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征缅甸日记
乾隆三十二年,上以缅甸昏迷不恭,特命云贵总督公明瑞为将军讨其罪,发京城健锐营兵,并调云、贵、四川汉、土官兵共三万余人,分两路进剿。

将军统兵万余人出宛顶,由木邦、锡箔、宋赛一路直取阿瓦城;参赞大臣额尔景额率兵万人,由老官屯一路进猛密,会将军之师;又令参赞大臣珠鲁纳俟得木邦后,率兵数千人驻守,以为声援。

将军择期九月二十四日自永昌出师,裕夙佐幕府,因随将军出征,承办档房事务。

起程日,大雨滂沱,山陡路滑,将军先行,次于蒲缥。

裕为官兵拥挤,日暮甫至冷水箐山顶,天色昏暗,人马阻塞,风雨总至,衣服淋漓,尺寸不能进,下鞍亦无驻足地,遂于马上度夜。

黎明始至将军大营。

数日渡潞江,地系土境,炎瘴已盛,设有安抚司,为西赴腾越、龙陵两路咽喉。

行数程至龙陵,又系内地保山县境,地当山岗,气候凉爽。

由龙陵而下为芒市、遮放,各设有安抚司,炎瘴尤盛。

芒市地宽广,产粮最多,往时斗米止值银三四分,自用兵以来,田畴荒芜,米亦翔贵。

遮放界连缅甸,为贼匪蹂躏,荒残更甚。

其土司所居名“飞海”,月夜远眺,似海水连天,因以名焉。

由遮放出宛顶,即木邦土司境,所见惟长林丰草。

行至砖桥,路有砖砌遗址,相传为前明驿路。

前哨至底麻寨,贼谍见我兵而逃,追获数人,杀之以祭纛。

翌日过篆经塔,塔内惟有佛像而已。

将近木邦地,名南库龙,形势高峻,天气较凉。

十月朔,我师至木邦,地甚广阔。

自旧土司瓮团投诚,缅甸另设土司,频年用兵,残破尤甚。

我师自宛顶至木邦,计程六七百里,沿途村寨为墟,人烟断绝。

其土司所驻,以木栅为城,我兵至,仅存空栅,获遗粮数百石,因令瓮团招集夷民管辖。

旧地参赞大臣珠鲁纳率兵守焉。

将军既定木邦,率兵至白小地,为人缅要路,山径险窄,贼于隘口树栅固守,将军遣前哨攻之,杀数十贼,贼遂溃。

我师旋至锡箔江,江阔数十丈,中流湍急,船尽溺,兵不能渡,因令官兵伐竹编巨篓,置土石其中为桥址,择汉、土兵识水性者,人水架桥,三日成,遂济南岸,即锡箔土司所驻,已与居民先遁,仅获生口数人。

十一月三十日,师进蛮结,贼迎战,四面列木寨十六座,相持不决。

十二月初二日,分兵三路攻其寨,将军亲冒矢石,士气百倍,大破之,斩首数千级,生擒百余人,获军械、牛、马、粮石无算,余贼夜遁,军声大振。

我师遂由天生桥进发,地为缅中最险要处。

悬崖绝壁,架木为梁。

贼闻我兵至,尽撤其木,乃由小道前进。

绕过天生桥,山径崎岖,溪涧阻隔。

所过山谷,贼复暗埋火药,军人遗火辄烧伤。

时裕乘马渡山溪,水深流急,比至中流,马蹶坠河,赖同寮仆赴救,得不死。

嗣出山口,见险要已大半列栅,幸我兵迅速,不为所阻。

是晚,师至大黄草坝,已越过天生桥数十里。

次日至小黄草坝,林皆苏木,无杂树,军人伐以为薪。

师进宋赛,其土司夷民亦已先遁。

十二月十六日至邦海,十七日至农怕南相孔,距阿瓦城止二三站,因粮尽马缺,又探无路径,而参赞额尔景额由猛密一路来会之师,久无音问,大军势难深入,闻猛弄积粮甚多,且去猛密不远,莫若因粮于敌,俟额尔景额师至,再图进取。

遂旋师,由邦海取道猛弄,行至穷乍离变,贼由间道出我军后,接战时,忽营盘失火,风烈草茂,不可扑灭,军装食物焚毁大半,裕所携帐房等物亦延烧殆尽,只身于火光中驰出,始厄于水,复厄于火,其不死者仅耳。

嗣师至不借,两山壁立,溪流一线。

官兵缘溪旁行数十里,盘旋而出,路更险阻。

自不借至珠河,出岭甚窄。

裕为兵拥挤在后,行至山腰,枪炮骤至,贼于山旁蜂拥而上。

时前后辎重壅塞,进退不可,因下马立树侧,枪炮逼身,方欲举步,忽有人走至树下,回顾已中枪死矣,幸我兵渐集,击贼退。

十二月二十七日至猛弄,夷民亦先遁,惟所积谷甚多,人马皆得饱啖,兼充囊橐,军中正乏食,得此人心以安。

翌日移营山岗,贼于山下扎营。

除夕元旦,连日接战,枪炮声不绝。

新正二日,乃拨营自猛弄而前,远望一山高出云表,通事谓裕曰:“此缅地碧霞玺厂也,碧霞玺实产于此。

”师至蛮栽谷,扎营山顶。

山极高峻。

是夜烈风雷雨,帐房尽倒,灶火焰发,飞扬蔽天,一军震恐。

将进蛮化村,贼先于山口堵截,将军遣前队乘夜先发,突出掩击,贼不及御,遂遁。

因至蛮化村扎营山上,贼复于山坡列栅。

我师自邦海转赴猛弄,贼每日尾后,

大小数十战,计非大剿不止。

将军于正月十三日晚,下令军中:明晨仍旧吹笳,如往日拔营前进状,出其不意,回师以击之。

并令官兵俱出阵,悉力攻围,文官愿随者听。

裕因随阵。

是时,我军鼓勇而前,贼猝不及防,木栅应手攻破,遂遁。

官兵乘势追之,杀贼千余人,生擒数十人,坠崖落涧死者不可胜数,中途弃军械、牛、马、粮石甚夥,军声复大振。

此次贼人列营山坡,我兵驻扎山顶,自上击下,势若建瓴,既得地利,兼善用谋,故破之甚易。

师至大山,其王曾于前岁投诚,将军兵过时,遣人献土物,极为恭顺。

至是,遣弟以牛、米迎犒,夷民咸相率来观,以米粮、腌鱼、盐、烟等物至营货卖,居民安堵。

大山一名波竜山,其地层峦迭嶂,高峻异常,道旁树木丛杂,颇葱郁可观,间有乔松特立,尤外域所仅见也。

其王所居近处,悬金字朱牌,其文不可测识。

所过村寨皆在山谷,前为波竜厂,有银矿。

往时内地贫民至彼采矿者以万计,商贾云集,比屋列肆,俨一大镇。

自边地不宁,商民尽散,山麓下败址颓垣,弥望皆是,可慨也。

二月初六日,至猛域,札营山上,贼兵大集,四面列木寨,围绕甚密。

时师行五月,转战数千里,兵力已疲,且粮尽马缺,难与决战计,惟溃围而出,始不为所困。

将军密遣人至山下,探有小路,离贼营稍远,令官兵乘潜行。

二月初十日夜半,前队先发,将军令文员相继以出,人马喧阗,贼已知觉,然黑夜不敢出,惟合营大噪,枪炮雨集,被伤颇众。

方过贼营前,涉深溪,官兵争渡,践踏溺毙者甚多。

裕下马涉水,几至灭顶,仆役尽失,独乘驽马缓行而前。

十一日午后至一山,山径甚险,攀援而上,贼已至山下,鼓噪放枪,时有副将本进忠整兵以待,贼不敢上。

裕马极疲乏,适有仆骑骡而来,取乘之。

薄暮遇部郎冯光熊同行,闻将军独自殿后,众贼围绕,且行且战,中途阵亡。

领队大臣观音保、扎拉丰阿亦死之。

呜呼!裕随将军逾半载,见其处事明决,自奉极俭,俸廉外,丝毫无所染,其清操已大过人;且骁勇绝伦,兵卫尚众,宁不能生入永昌?特因保护全军,以一当百,见危授命,效死疆场,可胜痛哉!先是,参赞大臣额尔景额率兵攻老官屯,相持日久,不克而病殁,上以额尔登额代之。

嗣额尔登额移兵至宛顶,距猛域止数程,巡抚鄂宁屡促赴援,不听。

设斯时额尔登额整一旅之师,星驰赴援,不特兵围立解,兼可并力剿贼,迅奏肤功。

乃观望不前,以致偾事,此固罪有攸归矣。

十二日,午后天雨,行至山中,远闻枪声,有随征广南沙练走而告曰:“贼至矣!”众咸奔避,裕与部郎冯光熊按辔自如,卒亦无贼。

十三日早,至一山,俯视土境,猛卯江不远,上无路径,草茂极滑,既难驻足,又无可攀援,因匍匐而过,两足蹒跚,竟不能举,忽遇一通事乘马至,欲买而无金,贷于同僚之仆,得乘之而至额尔登额驻兵之宛顶,就粮员假宿,数月间衣不解带,至是始得安寝。

裕体质素弱,不耐艰苦,自猛域至宛顶,计行三昼夜,不特无帐房,且乍雨乍晴,衣履屡湿,所携饭团一枚已食尽,饥渴殊不可忍,见军人炊饭,索汤饮之,不啻玉液,因叹平日,食梁肉习为固然,际此困阨,始知幸生升平之世,叨圣主福庇者已久矣。

自入宛顶即患痢,卧病数日,力疾赴永昌,弟山甫见之,几不相识。

窃念裕识浅才短,蒙将军不弃,相随行阵,屡蹈危亡,非仰邀祖父之默佑,岂能复还金齿耶!

缅兵交战,无甲胄弓矢,所用惟枪、炮、镖子,其炮子坠帐房前,重四十八两。

马匹亦甚少,然皆膘壮。

携带象只,止驮运器物,间或乘骑,不用以战。

驻营则盖草栅,栖止无帐房,妇竖亦随营服役,以糯米为饭,截竹贮米,炙而食之。

其长技惟善树栅,每于扼要处,用大木排列为寨,掘深濠以藏身,栅内窥我兵如镜,枪镖亦易中,我兵虽施放枪炮,恒不能伤,故攻克甚难。

外域早晚多凉,日出后,隆冬亦如盛夏,黎明大雾迷漫,旭日升高,天始开朗,惟过锡箔江清晨少雾,而炎蒸不减他处。

瘴气春深始发,涉冬尽消。

冬月绝无雨泽,交春雨水渐至,夏秋则无日不雨。

我兵初冬出宛顶,从未遇雨,次年正月至蛮栽谷,始大雷雨。

后至猛域及回赴宛顶,至木邦、锡箔、宋赛一路,间有坦道,邦海至猛弄、大山一路,跬步皆山,极其险阻。

缅俗,男子漆身雕骨,蓄发跣足,不衣裩袴,身披方布一幅,以带系之,名曰“抄子”。

崇尚佛教,每至大村寨或土司所居,必有缅寺,浮屠上悬白纸幡竿。

过锡箔江至一盐场,前有缅寺,外建桥道,雕石为人、马、狮、象等物,两旁森列,寺屋宏敞,颇似内地梵宇。

缅人多于幼时出家,入寺习学缅文,长仍还俗。

缅字,或用蒲叶刻画于上,或用黑纸写粉字,通事谙缅文者少,军中每将缅文翻摆夷字,又以摆夷字翻汉文,重译而得之。

夷人所居,多草房、竹屋,不覆瓦。

其地皆种糯米或粳、糯杂种,内地人食之,易于遘疾,惟大山往时内地商民聚集开矿,但种粳米,食之无害。

夷民素贮谷地窑,官兵往往掘得之。

我师自永昌起行,止裹二月粮,兼以牛只代一月粮。

未几,牛多倒毙,粮亦渐缺。

师行五月,半食缅地谷。

木邦广产棉花,往时贩入腾越、永昌货卖。

大山产茶,味亦可饮。

夷地山谷中产有青果,味如闽中橄榄,军人多摘食以解渴;又有黄果树,其干甚大,枝叶极茂,每株可荫数亩,夷人重之;其余食物,有冬瓜、南瓜、芋艿、青菜、辣椒、酸笋、生姜、黄豆、腌鱼、盐、烟之类。

此缅地大略也。

裕观缅甸,不过西南一部落耳,人非勇健,器非铦利,不及中国兵远甚,惟恃地险瘴重,聊以自固。

然将军以万余之众,定木邦、渡锡箔、过天生桥,所向披靡。

蛮结一战,贼已破胆,不难直捣阿瓦,歼厥渠魁。

特因粮、马不继,不得已而还师。

意者,天之亡贼,时尚有

待欤?昔西域准噶尔恃强梗化,久稽天诛,厥后篡弑相仍,人心离散,我皇上乘其衅而讨之,遂以灭亡。

今缅贼虽苟延残喘,使将来机有可乘,裕谓此日之缅甸,亦犹昔日之准噶尔而已。

《从征缅甸日记》于乾隆三十四年追忆往事而作,末有“此日之缅甸,亦犹昔日之准噶尔”云云,固早知小丑之终为臣仆也。

缅酋果于五十五年倾心向化,上表输诚,仰见我皇上德威丕播,无远勿届,自此东西南北无思不服矣。

裕壮岁从征,会与是役,迨告养归里,越二十余年,目见缅酋归顺,不胜踊跃欣忭之至,谨复赘言于末。

乾隆五十五年八月谷旦。

广西永宁州知州、前云南县知县钱塘周裕记。