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苦悲愤记 #
鲍廷荐撰
序
且夫天地之否泰有常,国运之盛衰不易,亘古为然,况一邑乎?惟吾瑞之困苦为特甚耳!蕞尔岩疆,海滋僻地,邻福闽,介昆阳,北环山,南绕海,民好华而无贮粟,兵虽众而久枕戈,刁斗不鸣,已经数载。
忽闽靖南王耿贞忠变,而平邑之司参将乃胁叛之尤,遂引逆兵,出围瑞邑,四十日之困城凄惨,两三年之荼毒难稽,虽罄南山之竹,有莫述其万一者。
吾侪有廪膳生员鲍讳廷荐,字景生,素娴四六,略叙二三。
情同《古战场文》之颠连,语无异致;苦若《皇陵碑记》之质朴,文不推敲。
虽后辈未经被害者,阅之亦觉悲伤,而余身经此,凿凿可稽。
今幸不忧皇天之无日,谨为之序,以见否泰盛衰之代易耳。
天也?数也?呵呵!
时康熙十六年丁巳仲秋朔,中书舍人八十有九老者林宗弼序。
困苦悲愤记 #
岁在甲寅,耿靖南据闽以叛;耿王精忠为康熙之姑丈,曾封为靖南王,竟于康熙十三年倡行叛逆。
月维孟夏,司参戎举昆以从。
平阳一名昆,参将司名从义,[司定猷]曾开门揖盗。
师出桐山,浙、闽分水之交界。
曾都督之令牌传示;曾养性原任参将,从而为都督,提兵出瑞,诈奉先帝而讨之。
帆扬萧渡,萧家渡口。
朱将军之战舰遥临。
朱将军名文焕,原为福州下南水师。
日际下弦,乃四月十六日。
舡来江面;飞云渡口。
时当上午,寨扎河头。
临江河口。
火光烛天,鼓声震地。
白幔遍野,布蓬多也。
如雪之压青山;异[黑]旗蔽空,耿以黑旗为号。
似云之沛骤雨。
言其密也。
两岸之男女瓦解,分散也。
千门之衣物瓜分。
十六下午,伪兵上横山,即于西门外沙城头交战。
只道王师奉先帝而讨,以空绝[俱以空炮]来往,及两下收兵,伪兵遂掠人家财物。
城守戒严,城守副将吴公名三畏,武状元(出身)。
始于四月十九之日;伪兵屯札四围城外北湖山、万松山、白塔山等处,日夜攻城。
渡江攻急,甚于五月二十之宵。
戌刻攻城,至天明城亦无恙。
中老[炮火]电光,城上兵民皆胆落;如电之光,胆因寒也。
炮声风啸,家中老稚悉魂销。
炮飞如风,老幼皆惧。
守垛待鸡鸣,垛,城之齿也。
丧身足悯;身在城头,恐伤死也。
居家俟天晓,殒命堪悲。
坐以待旦,中炮死者甚多。
幸也,吴状元堵御多方;状元日夜在城周围,每垛用草荐遮上,将水浇滥,使炮子遇软即止。
又用灯笼,每垛一盏,日安垛口,夜放半城,使贼望灯疑是垛口,照炮而攻,炮子俱打城下,垛因不坏,人皆无恙。
又用米筛一面,内挂小镜二枚,至晚,将行[筛]扦在城上,使炮影似眼光,贼夜从远看,恰像赤身妇人,炮因俱放不出。
贼亦以赤身立炮后破之,而炮竟连人俱坏。
贼疑神明显异,次日遂不攻城。
又命值更人只许打二更而止,至天明,不许连打五更。
快哉,于中军私通泄计。
右营姓于名安邦,与平阳(司)参将为亲家,相通私约五月初三开门揖盗,谁知箭书射入,被督标刘守备捉获,守备因疑吴状元有私。
初三日,状元镇守小东门,忽见北门有炮转打小东,状元即问“北门谁守”?佥禀“于安邦在”。
遂召安邦至水心庙,会请各官同审,守备以书献出,遂至泄计。
幸甚!父子斩首,畴怜骨肉之非刑;安邦父子俱斩。
转入衙门,检出黑旗及藤牌、刀枪等物,因将家眷即行收禁。
党羽就擒,谁谓枭凌之可惜!时获有一兵扒城送信于贼,亦斩之。
由是守者益固,奈何援者偏迟。
祖总兵名弘勋,意欲投降,不肯救援。
而城守杨公强拨温兵七八个御至城下,方知救兵。
城外民屋尽成灰,状元之血书徒急;城外民居、祠庙尽为烧毁,仅留城隍一庙。
状元因咬指血写书,付兵丁缪有功夜出南门,浮江涉水至郡请兵。
温镇祖弘勋坐视不发,孤城无计,危甚矣,而忠且苦惟状元耳。
缪有功,瑞安西垟人。
山上浮屠忽起火,都督之谋略空施。
东门外隆山塔夜半忽烧起来,曾养性以瑞城不下,计无所施,意欲回守桐山,再作别样计策。
相距四十余天,枉毙百千多命。
困城四十五日,损兵折将,死者不计其数。
忽焉营移,夜半不闻金鼓之声;竟尔师往,途中遥望旌旗之色。
当时只知贼营援守桐山,不知祖弘勋书请至郡,贼营札巽山等处。
降书下郡,祖总兵首倡其谋;五月廿九日,弘勋请各官至大 观亭上酌议,而降伪之意未曾少少露出。
身戮高山,陈巡宪独全 其义。
巡宪即温处道,讳丹赤,字秉忠,议曰:“瑞安孤城,吴三 畏能死守四十余天,况郡城为五县之首,而镇台又为一府之帅, 岂可伪一至而遂降之乎?”言未毕,总兵从者在椅后,遂刀起首 落,而巡宪实全义身亡。
县令身亡,妻儿绑缚。
永嘉知县姓马名 琾,厉声而言:“这反了!”即断其手。
上轿回县,随从赶至轿侧 枭首。
遂掳衙内,绑缚妻子,家奴因而解散。
夜不收之自刎,流 芳百世;蔡知府之屈膝,遗臭万年。
蔡太守名兆丰,见事不济,屈膝祖弘勋,得免一命,后复仕伪为太守,无耻极矣。
不若陈巡宪下夜不收,名?姓?,<能>自刎而亡。
现奉旨建陈、马二祠于大观亭侧,祭祀以彰忠烈,而夜不收亦列其内。
开城门而纳款,举国玺以投诚。
割辫更旗,去清朝之辫发,梳髻以戴网巾而冠纱帽。
且更绿旗而换黑旗。
据城报捷。
以温郡之降城,报耿逆为速得。
缘是声言瑞抗,言瑞之抗王师。
欲兴问罪之师;曾养性欲屠瑞安,祖弘勋跪求,言“瑞比四县,已为最苦,屠瑞安,恐郡城亦无用。
”乃止。
遂乃托意民顽,假言民心顽梗,不顺王师。
用行重罚之典。
因设打饷以需运粮。
彼时六月,恰值初三。
飞檄入城中,用鸡毛插文书上,谓之“羽檄”,欲其速飞走也。
状元失色;雄师满市上,言闽兵入城满街。
百姓傍徨。
城居不满一千,罚饷定为四万。
追饷四万,以充军需。
选骑追饷,猛土云从;会众开单,姓名星列。
时有许慎先、许圣苞、陈鸣引求荣希宠,攒入伪中,开单派饷,不顾亲戚、宗族,害其析家荡产。
民心不服,拥入三家,拆毁房屋,将祖容及香火尽弃坑中。
或以千,或以百,无论衿民;不计富,不计贫,任意派取。
催饷之役甚于夜叉,追比之官酷同冥判。
进士李宫墙,原为温郡海防,转为伪之逆宪,同目不识丁之刘文佩为追比官,皆酷甚。
绅衿咸受鞭扑,军民同被杖刑。
嗟乎,推命先生,随班责比,学前算命人孙叶五亦同士民比其粮饷。
独不念双盲之足恤;痛夫,庸工老子,按册惩追,谁复怜茕独之无依?赵阿三住林知公后门,父子皆代人粗工,年老困苦,亦依册夹打征追,可怜孰甚。
一月惟闻叫号之音,满城尽是颠连之貌。
民皆两腿打烂,或爬或拐,苦甚。
百般拷逼,万种悲伤。
富儿悔不先贫,穷老恨多后死。
饷至告竣,人无完肤。
彼云罚罪吊民,岂知同驱渊之獭?我即来苏奚后,终无济涸辙之鱼!如水益深,似火愈烈。
早禾皆为戎马食践,晚禾兼逢亢旱焦枯。
十室十空,人比鼠窜;百呼百应,一呼即走,缓则加鞭。
势极狼吞。
大师袭黄岩,追呼之檄频下;师进黄岩县,催粮文书时时下来。
户曹驻白鹿,户曹犹户房也,王下称曹,周文选为之,尝坐温州比粮,温州城为白鹿城,故云。
科敛之条屡及。
科派聚敛,各项皆加。
不论田熟田荒,每亩征四斗之谷;罔稽丁穷丁绝,按户攒七年之银。
每一户各先纳七年丁银。
米有劝输,兵多粮少,复派民间照粮额每两纳米五斗以济军输,谓之“劝输”。
在城在乡动盈万;夫无宁日,为士为民取必千。
甚至兵行捉夫,床上之病人亦走;甲夫本已分兵,兵将甲夫私卖,临行时,转胡乱捉夫。
从而挨家搜觅,房中之财物随携。
选举盛行,奴隶尽登仕籍;札付滥委,少壮皆豫参游。
参将、游击。
黄口小儿贿叨训导,平阳县有周天瑞,年十五岁,用贿买为瑞安学之训导。
时有不呼“老师”而呼“小厮”之刺;白丁童子谋作幕宾,温州江外张小子未读书过,亦充入伪营作幕宾之任。
人无不曰“参谋”而曰“参政”之威。
目无四角中,笑读书之丧气;眼有三尺布,讶持戟之多荣。
投入伪中,即付包头布三尺,手执刀锯,皆自以为得宠。
及钱行佐众,钱粮不敷,铸钱以助军饷。
元称“裕民通宝”;钱号“裕民通宝”,有一分,有一厘,又有一钱重,大小皆为通用。
逮铜责民出,每户依额银数一两纳铜十斤,柜秤。
讵云仁政攸宜?堪嗟禅寺之洪钟,一朝尽废;各官派铜,将寺院、庙宇一切铜钟对号捣碎铸钱,并无存留,独城隍显异,铜钟无恙。
可叹妆台之明镜,半月皆空。
士民无铜应比,俱将古时铜器及妇女铜镜上纳,以救皮肉,铜因缺甚。
正供与杂项交严,民夫[徭]同官差并迫。
爰及乙卯之岁,康熙十四年。
方当春作之时。
取铁炭,取锡铅,俱为火炮之需。
何暇耕稼?买油麻,造战船用。
买豆麦,作马料用。
那晓锄耘!差役仅取各项,每局只作七十斤交官。
又必须先付差钱,再付房库分利。
遂致田半抛荒,乃使人皆失业。
城中神庙半挤赶役之乡人,市上民房(概)住从军之闽卒。
背无号票,卖小菜而心惊;号票以白布一方盖印,上书“某官家丁某某”,如无号票,卖小菜亦恐人抢夺。
头有包布,贩大货以胆壮。
扛来扛去,非官亦官;街上所抬,本不是官,其盛势俨若大官。
弄棒弄拳,似卒非卒。
兵丁半真半假。
民无宁晷,兵有余闲。
兵不出征,终日赌牌着棋。
市中贸易由他,铺内开张任尔。
兵皆占住大街店房,开张贸易。
讵意八月,乙卯之八月。
已届中秋。
忽传台郡师旋,言伪兵退也。
委掷银钱数万;营盘银钱俱弃而走。
徐言大荆兵乱,抛杀男女盈千。
争渡瓯江,惊同风鹤;哄居城市,怖似杯蛇。
城守杨何辜?拆散妻儿,戮身示众;曾养性兵退,温郡失机之罪难逃,假陷城守“与清内应”,斩其首而掳其家。
江心僧奚罪,祸连徒弟,枭首传闻。
又诬江心和尚“寺内藏清兵数千”,搜之并无形迹,枉杀其首。
可怜,可恨!士民正在惊疑,郡县还同鼎沸。
孰知大雨暴作,倏逢洪水横流。
八月大雨,平地水满丈余,天也。
不惟劫数难逃,一似皇天震怒。
男女半埋于鱼腹,两港俱多;禾稻悉压于泥心,各都独甚。
天灾甫止,民命堪怜。
水陆战败中塘,中塘,南溪罗浮对岸。
清伪交锋,伪兵败走。
弃甲曳兵,半作鱼沉之状;弁兵撤回括寨,撇粮抛械,俱成蚁散之形。
由是家多坐食兵丁,从兹城增防守弁将。
统领后军之都督,水师两翼之总兵。
外而为都尉,为副将,为参游,官多于兵;(下)而若亲军,若骁骑,若黄甲,家皆为伍。
弹丸小邑,竟屯无数之师;累卵危民,难供有穷之食。
逃生乏路,控告无门。
那知五镇舡归,水师总兵五姓:林、施、朱、张、李,时称五镇。
沿江打粮,谷米猪牛,满载而去;讵料三军势拥,分途守口,房屋林木,荡伐罄空。
兵守各处,搭盖窝铺,尽伐民房之木料。
戍卒索粮,衙官遂同斗子;差员勒应,县令竟是夫头。
怒则加鞭,迟必痛骂。
当事不管求荣反辱,升堂止知作福行威。
视士子甚[之]可凌,杂项齐追,若将以泄忿;遇兵丁无不怕,二三禀事,每见而嚬眉。
衙爪有莫撄之锋,书吏无不饱之壑。
出入手中由已,擒纵目内无人。
时际初冬,乙卯之冬。
大清师至;未临郡郭,水陆魂销。
筑寨筑城,主帅之筹画足矣;截路截桥,参谋之识见完矣。
耕读渔樵,咸极鸠工之苦;鳏寡孤独,佥加运石之劳。
筑城,筑寨,皆以民力运石,鸠工为之。
路东视为丕基,河西的是敌国。
是时,清兵屯在瑞安一都李奥山后,伪军彷徨,以塘河东岸许人来往,塘河西岸不许走,恐地连一都,人与清兵通约,走漏伪机。
山皆结垒,三都岭、君子石、穗丰山、岑崎山、横碧堂、帆游桥、白岩桥等处,用民力垒为泥(屯)?,守口以防清兵。
地尽开河。
东门外(后)垟官骚头起,至涌泉巷河口止,开如濠河,以防清兵之临城。
附郭绝少民居,更无片石;乡村总成荒土,约有空房。
民力几何,堪此交加之扰攘?地文[方]有限,奚当重叠之搜寻。
梅花桩,每甲一户派松木五株,发至营内,将营房围各打五株,名“梅花桩”,以防清兵偷营。
木马树,又派各甲取松树,唤木匠做木马无数,用民夫扛至阵。
一个夫扛一个,站齐,以抵满汉马兵之冲阵。
茂林皆尽;舡桅柁,营寨栏,荫木通完。
黑夜索夫,寡妇犹疑有漏;连宵取釜,缺铁浇炮子,每一家要出镬二口。
贫人竟至无炊。
合夥包头,拆来屋木为柴,一钱一担;成群号背,拔将油菜并芥,两束两分。
各将号票缝在衣上,去拔园菜,无人敢敌。
且也兵卖供兵,儿女何曾染口;况乎日挨一日,熬煎焉得出头。
突来剃头顶之查,头皆生虱,暂将当中略剃几许。
奈刁官奸吏忽查剃头,诈以“私通清兵”之罪。
随极剥肤之祸。
挨家搜验,犯则擒拿;富者犯,用银卖放;贫若(犯),绑缚军前。
严鞭[鞫]加刑,重立正典。
审问明,以军法处之。
李阿一之枭首,岂不痛哉?住大司后,以犯剃头之祸,解出大东门外吊桥头处斩首示众。
朱小二之抢家,良可悼也。
住罗木寺前,亦犯剃头之祸,绑到军前,里邻力保,方得免死。
闽兵竟至其家,尽抢财物。
极至徐恭如之剖心,林鼎侯之责警。
恭如住一都殿前,时清兵屯在一都,鬲山人皆贸易清营,恭如亦与其列。
恭如有田,寄在林鼎侯户内,那时恭如新婚七日,思城内钱粮紧急,以清营卖来之银将送城完粮。
不知清营之银俱是倾锭,伪营之银皆是饼银,路过三都岭平,被守口伪官搜出锭银,欲取之,因问“其银送何处”?恭如认“为钱粮银款,送付林鼎侯相公收账”。
伪兵即将恭如解至马都督处,都督看是锭银,知必通清而来,遂诈恭如、鼎侯相伴通清,即用伪兵去拿鼎侯至军前,以军法治之。
学师召两庠生员及左右邻苦求力保,鼎侯方得免死,发下枷责八十棍,而两庠又求,仅责四十。
又以恭如解北门外枭首示众,闽兵剖其心肝食之。
真马牛之不相及,果燕雀之为可危。
城市畏惧靡宁,士民劳苦罔息。
岁已云莫,依然东筑西营;年将聿新,仍是南搬北运。
少皆应役,十岁儿亦应作夫。
士亦当夫。
生、监各去。
元旦仅[催]夫,忘却丙辰之新岁;康熙十五年元旦王征比较,认为乙卯之旧征。
催麻、催棕、催炭、催木料,檄同雨下;追锡、追铁、追铜、追青铅,票似雪飞。
闽省忽来送死之兵,曾养性欲退清兵,向福建请兵救助,福建兵少,即以读书少年子弟抽丁来瑞?营,手虽各执刀枪,口实多怨。
瓯郡促至催魂之思[鬼]。
曾养性即以此兵至温州以与清兵战。
爰于二月,越及望余。
二月十六日战。
乘夜会战新桥,温州城外净水地方。
劫寨烧营,声势大震;平明败奔净水,投河中矢,胆气全消。
伪将弁兵见清兵来战,因持刀抵当。
桥头不使伪兵逃窜,欲其回战。
因前不能进,后不能退,各跳入河中,溺水而死,伪兵因失其大半。
参游有马无人,都督有人无马。
坠[洋洋]白水,浮沉似鄱阳湖之中[军];磊磊青山,颠到如采石矶之旅。
<遇>便宜僧道,日日春[招]魂礼忏,各自饱了银包;亏杀弟兄,人人化纸烧香,从他费些钱子。
恹恹残骑,散处原营;落落余丁,分布旧寨。
既已垒上增垒,自谓磐石之固,蔑以有加;矧乃城外添城,咸曰泰山之安,恃为无恐。
南面有道,福省南通江西雁门关外,清兵屯守之处。
耿千岁宜若泰然;东顾无忧,曾都督其能安否?百里足王,岂果是西伯之伦?言耿逆夺地不啻百里。
单骑平羌,遂堪比令公之辈。
言曾养性带兵(六)十万,不能到杭城而据。
子之迂也,何以伐为?趋而避之,期已久矣。
不想誓师进旅,但思横敛股民。
盐斤尽归于官,不许私通,计口分给;每丁给盐五十斤,着其出银四钱。
鱼舡概行作税,毋容遗漏,拆本必偿。
虾虮取曰“供兵”,街中竟卖;鸡鹅索云“犒赏”,席上充餐。
欲制硝黄觅地皮,而差官家家索贿;行查逃卒遍路口,而营兵处处要钱。
无利不营,有害罔救。
城间剩些尿粪,乡里饶得泥沙。
满树榴红,遍村蒲绿。
清师及括,戍卒归营。
清兵到处州,伪兵即吊归营。
是皆名将之神筹,实系谋人之妙算。
分疆划土,东瓯恃若金瓯;锡爵加封,封曾养性为越国公,祖弘勋为定东伯。
失地争如得地。
遂安心于城守,乃得志于敉宁。
时届暑天,闽省需援甚急;清兵已至雁门关,因吊曾养性提兵至闽以救耿王之驾。
日方初伏,瓯营促驾尤严。
移数万之师,动百千之役。
兵艰行旅,民苦肩担。
峻岭崎岖,壮丁倦扑于道左;关河险阻,老子毙弃于荒丘。
向也士卒云屯,民苦供应;今兹烟居星散,市铺萧条。
持筹虑粮饷之不敷,员役下隅都而尤密。
瑞都五十有五,分都坐比,村村鞭扑声闻;聚敛粮外征粮,杂项齐追,处处熨拷血竭。
四月不雨,稻禾半槁无收;三秋告荒,库命全成失望。
慨郑图之莫绘,哀汲诏之无闻。
关隘更增收税之官,乡城 反倍差提之役。
私钱急于正额,拂则加惩;追比甚于平时,忤即监候。
儒生不敢陈说,里道只有吞声。
幸赖三府张公,曲加抚 字;公本姓屠,讳德隆,清[明]朝进士,任福宁知州。
觐面阻变,寓温郡,仕伪为三府,改姓张名继良。
专比瑞粮,目睹困苦,加意抚恤,人皆感之。
是以四民赤子,稍慰催科。
甫值立冬之期,顷奉玺书之报。
耿二爷内应清朝,开门归顺,顷刻<刻>间势如破竹。
剃头归顺,已非汉制衣冠;辫发迎师,仍属清朝官吏。
藩兵掣回闽省,耿逆为藩镇王。
全师经历瑞途。
温州曾养性兵归闽,路过瑞安。
五日屯营,万民罹毒。
营扎瑞安小东门校场五日。
行粮七百石,悉索民家;挑夫四千名,并勒绅士。
乡村肆行淫掠之事,更且拿夫;城市假托搜夫之名,专为劫夺。
皮存遗孑,那堪再值鹰擒?骨立残黎,安可重遭虎噬!艰既三载,苦复五天。
哀哉雪上加霜,惜也薪中帻[积]火!然而荡平戡乱,实仰荷圣天子之威灵;由是起死回生,端有望贤君侯之轸恤。
叩阍有赖,罄竹难书。
一邑流离,备受兵戈荡扰;三年困苦,历遭水旱灾荒。
聊识一二情形,洞见百千凄惨。
半详半略,见者不能恝然;一泪一言,闻之能无恻已。
自从耿王归顺,曾养性、祖弘勋及水陆各弁于丙辰各俱回闽省,候旨发落。
至丁巳八月,奉召进京,于戊午年旨下,将耿精忠、曾养性、祖弘勋俱问刳罪,刳肉丢下,付番犬食之。
余党不追。
彼时,耿王妻系康熙亲姑,耿初谋逆,其妻力谏,不听,因私进懿旨,先达康熙,始得免罪。
至前有投充伪官、伪兵,期免夫卒者,今皆逃避,以求免杀。
孰知康熙皇上宏恩大赦,余党不追。
且念百姓三年困苦,于丁巳三月发帑万余赈济穷民,而正供又屡蠲。
仁德之君无过于此。
宜乎长享天位,使国祚绵延,永得升平之福也。
谨识。
附录题词 #
永嘉林兆年题“妇女走兵”
章安王拙庵题“困苦”
永嘉张明荐题“满洲掳妇女”永邑林枚生宠姬童姑,于丙辰冬被掳处州界,到凌源楼上,以行簪贯耳而死。
章安后垟景先生题“被俘难妇”永嘉十四都许立先妻陈氏
又题“夜逃贞妇”永嘉罗浮林文生妻吴氏
又题“死节烈女”瑞安一都云峰山王君玉妻阮氏
又题“从兵淫妇”瑞安鬲山林??妻陆氏
永嘉某题“逃兵”徐都尉,名上朝,缉口[绰号徐]大鼻,带妻随兵屯桃花岭,败而逃去。
王拙庵题“耿、阙”
《瑞安藩乱记》跋
孙诒让 #
右《康熙瑞安藩乱记》一篇,原题《困苦悲愤记》,瑞安鲍廷荐景生著。
首有林宗弼《叙》,称廷荐“廪膳生员”,事迹无考。
此本不知何人重抄,字画潦草,幸首尾尚完具耳。
所记皆康熙间闽藩耿精忠叛,使曾养性渡据瑞安及大兵平寇首尾之事。
以骈文纪之,词颇俚拙。
其中若以耿藩名贞忠,又云江西有雁门关,皆传闻之误。
惟所记本邑各事,则多出于目睹,故翔实足凭。
自康熙距今二百余年,文献散佚,幸有流传,固不必以文词工拙求之矣。
每句皆有小注,亦复甚详。
然林《叙》作于康熙丁巳秋,其举廷荐名已称“讳”,知作《叙》时廷荐已亡。
而注中诛耿藩事,或他人所增益,抑或林《叙》“讳”字为重录者所窜入,莫能定也。
册末又附录诗十首,内有后垟景先生诗四篇。
后垟为余邑北门外附郭小村,余居城内东北隅金带桥,与后垟仅隔一雉堞,鸡犬之声相闻也。
今余邑绝无景姓,而后垟鲍氏为旧族,今尚蕃衍。
窃疑廷荐即居后垟,景先生当为景生,此四诗即廷荐作,故题居地及字,不著姓名也。
重录者不审,误改为景先生,遂不可??。
此册为同邑老儒张??得于故纸担中,余假读之,乃重抄校一过。
原以其多存旧闻琐事,?刻传之,小注亦悉仍旧,惟原文隶事多浅近习见,注内亦间有诂释,骈拇枝指,转病弇陋,今略为芟简,余并存之。
虽有舛误及俚俗语,咸仍其旧,读之自知,无俟纠校也。
光绪壬寅六月。
杨绍廉跋 #
右《困苦悲愤记》,依孙氏玉海楼藏抄本录副。
按:《记》文体裁不合,词亦鄙俚,惟所叙乱事情形,中多佚闻,可补郡邑志之阙。
又原本小注甚繁,今择其有关事实者存之。
甲寅二月朔日,绍廉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