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梦录

  春明梦录  清 何刚德

  ●序言 #

  余曩有课孙草之作,意虽不专属课孙,而究限于范围。

举凡世事之推迁,人情之变幻,语焉殊未及详。

回忆七十年来,身世所经历,耳目所接触,几如云烟过眼,渺然而无可捉拿。

夜窗默坐,影事上心,偶得一鳞半爪,辄琐琐记之,留示家人。

自丁巳迄去秋,裒然成帙。

退居无事,略加编次,分为《春明梦录》、《郡斋影事》、《西江赘语》、《客座偶谈》、《家园旧话》五种。

录而存之,祗自成为一家言,本不足为外人道也。

嗣友人以《春明》一录,可以存掌故而补遗佚,怂恿付梓。

因复加刊削,属诸手民。

非敢言问世也,亦藉以志世变已耳。

壬戍冬日,平斋识。

  ●卷上 #

  京师为首善之区,钟 所在,观听肃焉。

时值承平,纪纲未弛,大臣老成持重,尽有正色立朝之风;百僚庶司,不失同寅协恭之雅。

即朋簪投洽,亦每以道义相规;文酒过从,依然风流儒雅。

人言朋友之乐无如京师,盖于饮食酬酢外独得真趣也。

余于丁丑观政铨曹,躬逢其盛,固不以长安为不易居也。

不数年,法越构衅,党派渐歧,乃激成甲午中东之战。

战后余即出京,然其时风气稍移,而大防尚未溃决也。

讵知党祸萌芽,潜滋暗长,戊戌政变,庚子拳乱,相逼而起。

洎丙午重复到京,世事已大异昔时矣。

回首春明,重温旧梦,不禁百端交集已。

  余以丁丑会试成进士。

房考为翰林院编修广东吕冕士师(绍端),座师为大学士吉林宝文靖师(),号佩蘅,吏部尚书河南毛文达师(昶熙),号旭初,礼部侍郎浙江钱湘吟师(宝廉),阁学宗室昆文恪师(冈),号筱峰。

吕师、毛师于余戊寅回京时,即不及见。

阅数年,钱师亦终于吏部侍郎任内。

照例赐祭,余在其教场五条胡同寓所,见世兄干臣总揆(能训)出迎天使,时方数龄也。

宝师、昆师则相从最久焉。

  余乡榜中式,系在丙子恩科。

房考为陕西时铭三师(永新),主考为钱塘孙于授侍郎师(诒经),副考为无锡王莘锄比部师(纟宰)。

时师后以引见到京,目力极差,余适在部,为之加意照料。

事妥出京,旋即作古。

王师文名甚盛,门下尤多知名。

丁丑夏间,丁忧回籍,亦旋即去世。

孙师即慕韩总揆之尊人,在户部侍郎任内,因惩办部吏史松泉事,为同官所挤,退出毓庆宫,留侍郎本任,意殊不怿,不久亦终于位。

师讲理学,待人仁厚,光霁可亲。

慕韩与其弟慕蘧二难竞爽,知其发迹之有自来也。

  余五应童子试。

乙亥岁,始受知于阁学广东冯展云师(誉骥),师书法名重一时,衡文重手法,其规矩较路闰生之仁在堂为精。

师在京时,仅谒晤两次,风裁清峻,面瘦而须稀,颇与李太白画像相似。

旋任陕抚,不数时即被议免职,然无大过也。

  余榜下到吏部,分考功司兼验封司行走。

吏部分文选、考功、稽勋、验封四司。

文选司掌文官铨选;考功司掌文官议处,而京察大计亦属焉;稽勋司掌文官丁忧更名;验封司掌文官封典及恤典。

四司之中,以文选、考功为两大司,选不兼功,功不兼选;其余勋、封两司,随便可兼也。

每届京察,吏部一等六员,而汉人居其二,循例以文选、考功两掌印得之。

掌印例用实缺郎中员外郎。

余到部十一年未补主事,即代理司务厅及验封司掌印。

光绪十七年,补文选司主事,升考功司员外,实授验封司掌印。

十九年,升验封司郎中,调充考功司掌印。

计自榜后告假,即于戊寅秋销假,迨甲午春得一等实历,俸十七年中无一日间断。

然视他部之淹滞至二十余年者,已为优胜矣。

  余官京师时,召见三次,皆在乾清宫。

时德宗正亲政也。

第一次因京察一等记名。

见时只问籍贯履历,无多语。

第二次因郎中俸满截取。

见时问在何司当差,对曰:“在考功司掌印。

”又问:“考功司有几案未覆奏?”对曰:“只有广东南海县潘泰谦议处一案;不日即当覆奏。

”问:“潘泰谦议何处分?”对曰:“革职处分。

”问:“何以须革职?”对曰:“此次参案,外头俱已洗刷干净,摺尾以才具平庸四字奏结。

部例无才具平庸作何议处专条,惟查佐杂人员俸满甄别例,凡才具平庸者俱斥革。

佐杂才具平庸,尚应斥革,知县为正印官,如果才具平庸,自难轻减。

拟即比例议处。

”随后即略问数语而退。

第三次因简放建昌府谢恩。

见时先问籍贯履历,后问在何衙门当差,随问随对,对毕便言:“汝去江西,好好安养百姓。

”遂点头而退。

迨服满进京,简放苏州遗缺府,则孝钦太后重复临朝。

谢恩时在颐和园,召见在宫。

见时,御座在宫之西间屋南窗炕上,向北。

在园时,御座则在殿厅屋东壁,向西。

孝钦太后与德宗同坐一炕,太后偏南,皇上偏北。

行礼毕,趋案之西北隅,侧向太后跪。

隔数分钟,喘息稍定,始发问,盖宫廷体恤之意然也。

开首问籍贯,后问福建民教情形,又问矿务能否发达,旋又问在江西几年,江西各府情形如何;并追问当日拳乱,地方如何被扰,后来如何结束?滔滔数百言,俱一一奏对毕,旋叹息言曰:“中国自海禁大开,交涉时常棘手。

庚子之役,予误听人言,弄成今日局面,后悔无及。

但当时大家竞言排外,闹出乱来,今则一昧媚外,又未免太过了。

时事艰难极矣!全赖大小臣工苦心对付,无过不及,才能挽此危局。

江苏地方事也不是好办的,予看汝在外多年,事理亦很明白,好好去做便是。

”又言:“皇帝有话说否?”德宗只说:“汝可下去。

”遂退出。

余先后召对四次,经历情形如此。

在京时,便微闻两宫有隔阂之说。

到苏后,谣言日益歧,更有轩轾已甚之语。

今者玉步已改,无可忌讳,而吾身亲见之事,尽有可资印证者。

叙其大略如右,不敢赘一辞也。

  咸丰之末,文宗出狩热河。

时端华、肃顺窃政柄,欲辇京仓米输热。

宝师适贰户部,以根本不宜摇动,力持不可。

得旨宝某著即处斩。

嗣文宗宾天,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乃改以五品衔署户部侍郎。

旋即大用,与恭忠亲王、文文忠公(祥)同心夹辅,蔚成中兴,不得谓非一时之盛也。

洎甲申越南之役,朝士以枢臣失职,交章弹劾,遂以礼亲王出代恭邸,而宝师遂与同直诸公同时出军机矣。

  宝师尝告余曰:“汝同乡陈伯潜参崇礼曰:”识字无多,习气甚重。

‘谓不应任以礼部尚书也。

渠特未知崇礼来历耳。

当洋兵之毁圆明园也,两宫以列祖列宗圣容为重,有旨命我往视。

及到园,满地灰烬,村无居人。

时崇礼以奉宸苑苑丞独守官舍,我询以洋兵踪迹及连日蹂躏情形,相对而泣。

旋告以来意,假以从骑,同往各处寻觅。

二人奔驰十余里,见圣容散佚地上,残破不堪,惊惶无措,崇礼乃泣言曰:“圣容毁坏至此,即检拾亦不能全。

若举以覆命,不特徒增国耻,且益伤圣心。

以苑丞愚见,不如归之火化,较为得体。

’我以其言甚中肯,乃嘱其寻觅稻草举火,跪地位而焚之。

归以遍寻不见覆奏。

自是我甚重其人,遂由苑丞渐渐升到郎中。

二十余年,循资按格,得一尚书,似不为过。

今谓其识字无多,苑丞何能与太史公比?但事理之明白与否,自又当别论也。

  宝师出军机。

逾数时,两宫谒陵归,军机大臣五人,各赏穿黄马褂。

次日,师告余曰:“昨日上谕看见否?汝以为何如?”余曰:“未免太滥。

”师曰:“兰州克复之日,捷报至,穆宗召见军机,各赏穿黄马褂。

是日恭邸请假,我领班见,辞曰:”黄马褂,所以赏战功也;军机大臣只是承旨书谕耳,何敢冒赏!‘穆宗曰:“兰州克复,算是十八省一律肃清,我实在欢喜。

军机不为无功,汝不必客气。

’固辞不获,乃奏曰:”奕(恭王名)今日未上来,俟他明日上来再定。

‘卒未奉诏。

次日,恭邸销假,遂将此事化去。

他们随扈谒陵,仅往返数日耳,膺此懋赏,未免太便宜了。

“师此言虽不免有牢骚意,然亦足见先后进固不相及也。

  洋兵毁圆明园后,英使巴夏礼入京议和,在礼部设宴。

宝师时为军机,躬与其役。

余见其与醇邸唱和感旧,诗中有“剑戟如林免胄趋”一语,可见城下乞盟,备受屈辱。

证以当日译署照会,肆意谩骂,其狼狈情形,可想而知。

余阅诗后,略询究竟,师笑而不答,旋以谑语了之。

  宝师休致后,醇邸遇有大政,必相询问,时时馈送食物。

有一日,送蜜桃及西山毛菰两种。

余适在座,宝师分一半相赠。

毛菰形大如灵芝,煮而食之,味荤如鲍鱼,遍求诸都市,不能再得也。

宝师系丁酉拔贡,余认为年伯。

师最重年谊,故待余为尤厚。

退休后,余时常往候,月必数至。

慨谈时局,追寻往事,余心领意会,所得殊多。

师家居八年,疾革并不甚剧。

易箦时,红光满面,洵善终也。

  宝师一日将散值时,先往出恭。

恭王待之久,及见面,嘲之曰:“往何处撇宝去?”(撇宝二字,京中谑语也)。

师曰:“那里,是出恭。

”恭与宝二字,针锋相对也。

又一日,恭邸自太庙出,指庙碑下<厂>,谓宝师曰:“汝看这个宝贝。

”师号佩蘅,“贝、佩”二字,音相似也。

师应之曰:“这也是龙生九子之一。

”此可谓善戏谑矣。

盖当时枢臣见面闲谈,多杂以谑语,意恐一涉正事,转致漏泄机要,殆古人不言温室树意欤。

  清室诸王,以恭邸为最贤明。

虽平日有好货之名,然必满员之得优缺,及汉员由军机章京外放者馈送,始有收受,闻其界限极为分明。

余尝对宝师称道其人,师曰:“恭邸聪明,却不可及;但生于深宫之中,长于阿保之手,民间疾苦究未能周知。

事遇疑难时,还是我们几个人代为主持也。

”此等微词,特于深谈时偶一及之,不能多得也。

  恭邸仪表甚伟,颇有隆准之意。

余素未与周旋。

简建昌时,渠适在军机,例应往谒。

见面行礼不还,然却送茶坐炕,请升朝珠,甚为客气。

叙谈颇久,人甚明亮,惟送客不出房门耳。

闻后来摄政王初入军机时,见客便坐独炕矣。

  光绪初年,翰林渐拥挤,而简放学政试差,军机大臣偏重门生,不无可议。

而怀才不遇者积不能平,遂因法越开衅,归罪枢臣,交章指斥朝政,人目为之清流。

宝师尝对余言:“天下事言易行难,局外不知局中之苦,徒挟其虚侨之气,苛以责人,于事何益?”然清流后亦陆续放差,似有美珠箝口之意,旁观多窃议之。

究其弹劾贪佞,淘汰衰庸,多称人意,不得谓清流之不胜浊流也。

嗣后法事愈亟,乃简老为南洋会办,吴清卿为北洋会办,张幼樵会办福建军务,意谓坐言者必使之起而行也。

谁知用违其才,其何能淑?南洋有曾忠襄(国荃),北洋有李文忠,不受牵制,赖以维持。

而福建何小?宋制军()魄力薄弱,遇事推让,遂至马江一战,全军歼焉,张被劾落职。

广西兵败,老因前保唐ぁ、徐延旭二人,照滥保匪人例,降五级调用,而清流之气衰矣。

  清流之起也,或云李文正与同直意见不合,恭邸不无左右袒,势孤无援,清流从而赞助之。

虽未显露水火痕迹,而恭邸则以勋旧懿亲,卒因之罢退,不得谓非清流战胜也。

  恭邸之出军机也,先朝派往东陵,恭代清明节祭典,此差本闲散王公之事,特派恭邸,大家即疑其有异。

旋孝钦太后召见醇邸,议于九公主府,拟定上谕,贬斥枢臣,而以礼亲王(世铎)代恭邸领班。

军国大事,醇邸一同参预,长白额小山尚书(勒和布)、朝邑阎文介(敬铭)、南皮张文达(之万)、济宁孙文恪(毓汶),遂入直焉。

孙时为侍郎,上谕之稿,即其所拟也。

恭邸未回京,忽然发表,耳目一新,不可谓非孝钦太后之果决也。

恭邸退居十年,直至中东战后,始复入军机,盖元气已大伤矣。

余出京不数年,而恭邸薨逝。

戊戌政变,庚子拳乱,皆未与其事,不得谓非以令名终也。

  恭邸与宝师同患难而赞成中兴,后亦同日被谴,交情自属较厚。

宝师薨,诏入祀京师贤良祠,诚异数也。

进主之日,余获观盛典。

主未入祠时,恭邸即先往看视祭器祭品,示厚意也。

未行礼而遂不见,余怪问满人,则对曰:“皇子于廷臣,不能行跪拜礼。

”其来也重交情,其去也重体制,盖两得其道焉。

  醇王旧邸,即德宗诞生之地,例名为潜邸。

醇王薨,以其邸改为醇贤王庙,犹世宗潜邸,今改为雍和宫也。

余时派往查估工程,见其房屋两廊自晒煤丸,铺满于地,俭德殊不可及。

后来亲贵非常骄奢,不数年便覆败。

可见祖宗世业,守之难而失之易也。

  孝贞太后大事出殡之日,余入东华门观礼,前导无甚排场,銮舆卫伞扇之外,只见捧香炉者或十人或二十人为一队,分队前行。

中夹以衣架脸盆架,错杂其中。

其余金银锞纸扎等等,陆续而至,与寻常民间出大殡者无异,但品制不同耳。

须臾,见梓宫自景运门出,而上杠与寻常棺椁亦无大异,惟和头作文点式,远望似黄色绣罩。

正在趋前审视间,忽闻有一人喝“站住”一声,谛视之,则恭邸也。

而德宗即随之而至,头戴白草笠,穿白袍青布靴。

其时随从及观礼者几千百人,一切缟衣,上下无能区别。

惟闻皇上缟素,靴用青布,王公亲支稍杀之,余皆不能用布。

此所以示别也。

梓宫出城暂安,殡宫名曰暂安殿,派王公轮班上祭,定期下葬,则谓之曰永远奉安。

当日体制何等隆重!戊申两宫崩逝,余在苏州,即不及见。

而德宗因崇陵工程未竟,辛亥后始行奉安。

闻当时梓宫由火车行,则往事不堪回首矣。

  咸丰辛酉,洋兵烧毁圆明园,京师震动。

文宗在热河崩逝。

时孝钦太后方二十八岁也,端华、肃顺意存不轨,醇邸奉懿旨捕肃顺于客邸。

天时极早,屋门尚闭,醇邸捶门呼曰:“有旨意!”内即应曰:“若是母旨意,我却不受!”乃破扉入,擒而治之。

于是梓宫回京,穆宗遂承大统,两宫垂帘听政。

此虽恭邸与诸王大臣翊赞之力,然遇事皆取懿旨进止,不得谓毫无主持也。

但孝钦太后精明虽胜于孝贞太后,而甫经听政,诸事究未娴熟,故当曾文正功成入觐之日,召对问答,不过敷衍数语而已。

文正集中所载,自非虚语。

嗣后历四十余年之世变,备尝艰险,体悉下情。

余在宝师处熟闻。

其召对情形,早有所知,故余甲午放苏州时,召见侃侃而谈。

其英明处,不能不令人钦服。

惟平日在宫中驭下过严,且性喜游观。

如重修颐和园一事,宝师谈次,亦颇有微词。

且自西幸回銮后,因宫中旧物半多散失,不免喜受贡献,虽系晚景无聊,究不免盛德之累。

然其四十余年,支持危局之功,不能以一二事掩也。

  德宗大婚之次年,孝钦太后率宫眷赴东陵祭扫,仍名曰“打围”,盖清以骑射得天下,不忘用武意也。

吏部例应随扈,而余从焉。

京距陵二百四十里,沿途铲平民田,筑成御道,遇水成桥,其平如砥。

而另有便道便桥,则供随扈者往来。

每日两尖站一宿站,到处旧有行宫,规模具备。

而随扈者每站必须先行,以备站班接驾。

百姓遮道跪迎,若站班则不必跪。

驾之将至,必有一骑口呼“二里”二字,谓驾距此只二里也。

呼“二里”后,大家必须在帐棚前鹄立迎候;驾过后,即须拔棚先走。

其下站迎候之例亦如之。

在路上,只住帐棚,皆席麦地而寝。

到陵后,各觅一土屋歇宿;若无土屋,则仍住帐棚。

陵之行宫在山上,宫墙外人持一灯,密如繁星。

宫外距里许,则营棚缭绕。

缘山上下约数里,其明如画,洵大观也。

驻陵两日,礼毕即还京。

沿途宫女买花篮及食物,与寻常妇女出游毫无所异。

车驾来往,任人纵观。

不设警跸,与寻常大官出门亦无以异。

古称翠华巡幸,不知何等郑重,其实亲历其境,所见度不过如是也。

陵在直隶地面,而以直隶总督为地方官,犹督抚出巡,而以州县办差也。

故谒陵先期,直督必到京请驾,沿途随行,沿站迎接。

犹忆到陵之日,圣驾未到,李文忠即至宫门口候迎,立在宫门近处,伯亲王(彦讷谟诂)竟以手麾之使下,意谓此系王公站立之所,非地方官所得僭也,文忠即逡巡而退,规矩何等严肃。

及德宗车到,驾辕一骡,高与人齐,为生平所未见。

余从旁观之,口占一诗云:“上相长身(文忠身极高,余并不矮,然与之并立,才及其肩耳。

)请驾来,骅骝道路一鞭开。

人中称杰马称骏,等是天家首选才。

”盖纪实也。

驾到后,大家一哄而散,文忠亦乘舆返寓。

隆裕皇后后至,文忠路与之遇,并不下舆。

余怪问溥倬云是何道理,倬云曰:“臣妾一体。

皇后特妾耳,大臣无避道之礼。

”殆亦满州重女轻妇之故欤。

  清廷家法,驭太监极严,稍有劣迹,即予杖毙。

德宗亲政时,喜用一太监,文姓,系直隶秀才。

面目清秀,而气焰颇盛,日捧摺盒,进出军机处。

余进内时,常遇见之。

乃不两月,为慈宫所知,立即摈斥,或云其毙于杖下。

都下盛传李莲英即皮小李,为孝钦太后所信用。

醇邸巡视北洋,派往伺候,人即以监军目之。

然余自充掌印后,因公事出入宫门,月必数日,七八年间,未曾见其一面。

大概内府满员知其为慈宫所喜,与之联络,渐起招摇,事所不免。

若谓部院大臣公然与之往来通声气,则吾不能以毫无印证之事,随声附和也。

且宫内四十八处总管,各管宫殿一处,形容枯槁,衣服蓝缕,个个与穷寡妇无异。

余进宫查勘工程,该总管等开门引导,必恭必敬。

其伺候御前者,虽不能与此比例,然其数闻甚有限,且与廷臣势实隔绝,无从接洽。

犹忆屡次召见时,在丹陛下板屋内小坐,太监端茶点火吹烟,备极恭顺,赏以京票四千,便似欢喜过望。

余出京后,渐有招权纳贿之风说,而余终不深信。

即如二次进京,事隔十二年,所见亦不过如是。

吾岂屑为若辈讳哉,亦以疏逖小臣,无嫌可避,特纪其实耳。

  余勘估宫中工程,见宫中妃嫔每人各住一院,每院中必排百数十个饽饽,未见有特别厨房。

其余殿宇甚多,无一不供佛者。

其最高之楼,名曰普明圆觉,上层皆供佛像。

登楼而望四面,只见黄琉璃瓦而已。

乾清宫后进即交泰殿,俗传皇上大婚住处。

意以为中必有御床也,乃窥其中间,仍是高供一佛。

且殿内窗槛纸皆向外而糊,与关外民房同,殆不忘土风欤。

其两廊所排列者仍是饽饽,盖宫人食料,固以是为常品也。

宫人之不得意者,多自制荷包,令太监售之于外,每套得银四两,其针黹极精致。

宫女与人家婢女无异,一律穿红布衫,以月白缎镶边,余随扈东陵时,曾亲见之。

可见宫禁之中,崇尚节俭,不似人间富贵家也。

  德宗之初亲政也,内务府大臣立山新署户部侍郎,因皇上畏冷,造一片玻璃窗,装于殿门。

太后闻之大怒,召而告之曰:“文宗晚年患咳嗽,亦极畏冷,遇着引见时,以貂皮煨在膝上,何等耐苦!皇上年少,何至怕冷如此?况祖宗体制极严,若于殿廷上装起玻璃窗,成何样子!汝谄事皇上,胆大妄为。

汝今为廷臣(谓署侍郎),非奴才可比(内务府谓为世仆),我不能打汝。

然违背祖制,汝自问该得何罪?”渠乃磕头如捣蒜,求恕死罪。

后将玻璃窗撤去,而事始寝。

  余初次召见,麟芝庵中堂告余曰:“太后限皇上,召见一次,奏对至少须以十分钟为度。

然皇上口吃,不能多言。

汝上去,遇皇上发问后,即可洋洋洒洒,畅所欲言。

敷衍十分钟,便可下来,不必过于拘谨。

”后验之果然。

凡召对时,一殿之内,只有御案一座,绝无侍从一人。

殿前太监遇掀帘送入,后即避往他处,俟召见之人掀帘出门,始由对面赶来。

盖宫中规矩极严,绝无耳属于垣之事。

召对之人,如何称旨不称旨,及如何奇形怪状,他人皆不与闻与见也。

  内务府之职,如衙门之有庶务,即俗所谓账房也。

账房有折扣有花账,已处处有弊,而内务府更有百倍于此者。

尝闻宣宗极崇俭德,平常穿湖绉,裤腿膝上穿破一块,不肯再做,命内务府补之,开账三千两。

宣宗怒其贵,严诘之。

渠对曰:“皇上所穿裤腿,系属有花湖绉。

翦过几百疋,鲜有花头恰合者,是以如是其贵。

”后来不知如何结束。

推之他事,可想而知。

德宗在书房,曾与翁文恭师傅闲谈,便问师傅:“早起进内吃何点心?”翁对曰:“每早吃三个果子(即鸡蛋包)。

”德宗曰:“师傅每早点心,要用九两银子了!”盖御膳房报帐,一个鸡蛋须三两银也。

孝钦太后生长寒门,民间琐事,无不周知,而内府蒙蔽尚且如此。

甚矣,积重之难返也。

  孝钦系宫中册立,本不能以常礼待恭邸。

且自热河还京,患难与共,渐底承平,故对恭邸不能无畏惮意,即宝师与文文忠诸老臣,亦不能颐指而气使之。

时颐和园大兴土木,舆论嚣然。

宝师曾对余叹曰:“太后当时尚想巡幸五台山,赖我们诸人劝谏而止。

否则,南巡之役,未必不见于今日。

”只此数言,言外固有无限感慨也。

  孝钦晚年喜学画,召南缪太太入宫。

又喜闻外国风俗,召裕庚留学德国之女入宫。

然不久均即放出,却无干政之嫌。

嗣因国际关系,延外国公使夫人进宫游宴,而俄使夫人称道程德全遇变抗节之美,程遂由同知不次而擢黑龙江巡抚。

程抚苏时,意尚以亲俄自豪焉。

甲申以后,宫中颇自由,盖慈宫敬惮醇邸,逊于恭邸也。

即如广召优伶入宫唱戏,亦以甲申之后为盛。

此虽小节,却煞有关系也。

  穆宗之崩,未有皇子。

而文宗位下,当时亦未有皇孙。

若欲立子继统,则必须求之宣宗位下之曾孙,孝钦自有所不欲,乃权以德宗为继。

德宗为醇王福晋所生,福晋即孝钦之胞妹也。

改元曰光绪,意谓缵道光之绪也。

当时廷臣尚无间言,而于穆宗如何立嗣固未议及也。

惠陵奉安之日,吏部主事吴柳堂前辈(可读)乃自请往行礼。

事毕,住在蓟州小庙,缮一奏摺,作绝笔诗一首。

摺内只记有“今者惠陵永,帝后同归,既无委裘植腹之男,又乏慰情胜无之女”数语。

其大意则指太后不为穆宗立子,是使穆宗绝嗣为不当。

其诗云:“回头六十八年中,往事空谈爱与忠。

А土已成黄帝鼎,前星犹祝紫微宫。

相逢老辈寥寥甚,到处先生好好同。

欲识孤臣恋恩处,五更风雨蓟门东。

”州官驰报,全城哄动。

朝旨乃下廷议,随即降旨,谓:德宗所生之子,即承继穆宗为嗣;当初本是此意,今既有此奏,著即明白宣布。

此事遂因之结束。

其时清流竞以气节相高,乃鸠赀立祠私祀之。

当修祠时,陈芸敏侍御(莹)告余曰:“我拟送他一联,曰:”二三豪俊为时出,七十老翁何所求。

‘余应之曰:“吴柳堂以庶吉士散馆,铨选主事到吏部,人尚朴诚。

迟暮伤心,思欲树一节以表见,自亦恒情。

烈士殉名,既以身殉,何必不予以名?”渠曰:“死者固可原,生者亦未免太好事了。

”盖其意不甚附会清流,而以建祠为无谓也。

  清宫相传,有一宫史,饮食有一定笾俎,起居有一定时刻,毫发不苟;若驻三海,驻圆明园,则不拘泥。

故从前帝后皆以驻宫为苦,夏令必驻三海,托名避暑也。

孝钦垂帘十余年,后以大难削平,渐思逸乐。

痛圆明园之毁于洋兵,乃于圆明园左近,修理一颐和园。

大吏颇有贡献,且闻有拨海军开办费以济之者。

当日言官交章谏阻,持之太蹙,以致激成非修不可之结果。

徐荫轩相国尝谓余言:“此事之成,阎丹初不能无罪。

渠自命能理财,将库平减成发给(库平改为京平,百两可省六两,谓之减平),年可省数百万,致长朝廷侈心。

”防微杜渐,春秋责备贤者,不得谓此论之未允也。

阎朴而近矫,徐正而近迂,然其正色立朝,毅然不可犯,及今思之,不得谓非老成典型也。

  甲午之前,李文忠奏海军成立,谓东南滨海七省,海疆可资屏蔽,语意不无铺张。

朝廷乃派醇邸,前往天津阅看,又派内监李莲英随侍,意在慎重海防。

所派随侍,亦系尊重懿亲之意。

到津后,北洋大臣照阅兵王大臣例办差。

阅兵时,李莲英只在后伺候王爷,亦未为总管设坐。

乃言官纷纷上摺,谓阉人监军,恐蹈前朝覆辙。

杜渐防微,言之亦自成理。

谁知中东事起,主战者乃执李文忠前奏,逼其一试。

而赔款割地之祸,发端于此矣。

  甲午六月,德宗万寿,赐宴太和殿,每部司官两员,余与溥倬云与焉。

宴列于丹陛,接连及殿下东西。

两人一筵,席地而坐。

筵用几,几上数层饽饽,加以果品一层,上加整羊腿一盘。

有乳茶有酒(酒系光禄寺良酝署所造)。

赞礼者在殿陛上,赞跪则皆起而跪,跪毕仍坐。

行酒者为光禄寺署正。

酒微甜,与常味不同。

宴惟水果可食,饽饽及余果,可取交从者带回。

赤日行天,朝衣冠,盘膝坐,且旋起旋跪,汗流浃背;然却许从者在背后挥扇。

历时两点钟之久,行礼作乐,唱喜起,舞歌备极整肃。

宴之次日,赏福字、三镶如意、磁碗磁盘、袍褂料、帽纬、白绫飘带八色。

恭逢盛典,渥荷殊恩,今日思之,如隔世矣。

宴之坐次,自王公大臣在丹陛上,各官各按宪纲,递为坐次。

西边末坐,则为朝鲜使臣宴席。

朝使圆领大袖,手执牙笏,尤为恭顺。

中东战后,朝为日并,殿廷上不复见朝鲜衣冠矣。

  甲午十月初十日,为孝钦太后六旬圣寿。

先期即设庆典处,筹备典礼,备极隆重。

故于是年六月二十六日,德宗万寿,有大开筵宴之举,亦为是点缀也。

其时中东和议决裂,筵宴之日,摩天岭即有开战之说。

大家议论,谓甲子三旬万寿,其时甫经垂帘,且大难未尽平,自无庆典可言。

甲戌四旬万寿,即穆宗崩逝之年。

甲申五旬万寿,亦因中法开战之役,均未及举办。

今年又遇中东战事。

可见太后办万寿,实有不利。

然事已举行,各省祝嘏者亦纷纷进京,只可勉强成礼。

届期太后出宫,坐六十四人所抬人辇,路过各处,均各有点景,结彩燃灯,陈设甚美。

辇如佛龛形,扶辇之銮仪校皆穿五彩衣。

辇行甚缓,德宗步行前导;前又有王公二人,手各持如意一柄,俯首退后引行(凡典礼所派,前引对引大臣,皆退后行,不敢背面相向)。

整齐严肃,颇称一时之盛。

然人心不定,亦只粉饰升平,敷衍了事而已。

  内务府郎中庆宽伺候慈宫,颇见信用。

有一日,德宗因慈寿要送礼,乃告庆宽曰:“我要送太后寿礼,汝为我备之。

”庆乃打四个金镯式样呈进,谓:“皇上要送老佛爷(清宫信佛,内府称太后曰老佛爷)寿礼,四个镯样,请旨要那样,即打那样。

”太后曰:“我四个都要。

”庆举以回奏。

德宗问:“四镯须价多少?”庆曰:“值四万。

”德宗曰:“岂不是要抄我家了!”(传闻德宗私蓄四万,存在后门钱铺生息。

今言抄家,与此语似相印。

)此一事也。

庆宽办理太后六旬万寿庆典,设有庆典处,所有应用器物,均由其包揽,殆尽抬价居奇,从中取利。

且其气焰咄咄逼人,旗人多忌之。

嗣有满御史密奏庆宽家藏御座,举动不轨,及诬其身家不清等事。

奉旨派敬侍郎(信)查办,余与溥倬云充承审司员。

德宗召见敬侍郎,必欲置之死罪。

累日查无实据,我告侍郎曰:“查办必须情真罪当,不能杀人媚人。

”过几日,上又召侍郎曰:“汝言庆宽无罪,吾不疑汝,难道汝之司员尽靠得住耶?”侍郎曰:“臣所派司员二人,均系京察一等记名之人,何能信不过他?”德宗又曰:“他果无罪,难道算不得他违制耶?”侍郎出告余,余曰:“违制例应革职。

若办到革职尚可,余外则不能奉诏。

”后乃举其门口设下马石,谓非郎中家所应有,作为违制,照例革职覆奏。

摺久不下,旋军机张文达出来画稿,余密问之,张曰:“不要作声,顷已派中堂前往抄家矣!”抄数日,得银三千余两,他无违禁之物,而庆宽遂以落职了案。

后太后重复训政,庆宽不知如何作用,又部选江西盐法道。

此又一事也。

大概清宫家法极严,太后待德宗不少假借,而{曰}御之徒伺候意旨,播弄是非,不免积成嫌隙。

观上列两事,所谓两宫不和,固不无影响,然其确实可指者,亦只德宗要重办庆宽数语而已。

其余则得之传闻,究亦迷离惝恍,不可捉拿也。

  中东之役,翁文恭独主战,诸名士实怂恿之,盖狃于拘获大院君已事,不肯让步;且以海军可恃,疑李文忠为卖国。

然文忠揣势量力,心知其不可战,而口不能言。

虽严旨督责,褫去黄马褂,拔去三眼花翎,而终屹然不动。

朝士固甚喧嚣,而群帅贪功,亦跃跃欲试。

吴清卿自请出关,乃雅歌投壶,风流自赏,未战而兵溃。

日兵步步深入,海军又歼于刘公岛。

丧师辱国,十倍甲申。

甲申虽迭遭败衅,而谅山一战,法兵亦被重创,马江战舰虽亡,而法大将孤拔,闻亦为炮台流炮所毙。

议和时,故未及赔款也。

此役海陆两军俱败,李文忠亲到马关议和,几为日人主战党所狙击。

裹疮定约,赔款二万万;割台湾及金、复、海、盖四州县。

后因俄、德、法三国仗义执言,以日本系岛国,不能占腹地,而金、复、海、盖始复为我有,辱孰甚焉。

自是而德租胶州湾,英租威海卫,俄租辽东半岛,法租广州湾,不数年间,相继而起,盖列国亦狃于均势之局,几成瓜分,虽不与此役相属,何非此役阶之历耶!

  中东之战,日兵直逼奉天。

警报时至,京师震动。

朝士之主战者,纷纷搬眷出京。

余以实缺一等人员,无弃职舍去之理;老母亦意在持重。

同乡多视余家眷行否为进止。

时南皮张文达管部,并兼军机。

余于画诺之余,密探消息,文达微有指示,余遂决计不动。

旋和议成而心安。

当时实亦冒险也。

  甲申时之清流,甲午时之名士,皆翰苑高才也。

论者谓当时军机大臣若能收罗之,则群才不生怨望,未有不安然就范者,何至激成中法、中东之战哉。

人或疑此言为锻炼周内,不知履霜坚冰,天下事固有发端甚微,而贻祸至不可测者。

君子所以贵知几也。

  甲申之役,推倒军机,实即革命之导火线,而皆翰林院之人为之也。戊戌政变,则以进士举人为之。范围愈广,则变象愈亟。噫,其殆有天意欤。

  庚子拳匪乱后,厉行新政,拟将中国旧法,逐渐变更。

至丙午之夏,袁项城以直督入觐。

时余正入京候简。

端午桥以闽浙总督留京不行,待袁来共议立宪,费尽营谋,改授两江总督。

盖是时中国始发见“立宪”二字也。

  两宫垂帘,枢务以恭邸领之。

诸大臣中,择一二人为主笔,余则仅供参赞。

其后进者,谓为打杂军机,拟稿而已。

盖不如是,则意见纷歧,纪纲不肃。

部院情形,亦大率类是。

主笔即当事之意,人或竟以当国目之。

光绪初政,文文忠(祥)、沈文定(桂芳)当事。

文殁则宝师继之。

沈殁则李文正(鸿藻)继之。

景尚书(廉)、王文勤(文韶)、潘文勤(祖荫)、翁文恭(同),先后入直。

王、潘旋入旋出。

至甲申,则以礼亲王(世铎)代恭邸,并令醇邸参预大计。

余则全体罢免,易以额尚书(勒和布)、阎文介(敬铭)、张文达(之万)、孙文恪(毓汶)。

不数日,许恭慎(庚身)以前充领班章京,谙悉体例,亦入直办事。

张年老而阎旋退直,孙文恪便当事。

嗣许殁,徐忠愍(用仪)入焉。

甲午,朝鲜事起,先令翁文恭、李文正参预军事。

冬间,额张出,即令翁、李入直。

旋恭邸复起。

孙因病自请开缺,文恭、文正复当事,刚相国(毅)继额而入直。

丁酉,徐忠愍出,钱侍郎(应溥)、廖总宪(寿恒,后升尚书)更迭入直。

戊戌夏,文恭被黜,旋而恭邸薨逝,复召王文勤入直。

时同直为刚相国(毅)、启尚书(秀)、廖尚书(寿恒)、裕尚书(禄)。

八月政变,荣文忠以直督到京,即令入直;裕尚书出任直督。

己亥十月,廖尚书退直,以赵尚书(舒翘)继任,其时刚相亦颇用事。

庚子,拳匪倡乱,载漪袒拳弄柄,奴视枢臣,暴戾恣睢,枢廷几为之蹂躏焉。

乘舆西狩,文勤一人随行,荣文忠随由保定奔赴陕西行在,即命入领军机。

诸大臣陆续至,礼邸遂改任他差。

和议成,勒办祸首,启秀在京正法,赵舒翘在西安赐自尽。

事平回銮,军机不以亲贵领班,即以文忠任之。

余丙午到京,文忠已逝,庆邸继文忠领班,而鹿相国(传霖)、瞿相国(鸿机)、徐尚书(世昌)为之辅。

枢廷略具规模,然而庆邸已明受馈送矣。

辛酉之后,亲贵蜂起,纪纲尽弛,枢政益歧。

吁,既灌以往,吾不欲言之矣。

李文正当国,虽不免有偏执之议,而风裁端整,视事谆恳。

余时到部未久,即颇蒙其青睐。

张文达名士风流,颇有不羁之概,然其久历封疆,饶有识解。

中东之役,渠正管部,余于私宅画诺之余,谈论时局,颇多感叹,盖知其不得志然也。

老成典型,至今有余恋焉。

  鹿文端丙午时,与瞿、徐同直枢廷。

三者之中,以文端为最无权,两耳重听,人不免以伴食视之。

其实文端由牧令起家,煞有经验。

余候简在京,约三个月,时往谒之。

门庭冷落,余每到辄纵谈不倦。

尝太息谓余曰:“中国百姓太愚,中间这一般人又太刁,如何得了!”余归而告人曰:“大家笑鹿中堂,虽做过外官,其实外官之事,亦不甚了了。

今观其所言,何等了了!”盖当时风气日非,虽有老成人,亦供人狎侮而已。

  翁文恭美须髯,风采奕奕,忠君体国,尤喜汲引人才。

甲午主战,丧师辱国,无可讳言,然其时圣眷犹未衰也。

恭邸复出,深资倚任,亦谓英雄不以成败论耳,爆直逾四年,戊戌四月罢免。

八月政变,刚相谓其曾经面保党人,褫职交地方官严加管束。

是严谴只因面保党人,被人谗毁。

况所谓政变者,不过出诸一人之口,变究未成;群儿作戏,虽变亦何能通?文恭即未去位,岂肯与闻其事耶。

至谓两宫之间,不善调护,不无离间嫌疑。

然文恭身为师傅,处难处之地,尽有难言之隐,亦即有可原之心。

文恭于宣统时,明诏开复,追予谥法。

今者国事已矣,此等莫须有之言,正不必剖辩是非,徒乱人意也。

  余于翁文恭之侄孙夫廉访(斌孙)为同年,然于私宅未尝一谒。

且文恭于余在京时,从未到过吏部,亦并无堂属之谊。

一日因查办仓案,堂司各官群集仓署,文恭独于稠人中,趋而与余言,甚致殷勤之意。

余得京察记名后,逾年未简放。

文恭屡言之于恭邸而未得,当缘简放官缺,虽由军机大臣公同进单,而拟放何人,须由领衔之亲王开口,他人不能预也。

有一日,建昌府缺出,文恭在毓庆宫先奏。

德宗谓:“今日建昌府缺,请简某人。

”故召见。

军机进单时,不待恭邸开口,便由御笔圈定。

余谢恩后往谒,文恭具道抱屈之意。

余曰:“此皇上天恩也,何敢不感激!”文恭悚然致敬。

后因徐忠愍与人私言当日原委,余始知文恭汲引之力,固煞费苦心也。

  徐忠愍为吏部侍郎时兼军机,于部务却稍可主持。

人极通达,与余最相得。

余当时颇露圭角,徐告人曰:“是不可干以私者也。

”甲午战后,余颇急乞外,而徐以班次在后,爱莫能助,时常道歉,其情固甚可感也。

余出京后,渠于丁酉出军机。

拳匪之役,与许侍郎(景澄)、袁京卿(昶)同罹于难。

和议成后,始行昭雪,追予谥法,浙人目为三忠。

无妄之灾,不能五天道,宁论之慨也。

  王文勤人极圆通,人以琉璃球目之;然其扬历中外,老成持重。

任吏部侍郎时,判事敏决,满腹精神。

庚子拳乱,渠适在军机,以白发老臣一人,相从西幸,备极贤劳。

余丙午到京,见其老态龙钟,视乙未在天津节署见时,风采顿减,然忧国之意,溢于词色。

且对余言:“大家皆抱怨老太太(指孝钦言)。

汝须防老太太一旦升天,则大事更不可问。

”言下盖别有感慨也。

  余到京时,初未识荣文忠。

文忠为昆师母之从兄,风度翩翩,饶有才干。

光绪初元,任工部尚书。

步军统领,当时已铮铮有声,嗣因事镌职。

有一日,在宝师处听剧,与之同席而坐。

钟杰人同年以闽语问余曰:“这一个山查是否续燕甫?”(两淮运使续昌)余曰:“不是。

续燕甫我见过。

”荣文忠亦用闽语答曰:“汝们说福州话,我们亦会说福州话。

”杰人乃问其贵姓台甫,渠以荣禄号仲华对。

余知不妙,遂移往他坐。

后数日,昆师告余曰:“荣仲华告我,汝与杰人以福州话唐突他。

”余曰:“杰人问这个山查是否续燕甫。

山查者,闽人指红顶言也,并非谐谑。

”师闻之大笑。

后在师处屡相见,渐渐往来。

嗣文忠起复,任西安将军,回京尚以口外羔皮桶见赠。

盖以“山查”二字,遂订交情。

其实文忠之先人为闽副将,后以总兵殉粤匪之难。

时文忠尚幼,寄读于饶提督(廷选)家,即林赞老之岳也,故于闽人感情加厚。

余出京后,以雪泥之隔,并不与之通信。

戊戌政变,文忠以直督入军机,从容弭变,保全实多。

拳乱西行,趋赴行在,维持大计,煞费苦心,朝局赖以底定,厥功伟焉。

丙午到京,惜不复见,为之怆然。

  昆师性耿介而好臧否人物,尝谓余曰:“福箴庭(锟大学士)岂有此理,昨日在朝房,竟骂人曰麻烦(麻烦即累赘之意,京城土语)。

似此伧夫口吻,如何做得中堂。

”余闻之悚然。

盖当时朝纲整肃,京官体制固一毫不苟也。

又尝讥恩中堂(承)曰:“汝看恩中堂,凡事都说是照例。

他做中堂,本是照例;即其面目,亦是照例。

”盖嘲其方面,田田庸庸,得厚福也。

细思之,不觉失笑。

  满员以笔帖式为正途,其由科甲出身者甚少。

部院堂官,不尽皆科甲人员,其中人才之杰出,亦有可指者,前所云荣文忠即其一也。

又有吏部广少彭尚书(寿)事理通达,风裁峻整。

其兼任内务府大臣也,每见其入宫门时,群阉严惮,不敢正视。

在部时,与余亦甚相得,惜相处不久,旋薨于位。

及今思之,尚有余慕也。

  溥倬云(兴)为主事时,与余同部且同差时多。

后升尚书,以病免。

余简建昌同时,户部郎中有(泰)亦放陕西知府,其兄玉岑尚书(良)告人曰:“近日放两知府,舆论皆为朝廷贺得人。

”又为之说曰:“官阶道尊而府卑。

然朝廷实重府而轻道,谓府独当一面,可办事也。

”此说虽非杜撰,宝师曾与余言之,其实亦慰藉语耳。

后礼部应诏,保荐人才两人,余与焉,领衔者即尚书也。

  端午桥官工部时,与余多同事工程。

后由霸昌道,不十年游历封疆。

丙午夏,余到京,相见于庆邸,初几不相识,后乃告余曰:“隔别多年,君竟留须矣(余四十二岁到建昌,路人谓太守为年轻,特于接印之日留须)。

当时君记名,我尚未记名。

君记之否?”盖自夸其已为总督也。

旋渠改督两江,余简放苏州,竟成属吏矣。

然总督驻扎江宁,而苏州则在苏抚范围之内,尚少直接关系。

故渠在任,有盛行赂贿之名,而余则一毛不拔,虽未邀其青眼,却未曾稍有龃龉也。

渠少颇不羁,自为满人,偏诋满人为不肖。

鉴赏金石,颇负时名。

惟其热中太甚,倒行逆施,知进而不知退。

自调直督罢斥后,仍求四川一差,以为再起之计,致遭惨杀,死事不无可悯。

然平心而论,不得谓非自取也。

  同部升吉甫主事(允),汉军旗人,由举人出身,分吏部候补,而无甚出色。

中法战争之前,有一日,递一条陈,请代奏。

时万文敏公(青藜)任尚书,接其摺子。

适余与戴艺甫(锡钧,后简放大名府)同往启事,文敏乃谓余二人曰:“此系公事,可以公言。

”余看其摺子,意谓洋人太横,今宜仿乡试放主考之例,预定一日期,各省各派一大臣,计算程途,同日到省,将该省洋人同时杀尽,不得走漏风声,致令逃逸。

定例司员代递封奏,应守秘密。

文敏喜诙谐,而竟以公事公言告余两人,亦示调侃之意。

升、戴与余同事,日日见面,本皆相好。

下堂时,戴诘之曰:“汝知洋人尚有国否?汝杀其人,能杀其国否?”二人舌剑唇枪,互相争辩。

余以他词乱之始止。

余出京后,升竟入译署作章京,后又出洋保候补道,不知如何升转,由陕藩氵存擢甘督。

庚子西狩之役,升在陕西迎驾。

太监沿途骚扰,渠力裁抑之,铮铮有声。

嗣又弹劾权贵,不稍假借,实为满员之得未曾有者。

余出京后,即与之断绝往来。

今忽录其少年轶事,非扬其短也;士隔三日,刮目相待,亦深佩其进德之猛欤。

  余戊寅到京,其时外交事尚简。

京师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省文则曰总理衙门,文言曰译署。

堂官则名为大臣,司官则照军机例,名曰章京,由阁部人员考充之。

光绪季年,厉行新政,遂改其衙门为外交部,且冠诸部之上。

司官始由阁部兼差者,后改为专官;始之选用科甲人员考充者,后则非出洋之留学生不得与焉。

  叔岳辞叔耘副宪(福成)出使外洋,甚著声望,当时之熟悉洋务者,无出其右。

余欲从而学焉,渠曰:“洋务究属偏才,政治家宜求其全者,何必见异思迁?且此事非二十年经验不办,非仅懂西文、娴西语,遂可称职也。

”余虽韪其言,然旷观时势,于外交事,仍时常留心。

当中法未战之前,陈老正在提倡清流,于洋务极意研究,曾借译署历年档案,而属余分手抄之。

余遂得习知故事,见咸同年间,外国所来照会,肆意谩骂,毫无平等地位,与近日之来往文字,迥不相同。

自因圆明园被毁,城下乞盟,为彼族所蔑视。

迨后交际稍娴,外貌遂渐改焉。

当时之讲求外事者,皆曰办洋务,后则改为办新政,今则直言外交矣。

  庆王之入总理衙门也,宝师叹曰:“贝勒只是一布伊邦(满语,译为内务府大臣)材料耳,如何能办外交?”盖庆王名奕,本系贝勒,后加郡王衔。

晋封亲王,久长译署。

拳乱后,荣文忠因病出缺,庆王遂秉国柄,直至摄政王出而始失权。

回思吾师当日之言,益信国祚与人才,不得谓无关系也。

  鸦片起衅,香港被占。

以后外交迭次挫折,不必言矣。

洎天津大闹教案,正值普法交战时代,曾文正不知外情,迁就结案。

当时外人行险徼幸,中国竟为所愚,亦不可谓非外交之暗也。

中俄立约,崇厚违训越权,几成大错。

曾︱刚公使(纪泽)竟能以口舌之力,毅然改约,朝野称庆,此为外交转机之一端。

中法一役,法侵越南,中国起而救之。

无如器械不精,将才缺乏,黑旗刘永福孤军无援,致遭败衄。

然划界议和,犹能不赔兵费,此亦外交中不幸之幸者。

乃甲午、庚子两役,一则赔款二万万,一则赔款四万万,继而德、俄、英、法纷纷借地,迹近瓜分,外交又一败涂地矣。

天假之缘,欧战大兴,群雄无暇东顾。

此数年中正国家闲暇之时也,乃不知御侮,壹意阋墙,竟若外交为无足措意者。

瞎马临池,彼仆此起,噫,尚何言哉。

  同乡沈文肃公,己卯以两江督入觐。

余就询时事,文肃曰:“中外今日皆有得过一日是一日之势,中国人不必遽自馁也。

”要言不烦,其识见自有过人处。

旋阅王芍棠中丞(之春)使俄草述各国情形,亦非一味颂扬。

特因笔墨稍平,不能如曾︱刚袭侯、薛叔耘副宪两日记风行海内。

然其于欧战之萌蘖,党祸之蔓延,言之固不无影响也。

  纯庙崇尚文学,欲亲领棘闱风味。

有一科会试,托一举子名,领卷进场,坐龙字第三号。

未及终场,即传呼开门而出。

遂御制一七律,末有“从今不薄读书人”之语,刊在至公堂屏门。

所坐龙字巷,余会试时适坐其间,见第三号粉壁中书一“龙”字,近禁人坐。

上有老树一株,亭亭如盖,似后来点缀而成。

即坐号适打“龙”字,亦殆当时暗通消息欤!然此一番佳话,已足黼黻升平矣。

  考试试差虽以考取名单为凭,而遇放差之日,仍应由礼部具全单,题请圜出。

编修罗(嘉福)考差时,未取在八十名之内。

太后于题本内,误圜其名,而阅考取名单,却无此人。

太后曰:“我错了,如何是好?可挖补否?”军机奏曰:“御笔既圜,自是其人有造化;考取名单不过作一标准,可不必拘泥。

”而罗遂得差矣。

罗后以太守告病,适其时火焚其庐,藏书全毁,宝师因为余谈及此事。

可见当时名为君主,实完全一内阁制也。

  从前朝殿考试,虽不无暗通关节,究不能坦然为之。

故三鼎甲次序,必以读卷大臣官阶为准,虽系锢习,亦足以示制防。

昆师屡与阅卷之役,遇不如意事,辄与余痛言之。

某科殿试,读卷官有吏户两尚书。

户部尚书得一卷,取第一,要作状元。

虽碍于习惯,须让宪纲在前者所取为首选,然究非官话。

因商之大众,非以其所取第一为状元不可。

吏部尚书乃怒曰:“论此卷之字,不必为状元;即论此人,亦不必为状元。

”昆师告余曰:“弥封阅卷,何以知其人之该做状元与否?此老说话,亦太不检点矣。

”后来赌气累日,大家调停,卒以户部尚书所取者居首。

然名次黄笺已贴,更改为难。

又有一最好事之某尚书,起而言曰:“若要改名次,我却带有刮刀。

”乃袖出刮刀改之。

汝想应试者带刮刀,岂有阅卷者亦带刮刀?此真无奇不有矣。

又一次殿试阅卷,榜眼已取定矣,其卷中“闾阎”二字,误作“闾面”。

昆师与福中堂同在读卷之列,福中堂挑出“闾面”二字,以为不典。

有素著文名之某尚书乃曰:“闾面对檐牙。

古人诗句,记曾有之。

”大家遂随声附和,不复更动。

榜发后,士论哗然。

昆师举以告余,而深恨福中堂之无用也。

又一次大考翰詹,昆师派阅卷,到南书房时特早。

太监持一诗片出,曰:“有旨,要取此卷为第一。

”昆师对曰:“今日是尚书孙毓汶领衔,俟其来时再承旨。

”孙到,师告之曰:“我阅卷多次,未奉过如此旨意。

今日是君领衔,且又是军机,消息灵通,请君斟酌可也。

”后揭晓,人言啧啧,师乃以此事缘起与余言之。

盖当时馆选渐宽,品流渐杂,不无越轨举动,相摩相荡,水火混争。

而诋讠其科举者,遂得有所藉口矣。

  从前京官,以翰林为最清苦。

编检俸银,每季不过四十五金,所盼者,三年一放差耳。

差有三等,最优者为学差。

学差三年满,大省分可余三四万金,小亦不过万余金而已。

次则主考,主考一次可得数千金,最苦如广西,只有九百金。

若得乡会房差,则专恃门生贽敬,其丰啬以门生之贫富为转移,大率不过三百金上下,亦慰情胜无耳。

然得之最逸者莫如房考。

若主考则劳甚,放差后不过十余日即须起程,整理行装,而以预备联Ψ为最忙。

礼联礼Ψ多自购写,到省分送官僚,以为送程仪之招。

省之督抚,按照缺分肥瘠,预先派送。

各省各有约数,临行时全数汇齐。

辞曰馈赆,固光明正大,浑然无迹也。

至于出京程途,远者逾两个月,至近者亦须旬日。

冒暑遄征,无间晴雨,非赶八月初到省不可。

到省后,即闭入闱中,埋头阅卷,一个月而始放榜,盖已筋疲力尽矣。

出闱后,略事酬应,仍按驿回京。

省分远者,往返须半年辛苦。

然得之者意足心满,虽归囊盈绌不同,似亦不甚计较也。

若学差则不然,官阶大小不同,省分肥瘠亦异,三年两次,周历诸郡,随带幕友书役,竟是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气象。

且公费难依定额,供给取诸州县,关防之疏密,取与之严滥,即提调之知府不能言其究竟。

本人亦未尝不感困难,然外面则堂哉皇哉,不失为督学礼制也。

  有一科考差,钦命诗题“尚贤兴功”,得“官”字。

同乡皆不知题旨。

姨丈龚禹畴侍御(履中)曾以赀郎官兵部,辛未入翰林,是日亦与考。

乃谓同乡曰:“我在兵部时,记司堂上有此四字匾额。

兵部是夏官,题旨其殆出自《周礼》欤。

”同乡以龚丈长厚,固不疑其诳,然总不敢轻信。

周旭斋舍人(云章)乃以“人才贡夏官”五字,在第一联押“官”韵。

出场语人曰:“我阁中书命轻,第一联押‘官’韵,固不合格;然果得旨,即不合格,亦复何碍?”后乃得一房差。

而龚丈不特“夏官”二字不敢用,且“周官”二字亦不敢用,卒不得差。

神差鬼遣,一似龚丈兵部资格,专为周舍人效力也者,何其巧耶?可见当日翰林以考差为第二生命,真足以颠倒豪杰也。

  嘉道年间,考差学政、主考,阁部亦一体简放,不专属之翰林。

咸同以降,翰林拥挤,此差遂多归之。

阁部之得试差房差者,十只一二,而学差则绝无矣。

余当癸巳时,因甲午京察无望,颇思于考差时卜一胜负,亦见猎心喜意也。

习白摺,学试帖,月有常课,字虽未工,而诗却合格,兴致亦尚不浅。

不逾时,忽调考功掌印,甲午可得京察,出乎意料之外。

遂不复作得差之想,考差时草草成篇,未刻即交卷出场。

数日后,阅卷者传出诗句,知吾之卷已在陈侍郎(学)手,取列第七。

同乡太史群相庆,以为必得阔差,实亦半有妒忌意。

因思此次所以想考差者,为本届不得京察也;今既得京察,本无得差之必要。

况取在第七,他人或通声气,固可得大差,若余寂然不动,所得者,不过一房差耳,吾何取焉?乃遇顺天乡试及会试,进题本时,俱预先告假,以示与人无争之意。

然亦别有所感触然也。

凡放试差,五月初一,以远省云贵为首批。

陆续放至七月,以近省山东为止。

八月初一放学差,初六放顺天主考房考差。

时有一打油诗嘲不得差者,云:“自从云贵盼山东,盼到山东又落空。

学政乡房都过了,团家宴月明中。

”其作谑亦殊虐矣。

余于乡房告假后,戏谓人曰:“我考差费到半年工夫,今日告假,获免打油诗奚落,犹足以自豪也。

  乡会试及朝殿各试卷,归礼部没库保存,阅十科焚毁一次。

余在京时,适届焚卷之期。

时郭春榆在礼部掌印,托其将原卷取回。

同乡熟人之卷,亦取出互阅,获隽文字,浓圈密点,各有可观。

唯试帖多有笑话。

盖馆阁重试帖,人皆于得翰林后始练习,平时专习八股,于试帖则无暇求工也。

陈伯双侍御(懋侯)以名翰林叠掌文衡,字不甚工,而试帖却佳。

乃观其癸酉乡试试卷,诗题系“月过楼台桂子清”,诗中有“玉露涓涓冷,金风阵阵轻”一联。

渠以能诗自喜,每当其高谈阔论时,余必诵此联谑之。

伯双归道山已三十年矣,回首当时文酒过从之乐,不禁慨然。

  闽谚曰:“进学是文章,中举是命。

”俗语流传,习焉不察,而不知煞有道理也。

学政取秀才,试卷较简,幕友又多,场中固不免有遗珠。

然其入选之卷,总有一篇稍妥文字。

且笔迹优劣,亦较有标准。

若乡会试则不然,试卷黑格朱书,本已目迷五色;时间既逼,卷帙又多,一人精神,一日看数十艺,已属神昏目眩,况三场十四艺。

以十余日工夫,每人须看数百卷,统计之,即是数千艺,岂有不颠倒错乱哉?俗言朱衣点头,考官只有听命朱衣而已。

余在赣时,曾考过府试五次。

当时精神何等健旺,乃初看二三十艺,自易斟酌。

及看过五十艺,字便不认得,题目亦遂不记得。

屡试不爽。

况乡会场繁冗,十倍于此乎。

凡事非亲历其境,殆未易知艰苦欤。

  京师场弊,自大学士柏(原名柏俊。

因刑例凡伏法犯人,名字有好字面者,必加偏旁,使不成字)。

正法后,功令为之一肃,数十年诸弊净绝。

然弊虽绝,而阅卷之力不暇给,则无以易也。

况每科总裁,必有一老中堂或一老尚书。

尝闻有满中堂充总裁,临场不耐看卷,只将荐卷排作一圈形,置鼻烟壶其中,将壶一转,头向何卷,即中何卷。

虽属谬举,然倚老卖老,任意作剧,类此者当尚不少。

即宝师充总裁时,亦谓:“我只看诗,诗好则文无不好。

”师喜作诗,故所言如此,可见其看文之不经意也。

且闻房考阅卷,亦非逐卷批点,不过如走马看花,择其悦目者取而荐之。

其余落卷,则预拟一空泛批语,如欠警策、未见出色之类贴之,并于文内补点数语,此卷便算毕命。

其有落卷批出疵病者,皆由荐后不中,或拟荐未荐之卷,重新加批,非初阅卷时便如此精细也。

更有房考性懒,将补批补点之事委诸家丁者,家丁亦有倩友人冒充者。

房考多年力精壮之人,何至如此荒谬?实因时间匆促,势逼使然也。

某科有一举子落第,取落卷一看,内批“火腿一支”四字。

后查房考系熟人,携卷与之理论。

房考仓猝答曰:“大错了!此系向供给所取物之条,他们如何误贴在卷上?”举子乃大闹曰:“好,好,汝们作房考,只知需索火腿,将我卷不看,交与他们贴批。

他们何人?明明汝家丁也。

”房考曰:“我为的与汝是熟人,是以说老实话。

汝何必打起官话来。

”举子曰:“我三年辛苦,文章不能劳汝一顾,说甚么熟人?”房考曰:“若打官司,我们交情,汝当不忍;若论赔偿,此事如何赔得起!我是穷翰林,汝所深知。

我厩中只有一骡,汝牵去便是。

”举子曰:“罢了。

”遂牵骡而去。

此亦考官坐罚之一重公案也。

  前言乡会场试帖向不讲究。

兹又记一事,可证明者。

某省某道员任海关道,家赀颇富,大吏又器重其才,人多妒之。

某科其子两人同榜中式,人谓其子本不通,且两子同榜,显有场弊。

经言官奏参,奉旨查办。

余充承办司员,开手自以调阅试卷为先。

三场文字,甚为平庸,而试帖有“落日照桑摊”一句,则奇劣。

大家商议,看此文字,决非枪替;而此外又别无关节破绽可寻。

若仅以此诗句,指为文理荒谬,而乡会试帖非朝殿可比,向不苛求。

且“桑摊”二字,安知不别有僻典耶?实亦大家重兴大狱,遂从宽发落焉。

《制艺丛话》博引繁证,说得文章何等有价;今言场中衡文毫无凭据,两说岂不相悖?不知披沙拣金,既拣得金,自有价值;若是金而不及拣,不是金而误以为金,此中自有朱衣在也。

  丁丑,昭兄与余同会试。

首场诗中,“痕”字讹为“浪”字,系属失黏。

当时检出,疑未即改,遂忙而交卷。

场后急欲回家,以为必难徼幸也。

乃榜发竟中,谒房考,看原卷“浪”字果未改。

以为磨勘一定罚科也,乃告殿归去,以待下科补殿(中后不殿试,谓之告殿;下科补试,谓之补殿。

)后来磨勘,居然无事。

或云,场后试卷,房考必覆校一次,尽可设法改正;或云,磨勘亦有勘不出时候,皆未可知。

此又试事之难以常理论者也。

  传胪之日,余随班行礼。

皇上将升殿,时丹陛上有一曲柄黄伞,便扶之而起。

殿下盘一巨绳,长逾数丈。

初不解其为何用,忽殿上赞:“鸣鞭!”有一人手执绳头,抖擞扑地,声震殿瓦,如是者三。

然后皇上即升殿。

首引一甲三名,跪于前头,次引二甲一名,又次引三甲一名,向前跪。

旋即鸣赞行礼奏乐。

迨礼毕各散,三鼎甲出正阳门,骑马归,礼官送之及第而返,此所谓及第也。

二甲以下,则由旁门出,无人过问矣。

鸣鞭之制,凡升殿皆然,不独传胪然也。

民间放爆谓之放鞭,盖即取此义欤。

  余试卷自卷库取出,由粹弟收藏,近已散失大半。

今所记者,会试首场题目,首系“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二句,次言“而世为天下,则三见贤焉,然后用之”。

诗“露苗烟蕊满山春”。

二三场题目,则记不起矣。

乡试首场题为“君子信而后劳其民”一章,次为“不大声以色”,三为“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

诗为“南飞觉有安巢鸟”。

次场《易经》题:为布为釜;《书经》题:弗询之谋勿庸;《诗经》题:维莫之春,亦又何求?如何新畲?《春秋》题:冬,会陈人、蔡人、楚人、郑人盟于齐(僖公十有九年);《礼记》题:孔子曰:“吾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也。

”三场策题,亦未能记出。

乡会覆试及朝考题目,苦思不得。

仅记保和殿有一诗题为“雪白蔷薇红宝相,终难定其为何场”也。

会试中二百十一名,卷为钱师所取;乡试中六十一名,卷为孙师所取。

文不高而名次低,本不足异,唯乡试二场五经文,取而进呈御览,为可异耳。

照例主考覆命,必有乡试录择文之尤者,进呈御览。

首场多用元魁之文,二三场却不拘,然未有六十一名之卷取而进呈者。

可见场中阅卷之忙,文章之无凭据也。

今科举已停,余以生员切己之事,未及六十年,尚不能记清题目,过此更无人过问矣,故琐琐言之。

  京师史馆林立,余无分与修史事。

时《会典》适开馆,余充协修之职,盖吏部一门,须由吏部司员起草也。

余分得稽勋司三卷,原本尚多罅漏,随意修饰,数日即交卷。

同时部中无好手笔,意馆中总纂必有一番斟酌也。

谁知依样葫芦,而全书成矣。

余且得升阶保案焉。

盖向来修纂官书,不过聚翰苑高才,分任纂修协修之役,精粗纯驳,各视其人之自由。

总其成者,半皆耆年高位,以不亲细事为习惯,略观大意,信手批阅,即付剞劂。

风行海内,人人遂奉为圭臬,以讹传讹,流毒无穷;迨识者指其错谬,已无从补救矣。

此亦文字关系,不可以常理论也,人特习焉不察耳。

  ●卷下余在京时,查办重案多次。

凡陵庙仓库兴作考查之事,多与其役。

积年既久,更事渐多。

且中经甲申、甲午两次战役,及累次外交胶葛,尤多有所阅历,名为部属,而于国家大事,颇得其大要。

前人有《郎潜纪闻》之作,今所言者,半皆吾身亲见之事,非仅耳食已也。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惜年来记性锐减,不过得其十之一二耳。

  从前京师最高机关曰军机处。

处在乾清门东侧,屋只三椽,旁有小屋为茶房。

堂官兼军机者,不能常到署。

有事须进内面陈,司官多在茶房小坐。

湫隘不堪对面,即军机章京办事之所,俗所谓南屋也。

余考军机时,入其室画到,见其屋小如舟,十数人埋头作书,烛几见跋,其景况与寒窗无异。

然其地极严重,平时无论何人,不得践其户也。

其余如内阁、户部、刑部、都察院各署,余皆因公到过,虽各有大门大堂,而办事之所无不狭隘,皆以数十人聚在一室。

刑部司堂简陋尤甚。

当时夙夜在公,事固不废,而居其中者,尤安之若素也。

  余每到军机处启事,其廊下必排烧饼油扎果数盘,为备枢臣召见下时作点心也。古人宰相堂餐,断不如是之节俭。当日枢臣,似尚有羔羊素丝之遗意也。

  大学士名居揆席,非兼充军机大臣,几与闲曹无异。

然位分不可亵,故大学士多有管部者。

京官皆一满一汉,分东西坐,非如外官之坐,必中于堂也。

唯管部,则于部中添一正座,两旁以满汉尚书陪之,满汉四侍郎则在下面分两旁坐。

故大学士俗呼为中堂。

后来不管部之大学士及协办之大学士,亦沿称为中堂焉。

  御史为朝廷耳目之官。

国初,有以州县循良行取为御史者。

同光以降,则专以翰林编检,及各部郎中员外,考取序补。

其实翰林一等得京察,或积资开坊;部员得京察一等者,亦注意外放,皆不愿考御史。

因御史辗转一二十年,亦不过得道府而去。

是御史只是二等人才耳。

至满御史,尤系不得志者所为,偶有建白,多系受人请托。

孝钦每于冬季语宫人曰:“岁将阑矣,满御史又该说话矣。

”盖听政日久,深疑其有卖摺之弊也。

李文忠久任封疆,动为言官所指摘。

余过天津,与余言之切齿,谓非撤都察院不可,渠自有所激而云然。

而御史好弄笔墨,咄咄逼人,实有令人生厌处。

但瑕瑜参半,其有遇事敢言,不畏强御;或平日缄口不言,遇有要政,独能力排众议,侃侃直争者,皆不愧“拾遗补阙”四字,不得谓此官之竟可裁撤也。

其所以招人訾议者,咎在朝廷鼓舞无权耳。

  从前给事中、御史,例准风闻言事。

而六部九卿堂官,皆得专摺条陈时政,弹劾官邪。

翰詹得讲官者亦如之。

其余如编检、部司员、阁中书等官,如有陈奏,须呈由堂官或都察院代奏。

余初到京,适使俄大臣崇厚因擅立条约有损主权,京官纷纷具摺参劾。

直督张(树声)之子张翰卿,联合六部司员,会衔具奏,而适少吏部之人,托王可庄与余言,写好摺子,要余领衔。

余曰:“此事关系国体,衮衮诸公,自能力争;我们草茅新进,何必越职言事。

”语次流涎摺上。

可庄曰:“不列衔便是,何必糟蹋摺子。

”余曰:“流涎却非本意。

但我要奏事,得由我自主;若他人写便摺子,叫我领衔,我虽初出茅庐,亦不能如此懵懵。

”其事遂寝。

甲申、甲午之役,议论尤多,风气尤盛,余绝不轻发一言,所谓我无言责是也。

唯马江败衅,同乡参劾张佩纶失机,系属乡事,不能不列名,非本意也。

  从前国有大事,则交大学士、六部、九卿会议。

六部即吏、户、礼、兵、刑、工各部尚书、侍郎也,九卿则翰林院、詹事府、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太堂寺、太仆寺、光禄寺、鸿胪寺各堂官也。

名为会议,实在主管衙门早定一稿;或主管衙门应回避者,另推一衙门主稿。

在内阁会议同意者,即行画稿;不同意者,或单衔具奏,或联合数人另奏,然究属少见。

且议案虽取会同,而决议究以主管衙门为重。

譬如从祀孔庙之案,或有异议,究须归礼部作主也。

总之,纪纲整肃,无权利可争,无意气可用,公事易公言也。

  从前易名之典限制甚严,朝臣非有勋望不得予谥。

后来恩典渐宽,大学士尚书死后多予谥,然督抚得谥仍从严格。

李文正之父曾任督抚,死后无谥。

嗣文正以师傅入直军机,疆吏特据士民公呈,奏请予谥。

孝钦阅摺后,乃对军机曰:“李殿图若果应谥,何以当时不办,乃事阅多年,始行奏请?”恭邸即对曰:“李殿图即李鸿藻之父。

在任时确有政绩,士民日久不忘,呈请督抚乞恩;督抚据情转奏,并无冒滥。

”孝钦曰:“汝们早不说,几几叫我得罪人了!”乃特旨准谥。

文正登时磕头谢恩。

此次召对,虽不免夹杂私话,然王道不外人情。

当日文正恩眷之隆,君臣鱼藻之雅,都下播为美谈,无有加以訾议者。

惟是枢密之地,语稍涉私,便不免传播,亦足见一时朝纲之肃也。

  天子舆服旧制尚黄。

然皇上平常御殿,多穿蓝袍,不穿补服。

非逢五逢十并不挂朝珠。

坐垫只用蓝缎,殿内陈设亦少黄色。

且宫殿春联竟用白纸黑字。

门皆朱门,未见有所谓黄门者。

其殆以黄为俗物而嫌败意欤,抑以黄为正色而亵御不轻用耶。

然外间一遇御字,则无不饰之以黄焉。

  八旗之制,曰正黄旗、厢黄旗(厢或作镶)、正白旗、厢白旗、正红旗、厢红旗、正蓝旗、厢蓝旗。

平时习焉不察,但呼某旗某旗而已。

及谒陵时,各旗分为各色,正黄旗都统穿黄马褂,正蓝旗穿蓝马褂;而正白旗则竟穿全白马褂,正红旗竟穿全红马褂;至厢黄等旗则以红色镶边,厢红旗则以白色镶边。

旗帜一色,楚楚可观。

入关时骑射之盛,殆不过如是也。

  《圣祖庭训》,光绪初年重刊,京曹各颁一卷。

余领而读之,中皆道学之语,其言“暑不挥扇”一节,意义尤精邃。

仁庙晚年圣学益粹,六十年文治之美,洵有本原也。

  纯庙继武仁皇,导扬文化,书法极工。

余于京师法源寺,见碑刻御制《游法源寺》诗,笔势飞舞,神采奕奕,似为历朝宸翰之最。

特其诗句与御制诗集稍不同耳。

大抵御制诗文集,或由儒臣润色,或代拟之,万几鲜暇,不能一一躬亲,亦如上赏之福寿字联匾,多由南书房恭代,不尽是御笔也。

当时儒臣,以纪文达为最得优眷。

南巡时,上幸白龙寺,时正鸣钟,上乃伸纸作诗。

才写“白龙寺里撞金钟”七字,文达便大笑。

上怒曰:“朕诗虽不佳,汝亦岂能当面大笑!”文达对曰:“臣非敢笑也。

特因古人诗中有‘黄鹤楼中吹玉笛’一句,积年苦不能对。

今观御制七字,恰是天然对偶,不觉喜而失笑耳!”一日,上莅南书房作书,手带一玉,刻《兰亭序》,字极细致。

文达侍侧,目短视,乃就而睨之。

上笑曰:“我出一对,汝能对,即以此赐汝。

”因指玉刻中“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十一字,使对。

文达应声曰:“若周之赤刀大训,天球河图。

”庄重得体,得未曾有。

上大喜,即脱玉与之。

当时海宇承平,君臣相悦,诚非晚近所能梦见也。

  发捻未平,满汉大臣仍闹意见。

宝师尝告恭邸曰:“我们满洲特一洲耳,虽有人才,何能与汉人十八省比!”此言为其侄世兄景月汀将军(星)与余闲谈及之。

当时天下承平,满汉渐无畛域,而月汀尚以此为言,可见满族之解事者,固早以排汉为戒也。

  从前近支王公子弟,令在上书房读书。

余带引见,进内时,天皆未明,即见小王公纷纷下学。

儒者本有“三更灯火,五更鸡”之语。

三更灯火,今则甫经上课;至五更鸡唱,则已回家安歇矣。

是王子不能与人同也,时间既短,师傅又不无客气。

大概有清以骑射得天下,本重武轻文。

即如满洲大家教育子弟,每日雇一教读,其雇价月不过数金,少则只二金而已。

无他,满人出身容易,不必学优而始可仕也。

是满族人才缺乏,亦误于“何必读书”四字耳。

  满人在京,可分为三等:一则一二品大员,年高位尊,各自持重,礼节周旋,一味和蔼。

虽有闹意见者,间或以冷语侵人,而绝无乖戾之态。

平心而论,较汉人尚多平易近情。

一则卿寺堂官,及出色司员,稍有才干,便不免意气自矜;然一涉文墨,未有不甘心退让者。

至寻常交际,酒肉征逐,若遇有汉人在座,转不免稍涉拘谨。

一则平常司官、笔帖式,个个乡愿,无争无忤而已。

窃揣满人心意,亦知平常占尽便宜,人才又不能与汉人较,故见汉人颇讲礼让。

而汉人之在京者,大半客居,但见其可交可亲,转有视若地主之意。

此余在京十九年,饮食周旋,所日相接触者,固历历在目也。

  满人祭神,必具请帖,名曰“请食神余”。

所祭何神,其说不一。

未明而祭,祭以全豕去皮而蒸。

黎明时,客集于堂,以方桌面列炕上,客皆登炕坐。

席面排糖蒜韭菜末,中置白片肉一盘,连递而上,不计盘数,以食饱为度。

旁有肺肠数种,皆白煮,不下盐豉。

末后有白肉末一盘,白汤一碗,即以下老米饭者。

客食愈饱,主人愈喜欢,谓取吉利也。

客去不谢,谢则犯主人之忌。

满人请客,以此为大典,然非富家不能办。

余极喜食此肉,盖全豕去皮而蒸,其味与寻常殊不同。

凡有请者,必起早赴之。

余在京十九年,只遇过三次而已。

宫中祭神,屡有赏吃肉之事,席地而坐,以自带之小刀切肉。

大概皆内庭供奉,及武侍卫与焉,他人则无此口福也。

  王公大臣许坐四人肩舆,或蓝呢,或绿呢,无甚区别,非如外官,必三品始坐绿呢轿也。

然亦有不坐轿而坐车者,车则必用红套围,非堂官却不许僭也。

要其坐轿坐车,则以贫富论,不以阶级分也。

缘坐轿,则轿夫四人必备两班三班替换,尚有大板车跟随于后,且前有引马,后有跟骡,计一年所费,至省非八百金不办。

若坐车,则一车之外,前一马,后或两三马足矣,计一年所费,至奢不过四百金。

相差一倍,京官量入为出,不能不斤斤计较也。

余初到京,皆雇车而坐。

数年后,始以二十四金买一骡,雇一仆月需六金。

后因公事较忙,添买一跟骡,月亦只费十金而已,然在同官汉员中,已算特色。

盖当日京官之俭,实由于俸给之薄也。

  清室王公富有庄田,其地租归直隶州县代征者不少。

闻入关之初,褒奖功臣,准其跑马圈地,凡马足所至之处,即为所得之田。

是征服地民田,即为功臣采邑也。

但王公佃之于民,设庄头管之,又由其府中管家家人统之。

年深代远,子孙不知田之所在,册籍亦苦难勾稽。

层层侵蚀,岁岁销磨,则庄头与管家富,而主人贫矣。

忆在部时,八旗地租,州县因催征不力议处者,不少官样文章,其民欠是真是假,无由诘也。

溥倬云尝对余言:“我王府庄田有名无实,若照原额收租,我家何至如此拮据?”大抵天潢贵胄,凡事诿诸管家,犹之民间富贵人家,财产属他人经理,不数传无不中落者,其势使然也。

  王公及闲散宗室,例不许离京城四十里,并不许任外官,且不许其经商,所谓爱之欲其贵也。

满汉俸饷两项,统计二百余万,汉人所得者十一万有零。

发捻乱后,俸饷减成,光绪初年,旋复旧额,是满人俸饷仍占汉人十之九,未尝不可使之富也。

谁知谷禄有定,而生齿日繁,不商不农,独仰此俸饷为生,其何能给?尝见满员进署,半多徒步,其官帽怕尘土,罩以红布,持之以行。

每遇朝祭,冷署堂官蟒袍,竟有画纸为之者。

且闲散王公贫甚,有为人挑水者。

虽勋戚世胄席丰履厚不无其人,其穷乏者究属多数。

可见食之者不寡,生之者不众。

初制之优待满人,亦适以害之也。

  钟杰人(英),余之乡会榜同年也,由户部先得京察,放湖南岳州府。

渠本福州驻防,其老本家则仍在京,到京自认为本家。

旗人最重科甲,故往来甚密。

载公(澜)即王之子,端王之弟也。

澜公与杰人之本家有姻亲,多与杰人相往来。

余偶与之相见,便拉拢交情,请酒送礼。

又喜结交外官,李畲曾由工部捐知府,分发江西,渠为之写信与德晓峰。

畲曾后送以磁器,渠对余言:“李畲曾居然送我磁器,未免见外了。

”实亦意嫌其薄也。

杰人往岳州后,渠屡与借贷。

当时王公实有穷则思滥之意。

清制禁王公与外臣结纳,历朝谕旨,极为森严。

光绪中叶,防闲渐弛,如澜公者,实不一而足。

杰人又有亲戚名惠某,庄顺皇贵妃之内侄。

庄顺为醇邸生母,惠即醇邸表弟也。

官兵部笔帖式,年甫二十,人极恭顺。

余问之曰:“汝亦算是皇亲国戚,何以仅做笔帖式?”渠曰:“我与醇王至亲,与王亦有亲。

但醇王穷,悼王尤穷,那比恭王为军机,有些进款。

我房子月租十二两,王出五两,醇王出七两,余外伙食随意津贴。

二王均无权,我安得不做笔帖式?”嗣余晤同部郎恩灏,问之曰:“惠某为醇王表弟,其贫如此;汝是慈安太后内侄,何以亦不阔绰?”恩曰:“不要说了。

我家每年,宫中本有二千银津贴,慈安太后去世后,尚给一二年。

后因法国打仗,慈禧太后言国用乏绝,我之外家亦一概停给,此项津贴遂完了。

去年我娶亲,给我二百两,此外毫无沾光。

至于年节,我们却有送礼,鞋子针线,却花钱不多,宫中亦以饽饽等物见答。

但太监往来,每次须四两应酬耳。

”余与杰人往来甚密,故于王公之情状颇有所知。

合观此两人之言,亦可印证。

今因后来亲贵之黩货,遂不谅其族众平日食贫之苦,亦未为公道也。

  丁丑同年盛伯希祭酒(昱),宗室名士也。

人甚不羁,菲薄满人,而喜与汉人为友。

每谓:“穷奢二字,实可为我满人写照。

愈穷愈奢,愈奢愈穷,此两字当作如是解也。

”渠为豫亲王后人,家有庄田,其后亦不甚充裕,其言自有感而发。

但其好买古玩,亦不得谓之非奢,特不俗耳。

  从前京官专讲资格,原以抑幸进也。

自仕途拥挤,而怀才不遇者,乃倡破格求贤之说,以耸动当途,而自为脱颖计。

当时京中,遂有下诏责人、破格用我之谑。

谁知亲贵营私,即借此破格为名,以便其颠倒而广招徕。

于是驵侩骤跻贵显,皂隶亦溷衣冠矣。

甚至姻娅无仕手握兵符,竟任其弃城潜逃而不为罪者。

是举国家之爵禄刑赏,无格不破矣。

人心瓦解,神州陆沈。

何非此“破格”二字酿成之耶。

种族主义,特其名也。

  京师前三门,中曰正阳门,东曰崇文门,西曰宣武门。

喜言谶者,谓清太宗天聪十年改为崇德元年,定有天下之号曰“清”,清以崇德始,以宣统终,“崇宣”二字,恰应崇文、宣武两门额。

且明以崇祯亡国,清以宣统逊国,亦是一谶。

况顺治以摄政王兴,宣统以摄政王败,此又莫之为而为者。

然同治纪元时,发捻之乱未平,人即有以顺治、同治将成终始之兆为疑者,而后卒不应。

其果谶耶,抑会逢其适耶?

  余往吉林查办事件,濒行,宝师告余曰:“此役两面受敌,颇不易恰好。

但有一语相告,汝须牢记:凡办案必须脚踏实地。

奏摺中字字要有来历,不可以意为之;倘后来翻案,方站得住。

”余谨受教。

到吉后,穷一月之力,检查案卷数十箱,千头万绪,缕析条分,拟稿五十三开。

事毕覆奏无异议。

此案系吉林将军长顺与绅士台湾藩司于荫霖互相参揭,中更杂以御史卖摺一事,情节复杂,物议纷纭。

先派钦差大臣,多托故不往。

后始以本部敬止斋侍郎(信)及工部汪柳门侍郎(鸣銮)任之,余以掌印资格,派作随带司员,遂与同部溥倬云同行。

工部所派者,则为何主事(乃莹)、丁主事(象震)两人。

另有刑部王郎中(鹏运)、徐主事(谦)两人,因审案必须用刑曹也。

钦差虽分满汉,而主意出自汉大臣为多;阶级虽分堂司,而办事究以司官为重。

余虽系满大臣所派,而主稿则为汉大臣所推,除审案专属刑曹外,余事毕余一人任之。

此案两方面因互争意气而起,所谓化小事为大事也。

其结果则绅士议处,将军则附片请旨申儆;御史卖摺,审无确供,请归刑部就近复讯。

平心而论,官厅案卷,难保无弥缝之处,而绅士之控案累累,且所讦将军,情节又多过当。

就事论事,势不能无所轩轾也。

  昆师与余甚相得,每见必畅谈数小时。

有一次,礼部仪制司司官因收地租事不详查旧案,致乡民赴部禀诉,此本小事也。

时昆师与李文正公同为尚书,钱子密姻叔为侍郎,三人以司官之言为然。

满侍郎启秀独持异议,遂单衔具奏。

乃派徐荫轩中堂(桐)查办。

余充承办司员,检查旧卷,知礼部司官办理实有未当,但事非一年,官非一任,请旨将堂司各官量予议处覆奏,奉旨:既系事非一年,官非一任,所有堂司各官处分,着即加恩宽免。

当查办未覆奏之前,余例应回避,不能与昆师见面。

及事毕往见,曰:“皇上尚有恩典,汝何苦作恶人?但公事公办,我不怪汝。

惟启秀本无行小人,此事之起,有谓其受人贿托者,我与高阳、子密三人力持不可,渠乃散布谣言,兴风作浪,竟以此小事单衔入奏。

军机大臣亦小题大做,遽请查办,殊为怪事耳。

”余只可设词敷衍而已。

按侍郎单衔具奏,本为例之所许,但朝廷原可令其余堂官明白覆奏,无查办之必要,此必启秀当时弄些手脚耳。

启秀亦翰林出身,由盛京侍郎调京后,骤升尚书,入军机,卒以袒护拳匪,外人指为祸首,明正典刑。

观此人颠末,可知当日同部共事,邪正断难相容也。

  京中招摇撞骗之风最盛,谣言最多。

御史风闻言事,无所避忌,偶一牵连,便难解脱。

长安之居,不得谓非险地也。

赞老奏参陕西考官丁维嘱托太监买差一案,奉旨查办,余与承审之役。

此案发难极烈,万目所视,颇难大意,而参摺只说风闻,尤难着手。

研审逾月,始得端倪。

缘丁维(记是山东人)与江西人饶士腾,均以编修考差,两人同寓。

适有素识之古玩店伙到寓,谓:“吾有太监门径,可以买差。

”丁富而饶贫,丁似有默许之意,饶亦未加拦阻,迨放四川试差之先一日,古玩店伙又来,谓说定四川可放,议价四千金。

其实有无定约,讯无确据。

迨次日,四川放人,与丁无与,则店伙之言为无验矣。

不数日,丁放陕西主考,店伙又来索贿,丁自置之不理。

及丁差竣回京,太监日往古玩店吵闹,道路纷传,而参案成焉。

初审时,提饶讯问,饶自外省解来,一到堂,以不知情对,当时不得要领而散。

讵饶回寓后便自尽,盖一时愤愧。

恐无以自明,便寻短见,殊可悯也。

嗣提丁到案,一切不认。

提店伙到案,亦一味狡赖。

其实太监是真是伪,何姓何人,并无主名可按。

再三讯鞫,始供出直隶秀才一人、剃头匠一人,盖店伙受之于秀才,秀才受之于剃头匠也。

秀才甚黠,一到堂,便说有关说情事,而以行贿未成为言;至太监系何人,如何索贿,则推之剃头匠,渠一概不知。

盖劣生熟习例案,知虽认罪亦不重,省得吃眼前亏也。

剃头匠则矢口不承,连日熬审,跪练入肉寸余,阅时三句钟,而毫无边际。

问之丁,则曰:“渠卖的是四川,我放的是陕西,本两不相涉。

即谓放四川时,我有应许,究竟有何证据?”问之店伙,亦游移其词。

多方印证,始知店伙当日实有说合,丁实未峻拒。

严诘丁,丁又言:“店伙当日不过隐约其词,我即以正言斥之。

事后索酬,特京中人讹诈惯技,何能定我罪案?”当告之曰:“伐国不问仁人。

店伙敢于唐突,自非无因至前,且汝当时即应举发。

迨后来吵闹,汝如果问心无愧,亦即应送究。

”此等责备,虽是呆板官话,然既成参案,则官话安得不说。

渠始无词。

后乃以不知检束,议以革职。

其余人犯,以撞骗未成,分别拟以流徒完案。

  京师步军统领,俗谓之九门提督。

其兵沿绿营体制,俗谓之京营。

其下有侦探,名曰“番役”,人多诟病之,然其认真办公时,亦煞有可取。

余承审贿买考官一案,其时查办大臣系福中堂(辊)、徐中堂(桐),福为步军统领。

审案时,番役头目前往供差,站在门外听审。

遇有犯人供出他犯时,堂上如诘其乡里住址,及平日职业,加意研求,番役头目即知意旨,便纷纷下乡。

明日再审,即带其人来矣。

问其如何办法,则曰:“昨日由此坐板车,驰往乡下,扮一卖油人,作为肩挑贸易,寻出线索,即带之而归。

”盖步军捉人,向不出票,只由番役头目(如管带之类)用草纸写数字,便可行使职权。

其镇压地面,潜势力固甚大也。

  薛云阶尚书(允升)持躬廉朴,熟悉刑名,为法家之泰斗。

时有一候选者,系六品捐职,喜结纳,与薛公子相往来。

后因招摇日甚,御史谓其与公子冶游,并涉及请托词讼,封章弹劾。

奉旨查办,所派之大臣,系吏部及都察院堂官,余与承审之役,在都察院集讯。

御史风闻言事,本无佐证。

该捐职上堂,只呼“革员冤枉”四字,矢口无供;且烟瘾甚重,跪至一点钟,头上气如炊甑,屡次晕绝,实碍难熬审。

薛公子系内阁中书,上堂递一亲供,无可穷诘。

提其仆,供尤游移。

连审数日,毫无端倪,同台御史竟指查办为瞻徇。

当时台谏摧折大员,视为快事,一击不中,他御史便再接再厉,习成风气。

承审中亦有其同台之人,尤感左右为难之苦。

适有一日覆审,薛仆大闹癖气,当堂顶撞,乃笞之二十,而案仍无头绪。

于是同朝大官,啧有烦言,谓查办过于操切,卒以查无实据覆奏。

平心而论,冶游之事,薛公子不无嫌疑;而事过境迁,苦无佐证,不能据以定案。

然当日台谏党见已深,势焰尤炽,非笞仆却无以转弯也。

余与薛尚书素无往来,有一日,与同召见,在板屋内少候,见面互致久仰之语,备极殷勤。

且畅谈大清律例与处分则例(因余官考功,是以及此),互相表里,毫发不能爽。

津津有味,绝无介意,可见大臣风度,迥不可及。

而朝纲未坠时,百政尚属清明,虽纤芥之隙,难逃指摘之严。

及今思之,不禁神往矣。

  京师有十库,而银库居其三。

一系紫禁城内库,存款百二十万,备闭城日用,永远不动也;一系内务府银库,专储金玉珠宝,不藏银也;惟户部之银库,则专藏银。

余在京十九年,奉派随同查库四次,每次藏银至多不过一千一百万,少亦在九百万以上。

当时聚全国之精华,其现银不过此数。

余守苏州六年,省有藩司、粮道两库,每年首府均奉派查过一次,且有前后任交代,一年不止查一次者。

然两库所藏不过百万。

苏州为财赋之区,而所藏不过如此,甚矣,中国之不富也。

然当时政不繁,赋不重,虽不大借外债,而国计仍可勉力支持也。

  京师银库防弊极严。

库设管库大臣一员,以户部侍郎兼之;设郎中为司员,下有库书数人,库兵十二人。

库书不入库,而入库者只有库兵。

外省解饷到库,每万两闻须解费六十两,却非明文,不知库书库兵如何瓜分。

然库兵入选之日,户部门外,必先有十数辘客保之去,防被掳勒赎也。

库兵之贵如此,似非区区部费所能养其廉,是非出于偷窃不可。

库兵之入库门也,虽严冬亦必脱去衣裤;库内别有衣裤,亦不能穿之出库。

出库时,库门设一板凳,跨之而过,示股间无银也;且两手向上一拍,口叫“出来”二字,示胁下口内均无银也。

然其偷法有出人意表者,则以谷道藏银也。

法用猪网油卷圆锭八十两,恰可相容。

平时则向东四牌楼一秘密药铺买药服之,谓男子谷道亦有一交骨,服之则骨可松。

然油卷巨而银之分量重,塞之于内,只能容半点钟,工夫稍久亦便出乱。

余初疑其说,同人告余曰:“汝不查过内库乎?内库库兵不曾脱裤,因库藏皆大元宝也。

”余闻之,亦无以难。

至冬间偷银,又有抽换茶壶之一法。

茶壶出库,必倒开一验,冬天冻冰,银冻在茶内,虽倒开亦不坠也。

其余则重出轻入,天平上亦不能无弊。

然无论如何,大数不能过差,查库时须求适合,可见所偷亦有限。

甚矣当日库兵之笨,又未尝不叹当日库兵之可怜也。

  孙师以户部侍郎兼管三库。

余初派查库,往询情形,语毕,师谓余曰:“今日太老师忌辰,上供有菜;汝留此用饭。

”余以为必有盛馔也,及入座,六簋皆肉类。

乃问曰:“上供之菜,仅如此耶?”慕韩曰:“浙人家食素俭,即此便算是丰的。

”又一日下午,留余吃点心,乃以剩饭炒鸡蛋相饷。

户部堂官,场面算是阔绰,而家食不过如此。

师之俭德,可以愧当时之以八十金食一碗鱼翅者矣。

  缎疋库,亦户部三库之一也。

名曰缎疋,其实御用缎疋,皆藏于内务府之缎库,兹所藏者,特备赏赐之缎疋,及官用之粗质布帛耳。

库中有楼,楼上积土不许打扫,土厚时则加芦席于上。

积二百余年来,不知加席几次,脚踏其上软如棉,而尘则甚嚣然。

查库时,堂官率同司官十余人,分楼查点。

每项多数千百疋,或以一二十疋为一捆,或以数十疋为一捆,查不胜查,不过抽查一二捆,点数而已。

有一日,余上楼查三线罗,楼列数百捆,捆高充栋。

余举其最高者,指一捆,令其取下查检。

库役缘梯而上,高举布捆,倒掷地上,尘土坟起。

时方盛暑,挥汗如雨,面目为之黧黑,盖库役嫌余苛察,故恶作剧也。

溥倬云怨余曰:“谁叫汝多事,致上此当。

”余曰:“要认真,不能不上当。

”一笑而散。

三库内,又有一颜料库,所藏尤杂。

凡各种材料皆备,檀香成堆,散布于地,然无人敢检拾者。

宣纸多数十年物,积叠如墙,闻其中有蛇穴居,每次查库者皆不敢过问。

年年贡品用之不竭,日积月累,几不可数计。

月要岁会,册籍爽若列眉;其实偷漏抽换,弊窦固无可究诘也。

  京师十库,余均查过。

内库、户部三库之外,则有内务府六库。

六库中,银库在弘义阁(太和殿有两厢,东曰体仁阁,西曰弘义阁。

因弘字避讳,不设大学士,故人鲜知其名)。

库藏最贵者为蓝宝石,约两指大,仅三片。

金刚钻大如青果核者两口袋。

余则金玉珠宝,璀璨满目而已。

磁库内古磁,如宋元明所制,排列数十架,色色俱备。

若南薰殿茶库,所藏字画尤多可观。

历代帝王像,有盘古、有汤武,唐宋以下则较全。

间亦有皇后像。

此外如徽、钦二帝及李、杜小像,各十余帧。

徽、钦活画蒙尘面目,李白面白而须稀,杜甫面黑而胖。

又有吴三桂斗鹌鹑小像,皆特色也。

闻又有王右军墨迹,及古画甚多。

因大雪天寒,不免有分班偷空时刻,则惜未能遍观也。

他如缎库皮库,记又有一颜料库,皆视外库为优焉。

  京、通十有七仓。

京仓日积月累,米色红朽,名曰老米,六品以下官俸及兵粮,皆取给焉。

其米色好者,则储于通州仓,以备宫中所用及五品以上官俸。

京仓米既朽坏,京官领米不能挑剔,只付与米铺打折扣而已。

而兵米则不然,每次发兵米时,八旗都统必派员先看仓,此仓米色不对,则换彼仓。

若此仓个个不要,则仓监督必当查办。

于是请托行贿,百弊丛生,计无所出,只有亏之于米而已。

亏之愈甚,竟至有放火自焚者,谓米之潮湿能生火也。

仓弊愈甚,而讹诈仓官者愈多,仓监督形同傀儡。

而从中了事者,则皆仓书也。

总之,领米者不能得好米。

八旗官吏,及参仓弊之被动御史,与夫仓官仓书,皆得钱也。

忆癸巳仓亏案发,奉旨查办,口说官话而从中黑幕,何曾是因公?米数固当查点,然数百仓廒,何能遍查?只饰其名曰抽查而已。

惟到仓时,看其廒座外隙地一律铺席,与缎疋库楼意同。

席上粒米狼戾,结成饼团,几与粪土无异,任人践踏而过。

暴殄天物,迄今思之,犹为痛心也。

  余当掌印后,本部堂官有派勘估承修各项工程者,余多派为监督,亦习惯应尔也。

工程之中,以陵工为最重,有另案工程,有专案工程。

专案者,特别修理之别名也;另案者,岁修之别名也。

东西两陵,东陵有昭西陵,世祖章皇帝(顺治)母后陵也,太宗昭陵在奉天,后陵在遵化州,是为奉天昭陵之西也;有孝陵,世祖陵也;有景陵,圣祖仁皇帝(康熙)陵也;有裕陵,高宗纯皇帝(乾隆)陵也;有定陵,文宗显皇帝(咸丰)陵也;有惠陵,穆宗毅皇帝(同治)陵也。

西陵在易州,有泰陵,世宗宪皇帝(雍正)陵也;有昌陵,仁宗睿皇帝(嘉庆)陵也;有慕陵,宣宗成皇帝(道光)陵也。

近日德宗之崇陵,亦在西陵之内。

宣宗本在东陵宝华峪建万年吉地,后因龙须沟出水,是以于西陵改建慕陵。

凡后後死者皆另立陵,视帝陵之方向以定名。

如孝贞、孝钦显皇后陵,皆在定陵之东,今皆名定东陵是也。

然两陵不能无别,故特称为普陀峪定东陵、普祥峪定东陵。

余所云某东陵、某西陵者,即可例推。

至帝后生前所造陵,名曰万年吉地,而系之曰某某峪。

万年吉地既葬,则改称某陵焉。

东陵为余所到者。

一曰景陵,陵前有九空桥。

桥之北有宫门,入宫门则有隆恩殿,东西配殿各一。

正殿后有铁门,启门而入,前排石五供一排。

后即宝城,上有宝顶,如城楼形,左右有堞,下即隧道也。

宝城之前,左右两排,有十余个红土堆,圆顶如僧墓。

询之守者,云此即妃嫔坟也。

妃嫔之坟名曰园寝,上盖绿琉璃瓦,规模颇大,此独附列陵内者,不知何故,守者亦不能言其详。

一曰裕陵,宫门外石人石兽最多。

与他陵不同,前更有圣德神功碑亭一座,其下之<厂>项长逾丈,其制可谓巨矣。

此碑惟皇帝有武功者则建之。

西陵所到者,一曰泰陵,一曰昌陵,一曰昌西陵。

昌西陵只一圆顶,无所谓宝城也。

东陵之孝陵,树木葱蔚,一望而知为王气。

若惠陵,则显豁呈露,一览无余矣。

西陵之慕陵,闻最简朴,宫殿均不油漆,宝城之制亦杀。

盖宣宗素尚俭德,宝华峪出水之后,重惜物力,故改作一切从简。

两陵地势,以东陵为雄壮,西陵则较平衍也。

  余承修东陵另案工程,中有景陵东配殿,在应修之列。

到陵一看,殿中不过有渗漏痕而已;而西配殿檐瓦破损,油漆黯淡,并不请修。

细诘其故,乃知西殿保固期限未满,不能报;东殿保固期满,不肯不报也。

然即报修两陵工程,每岁各不能逾万两。

各陵请修之案,但一过保固年限,便设词要求。

而勘估大臣斟酌款项,各陵中强为分派,遂不免有迁就之意。

然因此敷衍之故,罅漏不补,积久倾圯,酿成专案工程,则用款非巨万不办;此亦势迫使然也。

陵寝岁修,题目不为不大,而俭啬如此,可见从前度支,部章极有限制,固未尝用若泥沙也。

  余所办工程,以祈年殿为最巨,工费将及百万。

祈年殿者,即上辛祈谷坛也。

坛为雷火所击,全体毁焉。

或云守者举火于殿额后割蜂蜜,以致失慎,然事后莫能诘也。

殿柱本用楠木,近时无此材料,以洋楠木代之,横卧于地,对面不能见人,其圆径之巨可想而知。

殿顶以金镀之,在库领金六百两,中可容数十人,甚矣规模之宏壮也。

  京师贡院,余会试时已极破坏。

号末座位离地仅及尺,号壁崩蚀,棹板不能安,每以带悬板于梁,以置笔砚,可谓苦极矣。

雨天滴漏,尤为不堪,每科必有工程。

余念过来之苦,于承修时,曾于应修之号,各捐灰一斤以益之。

乃匠人巧滑,改用灰水,将全号屋顶一律刷之,以致无从覆验。

偷减掩饰,愈修愈坏。

后经全体改造,焕然一新。

余亦与其役。

当未改造时,人言明季因修贡院而国亡。

有清一代,相戒不敢改造,似以仍旧贯为宜,当时多以迷信斥之。

谁知国未亡而科举先废,亦可怪也。

  从前钦差奉旨驰驿,查办事件,及随带司员一并驰驿者,出京时,兵部给以勘合,以为驰驿之证。

兵部仍奉旨咨行督抚,督抚即转饬首驿,州县递驿迎送钦差随员并仆从。

照例均须乘驿马而驰,然钦差与司员,则县必供备车轿,因驿马万不能骑也。

沿途日食,由县领款预备,作正开销。

以官阶之大小,定膳费之多少,日不过数钱数分已耳,而县则必以酒席相待。

却之便无所得食,不能矫情也。

惟每过一站,仍应取地方官印结,注明照例供应夫马,并无额外多索字样。

县未出结,便不敢行,因需索例有处分也。

定例甚严,而事实相左如此。

每次钦差出京,沿途州县办差,每闹赔累。

钦差回京,必有谓其滥受馈送。

满载而归,甚有以滥索供应见诸参案者。

而出差者则谓长途遄征,备历寒暑,而每日之两餐一宿,欲求稍称人意,殊不易得,且谓行路种种艰难。

阅历稍浅者,不无偶动肝火之时,而旁人每以为癖气太大,不能相谅。

故老于出差者,必以忍耐二字相规劝。

两面各持一说。

余初亦疑信参半,迨自吉林归,乃得其究竟焉。

今姑以余所历者言之。

吉林之役,余随节前往,上下吏役约三十二人。

七月暑气未衰,途行尚热,奏请搭官轮,由天津赴营口起旱,可省十二日程途。

谁知到营口时,雨后泥泞,车轿皆阻。

将就雇小船行河曲,而船迟二百四十里水程,阅八日始到奉天。

途中,伙食船随后并进,暑天穿丛苇中,野虫横飞,环扑刀砧,与鱼肉相搀杂,食之不能下咽,日只熬粥,以盐菜侑之。

及到奉天,军队出接,结彩燃灯,迎入公馆。

馆中陈设,却有半假半真字画,及丑菊数盆,房舍亦尚洁净。

少顷,将军及五侍郎送燕菜席来,每人不止一席。

例菜无味,大半糟蹋而已。

歇两日,整理长途行计,乘间拜客,忙无暇晷。

行时,将军派兵一营护送,气象亦尚堂皇。

唯住宿时,戎幕围守行馆,按更击鼓鸣钲,扰人清梦,亦一苦事也。

自奉天至吉林八百里,而按站遄征,将及二十日始到。

每晨起催齐夫马,非辰正不能启程。

午到尖站,意谓一饭即可行也,乃又催齐夫马,每挨到申初而始就道。

各站里数长短不同,竟有迟至初更而未到站者,数根火把黯淡无光,过桥过涧备历危险。

亦有站短日未斜而即歇者。

有一次,勒令其赶前三十里,到时则食宿种种不备矣。

此行路不能自由之苦也。

尖站宿站,每站必设行馆,高张标榜,美其名曰“行台”。

所谓燃灯结彩者,门前挂四盏红洋布宫灯,屋顶或墙壁蔽以五色洋布幔,聊以遮掩眼目而已。

甚有卧房之后,即系牛栏猪圈,而以篾篷隔之者。

若遇大市镇,有民房可借者,亦甚罕。

唯便溺之器,则必饰以红布,或用红呢,此其所以示敬也。

至早晚两餐,例菜八大八小,且席多隔日预备,绝无新鲜者。

路过锦州希宝成太守(贤),扰其一饭,较可果腹,余则半饥半饱,日度一日而已。

此沿途食宿之苦也。

到吉林时,文武各官来接,将军在接官亭跪请圣安,后即迳入行台。

封门办事,每日只进水菜开门一次,严密关防,回避一切。

膳费奏明由省库按照部定数目拨给,由本地代办,事毕算账。

下马之日,则送满汉席一次。

余日自备家常便饭,尚可博一饱也。

吉林产人参皮货,价甚贱,门役有持来售卖者,同人无赀,不能多买;亦以归途过崇文门,恐检查被谤也。

办公一个月毕,覆奏拜摺后开门,将军仍送席一次。

差片送行,钦差随员各送《太上感应篇》一部,不敢馈赆,以是将意而已。

次日出城,到接官亭,将军寄请圣安,礼毕,即时就道,仍按驿到奉天。

奉到批摺照办,即照正驿入山海关到京。

计往返恰满百日,亦可谓辛苦备尝矣。

人言钦差到境,供应何等奢华,馈赠何等丰厚,自属大谬不然。

而功令森严,束缚驰骤,实不免徒滋流弊。

平心而论,出差者明知沿途供应已属例外,即稍委曲,必不敢再事苛求;而州县应官务求了事,绝不肯闹出是非。

而办差家丁觑破此旨,遂从中大试手段矣。

饮食车马,每籍口于京仆之苛索,以欺本官;而其对待京仆也,过山礼门包名目。

闻京仆出京时,必抄有底账,办差者必不肯痛快照给,京仆持之急,则以不给印结为抵制。

相摩相荡,似皆以“夫马不齐”四字为媒介,临时煞费周章。

此次途中,余每夜微服侦访,却无明白争论规费之事。

至临行之夫马迟速,事属白昼,无从察察为明矣。

  督抚、主考、学政照例驰驿。

但主考官阶较小者,其受屈情形最甚,回京时绝不肯告人。

潘耀如太守(炳年)曾出广西试差,余与之谈驿站情形,及规制束缚之苦。

渠曰:“诚然诚然。

我到过一县,仆从因挑剔供应,知县竟翻脸不给印结,我只得与之赔礼而行。

其实一人如此。

”而每科之闹冲突者,必不止一人也。

学政则幕友仆从人数较多,其沿途情形必不能熨贴。

汪侍郎曾任广东学政,所言经过情形,亦不免长吁短叹。

广东尚且如此,他省更可知矣。

至于督抚,则威权较大,似州县无不加意奉承。

然余在南安时,陶子方制军(模)到粤督任,路过南安,由大庾县办差。

余照例送之到大庾岭行馆,冷静与逆旅无异。

余并不馈赆,渠尚送文集一部,答谢地主。

可见督抚过境,亦不尽惊天动地也。

后来轮船通行,督抚学政多奏请自备资斧,改坐轮船者。

可见“驰驿”二字,实官员之苦事也。

中国人多不晓中国事,随声附和,一味盲从,大都类是,言之可笑。

  值日之制,以八旗而定,因之六部、内务府、理藩院,亦各值一日,而以九卿各衙门附之。

譬如初一日则吏部、内阁、翰林院三衙门,省文曰吏内翰;初二则户(户部)通(通政司)詹(詹事府);初三则礼(礼部)宗(宗人府)钦(钦天监);初四则兵(兵部)常(太常寺)仆(太仆寺);初五则刑(刑部)都(都察院)大(大理寺);初六则工(工部)鸿胪(鸿胪寺);初七则内(内务府)国子(国子监);初八则理(理藩院)銮(銮仪卫)光(光禄寺)。

皆以两三衙门,省作三字,口熟易详。

此外则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系属新设,且事关外交,有要事当随时陈奏,不以值日拘也。

凡遇值日,所有奏摺即于是日呈递,堂官亦递绿头牌请安,有召见即留牌,不留牌则不见。

此正班也。

若有要事,则不待值日亦可加班,其递牌递摺之法,与正班同。

寻常只此八班,值日周而复始。

若遇令节庆典及特别事故,则推班一日,先期则传旨:某日推班。

次日仍接原班递轮。

司官遇值日,有紧要公事稿件,并带领引见者,均于是日丑寅之间进内。

散班时,冬天不过黎明,夏天不过日出。

至于圣驾谒陵,仍照常值日奏事,在路上行,则改为辰刻办事;一到陵上行宫,仍旧丑正递牌。

清朝勤政,固超越前明也。

孝钦太后重出训政,引见迟至黎明,则微露倦勤意矣。

  清廷仿周礼六官之制,设立六部,名曰吏、户、礼、兵、刑、工,俗语以富、贵、贫、贱、威、武六字分配,群信为吻合。

然吏贵而户富,兵武而刑威,此其易知也。

工部专管工程,职务猥琐,以天下贱工目之,亦尚恰称。

惟以礼部为贫,颇费剖说。

京官廉俸极薄,本无贫富之别,而所赖以挹注者,则以外省所解之照费、饭食银,堂司均分,稍资津贴耳。

各部之中,以户部为较优,礼部尚书一年千二百金,侍郎一年八百金而已,此其所谓贫也。

今则六部改为十部,而礼部初改为学部,后变为教育部。

各部政费比前清多几数十倍,闻尚别有进款。

教育部则较逊,恐亦不免于贫也。

  吏部四司,人以喜、怒、哀、乐四字目之。

谓选缺补缺,喜也;议处分,怒也;丁忧,哀也;得封典,乐也。

恰合分际,何等超妙。

承平时,闲曹无事,吐属风雅,思之犹神往也。

  余曾读《处分则例》及《大清律》。

初读第一条,便掩卷思之曰:“这样情节,如此处置;若犯那样情节,又当如何处置?”旋读第二条,而那样情节,便有处置之法,紧接而来,丝丝入扣,毫发不爽。

可见当日字斟句酌,煞费删定,非仅一二人起草之功也。

  余初到吏部,例应学习三年。

学习期内,所当之差,以当月为最多。

“当月”二字,殆即古所谓“值宿”也。

每日满汉各一员,满员早起赴内阁送题本,多不住宿;汉员则在署住宿,兼监用印。

所住之处,即名曰当月处。

屋只两间,外间排一公案,为用印之所;里间设两炕一印柜,凡堂司印箱均汇在一处。

各司有用印,则另有一牌来领。

此即当月公事也。

屋极湫隘。

每日下午接班,晚餐菜只一碗两碟,次早又一餐。

次日下午有人接班,即出署。

夜间阖署阒无一人。

此差当至得主稿时,始得摆脱。

回想当年清苦情况,恍如昨日。

然从前京曹循资按格,毫无假借,人人各守本分,安之若素,境虽清苦,而心实太平也。

  部务虽分满汉堂司,而事权究属之汉员,且尤以汉司员为重。

麟芝庵相国(书)好动笔墨,每喜改余稿。

有一日在朝房,欲动笔改奏稿二字,余不觉大声呵之曰:“不能!”渠遂搁笔而止。

溥倬云出而语余曰:“虽是汉掌印,那能如此专横?”余曰:“奏稿不能将就,顷间亦急不能择耳。

相国与我厚,当不我怪也。

”相国人本圆通,遇事颇好通融,每低声与余斟酌,余曰不可,渠亦不敢强。

余屡拂其意,然与余终相得,盖其相度之谦冲,固不可及也。

平心而论,满员得好处,固占便宜;而主持公事,未有不让汉员者,汉人固不弱也。

  余少时记性尚好,部例只看过两遍,其荦荦大者,时常引用,固不必言。

即琐碎条例,及近十余年成案,皆能得其大意。

而书吏往往摭拾琐碎例案,于稿尾挑剔数语,以“例有处分”四字,查取职名议处;一面则写信外省,吓诈取财。

外官岂尽明白?动中其彀。

余当掌印后,例案既熟,年力正富,颇有一目十行之能。

故每日例稿,必有四五百件,应画者皆能于一时许了之。

而遇有此等稿尾查笔,必取而勾之。

吏每有执简争者,余曰:“汝要写信耳。

我在此,岂能容汝作买卖耶!汝谓我违法,我便违法何如?行法当得法外意,此等零碎条例,无关轻重,汝谓我不知耶?”故终余之任,部吏多有叫苦求退者。

然十数年来,外官免花兔枉钱,不知有多少也。

  余在吏部,曾充司务厅掌印。

司务厅固管全部胥吏也。

时广西提督冯子材,以部吏写信索贿奏参。

密旨令吏部堂官拿办。

日将夕矣,徐荫轩尚书(桐)、许筠庵侍郎(应癸)尚在署未散,乃以“沈锡晋”三字告余曰:“此廷寄饬拿之部吏也。

”余曰:“部吏写信索贿,决无真名,在署万难弋获;须得其住址,或可图也。

”尚书乃复写出“炭儿胡同”四字。

余又曰:“一人不能独行,须满掌印同办方可。

”乃同满掌印惠树滋(森,后任浙江运使)同出城,访北城坊官,不遇。

不得已,先回寓晚饭。

少顷,坊官来寓,告以来历,坊官极力推托。

余告之曰:“坊官未有不识部吏者。

此廷寄所交拿也,汝其敢抗乎?”坊官曰:“炭儿胡同却有两个姓沈者,但未知那一个是部吏。

”余怒其诈,乃厉色与言曰:“汝既知有两个姓沈,则那个是部吏,汝岂有不知?我不能为汝指实,汝自裁之;若贿放,则罪汝无赦。

”临行又告曰:“此钦犯也,须带一稳婆往。

若本人脱逃,可带其家属来。

”在当时,亦不过故作严厉语耳。

谁知坊官前往围门搜拿,该吏却在家,潜匿内室不敢出,稳婆入于床下得之。

明日覆奏,上乃大悦。

盖前数日,户部亦有似此之案,上面谕户部侍郎密拿。

侍郎一人到部,下车,坐于车凳,拦门口,禁人出入,而遣人入署搜捕。

卒以不得主名,致被脱逃。

当时都下喧传,遂有户部堂官不及吏部司官之语。

余曰:“此亦偶中耳。

堂官固拙,司官亦未必甚巧也。

  吏部之吏有两种:一曰经承,一曰贴写。

经承如铺户之东家,贴写特如伙计耳。

贴写专办公事,且须例案熟悉;而经承则不然,专管纸张,及贴写之工食。

官中纸张工食之费,每季每科不过十余金,而每科一经承,须雇数十贴写。

公费不足,则须经承赔补。

然经承缺出,必须由贴写掣签而得。

贴写一得经承,则宫室车马衣服,均有人为之代备。

谓经承可以藉写信而索贿也,但索贿之得与不得,及司官之精明与不精明,亦即看经承之财运如何耳。

故有一得经承而转致倾家荡产者。

非谓部吏便可悍然舞弊也。

且京中人类不齐,尚有藉书吏为傀儡而中饱分肥者。

非谓部吏遂能独得好处也。

世人不察,遂谓部吏未有不富,且谓部员未有干净者,皆瞽说也。

余尝指署额“清吏司”三字(凡部必有司,司之额必曰某某清吏司),谓人曰:“吏浊而官能清之,官浊而吏亦能清之。

然吏浊而官或糊涂,尚有不清之日;官浊而吏总明白,万无不清之时。

”谓吏亦能告发也。

后来书吏尽裁,而办稿属之司官,卒有司官得贿之案。

所谓知其一不知其二是也。

  从前命盗案处分极严。

命案限六个月,盗案限四个月,为初参;展一年则二参;又展一年则三参;再展一年则四参。

盗案尤严,初二三参,不过住俸降留小处分,到四参,则降一级调用。

有级可抵则抵,否则实降知县为印官,典史为捕官,印捕同一责成。

故为知县典史者,必先预备加级,以待四参抵销之用。

时有四川典史,任内有四参三案,而加级亦有三次,恰可备抵。

乃部中作为四案,不敷一级,议以实降一级,即作为革职开缺。

后典史不服,禀川督,咨部诘问,部即开明某案某案,事主某人被劫,列单咨覆。

该典史乃又禀,由川督声明,部单所开事主王曾庆被劫,川中并无此案。

后详细覆查,乃知前单所开王曾庆,即曾庆所讹也。

因部中抵销加级时,只凭书吏写一浮签,书明事主某人被劫,四参应销一级。

将原稿封册无讹,便将浮签贴上,由看册司员加一红点,即为了事。

此案典史本有三级,彀抵三案,而书吏故意将曾庆一名连上。

事主主字作王字读,故曾庆一案,变出王曾庆又一案矣。

此固看册司员糊涂,然亦由案牍太繁,书吏巧于作弊故也。

书吏写信吓诈,当时必是此典史自恃级恰彀抵,不肯花钱,渠乃设计陷之也。

后将书吏革办,而典史开复,然已吃亏不少矣。

部中案繁,不能一一盖印,多以司官红点为凭。

部吏舞弊,只能抽匿文书,却不敢捏造红点,谓一捏造必至破案,盖其迷信然也。

然此种办法,余早不以为然。

及遘此事,乃筹公款九百金,改造一完全官册,而弊无从生矣。

  军事平定,朝廷论功行赏。

阵亡殉难者,皆得分别请恤。

凡赏世爵者,则有公、侯、伯、子、男之封;赏世职者,则有轻车都尉、骑都尉、云骑尉各等次。

其阵亡者,则于袭次完时,给予恩骑尉,世袭罔替;其不愿袭恩骑尉者,准改为文武生,一体应试。

发捻之后,凡寻常剿匪阵亡殉难者,亦得陆续请恤。

其官阶大者,无不随时给恤;其微员末秩,必待督抚调取宗图册结报部,方准议恤。

原以防弊混也。

历时已久,积牍日多,部中仅凭督抚咨报,即行检查,阁抄清单有名(督抚汇案请恤原奏,奉旨交议,由部向内阁抄出,谓之阁抄。

另有清单,则胪列衔名也),即不能议驳。

此事专归验封司主管。

余掌印后,奉行故事,初不以为意,后乃日见其多。

按其年月,多在二三十年以外,且验阁抄清单向不盖印,亦疑有抽换情弊。

如果内外书吏交通,是此项恤典源源不绝,将来冒滥,不知何所底止。

遂检查档案,当时阵亡殉难未经议恤者,尚有八千余员之多。

因思该故员等,既经请恤有案,只因宗图册结未经咨部,停其议恤,对于死者已不无缺撼。

且因此悬待图结,转使冒名请恤者,得因之作奸,殊属两失。

乃决将图结未到之八千员,先行议恤,仍俟图结到时,再准其承袭。

如此则死者无憾,而生者亦不得冒滥。

否则验封司来一案议一案,议一案至小亦一云骑尉,便可变一文武生,是验封司掌印,直不止一省学政权力矣。

乃商之徐荫轩尚书,则蹙眉言曰:“一案便准八千余世职,未免太宽。

”余曰:“宽此八千余世职,尚有尽时;若不宽,则迭起循生,可以滥到八万不止。

看似宽,实从严也。

”剖说数次,终迟疑不决。

后复商之徐忠愍侍郎,一说便了解。

余曰:“此本是惊人之笔,正堂意在踌躇。

我们不如缕说情弊,改为请旨,上头如有疑问,临时即可详晰以对,不至碰钉。

”侍郎以为然。

旋遍商各堂,均尚认可。

摺上,遂准如请办理,数十年之积弊,为之一清。

可见司官办事,只要无私,不怕无权也。

  京察三年一次,以子午卯酉四年为定期。

每届应办年分,吏部将在京尚书、侍郎、都御史、内阁学士、副都御史及盛京侍郎为一本,在外兼京衔督抚为一本,缮具简明履历清单请旨。

其三、四、五、六品京堂,及内阁读学、翰林读讲学、庶子、府丞,缮具简明履历清单,通为一本。

具题后,一、二品大员则明降谕旨黜陟,京堂等官则带领引见。

有奉旨议叙者(议叙加一级,从优加一级,纪录二次),有照旧供职者,有原品休致者,均有一番进退。

其五品以下之翰詹科道,及各部暨阁府院各衙门人员,并小京官笔帖式,先由各堂官填明守、政、才、年四格,分别一等勤职、二等称职、三等供职字样,并六法应议人员,造册密封,送部及都察院吏科、京畿道,限封印前送齐。

开印后,吏部定期知照吏科、京畿道封门磨对,吏部则在考功司封门磨对。

毕,吏科、京畿道前赴考功司面议。

事竣开门,再由吏部堂官会同大学士、都察院堂官、吏科、京畿道考察。

先期传各衙门人员在吏部大堂,以次过堂唱名。

其在一、二、三等者,于过堂时,吏唱“应留”二字。

过堂毕即定稿,将应留之员,照考语等第,缮黄册进呈。

其填注六法者,亦由本内照例议处。

奉旨后出榜宣示,一不谨及罢软无为者俱革职;年老有疾者俱休致;才力不及者降二级调用;浮躁者降三级调用。

其有年过六十未得一等者,则归老人班,另行引见,或照旧供职,或原品休致,临时候旨。

至于引见,则先尽京堂,余则分期分班带领引见。

如引见圜出之员,仍再覆带一次。

记名后奉旨以道府用者,则由军机处遇缺请简。

三载考绩,黜陟幽明,其犹行古之道欤。

每届封门考察,余充帮印时办过两次。

丙午幸厕一等,例应回避,则未之与焉。

  有一届京察,余带领老人班。

有一钦天监官员(官阶姓名,今已忘矣),年报九十五,精神强健,步履稍差,每过一门,必蹲下一歇,方再行。

及引见,背诵履历,一切如常;惟起立时一跌,几有两足朝天之势。

御前侍卫即欲下阶干涉,余以全力急掖之而退。

是日奉旨,仍准照旧供职,可谓天恩高厚矣。

盖此辈所以恋栈者,为靠俸米以养余年也。

当时政尚宽大,每届勒令休致者甚少。

此老人于次日,即步行出城,到铁门寓所道谢,亦感激余一掖之力也。

  德宗性甚急。

有一日,带领京察笔帖式引见。

先期宫门抄传,明日寅正看版(祭祀前日看祝版)。

大家以为,引见必在寅正看版之后。

余以掌印须先预备,乃于丑正往,而到外朝房时,徐荫轩尚书敬止斋侍郎已到,正在着急,曰:“太监已来催两次,说是今日先引见,再看版。

大家皆拿定时刻,不肯早来,如何是好?”余曰:“姑且进内再说。

”迨入东华门一查,引见者却到得不少,而带领引见者,并无一人。

所幸者,当小差事之笔帖式尚有几人。

余乃勉强分派,向之两人带一班者,今只令一人先管一班,到临时再行腾挪。

甫就绪而皇上升殿矣。

黑暗之中,十分迁就,好在引见者均是京官,情形熟悉,故得敷衍了事。

当甫入东华门时,茫无头绪,余一人奔驰乾清门及东华门内外,路约数里,往返数次,气喘而肠似欲绝,必蹲下一歇,方能再走。

然后悟当日老人班老人过门一蹲,其苦况亦如是也。

  部院公事,向皆按部就班,不许稍有假借,否则参案随之。

忆甲午京察,翰林院保送人员已过堂,即日须咨送部院汇题矣。

乃掌院忽闻所保一等中,有一鄂人,已经被参,意欲易人。

麟、徐两掌院皆吏部堂官,麟乃到徐私宅,约余一人前往。

时已申初,寒暄数语,即提及翰林院京察:“我们意欲临时更易一人,何如?”余曰:“翰林院京察,昨日闻已过堂,如何复议易人?”麟曰:“过堂究未宣布,岂能不容我们斟酌。

”余曰:“不然,保送一等堂官,必系真知灼见,宁能于一二日之间,忽有游移。

况过堂虽未将等第明白宣布,而填注考语,等第分明,书吏岂有不知?书吏知之,即与公布无异。

若要更改,须指出事实方可,若以意为之,似非所宜。

”麟曰:“此人保出,颇有窒碍,奈何?”余曰:“中堂之言,其殆为某人被参之事乎?此事我亦有所闻。

究竟有无其事,尚不可知,且即有之,查办是否得实,亦未可知。

若仅据传闻,即将一等换人,将来更多窒碍。

”徐曰:“保人本要慎重,临时更正,自亦慎重之意。

若明知故犯,那有此理?”余曰:“不然。

慎重指平时而言,今既过堂定案,因人言而忽游移,明是规避,何得谓之慎重。

且如今日更正送部之后,过数日,又闻一等内复有被参者,岂能取回再更正耶?”立谈移时,终不能决。

时已上灯,余急欲出城,乃侃直言曰:“以愚见度之,今日咨文必须送部。

将来其人如果被参获谴,翰林院滥保一等;如果有人指参,则两位中堂应照滥保例,降二级调用。

然以中堂位分,自必加恩,改为降留,或改为革留。

若必临时更改,将来被人参奏,则‘规避’二字完全私罪,例应革职,即或加恩,将何以自解?况京察只按目前资格,分别等第,本无从徇私,若必强用手脚,是无私而为有私矣。

请两害相权可也。

”两中堂均以为然。

乃传呼院役,即刻用印行文,余便急骑出城。

后来鄂人参案亦不见明文,但引见时不记名而已。

可见当时部院办事何等郑重,岂能遇事必有黑幕哉。

  京察,察京官也。

察外官,则谓之大计,以丑未、辰戌行之,亦三年一次。

届时吏部题请通行各督抚府尹办理。

藩、臬二司由督抚出考,缮具履历清单,咨部汇题;其运使道府以下等官,督抚将应举应劾之员分为二本,送内阁具题。

奉旨后,吏部会同都察院吏科考核题覆。

其得卓异者,由部调取引见,所拟旨意,则定以加一级回任候升。

其六法人员则由部分别开缺。

此等制度亦古考绩之意,但奉行日久,举者多而劾者少,劾者固当去职,而举者候升只成空话,稍失黜陟本旨耳。

余在江西得过卓异两次,在苏州得过一次,自系老守资格,但三次俱未引见,并“候升”二字亦未邀恩也。

  凡放缺放差,必由军机进单,御笔圈出;若单内无名,便不能放。

有一日,上海道缺出,上要放鲁伯阳。

军机大臣曰:“鲁伯阳单内无名,不知何许人,似不能放。

”上曰:“汝再查之。

”次日,军机上去,言复如前。

上曰:“鲁伯阳系江苏候补道,李鸿章曾经保过。

”军机曰:“既系江苏候补道,须电询两江总督刘坤一再定。

”嗣刘覆电到,谓却有其人,是日遂特简焉。

军机出来,不免有一番议论,语便外扬。

于是物议纷纭,有谓其用廿万金运动者,有谓其目不识丁者,而御史之参奏上矣。

不得已,乃令送部考验。

凡吏部考绩之事属考功司。

“考验”二字与“考绩”相仿。

鲁到部,即由余与满掌印惠树滋带到军机考验。

旋以候补道发往直隶,交李鸿章差遣委用,而上海道之缺开矣。

同时又放一四川盐茶道玉铭,后亦因资格不称,被参开缺。

是时德宗亲政,珍妃得宠,闻有暗通声气之事。

虽无确据,然不数日,珍妃被黜,妃兄志伯愚学士(锐)放乌里雅苏台参赞去,或云事为慈宫所闻也。

京中好事者作一七绝,首二句云:“一自珍妃失宠来,伯愚乌里雅苏台。

”盖隐刺其事也。

可见破例简放者只此二缺,即被参开缺。

当日御史未尝无威,且专制时代,军机亦未尝无权也。

  状元三年一人,本无足奇,而俗每羡慕之。

状元拜客、散殿试卷,博人欢迎,习俗移人,贤者不免。

某科某状元到沪,拜客游宴,不免轶出范围,经御史奏参,奉旨查办,交部议处。

时考功掌印为盛蓉洲前辈(植型),帮印为李小砚前辈(端遇)。

掌印意在保全。

谓例无专条,难以重处。

李曰:“挟妓饮酒,照例革职,有何难办?”盛曰:“查办覆奏,无挟妓字样。

游宴二字,何能遽断为挟妓?”李曰:“无论如何,不议以革职,我不画稿。

”争论数日不决。

有一日,余到宝师宅画稿,谈次,师告余曰:“汝考功司掌印帮印,因状元事闹意见。

汝以为何人有理?”对曰:“帮印亦不能谓之错。

”师曰:“司官之有掌印帮印,原以互相牵制。

帮印如果执简而争,堂官亦无如之何,况掌印乎?且帮印说此人有玷清班,不足顾惜。

”言之亦自成理。

但开国以来,二百余年,未曾办过状元,大家为欲顾全朝廷体面,却非有意徇私。

惟我是管部,诸事应让正堂主持,初无成见也。

余当时未得帮印,不便自惹是非,到司后不复提起。

不知后来如何调停,乃援私罪不应为而为,事理轻者,罚俸九个月,加等,议以降一级留任,而状元保全矣。

事后,余与戴艺甫(锡钧)在司戏言曰:“不应为而为私罪,律有两条:不应重者,降三级调用;不应轻者,罚俸九个月。

今议由不应轻加等,是不欲重而又不敢轻,谓之不应中可也。

”李闻之大叫曰:“汝不要奚落我,我未当掌印,算我倒运便是;然议到降留,尚是顾全帮印面子,有何理可说!”李系山东人,素性戆直,此次之争,清议多韪之,后升太常卿,叠掌文衡,未必于此事无关系。

当时朝中大官,实为状元二字所迷,成此谬举。

及今思之,有清爱惜状元,可谓仁至义尽,蔑以加矣。

  从前劳绩保举之案,必交部议奏,部必照例准驳;督抚仍顶奏乞恩,如仍交部议奏,部必仍驳之;若再三陈请,得旨著照所请奖励,部便不驳。

然遇例载虽奉旨允准,仍应请旨更正者,则又不能不更正,部只守例而已。

醇邸当国,时孙文恪颇用事,意欲裁抑部权,凡遇保案,多有特旨迳准者,而部例有应请旨更正者,竟批云无庸更正,可谓枢臣极端专制矣。

于是枢臣与部臣遂不免有意见。

卢栗甫前辈其时充考功司掌印,适当其冲,乃以覆议御史屠(仁守)处分过于轻纵,交都察院议处,而卢落职矣。

枢臣之意,以卢某平日议他案多从刻,何独于此案从宽:?且卢、屠均系鄂人,显是袒护同乡。

如此口吻,直迁怒而周内之耳。

然此等冲突,不过暗中风潮,不数时而渐平息。

盖其时朝纲整肃,说公道者亦自有人也。

  从前文职保案,归吏部核定准驳,文选、考功两司分办;获匪保案,则专归考功办理。

案初到部,检查本员履历为第一关键。

查毕则照呆板例章办理,毫无出入。

余每遇一案,多者百余员,少亦数十员。

决以二三时,亲手批定,如有舛错,再由同人检校一次。

绝不假吏胥之手,亦不耽搁时日。

其有被驳者,每因声叙不明,或被本员蒙报;亦有督抚因寻常劳绩,坚请异常劳绩者。

文牍往来,徒滋繁渎,余复手定获匪保奖章程,通行各省,详晰说明,使人容易了解。

故定案极速,书吏虽写信撞骗,时间亦来不及矣。

  从前部费名目喧传外省,一若部吏手眼绝大,竟可颠倒是非。

即在京京官,亦尚有疑信参半者。

部吏以写信撞骗为生涯,事诚有之;然有犯必惩,遇有牵涉,即送刑部,毫无假借。

但其中亦有成为习惯,不能彻底严革者,虽不得谓之弊,究不免贻人口实。

无非纸工原定公费,不及十分之一,法制未善,流弊至此耳。

以吏部论,领凭有费,领照有费,引见亦有费,或数两,或百数十两,恍惚亦有一定规矩。

而最重者,则卓异引见道府,竟有至三百六十、二百四十者。

然亦有原因。

缘每届京察大典,用费何等浩繁,部领只三百两,则书吏赔垫不堪,故办京察后,即以办大计补之。

势之所迫,亦以无关弊窦,意同默许耳。

其余则补缺一事,补缺索费与引见又异。

补缺合例与否,万难高下,吏所得以索费者,则有故意迟延之一法。

何谓之迟延?盖补缺须用题本,题本须经内阁吏科转折,阁科磨勘,稍有满汉文错误,即驳回另换。

一换再换,便耽搁数月去矣。

外官情急,补缺遂有按缺分花钱之举,多有至数百金者。

一花钱便不错,不错则核准便速,此所以显其神通也。

其实外官之黠者,不肯花钱;其有不愿补苦缺者,亦不肯花钱,迟之又久,虽无费亦核准也。

余尝告文选司同人谓:“此等情弊,似可撞破纸窗糊。

明定办法,岂不痛快!”渠曰:“题本事关阁科,所驳换者,明是官话,何能指之为弊?且阁科书吏亦是无钱办公。

若根本解决,非纸张开报销、书吏给工食,无法可着手也。

  部吏作弊,无非撞骗。

有一年,同月出有知县六缺,应行制签。

中有广东二缺,云贵二缺。

部吏乃向候选者索贿三千金,谓可选广东;如不花钱,定选云贵。

有一候选者,乃文选司掌印之至戚,因商之掌印。

掌印曰:“制签那能作弊?何人索贿,我可办他。

”其戚曰:“吏云不可对第二人言,言则定选云贵;汝千万勿坏我事。

若选云贵,盘费亦需三千,我非花钱不可。

”掌印不得已,乃告之曰:“汝可询之同候选者再说。

”其戚曰:“渠云不可与第二人言。

”掌印乃笑谓曰:“吏非尔亲,何独厚于汝,使汝花钱?”其戚乃询之同候选者,果人人都索三千选广东。

乃恍然大悟,其为土地天晴吃猪头,下雨吃羊头之伎俩也。

  余初到部时,京官俸银尚是六折发给。

六品一年春秋两季应六十两,六六三十六,七除八扣,仅有三十二两。

后数年,改作全俸,年却有六十金,京官许食恩,正两俸补缺后,则两份六十金,升五品则有两份八十金。

俸之外有米,六品给老米,五品给白米。

老米多不能食,折与米店,两期仅能得好米数石。

若白米则尚可不换也。

俸之外则有印结银,福建年约二百金左右。

吏部有查结费,与同部之同乡轮年得之,约在印结半数。

此外即饭食银也,饭食银每季只两三金耳。

得掌印后,则有解部照费,月可数十金,然每司只一人得之;未得掌印,则不名一钱也。

当日部员如此清苦,安分从公,并未尝呼枵腹也。

  从前吏部寓宅门前,贴有“文职官员私宅免见,一应公文衙门投递”告示(兵部则曰武职官员,科道则曰文武官员,亦示关防之意)。

究亦仅属虚文。

余充掌印后,多与查办之役,颇露头角,疑忌者多,故不得不自谨饬。

寻常宴会不轻赴席,杂宾一概不见。

公退无事,只邀同乡作击钵吟。

雨天客有无车者,则套车迎送。

其时常集者:张珍午、郭春榆、曾幼沧、郑子瑜、陈征宇,数人而已。

  吏部夏日皆辰正入署,未初散署,冒暑回寓。

日长无事,玉苍有《十朝圣训》借而读之。

五本一换,阅时逾两年,二百余卷乃卒读焉。

《圣训》即历朝之上谕,行政规矩备焉。

分门别类,余寻行数墨,耐性读之,巨细洪纤,无一语遗漏。

然掩卷即不复记忆,当时亦聊为消夏计耳。

王子恒表叔,可庄之尊人也,告余曰:“汝颇似林文忠。

文忠在翰林时,日读六部则例,即此意也。

”余逊谢不敏。

谁知两年涉猎,从容涵泳,嗣后遇有同列争议、大政咨询,余皆能判断如流,颇中綮要。

不得谓非无意中之效验也。

  余得京察记名后,逾年不即外放。

其时内阁侍读学士出缺,轮应一等部员升补。

余在吏部名次第一,例应坐升。

乃因中东战后,各省停解照费,津贴无资,且内升更为清苦,是以有不求放道,只求放一南省府缺之请。

谁知余出京后,内阁侍读学士缺出,吏部一等记名无人,即以户部一等之葛振卿(宝华)升补。

按格循资,不数年即升尚书。

可见当日京官升转,尚有一定资格。

而余则一麾出守,无资格可言,沦落天涯,不无江州迁谪之感。

而自今日视之,则不止浮云已也。

  道咸以前,外官馈送京官,夏则有冰敬,冬则有炭敬,出京则有别敬。

同年同乡于别敬之外,则有团拜项,谓每岁同年同乡有一次团拜也。

同光以来,则冰敬惟督抚送军机有之,余则只送炭敬而已。

其数自八两起,至三百两为止。

沈文肃送军机,每岁只三百金,而军机亦有不收者。

其余则以官阶大小,交情厚薄为衡。

后来渐重官阶而轻交情矣,大概寻常京官,非有交情不能得炭敬。

而别敬则较为普通,督抚藩臬到京,除朝贵外,如同乡同年,及服官省分之京官,多有遍送,其数不过十金上下,后来竟有降至六金者。

然而京官日渐加多,外官所费已不赀矣。

余到京后,来源渐涩,每年所入不过百金,然亦不无小补。

光宣之际,公行贿赂,专重权贵,末秩闲曹愈难沾丐矣。

炭敬即馈岁之意,函中不言数目,只以梅花诗八韵十韵或数十韵代之,若四十则曰四十贤人,三百则曰毛诗一部,何等儒雅。

亲贵用事时,有人送涛贝勒千金者,信面犹书“千佛名经”四字,亦尚不直致。

惜涛不知所谓,举以示人,后拆开,始知是千两银票也。

  京城东西二庙,每月两会期,排列古董珍宝。

琉璃厂每正月必排到上元,名曰“厂店”,视二庙尤盛,雅人好古,俗人好货,无不争趋之。

余在京十九年,未尝一履其地,为侪辈所绝无仅有者。

唯斜街土地庙之选菊,则嗜好不能与人殊也。

后虽遍查十库,饱阅宝物,绝不以眼福自豪,盖非性之所近也。

盛伯希尝谓余曰:“我以百金购一碗,置肉其中,三日不败。

”余曰:“我每日买肉一斤,三日三斤,不过三钱银,何用此碗为?”可庄亦不以古董家为然,尝举一笑话云:一班好古者,一日相约,各以家珍赴会。

有醉汉持一元宝与焉,群嗤之为俗物。

醉汉曰:“此雅根也。

”众哑然失笑。

旭庄则不然,每诟余曰:“汝一毛不拔,到底囊中能余多少钱?”余曰:“否,否。

天生我一人便已赘矣;若于一身之外,更有长物,岂不更赘!”此数语虽近滑稽,然亦煞有道理也。

  京官挟优挟妓,例所不许;然挟优尚可通融,而挟妓则人不齿之。

妓寮在前门外八大胡同,集一隅,地极湫秽,稍自爱者绝不敢往。

而优则不然,优以唱戏为生,唱青衣花旦者,貌美如好女,人以像姑名之,谐音遂呼为相公。

其出色时,多在二十岁以下。

其应召也,便衣穿小靴,唱曲侑酒。

其家名为下处。

下处者,京中指下朝憩息之所为下处,故借以名之也。

若就饮其家,则备十二碟以下酒,酒后啜粥而散,名曰“排酒”。

酒钱给京票四十千,又下走十千,按银价不及四金也。

或在其家请客,名曰“吃饭”。

吃饭则视排酒郑重,一席之费,多者廿四金,少者亦必在十金以外;下走之犒,则随席之丰啬而定。

其馔较寻常酒馆为特别。

余曾为龚蔼人方伯所约,在梅兰芳之祖梅巧玲家,食真珠笋一味为最美。

盖取蜀黍初吐颖时,其小如珠,摘而烹之,鲜脆极可口。

余在苏赣宴客,因署后有蔬圃,每仿制之;然一盂所需,已踏破半畦蜀黍矣。

京官清苦,大概只能以排酒为消遣。

因下处甚清雅,夏则清簟疏帘,可以观奕,冰碗冰盆,尤可供雪藕浮瓜之便;冬则围炉赏雪,一室烘烘,绕座唐花,清香扑鼻,入其中皆有乐而忘返之意。

像姑或工画,或知书,或谈时事,或熟掌故,各有一长,故学士文人皆乐与之游,不仅以顾曲为赏音也。

然此皆闲曹年少时为之,若官跻卿贰,年逾耆艾,则仍屏绝征逐,以避物议。

尝闻潘文勤平时最喜一善唱昆曲、兼工绘事之朱莲芬,及任侍郎,便不与之相近。

而莲芬年节前往叩贺,文恭必袖廿金银券,出而亲授之,一见而别,至老不衰,都下传为韵事。

盖优之风雅,远胜妓之妖冶,故禁令虽同,而从违不必一致也。

后来下处渐消灭,而妓寮则车马盈门,毫无忌惮,此亦世变之相因而至者也。

  余自庚辰后,始联社作折枝,不两年便改为击钵吟(《十一集》即余选刻)。

晚间破闷,则约同乡三四人,到寓小集。

如有大聚会,则在榕荫堂。

榕荫堂即福州新馆之客厅也,窗明几净,觞咏洵足怡情。

余素有莱公之癖,春夜每捐一金购蜡。

旭庄家中,善制喷墨字画纱灯,大放光明,尤增吟趣。

堂之前后种松八株,意以为后人哦诗备也。

谁知癸丑到京,堂既为不作诗者所占,而松亦无一存者,此亦诗事中之黄粱一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