警,必遭影响,恳派兵弹压保护。
余谓君可无虑,此案乃巡警道办事操切,激变商情。
既经淮其复业,收拾至易。
其余不法之徒,乘机扰乱,已派队弹压,绝不至大起风潮。
并闻沿江某制军幸灾乐祸,越境欲建奇功,已在下关简纠师船,武装待发。
余指挥虽定,究以鄂省人心浮动,使者莅新未久,恩信未孚。
以将士能否用命,均难意测。
外虽持以镇定,私衷不无惴惴。
乃荷天公做美,由宵达旦,大雨时行,延至次日午后始止。
连江烽火乃为一雨洗净,兵气无光。
事定后,派员查勘,仅焚毁洋商一二家,华商四五家,洋妇亦有受伤者,略加抚恤,各无异辞。
某制军督鄂甫半载,不能为鄂造纤芥之福,几至为鄂酿滔天之祸。
清夜以思,何以自解?至冯道之办理不善,咎实难辞。
第查其平日勇于任事,并非不堪造就者,薄加谴责,以励将来。
此余抵鄂渚接任后第十日之事,特备述之。
武汉据天下上游,夏口北倚双江,武汉屏蔽。
龟蛇二山,遥遥对峙。
岷江东下,汉水西来,均以此间为枢纽。
地势成三角形,屹为中流鼎峙。
余服官鄂渚,适英、美水师提督乘兵舰来谒,谓:“游行几遍地球,水陆形势之佳,未有如兹地者,推为环球第一,不仅属中国奥区,窃兴观止之叹。
”地利关系一国之强弱如此。
军兴以后,南皮张文襄公服官最久,于省垣分建丝、麻、纱布各广,以塞漏卮而扩利源。
并建甲、乙、丙、丁四栈,奄有碣石招贤、平津东阁遗意。
汉阳立铁厂、兵工厂,规模尤为雄阔。
惜但能举其大纲,承办者不尽得人,至有美哉犹憾之叹,然一个臣之遗泽远矣。
夏口当轮船、铁路之要冲,百货云骈。
洋商茶市交易,不集于沪渎,而君趋于汉上,所系顾不重欤。
余承乏二载,萧规在望,有愧曹随。
第前贤施之博者,辄守之以约,昔日资为利者,颇思救其弊。
此无他,意指本不相符,而今昔之情形,亦有所不同也。
曾过汉阳,登晴川阁,凭览江山形势。
文襄有联云:“洪水龙蛇街循轨道,青春鹦鹉起楼台。
”想见元臣风概,固自不凡。
独武昌黄鹤楼久毁于火,迄未修复。
窃怪文襄督鄂廿余载,经营建设,不惜浪掷多钱以亿万计,区区一楼,估值仅需十万金,何以靳而不举?得毋文人结习,嫉“崔颢题诗在上头”乎?每与鄂绅柯巽庵侍郎逢时宴集,倡议重修,十万之数不难筹办。
甫定议,适奉移节北洋之命,继任者恣睢暴戾,欲盖翻前人成案而刍狗之。
坐镇非才,群焉一哄。
不一稔而方、召中兴之地,忽易为胜、广发难之区。
江汉横流,罔有其极。
乃知保邦制治,不惟其地惟其人。
后之论者,可以观其变而会其通已。
国家龙兴辽沈,定鼎燕京。
援照明制,特开科举,以系人心而光国典。
顺治丙戌会试,为开国第一科,选山东聊城傅君以渐为状元。
由丙戌截至光绪甲辰废科举之日止,计共得会试一百十三科,状元共一百十三人:内蒙古一人,顺天一人,直隶三人,山东六人,河南一人,江苏五十人,浙江二十人,安徽九人,江西三人,福建三人,陕西一人,湖北三人,湖南二人,四川一人,广东三人,广西四人,贵州二人。
余东三省、山西、甘肃、云南均无人。
江苏一省几得半数。
苏州一府计廿三人,几得一半之半。
苏、浙文风相埒,衡以浙江一省所得之数,尚不及苏州一府。
其他各省或不及十人,或五六人,或一二人,而若奉,若晋,或甘,若滇,文气否塞,竟不克破开荒而光巨典,岂真秀野之悬殊哉?窃尝纵观而知其故,自言游以文学专科,矜式乡里,宣尼有“吾道其南”之叹。
南方火德,光耀奎壁。
其间山水之钟毓,与夫历代师儒之传述,家弦户诵,风气开先;拔帜匪难,夺标自易,此一因也。
冠盖京师,凡登揆席而跻九列者,半属江南人士。
父兄之衣钵,乡里之标榜,事甫半而功必倍,实未至而名先归。
半生温饱,尽是王曾;年少屐裙,转羞梁灏。
不识大魁为天下公器,竟视巍科乃我家故物,此又一因也。
综此二因,沿成积习,至国朝,三元仅得二隽。
苏州钱君三元坊高竖黉宫道左,余抚苏时犹及见之。
而广西边远省分,亦有陈君继昌。
其人崛起遐荒,如骖之靳。
始知文章同此报国,人才不限方隅。
笃生非偶,人贵自立,科名一事,特其小焉者耳。
通计圣清一代,自博学鸿词科、特保经济科出,而翰林却步。
自援例纳粟、军功、保举兴,而正途减色。
至广方言馆、宪政编查馆、督办政务处立,而科举遂废刻苦不复存。
状头之名,从此中绝。
一朝之国运,亦从此告终焉。
重检馆选录,为之太息不置也。
至由状头登揆席,所谓状元宰相者,有清一代,仅得一十四人。
曾闻之元和陆文端相国所云,爰缀于篇末。
光绪戊申秋,江鄂两省会操,地在安徽太湖县。
江南第九镇统制徐镇绍桢,与湖北第八镇统制张镇彪为南北总司令官。
张镇辞赴皖境,余告之曰:“张中堂经营缔造,不惜糜巨饷,练成此军。
”故鄂省成军在江南之先,一切军械较他军为完备。
壮哉此行,可以实地练习,为将来敌忾疆场之用。
张去后,所有武汉守卫事宜,责成独立协黎副将元洪、署巡警道金道鼎和衷办理。
讵皖省新军统带熊成基,乃著名老革命。
乘秋操时,皖抚朱经田中丞驰往太湖弹压照料,省垣空虚,煽动阖营兵变,围攻省城。
余闻警报,飞电经田中丞立即旋省,并电饬张统制彪速命王协统得胜带队折回安庆,力保邻疆。
经田中丞亟图捍御,苦于无兵。
该叛军熊成基势张甚。
援军一时未刻,殆哉岌岌。
适鄂省载兵赴皖之楚材兵轮,停泊皖江城外,管带孟宪德首先开炮,击毁叛军营垒炮台。
霹雳一声,山鸣谷应。
熊成基知事已败,始逃往集贤关北去。
余党纷纷溃散。
适王得胜军到,省城得以保全。
营中未叛者,尚有数百人,即由王得胜率队住扎该营中,暗为抵制。
阅五日而大局粗定,张统制始督率全镇回鄂。
当皖中兵叛之时,不幸适逢二次国恤,全国震惊。
武汉地方人心浮动,论言四起。
余不动声色,密饬黎协统、金观察多方镇压,得以转危为安。
厥后皖省奏报,由江督某制军主稿,铺叙该军靖难情形。
而鄂兵轮首先开炮,击走叛兵;暨王协统暂守皖坦,力服降卒,一字不提。
但据皖抚来咨,谓:“鄂省出力人员,亦应列奖,请开具衔名,咨皖具奏。
”鄂军将弁闻之大哗,相率不愿列保。
余一面善言抚慰,并专折声叙当日鄂军代为靖乱情形,并称鄂省援皖各将弁,食禄忠事,于义当然,鄂军历年奉派援湘、援汴、援苏、援桂,幸示陨越。
此次以兵剿兵,与平时剿匪不同。
且发难即系皖省陆军,首犯熊成基迄未弋获。
省界虽殊,军界则一。
方以军人名誉攸关,引为愧咎。
何敢仰邀奖叙,致抱不安等语。
疏上,奉朱批,饬余查明得力人员,择尤保奖。
江督、皖抚闻之,均各惭惶。
爰遵旨叙保十九员,楚材兵轮管带首先开炮之孟宪德,业已病故,不及身邀显擢,仅得从优议恤。
余深惜之。
时张文襄公尚在政府,来电云:“君真能为鄂军吐气。
”余复电谓:“吾辈激励军士,应如是耳。
”并非与江、皖连帅闹意见也。
国家整军经武,原以自强之道首在练兵。
第此事非可纸上空谈。
即以屯营而论,首须查勘地势。
省会之区建置营房,宜于郭外择一二高原旷野,或背山,或临水,分营驻扎,不宜专驻一处;但取消息灵通,于同袍同泽之中,隐寓相维相制之意。
在昔棘门、细柳,未知若何。
以近时而言,凡目所经者,不下十数处,此其大较也。
戊申莅鄂督任,下车伊始,首以鄂省屯军处所询之。
第八镇统制张君彪、混成协统黎君元洪佥谓,所统各标营,大半在武昌城内蛇山左近。
心窃诧之。
嗣率同张等前往查看,所有营房一律仿照西式建置,规模极其崇闳。
续查镇营与协营同在一区域,望衡对宇,形势峥嵘。
余心更为诧异。
省垣繁庶之地,但须警察得力,足以建威销萌。
无端聚此赳赳勇士,多则万人,少亦数千人,杂居共处,易滋群哄。
万一变生肘腋,为患何可胜言。
况此营与彼营,并不同一部分,无端强与合并,意见不免纷歧,接触尤易龃龉,逞私愤而昧公义,诚恐在所不免。
不审文襄当日经营构造,何以贸然出此。
将欲力加改作,又恐摇动军心。
兼之习惯既久,亦虑迁地弗良。
展转筹度,无术补救。
未几,余调任北洋,继任者恣睢暴戾,变遂生于肘腋之间,无从防御。
适作成武昌起义之名,玉步因之遽改。
谁使神州陆沉?恐夷甫诸人不得不执其咎也。
论语有之,“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诚哉是言,可深味已。
光绪元年岁纪乙亥,举行恩科乡试,余获售,是为承恩之始。
其间服官京师,外任各行省,由藩而抚、而督,均在光绪三十四年中。
不幸龙驭上宾,冲皇嗣统,摄政甫经三载,国体更变。
余亦因病弃职。
旧制新主即位,例须奉卜万年吉地。
不知何以当时未经懿旨施行。
直至大行之后,仓卒于西陵建造山陵,梓宫暂奉祀于梁格庄享殿。
余己酉十月由鄂调直,入京陛见。
翼日敬谨斋戒,驰往西陵,虔叩梓宫。
追维圣德神功,泽流中外。
微臣渥蒙殊遇,答报无从。
辄不禁感激流涕也。
大工未集,忽值国变,一切匠作,因而停止。
幸南海梁文忠公鼎芬,痛哭陈书,严责当事。
拨给巨帑,得以乘时兴工。
并函致海内外诸遗臣,量力报效,集成巨款,为山陵种树之需。
余报效四千元,内子许夫人报效二千元备用。
文忠于事竣后,曾影崇陵种松图见寄;承修此项钦工之前直隶布政使凌方伯福彭,复以崇陵寝殿拓印成图寄阅。
荒江孑遗,老眼摩挲,不知涕之从何出也,至孝钦显皇后菩陀峪定东陵,前为万年吉地,年久重修,余亦曾任此役。
目诸规模崇丽,不比崇陵仓卒兴办,诸形简陋。
时会所值,无可如何,惟有委之气数而已。
直隶为各省领袖,屏蔽京师。
自五口通商,特设北洋大臣,以直督兼任。
形势较他行省为要,体制亦较他行省为肃。
李文忠历任廿余年,庚辛议款,上相骑箕。
时奉永远停捐之旨,捐输异常勇跃,北洋实总其成。
文忠殁后,存款不下千余万金。
继任某制军藉以为练兵之用,不三年,支销殆尽。
复奏准由各省合筹练兵经费,岁约数百万,竭天下之脂膏,供一己之挥霍,而定藏竭矣。
厥后继任某制军,复踵事增华,取携任便。
岁入只有此数,出则层出不穷。
余由鄂调直,未到任前,某藩司护篆,一意徇情见好,计一月内札委差使至一百五十余人,闻之殊为震骇。
公帑有限,岂能长此滥支。
乃破除情面,一笔勾之。
并将前有兼差者,一律厘剔,以昭核实。
开怨同僚弗顾也。
旧制北洋大臣履新,各国领事先来拜谒。
某藩司护院,力崇谦抑,先往拜各领事。
余莅任后,领事团欲援以为例。
余笑谓:“中外通商,凡交际与交涉厘为二事。
交际以私交言,余与各领事素无交情,何必令其来见。
交涉事关两国公件,关道与领事平权,载在条约,尽可互相商酌。
渠亦勿庸见余,听之可也。
”适美国新任总领事抵津,不以领事团为然,首先来见。
德国领事以德商与华商交易,多历年所,华商亏欠德商银至一千一百万两,历前数任,迄无办法。
时值岁暮,急求余一言解决,竭诚请谒。
其余各领事,目见团体已散,遂亦相率来见。
法领事并托译员转述,渠等一时误会,致拜谒稍迟,请勿介意云云。
余一一应付之。
并允德领事所求,商之度支部,为设保商银行,以纾华、洋各商之困。
各领事见余此举,均为满意。
嗣后交涉不烦言而自解。
此余甫履新一月内之事。
开岁庚戌正月,枢臣南海戴文诚逝世。
辇毂之下,喧传余将内召入辅。
惎余者,嗾使言官某侍御,以不根之言,妄行参劾。
仰荷圣明垂鉴,令该御史明白回奏。
卒以妄行诬蔑,不称言职,从宽饬回原衙门行走。
余以时艰莫补,方幸借此乞身,腾章引疾。
卒蒙温旨慰留。
碌碌滥竽,旬经两载。
会逢辛亥之变,适方卧病治事,不能中流击楫,挽东南之厄运,仅克保我疆土,还之朝廷。
迨逊位诏下,余亦蒙恩给假。
家居海上偷生。
匆匆又十三载,追维往事,感激涕泣,不知所云。
宣统初元,设立宪政编查馆,宪法期以九年成立。
于第九年特开国会,新政逐年举行。
立法未尝不善,奈一般急进派嫌其过迟,訾议政府有意延宕,阻挠宪政。
东三省新学家,首先入京,乘机煽动,革党一倡百和,伏阙上书,请立时开国会,并至摄政王府拦舆陈请。
朝廷以议定年限,未便遽行允许,而又不能剀切晓谕,以崇国体而戢众嚣。
终日纷扰,举国若狂。
监国至避居大内阿哥所,未敢公然回邸,以避其锋。
正相持间,天津无赖某君,出身寒微,庚子后和议成,外人归还津地,某君乘时崛起,以创办学堂为名,联络当道士绅,居然自命为维新人物。
闻奉人在京请愿,事未果行,乃勾串来津请愿,嗾使各学堂各派代表。
登时聚集千余人,断指喋血,群向督署陈恳入奏,早开国会。
一面力阻各学生上课,借示要挟。
并通电各行省各学堂,同时罢学请愿,期宪政即日成立。
言之虽亦有故,实则假公济私,意存叵测。
津地人情浮动,影响所及,殊于治安大有关系。
余不动声色,传令为首代表来见。
谕以朝廷预备立宪,决无更改。
第有一定秩序,势必分年办事,岂可一蹴而成?今众情既形亟亟,亦系爱护国家,力图早日富强之意,使者亟为嘉许。
惟恃众罢课,甚至通电全国,震骇观听,实属大干法纪,亦不得为尔等宽恕。
当严饬各学堂校长,传谕学生一律上课。
由使者据情具奏,以九年立宪为期较迟,难孚众望,吁恳朝廷提前赶办,期于五年成立。
所有奉省各员一律资遣回籍,静候谕旨,不得在津逗遛,另生枝节。
疏既上,荷蒙俞允,分别晓谕,群情极为贴服。
并电知各省晓谕各学堂教员、学生一体遵照。
穷三日之力,大海风潮为之顿息。
继思析津开学最早,学规本极严肃。
自某君混入学界,恃有护符,迹其平日不安本分,已非一端。
此次竟敢挟众罢学,通电全国,几至激成巨变,不可收拾,此而不惩,何以端士习而肃法纪。
律以两观之诛,亦属罪不容辞。
只念立宪时代,姑从宽典。
饬署巡警道田君文烈密拿到案,即日电奏发往新疆安置。
奉旨后,立派妥役押解起程,不准少有稽延。
津门士绅,有为之关说缓颊者,已望尘不及。
颇诧使者办理此案之密而且速,而为地方除一巨蠹,则又未尝不心悦而诚服。
此宣统二年庚戌十月事。
迨辛亥十二月逊位诏成,国体更变,余亦乞病获允,万事不关。
而某君何时旋津,是否改过迁善,能否为民国效力,惟有付之不论不议之列而已。
丙戌同年杨莲甫制军向官京师,所居相距穴远,不常把晤,仅于春秋期会,樽酒言欢。
君以编修改官直隶道员,庚子随李文忠公来京议款。
余时官京尹,襄办和议,与君时相过从。
患难论交,情非恒泛。
岁杪,通永道出缺,藩司周玉山方伯言之李文忠,请以君奏补。
张幼樵学士时在幕府,亦为君说项。
文忠终以君到直资格太浅,未经允诺。
犹记小除夕日,君匆遽造余,详述前事。
以余系府尹,此项奏件例须会衔。
并述周、张二君语,谓非余力向文忠陈说,难冀有成。
且时甚促,一过新年,正月初五文忠寿辰,保定署臬司某君来京祝厘,资格较深,恐文忠意有所属。
语次情形极为迫切。
余以同年至好,又系分内应办之事,允于除日往见文忠。
讵到时,文忠正会晤德公使,以惩办祸首。
未满各使意,德帅瓦德西欲下各动员令,径往陕西与枢府面商。
文忠极为劝阻,一面电奏行在。
迨德使去后,文忠拟暂休息。
余揆此情势,恐难进言,而莲甫守催不已,只好姑为开说。
文忠谓,莲甫虽系翰林出身,第官直日浅,此缺尚有尽先应补之人,长官亦须稍存公道,余谓:“公言诚是。
直省候补人员虽多,但从公于患难中者,目前仅莲甫一人,劳绩亦不可没。
公昨谓行在诸公,均蒙优叙。
然而从公于贤良寺者,不应得优叙乎?”公笑曰:“我已知莲甫托君前来说话。
君与彼为同年,又系大京兆,例须会衔。
我若奏补他员,恐君不肯画诺矣。
请如君议。
”余亦笑对曰:“某所言,实系力崇公道,并非专顾私交。
”比时窗外环而听者多人,知事已谐,玉山方伯趋而前曰:“稿已办就,即请书奏。
”余亦列衔书奏讫,与方伯退入莲甫室。
适吏部尚书嘉定徐颂阁先生在坐,闻之谓余曰:“莲甫得缺太便宜。
但须说明,如何应酬我。
否则,交部议奏时,我必议驳。
”余笑曰:“公喜食福全馆,莲甫治具尤精,多备盛筵饫公,余亦得叨坐末,何如?”均各大笑。
宁知莲甫官符如火,奏到,竟邀特允,不交部议。
尚书挟持一饭而不可得。
厥后余抚汴,莲甫任直臬,拟保升豫藩,为余臂助。
项城阻之。
不数年,莲甫已继项城为直督,而余督直转在其后。
功名迟速,庸有定乎?莲甫归道山,未经国变,可谓全福。
公子辈承其余荫,各自成立。
长者尤恭谨,克世其家。
故人有子,为之欣喜不置。
辛亥八月,武昌发难,总督出走。
余适在病中,警报传来,以鄂系旧治,深悉彼中情势。
密电枢垣,谓川督岑君春煊带队入蜀,计时已在鄂中,请旨褫鄂督职,以岑调任,责令收复省会。
鄂垣兵变,仅一小部分,速电饬带兵统领督率南湖一带各军,并汉口驻扎军队,力图规复。
陆军第二镇第一协全部,现驻保阳,即时下动员令,京汉快车两日一夜可达汉口,直逼武昌,以壮岑军声势。
彼系乌合之众,人心未定,收复不难。
而枢府不报也。
但责令陆军部编一混成镇,有此军步队参以彼军马队者,有彼营辎重配以此营马匹者,混沌杂糅,故缓师期。
卒之兵与兵不相习。
将与将不相识,迟之又久,始报启程。
迨抵汉口时,鄂中叛党,布置完备。
羽翼已成,公然誓师抗顺,大局不可问矣。
项城赋闲已久,乘机思动。
其门生故旧,遍于京津等处,不恤捐集巨款,输之亲贵,图谋再起。
监国以彼从前废斥,其咎非轻,不敢贸然起用。
该党以监国素重视余,谓得北洋一保,必生效力。
某君夤夜来谒,极为关说。
余严词拒之,谓:“项城前系一品大员,此时起用与否,朝廷自有权衡;不宜由疆臣奏保,致涉植党之嫌。
倘贸然上疏强令出山,不特无以尊朝廷,亦非所以厚爱项城也。
”其人答然而去,复运动连疆某督、某抚,即时电保。
谓非任用项城,不能收拾危局。
监国惑之,未能一意坚持。
项城一出,而清社遂屋矣。
当其奉命督师也,徘徊于豫楚之间,不肯直入鄂境。
卒以夤缘组阁,遄回京师,大权独握,修前日之怨,力排监国去之。
政由己出,东朝但司用玺而已。
嗣复授意前驱各将领,联衔力请逊位。
沪上僦居某督等和之;商界各巨子亦和之;英国公使某君,亦复为之声援。
十二月廿五日,逊位诏书颁出,二百六十八年之天下,从此断送。
哀何可言。
甲子十月,复有冯军入京之举,病中惊起,无泪可挥。
瞻望阙廷,神魂飞越。
虽纠合海上诸遗老,连电津榆,作包胥秦廷之哭,究何裨于大计。
悠悠苍天,谓之何哉!
壬午冬会试北上,以车道艰苦,改由海船入京。
先在武昌度岁。
比时黄鹤楼未毁于火,旅寓即在其下,时往登临,纵览长江上流形势。
觉中兴曾、胡削平大难,即以此为基础,凭吊久之。
厥后张文襄公督鄂垂二十年,百废俱举,规模宏肆。
第鄂系中省,财赋只有此数,取锱铢而用泥沙,不无积盛难继之虑。
觇时者颇心忧之。
余辛丑外简漕督,旋调中州,遂临吴会。
积资既久,署中宾僚佥以吴楚一家为言,冀为升迁预兆。
付之一笑而已。
丁未夏,两广总督出缺,枢府拟奏请以余承乏。
鹿文端昌言,谓豫抚张安圃中丞曾任广东抚藩,熟悉地方情形,遂邀简任。
不数月,川督出缺,余蒙恩升授。
为昔年赘姻作幕之地,旧游重来,一时传为佳话。
且川黔接壤,风土攸宜。
不比五羊滨海之区,新党横行,难以驾驭。
迨入京陛见,文襄适以鄂督内召入直枢廷,与继任某制军臭味差池,颇思易人而治。
余循例往谒,文襄谓:“四川地方遥远,交通不便。
如君才地,似与长江一带为最宜。
”余漫应之,不识其意云何。
嗣陛辞还寓,行有日矣。
文襄于丙夜遣价来言:翼日早十钟散直后,即来寓有话面谈,当在寓静候。
讵文襄到后,项城亦来。
甫入座,文襄拂然对项城曰:“君言我所办湖北新政,后任决不敢改作。
试观今日鄂督所陈奏各节,其意何居?且其奏调各员,均非其选,不恤将我廿余年苦心经营缔造诸政策,一力推翻。
”意极愤愤。
项城婉言代某制军疏通,以余行将过鄂,嘱传语某制军,谓文襄所办兴学、练兵、理财、用人各大端,极宜萧规曹随,不可妄行更易。
余笑应之。
项城以文襄盛气相陵,不便久坐,告辞而去。
余送之门外,暗忖似此情形,某制军必难终鄂任。
文襄今日来寓,有事面商,或恐意将属我。
第闻该省财政枯窘,债台高筑,较之川省财力丰富,不啻天渊,岂可以此易彼。
爰重入坐,假他事与文襄款洽。
文襄意所欲言,一时未便直吐,但云:“君此次远别,不知何日再见。
可在京多住数日,不必汲汲西行。
”余复温应之。
翼日,恐文襄再来絮烦,匆匆乘京汉火车而去。
抵汉时,将项城之言,转达某制军。
适余先请假三月,回籍省墓。
戊申二月届满,正拟由黔持节入川,先驱已到渝州,己亦束装待发,适奉上谕,某制军与余互相调补。
未经西上,仍复东行。
边远劳臣,诚不知圣意所在。
嗣悉督办四川藏卫边务事宜某大臣现护川督,为某制军介弟,稔知余将莅蜀任,特预条陈藏事。
谓藏与川相为表里,一切筹兵筹饷,责在川督。
总督与边务大臣休戚相关,源源接济,藏事自易奏效。
否则,无从办理云云。
文襄因持原奏,力陈于两宫之前,谓边务大臣之意,恐川督非所素识,不肯为力。
查鄂督与该大臣系胞兄弟,合办川、藏事宜,公议私情,更属责无旁贷。
不如即将鄂、川两督互相调补。
制曰:“可。
”余回抵鄂省接篆后,即速某制军入川。
逾年,江督缺出,政府请以余调补。
文襄独谓:“方今时势,鄂省据天下上游,轮船铁路,四通八达,较南北洋尤为重要,不宜轻易总督。
”事遂中止。
逮余调任北洋,已在文襄殁后。
此公若在,恐余须久任楚疆。
但不知武昌发难时,余倘尚督是邦,又是如何景象耳。
当项城之由鄂北上也,行使内阁职权,前方军事责成冯都护国璋督办。
冯军先占据汉阳赫山,拊龟山之背,汉郡收复指日间事。
项城京寓电话处学生,与津署电话学生,本系素识,私电传来,余喜甚。
以正式电话询之项城。
讵复电云:“未得鄂中确息。
”其志不在恢复,可为骇异。
迟之又久,始悉汉阳业已克复。
余急电冯都护,请其率得胜之军,直捣武昌。
冯覆电谓:“汉口江岸缺少船只,不能径达省城。
”且奉京电,已有英国公使出任调和。
北军暂在汉阳驻扎,不得越雷池一步。
余闻之,愤甚。
急电项城,略云:“所谓调和者,两方居同等地位,始各有开议资格。
现今革党,皆我臣民,作乱犯上,自取屠戮之戚。
我军已得汉阳,与武昌仅一江之隔。
党人已闻风丧胆,汉江沿岸船只何止千艘,顷刻即可飞渡。
武昌若复,中外人心大定;沿江下游各行省,亦得所屏蔽,不至望风而靡。
即为应酬调人起见,何妨俟武昌收复后,再行开议。
声势既壮,折冲尊俎,尤易为功。
”项城无从置喙,但云:“既经英使调处,不宜径行用兵。
事机一失,连江若赣、若皖、若苏、若宁、若沪,纷纷独立,遂至不可收拾。
”又以监国临朝,不便为所欲为。
贿通贵戚,迫胁东朝,勒令摄政王退位。
以余现任北洋,凡事作梗。
密遣使以甘言相饵,谓余坐镇津地,于各省独立之会,独能捍卫疆土,最著勤劳,行将有宫衔黄褂之锡。
但大势群趋共和,一方岂能立异。
与余交谊最敦,近因政见稍歧,各行其是,不能相强。
所虑津沽一带,党人密布,手枪、炸弹防不胜防,窃代为忧之。
余谓与项城比肩事主,回忆孝钦在日,项城受恩独渥。
现值国家多难之秋,正我辈竭忠授命之日。
内阁关系全国,项城任之。
北洋领袖各行省,余任之。
项城谓与余政见不同,诚为知言。
余始终惟知有国家,期不负三朝恩遇而已。
项城虽日以暗杀为能,侦骑密布,卒亦无如余何也。
迨至逊位诏成,余已病莫能兴,奏蒙赏给三月假,而国事不可问矣。
奉军张绍曾占据滦州车站,威胁朝廷立宪。
结纳新授晋抚吴禄贞,带领第六镇全军驻扎石家庄,据直晋交界之道,拟俟前驱赴太原受事讫,即回戈直赴北京;绍曾亦由滦赴京,两道夹攻都城,图不世之大举。
石家庄军队并可阻截项城入鄂之师,不能北上,以免后顾之虑,用计城为狡毒。
幸天夺之魄,禄贞忽为队下乱兵戕害,一说为项城遣人暗杀。
后虽奉旨命余查办,卒莫得其实在情形。
然先除此一害,绍曾势孤,气为之夺。
余乘机遣通永镇田君文烈,以犒师为名,驰抵滦城,代通情款。
绍曾谓,夙隶北洋部下,决不敢犯扰天津。
与田君有故,联床话旧,中宵以后,忽以一剑置榻上,若隔鸿沟,竟夕不寐。
田君知其气怯,决不能成大事。
翼日,旋津覆命,请余勿庸过虑。
田旋升任陆军部侍郎,通永镇缺,余檄令王君怀庆先行署理,并奏请实授。
王甫到滦,绍曾密令党人,乘其不备,包围斗室中,迫令独立;一面派死党潜来天津,四处埋伏,散布谣言。
一闻滦事得手,津郡同时响应。
维时津沽猿声鹤唳,租界各国领事,纷纷来署探取消息。
余虽连电王君,设法出险,苦难达到。
幸王素有权略,阳徇彼党之请,偕往校场行受任礼。
匹马当先,乘其不备,一鞭叱咤,风起云扬,驰骤廿余里,群相追逐,望尘弗及。
顷刻突围而出,还入军中,带队反攻,生擒数十人,学生居其大半。
电禀到津,批令悉数歼除,以示惩儆。
陆军部亦派兵援应。
滦乱平,曾赋《飞将军歌》以策王君之勋。
绍曾兵柄既解,踉跄带数十人,夤夜来天津。
以咨议局议员素通款洽,径诣局中止宿。
合局大惊。
某巨绅及议长阎君仓皇来报,请余饬令所住卫队移宿他听。
余笑应之曰:“君等昔以张某为义师,不惜为之道地,今竟何如。
”爰命材官持令箭传谕,以津地华洋杂处,《辛丑条约》:二十里以内不得驻兵。
可速将所带卫队解除武装,暂住旅馆,以免人心疑惧。
倘因此另生交涉,咎将谁执。
绍曾唯唯听命。
咨议局全体局员及某巨绅等,均各满意而去。
翼日,绍曾来谒,携其六岁子同来,藉明心迹。
余侦知其近日举动乃父亦不谓然,因嘱其早归养亲,徐观世变,此事遂告结束。
然此数日中,运筹决胜,咸资文武各僚友悉心助,获免愆尤,不可谓非幸事已。
光绪末造,新党散布长江流域。
第与军队互不相习,致不能揭竿起事。
监国时代,亲贵用事,军咨大权掌于纨绔之手。
部中主要人员,新旧淆列,习染既深,一朝发难,其祸至不可收拾。
余于宣统己酉腊月,履直督任,所辖北洋第二、第四两镇,兵力甚强,足以建威销萌,新党不便,怂恿京师权贵,收归部中直辖。
监国贸然允之。
疆臣职司疆土,直隶尤屏蔽京师。
一旦骤失兵柄,其何能淑?疏凡再上,以去就力争。
卒未能收效果。
欲另立一镇,苦于财力艰窘。
不得已暂编混成一协。
以资控制而济缓急。
辛亥八月,奉军入关,与部中直辖之某镇,于直属滦州会操。
军咨处某贝勒奉命前往校阅,道出天津。
余扶病往谒,闻新党已向奉军接洽,约于开操日起事。
讵期尚未到,适鄂中某督以严缉党人,办理操切,激变军心,先于十九日在鄂省起义,某督仓皇出走,武汉重地突归党人之手。
警报到京,秋操停止。
奉军某协统遂占据滦州车站,公然兵谏。
乃以所拟宪法十三条,胁朝廷允行。
枢府无人主持,不得已交宪政编查馆,拟定十七条,筮日告庙。
帝位虽存,大权业已下移。
时则武昌已失,沿江各督抚闻风而靡,不降即走,粤、湘、齐鲁亦复纷纷独立,仅直隶安堵如常,不为所动。
余病疡已数月,强起治事。
激励文武寅僚,多方镇抚。
党人有煽乱滋事者,一经侦察属实,拿获到案,严惩不贷。
奉军驻滦某统领,扬言率师入京,并来津与余商举大事。
析津士绅与咨议局议员等,闻之生惧,诚恐奉军一到,扰乱地方,相率数十人来署求见。
余适与天津镇张君怀芝、督练处总参议舒君清阿筹议兵事,闻彼等已集前厅,即请一体入见。
某巨绅首倡言,余坐镇天津,军民爱戴,地方蒙福。
但自武昌起事,曾不几时,各省均已独立,直隶首善之区,乃各省领袖,闻风兴起转在他省之后,如人格何。
请余俯顺潮流,从权独立。
不过易一名义,一切治军行政,仍由余主管,决不干预。
但求提高直省人格,兼免党人攻击等语。
一倡百和,情形激烈,有立待解决,迟则生变之势。
余笑应之曰:“君等所言,余亦熟思至再。
武昌起义,各省独立,潮流所届,亦岂不知。
但直隶情形与各省不同,岂能独立?”某巨绅大为诧异,诘余不同之故。
余谓:“各督抚管理该省之事,独立与否,能自主之。
直隶范围最广,包括北京在内。
北京现有皇上,如此大事,必须秉承谕旨,岂能效各省,私自独立?”某巨绅云:“此层我等何尝不知。
”余曰:“君言是也。
前日已奉旨,将来国体应否更改,俟开国会时公诸舆论。
煌煌诏谕,中外皆知。
此事稍迟,必有办法,目前尚谈不到。
余忝任直督,当此人心不靖之秋,惟以保卫地方为宗旨。
勿论断党旧党,或官或绅,遇有作乱犯上,扰害地方者,杀无赦。
他非所知。
”张总戎起而言曰:“予系武人,只知带兵,不知宪法为何事。
‘独立’二字,更不知从何说起,某作天津镇,津地治安系某之责。
制台本驻保定,近二十年来改驻天津,保护制台,尤我之责。
有人破坏天津,侵害制台,某惟以兵力制伏。
”《天津条约》:租界附近不得驻兵。
二十里以外已严阵以待。
该绅等以目相视,默然不语。
复晓之曰:“余与张镇台之言,诸君想已听悉。
刻间,惟有官绅一体,妥筹保卫地方之事。
津地华洋杂处,毗连租界,无险可扼。
党人倘无知妄逞,诸君一味盲从,难免匪徒不乘机肇衅。
余责在守土,惟力是视。
万一力有不继,何惜一死以报国。
总督为一省长官,不幸以死塞责,试问津郡治安,何人担负?势必纷纷扰扰,戈刃相寻。
诸君不获党人之利,先受党人之害。
回忆庚子一役,津民受虐最酷,创深痛巨,窃恐再见于今日矣。
”言未竟,某巨绅矍然曰:“效死一节,于今非宜。
惟求大公祖政躬康复,保艾津民。
即事到危急之时,文信国成仁取义之言,亦可不必拘泥,千祈以地方为重。
”遂相率嗒然而退。
日已向夕,津桥南段巡警已被煽惑,袖缠白布,乘机思动。
所幸北段巡警,由练军改编,管带刘君锡钧系江苏旧属,忠事于余。
得以互相箝制,不至生变,然已殆哉岌岌。
直隶一省,于全国分崩离析之秋,卒能烽火不惊,诚属徼天之幸。
直至逊诏将下,余适乞病获请,得以完全疆宇还之朝廷。
痛定思痛,有余恫焉。
一卧沧江,岁序忽周一纪。
海桑陵谷,万事皆非。
衰病余生,不图于劫火灰中,重温旧梦。
自今以往,为元遗山之忧愤欤?为杨铁崖之旷达欤?抑求为文信国不获,而姑以仁义两言留作千秋正气欤?余不能自知。
今之人亦不我知。
后世倘有知我其人乎,则其我知视我之自知,为较真切已。
辛亥十二月,余在直督任内乞假得允,移寓津沽德租界养疴。
越岁八月,就医南来,既在沪上作寓公。
闭门却埽,万事不关。
迄今岁甲子,匆匆已十三年。
此十三年中,约计上至总统及阁员,外而督军、省长,非当年部曲,即旧日寅僚,从不愿以尺牍往还,借通情愫。
一切目见耳闻,离奇怪异,几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不屑笔之记载,污我毫端。
盖三纲五常之沦ル久矣。
本年十月,忽有冯玉祥反戈入京,废斥总统,波及皇室,冒大不韪,致有仓卒逼宫之事。
恶耗传来,无中外,无男女,无少长,均斥其荒谬绝伦。
余卧病沧江,闻之尤为愤懑。
时段芝泉徇各方之请,入京执政;张雨亭躬率劲旅,战胜入关。
主持公道,于两君是赖。
爰会合海上诸遗老。
公电京榆两处,作秦庭包胥之哭。
其文曰:“报载,京政府以阁令擅改优待皇室条件,迫迁乘舆,逼索宫禁;众情皇骇万状。
辛岁逊政,优待本属国民公意。
此项条件昭告中外,为民国成立公据,屡更政变,恪守不渝。
若一二人可任意推翻,则何法可资遵守?影响极大。
芝公群伦属望,综领机钤;雨公倡义兴师,奠安畿辅。
必先坚守盟约,俾天下信其可恃,大局方易维持。
切盼先行电京,速复优待皇室原状,免致根本动摇,人心疑惧。
全国幸甚。
夔龙等庚叩”等语。
嗣得雨帅覆电云:“庚电诵悉。
优待条件载在盟府,本诸舆情,凡属国人,同此心理。
敝军行师讨贼,不愿干政,夙有宣言。
前驱甫及津沽,距京尚远。
都门近日举动,事前毫未预闻。
辱承垂诿殷拳,颇苦无从置喙。
不日海内明达群集论政之时,当能主持公道也。
作霖佳叩。
午印。
”言外之意可耐寻绎。
段虽无覆电,闻对天津遗老言,自任力为保护。
迨入京后,首先撤退防守醇邸卫兵,一切得以自由。
第阅昨日各报,圣驾已驻跸东交民巷日本公使署中,脱险难而入坦途。
此后惟祈各友邦之共同保护而已。
余草笔记讫。
不忍载辛亥以后之事,仅载此条以增余痛。
而夫己氏之肉,讵足食乎!甲子十月十五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