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庐谭往录

归庐谭往录[明] 徐宗亮 著

  

  文忠公律己甚严,于宗族戚党,不少假借。

在黄州时,族人某来谒,饮食之者数月。

一日辞赴前敌,问其故,以营官某奉调银钱所,荐与偕行。

文忠勃然,乃奉呼银钱所委员调营官面谕曰:“吾有族戚,力岂不能庇之?尔辈藉以结纳,风气一开,伊于胡底?姑记过一次以儆。

”因饬银钱所给族人归资,并通饬各台局营员,用人一事,胥秉至公,不得徇上司同僚情面,滥为汲引,若经访出,即立参处。

时颇有议文忠刻者,然琐琐姻娅,则无朊仕。

诗人致慨甚深,文忠所虑非过也。

  文忠公权谋机警,当楚皖危急,发逆陈玉成纠合捻逆张落行等十余万人围扰太湖诸军,公念前敌无统率,号令不齐,而自驻英山后路,兼筹粮运,势难前行,特奏派都统多隆阿公为总统。

曾文正公时驻宿松,甚不然之,以书力争者,日凡三四,文忠卒持之。

严饰诸军统领,遵多调度,违者有功亦罪。

时统领鲍镇超尤骁悍,唐道训方、金守国琛,才望亦不相上下,卒赖多四面经营,大破发、捻于太湖潜江一带,迫至安庆、桐城两路。

分驻重兵,皖事大定,楚边始得稍息。

文正亦甚服焉。

文忠尝笑谓僚友曰:“涤帅之意,恐多骄而失众心。

实则事定后,行止在吾,吾假此济急耳。

”其后多驻桐城,仍统所部,与诸军绝不相关,然憾文忠刺骨。

  安庆之复,为东南一大转机。

曾文正公报捷疏,推文忠公之谋,多隆阿公之勇,洵为定论。

而两公注意,不撤安庆之围,则同老谋。

虽值淀园之变及汉黄之警,仍复坚持如故,所谓智深勇沉者,此也。

古来办大事者,譬如着棋,一子落盘,全局胜负因之。

近时军事,如胡文忠之注重安庆,左湘阴之注重衢州,李合肥之注重上海,皆谋之于豫,持之以恒,卒皆收其全功。

若枝枝节节为之,如向、张二帅之在金陵,终归一败而已。

  文忠公关心时事,遇四方之使,虽小吏末弁,引坐与谈,举所述闻见,随笔记之,以备参考。

若稍有志意者,则必问所见人才,所学何方,已效安在,且令指实事一二证之,兼注考语。

故几席所在,手折数十。

诸如此类,或不知其故,以为公何厚我而殷勤若是,则愚也。

文忠荐举人才,往往非宿昔相知,尽由博采慎取,默具权衡,信乎大臣之用心也。

  文忠公在鄂抚时,于州县等官最为慎重,督府官文恭亦未能主之。

一日文恭予所亲署鹤峰知州,文忠以山州僻壤,未甚注重。

而荆州知府刘章侯者,审署州人材,不足胜任,于过谒时,留迟其期,密揭于两府,请易员代。

适两院望日祠祀相见,文恭谓曰:“昨一大怪事,君知之乎?督抚委缺,本府不许履任,有是理乎?”文忠答曰:“此吾辈过也。

知府举止,吾辈当谢之耳。

”文恭复曰:“虽然,当留吾面目。

”文忠颔之,令署州视事三月引退。

及文忠薨后,刘竟坐事降荆州同知,刘亦安焉。

后合肥相国督楚时,为刘年家子,欲力为之地,刘辞曰:“公意极厚。

然职年七十余矣,精力万不足任事,闲曹薄俸,稍可自给。

他不敢求。

”相国太息而止。

刘奇人,惜失其里居名字。

文忠公晚年,专以荐贤为务,知人善任,海内交推。

顾或疑其力荐叶兆兰之误。

故叶令潜山,创天堂团练五营,为官军应援,厥后潜太告警,多隆阿公总统诸军,大破发捻诸逆,半由金守国琛全军萆山而出,以收夹击之效。

然非天堂旧有练营,习知道里险易、民情向背,则不敢出此险著。

叶之见重,有自来矣。

惟疏中比之王阳明之在龙场,于清端之在□城,不无稍过耳。

叶后在皖南道任,值徽宁遗民忍饥待死时,左帅赈之于前,叶乃敛之于后,大拂众心。

左帅将飞章劾之,曾文正公以为劾叶固当,且稍留荐主地,令其引疾何如?谓文忠也。

时文忠薨未一年,左帅怅然而止。

  文忠公少年有公子、才子之目,颇豪宕不羁。

改官黔中,始励治政事。

军兴而后,益以名节励世,颇似信国少保,然口体之奉,未能如曾、左诸公啬苦也。

予从营英山,无三日不小宴者,末坐叨陪,厌饫极精。

外间遂有粮台供应,日五十金之谣,其实非也。

曾公蔬食自甘,幕府诸人,咸以为苦。

左公则尤甚,遇事卒方食,即取七箸同餐,尽饱而止。

仁和范郎中尝言赴衢州请兵时,大风雪,左公布衣羊裘,坐夹帐中,留一饭,白肉数片,鸡子汤一盆而已。

后经略西边犹如此。

  文忠公理财之法,冠出一时,其饷银概发湘平,起自咸丰九年,所收库平,每百申出三两六钱,另储备拨,积少成多,遂成巨款。

然湖北银少钱多,其时收款大宗,专在厘金,通以十足制钱为定。

江北转输,无非钱者,于是对放,如放饷十两,以五两实银,十千实钱为率。

时市银易钱,每两千有五百,粮台涨价,竟至五百。

人多乐之,不厌其重也。

文忠之意,以钱易银,徒为商贾谋利,不如暗益员勇,员勇薪资不宽,藉以津贴,俾无滋生弊端,实文忠微权。

其后深入皖境,转运浩繁,粮台以折阅过多,请一律放银,文忠犹未许焉。

当时制钱极多,粮台以出入重累,置江船数艘于省河内口,厘金船到,就水次运收,择老成牧令专司其事。

积而久之,全船满载,不复通底扫清,随收随放,相沿成习,即牧令遇有交替,亦不过按尺估计,出具收结而已。

后十余年,遇粮台旧人询之,水次收放,一仍旧章,主者颇以为忧,恐上官有时清查,朽蠹亏折,不知起自谁手,将成巨案耳。

夫良法美意,展转数手,胥成敝政,如船钱积多当新旧交替,澈底盘清,纵有亏折,亦易区处。

积至一二十年,则意外丛弊,尚可问哉?

  人生功名德业,皆有定分,先几所触,不觉形之于外,既往追思,靡不验者。

文忠公志在天下,方出境剿贼,辄谓人曰:“安庆若复,吾事毕矣。

”又尝属如冠九观察摹内府舆图,指江西、安徽、湖北、河南,以为保此足以自豪。

及辛未八月,安庆报捷,而文忠遂薨。

湘勇有二派:一为罗、李所部,佐曾、胡二公立功,安庆克后,四散不振。

一为王壮武鑫所部,与曾公初不相惬,自成一队,左文襄常左右之。

壮武没于乐安,王开化、张运兰分统,王旋病没,张复归曾部,援剿江西皖南最久,所谓老湘营也。

张后赴闽,军分为二,易开俊、刘松山两镇统之,易又病归,刘从曾公剿捻后,遂入甘陕剿回,开至三十余营。

文襄督师,恃以为重。

刘战没金积堡,从子锦棠代任,竟收西边全功,至以京师帮办军务。

按,壮武著有《练勇刍言》,与南塘戚氏《新书》相表里。

阅其临阵部置,不主故常。

每当贼至,先一日传各营将席地坐,出舆图指示,某路宜迎,某路宜伏,某路宜守,某路宜抄,各听其意自任之,明日无一违者,往往获胜。

开化,其从子也,最得其传。

文襄初在江皖之交,与贼鏖战,极赖之,惜未久病卒。

开化年十七即从壮武军,审敌之明,临阵之勇,当时推为第一云。

  湘军之兴,创于罗忠节公,至李忠武公始大,而勇毅公继之,楚、皖赖以光复。

胡文忠公视为奇宝,饷项百事。

较诸军为优。

以予所见,庚申而后,诸帅谋勇,究推多忠武公第一,鲍军门次之。

陈逆裕成至为凶狡,卒扼于多鲍,走死寿州,勇毅尚未能制其死命也。

勇毅诸部,多讲边幅,胡文忠公尝忧其后起难继,可谓卓识。

勇毅卒后,所部分驻皖北,漫无统纪,曾文正公奏派金观察国琛监其军事,亦未能复称劲旅也。

金为江西浮梁县之子,李在江西时,金以千金助饷投营,其人豪迈有智,善驭人,入营年余,遂总理营务。

湘军门户之见最重,金以吴人而入湘军,竟超诸文武而上,无不服者。

三河败后,文忠与勇毅重整湘军于黄州,仍奏以金总理抚湘两军营务,兼带选锋一营。

勇毅归省日,文忠诏湘将举所愿统,佥以金对。

嗣有天堂大捷,即多武忠公总统时事也。

后以统军徽州所部闹饷,被劾家居,复起为广东臬司而卒。

盖自勇毅之卒,而湘军精锐竭矣。

吉字全军,得曾爵帅统之,再起而盛。

老湘全军,得刘忠壮统之,三起而殿,前后凡三十年,实与兵事相终始焉。

  吉军之兴,始于黄观冕时。

曾文正公在江西,事亟,征援兵于湘。

黄以吉安知府募兵自效,而不之官,遂以“吉”字名军。

及归曾部,举曾沅浦爵帅领之。

爵帅时以同知候选,由此增开多营,连克瑞州、景德镇,沿江而下,卒收安庆、江宁两省。

所部浸至五万人,皆以吉营肇其基也。

当江宁合围时,黄以东征局总办创议盐米互市之举,由安庆便赴下游,爵帅率全军将领迎于江滨。

黄顾而言曰:“吾知福薄,不足为诸军前导。

得九帅为主,可共取富贵。

今何如?”言已,握爵帅手大笑。

诸将领俯首声谢而已。

黄初任江南知县,见知陶文毅公,后以夷寇事谪戍,遇赦归。

其人善以势动人,才气纵横,见者倾心。

创办东征局以济江南之饷,为功甚巨,而物议纷腾,遂有贪横恣肆之语见于弹章,后以迤东道开缺终于家。

  湘军定制,按月发饷,初无扣折,其勇籍不甚杂乱。

大抵湘乡、宝庆、长沙,各为一类,皆有尺籍可寻,久征远战之勇,月食计食用若干,到期按发,余则分哨记注,存于公所。

或因事裁革,或有故假归,核其所存之饷,酌付川资,则由粮台给一印票,至后路给清,如此有三利焉:营哨员不能私侵暗蚀,一也;勇不能任意开销,出营流落,二也;回籍余资,尚可营生,三也。

若淮军则不特勇无宿储,即统领十数营者,赋闲稍久,扫地无遗,当卸任之时,债务累累,尚须接替者为之弥缝,可叹也。

  类聚群分,盖有莫之为而为之者,在军尤甚。

江忠烈公原募之勇,名曰楚军。

曾文正公继募之勇,名曰湘军。

同一省也,而不免畛域之分。

湘军人材众矣,楚军后起,如刘公长佑、刘公坤一、江公忠义,亦彪炳一时。

然自大帅视之,已不免亲疏有别矣,而莫甚于川之与楚,湘之与淮。

川、楚之隙,自广西军兴,已成莫解之势。

其后鲍军门超,以川人统三四十营,归于湘部,卒皆湘人为多。

初为分统时,胡文忠公即以川楚不和,不宜用川告戒之。

湘、淮则本系一家,淮由湘出,尤有水源木本之谊,而自捻逆猖獗时,曾文正公督师北剿,湘军已大半遣散,全倚淮军为用。

淮军既富而骄,夙乐合肥相国宽大,视文正公儒将约束颇以为苦,遇有调度,阳奉阴违者颇多。

文正时与所亲书,有撤湘军一事,合九州铁不能铸一错之语。

部下气类,由此愈分矣。

厥后湘军渐远渐散,南北驻防,悉皆淮军。

此之声威弥著,彼之嫌隙益深,履霜坚冰,盖非一朝一夕之故已。

  左文襄初以举人居骆文忠公幕府,事无大小,专决不顾。

文忠日与诸姬宴饮为乐,文襄尝面嘲之曰:“公犹傀儡,无物以牵之。

何能动邪?”文忠干笑而已。

尝夜半创一奏草,叩文忠内室大呼。

文忠起读叫绝,更命酒对饮而去。

监司以下白事,辄报请左三先生可否。

一日樊提督诣文忠,延文襄出共谈,意大龃龉,遽起批樊颊大诟。

樊不能堪,致为互揭查办之举。

文襄回籍,樊亦奉旨罢任。

樊归谓子增祥曰:“一举人如此,武官尚可为哉!若不得科第,非吾子也!”增祥卒入翰林,甚有才名。

  文襄公长女,为陶文毅公子妇。

其缔姻时,文襄年少而贫,与胡文忠公夙故。

文忠,文毅婿也。

省文毅江南督署,文襄与偕,文毅奇赏之。

一日传优人治盛筵堂上,文襄为宾,文忠为介,而文毅为主,凡三人,众莫测其故。

酒酣,文毅命子桄出拜,指谓文襄曰:“吾一子无可托者,观君志意出吾上,愿乞贤女配之,俾成立。

”文襄慨然允诺。

文毅薨,桄始八岁,文襄乃就文毅家主持内外,岁备三百金,如是十年。

文毅多藏书,国朝掌故之类尤备。

文襄日夕讨论,遂以成业。

文襄后出入将相,岁寄家人,亦以三百金为率。

戒其子曰:“吾昔受人重寄,岁入止此。

汝辈安坐享之,何厚乎!”文毅家号巨富,文襄佐湖南抚幕时,饷事有急,辄令陶氏输重金为倡,不少顾惜。

其长女极贤干,有父风,能任家政焉。

  西疆之役,以老湘营为首功,故提督刘忠壮公,松山旧部,其犹子今新疆巡抚锦棠所统者也。

忠壮伤亡后,所部出战,辄著灵异。

回贼尝目击公临阵指挥,以故见湘军旗帜,辄狂走。

左文襄公尝出巡,忽一卒攀舆大哭,舆不得前。

遂言曰:“吾日助若战,军士寒饿不堪,须衣粮,并西洋枪炮子药勿迟。

”审其音,即忠壮也。

文襄颔之。

卒昏去,有顷乃苏,文襄觅匠制冥器相生焚之,亦奇事。

新抚亦将才,有权略,尝与金将军顺等择地度岁,歌舞酣宴甚乐,而密使四出侦贼所至。

既元夕后,谓将军曰:“吾辈乐亦足矣。

曷一出剿贼?”牵师即日行,不数日大捷闻矣。

而将军等方集麾下,议论未定也。

故改建行省诸大政,文襄粗立其基,经营部署,率皆新抚成之。

然回孽未尽,俄众相逼,求其百年无事,殆未易言。

天欲成文襄之名,独为其难,卒如所愿,亦伟矣哉!闻出关以后,无大战事,老湘一军,号称无敌,实在甘凉一带著绩云。

  左文襄公在西疆时,湘部而外,旗营、勇营林立其间,遇有饷项支绌时,无不立予协济,以是人服其公。

然意气甚盛,虽官秩相等,而言语酬酢,书函往复,皆自处于卑下,则遇有所求,无不如志。

英果敏公任乌鲁木齐都护,一见倾倒,派兵派饷,以供使用,概辞不受。

嗣奏陈边事艰难情形,极推文襄之功,遽得月协八万巨饷,情好以是日密。

时将军金顺颇不能事,将奏荐代领其众,未及而英卒矣。

英病亟时,以寸纸手书告诀。

文襄为之痛哭,告僚友曰:“西边少一替人,吾且伤一知己矣。

”飞草表其夙勤,为理身后事甚备。

文襄向论旗员习气重,解事少,遇金将军犹以部曲等之,至果敏则称为有用才,近世督抚罕有其比云。

  淮军之兴,由前山东布政使六安李公元华。

当咸丰四年,发逆踞庐州,李以抚部门生带团勇助剿,张制府树声、潘抚部鼎新、刘抚部铭传、周提军盛传昆仲皆奔走其间。

如是数年,虽未有成效,而战阵之事,练习日精。

时合肥相国在籍办团,或居帅幕,或领军事,尚无专主,殆庐州事亟,由间道投曾文正公。

江右李亦随赴吴清惠公淮安矣。

张、潘诸公乃保境自守,徘徊俟时。

及咸丰、同治之交,楚军日盛,由西路径克安庆。

刘抚部族子东堂与韩提督殿侦知其事,诸公乃使谒合肥相国请计,于是有创立淮军之举。

时江苏官绅乞师者踵至,合肥相国慨然请行。

先立鼎、铭、庆、树四营,益以湘军亲兵一营,林字一营,开字二营,共为九营,陆续赴援上海。

铭营始以东堂主之,东堂力推其叔抚部。

庆营则吴提军长庆主之,向从军庐州,与潘、张诸公又别,亦未尝归李部下。

林营则湘人滕镇军嗣林主之,亲兵营则湘人韩太守正国主之,开营则程提军忠烈主之。

通名淮勇,实则湘军三营,淮军六营也。

其后林营未尝著绩,亲兵营年余败散,惟开营功业先著,而忠烈殉后,遂以不振,于是树、鼎、铭、盛各成一军,自一营至数十营不等。

盛军者,即周氏兄弟抵上海后所主者也。

庆营正、副二营,历十数年,至海防议起始增六营。

而铭、盛两军,叠为畿辅拱卫之师,遂称两大,较诸军为久长云。

说者以淮军创于李,成于刘、韩,大于刘、周,皆所以佐合肥相国成中兴伟烈,盖有天焉。

  淮军之赴上海也,由江苏官绅至安庆乞师,备极哀恳,倡其议者,为三官三绅,吴观察煦、吴太守云、应太守宝时,及冯中允桂芬、顾观察文彬、潘郎中曾玮,而庞侍郎钟璐主之,以书陈于曾文正公。

议定后,颇难其使。

钱中丞鼎铭时避居崇明,为文正年家子,因招使往,钱颇难之,强而后可。

及合肥相国东下,钱任采办军米,督治后路转运,荐保道员,皆由乞师基之。

其由道员而至豫抚,则由曾文正公。

文正初不甚知钱,及移督直隶,过清江,钱在转运局迎送,先后历十余日,官厨供应而外,日备精馔三五器,文正颇以为甘。

既辞复进,流涕再三,述举贤平吴之德,文正大感动,以为公谊切如此,必有忠诚报国。

适奏调两江官绅,为直隶仕途矜式,举钱首列,未及五年,而开府矣。

所谓三官、三绅者,应以苏臬历署藩司终养;二吴则被劾废归;顾再任宁绍道台,归治园林自娱;潘亦保道员,家居不出;惟冯乡望最重,吴士言必称冯先生,不道其字,有大政事,当路就与商而行。

其人工心计,寓上海,购地数百亩于洋泾浜,及苏垣克复,斥卖殆尽,复购地数十区于阊门市,一出入间,获利无算,吴人类能道之。

苏杭之陷,两省绅民麇聚上海,恃西人为之护持,贼近咫尺而不敢逼。

薛尚书焕以巡抚兼通商大臣,新任僚吏,皆工趋避,媚耳目者,军事殆不可问。

知府李庆琛为统将,部兵数千,皆衣锦绣,排刀斧,出入自耀,有同优孟。

淮军入境,则皆芒鞋短衣布帕,皆笑指为丐。

然合肥相国,意气甚盛,不受薛节制。

初以敌体相见,薛颇不能耐,与李庆琛定计,乘淮军未动,先复一二城,以夺其气。

益募至万余人,剿贼太仓,不二日,全军覆败,李走津浦。

又追至上海,西人论和而退。

当警报四至,薛乞援于合肥相国,报以奉旨保城,不关战事。

既贼大集,亦登阵固守,贼遂漠然视之。

已而薛蒙入召,合肥相国兼代其任,贼大举围营,合肥相国与程忠烈计分两路,迎伏以战,大败贼于虹桥,连克嘉定、宝山,贼狂走昆山而逃,军声彪起。

收队时,西人相顾,至以拇指示之。

嗣又有七宝之捷,四江口之捷。

于是各营增军,分道以收浦东,而贼自迎降者,络绎不绝矣。

识者谓薛部剿贼不足,滋乱有余,向非轻进溃散,亦殊未易遣撤。

且贼非骤胜而骄,未必一无顾忌,淮军转难操必胜之权,以此知成败之机,有天有人,不可以逆料也。

合肥相国于虹桥战时,坐胡床桥头督战,贼氛甚恶,春营张遇春败回,及桥,相国顾左右:“取其首!”遇春驰马反趣贼,各营并奋勇直前不可当,而程忠烈所部绕贼后冲入贼阵,截贼为二,遂获全功。

是役也,贼数近十万,淮军留守坐营外,不过数千人出队耳。

自余载事,不甚关全局,惟常州守贼极悍,破城后巷战尤亟,兵将伤亡者颇多。

  发逆之乱,以予所见诸将帅,料敌之密,布阵之密,无过多忠武公,后惟程忠烈公足俪之。

当忠烈既复青浦、南汇诸县,局势渐拓。

太仓贼蔡胡子者,忽遣人投合肥相国介弟观察军中约降,观察遣随员入城坚订而出。

至期,观察率小队百余人,按辔徐进。

及城桥,伏贼突出,观察回辔而驰,贼因分门齐出,直扑大营。

仓卒间,观察不及调御,各营为之哗乱。

忽贼阵内溃,纷走入城,则忠烈督军入援,追至城桥而止。

盖忠烈初闻约降之信,知其有诈,飞书合肥相国,属观察慎重。

观察疑之,秘不使预谋。

忠烈侦闻,乃出偏师备援,观察各营,竟赖以无恙。

蔡后降浙军,保至总兵。

  程忠烈公初归曾部,从克庐江三河,声绩已著。

一日合肥相国,将援上海,议招忠烈同行,属吾乡孙太守云锦探之。

忠烈慨然曰:“某受曾公厚恩,义当终始。

然下游亦国事,且熟习下游情形,无如某者。

曾若允行,愿从之。

”随密谓太守:“吾辈皖人,入湘军终难自立。

丈夫当别成一队,岂可俯仰因人?”太守颔之。

合肥相国遂商于曾文正公,举为前锋。

相国问入吴方略,答曰:“下游水乡多桥,有一河即是一营,有一桥即是一将。

得营得将,何功不成?”及功绩大著,或问其学何兵法,答曰:“先有事,后有法,何今何古,在相地势得士心而已。

”其军法极严,入苏城时,禁当街驰马,犯者立斩,即合肥相国亲军亦不恕之。

其谋斩苏城降将,合肥相国踟躇,三昼夜不能决,忠烈以去要之,始定。

性颇嗜杀,论者少之。

然苏城降将所约三事:曰留半城屯其余众,曰编定百营照给饷,曰受翎而不剃发。

此何可从?盖有取死之道,杀之固当。

后忠烈临危,若有鬼物乘之,忠烈告以“杀降负盟,为国无私,此心可质鬼神”等语,真英雄也。

忠烈不识字,然文义轻重得失,一闻便了。

在浦东时,乞合肥相国以克城余米赈恤难民,某友于函牍中用“哀鸿遍野”字,忠烈诧曰:“李公名岂可犯?且太夫人在,亦岂可用哀?”此小事亦见过人处也。

同乡某初入翰林,忠烈饷以重金,戒勿赴他营干乞,且约以时资给之。

某不听,几陷乱军中,闻者愧之。

  程忠烈公攻围苏城时,所部三十余营,不足二万人数,而发逆在城,盖及二十余万。

忠烈于城外诸山联翩立营,树以旌旗,令各营将士分番出入,或分日移驻,时见灶烟突火。

发逆了望,不知多寡,震慑约降。

往来其间者,提督郑国魁也。

发逆必欲要忠烈面订,忠烈慨然而往;要以三事,亦姑允之,降计始定。

合肥相国期以五日后纳忠烈别营龚副将营中。

至期,忠烈密布方略,逮逆首五人至营,合肥接以温语。

将入宴矣,左右报有廷寄,相国起曰:“速请程军门陪客。

”相国去,忠烈入,麾勇士直前擒斩;其一纵步出帐,追至濠边,始获之。

忠烈旋鸣鼓统师入城,守定各门,派诸卒分走街衢。

谕逆众曰:“逆首诈降已伏诛。

胁从无罪,各闭门守,出即杀。

”令下,无一人探首出声者。

旋呼男子投器械分门出,各以兵将监之,留营者入伍,归籍者资遣,悉从其便。

未逾三日,满城无一贼踪,所余者,妇女五六万人而已。

当逆首五人之伏诛也,计甚秘,郑国魁亦不知。

洋将戈登者统常胜军在营,以忠烈杀降不义,将率洋兵攻忠烈,赖苏绅潘郎中辈和解之。

戈登故敬忠烈,回洋时,向合肥相国乞忠烈帅旗,赍之去,以示其国人云。

忠烈既战伤嘉兴城下,而部属骁将何安泰相继阵亡,开军遂不振,苏人感忠烈甚至,妇孺至今称程大帅不绝。

  开军之后,推铭军为劲,西捻之役,功冠诸军,号淮军第一大支。

其始赖唐忠壮殿魁、刘廉访盛藻二人为之左右,唐之调度,刘之训练,合为两美。

又得刘省三中丞为帅,以故虎步一时。

其部下骁将著名者颇多,大率苏沪降将,更事老练。

忠壮阵亡于鄂,铭军夺气,然后亦未有大敌矣。

忠壮之亡,事由廉访。

时各统一军,分左右两翼,捻氛甚恶,忠壮请以守为战,力主持重。

帅意不然,廉访又急求见功,帅益怒忠壮为怯。

及战,刘军先驰,遽败走,帅随之。

忠壮急往援,深入贼中,不见帅,复出至河干,有误报帅亡者。

忠壮奋勇冒阵死,一军尽覆。

赖鲍军门超率霆军继至,帅以下得收军立营云。

  忠壮弟定奎,以忠壮故,旋统铭字、武毅等军,积功至福建提督。

予参其军府,闻诸老将言,忠壮身长八尺余,威猛可畏,终日不言笑,坐帐中,所部出入,无敢直行者。

与部将议事,是则温言慰,非则怒目斥,顷刻间恩威互变。

然洞悉艰苦,体恤隐微,人以是畏而感之。

日巡视诸营,或马或步,不拘早晏,至则将弁勇夫杂坐同餐,有如家人。

见枪炮刀矛器械,必反复省视,损者立修补,不齐者立责斥,或自为磨治以导之,其勤干如此。

将弁有临阵勇往者,立言于帅,超拔之;暇日与谭家事,时其缓急则资之,不留私财。

初充营官,合肥相国督诸军围常州,值程忠烈初亡,悍贼麇聚,分数营奔牛以遏贼援。

忠壮任其事,而洋将白齐文忽反助贼,以轮船入内河,攻奔牛营。

忠壮固守十数日,粮米子药几尽,募健卒泅水乞救。

合肥相国派营将黄桂兰裹粮携药,与忠壮会合,亦入围不得出。

忠壮悬重赏得死士,乘夜怀巨钉潜赴轮船,钉炮眼,随大出队,以火箭喷筒环烧之。

白齐文不知所为,弃轮舟而遁。

贼惊退,不数日常州克矣。

合肥相国奏褒其功,以唐、黄百战之将并称。

然黄非唐比也。

忠壮大略,与多忠武相似。

予友朱明经景照习其人,谓忠壮愚不可及,见贼若私仇,不报不止;其战没始末,误于同事,当时为帅讳,多不及详。

明经在帅府,备知之。

  军饷定制,向无额数,内扣者有之。

自淮军始岁支九关,遇闰酌加;余则目为欠饷,粮台分别记注,裁撤时酌发三五关不等。

或历年过久,通计成数报效,为本籍增文武学额,勇卒亦竟安之。

闲询老辈,则初赴上海时,饷项匮乏,食米而外,竟酌给盐菜资。

及接仗克城,人人有获,每向夕无事,各哨聚会,金钏银宝,堆案高数尺许。

遇发饷时,多寡不较也。

合肥相国知之,明订九关,杜营哨虚冒,遂为成例,入于奏案。

其时米价极昂,石值银五两,各军克城,辄封存贼所囤米,据为私有。

合肥相国出示收买,定价石银三两,出入一律,亦为成例定案,淮军统将往往以此致富云。

厘金之起,由雷副都御史以诚,帮办扬州军务,时江北大营都统琦善为钦差大臣,所支军饷,皆部解省协。

雷部分拨甚寡,无计请益。

钱塘钱孝廉江适在雷营,为谋立厘捐局,抽收百货,奏明专供本军。

行之数月,较大营支饷为优。

金运使安清继之,总理江北筹饷局,为法益密,各省闻风而起仿之。

然上不在军,下不在民,利归中饱,军事益无起色。

胡文忠公精思熟虑,法刘晏专用士人理财一语,加以章程课法详明周至,遂立富强之效,全局赖以振兴。

东南各省继起日盛,大率皆秉其法,民亦相与安之,几若丁田之有赋役矣。

文忠尝言厘金之设,专取于商,不取于农,较加赋为优。

予思商贾货物,必合计本利。

今农家所需,举承平时,价增十三,未尝非厘金之由,特不尽资农,自较加赋为病稍轻耳。

今承平已数十年,而厘局林立如故,论者谓全裁势有不能,举日用所需布粟油薪之类,贫富所同,概予蠲免,而重税富家大户独用之物,或亦酌盈剂虚之道也。

钱创此议,雷甚敬信之。

而钱故放纵不羁,狎侮备至,雷积不可耐,使部将以计戕之,奏称钱语不逊,恐生逆谋,世颇冤之,观顾亭林《陈遘论》,可慨也。

  庚申淀园之变,曾文正、胡文忠二公皆议入卫,而诸军深入皖境,分驻大江南北,进退均难。

集文武参佐,各立一议,多以入卫为主。

合肥相国时在文正幕中,独谓夷氛已迫,入卫实属空言,三国连衡,不过金帛议和,断无他变,当按兵请旨,且无稍动。

楚军关天下安危,举措得失,切宜慎重。

二公是之。

既而事定,奉毋庸入卫之旨,均如合肥相国所议,二公益交重之。

当时幕中辑有《北援议》一册,参互而观,可见两府人材之盛。

  尚书肃顺以夷寇入犯,倡为热河之行,与怡亲王载恒、郑亲王端华,罪坐误国,列名三奸,海内所共切齿者也。

然荐举曾文正公,有功社稷,不可不知。

当江浙失守,东南数省,沦为鬼域,文宗皇帝日接警报,亦倦勤矣。

两江总督何桂清既以逃死拿问,而代任殊未定人,肃首以曾某为请,得旨即行。

湖口高刺史心夔时在肃幕,左右其事。

肃败后,高亦颇蒙讥议。

然推曾一节,所关甚大,即肃且当从末减矣。

独山莫孝廉友芝,时亦在都,与二三清流,实始倡议,知高为肃所重,邀与密商,高毅然以此自任。

殆奉俞旨,肃下直趋高馆曰:“行矣!何以谢保人?”握高手大笑,置酒极欢而散。

肃矜权嗜利,而不晓事,或以为意图非望,则冤也。

两宫皇太后由热河旋京,而声留肃部署后务,已定谋去之。

肃仍拥子女行宫旁,纵姿为乐,缇骑至,直于寝所缚系同犬马焉。

当肃权势正炽,颇留意人才,京官有文学者,多傅翼之,不独高也。

败后家甚零落,故人无过问者。

高官江苏时,分俸周馈之,君子用心,可以风矣。

尚书崇绮为郑王婿,郑与肃兄弟也。

初婚时,恶其为人,不相依密,且禁妇不时归宁,群颇怪之。

后亦经纪二家,始终不替焉。

  应廉访习练政事,第赋性明察,为之上下者,不甚易易。

其在苏藩任时,饬各州县储常平仓谷,以备凶荒,合计百余万石,交卸时专案结报,不能蒙混丝毫,至今著为令焉。

高刺史心夔需次落拓,廉访知其才,拔署吴县两次,甚著名迹。

常熟、吴江两邑,漕事号难治,选干吏往,曲为扶持之,事遂立办,一时监司中莫其比。

其心迹事功,与严中丞树森相类。

中丞初任州县,颇苍滑,自受胡文忠公知遇,力争上流,廉为廉明。

廉访则受曾文正公及合肥相国知遇,历上海道,晋至两司,亦皆卓卓可称。

吴江沈相国桂芬,雅不善焉。

当鄂藩出缺,政府议代,恭邸遽言资格才望,应臬司自当首指。

相国起应曰:“应臬司外正中邪,害吴人不足,又令之害楚人乎?”次日有来京候简之旨,廉访遂告养归。

廉访夙工结纳,吴中绅士,多相契好,未知吴江相国,以何事龃龉也。

  同时与廉访齐名,有杜观察文澜。

始以钱谷幕游入仕,曾文正公至金陵,颇不然之。

适由行台移使府,见内外楹联,于人地事事切合,奇尝之。

询为观察手笔,延与深谭,至盐务、洋务,尤指画详明,并条上利害,灼然可行,叹为奇才。

旋奏署江宁藩司,由是遍历三司五道,未曾引对入都。

沈文肃公莅任后,以嗜好太深,特参去职。

马端愍新贻之被刺也,郑尚书敦谨、张漕督之万,先后遵旨查办,均以刺者张文祥为洋盗复仇,定律凌迟结案。

而中外议论,颇多异同,其谓事涉暧昧者,固不足辨。

究考其实,复仇一说,亦在疑似之间。

时王少常家璧督学陕西,奏称丁中丞日昌主使以报私恨。

袁侍郎保恒适办西征粮台,亦主其说,请饬使臣,切实根究。

廷寄将原摺抄给阅看,中有既有此说,亦不可不使郑敦谨等知之之谕。

先是,丁中丞之子以挟妓斗殴,致酝人命,中丞请旨交端愍查办,坐凶人抵罪,亦未及丁,实两无所嫌也。

主使之说,不知何来。

大抵中丞于属吏,颇近操切,衔恨者多。

世传《百韵诗》,至污辱不忍卒读,传授增加,何所不至。

王、袁两公,素重端愍,悼此惨祸,仓卒据以入告,初不察其虚实重情,有关国是。

幸赖朝廷宽大,不欲兴起大狱,卒就使臣议结。

王、袁之奏,亦等诸台谏风闻耳。

端愍在江南,恪守曾文正公遗规,俭以维俗,勤以励治,亦称其职,而舆情则不甚惬焉。

  上官入境,属吏供应酒食器具,亦人情应酬之宜,坚却不纳,似近于矫,盖先期传牌已储备矣。

往吴文节公督云贵时,于到省先二日,传单内载柴炭若干、米肉蔬果若干,余概不必备,并亲笔标识,到馆亲验。

到日,公坐四人舆在前,凡馆内外各室供张,一一检视,次至厨,按单内载物一一收讫。

次晨将行,饬所随员役,皆先出,复至馆内外各室及厨,覆视一周,无短失,乃登舆出。

计一宿所费,不过三数十金而已。

先太常公牧黄平,曾亲承之,叹为得中。

自经兵乱,大府洁以惠下者居多,然承平既久,纷华渐起,虽以彭尚书玉麟刚方自厉,而每一巡阅长江,水师各营派费供应,亦颇不赀。

尚书自棹小舟,携食具往来,固未尝饮一勺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