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梅庵忆语

  《影梅庵忆语》 清 冒襄

  卷一

  爱生于昵,昵则无所不饰。

缘饰著爱,天下鲜有真可爱者矣。

矧内屋深屏,贮光阒彩,止凭雕心镂质之文人描摹想像,麻姑幻谱,神女浪传。

近好事家复假篆声诗,侈谈奇合,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阁中有之,此亦闺秀之奇冤,而啖名之恶习已。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复字青莲。

籍秦淮,徙吴门。

在风尘虽有艳名,非其本色。

倾盖矢从余,入吾门,智慧才识,种种始露。

凡九年,上下内外大小,无忤无间。

其佐余著书肥遁,佐余妇精女红,亲操井臼,以及蒙难遘疾,莫不履险如夷,茹苦若饴,合为一人。

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但见余妇茕茕粥粥,视左右手罔措也。

上下内外大小之人,咸悲酸痛楚,以为不可复得也。

传其慧心隐行,闻者叹者,莫不谓文人义士难与争俦也。

  余业为哀辞数千言哭之,格于声韵不尽悉,复约略纪其概。

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与偕姬九年光景,一齐涌心塞眼,虽有吞鸟梦花之心手,莫能追述。

区区泪笔,枯涩黯削,不能自传其爱,何有干饰?矧姬之事余,始终本来,不缘狎昵。

余年已四十,须眉如戟。

十五年前,眉公先生谓余视锦半臂碧纱笼,一笑瞠若,岂至今复效轻薄于漫谱情艳,以欺地下?倘信余之深者,因余以知姬之果异,赐之鸿文丽藻,余得燕手报姬,姬死无恨,余生无恨。

  己卯初夏,应试白门,晤密之,云:“秦淮佳丽。

近有双成,年甚绮,才色为一时之冠。

”余访之,则以厌薄纷华,挈家去金阊矣。

嗣下第,浪游吴门,屡访之半塘“时逗留洞庭不返。

名与姬颉颃者,有沙九畹、杨漪照。

予日游两生间,独咫尺不见姬。

将归棹,重往冀一见。

姬母秀且贤,劳余日:”君数来矣,予女幸在舍,薄醉未醒。

“然稍停,复他出,从花径扶姬于曲栏。

与余晤。

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五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

余惊爱之,惜其倦,遂别归,此良晤之始也。

时姬年十六。

  庚辰夏,留滞影园,欲过访姬。

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遂不果行。

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由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则仍滞黄山。

许忠节公赴粤任,与余联舟行。

偶一日,赴饮归,谓余曰:“此中有陈姬某,擅梨园之胜,不可不见。

”余佐忠节公治舟数往返,始得之。

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

是日演弋腔《红梅》以燕俗之剧,咿呀啁哳之调,乃出之陈姬身回,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

漏下四鼓,风而忽作,必欲驾小舟去。

余牵衣订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子越旦偕我游否?则有半月淹也。

”余迫省觐,告以不敢迟留故,复云:“南岳归棹,当迟子于虎¥丛桂间。

盖计其期,八月返也。

”余别去,恰以观涛日奉母回。

至西湖,因家君调已破之襄阳,心绪如焚,便讯陈姬,则已为窦霍豪家掠去,闻之惨然。

及抵阊门,水涩舟胶,去游关十五里,皆充斥不可行。

偶晤一友,语次有“佳人难再得”之叹。

友云:“子误矣!前以势劫会者,赝某也。

某之匿处,去此甚迩,与子偕往。

”至果得见,又如芳兰之在幽谷也。

相视而笑回:“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订芳约者耶?感子殷勤,以凌遽不获订再晤。

今几入虎口,得脱,重赠子,真天幸也。

我居甚僻,复长斋,茗简炉香,留子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

”余以老母在舟,统江楚多梗,率健儿百余护行,皆住河干,矍矍欲返。

甫黄昏而炮械震耳,击炮声如在余舟旁,亟星驰回,则中贵争持河道,与我兵斗。

解之始去。

自此余不复登岸。

越旦,则姬淡妆至,求谒吾母太恭人,见后仍坚订过其家。

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见,卒然回:“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事之。

终身可托者,无出君有。

适见太恭人,如覆春云,如饮甘露。

真得所天。

子毋辞!”余笑回:“天下无此易易事。

且严亲在兵火,我归,当弃妻子以殉。

两过子,皆路梗中无聊闲步耳。

于言突至,余甚讶。

即果尔,亦塞耳坚谢,无徒误子。

”复宛转云:“君倘不终弃,誓待昆堂上画锦旋。

”余答曰:“若尔,当与子约。

”惊喜申嘱,语絮絮不悉记,即席作八绝句付之。

  归历秋冬,奔驰万状,至壬午仲春,都门政府言路诸公,恤劳人之劳,怜独子之苦,驰量移之耗,先报余。

时正在毗陵,闻音,如石去心,因便过吴门谢陈姬。

盖残冬屡趋余,皆未及答。

至则十日前复为窦霍门下客以势逼去。

先,吴门有昵之者,集千人哗动劫之。

势家复为大言挟诈,又不惜数千金为贿。

地方恐贻伊戚,劫出复纳入。

余至,怅惘无极,然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

是晚壹郁,因与觅舟去虎缪(田旁)夜游。

明日,遣人至襄阳,便解维归里。

  舟一过桥,见小楼立水边。

偶询游人:“此何处?何人之居?”友以双成馆对。

余三年积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访。

友阻云:“彼前亦为势家所惊,危病十有八日,母死,鐍户不见客。

”余强之上,叩门至再三,始启户,灯火阒如。

宛转登楼,则药饵满几榻。

姬沉吟询何来,余告以昔年曲栏醉晤人。

姬忆,泪下曰:“曩君屡过余,虽仅一见,余母恒背称君奇秀,为余惜不共君盘桓。

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见君忆母,言犹在耳。

今从何处来?”便强起,揭帷帐审视余,且移灯留坐榻上。

谈有顷,余怜姬病,愿辞去。

牵留之日:“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

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工。

”旋命其家具酒食,饮榻前。

姬辄进酒,屡别屡留,不使去。

余告之日:“明朝遣人去襄阳,告家君量移喜耗。

若宿卿处,诘旦不能报平安。

俟发使行,宁少停半刻也。

”姬日:“子诚殊异,不敢留。

”送别。

  越旦,楚使行,余亟欲还,友人及仆从咸云:“姬昨仅一倾盖。

拳切不叮负。

”仍往言别,至则姬已妆成,凭楼凝睇,见余舟傍岸,便疾趋登舟。

余具述即欲行,姬曰:“我装已成,随路相送。

‘余却不得却,阻不忍阻。

由浒关至梁溪、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辞,姬惟坚以身从。

登金山,誓江流日:”委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余变色拒绝,告以期迫科试,年来以大人滞危疆,家事委弃,老母定省俱违,今始归,经理一切。

且姬吴门责逋甚众,金陵落籍,亦费商量,仍归吴门,俟季夏应试,相约同赴金陵。

秋试毕,第与否,始暇及此,此时缠绵,两妨无益、姬仍踌躇不肯行。

时五木在几,一友戏云:“卿果终如愿,当一掷得巧、”姬肃拜于船窗,祝毕,一掷得“全六”,时同舟称异。

余谓果属天成,仓卒不臧,反偾债乃事,不如暂去,徐图之。

不得已,始掩面痛哭,失声而别。

余虽怜姬,然得轻身归,如释重负。

  才抵海陵,旋就试、至六月抵家。

荆人对余曰:“姬令其父力已过江来,姬返吴门,茹素不出,惟翘首听金陵偕行之约。

闻言心异,以十金遣其父去曰:”我已怜其意而许之、但令静俟毕场事后,无不可耳。

“余感荆人相成相许之雅,遂不践走使迎姬之约。

竞赴金陵、俟场后报姬。

金桂月三下之辰,余方出闱,姬猝到叶寓馆。

盖望余耗不至,孤身挈一妪,买舟自吴门江行。

遇盗,舟匿芦苇中,舵损不可行,炊烟遂断三日。

初入抵三山门,只恐扰余首场文思,复迟二日始入。

姬见余虽甚喜,细述别后百日茹素杜门与江行风波盗贼惊魂状,则声色俱凄,求归愈固,是魏塘、去间、闽、豫诸同社,无不高姬之识,悯姬之诚,咸为赋诗作画以坚之。

  场事既毕,余妄意必第,自谓此后当料理姬事,以报其志。

讵十七日,忽传家君舟抵江干,盖不赴宝庆之调自楚休致矣。

时足二载违养,冒兵火生还,喜出望外,遂不及为姬谋去留,竟从龙潭尾家君舟抵銮江。

家君问余文。

谓余必第,复留之銮江候榜。

姬从桃叶寓馆仍发舟追余、燕子矾阻风,几复罹不测,重盘桓銮江舟中。

七日,乃榜发,余中副车,穷日夜力归里门,而姬痛哭相随,不肯返,且细悉姬吴门诸事。

非一手足力所能了。

责逋者见其远来,益多奢望,众口狺狺。

且严亲速归,余复下第意阻,万难即诣。

舟抵郭外朴巢,遂冷面铁心,与姬决别,仍令姬返吴门,以厌责逋者之意,而后事可为也。

  阴月,过润州,谒房师郑公,时闽中刘大行自都门来,陈大将军及同盟刘刺史饮舟中。

适奴子自姬处来。

云:姬归不脱去时衣,此时尚方空在体。

谓余不速往图之,彼甘冻死。

刘大行指余田:“辟疆夙称风义。

固如负一女子耶?”余云:“黄衫押衙。

非君平、仙客所能自力。

”刺史举杯奋袂回:“若以千金恣我出入。

即于今日往!陈大将军立贷数百金,大行以参数斤佐之。

讵谓刺史至吴门,不善调停,众哗决裂,逸去吴江。

余复还里。

不及讯。

  姬孤身维谷,难以收拾。

虞山宗伯闻之,亲至半塘,纳姬舟中。

上至荐绅,下及市井,纤悉大小,三日为之区画立尽,索券盈尺。

楼船张宴,与姬饯于虎¥,旋买舟送至吾皋。

至至月之望,薄暮侍家君饮于拙存堂,忽传姬抵河干。

接宗伯书,娓娓洒洒,始悉其状,且驰书贵门生张祠部立为落籍。

吴门后有细琐,则周仪部终之,而南中则李宗宪旧为祠垣者与力焉。

越十月,愿始毕,然后往返葛藤,则万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

  壬午清和晦日,姬送余至北固山下,坚欲从渡江归里。

余辞之,益哀切,不肯行。

舟泊江边,时西先生毕今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蝉纱,洁比雪艳。

以退红为里,为姬制轻衫,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也。

偕登金山,时四五龙舟冲波激荡而上,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二人,指为神仙。

绕山而行,凡我两人所止则龙舟争赴,回环数匝不去。

呼询之,则驾舟者皆余去浙回官舫长年也。

劳以鹅酒,竟日返舟,舟中人宣瓷大白盂,盛樱珠数厅,共啖之,不辨其为樱为唇也。

江山物之盛,照映一时。

至谈者侈美。

  影梅庵忆语。卷二

  秦淮中秋日,四方同社诸友感姬为余不辞盗贼风波之险,间关相从,因置酒桃叶水阁。

时在座为眉楼顾夫、寒秀斋李夫人,皆与姬为至戚,美其属余,咸来相庆。

是日新演《燕子笺》,曲尽情艳。

至霍华离合处,姬泣下,顾、李亦泣下。

一时才子佳人,楼台烟水,新声明月,俱足千古,至今思之,不啻游仙枕上梦幻也。

  銮江汪汝为园亭极盛,而江上小园,尤收拾江山盛概。

壬午鞠月之朔,汝为曾延予及姬于江口梅花亭子上。

长江白浪涌象, 姬轰饮巨叵罗,觞政明肃,一时在座诸姬皆颓唐溃逸。

姬最温 谨,是日豪情逸致,则仅见。

  乙酉,余奉母及这家眷流寓盐官,春过半塘,则姬之旧寓固宛然在也。

姬有妹晓生,同沙九畹登舟过访,见姬为余 如意珠,而荆人贤淑,相视复如水乳,群美之,群妒之。

同 上虎丘,与予指点旧游,重理前事,吴门知姬者咸称其俊识 ,得所归云。

  鸳鸯湖上,烟雨楼高。

逶迤而东,则竹亭园半在湖内,然环城四面,名园胜寺,夹在渚层而潋滟者,皆湖也。

游人一登烟雨楼,遂谓已尽其胜,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

与姬曾为竟日游,又共追忆钱塘江下桐君严濑、碧浪苍岩之胜,姬更云新安山水之逸,在人枕灶间,尤足乐也。

  虞山宗伯送姬抵吾皋,是侍家君饮于家园,仓卒不敢告严君。

又侍饮至四鼓,不得散。

荆人不待余归,先为洁治别室,帷帐、灯火、器具、饮食,无一不顷刻具。

酒阑见姬,姬云:“始至正不知何故不见君,但见婢妇簇我登岸,心窃怀疑,且深恫骇。

抵斯室,见无所不备。

旁询之,始感叹主母之贤,而益快经岁之矢相从不误也。

”自此姬扃别室,却管弦,洗铅华,精学女红,恒月余不启户。

耽寂享恬,谓骤出万顷火云,得憩清凉界,回视如梦如狱。

居数月,于女红无所不妍巧,锦绣工鲜。

刺巾裾如虮无痕,日可六幅。

剪彩织字、缕金回文,各厌其技,针神针绝 ,前无古人已。

  姬在别室四月,荆人携之归。

入门,吾母太恭人与荆人见而爱异之,加以殊眷。

幼姑长姊尤珍重相亲,谓其德性举止均非常人。

而她之侍左右,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已。

烹茗剥果,必手进;开眉解意,爬背喻痒。

当大寒暑,折胶铄金时,必拱立座隅,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执役,拱立如初。

余每课两儿文,个称意,加夏楚,姬必督之改削成章,庄书以进,至夜不懈。

越九年,与荆人无一言枘凿。

至于视众御下,慈儿不遑,咸感其惠。

余出入应酬之费与荆人日用金错泉布,皆出姬子。

姬不私银两。

不爱积蓄。

不制一宝粟钗钿。

死能弥留,元旦次日,求见老母,始瞑目,而一身之外,金珠红紫尽却立,不以殉,洵称异人。

  余数年来欲裒集四唐诗,购全集、类逸事、集众评,列人与年为次第,每集细加评选。

“搜遗失,成一代大观。

初、盛稍有次第,中、晚有名无集、有集不全,并名、集俱未见行甚夥,《品汇》,六百家大略耳,即《纪事本未》,千余家名姓稍存,而诗不具。

全唐诗话更觉寥寥。

芝隅先生序《十二唐人》,称像章大家,藏中晚未刻集七百余种。

孟津王师向余言:买灵宝许氏《全唐诗》数车满载、即曩流寓盐官胡孝辕职方批阅唐人诗,剞劂工费,需数千金。

僻地无书可惜,近复裹足牖下,不能出游购之,以此经营搜索,殊费工力,然每得一帜,必细加丹黄。

他书有涉此集着,皆录首简,付姬收贮。

至编年论人,准之《唐书》。

姬终日佐余稽查抄写,细心商订,永日终使,相对忘言。

阅诗无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

尤好熟读楚辞、少陵、义山、王建、花蕊夫人、王珪、三家宫词,等身之书,周迥左右,午夜衾枕间,犹拥数十家《唐书》而卧。

今秘阁尘封,余不忍启,将来此志,谁克与终?付之一叹而已。

  犹忆前岁余读《东汉》,至陈仲举、范、郭诸传,为之抚几,姬一一求解其始未,发不平之色,而妙出持平之议,堪作一则史论。

  乙酉客盐官,尝向诸友借书卖之,凡有奇僻,命姬手抄。

 姬于事涉闺阁者,则另录一帙。

归来与姬遍搜诸书,续成之,名曰《奁艳》。

其书之魂异精秘,凡古人女子,自顶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台歌舞、针神才藻,下及禽鱼鸟兽,即草木之无情者,稍涉有情,皆归香丽。

今细字红笺,类分条析,俱在奁中。

客春顾夫人远向姬借阅此书,与龚奉常极称其妙,促绣梓之。

余即当忍痛为之校雠,以终姬志。

  姬初入吾家,见董文敏为余书《月赋》,仿钟繇笔意者,酷爱临摹,嗣遍觅钟太傅诸帖学之。

阅《戎格表》称关帝君为贼将。

选废钟学《曾娥碑》,日写数千字,不讹不落。

余凡有选摘,立抄成帙,或史或诗,或遗事妙句,皆以姬为绀珠。

又尝代余书小楷扇,存戚友处,而荆人米盐琐细,以及内外出入,无不各登手记;毫发无遗。

其细心专力,即吾辈好学人鲜及也。

  姬于吴门曾学画未城,能做小丛寒树。

笔墨楚楚,时于几砚上辄自图写,故于古今绘事,别有殊好。

偶得长卷小轴与笥中旧珍,时时展玩不置。

流离时宁委奁具,而以书画捆载自随。

来后尽裁装潢,独存纸绢,犹不得免焉,则书画之厄,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

  影梅庵忆语。卷三

  姬能饮,自入吾门,见余量不胜蕉叶,遂罢饮,每晚侍荆人数杯而已,而嗜茶与余同性。

又同嗜界片。

每岁半塘顾子兼择最精者缄寄,具有片甲蝉翼之异。

文火细烟,小鼎长泉,必手自吹涤。

余每诵左思《娇女诗》 “吹嘘对鼎[金历]”之句,姬为解颐。

至“沸乳看蟹目鱼鳞。

 传瓷选月魂云魄”,尤为精绝。

每花前月下,静试对尝,碧沉香泛,真如木兰沾露,瑶草临波,备极卢陆之致。

东坡云:“分无玉碗捧峨眉。

”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姬每与余静坐香阁,细品名香。

宫香话品淫,沉水香俗。

俗人以沉香著火上,烟扑油腻,顷刻而灭。

无论香之性情未出。

即着怀袖,皆带焦腥。

沉香坚致而纹横者,谓之“横隔沉”,即四种沉香内隔沉横纹者是也,其香特妙。

父又沉水结而未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莱香”多蓄之。

每慢火隔砂,使不见烟,则阁小皆如风过伽楠(枷楠——佛教寺院的通称)、露沃蔷薇、热磨琥珀、 酒倾犀斝(犀牛角制的酒器)之味,久蒸衾枕 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梦魂俱适。

外此则有真西洋 方,得之内府,(内府——皇宫的仓库、后通称皇宫的物品为内府之物。

) 迥非肆料。

(肆料——市场上可购得的物品。

) 丙戌客海陵,曾与姬手制 百丸,诚闺中异品,然热(草头)(——点燃之意)时亦以不见烟为佳,非姬细心 秀致,不能领略到此。

寅初出 诸番,而真腊为上,(真腊——即柬甫寨。

)皮坚者为黄熟桶,气佳而通;黑者为隔栈(竹头)黄熟。

近南粤东莞茶 园村土人种黄熟,如江市之艺茶,树矮枝繁,其香在根。

 自吴门解人剔根切白,而香之松朽尽削,油尖铁面尽出。

 余与姬客半塘时,知金平叔最精于此。

重价数购之,块者 净润,长曲者如枝如虬,皆就其根之有结处随纹缕出,黄 云紫绣,半杂鹧鸪斑,可拭可玩。

寒夜小室,玉帏四垂,毾 (登毛)(——即毛毯)重叠,烧二尺许绎蜡二三枝,陈设参差,堂几错列, 大小数宣炉,宿火常热,色如液金粟玉。

细拨活灰一寸, 灰上隔砂选香蒸之,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郁勃氤氲,纯是糖结。

热香间有梅英半舒,荷鹅梨蜜脾之气, 静参鼻观。

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恒打晓钟尚未著枕,与 姬细想闺怨,有斜倚薰篮,拨尽寒炉之苦,我两人如在蕊 珠众香深处。

令人与香气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 房扃室中也!

  一种生黄香,亦从枯肿朽痈中取其脂凝脉结、嫩而未成者。

余尝过三吴白下,遍收筐箱中,盖面大块,与粤客自携者,甚有大根株尘封如土,皆留意觅得,携归,与姬为晨夕清课,督婢子手自剥落,或斤许仅得数钱,盈 掌者仅削一片,嵌空镂剔,纤悉不遗,无论焚蒸,即嗅之, 味如芳兰,盛之小盘,层撞中色珠香别,可弄可餐。

曩曾以一二示粤友黎美周,讲为何物,何从得如此精妙?即《蔚宗传》中恐未见耳。

又东莞以女儿香为绝品,盖土人拣香,皆用少女。

女子先藏最佳大块,暗易油粉,好事者复从油粉担中易出。

余曾得数块于汪友处,姬最珍之。

  余家及园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来早夜出入,皆烂漫香雪中。

姬于含蕊时,先相枝之演斜与几上军持相受,(军持——梵语,意为净瓶或澡罐。

)或隔岁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即四时草花竹叶,无不经营绝慧,领略殊清,使冷韵幽香,恒霏微于曲房斗室,(霏微——犹弥漫。

)至[禾农]稼艳肥红,则非其所赏也。

秋来犹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剪桃红,”(剪桃红——名贵菊花名)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啊哪,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

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回六曲,(白团——扇子的一种)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

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

回视屏上,顾余曰:“菊之意态足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淡秀如画。

  闺中蓄春兰九节及建兰。

自春徂秋,皆有三湘七泽之韵,沐浴姬手,尤增芳香。

《艺兰十二月歌》皆以碧笺手录粘壁。

去冬姬病,枯萎过半。

楼下黄梅一株,每腊万花,可供三月插戴。

去冬姬移居香俪园静摄,数百枚不生一蕊,惟听五鬣涛声,增其凄响而矣。

  姬最爱月,每以身随升沉为去住。

夏纳凉小苑,与幼 儿诵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半榻小几,恒屡移以领 月之四面。

午夜归阁,仍推窗延月干枕簟间,月去复卷幔倚窗而望。

语余曰:“吾书谢希逸《月赋》,古人‘厌晨欢,乐宵宴’,盖夜之时逸。

月之气静,碧海青天,霜缟冰净, 较赤日红尘,迥隔仙凡。

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或有月未 出己[鼻句]睡者,桂华露影,无福消受。

与子长历四序,娟秀滨洁,领略幽香,仙路禅关,于此静得矣。

”李长古诗云:“月漉漉,波烟玉。

”姬每诵此三字,则反复回环,日月之精神气韵光景,尽于斯矣。

人以身入波烟玉世界之下,眼如横波,气如湘烟,体如白玉,人如月矣,月复似人,是一是二,觉贾长江“倚影为三”之语尚赘,至“淫耽”、“无厌”、“”化蟾‘之句,则得玩月三昧矣。

  姬性淡泊,于肥甘一无嗜好,每饭,以岕茶一小壶温 淘,佐以水菜、香豉数茎粒,便足一餐。

余饮食最少,而嗜 香甜及海错风黛之味,又不甚自食,每喜与宾客共赏之。

姬知余意,竭其美洁,出佐盘盂,种种不可悉记,随手数 则,可睹一斑也。

酿饴为露,和以盐梅,凡有色香花蕊, 皆于初放时采渍之。

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而 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

最娇者 为秋海棠露。

海棠无香,此独露凝香发。

又俗名断肠草,以为不食,而味美独冠诸花。

次则梅英、野蔷该、玫瑰、丹 桂、甘菊之属。

至橙黄、橘红、佛手、香橼,(香橼——一种水果,又名枸橼)去白缕丝,色味更胜。

酒后出数十种,五色浮动白瓷中,解醒消渴,金茎仙掌,难与争衡也。

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穰一丝 漉尽,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搅糖细炼,桃膏如大红琥珀,瓜膏可比金丝内糖,每酷暑,姬必手取示洁,坐炉 边静看火候成膏,不使焦桔,分浓淡为数种,此尤异色异 味也。

制鼓,取色取气先于取味,豆黄九晒九洗为度,果 瓣皆剥去衣膜,种种细料,瓜杏姜桂,以及酿豉之汁,极精洁以和之。

豉熟擎出,粒粒可数,而香气酣色殊味,迥与常别。

红乳腐烘蒸各五六次,内肉既酥,然后剥其肤, 益之以味,数日成者,绝胜建宁三年之蓄。

(建宁——县名,在福建省西北部,农产品丰富)他如冬春水 盐诸菜,能使黄者如蜡,碧者如治(草头)。

蒲藕笋蕨、(蒲——香蒲,供食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

火肉久 者无油,有松柏之味。

风鱼久者如火肉,(火肉——熏肉)有麂鹿之味。

醉蛤如桃花,醉鲟骨如白玉,油[虫昌]如鲟鱼,虾松如龙须,上 兔酥雉如饼饵,可以笼而食之……脯如鸡粽,腐汤如牛 乳。

细考之食谱,四方郇厨中一种偶异,即加访求,而 又以慧巧变化为之,莫不异妙。

  甲申三月十九日之变,{甲申三月十九日之变——崇帧十七年(公元1644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领导 的农民起义军攻占北京,崇祯帝在媒山(今景山)吊死} 余邑清和望后,(清和望后——阴历四月十五日之后) 始闻的耗。

邑之司命者甚懦,(邑之司命者——邑,旧时县的则称;司命,星官名,在此借指地方官吏) 豺虎狰狞踞城内,声言焚劫,郡 中又有兴平兵四溃之警。

(兴平兵——指兴平伯高杰的部下) 同里绅衿大户,一时鸟兽骇 散,咸去江南。

余家集贤里,世恂让,家君以不出门自固。

 阅数日,上下三十余家,仅我处有炊烟耳。

老母、荆人俱, 暂避郭外,留娘侍余。

姬扃内室,经纪衣物、书画、文券,各分精粗,散付诸仆婢,皆手书封识。

群横日劫,杀人如 草,而邻右人影落落如晨星,势难独立,只得觅小舟,奉两亲,挈家累,欲冲险从南江渡澄江北。

一黑夜六十里, 抵泛湖州朱宅,江上已盗贼蜂起,先从间道微服送家 君从靖江行,夜半,家君向余曰:“途行需碎金,无从 办。

”余向姬索之,姬出一布囊,自分许至钱许,每十两可 数百小块,皆小书轻重于其上,以便仓卒随手取用。

家君 见之,讶且叹,谓姬何暇精细及此!

  维时(维时——此时)诸费较平日溢十倍尚不肯行,又迟一日以 百金雇十舟,百余金募二百人护舟。

甫行数里,潮落舟 胶,不得上。

遥望江口,大盗数百人据六舟为犄角。

守隘 以俟,幸潮落,不能下逼我舟。

朱宅遣有力人负浪踏水驰 报日:“后岸盗截归路,不可返,护舟二百人中且多盗 党。

”时十舟哄动,仆从呼号垂涕。

余笑指江上众人曰: “余三世百口咸在舟。

目先祖及余祖孙父子,六七十年来 居官居里,从无负心负人之事,若今日尽死盗手,葬鱼 腹,是上无苍苍,下无茫茫矣!潮忽早落,彼此舟停不相 值,便是天相。

尔辈无恐,即舟中敌国,不能为我害也。

” 先夜拾行李登舟时,思大江连海,老母幼子,从未履此奇 险,万一阻石尤,欲随路登岸,何从觅舆辆?三鼓时以 二十金付沈姓人,求雇二舆一车、夫六人。

沈与众咸 诧异笑之,谓“明早一帆,未午便登彼岸,何故黑夜多此 难寻无益之资?”倩榜人募舆夫,观者绝倒。

余必欲此二者,登舟始行,至斯时虽神气自若,然进退维谷,无从飞 脱,因询出江未远果有别口登岸通泛湖洲者?舟子曰:“横去半里有小路六七里,竟通彼。

”余急命鼓揖至岸,所 募舆车三事,恰受俯仰七人。

余行李婢妇,尽弃舟中。

 顷刻抵朱宅,众始叹余之夜半必欲水陆兼备之为奇中 也。

大盗知余中遁,又朱宅联络数百人为余护发行李人口,盗虽散去,而未厌其志,待江上法网不到,且值无法 之时,明集数百人,造人谕余议千金相致,否则意围朱 宅,四面举火。

余复笑答曰:“盗愚甚,尔不能截我于中 流,乃欲从平陆数百家中久攻之,安可得哉?”然泛湖洲 人名虽相卫,亦多不轨。

余倾囊召阖庄人付之。

令其夜设 牲酒。

齐心于庄外备不虞。

数百人饮酒分金,咸去他所, 余即于是夜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荆人,两儿又小,季甫生旬日,同其母付一信仆偕行,从庄后竹园深辔中蹒跚出,维时更无能手援姬。

余回顾姬日:“汝速蹴步,则尾余后,迟不及矣!”姬一人颠连趋蹶,仆行里许,始仍得昨所在舆辆,星驰至五鼓,达城下,盗与朱宅之不轨者未知 余全家已去其地也。

然身脱而行囊大半散矣。

姬之珍爱尽失焉。

姬返舍谓余:当大难时,首急老母,次急荆人、儿子。

幼弟为是。

彼即颠连不及,死深箐中无憾也。

午节返 吾庐,衽金革与城内枭獍为伍者十旬,(金革——指战争;枭獍——比喻忘恩负义之人) 至中秋,始渡江入南都。

(南都——即南京,李自成攻占北京后,马士英拥立福王在南京建立南明政权) 别姬五阅月,残腊乃回,挈家随家君之督漕任。

去江南,嗣寄居盐官。

因叹姬明大义、达权变如此,读破万卷者有是哉?

  乙酉流寓盐官,五月复值崩陷,余骨肉不过八口,去夏江上之累,缘仆妇杂沓奔赴,动至百口,又以笨重行李四塞舟车,故不能轻身去。

且来窥[目间],此番决计置生死于度外,扃户不他之。

乃盐宫城中,自相残杀,甚 哄,两亲又不能安,复移郭外大白居。

余独令姬率婢妇守寓,不发一人一物出城,以贻身累。

即侍两亲、挈妻子流离,亦以孑身往。

乃事不如意,家人行李纷沓违命而出。

 大兵迫檇李,(檇李——嘉兴别称) 雉(草头)发之令初下,人心益皇皇。

家君复失去 惹山,内外莫知所措,余因与姬决:“此番溃散,不似家园,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与其临难舍子,不若先 为之地。

我有年友,信义多才,以子托之,此后如复相见, 当结平生欢,否则听子自裁,毋以我为念。

”姬曰:“君言 善。

举室皆倚君为命,复命不自君出,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乃以我牵君之臆。

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我 随君友去,苛可自全,警当匍匐以俟君回;(匍匐——竭力,全力) 脱有不测。

 前与君纵观大海,狂澜万顷,是否葬身处也!”方命之行, 而两亲以余独割姬为憾,复携之去。

自此百日,皆展转深 林僻路、茅屋渔艇。

或一月徙,或一日徙,或一日数徙,饥寒风雨,苦不具述,卒于马鞍山遇大兵,杀掠奇惨,天幸得一小舟,八口飞渡,骨肉得全,而姬之惊悸瘁,至矣尽矣!

  影梅庵忆语。卷四

  秦溪蒙难之后,仅以俯仰八口免,维时仆婢杀掠者几二十口,生平所蓄玩物及衣贝,靡孑遗矣。

乱稍定,匍匐入城,告急于诸友,即襥被不办。

夜假荫于方坦庵年伯。

方亦窜迹初回,仅得一毡,与三兄共裹卧耳房。

时当残秋,窗风四射。

翌日,各乞斗米束薪于诸家,始暂迎二亲及家累返旧寓,余则感寒,痢疟沓作矣。

横白板扉为榻,去地尺许,积数破絮为卫,炉偎桑节,药缺攻补。

且乱阻吴门,又传闻家难剧起,自重九后溃乱沉迷,迄冬至前僵死,一夜复苏,始得间关破舟,从骨林肉葬中冒险渡江。

犹不敢竟归家园,暂栖海陵。

阅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

此百五十日,姬仅卷一破席,横陈榻边,寒则拥抱,热则被拂,痛则抚摩。

或枕其身,或卫其足,或欠伸起伏,为之左右翼,凡病骨之所适,皆以身就之。

鹿鹿永夜,无形无声,皆存视听。

汤药手口交进,下至粪秽,皆接以目鼻,细察色味,以为忧喜。

日食粗粝一餐,与吁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温慰曲说,以求我之破颜。

余病失常性,时发暴怒,诡谇三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

每见姬星靥如蜡,弱骨如柴,吾母太恭人及荆妻怜之感之,愿代假一息。

姬曰:“竭我心力,以殉夫子。

夫子生而余死犹生也;脱夫子不测,余留此身于兵燹间,将安寄托?”更忆病剧时,长夜不寐,莽风飘瓦,盐宜城中,日杀数十百人。

夜半鬼声啾啸,来我破窗前,如蛩如箭。

举室饥寒之人皆辛苦[鼻句]睡,余背贴姬心而坐,姬以子团握余手,倾耳静听,凄激荒惨,欷欷流涕。

姬谓余曰:“我入君门整四岁,早夜见君所为,慷慨多风义,毫发见微,不邻薄恶,凡君受过之处,惟余知之亮之,敬君之心,实逾于爱君之身,鬼神赞叹畏避之身也。

冥漠有知,定加默佑。

但人生身当此境,奇惨异险,动静备历,苟非金石,鲜不销亡!异日幸生还,当与君敝屣万有,逍遥物外,慎毋忘此际此语!”噫吁嘻!余何以报姬于此生哉!姬断断非人世凡女子也。

  丁亥,谗口铄金,太行千盘。

横起人面,余胸坟五岳,长夏郁蟠,惟早夜焚二纸告关帝君。

久拖奇疾,血下数斗,肠胃中积如石之块以千计。

骤寒骤热,片时数千语,皆首尾无端,或数昼夜不知醒。

医者妄投以补,病益笃,勺水不入口者二十余日,此番莫不谓其必死,余心则炯炯然,盖余之病不从境人也。

姬当大火铄金时,不挥汗,不驱蚊,昼夜坐药炉旁,密伺余于枕边足畔六十昼夜,凡我意之所及与意之所未及,咸先后之。

已丑秋,疽发于背,复如是百日。

余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惟余以不死待之,微姬力,恐未必能坚以不死也。

今姬先我死,而永诀时惟虑以伊死增余病,又虑余病无伊以相侍也,姬之生死为余缠绵如此,痛哉痛哉!

  余每岁元旦,必以一岁事卜一签于关帝君前。

壬午名心甚剧,祷看签首第一字,得“忆”字,盖“记普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音信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

余时占玩不解,即占全词,亦非功名语,比遇姬,清和晦日。

金山别去,姬茹素归,虔卜于虎阳关帝君前,愿以终身事余,正得此签。

秋过秦淮,述以相告,恐有不谐之叹,余闻而讶之,谓与元旦签合。

时友人在坐。

曰:“我当为尔二人合卜于西华门。

”则仍此签也。

姬愈疑惧,且虑余见此签中懈,忧形于面,乃后卒满其愿。

“兰房”、“半钗”、“痴心”、“连理”,皆天然闺阁中语,“到底”、“不谐”,则今日验吴。

嗟呼!余有生之年,皆长相忆之年也。

“忆”字之奇,呈验若此!姬之衣饰,尽失于患难,归来淡足,不置一物。

  戊子七夕,看天上流霞,忽欲以黄跳脱摹之,命余书“乞巧”二字,无以属对,姬云:“曩于黄山巨室,见覆祥云真宣炉,款式佳绝,请以‘覆样’对‘乞巧’。

”镌摹颇妙。

越一岁,训忽中断,复为之,恰七月也,余易书“比翼”、“连理”。

姬临终时,自顶至踵,不用一金珠纨绮,独留跳脱不去手,以余勒书放。

长生私语,乃太真死后,凭洪都客述寄明皇者,当日何以率书,竟令《长恨》再谱也!

  姬书法秀媚,学钟太傅稍瘦,后又学《曹娥》。

余每有丹黄,必对泓颖,或静夜焚香,细细手录。

闺中诗史成帙,皆遗迹也。

,小有吟咏,多不自存。

客岁新春二日,即为余抄写《全唐五七言绝》上下二卷,是日偶读七岁女子“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之句,为之凄然下泪。

至夜和成八绝,哀声怨响,不堪卒读。

余挑灯一见,大为不怿,即夺之焚去,遂失其稿。

伤哉异哉!今岁信以是日长逝也。

  客春三月,欲重去盐官。

访患难相恤诸友。

至邗上,为同社所淹、时余正四十,请名流咸为赋诗,龚奉常独谱姬始末,成数千言,《帝京篇》、《连昌宫》不足比拟。

奉常云:“子不自注,则余苦岁不见。

如‘桃花瘦尽春醒面’七字,绾合。

已卯醉晤、壬午病晤两番光景,谁则知者?”余时应之,未即下笔。

他如国次之“自昔文人称孝子,果然名土悦倾城”、于皇之“大妇同行小妇尾”。

孝威之“人在树间珠有意,妇来花下却能文”、心甫之“珊瑚架笔香印屟,著富名山金屋尊”、仙湖之“锦瑟峨眉随分老,芙蓉园上万花红”、仲谋之“君今四十能高举,羡尔鸿妻佐舂杵”、吾邑徂徕先生“韬藏经济一巢朴,游戏莺花两阁和”、元旦之“峨眉问难佐书帏”,皆为余庆得姬,讵谓我侑卮之辞,乃姬誓墓之状邪?读余此杂述,当知诸公之诗之妙,而去春不住奉常诗,盖至迟之今日,当以血泪和隃麋也。

  三月之杪,余复移寓友沂“友云轩”。

父客卧雨怀家正剧,晚霁,龚奉常偕于皇、园次过慰留饮,听小奚管弦度曲,时余归思更切,因限韵各作诗四首。

不知何故,诗中咸有商音。

三鼓别去,余甫著枕,便梦还家,举室皆见,独不见姬。

急询荆人,不答。

复遍觅之,但见荆人背余下泪。

余梦中大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

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虑,旋归,则姬固无恙,因间述此相告。

姬曰:“甚异!前亦于是夜梦数人强余去,匿之幸脱,其人尚狺狺不休也。

”讵知梦真而诗谶咸来先告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