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里志

北里志 唐孙棨

◎序

自大中皇帝好儒术,特重科举。

故其爱婿郑詹事再掌春闱,上往往微服长安中,逢举子则狎而与之语。

时以所闻,质于内庭,学士及都尉皆耸然莫知所自。

故进士自此尤盛,旷古无俦。

然率多膏粱子弟,平进岁不及三数人。

由是仆马豪华,宴游崇侈,以同年俊?少者为两街探花使,鼓扇轻浮,仍岁滋甚。

自岁初等第于甲乙,春闱开送天官氏,设春闱宴,然后离居矣。

近年延至仲夏,京中饮妓,籍属教坊,凡朝士宴聚,须假诸曹署行牒,然后能致于他处。

惟新进士设筵顾吏,故便可行牒。

追其所赠之资,则倍于常数。

诸妓皆居平康里,举子、新及第进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馆殿者,咸可就诣。

如不吝所费,则下车水陆备矣。

其中诸妓,多能谈吐,颇有知书言话者。

自公卿以降,皆以表德呼之。

其分别品流,衡尺人物,应对非次,良不可及。

信可辍叔孙之朝,致杨秉之惑。

比常闻蜀妓薛涛之才辩,必谓人过言,及睹北里二三子之徒,则薛涛远有惭德矣。

予频随计吏,久寓京华,时亦偷游其中,固非兴致。

每思物极则反,疑不能久,常欲纪述其事,以为他时谈薮。

顾非暇豫,亦窃俟其叨忝耳。

不谓泥蟠未伸,俄逢丧乱,銮舆巡省崤函,鲸鲵逋窜山林,前志扫地尽矣。

静思陈事,追念无因,而久罹惊危,心力减耗,向来闻见,不复尽记。

聊以编次,为太平遗事云。

时中和甲辰岁,无为子序。

○海论三曲中事

平康里入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之聚也。

妓中有铮铮者,多在南曲、中曲。

其循墙一曲,卑屑妓所居,颇为二曲轻斥之。

其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窃游焉。

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事。

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榻帷幌之类称是。

诸妓皆私有所指占,事皆彩版以记诸帝后忌日。

妓之母多假母也,亦妓之衰退者为之。

诸女自幼丐,有或佣其下里贫家。

常有不调之徒,潜为渔猎,亦有良家子为其家聘之,以转求厚赂。

误陷其中,则无以自脱。

初教之歌令,而责之甚急,微涉退怠,则鞭朴备至。

皆冒假母姓,呼以女弟女兄为之行第,率不在三旬之内。

诸母亦无夫,其未甚衰者,悉为诸邸将辈主之。

或私蓄侍寝者,亦不以夫礼待。

比见东洛诸妓,体裁与诸州饮妓固不侔矣。

然其羞匕筋之态,勤参请之仪,或未能去也。

北里之妓,则公卿与举子,其自在一也。

朝士金章者,始有参礼,大京兆但能制其舁夫,或可驻其去耳。

诸妓以出里艰难,每南街保唐寺有讲席,多以月之八日,相牵率听焉。

皆纳其假母一缗,然后能出于里。

其于他处,必因人而游,或约人与同行,则为下婢,而纳资于假母。

故保唐寺每三八日士子极多,益有期于诸妓也。

有一妪号汴州人也,盛有财货,亦育数妓,多蓄衣服器用,僦赁于三曲中。

亦有乐工聚居其侧,或呼召之立至。

每饮率以三锾,继烛即倍之。

○天水仙哥 #

天水仙哥字绛真,住于南曲中,善谈谑,能歌令。

常为席纠,宽猛得所。

其姿容亦常常,但蕴籍不恶,时贤雅尚之,因鼓其声价耳。

故右史郑休范尝在席上赠诗曰:“严吹如何下太清,玉肌无奈六铢轻。

虽知不是流霞酌,愿听雷和瑟一声。

“刘覃登第,年十六七,永宁相国邺之爱子,自广陵入举,辎重数十车,名马数十驷。

时间年郑賨先辈扇之。

极嗜欲于长安中。

天水之齿甚长于覃,但闻众誉天水,亦不知其妍丑。

所由辈潜与天水计议,每令,辞以他事,重难其来。

覃则连增所购,终无难色。

会他日,天水实有所苦,不赴召。

覃殊不知信,增缗不已。

所由辈又利其所乞。

且不忠告,而终不至。

时有户部府吏李全者,居其里中,能制诸妓。

覃闻,立使召之,授以金花银榼可二斤许。

全贪其重赂,径入曲,追天水入兜舆中,相与至宴所。

至则蓬头垢面,涕泗交下,褰帘一睹,亟使舁回,而所费已百余金矣。

○楚儿 #

楚儿字润娘,素为三曲之尤,而辩慧,往往有诗句可称。

近以迟暮,为万年.捕贼官郭锻所纳,置于他所。

润娘在娼中,狂逸特甚,及被拘系,未能悛心。

锻.主繁务,又本居有正室,至润娘馆甚稀。

每有旧识过其所居,多于窗牖间相呼,.或使人询讯,或以巾笺送遗。

锻乃亲仁诸裔孙也,为人异常凶忍且毒,每知,必极笞辱。

润娘虽甚痛愤,已而殊不少革。

尝一日自曲江与锻行,前后相去十数步,同版使郑光业时为补衮,道与之遇,楚儿遂出帘招之,光业亦使人传语。

锻知之因曳至中衢,击以马棰,其声甚冤楚,观者如堵。

光业遥视之,甚惊悔,且虑其不任矣。

光业明日,特取路过其居侦之,则楚儿已在临街窗下弄琵琶矣。

驻马使人传语已,持彩笺送光业诗,曰:“应是前生有宿冤,不期今世恶因缘。

蛾眉欲碎巨灵掌,鸡肋难胜子路拳。

只拟吓人传铁券,,未应教我踏金莲。

曲江昨日君相遇,当下遭他数十鞭。

“光业马上取笔答之,曰:“大开眼界莫言冤,毕世甘他也是缘。

无计不烦干偃蹇,有门须是疾连拳。

据论当道加严棰,便合披缁念法莲。

如此兴情殊不减,始知昨日是蒲鞭。

“光业性疏纵,且无畏惮,不拘小节,是以敢驻马报复,仍便送之。

闻者为缩颈。

锻累主两赤邑捕贼,故不逞之徒,多所效命,人皆惮焉。

○郑举举 #

郑举举者居曲中,亦善令章。

尝与绛真互为席纠,而充博非貌者。

但负流品,巧谈谐,亦为诸朝士所眷。

常有名贤醵宴,辟数妓,举举者预焉。

今左谏王致君右貂郑礼臣夕拜孙文府、小天赵为山皆在席。

时礼臣初入内庭,矜夸不已,致君以下,倦不能对,甚减欢情。

举举知之,乃下筹指礼臣曰:“学士语太多,翰林学士虽甚贵甚美,亦在人耳。

至如李骘、刘允章、承雍亦尝为之,又岂能增其声价耶?“致君以下皆跃起拜之,喜不自胜致。

礼臣因引满自饮,更不复有言。

于是极欢,至暮而罢。

致君以下各取彩缯遗酬。

孙龙光为状元,颇惑之,与同年侯彰臣、杜宁臣、崔勋美、赵延吉、卢文举、李茂勋等数人,多在其舍,他人或不尽预。

故同年卢嗣业诉醵罚钱,致诗于状元曰:“未识都知面,频输复分钱。

苦心亲笔砚,得志助花钿。

徒步求秋赋,持杯给暮饘。

力微多谢病,非不奉同年。

"

○牙娘 #

牙娘居曲中,亦流辈翘举者。

性轻率,惟以伤人肌肤为事。

故硖州夏侯表中相国少子,及第中甲科,皆流品知闻者,宴集尤盛。

而表中性疏猛,不拘言语,或因醉戏之,为牙娘批颊,伤其面颇甚。

翼日,期集于师门,同年多窃视之。

表中因厉声曰:“昨日子女牙娘抓破泽颙。

“同年皆骇然。

裴公俯首而哂,不能举者久之。

今小天赵为山,每因宴席,偏眷牙娘,谓之郡君。

为山内子,予从母妹也,甚明悟,为山颇惮之。

或亲姻中闻为山属意牙娘,遂以告其内子。

他日,为山自外归,内子谓为山曰:“今日颜色甚悦畅,定应是见郡君也。

“为山愕然久之,无言以答,亦终不敢诘其言之所来。

○颜令宾 #

颜令宾居南曲中,举止风流,好尚甚雅,亦颇为时贤所厚。

事笔砚,有词句,见举人尽礼祗奉,多乞歌诗,以为留赠,五彩笺常满箱箧,后疾病且甚,值春暮,景色晴和,命侍女扶坐于砌前。

顾落花而长叹数四,因索笔题诗云:“气余三五喘,花剩两三枝。

话别一樽酒,相邀无后期。

“因教小童曰:“为我持此出宣阳、亲仁已来,逢见新第郎君及举人,即呈之,云:‘曲中颜家娘子将来,扶病奉候郎君。

‘“因令其家设酒果以待。

逡巡至者数人,遂张乐欢饮,至暮,涕泗交下,曰:“我不久矣,幸各制哀挽以送我。

“初其家必谓求赙。

送于诸客,甚喜,及闻其言,颇慊之。

及卒,将瘗之日,得书数篇,其母拆视之,皆哀挽词也。

母怒,掷之于街中,曰:“此岂救我朝夕也?“其邻有喜羌竹刘驼驼,聪爽能为曲词。

或云尝私于令宾,因取哀词数篇,教挽柩前同唱之,声甚悲怆,是日瘗于青门外。

或有措大逢之,他日召驼驼使唱,驼驼尚记其四章。

一曰:“昨日寻仙子,輀车忽在门。

人生须到此,天道竟难论⊥至皆连袂,谁来为鼓盆不堪襟袖上,犹印旧眉痕。

“二曰:“残春扶病饮,此夕最堪伤。

梦幻一朝毕,风花几日狂。

孤鸾徒照镜,独燕懒归梁。

厚意那能展含酸奠一觞。

“三曰:“浪意何堪念,多情亦可悲。

ˉ奔皆露胆,麇至尽齐眉。

花坠有开日,月沉无出期。

宁言掩丘后,宿草便离离。

“四曰:“奄忽那如此夭桃色正春。

捧心还动我,掩面复何人。

岱岳谁为道逝川宁问津。

临丧应有主,宋玉在西邻。

“自是盛传于长安,挽者多唱之。

或询驼驼曰:“宋玉在西,莫是你否?“驼驼哂曰:“大有宋玉在。

“诸子皆知私于乐工及邻里之人,极以为耻,递相掩覆。

绛真因与诸子争全相谑,失言云: “莫倚居突肆。

“既而甚有恨色。

后有与绛真及诸子昵熟者,勤问之,终不言也。

○杨妙儿 #

杨妙儿者居前曲,从东第四五家,本亦为名辈,后老退为假母。

居第最宽洁,宾甚翕集。

长妓曰莱儿,字蓬仙,貌不甚扬,齿不卑矣,但利口巧言,诙谐臻妙。

陈设居止处,如好事士流之家,由是见者多惑之。

进士天水,故山北之子,年甚富,与莱儿殊相悬,而一见溺之,终不能舍。

莱儿亦以光远聪悟俊?少,尤谄附之。

又以俱善章程,愈相知爱。

天水未应举时,已相昵狎矣。

及应举,自以俊才,期于一战而取,莱儿亦谓之万全。

是岁冬,大夸于宾客,指光远为一鸣先辈。

及光远下第,京师小子弟。

自南院径取道诣莱儿以快之。

莱儿正盛饰立于门前以俟榜,小子弟辈马上念诗以谑之曰:“尽道莱儿口可凭,一冬夸婿好声名。

适来安远门前见,光远何曾解一鸣?“莱儿尚未信,应声嘲答曰:“黄口小儿口没凭,逡巡看取第三名。

孝廉持水添瓶子,莫向街头乱碗鸣。

“其敏捷皆此类也。

是春莱儿毷氉,久不痊于光远。

光远尝以长句诗题莱儿室曰:“鱼钥兽环斜掩门,萋萋芳草忆王孙。

醉凭青琐窥韩寿,困掷金梭恼谢鲲。

不夜珠光连玉匣,辟寒钗影落瑶樽。

欲知明惠多情态,役尽江淹别后魂。

“莱儿酬之曰:“长者车尘每到门,长卿非慕卓王孙。

定知羽翼难随凤,却喜波涛未化鲲。

娇别翠钿粘去袂,醉歌金雀碎残樽。

多情多病年应促,早办名香为返魂。

“莱儿乱离前,有阛阓豪家以金帛聘之,置于他所。

人颇思之,不得复睹。

莱儿以敏妙诱引宾客,倍于诸妓,榷利甚厚,而假母杨氏未尝优恤莱儿,因大诟假母,拂衣而去,后假母尝泣诉于他宾。

次妓曰永儿,字齐卿,婉约于莱儿,无他能。

今相国萧司徒遘甚眷之,在翰苑时,每知闻间为之致宴,必约定名占之。

次妓曰迎儿,既乏丰姿,又拙戏谑,多劲词以忤宾客。

次妓曰桂儿,最少,亦窘于貌,但慕莱儿之为人,雅于逢迎。

○王团儿 #

王团儿,前曲自西第一家也。

己为假母,有女数人。

长曰小润,字子美,少时颇籍籍者。

小天崔垂休,变化年溺惑之,所费甚广。

尝题记于小润髀上,为山所见。

赠诗曰:“慈恩塔下亲泥壁,滑腻光华玉不如。

何事博陵崔四十,金陵腿上逞欧书。

“次曰福娘,字宜之,甚明白,丰约合度,谈论风雅,且有体裁。

故天官崔知之侍郎尝于筵上与诗曰:“怪得清风送异香,娉婷仙子曳霓裳。

惟应错认偷桃客,曼倩曾为汉侍郎。

“次曰小福,字能之,虽乏风姿,亦甚慧黠。

予在京师,与群从少年习业,或倦闷时,同诣此处。

与二福环坐,清谈雅饮,尤见风态。

予尝赠宜之诗曰:“彩翠仙衣红玉肌,轻盈年在破瓜初。

霞杯醉劝刘郎饮,云髻慵邀阿母梳。

不怕寒侵缘带宝,每忧风举倩持裾。

谩图西子晨妆样,西子元来未得如。

“得诗甚多,颇以此诗为称惬,持诗于窗左红墙,请予题之。

及题毕,以未满壁,请更作一两篇,且见戒无艳。

予因题三绝句,如其自述。

其一曰: “移壁回窗费几朝,指环偷解薄兰椒。

无端斗草输邻女,更被拈将玉步摇。

“其二曰:“寒绣红衣饷阿娇,新团香兽不禁烧。

东邻起样裙腰阔,刺蹙黄金线几条。

“其三曰:“试共卿卿戏语粗,画堂连遣侍儿呼。

寒肌不奈金如意,白獭为膏郎有无?“尚校数行未满,翼日诣之,忽见自札后宜之题诗曰:“苦把文章邀劝人,吟看好个语言新。

虽然不及相如赋,也直黄金一二斤。

“宜之每宴洽之际,常惨然悲郁,如不胜任,合坐为之改容,久而不已。

静询之,答曰:“此踪迹安可迷而不返耶又何计以返每思之,不能不悲也。

“遂呜咽久之。

他日忽以红笺授予,泣且拜。

视之,诗曰:“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话凡夫。

非同覆水应收得,只问仙郎有意无?“余因谢之曰:“甚识幽旨,但非举子所宜,何如?“又泣曰: “某幸未系教坊籍,君子倘有意,一二百金之费尔。

“未及答,因授予笔,请和其诗。

予题其笺后曰:“韶妙如何有远图,未能相为信非夫。

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

“览之,因泣不复言,自是情意顿薄。

其夏,予东之洛。

或醵饮于家,酒酣,数相嘱曰:“此欢不知可继否?“因泣下,洎冬初还京,果为豪者主之,不可复见。

至春上已日,因与亲知禊于曲水,闻邻棚丝竹,因而视之。

西座一紫衣,东座一缞麻,北座者遍<辶臿>麻衣,对米盂为纠,其南二妓,乃宜之与母也。

因于棚后候其女佣以询之。

曰:“宣阳彩缬铺张言为街使郎官置宴,张即宜之所主也。

“时街使令坤为敬瑄,二缞盖在外艰耳。

及下棚,复见女佣。

曰:“来日可到曲中否?“诘旦诣其里,见能之在门,因邀下马。

予辞以他事,立乘与语。

能之团红巾掷予曰:“宜之诗也。

“舒而题诗曰:“久赋恩情欲托身,已将心事再三陈。

泥莲既没移栽分,今日分离莫恨人。

“予览之,怅然驰回,且

不复及其门。

每念是人之慧性,可喜也。

常语予:“本解梁人也,家与一乐工邻,少小常依其家学针线,诵歌诗。

总角为人所误,聘一过客,云入京赴调选。

及挈至京,置之于是,客绐而去。

初是家以亲情接待甚至,累月后,乃逼令学歌令,渐遣见宾客。

寻为计巡辽所嬖,韦宙相国子及卫增常侍子所娶,输此家不啻千金矣。

间者亦有兄弟相寻,便犹论夺。

某量其兄力轻势弱,不可夺,无奈何,谓之曰:“某亦失身矣,必恐徒为。

“因尤其家,得数百金与兄,乃恸哭永诀而去。

每遇宾客,话及此,呜咽久之。

○俞洛真 #

俞洛真有风貌,且辩慧。

顷曾出曲中,值故左揆于公贵主,许纳别室。

于公尚广德公主,宣宗女也,颇有贤淑之誉。

从子冒其季父。

于公柄国时,颇用事,曾贬振州司户,后改名应举。

左揆为力甚切,竟不得。

后投迹今左广令孜门,因中第,遂佐十军。

先通洛真而纳之,月余不能事。

诸媵之间彰其迹,以告贵主,主即出之,亦获数百金。

遂嫁一胥吏,未期年而所有索尽,吏不能给,遂复入曲。

携胥一女,亦当时绝色。

洛真虽有风情,而淫冶任酒,殊无雅裁。

亦时为席纠,颇善章程。

郑右史常与诗曰:“巧制新章拍指新,金罍巡举助精神。

时时犹得横波盼,又怕回筹错指人。

“离乱前两日,与进士李文远,渥之弟,今改名浣,其年初举,乘醉同诣之,文远一见,不胜爱慕。

时日已抵晚,新月初升,因戏文远,题诗曰:“引君来访洞中仙,新月如眉挂户前。

领取嫦娥攀得桂,便从陵谷一时迁。

“予题于楣间讫,先回。

间两日,文远因同诣南院。

文远言前者醉中,题姓字于所诣,非宜也,回将撤去之。

及安上门,有自所居追予者曰:“潼关失守矣。

“文远不肯中返,竟至南院。

及回,固不暇前约,耸辔而归。

及亲仁之里,已夺马纷纭矣,因仓皇而回,遂乃奔窜。

因与文远思所题诗,真谶词也。

○王苏苏 #

王苏苏在南曲中,屋室宽博,卮馔有序。

女昆仲数人,亦颇善谐谑。

有进士李标者,自言李英公绩之后,久在大谏王致君门下,致君弟侄因与同诣焉。

饮次,标题窗曰:“春暮花株绕户飞。

王孙寻胜引尘衣。

洞中仙子多情态,留住阮郎不放归。

“苏苏先未识,不甘其题,因谓之曰:“阿谁留郎君,莫乱道!“遂取笔继之曰:“怪得犬惊鸡乱飞,羸童瘦马老麻衣。

阿谁乱引闲人到,留住青蚨热赶归。

“标性褊,头面通赤,命驾先归。

后苏苏见王家郎君,辄询:“热赶郎在否?”

○王莲莲 #

王莲莲,字沼容,微有风貌,女弟小仙以下数辈皆不及。

但假母有郭氏之癖,假父无王衍之嫌。

诸妓皆攫金特甚,诣其门者或酬酢?稍不至,多被尽留车服,赁卫而返。

曲中惟此家假父颇有头角,盖无图者矣。

○刘泰娘 #

刘泰娘,北曲内小家女也。

彼曲素无高远者,人不知之。

乱离之春,忽于慈恩寺前,见曲中诸妓同赴曲江宴。

至寺侧下车而行,年齿甚妙,粗有容色。

时游者甚众,争往诘之。

以居非其所,久乃低眉。

及细询之,云门前一樗树子,寻遇暮雨,诸妓分散。

其暮,予有事北去,因过其门,恰遇犊车返矣,遂题其舍曰: “寻常凡木最轻樗,今日寻樗桂不如。

汉高新破咸阳后,英俊奔波遂吃虚。

“同游人闻知,诘朝诣之者,结驷于门矣。

○张住住 #

张住住者,在南曲,所居卑陋,有二女兄不振,是以门甚寂寞,为小铺席货草挫姜果之类。

住住,其母之腹女也,少而敏慧,能辨音律。

邻有庞佛奴,与之同岁,亦聪警,甚相悦慕。

年六七岁,随师于众学中,归则转教住住,私有结发之契。

及住住将笄,其家拘管甚切,佛奴稀得见之,又力窘不能致聘。

俄而里之南有陈小凤者,欲权聘住住,盖求其元,已纳薄币,约其岁三月五日。

及月初,音耗不通,两相疑恨。

佛奴因寒食争球,故逼其窗以伺之。

忽闻住住曰:“徐州子看看日中也。

“佛奴,庞勋同姓,庸书徐邸,因私呼佛奴为徐州子。

日中,盖五日也。

佛奴甚喜,因求住住云:“上巳日我家踏青去,我当以疾辞,彼即自为计也。

“佛奴因求其邻宋妪为之地,妪许之。

是日举家踏青去,而妪独留,住住亦留。

住住乃键其门,伺于东墙,闻佛奴语声,遂梯而过。

佛奴盛备酒馔,亦延宋妪,因为谩寝所以遂平生。

既而谓佛奴曰:“子既不能见聘,今且后时矣,随子而奔,两非其便,千秋之誓,可徐图之。

五日之言,其何如也?“佛奴曰: “此我不能也,但愿保之他日。

“住住又曰:“小凤亦非娶我也,其旨可知也,我不负子矣,而子其可便负我家而辱之乎子必为我之计。

“佛奴许之。

曲中素有畜斗鸡者,佛奴常与之狎,至五日因髡其冠,取丹物,托宋妪致于住住。

既而小凤以为获元,甚喜。

又献三缗于张氏,遂往来不绝。

复贪住住之明慧,因欲嘉礼纳之。

时小凤为平康富家,车服甚盛。

佛奴庸于徐邸,不能给食。

母兄喻之,邻里讥之。

住住终不舍佛奴,指阶井曰:“若逼我不已,骨董一声即了矣。

“平康里中素多轻薄小儿,遇事辄唱,住住诳小凤也,邻里或知之。

俄而复值北曲王团儿假女小福为郑九郎主之,而私于曲中盛六子者,及诞一子,荥阳抚之甚厚。

曲中唱曰:“张公吃酒李公颠,盛六生儿郑九怜。

舍下雄鸡伤一德,南头小凤纳三千。

“久之,小凤因访住住,微闻其唱,疑而未察。

其与住住昵者,诘旦告以街中之辞曰:“是日前佛奴雄鸡因避斗,飞上屋,伤足。

前曲小铁炉田小福者,卖马街头,遇佛奴父,以为小福所伤,遂殴之。

“住住素有口辩,因抚掌曰:“是何庞汉,打他卖马街头田小福,街头唱’舍下雄鸡失一足,街头小福拉三拳。

且雄鸡失德,是何谓也?“小凤既不审,且不喻,遂无以对。

住住因大咍,递呼家人随弄小风,甚不自足。

住住因呼宋媪,使以前言告佛奴。

奴视鸡足且良,遂以生丝缠其鸡足,置街中,召群小儿共变其唱住住之言。

小凤复以住住家噪弄不已,遂出街中以避之。

及见鸡跛,又闻改唱,深恨向来误听。

乃益市酒肉,复之张舍。

一夕宴语甚欢,至旦将归。

街中又唱曰:“莫将庞大作荍图,庞大皮中的不干。

不怕凤凰当额打,更将鸡脚用筋缠。

“小凤闻此唱,不复诣住住。

佛奴初庸徐邸,邸将甚怜之,为致职名,竟裨邸将。

终以礼聘住住,将连大第。

而小凤家事日蹙、复不侔矣。

◎附录 #

○胡证尚书 #

胡证尚书质状魁伟,膂力绝人,与裴晋公度同年。

公尝狎游,为两军力士十许辈凌轹,势甚危窘,公潜遣一介求救于胡。

胡衣皁貂金带,突门而入,诸力士睨之失色。

胡后到,饮酒一举三钟,不啻数升,杯盘无余沥。

逡巡主人上灯,胡起,取铁灯台,摘去枝叶,而合其跗,横置膝上,谓众人曰:“鄙夫请非次改令,凡三钟引满一遍,三台酒须尽,仍不得有滴沥,犯令者一铁跻。

“胡复一举三钟。

次及一角觥者,凡三台三遍,酒未能尽,淋漓逮至并坐。

胡举跻将击之,群恶皆起设拜,叩头乞命,呼为神人。

胡曰:“鼠辈敢尔,乞汝残命。

“叱之令去。

○北里不测堪戒二事

余顷年往长安中,鳏居侨寓,颇有介静之名。

然惚率交友,未尝辞避,故胜游狎宴,常亦预之。

朝中知己,谓余能立于颜生子祚生之间矣。

余不达声律,且无耽惑,而不免俗,以其道也。

然亦惩其事,思有以革其弊。

尝闻大中以前,北里颇为不测之地。

故王金吾式、令狐博士滈皆目击其事,几罹毒手。

实昭著本末,垂戒后来,且又焉知当今无之但不值执金吾曲台之泄耳。

王金吾,故山南相国起之子,少狂逸,曾昵行此曲。

遇有醉而后至者,遂避之床下。

俄顷,又有后至者,仗剑而来,以醉者为金吾也,因枭其首而掷之曰:“来日更呵殿入朝耶?“遂据其状。

金吾获免,遂不入此曲,其首家人收瘗之。

令狐博士滈,相君当权日,尚为贡士,多往此曲,有昵熟之地,往访之。

一旦,忽告以亲戚聚会,乞辍一日,遂去之。

滈于邻舍密窥,见母与女共杀一醉人而瘗之室后。

来日复再诣之宿,中夜问女,女惊而扼其喉,急呼其母,将共毙之,母劝而止。

及旦,归告大京尹捕之,其家已失所在矣。

以博文事,不可不具载于明文耳。

顷年举子皆不及此里,惟新郎君恣游于一春,近不知谁何启迪呜呼!有危梁峻谷之虞,则回车返策者众矣,何危祸之惑甚于彼,而不能戒于人哉则鼓洪波遵覆辙者,甚于作俑乎!后之人可以作规者,当力制乎其所志,是不独为风流之谈,亦可垂诫劝之旨也。

述才慧,所以痛其辱重廪也;述误陷,所以警其轻体也;叙宜之,所以怜拯己之惠也;叙洛真,所以诫上姓之容易也;举令宾,所以念蚩蚩者有轻才之高见也;举住住,所以嘉碌碌者有重让之明心也;引执金吾与曲台,所以裨将来为危梁峻谷之虞也。

可不戒之哉!

○裴思谦状元 #

裴思谦状元,及第后作红笺名纸十数,诣平康里,因宿于里中。诘旦,赋诗曰:“银缸斜背解鸣珰,小语低声贺玉郎。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桂枝香。”

○郑光业补衮 #

郑光业新及第年,宴次,有子女卒患心痛而死,同年皆惶骇。光业撤筵中器物,悉授其母,别征酒器,尽欢而散。

○杨汝士尚书 #

杨汝士尚书镇东川,其子知温及第,汝士开家宴相贺,营妓咸集。

汝士命人与红绫一匹,诗曰:“郎君得意及青春,蜀国将军又不贫。

一曲高歌红一匹,两头娘子谢夫人。

"

○郑合敬先辈 #

郑合敬先辈及第后,宿平康里。诗曰:“春来无处不闲行,楚润相看别有情。好是五更残酒醒,时时闻唤状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