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铎妃刘氏外传
胡蕴玉 #
清摄政王多尔衮,与顺治母结婚,世多传者。
豫亲王多铎之妃刘氏,系虞邑黄氏妻,知者绝少。
康熙间墅西逸叟志此事颇详。
删节为此篇,当亦清史中一段逸话也。
刘氏小字三季,虞邑之任阳人,家世业儒。
伯赓虞,守正不阿,不可以非礼干者。
仲肇周,狡黠嗜利,险人也。
刘氏生而聪颖,六岁母死,即自妆束,父教之书,一目了了。
捉笔作字,秀雅可爱。
学为笔札,朗朗成章,十岁父死,遂倚两嫂以居。
甫垂髫,娇艳动人,乡里称为国色。
性明敏,遇难处事,一言立决。
摒挡家政,过于健妇。
两兄亦善视之。
苛于择婿,十四岁犹未问字也。
邑有黄亮功者,以权子母起家。
亮功凭祖父之业,握筹持算,所积愈丰,俨然为一邑之首富。
顾胸无点墨,大腹贾满贮金银气也。
娶于陈而亡,年四十无子。
谋娶刘氏为继室,造媒妁致意赓虞。
赓虞不允,且面斥之。
肇周利黄多金,极力劝合,赓虞固执不可。
未几赓虞应幕往山左,适讹言四起,谓朝廷遣使至江浙采民女,婚嫁者一夕数百,肇周乘讹言时嫁妹于黄。
赓虞回家,肇周诡言官吏已将妹年貌登于册,急切不能得婿,因黄前有成言,故归之也。
赓虞无可如何,默默而已。
刘归黄,居恒郁郁不乐。
逾年生一女,刘爱之甚,曰: “此吾掌上珍。
”因命之珍。
黄五十而无子。
肇周子七,常育于黄家,意盖有所属也。
七长,好勇斗狠,喜与无赖游,刘责之不听。
刘字珍于直塘钱氏,而招赘焉。
盖意因七不肖,而托女以终也。
七因之愈横,刘怒逐之。
会黄死,七斩衰号于柩前,欲分遗产,刘不与,命有力者摔之门外而闭之户。
七大呼曰: “吾必有以报。
”越数日,七果引盗来劫。
幸先有备,盗惊而逸。
刘有戒心,遂将财谷尽迁直塘而徙居焉。
珍在直塘司收,刘在任阳司发,五日而尽。
刘拟于翌日起行,是夜难作矣。
李成栋将满洲,率兵纵掠,所过城邑,辄为残破。
尝掳妇十余艘过嘉定,乡民焚其艘,妇女死者过半,成栋誓必掠取吴中美姝以偿。
继破松江,择大宅,多掠妇女置于中。
旋奉虏命寇粤,令腹心将帅率旗兵千人,名为松江,实则为妇女计也。
七方投旗下为走宰,因与旗兵言刘氏多财,可劫而有也。
旗兵言于守将,守将以为然。
乃命偏裨率五百人,以七为向导。
时刘方封锁楼房,忙碌竟日。
夜与张媪整理细事,件件俱备。
素服淡妆,坐而待旦。
俄而炮声轰天,墙户倾塌,旗兵数百人,蜂拥而入。
启仓廪空,启窖藏空,启衣箱亦空,裨将怒甚。
七忽拥刘氏至,于火光中望见刘貌,曰:“赖有此耳,不然何以复旗主。
”遂掳刘氏而去。
张媪从之。
盖七不知刘氏迁居,坚执刘氏多财;且欲搜珍,久之竟无获,旗兵遂杀之。
纵火焚黄氏之居,而投七尸于烈焰中。
刘被掳至松,守将见其貌美,不敢私,遂留待成栋,居于大宅中。
未几,成栋在粤中反正,松江宅中所留妇女,悉送至南京,听本旗发遣。
妇女三百余人,刘亦在其中,归黑都统承管。
初至,群聚马栅中,马粪熏人,一息难处。
刘忍痛杂众妇女中,泣不欲生。
越一日满洲媪来矣。
满洲媪者,豫王府中总管老媪也,年七十余,能汉语。
至则集妇女三百多人,分为十排,每排约三十条人。
上下睨视久之,选得三十人,令至别所,排列于前。
谛视良久,曰: “彼太长,此略短;彼过白,此微黑。
”三十人中复去其半,留十余人,令至前,视其发眉耳目口鼻指臂,一一细察。
复隔衣而扪其乳,则又去其余,存者仅五人。
乃令五妇列坐,待以茶,殷勤问讯,而细察其音。
有一妇声微涩,复去之,仅得四人,而刘与焉。
拥四妇登舆至王府,满媪谓四妇曰:“尔辈当受特别看待,有侍婢者挈以采无妨也。
”张媪从往焉。
刘至王府,谓张媪曰:“未亡人含垢忍辱而不死者,欲得与珍相见耳。
今已矣,吾其死乎!”言罢大哭。
张媪亦相向而泣。
俄而王宴,命四妇侍酒,满媪诫四妇曰:“至前各叩首俯伏,命起乃起,傧勿哭泣,致王怒,以取鞭扑。
”三妇皆如命,伏地不起,屏息莫敢作声。
刘则倚柱而立,侧其面,不发一语。
额光映灯烛,奕奕射人目,眼晕微红,倍添娇艳。
王异之,问何籍?刘不应。
问年几何?亦不应。
问有夫否?又不应。
忽放声大哭曰:“我民间寡妇,被鞑兵虏,以恋恋一女,故不能遽死。
今至此,尚用生为?盍速杀我?我良家女,决不肯为奴婢。
”语罢,撞首于柱。
满媪抱持,且号且踊,鬘髻为解,发委地丈余、王见而异之,谕满媪曰: “善护持,无令悲损!”刘始终悲泣不食,张媪私谓满媪曰:“刘痛念女,故悲若此。
前在松江,传闻李兵复掠直塘,今已三旬,女之存亡莫卜。
计得一通信问于其女,以慰其心,或可小进饮食。
”满媪启于王,王允之。
满媪告刘,命作书寄女。
刘忽霁颜曰:“尔累日之言,徒令人悲。
惟此言差解意耳。
”乃作书寄珍曰:“我生不辰,迭罹险难,向日送尔河干,竞成长别,痛何可言!自七兽肆毒,掳我往松,幸叨假母慈覆,寝食相依,且许送我归虞。
令母女完聚(按此当是李成栋之守将恐刘不食而死,设此计以缓其死耳,非真情也)。
不期挂名眷籍,候遣省中,忽又送入掖庭,竟如坠崖之人,不能奋飞。
嗟乎,珍儿!汝母至此,尚能隐忍以求活哉?所以苟延残喘,屡遭窘折而不死者,尝与张媪言:‘汝是我一点血脉,若不相闻问,而泯泯以死,使汝抱无涯之憾也。
’前在松江,惊闻直塘一带,村落尽被兵燹。
想七兽未遂所欲,故又发纵指使。
以势而揣,汝家亦为破巢之卵。
然究竟是真是假,尚不免将信将疑。
今吾书至,而汝有手书来,则吾知汝之幸不死于七兽也。
其生其死,决于片楮。
专睇归鸿,慰我愁思。
若夫茕茕嫠妇,给事掖庭,凡所预计,皆所素审。
彼若辱我下陈,使以鞭箠,非口唾其面,即头撞其胸,虽粉吾骨不计也。
吾秉性高抗,不肯下人。
拼却一死,彼且奈我何?珍儿,珍儿!无为我虑。
”珍接书未发封,泣曰:“不意今日得见母书!”发封读未竟,悲泣不能声。
钱生读之,泣谓珍曰:“事已至此,该将奈何!论大义则妻不得二其夫;论人情则女不得死其母。
”时肇周适至,极力嘱珍作书劝刘从王,且言王之威与势以畏惧之。
珍默默无言,只有啜泣而已。
肇周私修书劝刘万不可执拗,且言家室焚毁,归亦无以为生。
婿外人,万不可靠云云。
私付使者。
使者待一日,索珍书急。
珍大哭曰:“一腔痛血,叫我从何处写起!”惟书母生则儿生,母死而儿死,付之以去。
刘知王为己发书,始饮糜粥。
及回书至,知珍无恙,不觉色喜,而志已稍移矣。
适王之妃忽喇氏薨于京邸,讣至,为位于中堂。
凡本旗妇女,皆得临哭。
刘氏亦缟衣素裙。
幽姿素质,更觉绰约。
忽与王遇,王视之尤异。
密谓满媪曰:“此妇非长发委地者耶?可善视之。
”俄而王多赏赐。
刘皆不一顾。
满媪跪告曰:“王赐宜叩谢。
”刘忽倒卧于床不起。
是日王命刘侍寝。
刘大号泣曰:“我难妇耳,必欲婢妾蓄我,我何惜一死?”张媪惴惴,力劝毋号泣召祸。
刘更大号曰:“为婢妾不如死,况未亡人而又为人婢妾者耶?”满媪曰:“王妃已薨,非婢妾也。
”刘曰:“命我侍寝,非婢妾辈而何?”满媪会意,知刘志已移,特不肯苟且从事耳。
越数日,王赐刘金凤冠一品命服,刘不言而手受其冠服。
是夕张灯作乐,与王行婚礼。
时王年四十,刘年三十五矣。
越岁生一子,册立为妃。
婿钱氏得刘之奥援,任部曹焉。
朴庵曰: “逸叟所记琐碎,多言黄氏刻薄事。
兹删节与刘氏无关者,缀述成篇,亦飞燕外传之流亚也。
刘氏慷慨激昂,不顾一死,竟以爱女故,致失身于人。
故古来尽节者所以贵割爱也。
然能要挟立己为妃,刘亦智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